片刻后,他忽然捂住口鼻,哑声闷咳。
“陛下……”老监声音哀戚,正欲劝说,却被帝王抬手止住。
“咳——!”
一声剧烈的咳音后,鲜血陡喷,溅在灰黄的尘土上。
“陛下!”
老监心神俱惊,忙扶住他。皇帝却只是哀切地笑了,叹道:“老了,老了……”
他仰头看着灰蒙的天空,目光像在怀念什么人。
末了也只是溢出轻叹:“老了啊……”
还算盛年时选择了最合适的继承人,将聪明而充满威胁的那个替中意的人选除去。
到了暮年,却想起那个沉默寡言而惊才绝艳的孩子。
但再也找不回来了。
……
“父皇……父皇……”慕秋筠满目悲戚,声声泣血,眼角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灼热与滚烫。
“慕秋筠?慕秋筠!”
远方却不知何人一直叫着他的名字,那声音带着一股力量,将他从无穷的漩涡中拽离出来,慕秋筠感到自己握住了一块浮木,便紧紧抓住,猝然睁眼——
林宥辰坐在他的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满目惊讶。
慕秋筠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好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彼岸,哪里才是归途。
他鬓边的发几乎都被汗湿了,素来清明的眼睛不太聚焦,细细看去尽是惊惶。
林宥辰从没看过他这副模样,既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也不清楚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心急之下,他大力将慕秋筠拽起来,揽进自己怀里,手掌自上而下抚过慕秋筠的脊背,一遍一遍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都是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是……梦?
慕秋筠迷茫的视线这才有了焦点,熟悉的声音一下一下落在耳畔,他轻轻启唇,声音犹带着刚刚冲破洪水的沙哑:“……林宥辰?”
“对,是我,”林宥辰拍着他清瘦的脊背,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我在呢,我在呢。”
慕秋筠逐渐定神,像是要确定他回到了这边的世界般,低低地道:“林宥辰。”
是林宥辰。
第96章 久在樊笼 慕秋筠:我再看看。
林宥辰拎着早餐回到院子, 一推门,慕秋筠正坐在院中石凳上,面前是一张A4白纸, 手边放着他的黑色签字笔。
这人正仰头,看着头顶渐变的蓝橘色天空,听到门响,清亮的眼睛看了过来。
“没多睡会儿?”林宥辰走过去,就势把早餐放到桌上, 自己在慕秋筠对面的石凳坐下。
昨晚慕秋筠半夜惊醒,林宥辰也没怎么睡着。隔着屏风,他依稀能看到对方半坐的隐约轮廓。
那轮廓大概维持了半个晚上。
慕秋筠摇头,接过林宥辰递来的早餐。林宥辰拈起他面前白纸, 看到两列工整的行楷: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林宥辰心情复杂地笑笑, “你怎么……”
怎么跟这几句话过不去了。
“我在想, 一直以来, 我是否太过好高骛远。”慕秋筠慢慢吃着手中的包子, 林宥辰愣了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他却懂了慕秋筠的意思。
慕秋筠微微一笑,将另一半早餐推给他:“要凉了。”
……
一早上工,众人的脚步都有些沉重。
好在今天阴天, 不像昨天那么大的太阳。但昨日的疲惫还没歇过来,学员们嘴上不说,满脸都是痛苦。
副导演罗升忙着给众人打气, 等人群散去,各自走向田地时,他眼睛一扫,发现了个与众不同的身影。
罗升吓得不轻,一阵小跑拦到对方面前,笑道:“哎呀,您怎么也过来了。”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罗升心里忐忑,按着慕秋筠的手把他往回带:“这边还有点事想跟您商量商量,咱们回去说。”
“什么事,说多久?”
出乎意料的,慕秋筠脚步没动,眼睛直视着罗升。
罗升心里一咯噔,心说我哪知道什么事,我昨天刚听丛立说了您这背景,万一下田摔着碰着累着晒着,节目组哪里赔得起,管大管小先回去吧。
慕秋筠向他略一点头,正欲继续向田里走,天气闷热,罗升急出一脑门汗,正在那儿想说辞呢,忽然旁边有个男生说:“慕哥,你就跟副导演回去吧。”
另一个也说:“我们昨天已经把地方分好了,现在每块地方都是正好的,你用不着过来的。”
还有两人跟着“是啊是啊”。
罗升一听,乐了:“那正好了。今天咱也也开了辆车过来,您还是去车那边看着?”
慕秋筠微抿着唇,逡视四周,果然每人一块地,都是正好的,到的早的,已经挥动镰刀在收麦子了。
罗升见他踌躇,乐得不行,连请带推给他拉到树荫下,还特意让人拿来一个板凳。
那边说话的几个男生看他们走远,才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有种心照不宣的嘲弄。
慕秋筠抿唇站在树下,很快,丛立跑过来,一顿夸捧,还说又接到了几个代言合作,等慕秋筠回去挑。
“……”慕秋筠一直沉默,丛立也不知道马屁是不是拍到了马蹄子上,打了个哈哈,借口有事,就走了。
片刻,林宥辰踱步过来。
“你不过去吗?”慕秋筠望着麦田,对林宥辰讲话的语气,带着他自己也没察觉的亲近。
“暂时没事。”林宥辰简单解释了下,问,“制片刚跟你说什么?”
慕秋筠省去夸赞,简略复述,林宥辰听得轻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听得不舒服?”
慕秋筠不语,神色却是默认了。
林宥辰轻声道:“他也是混口饭吃。”
一阵南风吹来,金黄的麦田翻出波浪,田野间又响起了学员们你呼我喊的交谈声。
两人看着同一个方向,林宥辰道:“真正的‘小人物’不在我们以为的地方,更多的都在我们过于习以为常的位置。”
他目光转向导演组:“你看那边,觉得他们在安排这安排那,手里还算有点权利。”
他笑笑:“再仔细想想,不都是在给人打工吗。”
“如果你愿意出资,没准他们可以给你打工,拿到更高的工资。”慕秋筠看过来,林宥辰目光温和,“换成你,你会不会巴结一下这位大少爷,好在对方眼里留个好印象?”
慕秋筠轻轻蹙眉,林宥辰不用他回答,直接说:“你不会,因为你不需要。”
一个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情境的人,是不会清楚自己在当种情境之下的反应的。
慕秋筠闭了闭眼,低声道:“我明白了。”
风又大了点,掀起更大的麦浪。林宥辰望着远方,像是在跟风说话:“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观点,你接些宋回云、沈卓之类的角色就好,本来也不是非得走这一行,给自己找那么多事干什么?”
慕秋筠略微弯了下唇,问他:“那你呢?”
“我?”
“你为什么走这一行?”
“我得吃饭啊。”林宥辰说完,慕秋筠忍俊不禁,林宥辰也跟着笑了笑,的确,他已经挣够了后半辈子的花销,也有自己的公司。
他抬腿踢了踢地面,说:“我到现在还没拿到国际金奖呢,怎么也得拿了奖再退圈。”
慕秋筠微微一怔。
林宥辰说:“媒体再怎么夸,少了那两三个小金人,还是觉得没有底气。”他望着天空:“拿了奖,以后跟人吵架,我好有胆量拍桌子。”
跟谁吵架?
慕秋筠轻轻移开视线,没有细问。
他换了个话题:“你以前也常去石井学习吗?”
“我用不着,”林宥辰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我本来就是市井小民。”
他屈指,轻敲慕秋筠头顶:“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
后面三个字带着笑音的揶揄,慕秋筠轻轻挑眉,拨开他犯上作乱的手,说:“知道了,大影帝。”
林宥辰一愣,又不可自抑地因为他语气中的亲近高兴起来。
远处忽然有人叫他,林宥辰心里暗道“会不会看气氛”,面上淡定地跟慕秋筠眼神示意,转身走了。
直播这时已经开了半小时,慕秋筠和林宥辰的互动全然收进镜头里。
满屏幕只看CP粉嗑得快要昏过去,其中穿插着一些路人的好奇:[林宥辰和慕秋筠关系这么好啊?]
零碎地有观众提出疑问:[筠子哥这几天是一直都在这儿站着吗?他怎么了呀?]
粉丝连忙解释是因为紫外线过敏,节目组特意让慕秋筠过来休息。
大部分观众都表示理解,也有较真的,在问有病历吗,有医院证明吗。
这样直到下午,突然之间,直播间里不断有人质疑慕秋筠偷懒躲闲,编出了紫外线过敏的借口。
一场粉黑大战拉开序幕,阵地从直播间延伸至各大平台,从“慕秋筠身体到底好不好”吵到“慕秋筠是不是有特殊优待”。
每一个爆火的明星都逃不脱粉黑相争的命运。慕秋筠的经纪人曹臻早有准备,正打算等争端发酵到最大,赚足流量,再扭转局势,给慕秋筠多吸一波粉。
傍晚,学员们收工回家,脚步沉重。
慕秋筠跟随司机师傅将收好的麦子运去加工。
“真是辛苦哦,”司机师傅感叹,“现在见不到年轻人这么累了哦。”
他瞟着慕秋筠,看慕秋筠肤色雪白,嘴唇饱满不见干裂,奇道:“哎?你看起来倒挺好的,不像他们那么辛苦?”
“我没下地。”慕秋筠说。
“难怪呢。”师傅嘟囔一句,忍不住用眼角再看看他,“为啥他们都下地干活,你没有去哦?”
“……”
没听到慕秋筠回答,师傅就顾自感慨了句:“没去好,没去好,你们这一个个细皮嫩肉,下地多半受不了的。”
慕秋筠在厂房看着他们给麦谷分离,谷子哗啦啦地从机器通口流出,堆到地上。
“你回去吧,这里我们来搞。”师傅对他说。
“我再看看。”慕秋筠盯着流下来的谷堆,眼神没动。
旁边几位加工的师傅都笑起来,感慨说:“城里孩子。”
他们以为慕秋筠是因为没见过加工过程,好奇。
但慕秋筠看着那一粒粒麦子,想的是:“这些谷子里,可有一粒是我收割来的?”
没有。
亲眼见证了收割的辛劳,才知道自己平时吃的米饭、面粉,是花了多少力气才上了饭桌。
他一直坐在高堂上锦衣玉食,从不清楚站在土地上的人们,要为生活付出多少汗水,才能勉强谋生。
更不清楚,当这片土地被迫剥离出生活,他们会有多少悲痛。
所以他演不好白青禾。
更演不好李成收。
他只能做沈卓,在高高的玉阶上发号施令,甚至看不到底下人流下的汗与泪,那些镰刀、缰绳、车板上,黏着的是他们皮肤裂口渗出的血。
他只能做宋回云,被林书华这样的进步学生叱责:“这世界上没有下等人,有的只是吃不饱饭的人。他们吃不饱饭,是因为有人让他们吃不饱饭。”
“那些让他们吃不饱饭的人,还高高在上、冠冕堂皇地称其为下等人,蔑视他们,欺负他们!”
他想起章学当时毫无感情的台词:
“回云兄,你的生活环境,让你习惯了这种优越,但我想告诉你:他们是站着赚钱的工人,不是跪着苟活的奴隶!”
章学的声音渐渐模糊,变成更加充满力量、更为澎湃激昂的声音。
那听起来像林宥辰的声音。
慕秋筠脑中无端浮现出林宥辰饰演林书华的画面。
慕秋筠站在厂房里,闭了闭眼。
原来是这样。
他以为,穿越过来后,他已经揭开了曾经封建帝制的薄纱,融入了这个现代社会。
但原来,他不过从一个樊笼,走进了另一个樊笼。
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用心地,看看樊笼外的世界。
慕秋筠在厂房一直站到今晚的程序结束,他看到工人师傅从额边流到颈侧的汗水,看到他们大汗淋漓喊“收工”,他才跟着人群,一道走出房间。
与此同时,网上一个娱乐大V账号,转出了几个月前的一条博文:
照片上这个人影,怎么越看越像某当红秀星,大家觉得呢?//报——辰子哥最新动态,疑似在S市某酒店外约会素人!!!
照片上,两人一坐一立,一个低头,一个抬头。
抬头的看骨相分明是林宥辰没错,低头的背对着镜头,尽管只留下一个背影,却能从照片里看出气质出众。
几个月前的评论还在,是网友笑话营销号天天给林宥辰造绯闻。
但这一次,评论震惊了。
[我去这个气质,这这这……这就是慕秋筠本人吧?]
[什么?!他俩以前就认识?!]
不到十分钟,这条博文转发达到几十万。
神通广大的网友对比了《THE ONE》视频截图,和照片中的背影,大多都认为这就是慕秋筠没错,因为他们再找不出第二个连背影都这么芝兰玉树的了。
紧接着有人比对了时间线,曝出当晚应该是《一百年》剧组聚餐,正是郭晓、陈明两位导演带队见面,而林宥辰在郭晓的戏里饰演主角,慕秋筠也确定了在陈明剧组出演角色。
[啊啊啊所以我CP真的是真的!] 这是CP粉的狂欢。
[咦,既然他俩之前就认识,录节目的时候干嘛装不认识?] 这是路人的疑惑。
[呃,不觉得有点怪吗,又是私下见面,又是给开小灶,林宥辰甚至把自己的草帽给慕秋筠戴……] 这是普通网友的疑问。
网友的疑问更让CP粉觉得这就是欲盖弥彰,一时张灯结彩好不快乐。各大平台的粮在短时间内爆炸式增长。
就连不嗑CP的路人,都觉得两人亲密得非同寻常。
第97章 隐约关心 慕秋筠:为什么?
甚至有人阴暗猜测, 林宥辰和慕秋筠是不是包养关系。
林宥辰多年的洁身自好在这时起了作用,敢这么说的人都被网友骂成筛子了。
但这类发言,却给广大悠悠球女孩提供了新思路——霸道影帝和他的金丝雀小男友。
各平台“古语宥筠”TAG下, 一时呈现喜迎丰收的好年景。
范琳一早上班,发现办公室外几个年轻女助理交头接耳,好不热闹。
“聊什么呢?”她平时也愿意了解年轻人的喜好,顺嘴问了一句。
“啊,范总!”
女孩子们惊慌失措地问好, 齐齐把手机藏了起来。
范琳有点奇怪,她平时跟助理们聊热梗,几个女孩都愿意和她聊,有时候直接把手机给她看。
今天怎么都一副鹌鹑样?
她随口道:“该忙什么都忙什么去。”
几个女孩散了, 她坐到办公桌后, 自己上网浏览了下。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林宥辰慕秋筠疑似恋爱#。
范琳惊讶得瞳孔都瞪大了,下意识拿起手机, 点开电话簿时, 蓦然想到——
前几次她追问林宥辰和慕秋筠的关系进展, 都被林宥辰极其不耐烦地搪塞回来。
犹豫一阵, 范琳唇角轻勾, 伸手拨了另一个电话。
“喂,黄总监, 最近忙吗?”范琳含笑的声音在办公室内响起。
……
慕秋筠走进餐厅,服务员在忙着添菜,几位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在几张桌上吃饭, 学员倒是一个没有。
有两人抬头看到他,跟他道了声早安,又问道:“林老师没和您一起吗?”
“他有事, 先去田地了。”
几人“哦——”地拉长声音,表情都是:“难怪呢”。
慕秋筠随便拿了点食物,在一张桌上坐下,刚吃两口,听到门口传来几道熟悉的声音。
一人说:“刚你们听到鹅叫没,鹅子,像不像你?”
“快滚。我撒手了啊?”
“哎,别。嘶——卧槽你还真撒啊?”
“我没撒,椰子,你怎么回事?”
“我手滑了……”
“你们妹……”
慕秋筠转头,看到荀鄂和文野搀着袁直走进来,三人见到他都愣了下,左右两人力道同时一松,中间的袁直登时一声嚎叫。
几名工作人员都起身,帮忙给他扶到了离门口最近的慕秋筠桌边。
“怎么了?”慕秋筠看着袁直的腿。
“没什么事,他昨天磕着膝盖了。”文野说。
袁直尴尬地笑笑:“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三人脸色都有点讪讪,这几日他们几乎没与慕秋筠交谈过,突然同坐一张桌,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钧则带了药酒。”慕秋筠道。
“擦过了擦过了,”袁直连忙,“昨天晚上我们就去找则哥借了。”
慕秋筠点头。
他这两天与林宥辰住在一起,并不清楚他们每晚回去都做什么,正想问问,荀鄂和文野同时站起来,说去拿早餐。
袁直一脸“啊?”的表情,眼看着他们抛下自己跑路。
他沉默着与慕秋筠大眼瞪小眼。
慕秋筠把没动过的咸菜向他一推,说:“既然伤了,今日就休息吧。”
袁直尴尬道:“没什么大事,我能行。”
“回去还要继续训练。”慕秋筠点出关键。
袁直一下子住了嘴,声音低下去,不像在对他解释,更像在和自己说:“没事,能行,没问题的。”
慕秋筠无言看着他。
袁直咧开唇笑笑,问他:“慕哥你这两天都忙什么呢?”
慕秋筠不答反问:“为什么不休息?”
“啊?”袁直一呆,面对慕秋筠平静的目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挠挠头发,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难得这两天都能直播入镜,能多蹭一个镜头就多蹭一个吧……”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毕竟上一次镜就少一次。”
慕秋筠嘴唇微动,这时荀鄂和文野带着三人份的早餐回来,他便没有做声,与三人同吃了十分安静的一顿早饭。
最为活泼话痨的荀鄂也一直沉默,另外两人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四人用餐完毕,慕秋筠本想和他们一起慢慢过去,袁直摆摆手说:“我这速度太慢了,慕哥你先走吧?”
荀鄂这时终于开了口:“我和椰子扶他过去,慕哥不用陪我们耽误时间了。”
耽误什么时间?
慕秋筠心想,他定然是要被拦着不能下地的,无非再去树下或者哪个房间无所事事。
放眼整个节目组,也就他的时间是最不怕被耽误的。
但这话不能与三人讲,他便一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三人看他离开,齐齐松了口气。
察觉到另外两人也一样的动作,他们互相看看,袁直问:“你俩在紧张什么?”
文野:“我还好奇你俩紧张什么呢。”
荀鄂搓了把脸,说:“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不会说话了。”
“……”袁直叹了口气,苦笑,“唉,算了,走吧。”
一进入摄像区域,袁直立刻换上营业微笑,也不喊腿疼了,疼也忍着不敢嘶气,还让荀鄂帮忙看看,自己的表情是否完美无缺。
荀鄂以同样的营业微笑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三人齐齐开始在镜头前的表演。
没多久章学过来,在进入镜头的前一刻,飞快咽下了嘴里的包子,和几人用营业状态互道早安。
他们在的这个直播间立刻热闹起来,因着章学的流量,他们的直播间一直都是人气最高的。
袁直三人也因此沾光,一下子收到了更多的注视。
四人互相打气,准备提前开始劳作——也是为了能多得点好评。
气温逐渐升高,袁直活动着身体,看向路边。
其他人也接连过来,工作人员陆续就位,人群密集了起来,但他的注意却被不远处的人影吸引了。
他们慕哥站在田边,长身玉立,正静静看着他们这个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袁直都以为他和慕秋筠对上了视线。
慕哥看我们干什么?
他奇怪地想,我们这边有什么不一样吗?
第98章 芸芸众生 慕秋筠:我也。
上午的活动结束后, 袁直让荀鄂他们先走,去餐厅占座位,他自己慢慢往回挪。
他的腿其实不怎么影响行动, 一上午的劳动,也没什么阻碍,但为了安全还是选择慢下来,毕竟回去后他们要继续训练,他又是舞担。
文野和荀鄂拍拍他, 跟着大部队跑走了。大家都急着吃饭,一下子人群呼啦啦散去,袁直猛然心里一空。
他走出摄像区,抬头看了看烈阳。
今天天气还行, 云彩多, 不算晒,中午云有点散了, 阳光普照下来。
真热啊。他心想。
忽然地, 斜里伸过来一只手, 把他扶住了。
袁直下意识地道谢, 继而才转头看向力道来源。
慕秋筠莹白的面孔在阳光下, 更白润得仿若透明。
“慕哥。”袁直愣了下。
“去餐厅?”慕秋筠问。
袁直点头,慕秋筠没多说, 扶着他要向餐厅那边走。
袁直受宠若惊,连忙推辞:“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过去就行, 慕哥你不用等我。”
慕秋筠瞥了眼他的腿,目光在说:你可以?
袁直打了个哈哈:“其实没多严重,早上我们仨闹呢, 就是淤青,肿了点,不影响。”
“嗯。”慕秋筠放开手,但也没加速,和他慢慢向前走。
袁直有点忐忑,一时摸不准慕秋筠的意思。
其实自从相识以来,他们没人看得透慕秋筠的想法。平时训练,都是他们有事,直接问,慕秋筠回答。
因着之前经常一起练习,两个宿舍也常串门,彼此距离亲近,倒不觉得有什么。
现下几天没交谈,乍然单独和慕秋筠并行,袁直总觉得哪哪儿都怪。他挠了挠脸,问慕秋筠:“慕哥,你找我有事……?”
“算是有些。”慕秋筠说。
这云淡风轻的态度更让袁直感到紧张,顿了半晌才道:“你有什么事直接说,没事,我这人心大,你说我不在意的。”
慕秋筠偏头,对他微微弯唇。
袁直一下子晃了眼,一边心想慕哥这颜值实在是男女通杀,一边又怀疑自己有什么事情能让慕秋筠特意等着他。
两人走了几步,慕秋筠道:“早上你说,‘能多蹭一个镜头就多蹭一个,上一次镜就少一次’。”
“哦。”袁直还有点印象。
慕秋筠静静看着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啊?”袁直是真的愣住了,怔了几秒,反应过来后,他露出一个苦笑:“慕哥……”
很突然地,他心里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
袁直感觉自己鼻尖酸涩,眼眶发热,他连忙收敛了一下情绪,不自在地笑道:“也没什么,就当我发了几句牢骚,没想到你记住了……”
慕秋筠停住脚步。
他在大部分时候,不太会注意其他人的情绪,但一旦认真看着谁,对方最细微的变化都不会逃出他的眼睛。
他意识到袁直此时想掩饰什么,并且有些难堪。
慕秋筠道:“抱歉。”
“啊?”
袁直又愣住了,他第一次听到慕秋筠道歉,对象还是自己,这种冲击比他第一次看荀鄂穿女装还震撼。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慕秋筠认真道。
慕秋筠神情郑重,白玉般的脸庞光华流转,袁直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那么想……”
他结巴了下,才犹豫着问慕秋筠:“倒是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慕秋筠轻轻抿唇。
昨晚回去后,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
他想起前世父皇的训斥,今生林宥辰点到即止的提醒,眼前是千里麦田,学员们劳作的身影,脑内浮现工厂里,工人师傅鬓边的汗珠。
他意识到,此前,他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都与身边的人迥然不同。
有很多深藏在土地里的东西,被他一直以来,并非刻意地忽略了。
他只看到了世界一角,还妄想为生民立命——他甚至从未真正理解过民众的想法。
所以,在早上听到袁直那句话时,他心里一下起了疑问。
这段时间,他能感受到几人对自己的疏远,但他并未在意,以前在宫中朝堂,忽然的亲近和没来由的疏远都是家常便饭,他早已习惯。
可袁直无心的一句,去让他忽然察觉到,也许并非毫无来由。
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与自己所看到的的世界,也许千差万别。
于是他想弄明白这差异到底在哪里。
在他默不作声、又平稳沉静的注视下,袁直到底抵挡不住,讪讪笑了笑,说:“你肯定是不理解的。”
“那你说与我听。”
袁直从来不知道,与别人对话会有这样的压力。慕秋筠其实没把他怎么样,甚至语气都十分温和,但他就是压力陡增,明明不太情愿全盘托出,却下意识地按照对方的指示走。
“怎么说呢……”他又苦笑一下,“慕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板上钉钉是要出道的了,我们三个,未来还不知道要在哪里,不趁现在抓紧时间露脸,混点粉丝,以后该怎么办啊……”
他说完,并未如自己预料那般,会脸红发热,反倒心里松了口气。
袁直无奈地想,这就是自己和大佬的差距吧,在慕秋筠这种全能ACE,具有压倒性实力的选手面前,承认自己菜鸡也没那么难过。
“演戏、跳舞,需要粉丝来支持吗?”
慕秋筠问得一本正经,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自己经历过两次试镜,彼时他还没有在大众面前露脸,仍旧通过了试镜。
袁直一屁股在滚热的地面坐下,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心酸,低声道:“或许不用……但前提是,我们能拿到试镜和舞台的机会。”
他轻轻地说:“慕哥,我不想说得这么直白,但是,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那么好的资源——脸、身材、气质、拿到的剧本……我们只能从最底层,一点点熬,现在尽量攒点人气,回公司求经纪人多给点资源,然后我和椰子去做伴舞,鹅子估计真要去演戏了……本来我们仨说好一起做舞台的。”
他仰头看着慕秋筠:“我们就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想出头,就要一步一步走,人家不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说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他望着被阳光笼罩的慕秋筠,苦笑:“你不一样,你从一开始就在云彩上,我们可能……”他说着,鼻头蓦地一酸,“可能熬三四十年都未必能赶得上你。”
袁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也可能连续在镜头前装笑脸,表情已经失控了,他用脏兮兮的手抹了把脸,说:“我们仨最近可能……态度不太好,你别介意,其实我们都是尊敬你的,真的,我长这么大,没看过像你这么完美的人。”
“就是……”他露出一个哭兮兮的笑,“越和你接触,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自……哦,自惭形秽。”
“其实我平时有看书的。”他苦中作乐笑了下,然后看着慕秋筠,说,“你跟我们这些普罗大众太不一样了,你就像小说男主走到了现实,我有时候也有点好奇,你为啥还要来跟我们一起吃苦……”
《THE ONE》的训练确实是很苦的。
袁直他们在公司就每日练习,到了节目里仍旧吃不消。
袁直不止一次地想,电视里那些富二代星二代,都光鲜亮丽地在拍戏、唱歌,时不时晒一下阔少名媛聚会照。
为什么慕秋筠会选择上选秀节目,来和他们一起做魔鬼训练。
看了网上他的海报,《一百年》和《镜中云》啊!他们想都不敢想的资源。
慕秋筠明明轻易就能拿到这些,干嘛这么想不开呢?
袁直看着慕秋筠,眼见对方半蹲下-身——就连这个姿势,他做起来都那么优雅好看。
慕秋筠的膝尖沾了点土,但他没有介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男士手帕,递给袁直。
袁直愣愣接过,一边惊讶于丝绸那柔软的质地,一边想着“我能用吗?这是我能用的吗?”
同时他听到慕秋筠说:“你我都忽略了一点——”
“我也是芸芸众生。”
袁直愣了下,眼泪还没擦,突然起了阵风,吹着他的泪珠坠到地上。
小小的尘土花溅开,空气里满是干燥而厚重的,泥土与麦秆的味道。
他看到慕秋筠对他轻轻一笑,那笑容似乎带着一股释然与轻松,袁直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紧接着,风里又飘来饭菜的馨香。慕秋筠站起身,向他伸手:“走吧。”
第99章 机动部队 慕秋筠:问题不大。
“我去, 你这怎么了?疼的吗?”
袁直坐到文野帮他占的位置,眼眶还有点泛红。荀鄂眼尖,一句关心脱口而出。
“没事没事。”袁直摆摆手, 拿起筷子,余光瞥见慕秋筠上了楼,不大一会儿又下了楼,手里还提着两个塑料袋。
他愣怔地看着慕秋筠出门,其余三人也顺着他视线看去, 章学问:“怎么了?”
“没……”袁直夹了一筷子菜,含混地道,“我总觉得慕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另外三人一脸莫名,他摸摸口袋里柔软的手帕, 一时也没再开口。
穿堂风清透而过, 慕秋筠走在走廊里,就听到林宥辰沉稳的声音:“行, 我知道了。你帮我多看着点……按你说的办。”
门没有关, 他走到门口, 思忖着林宥辰也许在办公事, 就停住脚步。
手上的塑料袋因这停顿发出声响, 林宥辰转头看来,无意识紧了下手机, 对着手机简短道:“那就这样,挂了。”
慕秋筠缓步进门,将打包好的餐盒放到桌上。
“给我带的?”林宥辰一改刚才的严肃, 语调轻松。
“制片说你没吃午饭,直接回了房间。”
慕秋筠解开塑料袋,把餐盒一个个拿出来, 林宥辰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餐盒,说:“我来弄,你去洗手。”
慕秋筠擦净水珠回来,餐盒已经全数打开,整齐摆在桌上,两双筷子搁在倒放的盒盖上,分别摆在两边。
他刚坐下,林宥辰没来由地解释了句:“刚在和枫哥打电话,说了点公司的事。”
“嗯。”慕秋筠已经猜到,轻轻点头。
他举筷吃饭,察觉到林宥辰还没动筷,疑惑地看了眼。
林宥辰正静静看着他,眸光柔和唇边含笑,和初见时冷硬疏离的模样相去甚远。
那目光温柔而幽深,慕秋筠观人无数,却不大能理解林宥辰目光中的含义,不由做了个询问的眼神。
“没事,吃饭。”林宥辰干净利落地抬起手,给他夹了不少菜,然后才低头自己吃起来。
下午的时候,预计要收的麦田区域还剩一小部分,因为晚上要坐车回录播大楼,节目组估计了下速度,让大家尽量提提速,不要给老乡留尾巴。
慕秋筠总算在最后一天的下午,从制片和导演那里争取来一份工作——把大家割好的麦子堆挨摞抱回车上。
丛立和罗升其实不想让他下地,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慕家找上来,他们整个节目都得完蛋。
是郝晶拍板做了决定,让慕秋筠承担这份任务,帮大家提升一下效率。
慕秋筠走到田地里时,周围的学员都有点不太自在。
他们已经协力合作三天,彼此习惯了各自的速度和范围,或者说,已经自成了一派小圈子。
慕秋筠的所有活动几乎都与他们分开,早就隔绝在了小圈子之外。
再加上,那天放假,慕秋筠坐豪车出入园区的事已经传遍了,这群男生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白,之前搞得满城风雨的那则传闻——慕秋筠没受选拔,直接进入节目的事,绝对是真的。
也就是所谓的“特权阶级”。
但节目录制到今天,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慕秋筠自身实力有多可怕,所以就算知道了,也没有人怀疑,即使不拿所谓的“特殊名额”,慕秋筠也绝对会凭借极其优异的面试表现来参加节目。
更何况,留到现在的人,在混合授课阶段结束,接受宋凌考核时,可以说都承过慕秋筠帮助。
这些天,几乎每间宿舍都会谈论慕秋筠,谈到最后无非感慨一句:“神仙下凡来让我们开眼了。”
继而满室欢笑。
可笑过后,又没有人能做到完全不在意。
因为“特权”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他们在地里干活,慕秋筠在树下乘凉,甚至直接进空调屋吹空调,听说还有制片人亲自端过去的西瓜。
从那座封闭式的钢铁大楼出来,所谓的“特权”更加明显地,让每一个人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那种站在台阶下仰望的失意与无奈,无声地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弦。
因而,当他们看到慕秋筠走进麦田时,都有点恍惚与茫然。
有人在想:“作秀吗?最后一个下午,给观众刷刷好感度?”
也有人在想:“啊?真让慕哥干啊?这不合适吧,人家什么地位啊。”
还有人,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台阶上的人影在慢慢走下台阶,以一种小心稳重、却又迫不及待的姿态。
慕秋筠走过一片安静,抱起最远处的那摞麦秆。
因为大家还没干多久,一摞麦秆并不多,他依次合抱了四摞,走回田边,将麦子扔到车上。
说实话这个工作并不受欢迎,因为他们是分区域的,每个区域设置了一架摄像机,连接着一个直播间。
而运麦子,要从头走到尾,一路上穿过多个直播间,每个都没有多少停留。
对于把直播当做露脸机会的学员来说,明显得不偿失。所以他们这两天半,都是采取的先干着,傍晚收工统一运的策略。
有几人看着慕秋筠的背影,感慨:“还得是慕哥,一点不在意出没出镜的。”
“他差这点镜头吗。”另一人道。
“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旁边一个男生停下手,望着已经割完的那片土地,又看向远处沉甸甸的、金黄的麦田。
“啊?什么意思?”
男生看了看手上细小的割伤,说:“导演本意是让我们体验一下农民生活,但我们一直在算谁出了多少次镜,今天有没有在直播里说点吸粉的梗……”
“那不然呢?”吐槽慕秋筠不差镜头的男生说,“你得先活下去再体验生活吧。再说,咱们这几天也真的在干啊。”
“哎呀,别吵,”旁边一直没停下动作,最先发出感慨的男生道,“对得起手里的镰刀就行,继续割吧,别真干不完了。”
另一边,慕秋筠把麦子扔上车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向来养尊处优,只有笔茧和琴茧的手上,出现了三四道细小的伤口。
被叶片划到了?
他抱麦堆时压根没感受到疼痛,放下麦子,才察觉手上毛刺一般的痒意。
“戴手套。”
斜里一双白色劳动手套递过来,慕秋筠侧头,入目是林宥辰微蹙起的眼眉。
“手伤到了?”
慕秋筠接过手套,林宥辰低声问道。
“没什么,”慕秋筠忽地想起袁直那句口头禅,对林宥辰笑笑,“问题不大。”
第100章 高墙不再 慕秋筠:无所谓,我会拆墙(……
下午四点, 节目组开始喊收工。
这比前两天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副导演拿着大喇叭在喊:“都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坐车回基地啦。”
喔——
真是个意外之喜,他们还以为今天也要干到六点多, 半夜才能到宿舍呢。
众人喜笑颜开,拎着镰刀往回走,忽又听副导演补充一句:“大家的任务目标没有完成,如果有已经收拾好的学员,可以留下来继续任务。”
“我去, 不是吧。”
“谁还继续留下干啊……统一回去收拾东西算了。”
两个男生唠着嗑,从慕秋筠身边走过。
慕秋筠两鬓浸着汗珠,望着有着明显划分的区域——
大部分区域都没完成,留了点小尾巴, 剩余面积或多或少的问题。
摄影组陆续都关了机器, 扛着架子往回走。有几个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出镜,收一波好感的男生一看, 也利落地转身回去了。
一个摄影师经过慕秋筠身边, 好奇问了句:“慕老师, 你不走吗?”
慕秋筠:“再等等。”
摄影看着手上已经全关的机器, 有点惊奇, 脚步不停,收工了。
麦田里只剩下零丁几个人。
几人互望之后, 都忍不住笑了。
杨钧则问:“你们也不走啊?”
程颢:“我这块没剩多少,不如做完了吧。”
赵怀笛:“我想跟你们一起。”
三人区域挨着,站得很近, 慕秋筠站在他们几步开外的位置。程颢微微提高声音:“秋筠?”
“我也一起。”慕秋筠回。
另外一块区域中,袁直一屁股坐到地上,文野转头问章学:“我俩帮弯弯把剩下的收了, 学哥,你也不回去吗?”
章学一脸别扭:“陪陪你们呗。”
还有两个男生一起留下了,面对本来就很熟的八人组,他俩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插话,默默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收割。
田边忽然喧闹起来,众人一转头,是村民们得知他们收工了,都来接力收割田里的麦子了。
打头的几个村民一看还有人,惊讶:“不是都走了吗?”
“哦,我们留下收个尾。”杨钧则说。
“嗨呀,我们来吧我们来吧,你们这几天真是辛苦了!”村民热情地就要上前来拿工具,几人连连推辞,与村民们一道埋头干活。
慕秋筠从路边捡了把镰刀,他之前还没用过这个,但观摩其他人三天,已经无师自通了。
杨钧则正想提醒他注意点,扭头一看,慕秋筠已经在利落地割麦子了。
村民里好几位都认出慕秋筠,一看这不是身体不好休息那位吗,惊讶道:“哎哟,小伙子你能行吗?放下家伙去休息吧。”
“我没关系。”慕秋筠一边迅速收割,一边回道。
学员们剩下的区域比较分散,众人也站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慕秋筠周围无人,正专心干活,忽然耳边响起收割声。
一转头,是林宥辰。
林宥辰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头也没抬,随手把割下的麦子扔到一旁。
慕秋筠没来由地心里一暖。
最近常与林宥辰同进同出,对方从来不特意说一句陪,但他每每转头,总能看到林宥辰不远不近陪在身边。
两人没有交流,手上动作不停,有点要比赛谁更快的意思。
抱麦子的活被另一个小伙子抢了,慕秋筠脚踩在土地上,一手抓住麦尖,一手操纵镰刀割到根部。
忽然间,心变得尤其静。
身体仿佛与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耳鬓、脖颈感受到吹拂的微风,世界广阔,却又浓缩在手心的麦子里。
想来春华秋实,一棵谷物的生长,是以泥土为根基,以时间为养料。
最后一棵麦子收完,田地里响起喜悦的掌声。
至此,他们此行的任务才算完成。
没有摄影机,导演组也都离开了,周围的观众只有村民,他们十个练习生,连同导师林宥辰,就默不作声地做完了其他人觉得“不划算”的收尾工作。
村民们高兴地鼓着掌,一回到田边路上,立马有人端来水盆,让他们就地洗个手。旁边也准备了水果糕点,可以直接填填肚子。
也到了晚饭时间,大家谁都没嫌弃,拈起糕点往嘴里放。
旁边就是田地,风稍微一吹,尘土就能盖到食物上。
慕秋筠斜里伸来一只手,越过他,拿了两块糕点。他轻轻侧头,竟然是章学。
总是嫌东嫌西的章学,一手拿着糕点,正往嘴里放。与他对上视线,章学愣了下,把另一只手上那块向他递来。
慕秋筠微微一笑,示意他吃,自己弯腰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旁边一位年轻姑娘看见,不好意思地攥了攥手,说:“集市上随便买的,味道可能……”
“味道不错。”慕秋筠道。
那姑娘像得了天大夸奖一样,脸立刻就红了,蹭到了母亲身后。
林宥辰也吃了两块,低声问慕秋筠:“你吃得惯?”
他担心,慕秋筠这样娇养出来的胃口,万一再吃坏肚子。
慕秋筠以为他问口味,摇头:“吃不惯。”
又转身看向身后收好的麦田,低声道:“但总会吃惯。”
未收的那辽阔麦田掀起层层麦浪,慕秋筠从未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自己踏在土地上。
餐厅那边飘来香味,村民招呼大家都去吃饭。慕秋筠脚步没动,让其他人先过去了,林宥辰单手插着口袋,站在他旁边。
说来也怪,越到傍晚,厚重的云朵反而散开,浓烈的夕阳不要钱似的泼洒下来。
慕秋筠的脸很快就被晒红,林宥辰往周围一瞅,看到了他随手扔到旁边的草帽。
这草帽被他戴了几天,下午又掉地上,沾了土,早就不复最初的干净。
林宥辰犹豫了下,没舍得把脏兮兮的草帽戴到慕秋筠头上,而是用手举着,让草帽停在慕秋筠头顶十厘米左右的位置,刚好也能遮住阳光。
正出神的慕秋筠忽地一怔,转头看他。
林宥辰轻笑:“谁不禁晒,自己心里还没点数?”
这几天他也晒黑了不少,这样咧嘴一笑,有种别样的英俊。
慕秋筠莞尔,却是抬起手,将林宥辰刻意抬着的草帽,按到了自己头上。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田野,轻轻感慨。
林宥辰迟疑:“你……?”
他早就有感觉,也从慕秋筠话语间得到了印证,但此时此刻,仍旧有种极其复杂的心绪涌了上来。
夕阳勾勒出慕秋筠的轮廓。
不远处有人叫他们,两人同时转身回走。走到半路,慕秋筠短暂停了一下,复又转头,像是要把那深褐色的土地,和金黄的麦田,尽数刻进脑海中一般。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童稚的声音响在耳畔,那时他读书认真刻苦,太傅时常夸奖,唯独父皇每次检查功课,总有不满意。
慕秋筠现在才明白,崇德帝当时的不满,是对的。
餐厅里人声鼎沸,大家终于结束劳作,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程颢依旧给慕秋筠留了位置,他走过去,同桌的正是章学他们一组四人。
他一张张看过他们的脸。
曾经困扰他的疑惑几乎都消除了,他差不多能理解,几人的想法都在哪里出现了偏差。
节目组主动给每桌都上了一小瓶酒——真的只有一小瓶,生怕学员们喝醉。
宋凌不在,王堪主动提了声:“声乐班的各位注意一点,能不碰尽量不碰,啊。”
赵怀笛一脸歉意,给自己倒了饮料,杨钧则倒不怎么介意,于是另外几人都多少倒了点酒。
慕秋筠举杯道:“我敬大家。”
一桌子人受宠若惊,荀鄂颤声道:“慕哥你别别别……”
慕秋筠柔和一笑,一饮而尽。
杨钧则轻嘶一声,明白过来,立刻一拍大腿,跟了一杯,然后对几个小朋友说:“你们能喝就喝,不能别逞强。”
赵怀笛弱弱放下果汁,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变回他们排练时那样了。
他傻笑一声,看着桌上兄弟。
只有章学盯着空掉的酒杯,心想:他不是酒精过敏吗?
装的?!
不远处的一桌,林宥辰一直看着慕秋筠提杯敬酒。
他也和章学一样,想起那次两个剧组聚会,在那么多业界前辈面前,慕秋筠不卑不亢推说自己酒精过敏。
时过境转,他在今天主动举杯,敬了那一桌他认可的朋友们。
林宥辰神情复杂,看着慕秋筠的眼神却异乎寻常的柔和。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的确奇妙得让人失语。
他当初那么严厉地写下评语,希望慕秋筠能发现自己的盲区,冲破视线的限制——但慕秋筠没有理解。
后来他动心了,心软了,不再希望慕秋筠走下神坛,只想他坐在白玉高台上,纤尘不染。
可慕秋筠却自己走向土地,在他若有若无的阻拦下,坚持打破藩篱。
其实说到底,所谓的“遮蔽”,无外乎两方面:
一是家世。又或者说阶级,慕秋筠所处的层级和圈子,注定不会让他看到底层市井小民的心酸。
二是天资。慕秋筠资质卓绝,只要他想,没有做不到的事。这种情况下,他哪里能理解普通人为了达成一个阶段,要付出多少艰辛的汗水和努力。
这两重因素筑起的高墙,已然形成坚固至极的象牙塔,慕秋筠就站在塔顶。
但他没想到的是,慕秋筠会自己拆墙跑出来。
心跳在胸腔内震响,林宥辰看着慕秋筠的方向,忍不住心头微热,想:
他终于从另一个世界走了出来,接下来他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