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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一语每次回到华胥国,看到四宗里诸多起着美妙称谓的建筑,总会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想要发出一声冷笑的冲动。

譬如说如今有虞氏圣人居住的层城。

据说这两个字有着仙乡的意味。

也有一种说法,讲所谓的“层城”,其实是昆仑山上的高城。

只是如今,昆仑山何在呢?

所谓的华胥之国,美梦之乡,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罢了。

他实在不明白,握着这么好的一手牌,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登阶之前,京一语停下了脚步。

层城高耸入云,立在这里向下张望,是一片晶莹剔透的璀璨。

如长龙一般,匍匐在层城脚下。

那是当年华胥国的先辈们从神州故土迁移时起走的灵脉,即便历经了千百年,即便遭遇了湮灭记,至今也仍旧有灵气源源不断地在向外逸散。

四宗当中,也唯有嫡系弟子才有资格来此修行。

千百年来,圣人们日日都踩在这样的灵脉之上,可是这还不够。

吞噬了太元夫人,可是这还不够。

不够,不够,总是不够!

即便他们已经是最强的圣人了,可还是不够!

为了争取那似乎近在咫尺的希望,圣人们决定将华胥国内的灵脉尽数炼化,以求突破……

京一语放眼去看,只见到几团明光在云雾之中闪烁着,那是其余三位圣人所在之处。

他心想:你们早就该死了!

……

京一语往内殿去觐见了有虞氏圣人。

后者语气很寡淡地问他:“都已经安置妥当了?”

京一语应了声:“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那边给的凭据……”

有虞氏圣人随意地摆了摆手:“毁约也好,践诺也罢,难道是几行字能够束缚得了的吗。”

京一语听得微微一笑,却没作声。

有虞氏圣人看着他,也不由得发出了与他先前所想一模一样的感慨来。

这才过去多少年?

华胥国怎么会没落成这样……

……

有虞氏圣人是四圣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十六岁结丹,二十四岁元婴,四十岁化神!

族人都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以后必然会成为圣人。

可是早在她成圣之前,古神察觉到天地气运逐渐向着新生的人族偏移,悍然发起了灭世,她的修道之路不得不暂且中止了。

大地裂开了无数条狰狞的口子,地上流淌着岩浆,天上降下了热雨,瘟疫,洪水依次来袭……

她跟嫡系的族人们立在飞舟之上,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震颤与悚然,看着底下的种种惨象,以飞舟行进的速度,居然也甩不开身后连绵的哭声!

有虞氏的几位宿老合力将原本深埋在地下的灵脉一条条抽出,那是些闪烁着璀璨光芒的近乎剔透的巨龙。

灵脉被抽走之后,她看见大地好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枯萎,那土壤被翻起所存留下的巨大而绵长的沟壑,宛如皮肉外翻的伤口,令人触目惊心!

有人在飞舟上搜寻自己的熟人。

有找到的,当然也有没找到的。

“飞舟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一个天资平平的外门子弟,带上他,未免太靡费了。”

又说:“也不只是我们啊,别的家族也一样,除了嫡系嫡子和血脉,那些偏远的,不中用的,统统都被丢下了。”

飞舟还在继续向前。

她问她的族叔:“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族叔回头看着身后浓烟滚滚、哭声震天的神州故土,神情伤痛,低声说:“去一个专为我们开辟出来的新的世界。”

飞舟行驶了一日一夜,因天空中飘荡着水母般的诅咒,不得不降低了飞行的高度。

也是因此,她终于清楚地看见了陆地。

是一个近乎荒芜的村子,因为刚刚燃烧过的原因,正不急不缓地冒着黑烟。

一只成了精的秃鹫停驻在一棵烧得只剩下一半的树上,凶戾的目光,对准了不远处地上那对衣衫褴褛的母女……

她在飞舟的最高层,听见底下忽然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族叔皱起眉来,走了下去。

她心生好奇,紧随其后。

族叔神色肃然,问那群年轻弟子:“怎么回事?吵什么!”

那几个弟子脸上都有些古怪,向后张望了一眼,说:“也没什么,刚刚……刚刚有个内门弟子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一愣:“什么?”

最开始说话的那年轻弟子便说得更详细了一些:“方才途经一处村落,有只秃鹫在那儿盘旋,大抵是盯上了一对幸存的母女,那位师妹大概是于心不忍?就从飞舟上跳下去了。”

族叔听得默然,良久之后,才发出短促地一声冷笑:“多少人挤破头想上来,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两个凡人往下跳,简直不知所谓!”

族叔拂袖而去。

几个弟子见状,也不免有些讪讪:“你们说她是怎么想的啊……”

她没有跟着族叔一起离开,而是循着飞舟离开的方向,扭头去看。

飞舟走得太快,秃鹫也好,村庄也好,跳下飞舟的内门弟子也好,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问那几个弟子:“那个跳下飞舟的女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几人面面相觑,知道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不敢得罪,当下思忖之后,带着点迟疑,回答了她的问题:“倒是不怎么熟……”

“好像是叫……阮怀仁。”

第85章

后来, 有虞氏圣人跟随长辈来到了华胥国,正式在这里扎根。

而那个从飞舟上跳下去的,曾经是有虞氏内门弟子的阮怀仁则留在了那片灾患连绵的大地上。

听说她曾经为蒙难的百姓审案, 竟然将太元夫人的神像从庙里拖出,公然鞭打了几百下。

也是因此, 引发了后来与太元夫人的直接战争。

又听说她纠结起一群被高门修士抛弃的边角料, 举起了反抗古神的旗帜。

那些边角料里,有蚩尤族群的弃儿,有先天资质不全的鬼修, 有浪迹江湖的散修,有朱雀一族的旁支,也有许多仅仅只是有勇气的普通人。

后来又听说, 原来上清观年轻的继任观主没有随从师门登上飞舟, 而是选择了留在人间,又阴差阳错地跟阮怀仁汇聚到了一起。

华胥国看待他们,就像看待雪白衣袍上的一个泥点子。

他们天真,他们愚蠢,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居然敢螳臂当车,去对抗要灭世的古神!

可是到最后, 他们居然赢了……

阮怀仁登基称帝那一日, 证道成圣。

华胥国沸反盈天, 他们不能接受一个被抛弃的人居然能够成圣。

区区一个内门弟子……

他们称之为“伪圣人”。

倒是其余三圣往层城来, 缄默着坐了很久, 才有人问了句:“多少岁?”

他问得晦涩,但是其余人都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三十六岁。

阮怀仁证道成圣,那年,三十六岁。

……

阮怀仁死的时候, 华胥国里欢声一片。

多数人都觉得,这是华胥国的胜利——她果然是作假的圣人!

真的圣人,怎么可能死的这么早?

她的年纪甚至于比华胥国里四位圣人要小得多!

华胥国里,最年轻的这位有虞氏圣人,四十岁成就化神,已经是一代天骄。

若不是因为有虞氏的族长老圣人天寿将至,唯恐有虞氏后继无人,将所有修为强行灌注给这个嫡系后嗣,她甚至不可能这么早成为圣人……

华胥国里的人几经分析,还是觉得阮怀仁是假的圣人,是那边吹嘘出来的,他们在弄虚作假。

只有四位圣人缄默无语。

他们听见了大道的哀鸣。

因为这世间唯一有希望的合道的人陨落了。

可是为什么啊?

她那么年轻,威望无限,一统寰宇,正是应该享受世间荣华的时候,怎么会这么早就陨落?

相较于凡人来说,阮怀仁已经算是极其长寿了,但对于修士,尤其是成就了圣人的修士来说,那算得了什么?!

疑惑归疑惑,华胥国的行动和意图不会因为阮怀仁的死而发生改变。

经历了浩浩荡荡的灭神之战后,古神几乎从神州大地上销声匿迹。

华胥国里的四宗和其余势力都起了归心。

除了新生的这一代年轻人,华胥国里其余人几乎都是在神州故土长大成人的,那里有他们的祖地,是他们的根。

但若是说到回归,就不得不考虑到跟阮氏皇朝之间的关系……

尤其此时此刻,许多宗门的所在之地,早已经被夷为平地,亦或者换了主人。

创建皇朝的勋贵要臣们,许多都是华胥国的弃民,是末日来袭时不被允许同行的旁支,是无用的边角料。

而其余那些非华胥国弃民的人……

他们就是纯粹的地上的蚂蚁,从头到尾,都没被华胥国的人注视过。

回归?

谈何容易!

华胥国的人在迁移之初,甚至于连隐藏在地下的灵脉都发掘出来,尽数挖走了,所携带的天地异宝更是不计其数。

他们几乎只留下了一个空壳给被抛弃在原地的人。

这一举止使得留于故土的遗民们尤为愤恨。

阮怀仁作为领袖,出于对抗古神的客观需要和安抚下属的精神需要,下令发掘迁居华胥国诸宗门先辈的墓室,以补军费。

她的观点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活人比死人重要!

此令一下,华胥国修士们先祖的坟墓,能挖的基本上都挖了一遍。

消息传到华胥国,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哗然。

诸多前因后果使然,两边互为仇敌,想要消弭,谈何容易!

阮怀仁陨落之后,初代开国勋贵们陆续凋零,他们也是最为仇恨华胥国的那一批人。

在这之后,华胥国尝试着派出了一支队伍,与阮氏皇朝构建了联系,往东都去拜谒作为高皇帝继任者的太宗皇帝。

也是这一次尝试,几乎将华胥国高层们的傲骨彻底打碎。

这次联系之前,华胥国也曾经有过小规模的对外活动。

那时候便有弟子禀告,道是空气中的灵气含量似乎出现了小规模的下降。

彼时华胥国的圣人们只当是古神的手段,加之己方将灵脉尽数挖走的缘故,不曾多想。

然而这一次正式地造访阮氏皇朝,不免要有高阶修士同行,重回故土之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世道变了。

空气中灵气的含量较之他们迁移之前,起码下降了一半!

与此同时,他们在华胥国内所拥有的修为,在回到神州故土之后,至少被砍掉了五分之三!

神州故土的灵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它在排斥华胥国的来客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这方世界,不再愿意接纳他们了。

消息传回华胥国,四圣为之愕然,而后就是久久的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有虞氏圣人忽的想起自己当年来到华胥国时,长辈们说过的一句话:“天地的气运向着新生的人族发生了偏移,这直接导致了古神的灭世……”

她倏然间意识到:“这是否意味着,大道产生了某种情感上的偏颇?”

其余几位圣人皆是脸色一变。

年纪最长的那位圣人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很悲哀:“难道说,这种情感的载体,就是被我们抛弃的神州故土吗?”

更大的灾厄发生在这之后。

阮怀仁立国之后,大封功臣,功劳最高的十二个人被封为国公,其中又以前四家最为尊贵。

排行第四的定国公府,是朱雀世家的旁支。

这对夫妇的第三代后裔,生下了血脉纯净到近乎朱雀本家子嗣的孩子。

与此同时,华胥国里的朱雀世家嫡系所诞育的孩子,血脉之力淡薄得如同旁支……

天地的气运发生了偏移。

虽然这进度很慢很慢,但是的确在动。

它不会再注视华胥国了。

阮氏皇朝的气运还在上升,阮怀仁的继任者承袭了她的遗志,励精图治,休养生息。

那边修士们的寿数都不很长,至少相较于华胥国这边是这样的。

但是他们几乎每一代都会涌现出惊才绝艳的天才,虽然如流星一般短暂,但却也足以在下一个接任者出现之前,照耀天空。

阮怀仁的弟子们因为未来路径的选择而产生了内部的分裂,在世宗皇帝继位之后,各自执掌阮怀仁的一脉后裔,井水不犯河水。

天地之间的灵气缓慢地衰竭着,修士逐渐成了传说中的词汇,中朝学士们也跟着变得神秘了起来。

但是阮氏皇朝的传承,还在稳稳地继续着。

与之相对的是华胥国的凋零。

高皇帝开国初期,华胥国的修士们还会生下天赋不俗的孩子,到太宗皇帝时期,十之八九,皆是寻常之人。

华胥国里灵力的浓度要比神州故土更高,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能出去,一旦离开了这个暖房,所谓的修行品阶不说是无用之物,起码也会大打折扣。

新生的孩子,也极少会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天资。

说来也是讽刺,当年作为天之骄子带到这里的人,后代反倒全都泯然众人了。

圣人们隐隐地猜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们不愿承认。

大道五十,圣人占据了四九。

他们在最顶层盘踞的时间太久了,底下的人甚至于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了。

效仿阮怀仁,一身殒而生万物?

我死了,其余三家反过来侵吞我的基业,又该如何?

不能死,也不敢死。

只能继续活着,一直活到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有虞氏圣人还在神州故土时,是有虞氏最被看好的嫡系传人。

那时候,阮怀仁大概还只是一个寻常的内门弟子。

等她来到华胥国之后,阮怀仁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对古神的战争……

她们甚至于都没有见过。

可这个人几乎贯穿了有虞氏圣人的一生。

真是叫人心向往之啊!

连她这个敌人都会这么想,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与她并肩作战,肝脑涂地了。

有虞氏圣人的寿数其实还没有走到终点,但是她真的有些累了。

就让这一切都早点结束吧。

她想:我们这些旧时代的遗物,确实早就该死了……

……

从清晨开始,天就阴沉沉的。

猫猫大王歪在暖炕上,胡子翘着,趾高气扬地跟仆人讲述它的冒险:“我不只是见到了太姥姥,还见到了太姥姥的仆人!”

梁氏夫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啊……”

小庄在旁边,也说:“是真的,不只是安国公世子,我们还见到了百年之前的定国公世子!”

皇长子坐在旁边,听听这个,再听听那个,只觉得满心茫然:“啊?”

怎么大家看起来都经历了好多的样子?

就只有我一觉睡起来,脑海里什么印象都没有吗?

公孙宴与卢梦卿立在窗边,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卢梦卿眉头蹙着,总觉得有点不安:“这样的时节,按理说不该有雷声的……”

公孙宴的神色少见地有些凝重:“看起来,的确是要发生一件大事了。”

……

神都。

正是朝会时分,一切原都还进行得好好的,外头忽然间闪电一晃。

殿中朝臣们都给这异动晃了下眼。

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位次靠外的朝臣们吃了一惊,不由得小声地议论了起来:“怎么忽然间打起雷来了……”

“是啊,出门的时候,天色还好好的。”

尚书左仆射柳直回身去看,同时肃然了神色,扬声道:“肃静!”

殿中官员们为之噤声,重又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柳直便点了太史局的人出来:“回去翻翻历书和往年的记载,看这是怎么回事,马上就要开春,误了春种,就是大事了。”

太史监行礼应声。

那边侍立在圣上一侧的宋大监则赶紧使人去备伞,预备着叫散朝之后的官员们取用。

……

千秋宫里,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那还没有来得及生出新芽的杨树在风中左右摇摆。

近侍过来劝她:“娘娘,这儿风大,您仔细身子。”

太后娘娘摇了摇头,问:“皇帝呢?”

侍从低声道:“陛下还在上朝。”

太后娘娘微微点了点头。

……

华胥国里的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灵力的波动。

像是狂风,又像是海啸。

那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波涛在空气中汹涌着,澎湃着,离得近一些的人,甚至于连呼吸都快要难以继续了。

圣人们的后代们跪在地上,衷心或不衷心地为他们进行着祝祷。

如今的华胥国,已经成了一潭死水,正逐渐走向浑浊。

在它彻底变得恶臭,不能容人生存下去之前,他们希望能寻到一条新的道路。

哪怕只有一个人成功也好。

……

冬末时节,天寒地冻。

除了腊梅花在开,此外几乎没什么新鲜景儿。

乔翎叫人帮自己搜罗了材料,靠坐在坐凳栏杆上吹泡泡,旁边陪着她的自然是姜迈。

空气中雷鸣隐约。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姜迈心下了然:“华胥国里的几位圣人,开始突破了。”

乔翎听得笑了一笑。

那笑容很寡淡,甚至于带着一点恶意的冷。

姜迈看得微微一怔:“你觉得他们不会成功?”

乔翎伸出手去,迅疾的风瞬间带走了她掌心的温度。

她冷笑一声,手里的竹管蘸一下泡泡水,说:“我确定他们一定会死!”

东都城的故事,无论是当世也好,百年之前也罢,其实所有人都忽视了非常重要的一方。

那就是己方。

不是乔翎所率领的这支小队,而是偌大的、维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阮氏皇朝。

太元夫人为什么在空海里游荡,而不在这边儿世界里做个正神,受人供奉?

是因为祂不想?

是因为祂办不到!

华胥国的人那么思念故土,为什么不重整旗鼓杀回来?

是不想吗?

是因为他们办不到!

东都,太宗皇帝长久盘桓的地方,天下仅次于神都的要城。

一群偏安一隅的丧家之犬,就这么瞒着朝廷的耳目勾画了覆盖住整个东都的阵图,连一丝风声都没传出去?

是他们真的很厉害,还是皇朝故意装聋作哑,反过来以此为饵,吸引他们入彀?

四圣筹谋的是太元夫人,亦或者破命之人所具备的气运。

而皇朝所垂涎的——恰恰就是四圣本身啊!

……

有洛氏圣人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虚无。

一阵一阵的灵力上涌,如同洪水一般,冲刷着他的精神。

肢体被放空,意识无限外扩,在某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几乎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他的意识来到了山脚下,他看见了底下跪在地上祝祷着的族人,也看见神色各异的后辈们。

他的意识来到了华胥国的边界,他看见那交错着空间和时间的符文正放着光亮。

他的意识终于回到了神州故土,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

时移世易,早已经不是他少年时候在此修行时的景象了。

他的意识还在继续向外游走,与此同时,灵识下意识地进行了预警。

一股极致的危险感自心头骤然涌出!

不能再继续向外扩展了!

有洛氏圣人下意识想要收拢,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对于自己意识的操控能力……

……

东都城里。

乔翎还在吹泡泡。

或许是因为泡泡水调制得不够好,或许是因为天气影响,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要不就是吹得太小,要不就是吹不起来。

乔翎也不气馁,一次接一次地尝试着。

天穹深处的雷声还在继续,这一回,乔翎终于成功了。

她吹出来好大好大的一个泡泡,一边吹,一边用力地瞪着眼睛,叫姜迈赶紧看。

姜迈很配合地笑:“看见了看见了,好大一个泡泡!”

乔翎眉飞色舞地瞧了他一眼,手上轻轻一抖,那泡泡便如同得到了翅膀一般,盈盈地飞上天去。

闪着一点剔透的光亮,多么美丽。

它飞到了半空中,上下左右,不定地漂浮着。

一阵风恰到好处的吹过,它的承载力到了极限,人耳无法捕捉到的“啪”一声轻响。

终于,它破碎在空气之中。

尘归尘,土归土。

一物落,万物生。

第86章

轰隆一声雷鸣, 似乎整片天地都在震颤。

几瞬之后,就是瓢泼大雨。

地下积蓄了一整个冬天力量的春笋发出了芽。

山间的一头猛兽抖了抖被淋湿的鬃毛,目光忽然一变, 生出了几分灵智。

年迈的老人撑着伞赶回家,没发觉老朽的关节较之先前灵活了许多。

一只毛发油亮的红狐狸正躺在干爽的榻上美滋滋地睡觉。

她半道翻个身, 预备着继续睡觉, 鼻子下意识地动了动,忽然间坐起身来了。

柯桃来到窗前,向外嗅了嗅, 神色狐疑:“怎么感觉空气里的灵力好像忽然间变多了……”

帝国疆域之内,这场雨下了一日一夜。

起初雨势凶猛,叫人疑心有些地势险峻的地方是否会发生洪灾。

只是片刻之后, 雨势便逐渐转小, 变得淅淅沥沥,细如牛毛。

太史监翻遍了先前的记档,也没翻出个所以然来。

到最后,只能尽力把它伪装成祥瑞的一种,报了上去。

本来也是嘛,春雨贵如油——虽说这时候还不算是正式地进入了春天, 但总也算是可以往这上边靠一靠了。

圣上见后也只是一笑, 并没有为难他。

……

东都城外, 乔翎一行人正式地同东都留守宋约辞别, 预备着返回神都。

这一回, 公孙宴和白应、柯桃没有与他们同行。

公孙家的先祖是太宗十六功臣之首,死后配享太庙,随葬皇陵。

公孙宴既到了此处,不免要去祭拜一番。

而白应则是在这儿遇见了故友——说起来, 那也是柯桃的同族。

他们决定在这里停驻几日,再行还京。

到最后,回京的人也就是乔翎、卢梦卿、小奚、梁氏夫人,猫猫大王,乃至于李九娘、李十七和皇长子与小庄了。

卢梦卿有此奇遇,颇觉心满意足:“寻常人哪有这样的运气,梦中游览百年前的东都?”

梁氏夫人倒是觉得这运气不粘也好:“听你们所说,那时候的东都实在不是善地,不去也是好事。”

猫猫大王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其实不然……”

李九娘同李十七对视了一眼,脸色反倒都有些凝重:“我们倒是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着被发现。”

只有皇长子不在状态当中。

“这个案子办的可真是……稀里糊涂地开始了,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

记忆里他才刚在神都跟他阿耶辞别,说与其留在神都做个千篇一律的富贵闲人,不如轰轰烈烈地去干点正事。

好容易颠簸着赶路到了东都,一觉睡醒,再睁开眼,事情就解决了???

然后直接打包行李准备着回神都了???

这出差好像是出了个寂寞!

再听听其余同事过得多么精彩啊!

一场梦里经历了两段人生。

有见到自己先祖的,有游览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胜迹的,有追杀邪祀的,有跟中朝学士硬碰硬的,居然还有逼宫造反杀皇帝的?!!

这对吗?!

他觉得很纳闷儿:“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庄在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真是很长很长,也很复杂的一个故事了……”

……

一路颠簸着回到了神都,大家都颇有些困乏。

乔翎看了眼天色,叫他们回去歇着:“给你们放两天假,回去缓缓神儿,明后两天都不用往京兆府去了。”

李九娘、皇长子和小庄脸上神情齐齐一松,应了声:“好。”

早就有人将他们的行程传了回来,消息送到越国公府,来迎接她们的自然就只能是姜裕了。

数日不见,姜裕看起来似乎老成了一点,阴着脸坐在马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乔翎有点小小的心虚,可是这有什么办法!

总得有人看家的嘛!

乔翎就当成没看见,还若无其事地支使他:“二弟,你送婆婆回去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梁氏夫人有些讶异,跟趴在她马背上的猫猫大王一起看了过去:“你不回去?还有什么事要做?”

乔翎笑道:“我跟二弟是受皇命往东都查案,现下回京,得第一时间过去述职啊。”

梁氏夫人听得心绪微动,目光上下在她身上脸上一扫,最后也没有深问。

她只是说:“小心点,瞧着时辰,晚饭回家吃吗?”

乔翎应了声:“肯定会回去的。”

梁氏夫人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转而同姜裕道:“我们先走吧。”

姜裕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嗯。”

猫猫大王没忍住,很好奇地问了出来:“姜裕,你怎么回事,面瘫了吗?”

姜裕:“……”

姜裕继续面无表情道:“我没有,我很好,我只是让你们伤透了心,我再也不会对着你们笑了!”

猫猫大王:“……”

猫猫大王默默地把头转了回去。

……

到最后,同行的人就只剩下了乔翎、卢梦卿和小奚。

卢梦卿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笑问一句:“要进宫去述职,怎么连官服都没换?”

“懒得换了,”乔翎握着马鞭,轻舒口气:“进宫看的是人,又不是那身衣裳。”

卢梦卿听得一笑,姐弟俩默然地在官道上走了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心灰意冷了吗?”

乔翎摇了摇头:“也不至于,就是觉得……”

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足够精确的形容来。

到最后,也只能重复了曾经跟水生探讨过的那个话题:“人世间的许多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东都案所牵扯到的,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华胥国意图通过吞噬太元夫人和破命之人,达成四圣的超脱,皇朝这边就反过来利用他们对于天命将至的恐惧设局,反过来将四圣一口吞掉。

四圣贪图的是皇朝吐出来的蝇头小利,皇朝想要的,是四圣的全部本金!

要完成这个局,就要确定有能够钓到四圣的饵料。

就要让破命之人和太元夫人一起出现在东都。

什么人能够确保做到这一点?

同行之人当中,为什么皇长子与乔翎等人一起陷入了沉睡,而在百年前的世界里,他却不知所踪?

因为设局的人做了先手准备,不能让皇长子出现在东都。

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有皇室嫡系血脉出现,就相当于是给废帝一系敲响了警钟!

什么人如此清楚地了解皇室的密辛?

还有初到东都时,北尊借由安国公世子之手交付给乔翎的那套紫衣学士的衣冠。

乔翎由衷地笑了一声:“好大的一盘棋啊。”

她是棋子,卢梦卿是棋子,同行的所有人都是棋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局棋他们赢了。

华胥国里,皇朝一直有所忌惮的四位圣人被一举拔去,反过来化为雨露,滋润了天地万物。

可是在此之前,死在东都的那些人呢?

他们算什么?

乔翎能做的,也只是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好生将其安葬。

她为他们的不幸而难过,但是与此同时,身在局中,她也不得不继续这一局棋。

赢了,还有离开棋局说话的机会。

可要是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场大雨落下,乔翎感觉到天地万物在滋生,世间生灵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她见证过死亡,也见证了新生。

很难说孰是孰非。

天空中还飘着濛濛细雨,直到此刻,他们头顶上还戴着遮雨的斗笠。

卢梦卿伸手过去,用卷起来的马鞭敲了敲她的帽檐:“少想那些有的没的,会把人压垮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说:“大乔姐姐,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赶紧进宫述职,完事了回去洗个澡,吃吃饭,美美地睡一觉!”

末了,卢梦卿特别狐朋狗友地朝她眨了下眼:“实在不行就找个美男子陪陪,我有几个人选,要推给你吗?!”

“……”乔翎敬谢不敏:“不必了,我心领了。”

卢梦卿哈哈大笑。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了承天门外。

卢梦卿抬头看了眼城门上的匾额,问她:“需要我跟你一起进去吗?”

乔翎谢了他的好意,却摇头道:“这就不必啦。”

卢梦卿便就此停住,与她辞别。

乔翎下了马,从坐骑的长褡裢里取出了一柄佩刀,握在手里,走向前去。

戍守宫门的禁卫自然还认得她,见了之后,有些讶然,笑着打了声招呼:“乔少尹——从东都回来了?”

乔翎笑着应了声:“不错。”

那校尉又问:“那您现在这是?”

乔翎说:“要进宫去给陛下复命。”

校尉了然地点点头,叫人登记在册,请她进去了。

卢梦卿勒马停在原地,目送着她背影缓缓向前。

小奚陪在他的身侧。

他眼力格外好,目光在乔翎所持那柄佩刀上短暂一定,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乔少尹那把佩刀的刀鞘上,似乎还有干涸了的血痕……”

向来习武之人,对于兵刃都是很爱护的。

用过之后需要仔细擦拭,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定期保养。

有条件的人,还会准备不同材质的刀鞘备用。

以他对乔翎的了解,她不该是那么粗心的人才对啊。

至少在对待自己的兵刃上,她是很细心的。

卢梦卿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她想让人看的并不是那把刀,而是那些干涸了的血吧。”

小奚听得短暂一怔,回过神来,心下豁然。

……

乔翎从承天门进去,一路经嘉德门、太极门,终于来到了天子所在的太极殿。

御书房门外,她被侍从们拦下了。

“乔少尹,”宋大监很客气地说:“依照规矩,外臣觐见天子时,是不能携带兵刃的……”

乔翎笑着应了声:“我知道。”

只是她也说:“劳烦大监给通禀一声,就说这不是我专程携带的兵刃,而是自东都归来,专程送给陛下的土仪。”

宋大监目光低垂,认出了那应该是十六卫专用的佩刀,且佩刀之人的身份估计不低。

刀鞘上纵横着已经干涸了的血痕,再往上看,刀柄之下,也凝着一团发黑的血污。

他猜想,或许杀人之后,使用者擦都没擦,就将其入鞘了。

宋大监毕恭毕敬地应了声:“乔少尹,您稍待一会儿,我这就去通禀。”

乔翎彬彬有礼道:“好的,好的。”

如是过了几瞬,还是宋大监过来领她:“乔少尹?请随我来。”

乔翎跟在他的身后,踏入了御书房。

圣上神色从容,语气也很平和:“东都城的案子,已经解决了吗?”

乔翎说:“明日卢相公大概就会上疏言说此事。”

圣上微微颔首,又道:“听大监说,乔少尹此番归来,还给朕带了一份土仪?”

乔翎一抬眼睑,同样从容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很难形容这两双眼睛之间到底都闪过了多少情绪。

戏谑,猜疑,审视,还是杀机?

几瞬之后,乔翎微微一笑,双手抬起,震声呈刀于上:“东都归来,偶得宝刀一口,特来献于陛下!”

第87章

华胥国内, 迎来了一场惊天巨变。

四圣同时陨落了!

从神州故土迁移至此的初代遗民几乎已经尽数凋零,许多为人所知的老前辈,细细数算下来, 其实生来见到的就是华胥国的天。

他们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年轻人们了。

对于华胥国里的年轻一代来说, 四圣是神, 是永恒不灭的太阳,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也是他们的信仰所在。

可是一夕之间, 这四轮太阳居然齐齐熄灭了……

天塌地陷,不过如此!

四圣家族惊慌失措,底下的中层门派各怀鬼胎, 最底层的人私底下交流着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各有思量。

……

层城。

有虞宪明从清早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宁。

她始终都觉得,老祖宗的决定实在是太匆忙了。

其余三位圣人成圣的天寿将至,急于追寻进阶的希望,这不足为奇。

可自家老祖宗明明是四圣当中最年轻的一个,行事又向来稳妥, 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且她也翻阅过华胥国的史书, 虽然内容当中颇有些为尊者讳, 但有虞宪明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一些端倪。

华胥国的来历和成因, 似乎都算不得光彩。

不只是外边的皇朝敌视他们, 就连大道似乎在抵触着他们,近年来国内年轻一代青黄不接,屡有灾厄,本身就是大道态度的一种彰显了……

在这种时候, 用有伤天和的方式去寻求突破,希望合于大道,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是有虞氏年轻一代当中最有天赋的孩子,老祖宗也最宠爱她,只是宠爱并不意味着话语权。

当她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父亲勃然大怒,下令将她关入禁室:“这是家族大事,岂容你一个小辈多嘴?”

老祖宗坐在高处,神情晦涩地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

有虞宪明不明白:为什么……

禁室常年昏暗无光,有虞宪明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在心里慢慢地数着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有一日,看守她的人少了许多,听说是被差遣去为老祖宗升阶祝祷去了。

可是他们去了很久很久,都没再回来。

外边死一样的寂静。

有虞宪明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有虞宪明死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听见有道声音淡淡地吩咐外边的人:“把门打开。”

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谁?

有虞宪明非常确定,自己有生之年,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禁室外传来两声殷勤的应和,紧接着就是符咒声与锁链层层开解的声响。

禁室外正值深夜,冷月无霜。

一缕月光透过窗扇,静悄悄地照到了地上。

那提灯立在门外的年轻女郎,竟然生得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

即便是朱雀世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有虞宪明被她那双冷月般的眼睛注视着,不禁一时失神。

那女郎淡淡瞟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离去。

有虞宪明心下微动,下意识看一眼看守自己的族人,却见他们俱是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下便有了几分思量。

她赶忙追了上去。

经历了先前数日的死寂,有虞宪明已经猜测到外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甚至于已经做好了准备,会看到一个满地狼藉、攻讦不休的层城。

只是她猜错了。

层城依旧是从前的层城,侍从们各司己任,一如往昔,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提醒她,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那女郎提灯走在前边,一直到即将步入层城议事厅前,终于停下。

她转过身来,神情漠然地看着有虞宪明,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递与她。

有虞宪明看见信封上的“宪明亲启”四个字之后,便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

那是老祖宗的字迹,信封上还封固有她跟老祖宗私下协商敲定,只有她们俩才能开启的封印。

她忽然间有了某种明悟。

“宪明,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想必我已经不在了。”

“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即日起,你接替我,成为有虞氏的家主,不必担心,会有人替你清洗反对这件事的族人,料理好一干善后事项的。”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那些太沉重,你还很年轻,不要背负,去神州故土,看看生养我的地方,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我死之后,会有人去接应你。”

“有一个小娘子,生得很漂亮,见人脸上先带三分笑,她叫赵俪娘,你不要跟她走,对这个人,要敬而远之。”

“还有一个小娘子,同样生得很美,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好相处,你可以跟她走。她叫……”

有虞宪明将视线从信纸上收回,行个古礼,很客气地询问道:“我姓有虞,名叫宪明,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女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张玉映。”

……

有虞宪明在层城的议事厅里见到了数位身着宽大紫袍,头戴冠帽的陌生人。

她知道,这是隶属于阮氏皇朝的紫衣学士。

如今他们已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有虞氏的圣地层城,这也就意味着……

有虞宪明喉咙忽然间有些干涩:“其余三圣那边……”

“有虞娘子,不是谁家都能有这样的福气,完成和平演变的。”

张玉映眼眸含笑,唇色鲜红。

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有点危险:“从今以后,华胥国不会再有四圣并尊,只会有有虞氏这一个声音。”

有虞宪明怔怔地看着她:“老祖宗留下的信上说,你会带我去神州故土……”

张玉映脸上的笑容因而变得愈发幽微起来:“有虞娘子,这世间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你说呢?”

有虞宪明明白了:“我需要做什么?”

“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

张玉映侧过脸去,望着晨曦映照下分外璀璨的层城,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天子令华胥旧人往神州故土去,拜谒高皇帝陵……”

……

神都。

乔翎出了承天门,骑在马背上,仰头望天。

那守门的禁军校尉看得纳闷儿,下意识也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啊。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乔少尹,看什么呢?”

乔翎活动了一下脖颈,这才把头低回去,轻轻地“哎”了一声:“盘算着晚点去哪儿吃饭呢!”

再说几句道别,便轻轻一抖缰绳,催马离开了。

一刻钟后,乔翎在两尊石雕貔貅面前停下了。

她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递给了车家迎上前来的门房:“来客人了,赶紧去知会主人家一声,抓紧备饭!”

没成想那新来的门房想也不想,就把缰绳扔回去了。

“胡说!”

他振振有词:“我们家老爷跟太太根本就没有朋友,怎么会有客人上门?!”

乔翎:“……”

还是跟他搭班的老门房认出人来了,当下一脚踢过去:“别瞎说,这是乔少尹,是咱们太太的朋友!”

“什么?”那新来的门房实在吃了一惊,不免十分惊讶地再打量乔翎几眼。

这会儿功夫,车太太已经欢欢喜喜地迎了出来:“乔少尹,你可是稀客,快来!”

乔翎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自己专程给车太太带的东都特产:“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那边儿正风行的绢花儿和耳环。”

车太太连声谢过她,不免又问起东都那边的事情来:“你们走了的这段时间啊,东都那边儿的传言就没断过,有说是闹鬼的,还有说是阴兵过境,我听着都瘆得慌!”

再看车貔貅支着头,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不禁恼怒起来:“你死啦?!”

车貔貅就坐直了身体,严肃道:“没有。”

他说:“我就是觉得这个扫把星忽然间上门,肯定又有事儿!”

车太太“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咱们家门前冷落成这样,你好意思说人家是扫把星呢!”

又叫乔翎安坐,自己亲自去给她泡茶:“我自己琢磨着搞的,侍女们都不会……”

乔翎觑着车太太走了,赶紧向前探一探头,问车貔貅:“我见过高皇帝,是不是?”

车貔貅稍显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了?”

再仔细看看,又摇头道:“不,你身上虽然有空海的气息,但是时间还算比较新……”

乔翎因他这态度而明白过来——原来她真的见过高皇帝!

困扰了她许久的一个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不是高皇帝根据某种玄妙的方式选定了一个人,将其指为自己的后继者,而是因为高皇帝见过她,了解她,所以才会将她选为后继者!

可是为什么呢?

是乔翎身上的哪一点特质,让高皇帝做出了这样的抉择?

且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如若这种选定,是高皇帝见过她之后才做出的,那么这种选定又是如何同大道的偏爱,乃至于天地之间的气运杂糅到一起去的呢?

乔翎想到此处,心头忽的生出了一点疑窦:高皇帝,真的合道失败了吗?

她问车貔貅:“为什么高皇帝会隔着那么久的时间,指定我做她的后继者?”

车貔貅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

略微顿了顿,倒是多说了一句:“那时候你们俩在一起说了很多话,多数是你在说,她在听。”

乔翎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比如说?”

车貔貅勉强想了想,说:“真是很多很多,问我们这个时候主食是什么,海运发不发达,船能走多远,有没有能雇佣人干活的工厂……”

乔翎听得有些懵懂,眉头皱起,少见地有些迷惘了。

车貔貅见状,倒是劝了她一句:“别想那么多,顺从本心去做就是了,我看你现在不是都做的挺好吗?”

顺从本心去做……

乔翎目光惘然地看着他,倏然间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废帝。”

车貔貅不明所以:“什么废帝?”

乔翎怔怔地问他:“我有跟高皇帝说过,我曾经在东都诛杀废帝的事情吗?”

车貔貅应了声:“这倒是真的说过一嘴。”

他脸上带着点释然之色:“我原先还以为你是废帝时候出生的呢,哪知道那时候根本没见到人影儿,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是空海里发生的……”

这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乔翎忽然间笑了起来。

车貔貅实在不解:“你笑什么?”

乔翎只觉得肩膀瞬间就松快了:“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破命之人,不只是要破除不幸的命运,也要震慑那些生于阴暗之中的蠢蠢欲动。

回头再想,关于破命之人,高皇帝留给皇室的话,未必就只有那么单单一句。

只是皇室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隐去了其中的某些内容罢了。

或许,这也是乔翎进京以来,皇室中人对她屡有试探的原因。

你敢对着一位亲王举剑吗?

公主呢?

皇朝未来的储君呢?

甚至是……天子呢?

乔翎在未知谜题之前,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她敢!

……

崇勋殿。

皇长子一路溜达了进去,见宋大监守在门口,先自吃了一惊。

他知道,宋大监是他阿耶心腹中的心腹,平日里若无极其要紧的事情,基本上都会陪从在他阿耶身边的。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皇长子很好奇,皇长子想知道,皇长子决定悄悄地溜过去看看!

等宋大监瞧见他的时候,阻拦也晚了。

他实在无奈:“殿下,您……”

反倒是殿内的圣上淡淡开口:“无妨,叫他进来吧。”

夜色降临,殿内已经掌灯,无数点摇曳的灯火,照得大殿通明。

阮仁燧看见他阿耶面前摆放着一柄佩刀,刀鞘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乌,绵延着一路向下,像是一团纠结的凄厉旧梦。

再仔细看看,又有些纳闷儿:“好像是十六卫用的佩刀?”

他不明白:“阿耶,这柄刀是哪儿来的?”

圣上说:“这是一个前车之鉴。”

再过一会儿,他笑意很浅地笑了笑,说:“或许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警告。”

皇长子:“……”

阿巴阿巴阿巴!

是我理解能力有问题,还是我阿耶他的确是在答非所问?

他茫然地看着他阿耶。

圣上心累不已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事儿,你玩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