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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没有拆呀,怎么知道喜不喜欢。”柳见纯道,“毕业是个很重要的时刻,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换一件,有效期是今天。”

不等虞树棠反应过来,她微笑道:“走吧,我们得出去了。”

桌上的菜吃了七七八八,一打啤酒也喝了大半,徐蔚然也有了点醉意,向她招了招手:“小纯,最后喝一杯吧,我叫了代驾。”

柳见纯点了点头,四个人一起最后碰了碰杯,“我晚会儿再叫,不着急,今天晚上夜风很舒服。”

“那你再享受一会儿吧。”徐蔚然也笑道,“小湘,小树,走,送你们回宿舍。”

唐湘眼睛都有点睁不开,虞树棠扶着她,顺手帮她把车门也打开。“进来啊。”唐湘有点疑惑地看着自己站在外面一动不动的好朋友,“小树,怎么了?”

“老师,小湘,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唐湘使劲盯着她看,实在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情况,虞树棠脸孔雪白,然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想晚会儿再回去,走着回去,想自己消化消化。”

蝈蝈海鲜烧烤离惟宁大学不远,一路都是灯火通明,可毕竟虞树棠喝了酒,她还是有点担心:“小树,还是尽快回去吧,你喝酒了,路上再不安全。”

虞树棠摇了摇头:“老师,你放心,我就是想再自己消化一下,我会给你发消息报平安的。”

她这样坚持,徐蔚然也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所谓的消化大概也不是指的食物,今天毕业,小树这孩子心思又重,很多事情埋在心底,是时候该消化一下了。

虞树棠冲她俩使劲挥了挥手,转头就往另一侧走去,今天人太多了,路边能停车的地方全部都是满满当当,徐老师和柳老师的车相隔挺远。她有点庆幸,单肩背着书包往前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柳老师的车。

车门没锁,她打开门坐到副驾驶上,柳见纯侧过脸来看她,她看到了柳见纯泛红的眼圈和轻轻抿着的菱唇,而柳见纯看见的是她煞白的脸色和鼻梁上结满的汗珠。

双方都是吓了一跳,立即问道:“怎么了?”

柳见纯先摇了摇头,玩笑似的说:“毕业嘛,和你们一样,有点伤心。”

这话半真半假的,她自然是有点伤心,可等的这段时间里,渴望和懊悔轮流交锋,事情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呢?她们这样的身份关系,可不是简简单单脱去老师的称呼就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小树有锦绣前程,即使喜欢女人,也合该配一个更适合她的女孩……

她还没有想完,虞树棠打开了她的车门。

所以一切她都不想了,她全副心思放到现在这一刻,爱就是爱,该发生的,是避不掉的,她略略睁大眼睛,既正视着虞树棠,又毫不闪避地正视着安静车厢里这份浓稠流动的感情。

“你呢?”她问虞树棠。

虞树棠也紧盯着她,好诚实地说:“我很开心,又很害怕,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话太出乎意料了,柳见纯默了一下:“小树,如果我让你不舒服了,你完全可以现在就下车,我说的话依然有效,假如你回去之后发现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就告诉我,老师……”

她习惯性地使用了老师这个称呼,还没来得及收回,虞树棠浓黑的瞳仁幽幽地闪着光,已经替她纠正了:“姐,是姐姐。”

柳见纯从善如流:“姐姐就给你重新买一份。”

“我没有不舒服。”虞树棠解释道,她确实感到很不舒服,兴奋地几乎有些痛苦,又掺杂着一点害怕,但这都绝不是因为柳见纯,或许说,是因为柳见纯,但不是因为柳见纯本人,是她对柳见纯的感情让她这样的。她说不清了,只强调道,“姐姐,我真的没有不舒服。”

柳见纯笑了:“小树,那拆礼物吧。”

虞树棠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很明显的东西,那东西像萤火虫一样在她面前晃,可是她很胆怯,始终不敢真正地伸手捉住。

她从书包里取出柳见纯的那份礼物,青绿色的包装纸,小松树的火漆印,她一眼就知道,这份是柳见纯给她的。

她一边很小心地拆开,生怕弄破了包装,一边情不自禁地,就这样对柳见纯说,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柳见纯的爱的时候就已经鬼使神差地卸下心防,更何况现在呢?

“姐姐,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性格和大家以为的我的性格很不一样。”

柳见纯柔柔地嗯了一声:“一开始不了解你的时候,我以为你很潇洒,很冷淡,之后才发现你实际上是很谨慎认真的性格。”

“是。”虞树棠道,“说好听一点是谨慎小心,其实我就是胆子很小,什么都按规矩来。之前上寄宿高中,大家好像都有很多种方法从外面买东西吃,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出去,都是很简单很轻松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做不到,我必须严格按照秩序办事,必须要做应该做的事情。”

“这没有什么不好呀。”柳见纯道,“潇洒也不是通过这些事情体现的。”

“我明白。”虞树棠道,“只是……以小见大吧,明明很多无伤大雅的小事,我都根本做不到,我妈妈说我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筷子。”

她尽量拆得很慢,可包装纸也只有那么两层,里面是一个鲜红色的珠宝盒,这显然不是一个该送给学生的礼物,从外观上来看就不大合适——虞树棠打开,里面静静地放着一对宝蓝色和银色交相辉映的月相袖扣。

她知道不合适,柳见纯更知道。“你现在工作了,需要一些这种东西,我知道你家境很好,不需要我来买,不过还是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了。不管你最后留不留在申城。”

“你很适合宝蓝色。”柳见纯轻轻地说,“红色也合适,你适合亮色。”她实际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见解想说,她常不由自主地观察虞树棠的穿衣打扮,她很时髦,落在大学生里,显得格外成熟美丽,又有一股潮流的孩子气。

她到底没有全部说出来,太多了,纵使小树很认真地倾听,她还是觉得自己会显得啰哩啰嗦的。

“我当然会在法尔林工作,当然会留在申城,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不会走的。”虞树棠急切地讲,她也有好多话想说,想说到简直是在争分夺秒:“姐,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

柳见纯眨了眨眼睛,这样确定的回答,让她的一颗心缓缓地降落,最后一点迟疑也不由得消失了,两个人居然就这样陷入了这种氛围中,不断地你问我答起来:“你说的是哪种香水?”

“一种是青绿色的,”虞树棠道,“一种是紫色的,很浓郁的紫色。”

柳见纯笑了:“你说的是气味还是颜色呀?”

“我闻得到。”虞树棠就这么专注地,心无旁骛地看着她,只看得见她一人,柳见纯恍惚间,看到一只很大的蝴蝶停在她乌浓的长睫毛上,而虞树棠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她,只是望着她。

“紫色……”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你说的是不是我今天喷的这种?味道稍微浓一点的,实际上更适合冬天,叫做檀香玛索亚。”

“青绿色的,”她很快意识到说的是哪种,“有当归香草气味的,应该是娇兰的白芷香。”

“你还想知道什么?”柳见纯笑盈盈地问。虞树棠很大逆不道地想,这和那个梦里的情形太像了,都是邀请。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徐老师会说柳见纯是主动型了。她从来都不是多汗的体质,可滚烫的汗水顺着她的鼻梁直往下淌,她有问题,有重要的问题,还有数不清的许许多多的问题,她要想询问柳见纯的一切,了解柳见纯的一切,可是……可是……

她是永远按照秩序做事的虞树棠,她是循规蹈矩的虞树棠,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只有筷子的虞树棠。只要任何事情一脱轨,她就焦虑的无以复加,烦闷得无所适从,她知道自己是女同性恋,但女同性恋也有轨道!爱上大自己十二岁的老师绝对不属于按部就班范畴内的!

更何况,老师爱她吗?她不再叫老师了,她只叫一声姐,姐姐爱她吗?暗示如同好多萤火虫在车厢内飞舞,她手心濡湿,偏偏捉不住任何一个。

她看不清柳见纯的所有,可柳见纯一眼便看得穿她。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柳见纯的声音不急不缓,落在虞树棠的耳朵里,春风凝实成了一种黏稠的质地,将她的浑身都包裹了。

她心跳如擂,汗出如浆,柳老师轻轻地说:“你想知道,我喜不喜欢女孩。”

第67章 我等着你。

虞树棠想说很多话, 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她喉头哽塞,幸好柳见纯对她存着怜悯之心,没有卖关子, 张开两片红润的嘴唇, 好像这就要开口回答。

她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虞树棠急切地先说话了:“姐,还是我先说吧。”

实际上虞树棠完全没有镇静下来, 她好端端地坐在座椅上,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我喜欢女孩。”她的声音细微地发颤,尽力地想继续说下去, 柳见纯半靠着椅背笑了笑,虞树棠望着她分外清澈的眼睛, 一瞬之间, 再也说不出一句了, 几乎是无地自容。

她喜欢柳见纯, 想在她面前体体面面的, 可是毫无疑问没能做到。无论是谁都想在爱慕对象面前表现得聪明镇定, 她的心魂和躯体却一样不由她自己控制,这简直太恐怖了。她遇上柳见纯,就遇上了这种超现实的状况。

她现在甚至都不再想一个学生对同性教授说自己喜欢同性有多么恐怖,她单纯的是想,好恐怖, 自己原来一直都没意识到, 自己在感情中, 居然有这样澎湃的孩子气, 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坦然成熟的大人了呢!

柳见纯坐直身子,用掌心很轻地贴住了她的脸颊:“小树, 你特意要在我之前说,是想让我不要担心,是不是?”

她的掌心感受到这棵小树的颤抖,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然下意识地在自己前面交托出了这个秘密。

这当然算秘密,甚至算得上很重的一个秘密。没人会在普通的社交范畴内透露这点,哪怕是二十一世纪,哪怕在申城这样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繁荣开放的大都市,她比自己先说,是想让自己放心。

“小树,”她平静地说,没有犹豫,“我是女同性恋。”没有修饰性的词语,她就这样平和地对虞树棠说,眉眼间盈着一点笑意:“我们真的很有缘分呀。”

虞树棠虚虚地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好轻,好像将一只萤火虫笼在了手心:“其实我还没有说完,还有一件事没说。”

听到柳见纯肯定的回答,她的心弦反而绷得更紧,她知道柳见纯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而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氛围,柳见纯就是等着她在说呀!可是……可是……

“可是”这两个字,已经反复地出现,每一次出现,都可恶地将她通感的能力给敏锐地夺来了,黑压压的两个大字压在她头顶,悬在她心上,可是!可是她偏偏就是讲不出来!

喜欢。她讲不出喜欢。

她喜欢的,好像都是妈妈不喜欢的。她不是天才,她不是天生就喜欢学习,她喜欢看电视,她喜欢读全彩的漫画书,妈妈全都不喜欢。

喜欢不代表这就是好的。妈妈对她说,妈妈也喜欢你,可喜欢不是纵容。

是她可以喜欢学习,可以喜欢研究,可以喜欢小提琴,喜欢英文……她终于找到了一样被同意的喜欢,那喜欢很健康,很有活力,可以放松,又可以运动,那就是骑行。

对柳见纯的喜欢是好的吗?她忽然想起那位制作人代鹃,那是柳见纯喜欢的类型吗?那是个成熟的精英女人,而她呢?她睁大眼睛,一颗心脏勃勃跳动,她今年刚刚二十四岁,她是个完全的大人了吗?

她习惯所有事情都做好全盘的规划和计划,确认那是好的,可行的,她想要爱,想要喜欢,可这话太重了,她想好珍重地说出口,对,这一刻还不够完美。还不够完美。

她好像为自己的胆怯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柳见纯就在她面前,近在咫尺,静静地看着她,半晌,虞树棠低声道:“姐姐,我是不是很不像你认识的那个我?”

“你就是你呀。”柳见纯说,她的指腹很轻地拂过虞树棠的长睫毛,微微地叹了口气,“小树,我喜欢你。”

这句话如此清楚地落到虞树棠耳朵里,那一刹那,她却几乎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众多繁杂的念头像万花筒一样斑斓转动,她明明已经笼住了柳见纯的手腕,偏偏捉了一个空,身子直往中控台上栽,柳见纯一把拉住了她:“怎么了呀?”

“头晕。”虞树棠说,柳见纯说出刚才那句表白,外表仍是镇定的,其实手心里早已经洇满了热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小树,望着她湿漉漉的面孔,汗水淌下来,浸湿了她深浓的眉眼和乌浓的鬓发,她同样是望着自己,深黑色的瞳仁湿润润地发着亮光。

“从刚才开始,我就头晕,姐,我一见到你,我就开始头晕。”

柳见纯笑了:“你有没有觉得,叫姐不叫姐姐的话,会显得没那么可爱了?”

姐和姐姐一字之别,在不同的情境下,确实有微妙的差别,虞树棠自然知道。她是未经思考的时候总是容易习惯性地叫了姐,不过现在,她尝出了一点咸甜的味道,让她有点想故意捉住这个称呼不放了。

这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刻,各种荣誉都抵不过现在的每分每秒,她明明有许多衷心的话想说,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想问,想了解,可一点都说不出来,柳见纯温柔的目光像琥珀一样将她凝固了,从上到下的身心全浸在这种奇妙的氛围里,她慢慢地说:“我想……”

“你想。”柳见纯重复了一遍,耐心地等着她往下说。

“我想,”虞树棠道,“捍卫北方人叫姐的权力。”

柳见纯扑哧一声笑了:“少来,我也认识很多北方人的好不好,任何一个比你大的女人都可以叫姐的呀,这个称呼,感觉……”

她没能感觉出来,虞树棠在她面前呼吸着,滚烫的吐息从她面颊边流淌过去,这棵小树终于笑了,颊边的小记号一闪一闪,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她看着却像一只毛茸茸的黄油饼干或者毛巾绣标小鳄鱼,真是爱到——无计可施。

小树的嘴唇也是烫的。肯定没有接过吻吧,立即就僵住了。柳见纯好轻地贴了贴她的嘴唇,见虞树棠没有反应,她知晓这并不是拒绝的含义,左手拇指的指腹缓缓地抚过她颊边的笑弧和湿烫的脸颊,一点一点,柔情地舔舐过她的唇纹。

虞树棠这才像有点反应过来似的,笨拙地想要张开嘴唇,想要同样地吻她,只可惜完全不得其法,看过电视剧上的情景和实际上完全是两码事,幸好柳见纯很有耐心,她稀里糊涂的,感觉尝到了柳见纯口里一种清淡的甜味,不知道柳见纯同样也是尝到了她唇齿间的大白兔奶糖的甜蜜味道。

“往后别叫姐了。”柳见纯道,“我是南方人呀,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她的神情依然好从容,只有两片漂亮的菱唇是水红色的,是刚刚亲吻过的缘故。虞树棠目眩神迷,对待柳见纯的每句话她都很郑重,又立即更改道:“姐姐。”

只是她心不在焉,虽然刚才她刚才混乱地根本没真正尝到接吻的滋味,只觉得有当初送给柳见纯那宝蓝色的邮票上的烟火后知后觉地在自己胸腔内炸了开来,可她还是无法抑制地留恋起了这件她还根本没尝到妙处的事情。

虞树棠很想、很想再吻柳见纯一次,这次她会了,她不会像刚刚那样表现那么差了……柳见纯抵住她的脸,指腹柔柔地按了按她鼻梁上那段小小的驼峰。

“小树,接下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柳见纯道,“我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其实我之前想过很多,关于这件事,但是我还是告诉你可以来我这里换礼物,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做到这场聚餐结束,就让你这样离开,那样我们很有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

柳见纯条理分明地说:“我做得对与不对呢?我自己都无法定论。我想爱你,我也有勇气,敢去爱你,不过小树,”虞树棠的心被这个不过紧紧地揪了起来,“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这件事的选择权,我交给你。”

“你对我的喜欢,里面是否有原因是我的身份呢?学生天然容易对老师产生信任和好感,你一定要分辨清楚。我比你大十二岁,我生日在四月,今年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你还没有过二十四岁生日。

除却曾经是老师和学生的这层身份,我们也有很多的不同,性格、爱好乃至生活经历,即使在一起了,我们也很有可能长久不了。你还没有真正地踏入社会独立生活,等到过两天你正式在法尔林工作,大约很快就会了解到申城的另一面,你会遇到很多新的事情,新的人,新的机遇……

还有很多,不用我说,其实你心里都明白的。”

柳见纯柔软的掌心再度贴近了她的面颊,虞树棠定定地凝视着她,听见她好珍惜地说:“小树,再好好想想,谨慎一点,毕竟这世界上的许多东西都不是只要爱就可以的,恋爱是一种更进一步的关系,更何况你还是第一次。脱离现在这个氛围,好好地考虑一下,冷静地做出决定。”

“我做不出决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虞树棠说,她觉得自己即使中了彩票也不会有现在这种欣喜若狂的感受了,越是兴奋的不可救药,她反而越是奇迹般的镇定,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了。

她把和柳见纯的每一件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旁敲侧击地想问柳见纯关于如何决定,这次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率地,对其他人说:没错,我做不出决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做得出的。”柳见纯说,她语气笃定,“小树,虽然我让你好好考虑,但深思熟虑过后,一个决定是自然浮现的,你只需要诚实地面对内心就好。”

她嫣然一笑:“我等着你。”

第68章 让这个时刻再长一点吧!

虞树棠握紧她的手, 她曾经猜想过握住的触感,柳见纯的手并不算很小,然而骨骼纤细, 柔软异常, 被人一握,就轻轻地全蜷进了掌心,和她的想象分毫不差。

“小树, ”柳见纯笑道,“该下车啦。”

虞树棠有点不想下车,一下车, 她就又要做出决定了,她不喜欢做决定, 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 她就想这样安静地坐着, 握着柳见纯的手, 希望这无比幸福和无比幸运的一刻能拉长, 最好拉长到永久。

这想法太傻, 太孩子气了,她知道,所以她一点不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真就那么傻乎乎地祈求道:让这个时刻再长一点吧!

“小树。”柳见纯仍然是笑盈盈的,“时间真的不早了, 要是不下车的话, 我就叫个代驾, 正好把你送回学校。”

“不要麻烦, 姐姐,直接让代驾开车送你回家吧。”虞树棠道, 她话是这样说,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地望着柳见纯,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愿意撤开。

这几乎有点像那个梦境了,她近在咫尺,细致入微地看着柳见纯,将她的眉眼,面容全部都镌进心里。梦里面她还看到了更多其他的,比如手臂的线条,她眨了眨眼,将目光小小地下移,柳见纯就轻轻地把手从她掌心里脱出来,柔柔地遮住了她的眼睛:“怎么像没见过我似的。”

纵使被捂住了眼睛,虞树棠依然睁着眼,柳见纯感觉她的长睫毛不断地扫过自己的掌心,若即若离的,扫的她心口发痒。

“和以前不一样。”好一会儿,虞树棠才说。

“一不一样,你之后告诉我,好不好?”柳见纯道,“好了,小树,真的该走了,时间太晚,别让你家* 里人担心,我直接叫个代驾吧。”

虞树棠发觉人太兴奋,太幸福的时候,反而心是不跳的。她用手覆住柳见纯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她睁大眼睛,看到一片静谧柔软的黑暗。

“姐姐,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她对时间失去了概念,早也好,晚也罢,她这会儿真的不在乎,“那位代制作人……”

“停。”柳见纯的声音里含着笑,“我现在要叫代驾了。”

虞树棠听见她按动手机屏幕的声音,竟然真心实意地说:“姐姐,真的不要麻烦,我打算消消食自己走回去的。”

柳见纯不怀疑她确实想自己走回去,但也不怀疑她确实下不了这台车,太年轻了,刚接触到恋爱和亲热,能不甘之如饴,一点也不愿放开吗?

她的手移开一点,一边看代驾界面,一边用指腹抚过小树薄薄的眼皮和浓密的眉毛,她刚点下呼叫,忽然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赧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第一次恋爱,还不断很理性地让小树下车,可小树在车上的时候,她不一样也是甘之如饴,难以放手地一直保持着触碰吗?

她想抚摸过这棵小树的每一枚叶片,深浓的眉目和乌黑的头发,想拥抱,想亲吻,想被这段久违的爱彻底淹没,如果小树愿意的话,她想她应该也不会拒绝。只不过小树在这方面显然是个单纯的孩子,连接吻都是生涩的。

“叫好了。”柳见纯说,她刚才心不在焉地反思了一会儿,手却很诚实地没有离开,虞树棠珍惜地捉住她的手腕,在她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居然大胆地用嘴唇贴了贴她的掌心。

柳见纯略略睁大了眼睛,从神情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做出这举动的虞树棠自己,在那一瞬间从脖颈一路烧到了脸,一颗心都是火烧火燎,既是害羞,又是无地自容,生怕自己这举动太过逾越,赶紧想要开口,刚吐出一个字就短暂地卡了壳:“姐、姐姐,对不起。”

“哪里对不起?”柳见纯逗她,“如果是对不起自己下不去车回宿舍的话,那确实是有点对不起呀。”

虞树棠覆着柳见纯的手,又贴到自己脸颊上,太烫了,柳见纯险些以为自己贴到的是她滚烫的心。

“我是真想自己回去的。”她认真地说,又好诚实,“但是我觉得时间还不晚,所以可以……多待一会儿。”

“那位代制作人……”她又想问了。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否则虞树棠想自己清醒的时候绝对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的,这是人家的私生活,而她和姐姐目前还……

“现在不想告诉你。”柳见纯道,虞树棠往常只觉得她的声音温柔优美,这会儿带了如此丰沛的情绪,含着点笑,有点娇气,带着点亦真亦假的嗔,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等到你给我答案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说这些事。”

虞树棠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代驾到了。两人都坐到后座,柳见纯低声道:“刚才想说什么呀?”

她是想问柳见纯名字的含义,不过现在车上有代驾,她就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话了。在手机便笺里打了一行字:想知道你名字的意义。

柳见纯抿嘴笑了。酒劲返上来,再加上汽车行驶,她也是有点轻微地发晕了,就轻轻地把头靠在了虞树棠的肩膀上。

虞树棠一动不敢动,生怕让她枕的不舒服,只敢稍稍转头,将目光落在柳见纯嫣红的脸颊上。

姐姐半合着眼,伸手牵过她的手,慢慢地,一笔一画在她手心写着字。这四个字不难,虞树棠跟着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念了出来。

心纯见真。

柳见纯指路清楚,汽车停在了宿舍楼门前,虞树棠下了车,直到汽车驶离,她打开手机,这才发现微信里妈妈给自己发了好几条消息,还有一个未接电话。

她先是给徐老师报了平安,这才打开宿舍门,杨秀桦一看到她的脸,就对虞家说:“我就说肯定是喝醉了,要不然不会微信也不回的。刚才小湘和爸妈走了,说你想消化消化,走着回来,谁想到这一走就有一个小时。”

她自己也经常为了应酬喝酒,并不觉得怎么样,一点担心被冲散,她指了指墙边的行李箱:“给你把衣服先收好了,其他的东西不确定怎么收拾,就想着你回来自己弄吧,反正还有两天时间退宿,咱也不着急。”

“咱们也回去吧?”她是问询的语气,不过基本上算一槌定音,“今天很晚了,小树又喝了酒,有什么事我们明早再说。”

虞家还在因为那个虞树棠是喜欢上谁了的猜测郁郁寡欢,不过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确实是太晚了,她们一行人到达租的房子时都十二点了,哪还有时间聊这么深入的话题。

虞树棠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境闪闪烁烁的,不停地出现新的画面,偏偏她又一帧都看不清楚,她一会儿觉得仿佛醒来,一会儿又沉沉地睁不开眼,好像跌堕进了什么更深的梦里,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生物钟彻底失灵,醒来时打开手机一看,都已经八点半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头脑仍是晕乎乎的,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先怔了一会儿。她的头脑终于清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重温,那个吻回忆起来,简直是余温犹在。

虞树棠再也坐不住了,她下床洗漱,换好衣服,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煎鸡蛋和豆浆,杨秀桦见她出来,放下手机:“小树,你爸昨天买了点黑豆和红枣,肯定比你之前打的纯豆浆要好喝。”

豆浆散发着香气和热力,虞树棠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很美味。她爸爸早年做厨师,很愿意花心思琢磨菜式,从他手上做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吃的。

虞家将最后一点豆浆倒进玻璃杯里,也坐了过来,虞树棠紧紧地咬了咬口腔内的软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必须得趁着这股让她不再瞻前顾后的冲动在,把自己的想法在现在彻底表达清楚了。

“妈,爸,我有事情想和你们说。”她开口道,虞家赶快说:“等到吃完饭再说吧?”这好像是他的一种职业病一样,不管有什么事,非愿意等到吃完饭再说,否则桌上的饭菜就这样摆着,让他胃里空空,心里不安。

“没事。”杨秀桦喝了一口豆浆,“现在说也好,早说早解决。”她反客为主:“考虑得怎么样了?回京城吧,要是觉得妈妈带你放不开手脚,让你王姨,或者谁带都行,这都不是问题。”

“不是谁带的事情。”虞树棠道,“妈,你知道的,不是谁带的问题。”

“我知道,你上次和我说过,你不喜欢精密加工。”杨秀桦说,“我也还是那句话,你难道就喜欢投行,喜欢那什么,什么并购吗?”

虞树棠停了一停,她意识到一个她早该意识到的事实:“妈,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的,因为你总觉得你做出的决定就是完全正确的。”

“不是吗?”杨秀桦不生气,反而是很平静地问道,“不是吗?小树,你自己也知道的,我给你做的决定都是绝对为你好的,都是你最好的选择?你留在申城有什么好处?给别人拼死拼活地打工,挣那么一点年薪,有什么用?你之前不还给我讲过实习,说投行实际上没有那么光鲜亮丽吗,不做老板,宁愿给人家打工,这到底是什么思想?”

虞家急急忙忙地打圆场:“闺女也有自己的想法啊,让闺女给你表达表达。”他当然希望杨秀桦能够说服虞树棠,可也怕太咄咄逼人,让小树再不高兴了,毕竟是这么大的孩子了。

“是。”虞树棠痛快地承认了,“你说得很对,可是上次我也说过,我不想。偶尔我也想试试,完全靠自己做出决定,可能那个决定不是最好的,但是是我想要的,我想完全靠自己生活一次。”

她实际上还有许许多多说不出口的,难以启齿的,幽微难言的,她不仅是不知道如何对妈妈说,甚至都难以从自己的内心中将其提取出来完整表达,可显然,杨秀桦已经明白了一点弦外之音。

“我听明白了。”杨秀桦说,“你就是想跟我对着干一次,是不是?”

是不是是一个杨秀桦惯用的正反问句,这个问句十分严厉,她会在电话里这样斥责下属,有时候斥责虞家,有时候则是斥责她。在是与不是问出来的时候,她早已预设了答案,那就是是。

但这无可指摘,因为答案总是是。

“是。”虞树棠说,她很爱妈妈,她不想违逆妈妈,她知道妈妈是为她好,可是……

“是。”虞树棠说,她微微地睁大眼睛,不让那点剧痛的酸意真变成眼泪,她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妈妈和爸爸面前流泪,“我想自己做一次决定,不管是不是最好的,就想自己试一次。”

“你还真是个孩子。”杨秀桦道,听到这话,她的语气反而不如刚才严厉,然而更深的刺伤了虞树棠。

“小树,你自己听得出来吗?怎么能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啊?什么叫不管是不是最好的,好坏就在那里,你能不管吗?好坏就是对错,因为你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我的选择比你的选择好,我就是对的,明知是对的却不做,你这不是孩子气是什么?就为了叛逆一次吗?”

不是,她当然不是为了叛逆,她也不想违背妈妈的意愿啊,她就想自己独立一次,做出一次本心的决定,为什么就这么难,就是叛逆?

“之前你也有说得对的地方。”杨秀桦道,“自理不是自立,自立才是真正的大人。可是你是大人了吗?你能自立了吗?连好坏对错都分不清楚,哪里能做大人?”

虞家赶紧又想打圆场,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杨秀桦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小树,你到底为什么想留在申城,你和妈妈说,到底直接原因是什么?”

虞树棠没说话,杨秀桦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喜欢上谁了?喜欢上你哪个同学了还是谁?”

她不想撒谎:“我是喜欢上一个人,我知道说直接原因,你肯定觉得是那个人的错,可是不是这样的,我确实是自己想留在这里。”

如果没有柳见纯的出现,她知道自己最终一定会抛弃本心的想法,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做一只毫无主见的小羊,被妈妈牵着回京城。

“谁?”这下别说杨秀桦问,虞家也忙不迭地问,“到底是谁?”

杨秀桦刚才都不生气这会儿差点气坏了:“哪个男孩子?我跟你说你现在愿意为了他留在申城你将来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可是独生女,你保不齐现在的人心多坏,万一他是想吃你绝户呢?你让他去京城找工作,找不着工作就饿着!这么没本事还谈什么恋爱啊!”

“我们还没有在一起。”虞树棠道,“而且也不是我的同学。”

“不是同学那更不好了啊!”虞家声调都提高了,是同学好歹还都是惟宁大学的高才生,不是同学,是哪个社会闲散人员?

他关注后半句,杨秀桦揪着前半句不放:“还没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没在一起你就想要留在申城?难道是你追求的人家吗?到底是谁脸这么大,你非得带我去见见不可!虞树棠我跟你说,这事没完,其他先放一边,我非得知道到底是谁!”

虞树棠是同性恋这事其实她一直没瞒着,之前初高中的时候有几个熟悉的同学朋友也都知道,她也没打算瞒着家里人,只是她一直不谈恋爱,也不和家里谈恋爱相关话题,也没什么机会说,索性趁这个机会一并讲了。

“确实还没在一起,她让我好好想想。”虞树棠道,“不是男孩,不会吃我绝户,在申城有自己的事业不会去京城,比我大十二岁。”

餐桌一片死寂,没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杨秀桦气得手都抖了,语气还是一种强装的淡淡:“虞树棠,你现在在跟我玩拆屋效应是吧?”

第69章 哪怕我人生的列车整个摔出了轨道,我也……甘之如饴。

“你妈的虞树棠你想死吗?挖坑给你亲妈跳?”杨秀桦话一出口立马觉得不对, 虞树棠倒是在旁边淡淡起来了:“妈,你侮辱女性一不小心侮辱到你自己头上了。”

“你少来这套!”刚才那种沉重的氛围反倒是消失了,杨秀桦再不装一贯的商场沉浮女董事长形象, “虞树棠你给我解释清楚, 给你亲妈下什么套呢你?”

她本来还想骂,那些国粹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自动缩回去了,现在她算明白为什么骂人不提倡带妈了, 多不尊重人,多不尊重女人呀,尤其是碰到骂孩子这种情况, 一个个回旋镖全扎她自己身上了!

“你他爸的,”她灵机一动, “你非得给我解释清楚不可, 否则今天也别收拾行李了我收拾你爹呢, 你给我说说, 你给我说说, 同性恋和老女人谁是你打算打破的房顶, 谁是你要我开的天窗!你自己选!”

还没等虞树棠说话,她自己都敏锐地察觉到了漏洞:“你不准给我选老女人啊,老女人不也是女的?你说你同性恋也就算了,同性恋也讲究基本法好不好?同性恋你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年轻女孩啊?你找个老女人你是缺姐缺姨还是缺妈!”

“我什么都不缺,我喜欢她。”虞树棠道,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你喜欢……”杨秀桦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你十二岁, 今年多少岁了, 今年都三十六了!你到底喜欢什么?你倒要听你讲讲你倒是喜欢什么!”

“停!”虞家从愣怔中醒过来,难得这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等等,秀桦,你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小树喜欢女孩?你知道,你是知道的意思吧?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当然知道!”杨秀桦正在气头上,看谁都不顺眼,“你还来质问我了,你但凡留心一点能不知道吗?小树根本没瞒过她的同学朋友,上次印小雯来咱家还在客厅问小树有没有谈女朋友,倒是你,一点都不知道孩子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该反思下你自己?”

虞家张口结舌:“你怎么能知道啊,你是不是偷听俩小孩说话呢,人俩孩子聊天怎叫你给听着了?”

“人家光明正大在客厅问的,我无意间听着的,怎么能叫偷听?”杨秀桦说,“而且又不单单是这一件事,你这成天还自诩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家庭煮夫呢,合着孩子的事半点不知道,做爹的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德行我算看出来了。”

虞家在生气和关心这件事之间左右为难,最后决定生气什么时候都能生气,他得赶紧问清楚了:“不是,那你就这么同意了?我总觉得咱们得先劝劝吧?”

“劝有个屁用!”杨秀桦道,“你当咱俩嘴镶金了劝出来的是圣旨啊,虞树棠要是不听你还能把你闺女送豫章书院不成?”

虞家明白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事劝要有用的话世界上早没同性恋了。不过他还是苍白地挣扎了一句:“闺女,这世界上好男人还是不少的,咱可以多些选择,不要那么局限。”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一时之间又没有好的补丁打,虚弱的不说话了。

“你真是分不清轻重缓急。”杨秀桦咬牙切齿,“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你闺女现在要为了一个大十二岁的老女人留在申城,你都不觉得真荒唐吗?虞树棠你真的赢了,妈同意你做同性恋行不行,妈真同意了!你换个对象吧,你换个门当户对的年轻姑娘,我们再好好谈这件事。”

“你不也是从三十六岁过来的,怎么就是老女人了?”虞树棠很不赞同,“而且我也总会长到三十六岁的。”

“我给我少来这套,少用这些先锋理论给你妈我上思政课。”杨秀桦说,“三十六岁老就是事实,你再反驳!你今年才几岁!我跟你说你俩现在没在一起,证明那个老女人还有点良心,还让你再想想,她心里肯定是门清的。”

“她心里能不清楚吗,虞树棠,我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十二岁代表什么,你俩简直都有代沟了啊!要是她不是喜欢女的,这会儿孩子都要上小学了,你自己想想这合适吗?”

虞树棠都知道。

柳见纯大她十二岁,大她整整一轮,她们两个都属蛇,柳见纯出生在春天倒数第二个节气,气清景明,气温上升,将迎来夏天,她呢,则出生在秋季的倒数第二个节气,寒生露凝,气温下降,即将入冬。

她刚出生的时候,柳见纯已经升上了初中,她上初中的时候,柳见纯已经研究生毕业,她们中间隔了十二年的时光,像隔了一条滔滔的岁月之河。

这些柳见纯在昨晚也和她说过。不只是年龄,她们的阅历、性格和爱好同样是天差地别,柳见纯这样奇妙温柔,能从普通的生活中找到不平凡的趣味,她渴望,却又完全不懂那些生活情趣。

她看似年轻潇洒,实际上才是放不开手脚的那个,反倒是似水柔情的柳见纯敢爱敢做。

她想象得到,如果真在一起,不知道还会发现彼此多少的不同。

还有身份这件事,妈妈知道了肯定更要勃然大怒,即使不是自己的导师,即使自己认识柳见纯的时候已经二十三岁了,那也涉及到了师生伦理问题,别说妈妈了,就连柳见纯也问自己,对她的喜欢中,真的没有掺杂对老师的憧憬吗?

她想她真的没有。她当然尊重并且敬佩柳老师,但她对柳见纯的爱,起因绝不是因为这些。比起柳见纯这样好的老师形象,她爱的更是那个在生活中喜欢雨雪,喜欢节日,喜欢稀奇古怪的杯子,会给家里的骆驼坐凳起名字的,那个生机勃勃的真实女人。

柳见纯说她们很有可能不会长久,这是个多显而易见的事实啊,虞树棠怎么会不知道呢?众多纷繁悲观的念头闪动,那种循规蹈矩和按部就班的渴望冲击着她,催促着她把人生再次拉回正轨,正像妈妈现在正在不断地和她说的那样。

可是一到这个时刻,柳见纯那句话就好像在她耳边回响,她甜蜜地反复品味,紧紧攥住不肯松手:我想爱你,我也有勇气,敢去爱你。

柳见纯敢,她呢?

心纯见真,其他的一切都不要想,心纯见真,做出内心真正的决定,虞树棠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都知道。”虞树棠说,“妈,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们不合适,我们年龄差距很大,不仅如此,我们性格阅历也有好多差别,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她。”

她从来没在妈妈和爸爸面前说过这种话:“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我想留在申城,我想自己生活一次,想和她恋爱,想试试过一个独立成年人的生活,这是我的决定,我真的想那么做,之后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可我不会后悔的。”

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这更好的事情了,柳见纯居然也喜欢她,居然也对她有好感,她头一次想,我不愿意为了可能出现的坏事,而不要眼前的幸福,哪怕我人生的列车整个摔出了轨道,我也……甘之如饴。

杨秀桦暂时不说话了,年轻的孩子碰到感情的事情,真是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另起了一个话头:“不管怎么样,今天把行李收拾好,不能耽误了退宿的事儿,中午咱们去外面吃饭,晚上再好好谈谈这件事,别想就这么过去了。”

“你们订的是明天的票?”虞树棠问道,“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跟你们回京城的。”

“你一个大活人你不回去我和你爸难道能五花大绑把你捆回去?”杨秀桦扬声道,“晚会儿再气我吧行不?现在先收拾行李去,我得缓缓!”

家里来申城之后租了一辆车,搬行李也方便,顺带着帮唐湘也把行李捎到了她租的房子里。清木海源和法尔林这批金融券商都在金濛新区,唐湘租的房子其实距离不近,不过公共交通比较方便,倒也还算可以。

唐湘的家人顺口问道:“听说小树不是被法尔林全职留用了吗?可以在这附近也租个房子啊,或者和我们小湘合租,俩孩子互帮互助,这多好。”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杨秀桦面上不显,周到地和人家说话,其实心里已经恨得不得了,头次觉得拿自家这孩子没辙了。虞树棠一向乖巧,这突如其来的叛逆,那老女人至少占一半责任!

唐湘瞅了杨秀桦好几眼,偷偷地扯过虞树棠:“你妈妈心情不好啊?尤其是你爸看着怎么愁云惨雾的?”

“她们想让我回京城。”虞树棠这一句话出来,唐湘也不听后面的了:“我懂。”她给了虞树棠一个“我都懂”的眼神,使劲拍了拍她的肩膀。

虞树棠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和柳见纯倘若要是恋爱了,肯定也不会这样隐瞒着,到时候唐湘,徐老师她们也都会知道的,自己倒还好,可这样,一定会给柳见纯带来很大的困扰吧?

毕竟她到底曾经叫柳见纯一声老师,落到别人眼里,搞不好要觉得是柳见纯利用了老师的身份地位怎么样的。柳见纯是惟宁大学的副教授,现在又算个小小的公众人物,她可绝不想这段感情反而将柳老师给害了。

她越想越多,一会儿浑身发冷,一会儿又心里滚烫,就想这样把电话拨出去,告诉柳见纯自己已经想好了,别的什么都不在意,只想和她在一起。

她可以什么都不在意,然而柳老师呢?

中午在外面吃的是本帮菜,下午把宿舍都清理干净,一整天杨秀桦再也没提这事,直到晚上吃完蟹粉捞面回去,她这才算缓过一口气:“你今天一天倒是心事重重起来了,是把我们的话放到了心里,还是说在想着要跟那个老女人回话?”

“她有名字。”虞树棠道,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虽然优柔寡断,循规蹈矩,但最好的品质就是诚实,她一点也不想隐瞒,因为隐瞒后患无穷,“第一,她不老,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六岁,第二,她有名字,她叫柳见纯。”

虞家还没反应过来,杨秀桦已经勃然大怒,恨不得能抓起手旁的包扔到自己宝贝女儿的脸上去:“我要举报到教育局去!”

第70章 我一直在等着你呀。

“等等, ”虞家一时震撼,“柳见纯,说的是咱们昨天咱们毕业典礼上见的那位柳老师?”

“不然能是谁?”杨秀桦口不择言, “我就说不是同学, 你成天又在学校,从哪找到个老女人喜欢的,原来是教授, 这下子倒是说得通了,可见你那双眼睛只瞎了一半!”

她觉得方才说的话十分不合适,赶快又道:“我跟你说你想都不要想, 老师跟学生,这是天大的违规, 你那是喜欢她本人吗?我看你弄不好喜欢的是她的能力, 人家是老师, 你这样的孩子对老师哪个不喜欢?你糊涂也就罢了, 她要是跟着, 那就不是糊涂, 是坏!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值得深交的知识分子,谁想到人品这么差,败坏学校风气,我要检举!”

“不是这样的。”虞树棠据理力争, “我都查过了, 首先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研一下半学期了, 我都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们彼此都是成年人,毕业之后才说的这件事, 在校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正当关系,规定就是不准发生不正当关系,我们没什么不正当的。”

“国外的我也查过了,我不是本科生,她也不是我的直接指导教授,更没有利用自己的地位逼迫我,我们在校期间从来没有过逾越的行为,这样有什么违规的?你怎么能说她坏?她做老师有多合格你根本就不知道!”

杨秀桦冷哼一声:“原来吃饭的时候不停玩手机是在查这些,她要是真好,怎么会喜欢上学生?哪怕不违规又怎么样,谁一听不觉得是不合法不合理?她大小还是个名人呢,这样一闹,往后可怎么办?”

虞树棠盯着她,半晌道:“闹?谁会去闹?妈,你不会去,你要脸。”

杨秀桦看她样子,就知道自己刚才说那番话她听进去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自己做了亏心事,难道不怕鬼敲门?”

虞树棠确信自己妈妈不可能做出到学校闹的事情,但是去找柳见纯却是极有可能的,一时之间,心里头十分后悔,为自己刚才的举动简直是羞愧难当,她太冲动了!

“你不要去找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清楚她不可能做出有违规定的行为,我们在校期间没有任何超出师生的关系,没有逼迫,没有任何好处和承诺,这哪里来的亏心?难道喜欢也亏心吗?”

“亏不亏心,她自己心里知道。”杨秀桦说,“虞树棠,我和你爸到底不能把你绑回京城,那你就自己等着撞南墙吧,哪怕真在一起了,你觉得你俩能在一起多长时间?生活不是小说,年龄相差大的,自由恋爱在一起的,不是因为钱的,最后到底劳燕分飞的多,你现在年纪还小,说到底很多事情你都还不清楚,你且看着吧。”

她本想撂下狠话,决绝地扭头就走,虞家那边配合地也要站起身来,可刚走出一步,到底是咬着牙回来了:“净跟你说这些又大又空的了,你一个人在申城怎么过吧,咱先说摆在面前的,你先考虑考虑这些现实生活中的小问题吧!”

虞家这一天被弄得是愁云惨雾、晕头转向,他不太同意女儿做同性恋,可是这不是他不同意就能解决的事情,说到喜欢的对象是教授,不知为何,他心里反而苦中作乐地想:这不就能照顾我们小树了吗?

“举报不是君子所为。”他终于说话了,“你消消气,事情都这样了,我其实不想小树喜欢女孩,你说没辙,那咋办?喜欢的要是同龄人,俩小孩在申城你放得下心?不管怎么样吧,人家老师总不能害了小树,在学习上帮了那么多,在生活上也帮衬帮衬。”

“狗屁君子!”这下别说杨秀桦恼了,虞树棠听了也不愿意:“说什么帮衬,爸,我是想和她恋爱,不是想让她做我的保姆,而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小孩,我难道不能一个人生活吗?”

“你有钱吗?”杨秀桦直截了当,“这房子是当初为了你上大学方便租的,离金濛新区很远,你肯定要租个新房子的。申城房租不低,想要租个生活的还过得去的地方,一个月不至少要五千块?不光是房租,无线网,水电费,加起来零零散散,咱们就说六千块吧。”

她一样一样地给虞树棠算:“我看过你那个offer,我也问过人,你在法尔林每月基本工资两万,第一年加上奖金之类的差不多能拿三十到四十万,对人家普通家庭的孩子,很高了,可是对你呢?咱不说申城的消费,吃喝玩乐这些咱们都不说,你看着那包了没有,那包多少钱你告诉我?”

她指的是那只大象灰的kelly,上面缠着一条灰粉色丝巾的,那只包尺寸25,款式简洁经典,虞树棠倒是背的不少。

“十来万?”虞树棠没什么底气,她确实不清楚,她实在也不需要对这些事情很清楚。

“专柜十六万,加上配货,你在法尔林一年拼死拼活就挣个这包还有一堆盘子碗的!”

“还有你的衣服,你别跟我说你在网上买那杂牌一两百的,你大部分时间穿的是那些吗?一件拉夫劳伦的背心一两千,冬天更夸张,诺悠翩雅的大衣一件多少钱,去年给你买的那件白色的多少钱?你哪怕买最便宜的羽绒服,买最便宜的羊绒大衣,也都成千上万!”

“还有,你要谈恋爱,谈恋爱不花钱的?”杨秀桦道,“人家今年三十六了,你跟人家谈恋爱连小打小闹都谈不成,要是和你同龄,过过节日还能买点便宜货糊弄过去,你对着这老女人你好意思买毛绒玩具吗?”

她看见女儿脸都青了:“出去吃饭不得吃四位数?送个礼物都得斟酌送不送得出手,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什么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人家也不缺钱,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好意思吗?你们要是俩小姑娘出去吃路边摊喝杯奶茶都是开心的,但是你可答应妈,别跟这老女人玩这套浪漫可以吗?咱可丢不起这人!”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虞树棠说,杨秀桦立即接道:“我了解人。”

“两个人谈恋爱在一起,肯定抱着想要给对方更好的这种念头,但你力所不能及。”杨秀桦的语气缓下来,“我说这话,绝不是支持你们在一起为你考虑的意思,我只是说明一个事实,你们甚至连奋斗的目标和生活的步调都达不成一致。”

“她这个年纪是副教授,应该算得上是事业有成,而且确实漂亮,这点估计迷倒你了。漂亮代表什么,代表她不光自己赚得多,家庭条件应该也可以,否则不会保养得这么精细,这都得做各种项目的。你想让* 她更好,在法尔林做得到吗?妈可是问过的,投行熬人,不把人当人使的,你熬得到年薪百万的时候吗?而且年薪百万,妈不知道开过多少人这个等级的工资。”

她知道女儿都听进去了,信息量很大,她想说的话还有更多的能说,不过她决定暂时不说了。事已至此,她决定采取怀柔战术:“你想留下,行,留下吧,缺钱和妈要,别硬撑着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和你爸早点走,也别来送我们。”

她甚至安慰道:“妈可绝对不会说什么等你后悔,你迟早会后悔之类的话,人的想法一天一变嘛,没事,这一个选择比上一个选择要好要明智,这就是进步。自己选的路,小树,那你就好好地自己走下去呗。”

杨秀桦往次卧去,虞家在后面紧追慢赶,刚一进门,赶紧扯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不管了?”

“放屁!”杨秀桦压低声音,“我这叫以退为进!你看她现在这样,是骂的醒的吗?咱家闺女没有恋爱经验,遇上个年纪大的,人家略施手段,可不就五迷三道了。”

虞家点点头:“你之前不还说没有恋爱过证明咱家闺女自制力强吗?专心学习,心里没有那些小情小爱的。”

“再说滚出去。”杨秀桦毫不留情,“明天我就去见柳见纯。”

“你可别。”虞家一向性子软,一听到这马上受不了了,“要是真闹大了可怎么办?你可别啊!”

“我是那样的人吗!”杨秀桦狠狠地将床上的被子抖齐整,“搞得我跟泼妇似的,我就是去谈谈,我能把她怎么样?难不成真举报到教育局?我还能上访去啊!”

刚才的那些话在虞树棠心里翻搅,她真的从未想过这些现实的事情,越是发觉自己的短视,她心里就越痛苦,她早就意识到,她的外部条件看似十分完美,然而这些完美透着一种不真实的质感,让她苦闷,总想倾诉,又不知道对谁诉说。

不对,她现在有了明确的对象,她想将不知道怎么表达的,全部幽微难言的,都通通地向柳见纯说,但在此之前更重要的是,她要告诉柳见纯,自己想好了,确定无疑了。

她紧盯着联系人界面,想要郑重地拨出去这个电话,临到头了,却一遍又一遍地犹豫。

心纯见真,她总是想起这四个字,多好的名字啊,所以柳见纯这样纯,这样真,穿透重重的迷雾,准确地辨明心的方向,然后心无旁骛地向前走,直到抵达。

而她呢?她总是踌躇不前,总是苦闷迷茫,想要成为一个成熟独立的大人,却总是事与愿违,明明以往那么谨慎,这次却这么冲动鲁莽。

手机猛地振动起来,她吓了一跳,匆忙地将手机捧了起来,按下了接通。

“喂。”那边小小的喂了一声,只这一声,虞树棠就觉得自己被从这一切的痛楚当中扯了出来,扯到了一个幸福安宁的,时间停滞的,满是鲜花翠影的院子里。“姐姐。”

“十一点半了。”柳见纯说,她好温柔地说,透过电波,优美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微微发沙的美丽质感,“我一直在等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