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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木棉在外边等了约莫半刻钟功夫, 就见羊三姐从里头出来了。

她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视线上下飞速地扫了一遍,确定对方无碍之后, 暂且放下心来。

那值夜婆子还推让了一句:“慧娘,且来吃碗羊汤, 还是热的!”

羊三姐笑着谢了她, 却婉拒了。

木棉将食篮搁下:“明早吃饭的时候送到厨房就成,现在天冷,又落了锁, 刚好省一趟腿。”

几个喝汤的人谢过了她。

木棉与羊三姐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笑着同她们辞别。

如是二人又同先前结伴而来一般,再度结伴而去。

羊三姐打着灯笼, 木棉与她同行, 万家这寂寥凄冷的黑夜,被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她们前脚出去,后头正院这边守门的人就落了锁。

又到通往前院的那扇门去。

守门的人一边开锁,一边打着哈欠:“姑娘的事儿办完了?”

木棉微微一笑:“办完了。”

顺手给了一小把铜钱过去:“拿着吃酒。”

几个人一叠声地谢了她。

如是到了前院,两人一起往木棉房里去披了要出门的厚衣裳,拎着事先打包好在食篮里的细软之物, 大大方方地出门了。

她们要逃, 但不能畏畏缩缩地逃, 越是这个时候, 就越要沉得住气。

木棉与羊三姐一人提着一只食篮, 往前院去叫人套马:“到林侍郎家中去。”

林侍郎的夫人,是纪氏夫人的表姐妹,先前一向走得亲近。

车把式不疑有假,看她们是出门的妆扮, 手里边还提着两只食篮,更不曾多想,麻利地套了车,便要载着她们就此离去。

这时候正巧从后边边客院里拐出来一个中年人,视线随意地在她们二人身上一扫,忽的在羊三姐身上定住了。

这妇人行走时步履沉沉,却颇规整,不像是寻常妇人,倒像是习过武之后,又刻意做出寻常人的姿态……

他心生狐疑,抬声叫了句:“站住。”

羊三姐与木棉心里边“咯噔”一下!

怎么办?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一时举棋不定。

回去,还是掉头就跑?

现下距离偏门,只有几十步罢了。

可门外还有门房小厮们守着,若这人叫喊起来……

短短几瞬,寒冬时节,两人额头上就冒了汗。

这时候,那套好了的马的车把式替她们回答了:“是相公书房里的人,奉令往林家去走一趟。”

是个年轻女郎的声音。

羊三姐与木棉不喜反惊——府里边倒也不是没有女车把式,但这个声音,明显就很陌生!

她们两人出行,已经惹了来人疑心,现下又有一个更大的疑点出现……

真是天要绝人之路!

那中年人也觉狐疑:“相公书房里的人?”

关键时刻,那女郎反倒十分从容,甚至于还拍了拍羊三姐的肩膀:“别怕。”

她压低声音,以一种羊三姐、木棉和那中年人都能听见的声量说:“是自己人。”

自己人……

羊三姐与木棉还在怔楞,心慌不已。

那女郎已经上前几步,问那中年人:“地炉的人?”

这种语气和姿态……

那中年人神色一震,脸色变得恭谨起来:“您是……”

那女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捎带着扶了扶头顶的风帽:“不该问的别问,坏了道主的大事,要你的命!”

说罢警惕地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那中年人瞳孔猛地一缩,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悄悄退了回去。

那女郎又叫尤且还在失神的木棉和羊三姐:“上车,走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转瞬犹疑之后,毅然登了上去。

当下这局面,再坏也不会比继续留在万家更坏了!

偏门的人见有人出来,赶忙将门打开,马蹄的达达声中,那女郎驾着马车,载着她们离开了这片腐烂阴郁的黑海。

马车上,木棉有些不安,羊三姐倒是还沉得住气。

更关键的是,她认出了来者是谁:“乔娘子?”

乔翎笑着将头上的风帽摘了:“三姐原来还记得我?”

羊三姐松一口气:“起初是没认出来的,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听你应了,才算是真认出来。”

木棉见她与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郎认识,也暂且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只是尤且有些警惕,是以并不做声,只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

那边乔翎问她们:“事情都办完了吗?”

羊三姐坦率地应了声:“不错!”

乔翎又问:“可准备好了路籍和盘缠?”

羊三姐听得心下一暖,旋即道:“放心吧,我都早有准备。”

乔翎点点头,又问:“我到哪里把你们放下?”

羊三姐为之怔然,默然良久之后,终于还是禁不住道:“你怎么不问我在万家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翎笑道:“三姐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三言两语就能镇住那个人,也未卜先知似的出现在万家接应你们啊。”

如是说完,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道:“当日我初来东都,衣衫单薄,三姐与我素昧平生,却上前去加以关切,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羊三姐听得感念不已,眼眶微红,沉吟之后,终于还是同她吐露了实情:“我原是江州人氏,到东都不过一月,之所以设计潜入万家,是为了我的女儿……”

她讲述了一个短暂而令人心碎的故事。

“我的女儿,幼年时候就离开了我,被卖为奴,青春妙年横死!”

羊三姐说到此处,触动情肠,泪流满面:“万家富丽堂皇,鲜花锦簇,我的女儿即便死后却都不得安宁,魂魄被困在万家,夜夜哭泣不止,苍天无眼啊!”

“天不给我这个公道,我就自己去讨!”

“哪怕事情不成,死在万家,起码我也尝试过了,死后到了地下,也有脸面去见我的女儿!”

乔翎听了羊三姐的故事,心下戚然。

唯一可以令人告慰的,大概就是她已经完成了她的复仇。

她说:“三姐,我建议你们最好不要马上离开东都。”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东都城里能藏得下两个女子,换成地方上的小城,怕就未必了。”

羊三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乔翎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名帖,单手递了过去:“这是我朋友的帖子,若事情有变,你们可去避险。”

羊三姐是江湖女子,并不十分谙熟这一套,倒是木棉在万相公书房里侍奉,相对明白得多。

展开一瞧,她不由得惊住:“定国公府的名帖……”

心念几转,木棉倏然间道:“近来东都城内疯传的那个猫猫侠——”

乔翎哈哈一笑,痛快地承认了:“就是我!”

木棉的心彻底放了下去。

……

乔翎安置好了羊三姐与木棉,便重又赶着马车,回到了万家。

故事进行到这里只是开了个头,后边还有许多事情须得收尾。

还有刚才见到的那个中年人……

乔翎初见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三姐明明会武功,却装扮成不会武功的样子,那个人不也是如此?

明明是中年文士装扮,却身负武功,手上也存有深重的握刀才会留下的厚茧。

这哪里像是相公府上供养的清客?

刀客还差不多!

万相公为什么要豢养这种人?

这个人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会武功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乔翎猜到了一个可能——无极!

林侍郎与无极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那作为他姻亲,相交甚近,又殒灭于东都之乱里的这位万相公呢?

乔翎赌了一把。

她赌赢了。

她不仅送走了羊三姐和木棉,也间接地印证了万相公如林侍郎一般同无极有所牵扯这个消息。

乔翎如飞鸟一般纵身轻跃,跳到了万府高台之上,放眼去看,但见亭台楼阁,在这凄冷的夜色之中静静地层叠着。

她嗅到了一股讨厌又有点熟悉的气息,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再去感知,又好像是错觉。

万家的秘密,果然很多。

乔翎盘算着回中朝一趟,去找找裴熙春,看他能不能帮着把万家发生的凶案给盖住。

东都城里死了也是白死的人何其之多,不差万家这两个嘛!

正准备离开之际,她忽然间顿住了。

夜风将一阵细微的哭声,送到了她的耳朵里。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先前羊三姐所说的话。

“我的女儿即便死后却都不得安宁,魂魄被困在万家,夜夜哭泣不止……”

有没有可能,哭泣的人并非三姐的女儿,而是另有其人?

……

哭声并非来自前院,也不是来自正院。

乔翎东走西绕,终于来到了万府后院偏远的一处角落里。

这座二层小楼还能看出些许昔年精巧富丽的影子,但如今却已经倾颓荒凉,蛛网横生。

月光凄清地照在地上,乔翎看见地上跪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伤心哭泣。

她没有肉’身,魂魄也十分单薄,像是一尊剔透到近乎透明的琉璃像,马上就要消散了。

乔翎有些恻然地想:她的魂魄这样脆弱,已经不能再去投胎转世了……

她向前几步,再三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唯恐惊吓到这小姑娘:“小妹妹,你怎么啦?”

那女孩子原还在哭泣,几瞬之后,忽的一怔。

她回过头来,脸孔冷白,十分清瘦,神情错愕,悲喜交加:“你,你看得见我?!”

乔翎向她温和一笑:“当然。”

她蹲下身,很友好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吗?”

那女孩子怔怔地看着她,眼泪滚滚落了出来:“我,我叫九九……”

乔翎对上了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原来这个女孩子就是这座大阵的阵眼!

可是这很奇怪——她只是一个快要消散的魂魄,怎么可能支撑得起如此庞大的法阵?

乔翎心绪微沉,先柔声叫她:“别怕。”

又捏个诀,念三句法咒,而后伸手出去,隔空轻点九九眉心。

四目相对,刹那之间,积蓄在无数次轮回转生当中所积蓄的凄凉与痛苦尽数涌出,一道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咒怨像是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的命运!

乔翎倏然间明白过来。

不是这小姑娘支撑起了整座法阵,而是她被一道古老强横的诅咒困住,设阵之人反过来利用了囚锁她的那道诅咒,借用诅咒主人力量,逆撑起了这个法阵!

乔翎实在吃了一惊——这样刻毒古老的诅咒,带着深重的空海气息,实在不像是当代的产物!

下一瞬,九九今生那痛苦的命运,如同洪水一般,向着她滚滚涌来!

天生痴愚的小娘子,十二岁时父亲亡故,家产遭人侵吞,嫡母被害。

生母带着她辗转上京,没过多久,又因病痛撒手人寰,临终之前,将她托付给了从前在万家为妾时生下的儿子……

万家收留了她,然而没过多久,万家小娘子在外与人生了争执,九九的存在被人拿来取笑,万小娘子勃然大怒,到九九居住的远香堂来泄愤,失手将九九杀死……

她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三岁,但经历过的苦痛,却有那么多!

乔翎看得恻然,试着伸手剥去缠绕于她命运之上的那道诅咒。

还未触及,不知何处,便听见一声断喝,宛如雷鸣:“是谁胆敢私自开释罪人?!”

九九听到这个声音,骇得面无人色,以手撑地,慌忙后退。

“罪人?”

乔翎单手扶住她的肩膀,宽抚地按了按,而后厉声反问道:“罪从何来?!”

那雷鸣般的声音道:“罪大恶极,竟还不知悔改!”

乔翎还要言语,便察觉到了落在裙摆上的微弱的力道。

低头去看,却是九九拉住了她。

她伸手过去,指尖苍白到近乎透明,双眸泪光点点……

乔翎握住了她的手。

……

九九,是左丘兰最后一世的名字。

左丘兰,是九九不知道多少世前生的名字。

左丘兰一切的不幸,都开始于江州之乱。

到底是江王起兵谋逆,还是天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紧的是江王败了。

而江州作为他的封地,遭到了最严酷的报复。

天子下令,尽诛江州城中男丁,女口悉为军赏。

左丘兰的父亲和兄弟死在了江州,姐姐不知流落何方,而她则因为容貌绝丽,成了某个平叛将军的妾侍。

没过两个月,那将军战死,她又成了寡妇,被转赠到了严生之手。

严生心胸狭隘,好争强斗胜,因她美貌,待她倒也还亲近。

至于严生是做什么的?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只能让自己麻木。

思考只会让人痛苦。

刺史夫人穷奢极欲,好夸耀富贵,严生早就心有不满,正逢这日刺史府设宴,严生受邀前往,不知是从哪里寻来了一套极其华贵的衣裳,叫左丘兰穿着前往。

那是一种左丘兰从未见过的明蓝色,还配套有层叠繁复的宝珠项链。

她有些不安:“这是哪里来的?”

严生不愿多说,神色不耐:“让你穿,你穿就是了!”

左丘兰不敢违逆他,只得从令而行。

如是穿戴齐整,左丘兰如明珠在室,光彩照人,艳动四方!

刺史夫人面有妒恨,饶是百般地不情愿,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左丘兰有些不安,不知为何,从穿戴齐整之后,她心头就萦绕着一股不祥之感。

严生倒是很高兴,满面荣耀地同其余宾客们交谈。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天空裂开了一条狰狞的缝隙,电闪雷鸣,几名生有翅膀的神人出现在半空之中,杀气笼罩住方圆百里!

所有人都骇然变色,跪了下去。

那领头的神人厉声道:“大胆严生,你竟敢监守自盗,窃取夫人的宝衣!”

严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分辩。

那神人吩咐下属拿住他:“带回去听候发落!”

左丘兰跪在地上,脸孔苍白,怔怔地看着那神人的三只眼睛如雷电一般迅疾凶狠地看了过来!

她的灵魂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一个卑贱的凡女,居然敢穿着太元夫人的宝衣——”

那神人冷漠决绝地宣布了她的最终命运:“奉太元夫人敕令,将尔打入无边地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以赎其罪!”

庭院里静无一声,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左丘兰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在迎接自己万劫不复的命运之前,怆然流出来两行眼泪:“夫人……”

她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小兽,张皇失措,惊惧不已地摇头:“夫人明鉴,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没有……”

“求求您,饶了我吧,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

她的哀求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世一世,万劫不复的轮回,就此开始了。

魂魄被消磨到即将消亡的尽头。

最后一世,她成了九九。

……

乔翎事先预想过许多前情。

可能九九前世是个坏得头顶流脓、脚下生疮的大恶人。

可能她通敌卖国,做过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

但是乔翎如何也预料不到,九九落得这般境地,居然只是因为她受人所迫,错穿了太元夫人的一件衣服!

让一个人生生世世活得生不如死,究其根由,居然就因为一件衣服!

怪不得高皇帝一定要诛灭这些古神!

怪不得老师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人间的暴君,至多也不过驭使臣民一世。

但这些古神只因为一件并非蓄意的小事,居然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直到魂魄被彻底湮灭!

乔翎因愤怒而冷笑,怒到极致,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毫不迟疑,伸手去揭那道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住九九命运的诅咒。

那诅咒似乎有所察觉,如同活物一般挣扎着扭动起来,泛起一阵明光。

然而乔翎那两根伸过去的手指,却如同铁钳一般探了进去,紧接着毫无阻碍地将其制住,一把揭下!

天际好像传来了一道雷声。

又一道。

刹那之间,无数道靛色惊雷从天而降,轰隆声中,笼罩住整个东都!

东都城的上空浮现出一层冷白色的雾气,那雷电将将落下,便消弭无踪。

与此同时,中朝钟声大作,无数道目光向着万府所在而来。

一股诡异的气息宛如新芽,静静地在这夜色当中萌发。

几瞬之后,天际忽然间被横向撕开了一道口子!

乔翎站起身来,注视着那道伤口逐渐扩大,拓宽。

明蓝色的洪流如同岩浆瀑布一般,自天际滚滚而下!

她心有所悟:“太元夫人……”

第82章

当那双无法被寻常人视线捕捉到的眼睛看过来时, 整个东都似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所有生灵都消失了。

亦或者陷入到了虚无之中。

偌大的天地似乎只有一个存在,那就是太元夫人!

这是从创世开始就存在的古神,曾经一度执掌过九天中的三天!

东都街头某处, 一个生有虾须一般胡须的老者坐在地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噗通, 噗通。

他抬头去看, 目光在触及到那团明蓝之后,“啪啪”两声轻响,他的眼球炸开了!

两行鲜血蜿蜒着流了下来。

这种感觉……

他伸手盖住了自己脸上的两处伤口。

是全盛时期的太元夫人进行了神降!

……

大概是因为四下里太过于寂静了, 乔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与此同时,她也能听到了一道仿佛发自灵台的冰冷无情的声音。

“阮怀仁的后继者,真是跟她一样狂妄……”

乔翎感觉自己握剑的手臂在战栗。

这是人在直面古神时不可控制地会产生的反应。

她定一定神, 很平和地回应了太元夫人的话:“就如同夫人如今也仍旧同当年一样冥顽不灵吗?”

太元夫人似乎笑了一下。

祂慢慢的, 居高临下道:“你不配这么跟我说话。”

乔翎气沉丹田,拔剑出鞘。

那冷厉清亮的剑光,照亮了方圆数里:“配与不配,要试一试才知道!”

她手中的断山剑因受到催动,燃起一点光亮,循着剑身上山脉的纹路, 逐渐蜿蜒向下, 一直流到了剑柄处。

乔翎紧握剑柄, 纵身一跃, 横起一剑, 划破长夜!

那剑势汹汹,宛若流光,直奔那片明蓝而去,然而却如同雨落深海, 没有惊起任何波涛。

与此同时,一股肉眼无从察觉的力量如水波一般轻柔来袭,落到身上,却似惊涛骇浪,将人凭空卷离数十米!

乔翎跌落在地,脸颊上肌肉抽搐一下,紧接着一口血吐了出来!

太元夫人冷漠无声地注视着她。

宛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唉。”

乔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叹了口气。

水生的身影从虚空之中浮现,逐渐汇聚成形。

他微垂着眼睑,神情悲悯,到乔翎身边去,半蹲下身,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说:“你出生在湮灭记,灵气灭绝的时代,是无从想象湮灭记之前,太元夫人毁天灭世时的神通的。”

“别说是你,整个东都所有的人汇聚起来,都无法与祂抗衡。”

肺部似乎是受了伤,乔翎咳嗽了几声,唇边带着一点血痕,侧过脸去看他。

“现在的你,是无法战胜祂的。”

水生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擦脸,同时又温声道:“或许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呢?”

太元夫人的声音里裹挟着几分愠怒:“海君!”

水生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看着乔翎。

乔翎从他手里接过那条手帕,按住自己裂开了一点的嘴角:“只要我开口,你就会帮吗?”

水生一歪头,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乔翎也笑了,笑完之后她用手帕按了按嘴边的伤口,将其丢到了地上。

她握紧手里的断山剑,站起身来,又一次挥剑而上。

水生叹一口气,神情不忍,闭上了眼睛。

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紧随其后的是飞扬而起的满地尘土。

这一次,乔翎伤得更重,吐出的血里甚至能看见内脏的碎片,连断山剑都脱手而去了。

她很久都没能起来。

水生淡淡地道:“乔翎,我的许诺仍然有效。”

乔翎没有理会他,挣扎着爬起来之后,踉跄着去捡起了她的剑。

她发起了第三次冲击。

她又一次失败了。

天际的那片明蓝色瀑布明亮如初,仿佛蕴含着某种冷厉的情绪,傲慢地,讥诮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世间。

水生浮现在她落地之处的近旁,叹息出声:“你这是何必呢。”

“勇气与鲁莽,有时候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他说:“求援也并不可耻。”

乔翎在地上躺了很久,才艰难地喘息着,找回了说话的气力:“你先前的承诺,仍然有效吗?”

水生如同夜色中的一朵睡莲,静谧地、柔和地注视着她。

没有人知道这个瞬间,他在想什么。

只是下一瞬,他笑着点了点头:“当然。”

“如若真是这样的话,那请你帮我一个忙吧。”

太元夫人似乎感觉到了威胁。

那仿佛岩浆一般的诡异洪流剧烈地波动着:“你不该插手人间之事……”

水生语气平和,甚至于似乎含着一点笑意:“世间之大,总是会有一点例外的嘛。”

乔翎没有看他。

她手撑着地,艰难而缓慢地坐起身来,一伸手,唤了断山剑来。

“水生,若你真的想帮我的话……”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茬,而是仰起头,毫无畏惧地对上了那片汹涌的明蓝色。

“拥有无上神通的太元夫人,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似乎无可战胜的太元夫人……”

乔翎用衣袖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鲜血,紧接着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她笑得很狂妄:“我想看看,这么厉害的太元夫人,当年被高皇帝诛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笑得很挑衅:“你是岿然无畏,还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呢?!”

水生听得怔住,神色猝然一震,愕然地看着她:“什么?”

乔翎道:“我说,如若你真的想帮我的话,就让我看一看,当年高皇帝是如何诛杀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元夫人的吧!”

说着,她由衷地笑了起来,神采飞扬:“听说太元夫人是高皇帝诛杀的第一尊古神,这可是相当有纪念价值的人头——啊不,神头啊!”

太元夫人惊怒不已:“婢子敢尔!”

乔翎拉开弓步,稳稳立在地上,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她五脏六腑里的伤口,但她仍旧稳稳地握着自己的剑。

这是一个进击的姿势。

“你为什么只是被动地接受攻击,却不出手反击?”

“是因为心地善良,不想这么做吗?”

“哈哈,真这么厉害,无极还会被打成邪祀?”

“不会是被高皇帝打垮了,只剩下一个花架子,用来装腔作势吧?”

“真可怜!”

乔翎唏嘘不已:“好歹也是古神,曾经执掌过三天的,如今沦落到只能欺负我这么一个生于湮灭记的小辈了啊?”

“你以为我会退缩,会因为一次次的失败而气馁吗?”

乔翎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永远敢对着你举剑!”

天际太元夫人的气息在如海浪般翻涌,惊怒似的那团明蓝色颠簸浮动起来。

水生怔怔地看着乔翎,就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

回过神来,他挥了挥手,轻轻一笑:“如你所愿。”

……

乔翎看见东方天际在震颤。

数息之后,她看见天上巍峨的宫阙正在倾倒,流星一般砸向人间!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倏然间意识到,那是高皇帝立国、也就是湮灭记之前的事情!

太阳像是一个没有被煮熟的蛋黄,半融化了似的挂在天上。

那天空被烧成了一片掺杂着乌黑焦黄的色彩,不间断地有仙人宫阙和琼枝玉树坠落,砸向人间。

大地上有汹涌的火焰在燃烧,四处都是滚滚浓烟和逃难的人流。

紧接着,她看见了天际那片浓郁的明蓝色。

那是太元夫人的法驾。

天空中四处有神人和修士往来斗法,兵戈之声响彻天地。

在太元夫人法驾的死门方向,绘制有一个巨大的笼罩着方圆十数里的法阵。

乔翎一眼看过去,最先被一个有着四只眼睛、六条手臂的生灵吸引了目光——她短暂地怔了一下,倏然间意识到了那是谁!

这是初代镇国公!

乔翎看得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开始在人群当中搜寻能够辨别出身份的人。

她找到了一位持有明镜的女子,猜想着或许是初代越国公?

还寻到了一对容貌昳丽、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女——乔翎心想:这肯定是定国公府的先祖!

乔翎怀着一种找找谁是谁的心态在看人,可实际上,阵法内部的氛围并不轻松,反而十分焦灼。

叫嚷声,呼唤声,传达声,无数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一道嘈杂的洪流。

乔翎在其中看见了视死如归的人,也在其中看到了惶惶不安的人,还有人在不住地念叨:“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但还是遵从命令,站到了自己需要站到的位置去。

成千上万人共同组建成了巨大的方阵,一点点明亮的金光从身体里被牵引出,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汇聚到了前方!

站在法阵最前方直面太元夫人的,是一个年轻女郎,手持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长弓,神情坚毅,目光如炬。

成千上万道金光涌动,偌大的法阵,似乎成了一个耀眼的太阳!

而她就是最亮的那一点!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氛围,不知何处原来隐约的雷声。

太元夫人作为先天所生的古神之一,这一瞬似乎感知到了命运的钟声,但祂始终不能相信——卑贱的凡人,怎么可能杀死古神?

祂出手了。

与此同时,在弦的那支金箭终于积蓄到了极致,束缚住它的那根手指松动的第一个瞬间,它便以一种所向睥睨的姿态,朝着目标疾驰而去!

射箭那女郎维持着动作没有变,法阵里的其余人亦是如此,离弦的箭如同活物一般,仍旧在汲取他们的力量和生机,与此同时,也正式与太元夫人短兵相接!

金与蓝两种色泽在半空中发生了碰撞,天地似乎都在战栗。

有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以手抱头:“她这么做,是会招惹来灾祸的啊……”

华胥国的几位圣人神情复杂,以法镜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幕。

有位圣人说:“她怎么敢?那可是太元夫人啊……”

还有位圣人说:“不知天高地厚!”

最年轻的有虞氏圣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的有些歉疚。

她鬼使神差地想:如若她真的能赢就好了……

空气中被激发出了无数的火花,那法镜承受不住,“啪”地一声脆响,破裂开来。

其余几位圣人不以为意,只是就在下一瞬,他们都察觉到了大道的鸣颤,似乎是这片天地遭受到了重创,开始流血一样!

他们彼此惊骇不已地对视着,都意识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最终结果——太元夫人陨落了!

这位叱咤九天的古神,居然真的陨落在了凡人手里!

乔翎看见那团明蓝色的光芒在疯狂的涌动,不时地发出尖锐的绝望嘶鸣,像是濒死前的最后挣扎……

几瞬之后,金色大朵大朵地炸开,将其彻底遮盖。

一声雷鸣,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

太元夫人陨落了!

……

东都城寂静得像是一片死城。

赵俪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去,同时用手帕去擦拭口鼻中涌出的鲜血。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这种大恐怖的。

她深觉震颤,更觉钦佩:“高皇帝居然能够将其诛杀……”

与她同行的是个身量修长的青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看过太元夫人,是以此时此刻,他的状态较之赵俪娘,便好得多。

甚至于还有闲心道一句:“不然,怎么能在三十六岁就证道成圣?”

说着,他伸手推开了万府书房的门。

闲庭信步一般,取了外间里照明的蜡烛,来到了寝室床前。

赵俪娘过去看了眼,点头道:“是万沛霖。”

那青年拔剑出鞘,剑刃贴在万沛霖脸上,左右对比几下,端详清楚之后,手腕一横,刹那间让其毙命!

赵俪娘秀眉微蹙:“你确定她一定会上套吗?若是不成……”

那青年迆迆然往旁边衣橱中去,旁若无人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外袍,寻了件万沛霖的衣袍上身:“她一定会的,她就是这种人。”

赵俪娘觑了他一眼,却说:“九九的心很软,未必会如你所言,引她入彀。”

那青年听得笑了:“是的,九九不会。”

与此同时,他也说:“但是乔翎还是会主动进入这场大梦,就跟我先前说的一样——她就是这种人。”

赵俪娘为之触动,默然无语。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那青年的面容。

丹凤眼,眉目细长,很柔和的一张脸。

是京一语。

……

太元夫人发出了愤怒而低沉的咆哮,正如同祂濒死之时一样。

乔翎忍不住“啧啧”几声,说:“好狼狈哟!”

“为什么别的古神那时候都没事儿,就你死的最早?”

“除了你可能最坏之外,有没有可能,也是因为你最无能?”

她一边说,一边举剑向前,剑刃闪烁着寒光,势如霹雳:“夫人,再来回味一下死亡的味道吧!”

第83章

十一次。

乔翎前前后后, 失败了十一次。

但是到她支撑着身体,再度举起剑来的第十二次,她成功了。

五脏六腑里或明或暗的伤痛都暂且被她忽视, 断山剑的明光又一次为她而闪烁。

如同一团野火,流星一般纵横于这个长夜, 斩向了天际的那团明蓝!

夜色中传来了低沉的, 难以掩饰的痛苦的低吟声,好像是沸腾的水声,又好像是烧得正旺的木柴在噼啪作响。

那团明蓝色的光亮倏然涨大了数倍, 紧接着,忽然间爆裂在夜空之中!

无数个星星点点的明蓝色光辉仿佛流星一般坠落。

到半空中,又如同被凭空一只巨手捕捉到了一样, 忽的熄灭。

这是一场静谧而美丽的死亡。

乔翎跌坐在地, 抬着头注视着这一幕,一边咳嗽,一边笑的心满意足:“这才对嘛。”

水生静静地旁观了全程。

他见证了乔翎数次的失败,也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屡败屡战。

到最后,他见证了太元夫人在这个世界的最终陨落……

他实在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祂是可以战胜的?”

乔翎瞥了他一眼,不想跟这个趁火打劫的家伙说话。

水生见状微怔, 不禁哑然失笑。

他回过神来, 便取出一把羽扇, 对着她轻轻扇了一下。

那风是轻柔的, 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香气。

乔翎喉咙里还有些腥气, 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一声,叫他这么一扇,忽然间觉得从最开始就在作痛的肺部舒服了许多。

她这才纡尊降贵地给了水生一点好脸色:“祂本来就是可以被战胜的啊。”

岂止是可以被战胜,祂不是都被高皇帝杀过一次了吗?

水生又扇了一下, 同时由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战胜祂?”

他没想到的是,乔翎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说:“我不知道。”

水生又是一愣:“你不知道,还敢一次次地对着祂举剑?”

乔翎反问他:“对于不知道是否能战胜的敌人,就不应该对着祂举剑了吗?”

“难道我只敢打我打得过的人?你未免太小看我!”

水生为之一震。

那边乔翎觉得身体好一些了,终于扶着剑,站起身来:“即便不是我战胜祂,也会有别人的,我相信祂必败无疑。”

太元夫人很厉害吗?

这倒是真的。

可现在的太元夫人,难道会比高皇帝诛杀的那个太元夫人更厉害?

绝无可能!

真要是这么厉害,还至于不知道在哪儿飘荡?

为什么不风风光光地做正神,受人香火供奉,万世景仰?

是不想吗?

乔翎猜测,至少在这个世界,祂只是一个花架子。

中看不中用。

只是祂的存在本身就太过于强大,甚至于超过了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认知,所以即便只是一个可防不可攻的花架子,也足以震撼世人,令人瞠目。

乔翎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听说,空海当中蕴含着无数个可能,是否在高皇帝开国的世界当中,太元夫人成为了传说中一道诡谲的影子,但是在某些不存在高皇帝的世界里,祂仍然存在着?”

水生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乔翎面露了然。

月亮的冷光照在她脸上,不知怎么,竟叫她脸上显露出几分嘲弄来:“太元夫人习惯了猎杀别人,估计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成了被狩猎的那一个……”

她又咳嗽了几声,但是状态较之先前,却已经好多了。

原先覆盖住半边天际的明蓝色就此消退,偌大的东都,好像是一个正在受伤的巨人,正缓慢地在活过来。

乔翎擦了擦嘴边的血,收剑入鞘,转身离开万府,在附近寻了家还没有关门的书铺。

她借了店铺老板的纸笔,写就书信一封,最后将其收进信封里,放下钱,出了店门。

水生和月亮都被她抛到了身后。

乔翎又一次回到了先前送别羊三姐和木棉的地方,敲响了门。

……

她去而重来,不免叫羊三姐吃了一惊。

尤其又知道她猫猫侠的身份。

羊三姐还以为她是在外边搞伟大事业的时候露了痕迹,正被人追捕,原想着要拉她进去躲避,却反而被乔翎牵住了手。

“三姐,我有一事,万分紧要,只能托付于你,不知你是否愿意祝我一臂之力?”

羊三姐叫她这语气说得心头微沉,却不迟疑:“妹妹,你救过我跟木棉的命,若有吩咐,只管驱使,我必定拼尽所能,替你办好!”

“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其实也简单……”

乔翎将自己收在袖子里的那封信并祖相公、安国公世子出具的名帖一起递给她,同时道:“请三姐即刻出城,在城门二十里之外寻个客栈安置,到明日天亮,再打开这封信看,依照上边的意思来办就成了!”

又说:“现下还是宵禁时候,三姐骑马出城,可能会遇到金吾卫的人,若是个浓眉俊脸的青年,就把祖相公的名帖给他看,若是别人,就出具安国公世子的名帖,他们自然会放你出城的。”

羊三姐听她这一席话说得玄妙,不禁失笑:“还真是挺有意思……”

口中却不迟疑,震声应了:“你放心!”

木棉在旁边听了,也有些跃跃欲试:“乔娘子,我可以跟三姐一起去吗?”

乔翎心想:三姐是局外人,或许可以跳脱出这个迷局,但木棉本就是万家的人,就未必能出去了。

话虽如此,她并没有明说,左右也没什么危险,试一试也好。

便也点头应了。

这边的事情安置好了,乔翎又重新折返回万府去。

寒冬腊月,夜风如刀,她还有些内伤未曾痊愈,时不时地会咳嗽几声。

乔翎又回到了万府,回到埋葬了九九的远香堂前。

水生背着手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杨树下,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乔翎说:“我能猜到一些,也知道这很危险,但还是不能不管。”

她走向了跪坐在地上,魂魄接近于透明、快要消弭在空气之中的九九。

乔翎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她的周身浮现出一道透明的结实的影子,宛若琉璃,内外明澈。

那是她的魂魄。

立在地上的乔翎眼眸闭合,悬浮在半空中的乔翎目光明亮。

她向着九九伸手:“把手给我——我有办法能修补你的魂魄!”

九九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地蓄起了泪。

她颤抖着伸出了自己瘦削破碎的手掌,只是在即将触及到乔翎手掌的时候,又退缩了。

九九脸上浮现出挣扎与痛苦的神情来。

几瞬之后,她将手收回,哽咽着说:“……你快走吧!”

“真的对不起,”九九流着眼泪,摇头说:“之前,之前有个人来找我,叫我把我的过往展现给你看,他说你会救我的,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可是我,我太想活下去了……”

她引泣不止,难以为继:“虽然每一世都很痛苦,但我还是很想活下去……”

乔翎浮动在半空中的魂魄向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很温柔地说:“我知道,没关系的。”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什么错都没有,你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踏进万家之后,乔翎在这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京一语。

可是先前她在万府门前与万小娘子争锋的时候,分明还没有这种感觉。

京一语是故意的。

他笃定乔翎会主动踏进来。

而乔翎……

她很笃定那条曾经输给她的贱狗,这一次也不会赢。

怎么能怪九九呢?

她已经够可怜了。

无数次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看不到一丝光亮,直到魂魄被湮灭的前夕,才等到了这么一丁点曙光。

乔翎有时候也会想,破命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破命之人,是如何被选拔出来的?

老师们也好,师兄师姐们也好,都觉得她是很宝贝的,要被好好呵护着,以备未来某个时刻的大用。

可那个“大用”,究竟又是什么?

他们都没有头绪。

乔翎自己觉得,或许他们想的都不对。

破命之人,只是一点星火,是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破命之人,是该心存慈悲,改变每一个不幸之人的命运。

一味地爱惜自己,唯恐输了败了失了死了,还算什么破命之人呢?

眼下,破命之人最要紧的……

那悬浮在半空中的琉璃色的魂魄俯下身去,轻轻地,用她的额头碰到了九九的额头。

九九那近乎透明的魂魄便如同风中残灯,随即摇曳了一下,紧跟着又如同被添了油似的,转而变得凝实起来。

乔翎感觉到了命运的牵扯。

她看见有明蓝色的蝴蝶从夜空中飞来,震动着翅膀,唤起了一场飓风。

本来也是嘛。

乔翎心想,太元夫人的那种明蓝色,跟织梦娘翅膀上的颜色,多相像?

九九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流了下来。

乔翎笑着替她擦了擦脸。

天下之大,人生之广,其实都只是虚幻。

既然有缘相遇,在此一聚,又何妨为这素昧平生的小女子去逆天改命,博个新生!

第84章

这个幻梦世界, 正在逐渐坍塌。

似乎是星星点点的金粉在半空中闪烁,继而又如同灯火一般迅速熄灭。

乔翎、猫猫大王、卢梦卿、公孙宴、小庄、李九娘和李十七等数位异界来客不由得仰起头来,神色各异地凝视着这注定会被镌刻在记忆深处的绚烂画面。

乔翎看见了九九。

魂魄凝实, 被拔出了诅咒的九九。

半空之中,她含着眼泪, 向着乔翎郑重一拜:“乔娘子的大恩大德, 我永世难忘!”

乔翎笑眯眯地朝她挥了挥手:“再见啦,九九!”

东都故人们的脸孔逐渐变得模糊,神都来客们的耳畔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浪潮声。

猫猫大王神气十足地竖着尾巴, 这边儿走几步,那边走几步,实在觉得新鲜:“我们如今正处在两个世界之间吗?真好玩儿!”

反倒是领头的三个人, 神色都很沉静。

公孙宴伸手去拍了拍乔翎的肩膀, 宽慰她说:“能有如今这个结果,已经很好啦。”

卢梦卿也说:“世事哪有尽善尽美呢。”

日夜在头顶颠倒盘旋,光阴如同钟表上的指针往来循环。

……

百年之后,东都。

乔翎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头顶上浅青色的帐子,对面不远处立着一扇螺钿八仙过海屏风, 屏风旁衣架上挂着一套从四品服色的官袍……

初春的日光透过玻璃窗, 懒懒地照到了内室。

她坐在榻上, 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姜迈就在旁边守着, 见她醒过来, 欣喜之余,也没急着出声。

眼瞧着她慢慢地似乎缓和过来了,才递了一杯温水过去:“不要急,先润一润喉咙。”

又温柔地问她:“饿不饿?厨房里还有备好的膳食, 你要是想吃,我就叫人送过来。”

乔翎怔怔地扭过头去看他,端着那盏水,猫似的慢慢啜。

姜迈没有佩戴冠帽,倒是仍然穿着中朝学士标志性的那身紫袍,丰神如玉,气度矜雅。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仍旧如从前一样,脸上带一点温煦的笑,神情平和地注视着她:“怎么啦,是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吗?”

“没关系,”姜迈说:“我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听你慢慢说。”

乔翎盯着他看了会儿,脸上的表情就慢慢地松动了。

她一口将水喝完,紧接着就整个人都扑上去了。

姜迈伸臂将她抱住。

乔翎埋脸在他怀里,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香气,深深地吸了一口之后,却没说发生了什么,而是先哼哼唧唧地道:“你知道我今天会醒吗?怎么还提前留着饭呢……”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醒,”姜迈轻轻地,安抚性地拍着她的背:“我只是相信你终有一日会醒来的。”

他轻笑着说:“所以我每天都叫人给你留着饭。”

外头传来梁氏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乔霸天醒了吗?”

紧接着又开始骂:“你这死肥猫,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刚醒过来就这么闹腾,真是让你烦死了!”

也不知道猫猫大王又干了什么,惹得她这么生气。

屋内二人听得忍俊不禁,恰在此时,地上那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光影,倏然间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紧接着恢复正常。

乔翎与姜迈脸上笑意顿去。

乔翎翻身下床,又伸手去扯放在枕边的外衣,那边姜迈替她提了出门的靴子过来。

两人一并来到窗前,都感受到了地面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动。

不是地动。

倒像是先前笼罩住整个东都的巨大的屏障被撤走了。

自今日起,东都城里,再也不会死人了。

但是,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又算什么呢?

……

“整件事情,其实应该从华胥国说起……”

“华胥国里的四位圣人,天寿将要尽了,他们的位阶摆在那里,不进则退,所以他们必须尝试着向前迈出那一步。”

“但现在偏偏是湮灭记,是灵气匮乏的时代,该找点什么,来推动他们走出去那一步呢?”

小庄坐在书案前,一边记,一边试探着道:“东都城里那些具备有修道天赋的人?”

“不,”乔翎脸上的神色有些戚然,她摇头道:“实际上,他们只能算是引子。”

“华胥国真正的目标,只有两个。”

“一个是我。”

高皇帝之后承继了这片天地最强气运的破命之人。

“而另一个……”

李九娘心领神会,面露骇然:“是太元夫人?!”

乔翎赞许地看了过去,颔首应声:“不错!”

太元夫人作为曾经执掌过九天之中三天的古神,即便现下成了一艘破船,也还有三千钉呢!

小庄明白了:“华胥国的人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怎么露面,他们在借刀杀人……”

用空海打通了一条通往百年之前的路径,用九九身上背负的诅咒反向定位太元夫人,再设法在百年之后的东都做一起大案,就可以静待鹬蚌相争,坐收渔人之利了。

太元夫人陨落了,这很好。

破命之人死了,也不错。

最好是两败俱伤……

只可惜,没能如愿。

不过有太元夫人入彀,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

华胥国。

四位圣人突破在即,四宗俱是关门谢客,运行护宗大阵,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有虞氏圣人所在的层城,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就在这紧要关头,竟然还有个青年迆迆然穿过层层封锁,一路来到了层城的最顶端面见圣人,传将出去,估计会让很多人觉得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