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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狼成犬 扇九 19177 字 24天前

祁绚知道温子曳在惶惑, 也在期许。

他们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动作行云流水, 从纠缠的手指到交错的步伐, 在月下的白玫瑰园中重复地靠近、疏远、若即若离。

就如同此刻时急时缓的心跳。

“我想想, 从哪里说起比较好?”

祁绚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

他的眼瞳微微发亮,开始回忆自己这些天来的努力。

【温子曳为什么讨厌标记环】——比起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更多地在了解大少爷的过去、探寻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二者并不冲突,或者说, 谜题的核心就在这里。

对标记环的厌恶,放荡堕落的伪装, 无法自控的应激状态……一切的源头,都始于三年前的那场事故。

而要试图解释它, 兴许该追溯到更早的时间。

稍作犹豫后,祁绚做出了决定:“少爷,接下来,我将向你讲述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年前的中央星。

一名大家族的天才继承人从第二星域学成归来, 接手本家。

他自小失去生母,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 接触到的所有人,要么是谆谆教诲的老师,要么是毕恭毕敬的下属, 要么是逐利而来的生意伙伴,要么是怀揣恶意的敌人。

“他很孤独。”祁绚说,“即便他自己也许不这么认为。”

随着舞曲进展,他礼仪性地环住温子曳的腰,感受到手下无意识绷紧的线条。

今晚月色敞亮,皎洁的光将青年的面颊染得苍白,金丝眼镜让长睫半遮半掩,低垂的睫羽又藏匿起那双幽暗的眼眸。

他有一副温柔的好样貌,从第一面起祁绚就知道。

眉清目秀,举止典雅,光看面相,没有丝毫攻击性。

若说祁绚是高岭覆雪,他便是春溪潺潺。仅有表面温暖涓细,内里深寒而暗流汹涌。

契约传递来主人不悦的恼意,显然,这种宛如可怜的说辞让对方感到了轻视,但祁绚主观认为,其中也有被说中的心虚。

他用他的平静包裹住那团暗流,继续讲他的故事:

“孤独的大少爷回到家,这里除了他,还住着两个人。两个就身份而言,有些敏感的人:他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

——童话故事中反派的代名词。

那么,大少爷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呢?

“他选择了漠视。”

毕竟现实并非童话,以大少爷的地位和能力,这两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他也无意于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花费精力。

于是,就像对待宅邸中的一株花、一棵草、甚至是无机质的机器那样,大少爷对尝试着靠近他的继母与弟弟视若无睹。

不是刻意针对,只是他性格如此。

自幼的精英教育令他在接触到任何柔软的感情之前,先竖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他对任何释放善意的存在都抱持警惕和怀疑。

这样的态度自然伤害了没有恶意的继母与弟弟,照理而言,他们该知难而退,从此对大少爷敬而远之,再无交集。就像曾经试图靠近过大少爷的其他人一样。

“弟弟遵从了这个道理。”祁绚说,“可继母没有。”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是希望一家人能好好相处,可能是怜悯大少爷没有母亲。总之,她锲而不舍地对大少爷示好,期冀能够得到继子的认可和亲近。”

“她是一个……”祁绚思索着,点评,“没什么特点,普通、平庸、笨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乃至有些浅薄和钝感的女人。”

“也许就连大少爷也感到困惑过,有惊才绝艳的生母珠玉在前,他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怎么会娶回来这么一个女人?”

“啊。”

听到这里,温子曳终于发出一道复杂的叹息。

他微笑着,掀开眼帘,眸中殊无笑意:“他的确那么想过。”

“他不相信这位继母像表面一样简单,所以,更加提起了戒备。”

“但这种戒备,似乎是他神经过敏的无用功。”

无数次的试探,无数次的调查,无数次的无功而返,无数次恶意揣测落空后的动摇。

愧疚感一点一滴地积累——尽管那个时候,温子曳还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愧疚”,他只是偶尔会不自在地避开继母讨好依旧的笑颜,心底别扭地不舒服。

“就这样,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大少爷还是没能找到继母的破绽。

祁绚发现温子曳的精神力不稳定地波动起来,应和着背景乐曲的风暴将临,阴云汇顶。

他逐渐能够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清晨的问候,夜间的晚安。起早会被送一枝滴着晨露的白玫瑰,晚归会看到等待的人影和灯光。

因为一句“想吃你亲手做的”而费心琢磨了小半年,每天手上切出的伤口好了又添,才小心翼翼端来的菜肴。他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学个做饭需要这么久,明知要这么久,还傻呵呵地坚持下来。

那不过是自己心血来潮的作弄而已啊。

为什么对他好?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越是怀疑,越是在意;越是试探,越是迷茫。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路过继母的房间,听见弟弟替她生气,问她,“那家伙这样对你,妈妈,为什么你不生气?都三年了,为什么你还要管他?”

他看见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容,神色怜悯,如同在书上看过的圣母像。

她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耐心回答:

“你哥哥从小就没有母亲,温乘庭又是那种脾气,当然不会知道怎么与亲人相处。很可怜啊,那么小就要承担起那么多,再聪明又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妈妈既是你的妈妈,也是他的妈妈。我想照顾他、取得他的认可、和他好好相处,不管需要多久,就算再来一个三年也无所谓。”

一家人?无所谓?

无法理解,不可理喻。

童话不会发生在现实中,他很清楚,但继母一点也不恶毒,反而像童话一般完美,是描绘母亲最好的笔法。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没有怀胎十月、一手带大的责任和亲密。连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生母都抛下了他,继母却将他视为己出般疼爱,这让他该如何相信?

他悄悄退走,就像什么都没听到过。

第二天,大少爷和往日一样的冷漠刻薄。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彻底陷入了混乱,他的心防正在缓慢而不容置喙地走向塌陷。

她对他微笑,他便想回以微笑,一个不同以往的真心的笑。

她做了点心请他品尝,他闻到空气中香甜的味道,幻想起了入口的湿润回甘。

她说早上好,说晚安好梦,他忽然有了安稳度过一天的实感,对明天生出期盼。

没有惊天动地的突破,只是一些日常的琐事、简单的关怀,犹如春雨润物,细微无声地消融着他心中深厚的冰壳。

三个月后,大少爷遭遇袭击,身受重伤,精神力损耗过度,不得不放下家族事务,在家休养。

对他来说,这种程度其实不算什么。

他早已习惯站在风口浪尖,习惯在过分幼小的年纪承受这些恶意。

可继母的表现却像是天崩地裂,惊慌失措,望着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的他失声痛哭。

她哭得很难看,没有半点当家主母的形象,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孩子所受伤痛感到难过的母亲。

接着,她无微不至、亲力亲为地照看了他一周时间。

这是他们首次长时间地共处,大少爷没有一刻不在观察她。

最后,他不得不宣告自己的失败。

温子曳哂笑一声:

“他自视甚高地想,世界上能有多少人骗过他的眼睛?更遑论是这样一个颇为蠢笨、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所思所想的女人。没可能的。”

于是他终于愿意相信。

天真地相信,童话故事,幸运地降临在了自己身上。

祁绚看见温子曳眼中流露的讥讽,他的神情越来越冷,唇边噙着的微笑越来越狰狞,一张俊秀的脸逐渐趋于狰狞。

契约带来的记忆飞快地连成一幕幕,一掠而过,定格在不久前他才看到过的那幅画面上。

静谧的病房,温馨的清晨。

雪白的玫瑰,馥郁的幽香。

女人走进病房,来到装睡的大少爷身边,替少年掖好被子,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

像亲吻他的弟弟那样,甚至比那更加怜爱,小心得如同在呵护一尊易碎的瓷器。

“快点好起来吧,子曳。”她小声喃喃,“妈妈爱你。”

温子曳不忍回顾般阖上眼,眼睑抽搐,睫尾颤抖。

他机械性地踩着舞步,深深吸气,祁绚看到他眼角渗出凄惨的红痕。

出生就被母亲抛弃的大少爷,从未被谁爱过的大少爷,在十八岁这年,拥有了一位爱着他母亲。

——这是独属于他的童话,故事名叫《妈妈爱你》。

第57章 杀了我 “去死!!!”

温子曳和苏枝亲如母子地相处了四年。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 如果不是三年前的那场意外,他们或许会相处更久的时间。

他是这样的性子,一旦认可了什么人,哪怕还没有完完全全放进心里, 也要护得紧紧的, 不准外人碰一下。

更遑论那是他第一次得到的母爱。

那段时间对大少爷来说有多难能可贵, 祁绚能够共情, 如同儿时的生活之于他, 苏枝之于温子曳, 就是前所未有的一个美梦。

可既然是梦,总有梦醒的一天。

祁绚久久凝视着温子曳苍白的脸,忽然踟蹰地顿了顿,有点不忍心将他的故事继续讲下去。

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伤害,无异于从天堂坠入地狱,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种颠倒?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心底堵上一块重石, 压得他憋闷、沉痛,悲哀得喘不过气来。

但这阵默然只持续了几个节拍, 当事人就从乐音下埋藏的紊乱呼吸声中听出了他的不忍,睁开一双比夜色更为浓稠的黑眸,波澜万顷又淡淡地望向他。

“光是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温子曳说, “从形云那儿听来的往事,外加一点个人的揣测和臆断——如果你的故事到此为止, 那么很遗憾,祁绚,这场游戏你要输了。你想就这么认输吗?”

祁绚下意识摇头。

温子曳一笑:“这才乖。”

青年退后两步, 在小夜曲暴风雨般的节奏洗礼下,唇角挑起一抹挑衅的弧度。他朝祁绚展开手臂,仿佛在拥抱风暴,神色似抗拒似享受,忽晴忽雨,唯独下颌始终高高抬起,说不出的傲慢。

像极了一只伤痕累累的狮王,再怎么痛苦,也要维护赤.裸的尊严。

“来吧,”温子曳优雅地对祁绚点头致意,“我们继续。”

来摧毁我——他的眼睛这么说,隐约疯狂。

脆弱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祁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温子曳若即若离勾缠住他的指尖,朝对方走去,如同逐渐被深渊吞噬,被矛盾的情绪裹挟,一边心软怜悯,一边兴奋到战栗。

他觉得属于大少爷的神秘面纱,即将被他揭开了。

他已经突破了最大的障碍,他得到了温子曳的容许。

“三年前……”

“没错,三年前。”祁绚深吸口气,强行让头脑镇定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由【雀巢】而起的那场袭击,是一切的导火索,是揭开骗局的帷幕。

那天,大少爷随继母拜访娘家,因是不对外公开的私人行程,所以两人轻装简行,并没有携带多少武装。

他甚至连自己的预备契约兽都留在了家里,只带了几个平时用的顺手的保镖。

谁也不曾料到,沉寂许久的反联邦组织会突然有大动作,埋在中央星的钉子几乎倾巢而动,针对大少爷发起了袭击。

不过,就算只是“轻装”,习惯生活在风险中的大少爷也不好对付。

他护着惊慌失措的继母奋起反抗,局面一度无比混乱。

“接下来,是我根据前因后果进行的一个大概猜测。”祁绚说,“那场袭击的详情究竟是什么样子,除了大少爷谁也不知道。但是,有两个情节点,毫无疑问在当时发生了,我姑且将它们串联到一处。”

“第一,大少爷遭到了‘标记环’的背叛。”

“第二,继母为了救他,不幸身亡。”

一幅设想的画面在祁绚脑海中展开:

保镖护着温子曳,温子曳护着苏枝,一行人在追杀下颇为狼狈地逃亡。

就在终于甩开敌人,以为处境安全、可以联系家族时,几名保镖忽而暴起,偷袭了因为受伤,反应不够迅捷的大少爷。

血花四溅——继母柔弱的身体被利爪洞穿,倒在了大少爷身前。

兽人充斥着憎恨的面容,与脖颈上银光闪烁的标记环,一同在阳光下明明灭灭,伴随着褪不尽的血色,深深印刻在大少爷的眼底。

“去死!去死!”痛呼声中,不要命的走狗们嘶喊着,向困缚住他们的罪魁祸首发出声讨,“跟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然而,错过了一开始的先机,连“一起”都是天方夜谭。

他们很快被大少爷手起刀落,尸体滚了满地。

到处都是血,大少爷抱起继母慢慢变冷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往飞行器的方向跑去。

——这种伤势,只要救治及时,就不会死。

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他一面安慰继母,一面安慰着自己,踉跄地登上星舰,欲图驶离这个危险重重的荒郊野岭。

可天不遂人愿,本就受创的星舰在勉强开出一段距离后彻底坠毁。

尽管有安全系统的保护,两人也摔得七荤八素,要命的是,他们被困住了,困在星舰的残骸里。

更要命的是,继母快不行了。

“这个时候……”

在大少爷悲痛又无力,身心俱疲,濒临绝望的时候。

“她开口了……”

行将就木的继母在死前,留下了她的遗言。

温子曳沉沦在祁绚的设想中,神思恍惚,如同回到了那一天。

与祁绚所说差别不大的发展,最终,他和苏枝被埋在星舰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抵达的救援,亦或是更早降临的敌人。

白日晃晃,艳阳高照,四周却昏暗不明。

发动机燃烧后泄露出的气味在狭小沉闷的空间中挥之不去,他浑身都浸透了那股味道,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精神力深度透支,身受重伤,温子曳的情况其实不比苏枝好上多少。但他的意志力比起继母强大太多,强撑着清醒,不停地小声说话,直到嗓子喑哑到破碎也没有停歇。

他疲倦到了极点,可不敢闭眼;他害怕失去,可他马上就要失去。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局面下,聪明的大脑找不出半点出路,唯有一遍遍地发出声音,让苏枝不至于睡过去。

这一睡,兴许就醒不过来了。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当时他的恐惧,心脏紧缩着一下一下抽搐,血管在额角突突跳动。

他的母亲就要死了,为救他而死。

世界上唯一会爱他的、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了!

“苏阿姨,醒醒,不要睡……”他吃力地摇晃着苏枝,“你起来,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苏阿姨……”

“……妈妈……”他近乎啜泣。

这句话有如魔咒,黑暗之中,苏枝触电般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

夜风止息,舞曲骤停,下一秒,爆发出最高昂的电闪雷鸣。

温子曳没有随之跳下去,他的身体冷到僵硬,像一具仍有心跳的死尸。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趋于惨白,眼眶熬红,固执地盯住抿起唇的祁绚,张了张嘴:

“说下去。”

“说啊。”

“她开口了,对,你说的都对!她对我说了什么?!”

“你说啊!祁绚!”

温子曳又一次露出了扭曲的表情,夹杂着恐惧和空洞的期盼,眼泪积蓄,微笑狰狞。

祁绚紧紧捧住他的脸,与癫狂的大少爷一错不错地相视:

“她骗了你,少爷。”

祁绚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她不爱你,她撒谎了!”

“嗡——”的一声尖鸣,温子曳瞳孔缩成一点,兀自震颤。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空白之际,他看到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半死不活地靠在一起。

浑身是伤的青年,和浑身浴血的女人。

青年满面泪痕,不剩任何风度与形象。他眼中的恐惧还未消弭,就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的神经被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绷成一线,颤巍巍地朝女人伸手,想要丈量对方微弱的呼吸:

“妈妈……你没……”

“为什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充斥着怨恨的诅咒之言,从女人的喉咙深处叫出。

她用尽全力,一把将青年推开,濒死的恐惧令她面目扭曲,完全看不出从前温柔的模样。

她难以置信地懊悔着,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涕泗横流。

“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什么会扑上去?明明今天带你出来就是为了杀掉你……为什么死的却是我?不不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救你?”

青年茫然地看着她,能够维系整个家族运转的精密大脑,却完全无法处理这段简单的自言自语。

他看着女人,想起她对自己的笑。

想起她的“早上好”,想起她的“晚安”,想起她滴着晨露的白玫瑰。

想起她亲吻自己的额头。

想起她说——

“我不要死!”

“妈妈爱你。”

“不行,我的形云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妈妈爱你。”

“不应该这样的,温子曳,为什么你不去死?!”

“妈妈爱你。”

“去死!去死!!去死!!!”

“————”

苏枝在声嘶力竭中失去了气息,她的尸体瞪大双眼和继子面对面,不甘地诉说着生前未能宣泄干净的怨恨。

“啊。”温子曳嘴唇颤了一下,说,“啊……”

他睁大眼睛,他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在先前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中磨灭了声音,他发出戛然而止的喘息。

他无声地尖叫起来,他恨不得在那一刻死去。

“快来个人……谁都好……”他想,“杀了我吧……”

“嚓”的一声,像一场凄厉的烟花绽放,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应声而断。

温子曳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如愿以偿,看到了一双溢满贪婪和恶意的眼眸。

第58章 他也是 抛弃、背叛、移情。

记忆的片段戛然而止。

其中激荡的痛苦和深刻的绝望, 却令两人久久失神。

饶是祁绚早有预想,仍然被涌入脑海的那些画面吓了一跳。苏枝歇斯底里的诅咒与温柔和煦的呢喃交替在耳边回响,令人有种快要被撕裂的错觉。

他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当时精神处于强弩之末、毫不设防的温子曳遭受到了怎样重大的打击, 他想, 不怪大少爷会出现相关的应激反应。

祁绚看着对面那张苍白的脸, 眼眸深处难以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怜意。

一时间, 静谧的花园中仅剩舞曲悠扬的尾调。

温子曳轻声喘息着, 额头犹如浸过水般满是冷汗。

埋藏三年的伤疤被狠狠撕开, 与精神力遭到窥探的不适两相叠加,他额头狠狠抽痛,四肢虚软脱力,脚下的舞步也开始凌乱。

但很快,随着一个旋转, 与他面贴面的青年伸出手臂,稳稳地揽住了他。

这一章节本就是亲密无间的跳法, 这么做也不算出错,舞会上一些感情好的小情侣也会玩儿。不过对温子曳来说, 失重感多少来得有点猝不及防,他一时顾不得伤春悲秋,下意识环住祁绚的肩。

温暖有力的肢体围拢了他,就像一个慰藉的拥抱。

比那更让人放松的, 是契约传来的平稳情绪,宁和如静水, 无声入侵了温子曳接近崩溃的内心。

咫尺可闻的距离,他和祁绚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对上, 谁都没有率先挪开。

“少爷……”

祁绚望进温子曳漆黑的眸底,再次感叹大少爷这种存在的矛盾。

有时让人觉得他无所不能,有时又像现在般,脆弱到好似一戳就碎。

他是很喜欢温子曳软弱的模样的,这会令他觉得自己在博弈中占据了上风。可这一回,他奇异的不怎么感到痛快,反而心底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与苦闷。

他瞧着温子曳眨眨眼,语气下意识染上几分柔和:“你别难过。”

“……”

温子曳轻声一哼作为回应,却没有挣脱开这个拥抱,靠在祁绚肩头,静静阖上眼皮。

他有些累了,不是身体上,也不是精神上,而是仿佛从心底诞生的某种疲倦。他需要一个支撑。

一枚费尽心力藏匿的毒瘤终于要大白天下,这次,他选择放弃继续替它遮掩,任由脓液肆意流淌,四处腐蚀。

“为什么?”

他问,像能逐渐置身事外,把这些单纯当成一个故事来听,“在你的故事里,那个继母前后的反差也未免太大。她既然愿意舍命相救,最后又为什么会露出那副嘴脸?”

“她的关心,她的付出,她的委曲求全,她的喜怒哀乐……难不成都是假的吗?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骗局吗?”

他问得真情实意,好似当真很困惑,祁绚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考验自己,还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承认。

不管是哪一个,祁绚的答案只有一个。

祁绚话锋一转,道:“这就不得不先提到二少爷——继母的亲生孩子了。”

“在大少爷眼里,继母是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母亲。那么,在二少爷眼里又如何呢?”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二少爷比大少爷小上五岁,对他而言,优秀的大哥是他追逐的对象。而他的母亲似乎也这么认为,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以至于他时常认为,比起他,反而是大少爷和他母亲的关系更好……不觉得很奇怪吗?”

温子曳眸光微闪,事实上,在从前的那段关系中,无论是他还是苏枝,都有些枉顾温形云的感受。

祁绚想起温形云对他说的那些往事,当事人没能察觉,可他发现,温形云对于母亲的美好回忆几乎都集中在童年。

许是出于望子成龙的急切,许是因为和哥哥的对比太惨烈,温形云慢慢长大,苏枝对他的要求也水涨船高,越来越严苛,教训永远多于温情,让母子关系一度陷入了僵局。

如果不是温子曳和温形云要好,矛盾兴许还会进一步激化。

苏枝爱温子曳吗?显然是的,不然谁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无微不至。

苏枝爱温形云吗?理应是的,她是他的母亲,她对继子尚且关怀备至,没道理忽略自己的亲儿子。

可事实上,温子曳和温形云的待遇,虽不能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也差距不小。

——这到底是为什么?

祁绚不是不相信天下会有爱护继子的继母,但他不相信,有母亲会青睐相处数年是继子更胜过从小养大的亲生孩子。

从那时起,他就诞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祁绚有些恍神,他的思绪飘向空间钮中,被他从苏枝床头拿走的那张照片。

只有十二、三岁大的温大少爷,还不能很好地伪装起脸上的表情。少年人冷淡、孤僻、拒人于千里之外,显而易见的缺爱。

他蓦地感到一种强烈的残忍,接下来的话上不上下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于是他问温子曳:“你刚刚问我,这是不是一个彻底的骗局。如果我说‘是’,少爷,你还要继续往下听吗?”

“……说吧。”

温子曳不动声色,只无意识收紧了环住祁绚的手臂。好像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海浪中唯一一块浮木。

“我要听。”

祁绚心口因这细微的力道,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他定了定神才出声:

“寻常来讲,一个人死到临头性情大变,我们管这叫作‘原形毕露’,说明她平时的表现都是伪装。不过……”

不过这种判断并不适用于苏枝。

温大少爷是什么角色?能融化他的戒备,骗过他的心防,朝夕相处七年之久不露破绽,该有怎样卓越的演技和缜密的心智?

那样一个普通、笨拙、大大咧咧的女人,真的能做到吗?

难道说,她连这一面都是伪装出来的?

祁绚否定道:“可一个人绝无可能从小伪装到大,在彻底接受继母前,大少爷肯定经过无数次调查,确定了她的本性才敢放心。”

温子曳沉默以对。

正如祁绚所说,早在苏枝第一次对他示好时,她的履历资料就摆上了他的桌案。

那个女人平凡了一辈子,眼皮浅耳根软,连上学时选择的院校都是听从父兄安排,没什么主见,更没有什么心机。

这样一个人,何德何能骗过他?

“所以,那些都不是假的。”祁绚缓缓说,“只能是真的。”

爱是真的,怨也是真的。

苏枝的关心、付出、委曲求全、喜怒哀乐,都是真的,因此温子曳不可能找出破绽。

她没有对精明的大少爷撒谎,那无疑是自寻死路。

她撒谎的对象,是她自己。

“我在书上看到,有时候,人类可以通过蒙蔽潜意识里的认知,使显意识受到影响,从而改变个性与人格,或者更替情感媒介的联系。”

祁绚顿了顿,“而后者在心理学上,有一个具体的名词来解释。”

“——移情。”

他侧过脸,面颊与温子曳贴在一处,人类柔软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以及微不可察的颤栗。

“少爷,你因移情而厌恶标记环。”

“苏枝因移情而爱你。”

祁绚长出一口气:“这就是今晚,我要交给你的答卷。”

小夜曲叮叮咚咚的节奏敲落,漫长的沉默后,温子曳说:“很好。”

祁绚的脸颊被濡湿了。

针扎般的刺痛从契约另一端浮现,时隔月余,他再次看到了当初匆匆一瞥的画面。

昏暗的灵堂前,大少爷在继母棺前垂着头,怀里紧拥一捧雪白玫瑰。

这是自出事以来,温子曳首次踏出疗养院。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缺席这场葬礼。

他也这么觉得。

他木然地随着人流送葬,面无表情地被哭泣声包围。

那么多人在为死者哀悼,她的朋友,苏家的人,还有温形云。少年赤红了眼圈,死死盯住母亲的棺材,像是十分伤心。

但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最伤心的那个,毕竟,亲如生母的人是为了救他,死在他的眼前。他受了重创,精神力一落千丈,变成连门都打不开的废物,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许多天。

然而温子曳心中唯有愤怒。

有生以来,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假的。】他想,【全部、所有、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不需要多做调查,温子曳最擅长的就是从细枝末节中找到答案。只消摒弃掉感情,冷静思考,苏枝临死前的那番话就足够说明一切。

所谓的“爱”,不过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大胆而疯狂的算计。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无疑,他输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他终究小看了人心,之前被捧得多高,摔下来就有多惨。骄傲、自尊,一夕崩塌。

这段日子,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只不断地朝自己发问。

为什么?

凭什么?

温子曳死死瞪着苏枝的棺材,心绪翻滚犹如地壳下的熔岩,那个曾被他视作母亲的女人正躺在里边。一想到她已安详地睡去,他心底便如万千虫蚁啃咬一般难受。

为什么你能一死了之?

凭什么你能这么轻松?

“起来啊!”

起来和我一起痛苦啊!

“为什么不起来?”

如果为救我而死,那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岂不可笑至极吗?

“你不是爱他吗?不是说不想死吗?”

你真正爱着的宝贝儿子,你的形云,不是还没有长大吗?

不是还没如你所愿,继承温家吗?

带我出来,不是要杀了我吗?

不是觉得都是他的错吗?

……他愤恨地叫出声来,“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有本事你就起来!让我躺进去!”

没有人会回应他,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没错……”温子曳跌倒在棺材旁,怔然出神,他一遍遍地想,“我是受害者,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她才是应当被谴责的那一个……我应该恨她。”

对,他不需要爱了,他要恨她。

可他又欠她一条命,这份恩情如鲠在喉,让他连恨都恨不痛快。

——那就还给她好了,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哪怕是丢弃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活的继承人身份……也在所不惜。

说到底,他从来没将这些放在心上过。

而被他放在心上、珍之又重的东西,全都先一步抛弃了他,背叛了他。无一例外。

苏枝是……【他】也是。

第59章 我输了 吻。

“【他】是谁?”祁绚问。

他很好奇, 原来对大少爷来说,还有人能和苏枝并驾齐驱?那又是怎样一个存在?在温子曳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温子曳没有容许他窥探下去,契约中的画面戛然而止,他稍微推开祁绚一点, 垂眼淡淡说道:“忘记了。”

“说谎。”祁绚心想。

温子曳越是回避, 他就越是想知道。这个人还真像个猜不透的谜语盒子, 每当他以为弄清了谜底, 总有下一道题等着他。

不过, 面上未干的的湿痕传来一丝凉意, 令祁绚心底倏忽一软。

人类真是善变的物种,他的主人尤其。平时难以捉摸到头疼,现在又好像兽类袒露着最柔软的要害,可以被轻易摧毁。

趁人之危他不喜欢,所以……今天就算了吧。

于是祁绚点点头:“好, 那就忘记了。”

温子曳诧异地扶住眼镜,他还以为以祁绚迄今表现出来的旺盛求知欲, 一定会追究到底呢。

真奇怪。

今晚的他是,祁绚也是。

温子曳皱了下眉, 又缓缓松开。他放纵自己倚靠在祁绚肩头,目光扫见月色中怒放的白玫瑰。他们的影子交叠着落在上边,融为一体。

就像连结着他们的契约。

他快要习惯这种与另一个存在亲密无间的感觉了,仅仅一个晚上而已。

然而温子曳提不起半点警惕。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祁绚不是苏枝,这只雪原狼是由他亲自挑选、束缚在身边, 无家可归,独属于他的契约兽。

他们性命相连,连情绪、思维都相互窥探过, 也清楚彼此心底的创伤与秘密。世上再没有任何关系比这更牢固,更令人安心。

这么想着,温子曳心底阻塞的种种负面情绪竟慢慢褪去,有关苏枝的那些复杂感情,好像随着对方的知晓,一并分担了过去。

藏在记忆深处的毒瘤重见天日,却没有以前发疯般的耻辱和痛苦。

就如同小夜曲里的主人公们捱过了狂风骤雨,等待他们的,将是旷远的宁静,和无与伦比的轻松甜蜜。

他忍不住攀紧祁绚的肩,无论手下怎样用力,青年都岿然不动,稳稳地支撑着他,平静得令他安心。

温子曳记起先前祁绚对他的指责,他说他“不公平”,把他的人生折腾到天翻地覆,完全改变了原本的一切。

但……他又何尝不是?

他对祁绚的容忍、纵容、坦诚、认可,每每想到,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底线在这只兽人面前一步退、步步退,打着游戏的名义,逐渐将自己倒了个干净。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甘之如饴。

“祁绚。”温子曳恍惚地叫了一声。

应和他的呼唤般,不远处地面上的八音盒发出“咔”一下的清脆响动——那是发条即将停转的信号,这支漫长的舞曲终于迎来了终幕。

而此刻,祁绚也低下头,绀紫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恰如一泓清泉,盈盈脉脉,温柔非常。

“我在,少爷。”

温子曳笑起来,轻轻说:“我想做坏事。”说着,他主动环住了祁绚的脖颈。

虽然不明白大少爷的玩心从何而来,但祁绚能感到他心底沉重之外的释然。

算了,这样也好,他想,便像在舞会里做的那样,托着温子曳的腰,把人高高地举起来。

夜风拂面,沁凉的空气、氤氲的花香、以及八音盒拨动的最后一枚音节,在一瞬间袭来,将温子曳定格在远比从前开阔的天地里。他垂眸看向祁绚,却还不满足。

祁绚也在看他,见到大少爷微微蹙眉,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好玩么?”

温子曳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把自己放下来。不知是没站好还是怎么,落地时他脚踝一崴,整个人往旁边的花丛中摔去。

祁绚忙伸手去扶,反被揪住衣领狠狠一拽。

温子曳朝祁绚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这才是他想干的坏事。

“——好玩啊。”

失重的下坠只有数秒,这数秒间,祁绚有无数个办法挽回局面。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和温子曳一块跌进了花丛中,压得一簇簇玫瑰摇摆呻.吟。

“哈哈……”

温子曳对着发丝里缠住枝叶的祁绚嘲笑半天,才在青年愈发无语的神色里探出手,一根一根地替他拣走。

祁绚撑着地面叹气:“少爷,你真幼稚。”

“那又怎么样?”温子曳哼了声,“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看祁绚,青年依旧面如霜雪,他拣着枝叶的手指忽然一顿,挪到了唇角。

怔忡好一会儿,温子曳问:“你怎么不笑了?”

祁绚不明所以,懵懂地望他:“我为什么要笑?”

温子曳理所当然:“我想看。”

祁绚:“……”

他磨了磨牙,大少爷好得寸进尺。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面无表情,“笑不出来。”

“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温子曳说,“今晚的游戏,是你赢了。作为奖励,你可以向我提一个不那么过分的要求。”

他的语气太轻描淡写,话题也转换得太快,祁绚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温子曳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困惑,顿了顿:

“或许换个说法会更好?”

他捧住祁绚的脸,与青年对视:“祁绚。”

“——我输了。”

这三个字刻意放软,带着一丝讨饶的错觉,祁绚终于回过神来,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温子曳……向他低头认输了?

那个高傲又难对付,口口声声宣誓着要驯服他的温子曳?

他几乎顷刻兴奋起来,成就感带来的愉悦传遍全身,尤其,当他看到静静躺在身下,被白玫瑰包围着的、宛如战利品般的大少爷时,这种愉悦达到了巅峰。

这幅模样的温子曳,他很喜欢。祁绚从记忆中看到过好几次,第一次能近在咫尺地触碰到。

他被引诱了,禁不住地俯下身,头越来越低,直到鼻尖相抵。

“好吧,少爷。”祁绚克制着冲动停下来,两人气息交缠,“这的确值得高兴。”

他抬起脸,凝视着簇拥在花丛中,仿佛予取予求的温子曳,按耐不住地朝他一笑。

没有面具遮挡,唇角那个小小的笑弧清晰落入眼底,温子曳发现祁绚的左颊边竟有个浅浅的梨涡。

月色将白发青年过分美好的容颜染上一层朦胧的不真实感,但他笑起来瞳眸发亮,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又显得无比生动鲜活。

温子曳彻底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抛诸脑后了,他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吵得他什么都思考不了,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的。”

这是他的契约兽,他的所有物。

他要死死抓住,无论使用何种手段。

下意识的动作快过反应,等温子曳回过神,他已深深吻了上去,追逐着令他迷乱的那抹弧度,撕咬碾磨、辗转反侧。

祁绚被亲懵了,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

他的脸迅速红透了,也不知是恼怒还是羞窘,一把捉住温子曳靠近的下颌:“你做什么!”

“舒服吗?”温子曳笑吟吟地问。

他脸上也有些泛红,像是喝醉了酒,眼镜纤细的金链因惯性晃悠到嘴边,被他无意识地张口叼住,品尝到异物的不适后又立刻吐出来。

祁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唇瓣朱红,涂着薄薄的水光,一眼就能回忆起刚刚接触时的柔软可欺。

他脸上烧得更狠了,耳朵唰地高高翘起。

“为什么要这么害羞?”温子曳捏捏他颤抖的耳朵尖,好奇他的脸色,“之前,我们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也没见你这么不好意思。”

那怎么一样?祁绚瞪着他,不知道大少爷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少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绷着脸教训,“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

“我当然知道。”温子曳说,“我喜欢你啊。”

祁绚一怔。

温子曳又接着说:“你不也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

祁绚正欲反驳,温子曳忽然抬手覆上他狂跳的心口,似笑非笑,“嗯?你的生理反应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

“你不讨厌我。”温子曳看着哑口无言的祁绚,眸光闪烁,“你对我有欲.望。”

他笃定地宣判:“那就是喜欢的。”

拂开下颌轻飘飘的桎梏,温子曳仰脸又亲了亲似乎陷入混乱的祁绚。

额头,眉眼,脸颊,最后流连在嘴唇前,若即若离地小声调笑:“我知道你刚刚想吻我。”

“没什么不可以。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只要你一直像今天这样……”

剩余的话,被祁绚忿忿地堵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冲动,对温子曳诡辩的论点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动用蛮力粗暴地宣泄不满。

好像哪里不对劲,祁绚有点茫然,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只是一个晚上,他和温子曳为什么会进展到这一步?

但他仅存的清明,很快就被大少爷圈来的手搅得一干二净,意乱情迷。

第60章 喜欢吗 关系的变化。

“最近的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了!”

“居然说我生日那天的袭击是哥哥搞出来的动静, 都是草履虫吗,一个个说话不过脑子!”

“听到大家族就想到权力斗争,听到同父异母就想到兄弟阋墙,我看就是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看多了, 一群不务正业的家伙, 唯独在这些方面的联想能力异常丰富……”

空中花园的包厢里, 温形云一脸郁色地宣泄着近来憋在心底的各种谩骂。

自从生日宴上正式接手温家的部分管理权后, 他身边鱼龙混杂的人就多了起来, 搞得二少爷假笑和养气功夫直线提升。

难得和能吐露真情的人见个面, 甫一关门,他立刻化身为喷火机,怼天怼地好一顿输出。

滔滔不绝讲了半天,温形云口干舌燥,端起桌面上的黑咖啡喝了一口。

他现在已不会为味蕾上的苦涩而皱眉了, 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有了长足长进。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对面的白发青年面无表情, 瞳孔涣散,根本就在发呆。

“喂。”温形云不乐意地敲敲桌子, “你在听吗?”

在,也没在。祁绚盯着他的屈起的手指关节出神。

温子曳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不知道是不是姓温的祖传。但大少爷敲起来总是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的,不像二少爷这般急躁。

……该死, 怎么又想到他了。

“祁、绚!”温形云扬高声音,“你在听吗!”

祁绚回过神, 迎上温形云快气成河豚的脸,多少在这个逐渐喜怒不形于色的弟弟身上找到了一点以前的影子。

他顿生欣慰之情,摇了摇头:“没有。”

温形云:“……”

他恨恨磨牙:“一段时间没见, 我看你嚣张了很多嘛。”

“你也不差。”祁绚说,“最近成熟了不少。”

温形云得意挑眉,又矜持地压了下去:“还好吧。毕竟我现在也代表着温家对外的形象,作为哥哥的接替者,总不能咋咋呼呼的。”

哥哥。祁绚现在听见和温大少相关的字眼就心烦意乱:“三句话不离哥哥这点倒是没变。”

“你……”温形云一愣,随即狐疑地望向他,“你跟我哥,吵架了?”

“我们为什么要吵架?”祁绚反问。

理直气壮的态度,不像说谎,但温形云直觉他们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变化。他撇撇嘴:“那是怎么了?难得见一次,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

祁绚稍作犹豫,他不确定将困扰他的疑问告诉二少爷是否有用,但他目前的确需要一个“旁观者”,来打破这场不明不白的僵局。

他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

“噗——咳咳!”

温形云差点呛死,这什么陈年老梗,这只兽人闹他玩吗?

可等他抬头看清祁绚认真的神色,又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有这么个“朋友”?是他被互联网荼毒太深了?

祁绚见他一脸古怪,疑惑道:“你突然怎么了?”

“你,呃,你还有其他朋友啊……哦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温形云掩饰得舌头都快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我的意思是,你哪个朋友有问题?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识呢,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祁绚默然,他哪有什么朋友?

那都要追溯到他还在银月帝国的时期了吧……

但他又不想承认是自己,想了想,决定拉一个还算熟人的对象顶锅:“蓝行。”

温形云愣了愣,还真有这么个人啊。

“蓝行……我记得他。是哥哥的朋友,余家大少爷余其承的契约兽,青血蛇族。当年以A级精神力强行和D级的主人契约,算是中央星的一桩奇闻了。”

“就是他。”

温形云好奇:“他有什么问题?”

“他……”祁绚抿了抿唇,低声,“他的主人突然亲了他。”

“啊?”温形云震惊,余其承他暗地里调查过,虽说纨绔了点,但也仅限于花钱大手大脚,比起一些声名狼藉的阔少,那可太干净了。想不到他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对自家契约兽下手。

难不成是被他哥带偏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没有然后,才有问题。”祁绚皱皱鼻子,“你说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

温形云摸摸下巴:“不好说。余……我是说那个主人,为什么要亲你朋友?”

“我怎么知道?他说【舒服】。”祁绚下意识避重就轻。

“哈?”温形云再次震惊。

好你个余其承,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那你朋友呢?他怎么想?”二少爷已经脑补出一个受契约所制的兽人小可怜,不得不被豪门大少强取豪夺的狗血故事了,“他是不是对此很困扰,所以找到你倾诉,让你想办法帮帮忙?”

“他……”

祁绚可耻地停顿了下,才说,“他也觉得挺舒服的。”

不仅舒服,后面还食髓知味、反客为主,简直昏了头。

温形云:“?”

他卡壳数秒,忽然没趣地撇撇嘴:“什么嘛,这不是两情相悦吗?”

“别胡说。”祁绚否决,“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受怎么能一概而论?”

“虽然我没谈过恋爱,”温形云反问,“但是和不喜欢的人接吻,会觉得舒服吗?就拿你跟我哥举例,要是你被别人亲了,有什么感觉?”

祁绚被他问得呆了一下。

被不是温子曳的人……他尝试着在想象中代入,霎时间面色一冷,寒声道:“杀了他。”

“对吧?”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这股杀气,温形云满意点头,不愧是他承认的哥夫。

无话可说,祁绚深深陷入纠结,难道真的就像温子曳说的一样,他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大少爷了?

情.欲跟动心,能混为一谈吗?

“这不应该……”他喃喃自语,他和温子曳才认识多久?

从他们并不愉快的相遇;到温子曳强行契约,将他绑在身边;再到两人在极端不信任中对赌的游戏。

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间充斥着各种冲突、算计、博弈。

关心是为了知己知彼,保护是出于自身利益,退步忍让的背后,永远在思考如何反击。

就算最近气氛略有缓和,彼此多了一分了解,但这种近乎可以称作为“征服欲”的感觉,就能被冠上“喜欢”的名号了吗?

温子曳呢?他对自己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他曾说自己不会再真心喜欢上任何东西,那天晚上却又亲口承认很喜欢他。这个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完全搞不明白。

往阴暗的方面想,这或许是大少爷设下的下一个圈套也说不定。

祁绚迷茫半晌,最终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够了解温子曳,看来,他的《温学》有必要继续观察记录下去。

打定主意,祁绚烦乱数日的心情终于轻松不少,对温形云轻轻颔首:“谢谢。不过,今天我说的事情请不要乱传。”

尽管蓝行和余其承有点什么是真的,但动心思的人完全错位。冤枉了纯洁无辜的余大少,他还是有些心虚和愧疚的。

温形云摆摆手,“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他圆溜溜的猫眼往外一转,流露出几分落寞之色:“放心好了,在别人眼里,我可是炙手可热的温二少,哪有空关心乱七八糟的八卦?我可不会自毁形象。”

“再说。”他小声嘀咕,“余其承和哥哥关系好,有目共睹。我要是讲他的闲话,传出去指不定又上升成什么样呢。”

“……”

祁绚欲言又止,忽然可怜起二少爷来。

说起来,他们当初会结成同盟,隔三差五地在空中花园约见,就是为了探寻三年前的真相。

在弄清温子曳的过去这件事上,温形云提供的帮助可谓功不可没,没有他,祁绚也无法那么顺利地拼凑出往事。

而现在,祁绚已经得到答案,却不能告知温形云真相。

他该如何开口,和期许着能回到从前的二少爷说——你的哥哥根本不是因为那些流言才与你生出嫌隙,而是这道嫌隙从一开始就存在,事到如今,覆水难收?

和这个还没彻底洗脱天真性情、柔软大于心机的半大青年说——是你最亲爱的母亲为了你将来的权势,算计了你最尊敬的哥哥。她因此而死,而哥哥因此无法面对你,心如死灰,选择了退让?

倘若说出口,眼前的二少爷会变成什么模样,祁绚不敢去赌。

更何况,也不该由他来说。

这始终是横亘在温家兄弟之间的心结,不仅仅是温形云的,也是温子曳的,他知道大少爷对这位弟弟其实还有感情,所以,应当交给他们自己解决。

于是祁绚终究什么也没透露,和温形云普通地聊聊天、喝喝茶,听对方发发牢骚,等到天色将近黄昏,就相互告别回了家。

刚推门而入,祁绚就感到不对劲。

他扫视一圈玄关与客厅,发现屋里多了些从前没见过的陈设。

仙蒂瑞拉领着一队小矮人忙碌地从跟前经过,还不忘支起灯泡眼优雅行礼:

【祁绚少爷,欢迎回家!】

“嗯。”祁绚答应一声,不解地俯身问,“你们在干什么?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这些是……】

“这些是我留在温家的老物件。”温子曳端着一杯热可可,倚靠在墙边插足了回答。他穿着一身宽松的家居服,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今天突然想到,就过去搬了回来。”

祁绚可不信大少爷才想到,但他识趣地没有戳破。

对于温子曳而言,曾经居住的大宅大抵是困住他的牢笼。

这些平平无奇的东西里头,有多少携带着有关苏枝的往事,恐怕难计其数。像对待回忆中的那个女人一样,他做不到直接扔掉,又无法不感到厌恶,只得统统束之高阁。

也许,祁绚想,自那晚之后,大少爷是真能的慢慢走出来了。

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可惜温子曳没让他高兴太久,不冷不热地掠了自家小狗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呢?今天出门做什么去了,一回来就不在家。”

“让我猜猜,该不是又跟温二少爷私会去了吧?”

祁绚:“……你用的什么形容词。”

温子曳轻哼:“容我提醒一句,我们之间的游戏已经结束,你没有四处乱跑的权力了。”

“我不是赢了吗?”

“是啊,奖励是和我提一个要求。”温子曳说,“你确定要提这个要求?”

祁绚衡量一番,反正他现在可以顶撞温子曳,没必要百依百顺了,所谓没有权力形同虚设,就这样提出去有点亏。他当即摇头。

温子曳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心情似乎在短短几句话间好上一些。

他没再刁难他的契约兽,慢吞吞走到沙发前,整个窝了进去,彼得潘会意地播放起晚间新闻。

淡淡的可可香气飘散在暖柔的灯光下,女主持人清澈的声线填充了背景音,一时间,气氛显得出奇温馨。

“估计你差不多该回来了。”边看新闻,温子曳边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也泡了杯,想喝自己去厨房拿,小矮人他们在忙。”

祁绚眨眨眼睛,“哦”了一声,大少爷怪贴心的。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厨房,正要进去,余光忽然瞥到走廊拐角处,两只小矮人正努力地将一个生态缸抬上装饰桌。

生态缸装点得非常豪华,沙土、石子、微藻、水草、珊瑚……应有尽有。古怪的是,清澈的水里不见任何鱼类,只有微微鼓起的一个小土坡。上边还插了块牌子。

乍一看,就像一个坟包。

——这也是温子曳的旧物吗?

祁绚脚下微微顿住,本欲走进厨房的步伐一拐,走向了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