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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麦覆陇黄 慕秋筠:哇——

大巴车一路向前, 穿过市区拥挤的立交桥,驶上城区通往郊外的主干道,沿途楼房越来越低矮, 马路也逐渐缩窄,直至路边能看到充满农家气息的葵花田,一众练习生终于忍不住了。

“到底要去哪里啊?”

“不会让我们来剥瓜子吧?”

众人笑开,车厢里气氛欢快,摄影师兢兢业业记录着全程。

程颢掀开窗帘看了眼, 转头对慕秋筠喃喃:“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话刚说完他愣住了,手指下意识摸上慕秋筠的脸,震惊道:“脸怎么这么红?晒的吗?”

慕秋筠右侧脸颊,连带右面脖颈, 整片都是红得滴血的状态。

他自上车就闭目养神, 程颢在和前后座低声交谈,也没关注慕秋筠的状态, 猛然看到, 吓了一跳。

“没事, ”慕秋筠道,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程颢心里想, 的确是身娇肉贵的小少爷,窗帘明明拉着, 却还是因为透进来的阳光晒成这样。

他帮慕秋筠补了层防晒,然后坐直了些,替慕秋筠挡住不少阳光。

慕秋筠侧头看他, 一直紧抿的唇角柔和不少。

眼看着大巴车外的风景越来越原生态,车厢内逐渐没人说话了。

等到几辆车依次到达,停在石板路空地上, 一众人满脸茫然,排队走下车门。

石板路上灰尘多,不少人刚落地就在心疼自己特意穿的新鞋。

节目组集合人群,清点完人数后,几位导师连同导演组,站到了他们面前。

郝晶拿着扩音喇叭,宣布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夜来南风起’特别活动,这三天,大家会一起住在老乡家里,陪老乡下田地、收麦子。”

“啊???”

拖长的语调完美体现了所有人的震惊,导演组和导师组笑而不语,九十多个学员挤在广场上,沸反盈天。

“我的不详预感成真了。”程颢闭目。

慕秋筠失笑看他,程颢瞧着他通红的脸,担忧道:“你这皮肤……等下和导演说一声吧。”

慕秋筠静静点头。

不久,村长领着干部班子来迎接,一阵寒暄后,一众学员连房间都没进,就被领到了小麦覆盖的田垄上。

“不是吧,来真的啊?”袁直瞠目。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不会收小麦?”文野提出建设性意见。

荀鄂看着远处过来的几位农民打扮的大伯,语气发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会有老师。”

章学手插在休闲装的口袋里,茫然望着和导演组唠嗑的几位农民老伯,低喃:“不会吧。”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慕秋筠。

慕秋筠在人群中非常好找,属于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的类型。此时对方正与程颢站在一起,杨钧则和赵怀笛站在他们几步外,似乎在两两交谈。

他心想:难不成他们还打算让慕家二少下田割麦子?!

田埂上沸反盈天,那边导演组和几位田间实践老师商议好,领着几位来到学员面前。

简短的介绍后,工作人员开始给学员划分组别。每组一位导师带队,分了五组,每组分配两位老师。

“真要下地啊!!!”

此起彼伏的哀嚎不绝于耳,慕秋筠站在人群中,哀叫声并不十分明晰,反而是另一段声音越来越清晰——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童稚的读书声忽然一顿,语带不解:

“太傅,‘覆陇黄’是为何意?”

“回殿下,此句意为……”

太傅当年是怎样解的这首诗,慕秋筠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个炎热的下午,院中柳树托着蝉鸣,满院宫人在为他赶走聒噪的夏蝉。

他端坐书案后,看向窗外深柳,目光穿过枝叶,触及深红色的宫墙。宫墙后是一片水洗般的蓝天,模糊而又真切地遮盖在每一个人头顶。

他仍旧想象不出,太傅口中的“覆陇黄”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田埂上,周遭声音都被炎热气流裹挟着,嘈杂而扭曲。头顶是清透的苍穹,金黄的麦田一望无际,与天相接,黄与青在极目远处切割成泾渭分明的线。

刹那间,桌案后的小儿睁大双眼,似是怀着无比惊讶与喜悦般,望着眼前一去千里的沃野。

“……程颢,慕秋筠……慕秋筠?”

林宥辰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刺破时空,倏然响起在耳畔。

慕秋筠回神,林宥辰皱眉端详着他被晒红的侧脸,指了指队伍。

原来是在列队。

他向右跨一步,站到程颢身后。程颢没有回头,背身拍了拍他手背,示意如果难受不要强撑。

慕秋筠其实感觉还好,他不禁晒,脸上发红发热,身体倒没有什么过敏反应。他也安抚地拍了拍程颢的手,这时杨钧则和赵怀笛站到了他后面。

身侧被人递来一个口罩。

慕秋筠转头,杨钧则也盯着他脸颊皱眉,简短道:“新的。遮一遮。”

“谢谢。”慕秋筠接过戴到脸上。

前面的程颢闻声转过头,看着杨钧则意味悠长地抿唇一笑。杨钧则别过眼,一副“老子热衷做公益”的酷盖表情。

程颢忽然想起,他们最开始认识时,四人还不熟悉,杨钧则就能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护着慕秋筠,得罪当时学员里最有人气的何轻。

就算现在闹别扭,他还是愿意给慕秋筠递上一个口罩防晒。

程颢转回头,翘着唇角,为这支队伍不会受风波困扰太久而感到开心。

很快各组集结完毕,每组都分了一块田地,热情的老乡帮忙抱来一堆堆必备工具——镰刀。

赵怀笛人已经懵了:“现在不都是现代化农业了吗?”

“分地方吧。”杨钧则说着,上前拎起一把镰刀,握在手里掂了掂。

慕秋筠刚拿起自己的镰刀,忽然身侧投下阴影,林宥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脸怎么回事?”林宥辰浓黑如墨的两道剑眉皱出深深沟壑,目光在他脸颊和脖颈不断扫视。

“有些过敏,”慕秋筠简短道,“不碍事。”

“这个戴上。”

林宥辰从背后变出一顶草帽,草帽是崭新的,被他双手一撑才完全打开。冰凉的草帽咻地落到头顶,慕秋筠下意识问:“那你……?”

他看到远处季梵等人都戴着草帽,显然这是给导师准备的。

“我皮糙肉厚,用不着。”林宥辰揶揄地笑了声,好像在打趣他皮娇肉嫩不禁晒,视线却始终没从晒红的皮肤上离开。

“我一会儿问问谁带晒后修复了,稍微弥补下。”林宥辰道。

慕秋筠点头,又觉得麻烦他了,刚想说点什么,林宥辰两手一抬,一压,把草帽在他头顶扣实,亲手给他调整了角度,然后系上带子。

慕秋筠从前一直被侍女伺候着穿衣戴冠,却从没被人这么直截了当、不问不管地扣上帽子。

就算是林宥辰,他还是流露出微妙的不悦,抬眼看着对方。

这一眼刚好撞进林宥辰璨亮的眼瞳中——也许是因为阳光晴朗,他的眼睛今天格外明亮。

“别摘。”林宥辰叮嘱,“你自己看不到晒成什么样了。”

——我能感受到。

慕秋筠心想。

脸上的热度和瘙痒,他必然最为清楚。但林宥辰却像是要琢磨透他现在是什么感觉似的,目光盯了半晌,又曲起指节稍微碰了下,嘟囔:“怎么这么烫。”

林宥辰的指节带来一触即分的凉意,慕秋筠的眼睫下意识一颤。

两人藏在人群中央,周围是挥舞镰刀嬉笑的练习生,几步开外就有工作人员提醒注意安全的喊声,似乎谁都没在意,摄像早已在各个角度架好机器,直播已经打开。

刚闯进直播间的观众,被不远处两个人的隐藏巨糖砸晕了。

第92章 特别待遇 弹幕:???

“这个镰刀啊, 要这样拿,你这样拿,才省力气……”

“然后你这么一下——哎, 这就割下来了。”

穿着汗衫,头戴草帽的农民师傅站在田中,给慕秋筠几人示范怎么用镰刀。接着,他俯下-身,手腕一用力, 把割下来的小麦扔到旁边。

“割好的就放旁边,摞一堆;再往前走,再摞一堆。你们可以找个人专门收一下,也可以等晚上统一收。”

一群人连连点头, 有两个男生小声嘀咕:“不难诶。”“看着还挺轻松的。”

林宥辰笑了笑, 与师傅主动握手:“麻烦您了。一会儿如果有他们不会的,我让人再请教您。”

“不麻烦不麻烦。”肤色黝黑的老伯咧嘴一笑, 常年鼓弄田地的手很有力气, 在林宥辰手背留下一个明显的红印。

“你是不是那个谁……那个那个, 冯明志, 王耀华……”老伯一连说了几个林宥辰演过的角色名, “还有那个……白青禾!”

“对,都是我演的。”林宥辰送他回田边, 老伯用力拍拍他肩膀:“演得好啊!白青禾!他一哭,我和我老伴儿也跟着哭,忍不住啊……”

林宥辰谦逊笑笑,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远去。慕秋筠回身看着林宥辰背影,脑中回响着老伯那句,“他一哭, 我和我老伴儿也跟着哭……”

“秋筠?”程颢在他旁边,看他出神,问了一声,“你也跟着下田吗?”

他端详慕秋筠露在外面的皮肤,有些忧心:“要不你别来了,脖子晒着的地方更严重了。”

“不碍事。”慕秋筠说。

林宥辰三两步回来,对众人道:“实操已经演示完了,接下来就开始作业吧。你们自己分好负责哪块,有问题喊我,或者自己去找师傅问。”

“好嘞!”众人应声,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林宥辰皱眉看着慕秋筠脖颈,问:“你呢?”

慕秋筠回:“我也一起。”

“行。”林宥辰用没沾土的手覆上他脖颈,被他那超乎寻常的热量烫得一抽,压低声音道:“体验一下,别勉强。”

慕秋筠点头。

他们各自走向分好的区域,慕秋筠刚弯腰割了一把小麦,有位工作人员小跑到他身边,通知他说:“慕老师,导演让你过去一下呢。”

“现在么?”慕秋筠看向导演组。

小姑娘和他面对面,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更红了,点了点头。

郝晶和几位副导演都站在田边的土路上,每人一顶特大遮阳帽,就算这样,还是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

慕秋筠走过去,郝晶看着他通红的脖颈,也吓了一跳:“怎么晒成这样啊?”

“……”慕秋筠自己其实看不见情况,郝晶叹了口气,说:“咱们收上来的小麦得装车运走,车已经开过来了,你过去看下车吧。”

“看车?”慕秋筠问。

郝晶点头:“主要是小心收好的麦子别被刮走、拿走,也看着大家别送错车了。”

“好。”慕秋筠已经瞥见那辆车,在不远处的老柳树下,节目组的人正把车尾的护栏打开。

罗升插嘴道:“你现在就快去吧,看这晒得,别再晒伤了。”

慕秋筠一笑,对他们感谢地点了点头,抬脚向树荫下走去。

他一路走过去,正在田地里挥汗如雨的学员们看见,各个奇道:“慕哥怎么走啦?”

“应该是晒得不行去休息了吧,我刚看见他脖子全红了。”

“啊?”有人不满,“我也全晒红了啊,为什么只有慕哥能去遮阴凉。”

有人笑他:“可能是慕哥独一份S级,导演也对他特别关爱,要是你也S级,你俩就一起去。”

那人抗议般嘟囔了两句,旁边人劝道:“行了,开着直播呢,就当增加上镜机会了——慕哥又不缺上镜机会。”

“唉,也是。”抗议的男生长叹口气,认命地继续割小麦,整件上衣都被汗濡湿了,露在外面的脖子、手臂一片通红。

导演组,有位平时就很严肃的副导演问郝晶:“这样好吗?”

郝晶道:“他确实晒得不轻,过去歇歇吧。”

“那别人也不是铜身铁皮啊,”问话的副导演看向田间,“这百十来号人,哪个不晒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的,你看这群孩子们……”

郝晶还没讲话,罗升先开口道:“不然怎么办?上面都给打电话了,你还能装聋作哑,让人家继续干活去?”

那位副导演没吭声,旁边有位中立的,小声嘀咕:“这慕秋筠到底什么来头?”

郝晶不语。

慕秋筠和章学都是拿了特殊名额进来的,章学的经纪人人脉广,既找了高层,也和他们打好了招呼,再加上章学自带流量,节目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慕秋筠,就连他们导演组都不知道,到底是上面哪位神仙“保送”进来的。

他那一身气质,打眼一看就知道绝非池中物,这段时间也身体力行地影响着其他人,导演组表面上不说,私下里对他都是极为喜爱的。

郝晶也希望他能在这期“特别安排”里,突破最近这段时间的瓶颈。

却没想到,他们刚下田没两分钟,这边就接到了上层的电话,让他们赶紧放慕秋筠去休息,万一晒出个好歹来,谁都担不起责任。

这众目睽睽的,怎么好单独让一个人休息?

别说学员们,就是导师组、导演组,也都在烈日下,陪着一起挨晒。

所以他们只能找了个看车的借口——实际上根本没人会动那辆车,别人一看就知道这边在拍节目,谁会去镜头前丢人现眼呢?

田埂上,林宥辰回身,看到慕秋筠走到柳树下,耸起的肩背微微松了些许。

季梵从几步开外看到,心里叹口气,走过来,一手搭上他肩膀,极小声道:“你也别太明显了。”

“有吗。”林宥辰面不改色。

季梵看一眼他被太阳晒着的头顶,再看一眼那边慕秋筠戴着的草帽,心说那不然呢。

他轻叹,知道自己肯定是拦不住的。

“喜欢”如果能藏得住,那还叫什么喜欢呢。

何况林宥辰二十多年没谈过恋爱,一下子上了心,完全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季梵拍拍他,示意你保重,转身去管自己手下的小朋友们了。

慕秋筠走到树荫下,意外在老树石坛边,看到了坐在板凳上、刷着手机的宋凌。

宋凌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除他以外,其余四位导师都在和学员一起晒太阳,每个人背后都洇着一片汗渍。

两人对上视线,又心照不宣当做没看见对方。慕秋筠走到车旁,双手随意背在身后,看着不远处劳作的学员。

土色的乡路将麦田与树荫泾渭分明地切割开,学员之间的交谈在炎热气流中虚化模糊,变成杂糅的一团飘向这边。

树荫确实比田间要舒服得多,慕秋筠能感觉到热烫的皮肤在渐渐降温,火辣感不像刚才那么强烈。

车边也放着一架摄像机,但是在拍田间的远景,他过来时,身影也完全映在摄像机里。

这架机器连着的直播间正满屏问号。

[筠子哥怎么突然就来纳凉了?]

[心疼我筠宝的晒伤呜呜,节目组还算做人,知道让我筠宝过来歇歇。]

[不是,等等……为什么慕秋筠可以歇,其他人不都在干活吗?]

[刚从另一个直播间过来,说是慕秋筠晒得太厉害,所以让他来缓缓。]

[啊?所以他们是轮流休息制吗……]

[我以为的轮休是以组为单位,以个人为单位算怎么回事(笑哭)。]

第93章 五月人忙 慕秋筠:咦?

直播弹幕因为“轮休”的事情吵了起来。

有人觉得既然来了, 就应该尊重一下田地劳作的时间:

[要是干半个小时就轮休,这也太简单了吧?哪有刚下田就去休息的农民啊!]

[就是,本来觉得挺有意义的安排, 结果弄这么不伦不类,感觉不太舒服。]

也有人觉得本来就重在体验,还是要以人为本循序渐进:

[前面几个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城里刚过去的,起码得让人适应一下吧, 也不能刚下田就连着干一天啊。]

[一开始干半小时歇一下,然后干一小时歇一下,做一阵子习惯不就好了。我还是觉得节目组的安排是有意义的。]

弹幕抓着“轮休”字眼吵了半天,观众们奇妙地发现, 事情好像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九十多名学员, 只有慕秋筠去了树下,其他人还是一直在干活, 就连导师组都是一直在忙, 根本不见轮休的影子!

[啊, 这……?]

[你慕哥拿了S级, 所以有特权对吧?]

[前面不要阴阳怪气, 节目组这么安排肯定有他们的道理,筠宝看上去也不像身体很好的样子。]

[+1。就算要拍节目, 但还是学员身体为重,身体不好的也不能强求人家干重活吧。]

[啊?筠子哥身体不好?什么时候的消息,我一定是个假粉我竟然不知道QAQ。]

[没人说过他身体不好, 是粉丝一直在那儿强调……不过也可能确实不好,他估计有点紫外线过敏?]

短短一个上午,观众吵的重点就从“轮休”转移到慕秋筠本人。直播还没结束, 网上已经有了 #慕秋筠身体不好# 的话题。

慕秋筠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站在车边,旁边好几位老乡探头探脑,看他就像看天人。

他不像宋凌有手机玩,手边也没有书看,其余人都在田地里忙活,这边又没什么事情。慕秋筠静立半晌,开始在树荫下慢慢散步。

“这位大明星。”身后响起很浓的乡音,慕秋筠转头,见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大伯,手上拿着一张小板凳,放到地面上,对他说:“您坐,您坐。”

“多谢。”慕秋筠颔首示意,大伯一下子很是局促,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们拍节目辛苦了!”

说完他就拉着旁边的小孩一起离开,有点不太敢和慕秋筠接触的样子。但他没走远,停在几米开外,和也过来躲阴凉的工作人员聊天。

慕秋筠在擦得很干净的板凳上坐下,听到他们谈话:

工作人员问:“这是您孙子吧?”

“是我儿子,马上要上初中了!”

工作人员惊讶:“儿子呀?您今年多大?”

“我四十,上个月刚过四十。”

“四十啊?”工作人员讪然笑笑,问,“这片地是不是也有您的?”

“有,从那条线,你看到没?再往南,到那里……”他用手指着小麦的交界线,但在城里过来的年轻人眼里,根本看不出哪里和哪里有所谓的“交界”。

工作人员为了掩饰尴尬笑了笑,换了话题:“我们这三天都要在这里,要是学员们任务完不成,是不是影响你们收割了?”

“没事,没事,你们不用担心,”四十岁的中年汉子笑着,露出比皮肤白上很多的牙齿,“你们收不完的,我们晚上接着收。不碍事,不碍事。”

“哎哟,那多麻烦。”工作人员说。

“不麻烦,你们都是‘明星’,本来也不是干这个的。”

工作人员连连摆手:“他们是,我不是,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挣不了那么多钱……”

两人的话题转到了年轻人上的哪所大学,又聊到现在的工资与房价,慕秋筠本没想旁听,奈何现在无事可干,声音就这么钻进了耳朵里。

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虚浮和茫然。只觉得那边两个人似乎在聊很现实的东西,但他们说的那些话,是他此前二十余年,两世为人都没听过的话题。

隐隐的,他有种与世界的割裂感。旁边的闲聊他听得一知半解,似乎那与他是两个世界。远处的劳作他也没有加入,炎热的气流更让空间有种压抑的扭曲。

导演组与导师组似乎在商议什么,田野中渐渐听不到学员们的高声交谈。

不久,有人搬来一箱箱矿泉水,还有几箱巧克力运来给他们补充能量。田地里这才响起清晰明显的欢呼,人群在接力传递着快乐。

这些都和慕秋筠没有多大关系。

林宥辰拿着两瓶矿泉水、几块巧克力,走到树荫下,塞给慕秋筠:“一会儿吃午饭,先垫垫。”

“你……”慕秋筠看着他。

林宥辰端详慕秋筠脸侧的皮肤,松了口气,说:“看起来没什么事了。”

“你呢?”慕秋筠道。

“嗯?”林宥辰一怔。

林宥辰暴露在太阳下的皮肤全是红的,脸也没能幸免。

他的半袖已经完全被汗湿了,袖子贴在手臂上,显出非常明显的肌肉线条。素来带着冷意的眼角接连滑下汗珠,平时打理很好的头发塌在头顶。

不过好在林宥辰骨相出众,这一副汗流浃背的样子也不显邋遢,反倒隐隐流露出某种野性的荷尔蒙来。

慕秋筠抿了抿唇,把头顶的草帽接下,递给林宥辰。

林宥辰眉梢一挑,没有接,反而在慕秋筠旁边半蹲下来,示意自己手里有东西。

慕秋筠顿了下,伸手替他戴上草帽,修长的手指捏住带子打结。

——他这辈子就没服侍过别人穿戴,动作做得无比生疏,有种介于无奈和不情愿之间的微妙违和。

林宥辰挑起个笑,问:“你以前帮人戴过帽子吗?”

“没有。”慕秋筠淡淡说完,一抬眼,问他,“有什么关系?”

林宥辰似乎心情很好,笑得眼睛璨亮,抬手抛起一瓶矿泉水,接住,然后把水和巧克力一股脑塞给慕秋筠,伸手拧开瓶盖,再把拧好的水递给慕秋筠。

两人的距离非常近,慕秋筠能明显感受到林宥辰身上的热量,带着隐隐的汗意传递过来。

他心里一惊。

就算是家人,除了少数几个拥抱外,平时也不会离得这样近。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竟然完全没注意到,林宥辰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忽然身后传来冷冷一哼,像是刻意体现存在感般,两人不由下意识瞥过去,只见宋凌面无表情刷着手机,貌似完全没注意他们。

但那哼声确实是他发出来的。

林宥辰完全不care,既没有拉远距离,也没有再特意和慕秋筠交谈。树荫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微风带走身上灼热的蒸汽。

没有乱七八糟的吵闹,也没有燥热的让人心烦的没完没了的世故人情。他悠闲地蹲靠在慕秋筠身边,感觉世界都是清净的。

“——林导师!”

平和到底还是被一声呼唤打破,林宥辰无奈地站起身,对慕秋筠说:“我先过去了。”

慕秋筠点头。他转身小跑向招手的工作人员。

阳光和高温让他的背影有些虚化,慕秋筠坐在树下看着,却觉得今天的林宥辰比平时有生命力得多。

慕秋筠略感疑惑地微微蹙了下眉。

他这个位置不在节目组的摄像范围内,但拦不住旁边的老乡们都在拿手机拍视频。

不到一个小时,两人在树下的小互动已经上了热度榜,CP粉嗑生嗑死,同人图火速占领超话热门,在一众“谢谢妈咪我好了”的评论下,已经快进到结婚领证了。

而另一边,直播间里的争吵仍在继续。《THE ONE》的观众,大多是慕秋筠的粉,即便喜欢的选手另有其人,对他也有着路粉的喜爱。

所以虽然有人不满他一个人躲闲,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站在他的角度,认为他是因为身体原因,才不得不在树下休息。

[我怎么没看出他身体哪儿不好] 这样的反驳也被压在一众理解声里,上午的直播结束时,评论区大部分都是劝慕秋筠量力而行,不要累到的声音。

“慕老师!”

慕秋筠刚要去找程颢他们会合,制片人丛立突然喊了他一嗓子,然后呼哧呼哧地跑过来,递给他一部手机:“有人找。”

慕秋筠接过,刚说了声“你好”,听筒里面传来一声焦急的:“筠筠!”

是何淑媛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快要哽咽了。

慕秋筠还没开口,何淑媛就急切地问:“我刚看到你们的直播,怎么晒成那样?紧急处理了吗?好点了吗?节目组怎么带你们去种地呀!”

慕秋筠忙安抚她:“别急妈妈。我没事,已经好了,而且一直在树荫下,没有下田地。”

《THE ONE》开直播没有提前通知,何淑媛想必刚知道这件事,看到的是早上被晒得通红的慕秋筠。

何淑媛重重松了口气,声音也缓和了些:“那就好,我看到热度榜,点进去一看,真吓坏我了。”

慕秋筠安慰了她两句,何淑媛柔声劝道:“一开始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节目这么累,要不然肯定不会让你去的。小筠,不然我们就不参加了,你别听你爸爸吓唬你,资源我们有的是,你意如阿姨说了……”

“妈妈。”慕秋筠握着手机,看着不远处成群结队向餐厅走去的学员们,以及仍旧站在路边,好似在瞭望学员一上午的收割成果,没有在等谁的林宥辰。

他低声道:“我有些事情,想要弄明白。我不会退赛的。”

“什么事情呀?很重要吗?”何淑媛追问了下,转眼话音一转,“你回家来做也是可以的呀,你想拍戏的话,咱们家和你意如阿姨合作,给你开一部戏拍。”

“不一样的,”慕秋筠笑了下,温声道,“我心里有分寸,您放心吧,好吗?”

何淑媛在另一边扣着手上的镯子,心里知道这个儿子是做过太子的,不能用常人的眼光评判他。

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忧,怕慕秋筠伤着碰着,在节目组受了委屈又不肯说……她沉默一阵,说:“好,妈妈相信你。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累到,好不好?”

慕秋筠应下,何淑媛道:“你把手机还给制片吧。”

丛立接过手机,一迭声地应着,面上挂着笑,和韩淑媛说了一通好话。电话挂断,他摸摸头上的汗,对慕秋筠赔笑:“之前不知道慕少您亲自来参加节目,实在……”

慕秋筠一抬手,是一个上位者习惯性制止手下人说话的动作。

丛立心里嘀咕,面上立刻噤声,慕秋筠对他淡声道:“不必张扬。”

丛立不住点头,慕秋筠心下一想,觉得也没什么要说的,就对他客气地点头,转身走了。

丛立看着他背影心想:“这么娇贵,为什么还要进娱乐圈呢?有钱有权,名声也不想落下?”

慕秋筠走向林宥辰,后者满脸的汗,脖颈、手臂都是红的,唯独笑容非常轻松爽朗。

慕秋筠还没见过林宥辰这么笑,他在园区时,即使笑起来,也是稳重而克制的。

“去吃饭吧,”林宥辰看着他,有点炫耀的意思,“你还没吃过农家菜吧?”

“你吃过?”慕秋筠淡问。

“以前拍戏的时候,经常吃。”

两人跨过土路,慕秋筠这才想起,《我与土地》是林宥辰和季梵实地拍摄的。

他蓦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一望无际的田野,林宥辰看着他,听他问道:“你们之前,也是在这样的田地里……”

“比这条件更差点,”林宥辰笑了笑,“这已经是节目组给你们的优待了,拍戏如果取实景,吃土滚泥水都是常有的事。”

慕秋筠眉角那部分的肌肉似乎有些抽动。

林宥辰哈哈笑起来,说:“没骗你。”

笑完,他的目光又变得沉静,看着慕秋筠的眼睛,和缓道:“所以我一直说,这一行不适合你。”

“三百六十行,试过才知道。”慕秋筠笔直前进。

他走出几步,林宥辰追上去,他的眼睛扫过林宥辰颈侧汗珠,嘴唇轻轻开合:“累吗?”

林宥辰微微一下:“我们几个没干什么活,还好。”他扬起下巴,对着剧组给学员们包下的餐厅说:“里面那群小朋友就未必了。”

两人站在餐厅外面,正是晌午,太阳更加毒辣。

即使隔着玻璃门板,仍旧能听到里面叫苦连天。

慕秋筠刚进门,就看到靠近门口的两个餐桌上,二十来个学员正狼吞虎咽。

而在他进来的那一刻,整个餐厅大堂似乎安静了一瞬。

第94章 奇怪错位 慕秋筠:我也去吗

或明或暗的视线投过来, 慕秋筠目视前方,走到程颢他们那桌。

他的脚步极其不明显地一顿。

——一桌人风卷残云,满桌的菜乱七八糟。

程颢特意在旁边给他留了位置, 正招手叫他,也正巧,丛立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进来,一路小跑到两人身边,对他和林宥辰道:“代言商又提了份需求, 两位跟我上楼,我好好给你们说说。”

二楼是包间,丛立笑容满面叫来服务员,带他们去二楼包间。

慕秋筠面上不显, 心里却很是松了口气。他和程颢略一示意, 就与林宥辰走上拐角楼梯。

几乎他们刚上去,程颢旁边和他们拼桌的学员嘘了声, 说:“还得是慕哥, 歇了一上午, 还能去楼上包间开小灶。”

声音里不乏酸意。

杨钧则直道:“你要是想也跟着上去呗, 也不差一个人的位置。”

那人满脸讪讪, 连连摆手。

程颢无声一笑:杨钧则还是下意识护着慕秋筠。

但和这人想法相近的人不在少数,大家明里暗里都含着点抱怨, 大堂越发的吵闹。

二楼,丛立引两人落座后,把菜单一推, 满面笑容可掬,却并不谈所谓的“代言商新需求”。

他对慕秋筠的态度比对林宥辰更殷勤,显然什么新需求都是说给楼下学员听的, 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无非是刚知道慕秋筠的身份,诚心想博个好印象罢了。

林宥辰这个主导师反倒成了顺带的,眼看着慕秋筠把菜单推回去,丛立报菜名似的叭叭点了一堆,他拦了下:“吃不了。”

“哎呀,没事,慕少难得来一次,吃多吃少的,都尝尝。”丛立说。

林宥辰控制着自己的白眼,看向慕秋筠,慕秋筠道:“依林导师的意思吧。”

丛立面上的尴尬一闪而逝,笑容得体地去掉了几个菜。

老式风扇在头顶吱呀地转,这餐厅在村里,空调似乎不太好用,立式的空调没吹出什么凉风,全靠风扇造出点凉意。

空间一下子被拉得非常悠远,让林宥辰想起了小时候去奶奶家玩的时候。

村镇里坐北朝南的房子,很多比城里更加凉爽,即使是炎炎盛夏,前后门窗一开,穿堂风一过,比他这十几年吹空调舒服得多。

但那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他们家四位老人都去得早,父母这些年又感情不合,他太多太多年没再回过乡村,就算是剧组拍戏,拍乡野间的戏也是几年前了。

“在想什么?”

慕秋筠清润的声音将过去和现在刷拉切割,林宥辰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笑道:“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抓蟋蟀的日子。”

慕秋筠眼睛微微睁大:“蟋蟀?”

“嗯,”林宥辰伸手比划了下,然后问,“你应该没抓过吧?”

慕秋筠摇头。

他倒是看过宫人聚众斗蛐蛐,不过很快他们就被值班的领事罚了,他远远瞧着他们各自提的笼子,也不知道这种事能有什么乐趣。

林宥辰略微歪着头看他:“那你小时候都玩什么?”

晨昏定省,四书五经,临帖摹画,修武练棋。

慕秋筠道:“我没有时间玩乐。”

林宥辰很明显地愣了下,从表情来看,他大概在吐槽慕家的家教。

很快去选活鱼的丛立回来,服务员也迅速地接连上菜,几人动了筷,丛立偷偷觑着慕秋筠的姿势,心说这豪门贵公子的确不一样,这吃饭的姿态,都像是被礼仪老师教过、练过的。

看来下午也不能让慕秋筠站树下面了,多怠慢啊。

午休两小时后,学员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田地,一个个哀声叹着重拾镰刀。慕秋筠本也打算去拿一把镰刀,丛立跑上来拦住他,一顿迂回解释后,给他推进了正对着田地的小屋。

这里是村子专门的会客室,几个后期都坐在里面,正专心致志操作电脑。

房间里有空调,气温比起外面如同天堂,丛立特意叫人给拿来椅子、扇子,还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

几个后期都僵着脊背,一副想要转头围观,又生生克制住的模样。

丛立抹着头上的汗,将剧本递过来,笑道:“我和导演他们说了,您本来就容易紫外线过敏,今天太阳正大,就先别出去了,在屋子里看看剧本,这儿也有西瓜。”

——慕秋筠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

事实上丛立话说的没错,他确实有轻微的紫外线过敏;笑容也得体,让人挑不出差错,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前世侍候慕秋筠的宫人。

但哪里微妙的对不上了。

慕秋筠下意识向外面望去。高温让空气模糊发虚,学员们弯腰收割,衣服全都湿贴在身上。

导师们也都站在田边,不住在学员间穿梭。

可他坐在这里。

刹那间慕秋筠心中浮现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坐在这里?

转而那个问题破碎变换,仿佛另一道声音在反问:你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有什么不对吗?

是哪里不对呢?

从前他端坐在书案后,看满院宫人奔走在烈日下,为他赶走聒噪的鸣蝉。

来到现世后,他早就意识到,这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没有人是谁的奴仆,大家都是合作关系。

——外面的学员也不是在为他工作,不过是各自接受着不同的合作安排,各司其职罢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错了位?

丛立转头和其他人说了什么,然后转回来对他道:“下午您就在这儿坐着,晚上收工了可能大家一起去吃个烤肉,到时候我让人来叫您。”

说完他匆忙离开,几个后期这时才敢转头,迅速看一眼,触及慕秋筠的视线后,又飞速转回屏幕前。

剧本就在身前,手边放着西瓜,空调发出轻微的运转声。慕秋筠静坐片刻,从上午些微的茫然,跌进了说不清道不明、更为深层的茫然。

一下午的劳作结束之后,学员们已经没有力气哀嚎了。

有好几个中暑的,节目组连忙差人去买了药,一下子满院都是藿香正气水的味道。

慕秋筠从临时的后期房间走出来,蹲地上咕咚咕咚灌药的人群全安静了。

“我去,这屋子也太凉快了!”

“慕哥,你一下午都在这儿吗?”

两名还算有活力的学员跑进跑出,对着空调房眼底放光。

慕秋筠看着他们明亮的眼神,一时间竟不太情愿点头承认。

“有没有非常不舒服的,报给我,别强撑。”林宥辰边走边关注学员们的状态,眉头紧皱。

视线触及慕秋筠,他的眉眼缓和不少。而慕秋筠与他对视的瞬间,心底仿佛烫到了一样。

短短一天时间,林宥辰黑了两个度,他手腕、耳后等皮肤较薄的部位,也有些晒伤似的发红。

林宥辰走过他身侧,小声道:“发什么愣?”慕秋筠微微偏头,他笑笑,更加压低声音:“准备去吃烤肉了。”

学员里有几个因为要去吃烤肉期待得眼睛发亮,但更多人都席地而坐,满脸疲惫,默不作声。

慕秋筠不知为何浮起一个想法:“我也去吗?”

正这么想时,忽然有人举手,扶着旁边的好友,对林宥辰道:“林导师,我们两个不去了,他肠胃不舒服。”

旁边也有人说:“我们也是,想先回去歇歇。”

“好,回去有问题立刻联系节目组。”林宥辰示意工作人员送他们回去,顺便把今晚住宿的地方给学员指明了位置,又特意询问好了情况,把箱子里的药给他们带了两份。

做完一套流程,确定其他人都去之后,林宥辰回来,轻拍一下慕秋筠肩膀,疑惑问:“怎么了?”

“……没什么。”慕秋筠垂下眼,却无法忽视心底异样的心情。

第95章 往事如烟 慕秋筠:林宥辰。

“嘶, 疼……”

慕秋筠推门进房间,刚好听到赵怀笛的嘶气声。

程颢温声道:“刚开始可能有点刺痛,习惯一下就好了。”

“怎么了?”慕秋筠看向床边的两人。

“小笛有点晒伤, 我给他上个药。”程颢说。

赵怀笛整个人蔫蔫的,靠在床边,一言不发,眉眼间都是沉郁的疲惫。

“幸好你没下地,”程颢收拾着药箱, 说,“不然估计比他还严重。”

慕秋筠抿了抿唇,走进去,程颢问他:“你想要上铺还是下铺?”

节目组给他们找了个民宿, 但是人太多, 民宿床位不够,临时弄了上下铺的四人间。

慕秋筠看了眼两个下铺的褶皱, 说:“上铺。”

程颢没有意见, 把药箱放到桌上, 转身出去了。

风从挂着纱帘的后门灌进来, 他们后门正对一片菜地, 泥土的气息混合虫鸣,交织成为乡村的夜晚。

这是慕秋筠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他拉开房间里唯一的椅子, 坐在面对后院菜地的位置,脑中不自觉回想起林宥辰的声音。

刚刚两人饭后散步,林宥辰对他说了许多拍摄《我与土地》时的经历。

他和季梵为了演得更像, 真的找了个农家,两人一起种了半年地。演到禾苗被淹那场,他俩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种了半年的宝贝全没了, 可谓是全情投入,哭得真情实感。

后来那场戏评价一直很好,那部片子也拿了不少奖。

林宥辰自己说:“现在如果让我重新演一次,就真的是‘演’了。”

慕秋筠一直觉得,表演就是在戏里体验另一种人生。可从林宥辰的字里行间,他又意识到,也许,表演是在呈现他们的某段人生。

那么,他现在……

“哎,这床怎么是晃的?”

杨钧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慕秋筠转头一看,杨钧则单手握着他们的床杆,略微用力,床杆就发出松动的吱呀声。

赵怀笛有气无力道:“好像是中间接点没拧紧。”

慕秋筠站起身,跟着过去,杨钧则正双手用力,把床杆拧得更牢固些。

“怎么感觉锈住了……”他嘀咕道。

“我来试试。”慕秋筠说。

杨钧则退开,慕秋筠上手发现接点确实卡住了,拧不紧,而床铺也因此发出危险的摇晃。

两人面面相觑,杨钧则说:“我住这边吧,你去我那儿。”

“那怎么行,”赵怀笛在后面急道,“多危险啊,谁住都有可能出事故。”

“我去问导师。”慕秋筠向外走。

……

程颢回到房间,讶然望着一屋子的人,三个室友自不必说,主导师林宥辰和另外几位工作人员也在。

林宥辰正弯腰晃动他们的床杆,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还是不行吧?”

那人点头:“是不行,但也没办法了。”

另一人说:“换房间吧。”

程颢:“!”

他忙问杨钧则:“怎么回事?”

“你俩这床睡不了,”杨钧则摸着头发,“估计得给你们换个房间。”

“换哪儿去?”程颢刚问出口,林宥辰紧接着道:“季梵和我都是单人住。”

“诶?季老师不是和宋老师一起吗?”旁边工作人员接道。

“宋凌走了。”林宥辰淡答。

宋凌离开全在情理之中——他今天一天都没入镜,上午和慕秋筠一起躲了阴凉,下午就不见人影了。

旁边几人不由瞥向慕秋筠,那眼神明显是在想,慕老师明天不会也走了吧。

而林宥辰则直直望向程颢,目光平静,毫无暗示,但程颢立刻会意,主动道:“那我去找季老师吧。”

林宥辰点头,不易察觉地翘了翘唇角,然后在所有人毫无惊讶的目送中,带慕秋筠去到自己房间。

他的房间没改四人间,两张单人床摆在房间中央,中间用一块木雕屏风隔着。

“本来枫哥要来,早上公司出了点事,他去处理了,就没过来,床位正好空着。”林宥辰边换鞋边解释道。

慕秋筠点头,对突然更换房间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波动,林宥辰瞥他侧颜,走过来,轻敲他一下:“下午开始就一直想什么呢?”

“……”慕秋筠张了张口,却道,“没什么。”

林宥辰略蹙着眉看他,慕秋筠心知自己的疑惑只有自己能解。但他讶异于自己刚刚不自觉的动作——他竟然下意识想听听林宥辰的看法。

林宥辰静静看着他,目光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他说:“好。浴室的水我放了,你先去洗澡吧,放松放松。”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清瘦身影映在磨砂玻璃上。林宥辰摸了摸鼻尖,从桌上拿起剧本翻看,假装没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

慕秋筠出来,就见林宥辰一本正经研读着什么,表情神态十分专注。

他放轻声音,不做打扰,自己走到床边。

静谧的空间只听到空调轻微的运转声。两人最近时常一起散步,每每谈笑风生。

今晚同处一室,却反倒各自安静,谁也没有主动打开话题。

慕秋筠躺在床上时,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耳畔是林宥辰轻轻的呼吸,他想:

林宥辰是否也如我一般困扰过?

客观上讲,林宥辰年长他五岁,比他早踏入这个圈子十余年,在那些两人尚不熟识的日子,林宥辰一个人在娱乐圈中打拼,他面对的又是怎样的困惑?

慕秋筠胡思乱想着,意识逐渐飘散,他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片璀璨星夜。

浩瀚夜空铺就一副斑斓画面,慕秋筠沉沉地想:这该是梦了,现代社会哪里有这样的熠熠星空。

星空陡转,覆在头顶,几乎伸手可摘星辰。

他四下一看,左手边假山清泉汩汩作响,右手边青竹葱茏竹影摇晃。慕秋筠愣怔了下,发觉自己竟回到了从前的寝宫。

正疑惑时,素来近身服侍他的侍从小跑二来,匆忙行了个礼,急道:“殿下,听闻几位大人上了急奏,陛下紧着召您过去呐!”

父皇急召,是为何事?

慕秋筠愣怔间脚步陡转,几乎没走出两步,四周景物一变,已然到了书房。

一纸奏疏转递眼前,慕秋筠打开,只见触目四字:黄河水患!

崇德帝端坐御座之上,即便深夜,仍旧精神奕奕。几位臣子立在另一侧,都听到崇德帝威严的声音:“筠儿,此事交给你办理,应当如何?”

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慕秋筠几乎脱口道:“儿臣以为……”

四字既出,他顿了下。

他记得这一幕。

十六岁那年,黄河水患,周遭三州皆受水灾,民众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崇德帝深夜召他入书房,询问他的见解。

他甚至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回答的:应先安抚百姓,开仓赈灾,将受灾百姓转移到附近州县;再修堤筑坝,改善水路;如有可能,尽力恢复受损良田……

他自问思路并无问题,斗胆抬头,看到的却是父皇沉沉失望的眼神。

慕秋筠感受到帝王那沉重的视线,他垂首,将记忆中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崇德帝勃然变色,拍桌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到底被你读到哪里去了?!”

刷的一声,众人齐齐跪地。

慕秋筠看到了记忆中的自己:他低下头,脊背脖颈却挺得笔直,只当父皇心情烦躁,又拿他做了出气筒。

他并不觉得自己回答有什么不对。

如今,相似的龙威笼罩头顶,慕秋筠垂首,双臂平举,颤声道:“儿臣不解,请父皇明示。”

崇德帝看着他,轻轻吐出一声叹息:“‘乐民之所乐,忧民之所忧’,你可知百姓忧在何处,乐在何处;为何而忧,为何而乐?”

慕秋筠遽然抬头,冒犯地直视龙颜——

他看到了崇德帝眼中沉郁的担忧。

帝王的嗟叹轻得像风:“这天下交给你,朕如何放心啊……”

皇袍玉冠的皇帝走下御座,来到他身边。他跪在地上,背对君王,却仿佛借助君王的眼睛,看到了书房外的桂树,视线又穿过桂树,俯瞰纵横交错的山河。

然后来到了麦田间。

“真正的帝王术不在书里,不在太傅口中,不在朕,”他沉沉拍着慕秋筠肩膀,指着门外道,“在山野间,在集市上,在百姓众口-交传的言语里。”

慕秋筠急促地起身,转头却发现门外是千亩良田,金黄的麦子无边无垠,天空清澈得如同洗过,穿着汗衫的百姓在田中劳作。

紧接着——不过转眼——滔天洪水直冲而下,浑浊黄汤以破云之势冲垮麦田,遍地浊水,根苗不见。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官兵竭尽全力拖拽他们到远方安顿,他们却不依不饶,哭着喊着:

“我的田啊——”

“我的家啊!”

多少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在那粗布长衫的人群中,慕秋筠看到了白青禾和李成收。

两人悲痛欲绝,恨不能手脚并用奔向浊水,奔向自己侍奉了那么久的幼苗。

有人在身后拽他们,但他们用尽全身力气不肯离开。

这是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他们的脚时刻踏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全部的心血都交付给这片土地,官府可以硬拉着他们安顿去别的州府,但……

转瞬场景又变。

青天白日,明镜高堂。

巡抚大臣送来新的消息:“禀陛下,转移灾民不堪移居,病死者众,仅此一月,黄河几州病死者达……”

“噗——”

听到臣子报上的数字后,崇德帝一拍龙椅,颜面骤红,竟生生喷出了一口血!

周遭骤乱,慕秋筠疾步冲上,不住安慰:“定有方法可解,父皇莫要心焦……”

他仍记得崇德帝那个眼神。

那个明明亮得惊人,却隐含着无数沉郁情绪:痛惜,不解,失望,悲哀……

那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感到揪心的眼神。

曾经,慕秋筠不懂,他的父皇为何在那种时刻,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

现在,他却依稀明白了。

怎么能不心焦呢?那可是整整数万条人命!

怎么会不心焦呢?如果连皇帝、太子都不心焦,谁来替那些安土重迁的黎民百姓心焦?

他想起自己成年后,某次与崇德帝同游花园,两鬓斑白的皇帝望着远方天空感叹:“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个体恤民情的好皇帝啊。”

彼时慕秋筠以为父皇怪罪自己懈怠,忙保证必定认真批阅奏疏。

崇德帝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那时慕秋筠不懂,现在才知道,那是一个苦笑。

就和他当年锒铛入狱,崇德帝望着他,露出的悲哀苦笑一样。

帝王说:“你若不是我儿,若没有这么聪明,就好了。”

他心头泣血,暗恨父皇昏庸,竟不知他一片忠心,当真以为他等不及登那皇位,信了他谋逆的说辞。

现在想来……

现在想来!

知子莫若父,崇德帝岂会不知!

但他更知,这个自幼聪明过人的嫡子,却没有理解他人情绪的能力。皇城之外民众叫苦连天,皇城之内他仍在玉座上做着自以为正确的命令。

而他那向来不得皇帝“喜爱”的大皇兄——今日被派去这个州,明日被派去那个州,每每回京,定然要与京中贵族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曾与皇兄同心协力,力排众议,肃清朝堂,激浊扬清。

那时崇德帝总用他不甚理解的复杂目光看着他。

归根究底。

是谁在为百姓谋福?

是谁动了京中权贵的利益?

为何大半京城都默认继位的会是太子,最终登上帝位的却是那“流落在外”的大皇子?

朝堂皆知太子为人刚正,谋逆的风声到底从何处传来?

慕秋筠心念乍变,几欲泣血。

眼前的画面变了。

城郊外,柳树下,清酒坠地溅起灰尘。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须发皆白的老皇帝,在心腹老监的搀扶下,走到那片土地,靠坐在横斜的矮树上。

苍老的手抚摸着枯干,老人一语不发,目光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