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德全带着疑惑,审视地再度仔细看向莺芝。
“你认识阿措?”
……她竟然和阿措认识?
“是,我找他。”
面前这个和环境以及周围人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知道该说是冷淡,还是有点高高在上……总之,感觉没有一点活人气儿。
虽然没有表现得盛气凌人,却莫名地显得盛
气凌人。
跟之前匆匆一瞥的那个,还有丁老头陈三他们嘴里的那个“小哑巴贱人”完全不一样。
这……真的是那个拼尽一切从他们这里逃出去的女人吗?
饶是知道事实是什么,万德全此时也不免心生疑虑,惊疑不定。
她说她认识阿措,底气十足,怎么听都不像说谎。
如果她真的认识阿措……
那是来到村子里之后认识的,还是之前认识的?
根据丁老头他们的描述,这女的被弄到村里满打满算也没三天,一开始在他们家关着,后来去了陈三家,再后来就是和陈三家那个赔钱的一起跑了——
她有机会认识阿措吗?
要是来村子里之前就认识的……
万德全不着痕迹地低下头,狠狠瞪了一眼人群里脸现惊慌的丁老头。
什么人都敢往村子里带?!
丁老头本身就在震惊中,忽然被村长这么瞅了一眼,更是有苦难言。
他们老万家出了个金蛋,在大城市里成了大人物,是不能惹不假……但是谁也没想到,随便买一个人,都能买到这宝贝金蛋的朋友啊?
要是早知道她是万措的朋友,他们说什么也不能要啊?
倒不是说大城市来的女人他们不敢要,而是得给万措这个面子。
毕竟那可是村子里这么些年来出的唯一一只金凤凰,也是唯一一朵洁白不染、没有被任何泥点子溅上的花。
他之前对这些事不怎么掺和,不闻不问,但万一要是因为绑了他朋友……生气了呢?
那岂不是坏了!
丁老三真的是就差原地蹲下高举双手向万德全表示自己的诚意了。
他们这边眼神传讯,暗流涌动,莺芝等不到回应,也不催促,略一偏头,对周宜嘉道:
“没有关系,周老师,我知道双双这些年的居所在哪里,我们自行前去吧。”
周宜嘉没有异议:“好。”
莺芝提步,推着周宜嘉的那个男人当即便也跟上,其余人等哗啦啦立刻也行动了起来,举着摄像机的各位还都把镜头朝着村子里库库一顿狂拍。
素材,收集,多收集!
万德全身边,一个男青年气不过:“你们——”
“我们只是来找朋友玩,一不是欺负你们恶人联盟,二不是为民除害,你们不愿意帮我们叫人,那我们自己去——明明我没什么都没做,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也不行?”
莺芝队伍里,先前开口讥讽范四的女生又一声呵呵,翻了个白眼。
青年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脸憋得涨红。
女生已经跟着队伍一起,径直越过他们这些人,朝着村子里的某处,扬长而去了。
“村长,您看他们——”
“看什么看。”万德全冷着一张脸,“去个腿脚快的,知会德辉一声,能不让阿措出面就尽量别让阿措出面,另外去把阿措小妹也叫出来。”
有人忙应:“好,我这就去!”
万德全盯着莺芝等人,眼睛眯了眯:“——再给我好好问问德辉,还想不想村子好好过日子了。”
“要是想,就让他把阿措娘给藏好,不管阿措怎么闹,也不能给这些人找见。”
“知道了!”
“阿措娘?”跑腿的小伙子飞快离开,剩下的村民问出了疑惑。
这跟阿措娘又有什么关系?
虽然阿措娘确实也不清白,但问题是,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万德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唉,这些人啊,估计就是为了她来的。”
……
人多到底势众。
一路上,莺芝等人虽然先后碰到了好几个从家里出来查看情况的村民,但却无一例外,没人敢拦。
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的反应,都是从惊讶到骇然,最后变成惊疑不定。
尤其是几乎大多出人都能在短暂的震惊后准确地认出,这帮子进村匪徒一样的人里,最当中那个,赫然是之前被他们抓捕过的那个丫头——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在村子中蔓延着。
既想围观,又担忧恐害怕,最终只能退避三舍,不敢直接面对,都远远地缀在了后边。
莺芝带队,走得并不快。
她不急不慢地,还跟队伍里带着的那个“守村人”聊了几句。
虽然是她单方面说,守村人只会吱吱啊啊,吃自己的东西。
不少媒体人心有所触,也都把这一幕拍了下来,打算之后可以出一篇以“守村人”为核心的稿子。
又走出一段距离,一扇和村里其他院落相比、相当气派的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瓦数相当大的一盏灯泡高悬门头上,莺芝抬眼看去,大门上方,山水画为底的瓷砖上,五个大字工整地排布着。
——【家和万事兴】
对开的大门上,贴着的年画门神早已褪色破烂,两侧的对联也是差不多的境遇,依稀能辨认的字迹,让人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拼凑出当年新贴上时的样貌。
【福旺财旺运气旺】
【家兴人兴事业兴】
之前,她来去俱是匆匆,根本没有时间多加打量。
如今看来,这门头题字瓷砖,再加旁边的对联,八九不离十,就是万措的手笔了。
而这副对联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岁没有换过了,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年了。
怕是从他不再回来,这里就不再有人在意了。
只有他,能留意到、能决定这个家里这些方面的事,也只有他的决定,才不会遭到家中那位大主宰的反对和质疑。
莺芝打量着万家时,周宜嘉崔梦语等人也在看。
崔梦语神色复杂,周宜嘉则是仔仔细细,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地看着目所能及的一切。
似乎能够看到,一个沉默着,在这里奔波忙碌的身影。
莺芝没有太多感慨,看着紧闭的大门,没有敲门,只淡淡启唇。
“万措。”
她声音落下后不久,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就响了起来。
“干什么?滚,我家不待客!”
不是万措。
闻声,推着周宜嘉的男人神色一沉。
他身边,一个挎着小包手拿手持麦的男生立刻就也大声回了过去:“你是万措吗?不是万措就别说话,我们找万措,不找阿猫阿狗。”
“我呸!管你们找谁,管你们是谁,都滚,我家不欢迎你们!!”
周宜嘉的思绪也被这粗粝不雅的叫骂给打断,她双目微凝,花白的眉皱叠起来。
莺芝却没理会一门之隔里边的人,她视线从大门上挪开,移向旁侧——
落在了那个在明亮月光下,依旧笼罩在黑暗里的狭窄夹道。
“——万措。”
这下,不止门内的人,连带缀在旁边从各种角度试图围观的村民,还有和莺芝站在一边儿的同行者们,所有人都怔住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随后,是无奈中透着些释然的话语。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众多视线的落点处,缓而均匀的脚步声自夹道中传来,与之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身姿笔挺,气质相当斯文内敛的年轻男人。
万措走出夹道,视线和人群最前的莺芝对上,微微恍惚了一瞬。
有那么刹那间,他差点以为自己不是在村子里、而是仍然在首都。
在那样热闹喧嚣、那样正常且繁华的社会里相遇相会。
而随着万措的出现,现场的气氛也骤然发生了改变。
大门轰地被打开,一个单边腿吊起,拄着拐杖的黑胖男人沉着一张脸,又惊又怒地走出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去——……”
他自觉失言,立刻就打住了话头。
万措却根本没有理会对方,他又叹了口气,对莺芝苦笑着摊了摊手:
“我以为,村里是出什么事了呢,还想着观察一下,没想到,是你去而复返了。”
“先前……我就知道,你会平安的。”
他的视线掠过莺芝身边的一干人等,掠过那些专业的摄像设备、掠过各
样的人,有复杂一闪而过,最终变为慨然,“果然是你……只能是你。”
因为是她,所以能带来这样多的人,做出这样意想不到的事,弄出这样大的场面。
她是站在万万人瞩目之中的人,是属于喧闹世间的人,天生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人,也永远不会为她带去什么麻烦。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他们自以为的麻烦,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于人家而言,只不过是挥挥手就能找出漏洞、就能解决的小事罢了。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不长眼,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看来,你要做的事这次可以完美解决了。”
万措淡笑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绪,闲庭信步般走回自家的大门,对莺芝道:“要进来坐坐吗?”
“你个不孝子——你!你之前就见过她了?!……你就什么都不说?”
单腿拄拐的黑胖男人、也就是万德辉,似乎从万措的话里想到了什么,顿时惊怒交加,却又一次生生止住话头,转而斥道:
“你还看得见我在这儿吗?——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是来做什么的吗?你还要让他们进家?!”
“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赌气吗?我是你老子,是你爹!!”
一连串的质疑、诘问中。
莺芝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万措。
万措也带着从容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自始至终,他都没多看那个自称是他“老子”的人一眼。
只当对方不存在。
忽然,有谁轻轻的耳语传来,让莺芝和万措一齐转了视线。
“……咦?这么说,他们俩是父子?我去,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说话的人,是先前和万德辉隔门互呛的男生。
没想到自己这一句嘀咕被当事人听了个正着,他“呃”了一声,有些讷讷。
那,那确实不像啊……
万德全,抛开他黑黄的肤色、发福胖壮的肚子、稀疏枯燥的头发、细小如鼠的眼睛、粗糟似大蒜的鼻、矮短的身材……以及怎么看怎么猥琐恶心的气质等等等等不谈——
哪怕只说他满口脏污、极其粗鄙的态度言语,十分不详的素质……
和这个浓眉星目,鼻梁高挺、身高腿长……言谈举止间让人很是舒适,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也完全没有一丁一点的相像之处啊!
任谁来看,也不会觉得他们是父子吧?
“的确有很多人说过我不像父亲。”
万措微微怔愣,旋即似有莞尔。
在这种情景种再次见到莺芝后,他像是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心情很是松快。
此时听到这个看上去大概是个记者的小年轻这么说,也饶有兴味地回了这种非常不合时宜的调侃话。
“不过我也不像母亲,不知道是随了谁更多一些。”
“不,孩子……”
温和、慈祥的声音响起,万措疑惑看去,就见一位头发银白、华贵优雅的老夫人正怔怔地看着他。
她似乎想要上前,又踌躇停住,眼瞳中不知何时,已然蓄了泪水。
“……你很像她。”
第76章 她
周宜嘉的忽然开口,让万措感到非常疑惑。
他不明就里地稍稍打量了一下对方,发现这位长者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不像是会胡言乱语的人,心中的困惑越发大了起来。
孩子,应该是叫他没错吧?毕竟是看着他说的。
但是……他和谁像?
他的父亲?母亲?
应该不是。
抛开他和父母真的一点都不像以外,就只说交情——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也不是能接触到这位前辈圈层的人。
还是说,这位学者一样的老人家,难道是认识他?
可是也不对啊,他对对方明明没有一点点印象。像这样的人,他只要接触过,就绝不会忘记的。
思及此,万措脸上笑容未落,始终带着那种礼貌但有点疏离的微笑,保持着绝不失礼的态度,朝着周宜嘉略一点头。
但他并没有贸然接话,只是转而看向了莺芝,试图从她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小莺,这位前辈是…?”
莺芝早在周宜嘉忽然发声时就也看了过去。
她看着周宜嘉以一种近乎于怀恋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万措,又在本能地想要靠近接近时被莫名的怯然拦下。
她知道,在场的许多其他知道内情的人也知道——
周宜嘉虽然是在对万措说话,但真正看着的,却是那个万措有幸得了几分相似的根源、那个与今相隔了三十余年光阴的姑娘。
许多个年岁,无数个日夜的无眠辗转,多少春风冬雪交错的奔波绝望,都早已深深烙进了这位年逾七十的母亲心里。
如今,乍一见到和记忆深处那抹影子有一点相像的人,这多年来得不到释放的思念和苦楚,便就都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
那些情绪太浓烈,浓烈到仅仅在一个照面里,便占据了这位母亲全部的心神。
她太想念她了。
想念到,哪怕只是一个有几分相像的人,都足以让她恍惚,又驻足情怯。
但相似终究也只是相似。
果不其然,就在万措征求般递向莺芝时,蒙盖在周宜嘉双眼上的泪雾就像是被什么骤然吹去,清明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万措所表现出来的陌生,又或许是因为旁边万德辉喋喋不休的叫骂,总之,她忽然就清楚地意识到了,眼前人并非不是故人。
想到了多个小时前就已经得到了,这三十余年来飘忽尘埃落定的结果。
周宜嘉回过了神。
清楚地把莺芝曾说过的话和眼前的情景对上了号,也明明白白地察觉到了此二人,与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关联。
就是那么个转瞬的时间,周宜嘉情绪就落了回去。
她看着面前这差异巨大的一对父子,理智渐渐复归,而将她眼底哀痛给遮盖住的,是些许摇摇飘晃的思念,以及更加浅层的、不加掩饰的厌恶。
万措对别人的态度向来敏感,察言观色的素质在向上爬的这段人生里,早已经深入骨髓,成为本能。
此时,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快地察觉到了周宜嘉那堪称突然的情绪变化,以及对方透露出来的零星嫌恶,他有些愕然,更加地摸不着头脑。
这位看起来很有地位和涵养的老者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刚不是还好好的,还上来搭话来着?那种心疼,怜爱,回忆,都做不了假。
怎么忽然又变了一个样?
莺芝也不给他们做什么彼此之间的介绍,强行把话题扯回刚刚,径直道:
“进去就不进去了,你也看到了,此行我们人多,不太方便。”
她这么生硬地转话题,摆明了一时半会儿地不会就刚才的一幕多说,万措只能先把困惑按下不提。
他又看了看莺芝身边一大群的人,不得不承认,确实挺多的,他家里也的确坐不下。
“……也好。”
万措也配合地撇开了话题:
“不过我刚才听你说要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有。”
莺芝道:“昨晚在这里,我和你说,记得看我直播。”
万措一怔:“是,我记得……但我现在在家里,没有观看直播的条件。”
“我知道。所以,我来上门了。”
不给万措仔细回味揣测她这话的意思,莺芝继续开口,却是询问:“你找到你的母亲了吗?”
这话题跳跃太快,问的也太直白,万措一僵,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他觑向周围的人群,“你不是来——”
解决跟那个女生有关的事的吗?
怎么忽然问起了自己的母亲?
万德辉也呆了,旋即不可置信地朝万措发出质问:“……你还把这种事对外说了?你个不肖子,是想要气死我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你不知道吗?非要让所有人都来看咱们笑……”
“——够了,没人要看你们父子之间的闹剧。”
周宜嘉先前从轮椅上离开,一直负责推着轮椅的那个中年男人此时也得以暂时卸下职责,走到了人前。
他说话时颇具威严,一开口,旁边几个年轻人就浑身一震,显然是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
“还好师父现在不是在训咱们……”
“嘘,专心听师父说话……!”
“——是不是家丑,什么才是家丑,恐怕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少说一点废话吧。”
如果说,周宜嘉面对万措时只是露出了一些嫌恶,那么此时此刻,这个中年男人所展现出来的,就是直接摆在了明面上的
痛恨。
他神色极其不善地盯着万措父子,直截了当:“——她在哪儿?”
就算再迟钝的人,前有莺芝的问题,后有这人的态度,结合上下,也已经能猜测到他们到底是在说什么。
何况万措并不迟钝。
“你们这次来,为的是我母亲?”
“是。”莺芝道,“我说过,我欠你一卦。一个有关你父母的卦,所以来见你母亲了。”
万措默然了片刻,见没有人反驳莺芝的话——他们所有人,都似乎没有阻止的意思,所有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们……都是来找母亲的?
万措难得有些失神。
如果说这么多人联合出行,大半夜也要造访村子,是为了村子里那些事来的,他完全不觉得意外。
可……
他的母亲,何德何能,人都已经离去了,竟还能引来这么多人的关注?
他怔了须臾,开口应声:“……找到了。”
“下午时,我在山上找到了她。”
万措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他的错觉,他这句话一出口,有好多道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发生了变化。
或炽热,或期盼,或喜悦。
不知道为什么,万措忽然有点口干。
却听莺芝问道:“她现在在哪?”
万措瞥了一眼想到什么、忽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的万德辉,开口时,下意识绕开了一些让人不适的形容和说辞。
“……我想,她或许不想见到父亲,所以把她暂时安置在了外边。打算停够七天后,再找人隆重地为她送行,葬在我家祖坟中。”
大概是,他坚持要把母亲尸身捡回来,但父亲强烈拒绝,再加上这么几天过去,本就在水里泡过的尸体,早就不成样子了。
所以他选择了把母亲尸体停放在了别处吧。
相对熟悉了万措的说话及为人处事风格,莺芝对翻译出掩藏在描述中真相的事,已经能够做到心领神会的地步。
旁边,万德辉一张脸皱成了团老树皮,不用说,肯定是对“入祖坟”的说法很有意见,但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多说。
“葬你们祖坟?”
先前开口的男人好似听到了什么泼天笑话,呵了一声,极度不雅地爆了句粗口,“你们***也配?!”
万措蹙眉。
“我虽然不知道您是哪位,但您站在我家门口,对我的家庭指手画脚,是很冒犯的行为吧。”
“冒犯?我师父还没开始发挥呢就冒犯你们了,帅哥,你们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吧。”一个小年轻扬声插嘴,被男人瞪了一眼后,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男人显然不愿意和万措多说,骂了一句后,下一个问题也出了口:“‘外边’是哪?”
莺芝也道:“带我们去见她吧,万措。”
“我母亲已经去了,不需要再算什么卦。”
万措道,“她最喜静,讨厌热闹。至少离开后,我希望她能得到属于她的清净。”
他沉凝下来的眼睛一一扫过周宜嘉、中年男人,落到了莺芝身上:“……如果你们坚持要去打扰她,给我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至少,算卦的理由不要再用——要把真实的目的说出来吧?
莺芝与他对上视线,停顿片刻,摇了摇头,似乎是失望。
“你为什么不相信她?”
万措:“什……”
“对她的不信任,甚至可以压过你对于自己的直觉和判断的自信吗?”
莺芝道:“你记忆里的那个母亲,确实是我们这一次来到这里的目标,主要目标、唯一目标——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她来的。”
“你其实早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因为你觉得,她配不上,不是吗?”
“我——”
“万措。”莺芝再度摇头,直接截断了他未尽的解释,“你是一个聪明的人,该你知道的,你其实都知道,比如村子里那些事。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所以,干脆一些吧。”
“……”万措沉默下来。
“她其实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对你母亲的了解,甚至没有百之其一。”莺芝道,“带我们去找她吧。”
台台摄影机对准对话的双方,万措英俊的五官一齐组成了略带复杂的神情。
“……跟我来吧。”
……
万措带领他们去往的地方,是村子最里侧。
被儿子无视了老大一会儿的万德辉没有第一时间跟上,而是缀在了后头,跟着后来的万德全等人聚在了一起。
他表情极其难看,在和万德全交换了一下所知道的信息、所猜测的内容后,更加难看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辉哥,阿措怕是……”
另一边。
众人跟随万措前行的的队伍中。
崔梦语走在前侧莺芝身边,对万措哼道:“QAQ是吧?之前看小莺那次活动直播的时候我就很想说了——你真的太没种了。”
万措正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根本没有多关注她。
但这不妨碍崔梦语单方面输出。
她可是憋了好久。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会这么想,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到底,这也确实和你没有关系,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小莺,谁也不能要求另外一个人非得去做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你愿意袖手旁观,顶多也就是有一点自保主义而已。”
“那些人那些事和你没关系,可是你妈妈呢?”
她恨铁不成钢,“就算你不清楚你妈妈是被拐来的,那你都知道你妈妈在家里总受欺负、深陷苦海了,就没想过要带她脱离苦海吗?离婚行不通,那带她走啊?你都在首都扎根了,就算不能把她也带过去,退一万步,在县城给她租个房打点生活费也不会?以你的智商不应该啊?”
“还说什么为了她着想不想看她为宴席操劳所以不回来过年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吧?真的吗?”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要我看,你就是自私!”
说到这儿,崔梦语强行到了万措身边,放大声音呸呸了两句。
“还有今天,你问问问问什么呢问?我们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就是为了你妈妈来的。小莺说都说了,你还不相信——怎么了,你就是不愿意相信,在你眼里平庸至极的母亲,也能是别人的掌中宝,别人的心上花?”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啊?”
她说话,和莺芝的杀伤力完全是不同方向的。
莺芝是温温吞吞的,哪怕是直接揭穿事实,风格也很符合玄学人给人的印象,基本是说话留一半、达成彼此心照不宣的地步就可以了的含蓄。
尤
其是对聪明人而言,这种风格会让人觉得被看得透透彻彻,却也不太至于难堪,只是会有种在她面前裸奔的不自在感。
但崔梦语,就是实打实的当面打人脸、拿针直戳人肺管子了。
不管好话歹话,反正一股脑堆出来,主打一个‘“我说话不好听你多担待点啊”、然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把话说到极致的难听,外附收放自如的阴阳怪气。
话多且密,还全是大白话,听得人咬牙切齿,既难堪还尴尬,心里也窝了一肚子火。
对于寻常人来说,直接骂回去就行了,无非接下来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骂战罢了。
但万措不行。
他竭力压制了想要回敬一番的火气,耐着性子无视崔梦语,加快脚步,朝停放他母亲尸体的地方走去。
“就在前边。那是一户早就没人住了的院子,我就临时把母亲安置在了那里——对了,虽说可以让你们去探望她,但闲杂人等就不要进去了。”
这一回,虽然是他说的话,但却没人有意见。
“还有,气味可能有些不适,你们……”
万措看向莺芝,又看向周宜嘉、以及那个凶巴巴的中年男人,发现没人在意他这些嘱咐,一时也没了言语,“……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所说的“气味不适”,是事实。
刚一进那户的院子,一股不太好的味道就丝丝缕缕地飘散了出来。
毕竟是已经去世多天的人,又过了水,在野外待了许久,整个尸体的状态基本都可以用“惨不忍睹”形容了。
万措迈上台阶,推开房门:
“而且我母亲是溺水去世的,如果想看她,那最好做好心理准……”
下一刻,他便被人撞了个踉跄。
一个头发银白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强硬地迈进了屋子,直奔房屋正中地面上摆放着的,盖着一张大布的草席。
万措皱眉。
“您——”
又一道身影跟着进去,把刚站稳的他又撞了一个踉跄。
是那个中年男人。
他大步迈进房屋,站到了周宜嘉身边,准备随时照应。
“……”万措拧起眉。
“不用露出这副表情。”
莺芝登上台阶,站在万措身边,和他一起看向了屋内似乎浑然不觉气味难闻的人。
“他们是你母亲、也就是周文妤,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仅剩?
万措总觉得这话不对。
怎么会是仅剩呢,就算父亲不算,那明明还有他,还有妹妹——他们才是仅剩的亲人吧?
莺芝低垂眼睫,缓缓叹息:“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是不顾一切也要来见她的,就只有她、或许还有他了。”
“与周文妤而言,或许她并不想做你们的母亲。她自始至终想要承担的角色,只是他们的亲人。”
“万措,他们是你母亲的母亲,和你母亲的恋人。”
万措震惊地抬眼,望向屋内,望向那两个已经在掀开大布、泣不成声的身影。
他母亲的……母亲,和……恋人?
“我说过,我会给你的父母算上一卦,这是欠你的承诺。”
“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算出了什么。”
万措下意识开口:“不,你等……”
“——万德辉,家中行三,上有两个姐姐,一早夭、一十四岁出嫁产子时亡。”
莺芝却仿似没听到似地,继续说着:“万德辉贫穷伴身,命理含煞,性情暴戾,但较之梅仁兴那一类要轻上许多。”
“十七岁与一三十八岁有夫女性产生纠葛,二人共同拥有子嗣缘,未出世便断掉;
二十二岁娶一女,孕四女,女或亡或苟活、均已断掉亲子缘——结合现实来看,应该是遗弃或送养了;三十岁妻病亡。”
“三十八岁,娶周文妤,孕三女一子,长女出生即夭。”
万措脸色发白。
他的父亲,还有个前妻?还有四个已经没了踪迹的女儿?
他之前……还有一个至亲的姐姐?
他从来没听说过啊。
出生就死了……
是难产吗,不应该啊,母亲还好好的——难道……
“呵呵,老三老四能活到长大,估计也是沾了这个儿子的光吧。”崔梦语讥嘲道。
她在莺芝身边,和万措一起,三个人站在房门前,算是挡住了摄像机拍向屋内。
“你父亲的情况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你的母亲。”
所有人的镜头都对准着这边,莺芝不受任何影响,平缓地叙述着。
“周文妤,乳名双双,家中独女,十八年富贵顺遂。”
“——命理坚韧善良,热烈赤诚。据熟识她的人所说,她聪慧活泼,能歌善舞。”
“十七岁考上顶尖学府,与十九岁的校友确立关系,成为情侣;
十八岁,与初识的万德辉成为夫妻,同年,有孕产女,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二十岁,生子,名措。”
“二十……”
“够了,小莺。”万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显得极其苍白,“……不用说了。”
十八岁的年纪,能够读大学,还是几十年前的大学……已经足见优秀。
而正读大学的年轻女生,有着恩爱的男友,优渥的生活,却在一朝一夕间,忽然放弃一切,和一个初识的……大她一轮还要多、几乎都可以当她爸爸的男人结了婚——
是个人都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对。
但对于万措而言,仿佛轰隆隆雷声一样,在他耳边反复炸响的,却是那一句——
“同年,有孕产女,失去语言能力。”
也就是说……他的母亲,原本并不是一个哑巴?
这不能深思,不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崔梦语也讥讽不下去了,莺芝平平无奇的叙述仿佛成为了催化剂,她曾经所听说过的那些,关于周双双的事,幻灯片似地一幕幕闪上,让她鼻子泛酸。
“你知不知道,周双双当年是什么样子的?”
“每一个见过她的阿姨奶奶们都在和我说,周双双漂亮,活泼,是所有人的开心果,太阳花,喜欢打扮自己,喜欢凑热闹,喜欢和大家一起玩闹。”
“她当初是经济学院的院花!歌唱比赛的佼佼者,导师教授们的好宝贝——是你的话,肯定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是那样的一个人。”
崔梦语连续地眨着眼,试图把眼泪逼回去。
“你又知不知道,周老师夫妻俩为了找周双双付出了多少?”
“周老师的老公本来都是大学的教授了,还有机会更往上一步——为了找女儿,他除了上课就是到处跑,寻人启事都快贴烂了……最后积劳成疾病逝了。
周老师也是,离开部队之后,全部精力都放到了女儿身上——他们俩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也就是这几年,他们照拂过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能力照顾他们了,才稍微好了一些。”
“还有那个一路跟着周老师的,骂你们不配的——他是周双双的男朋友,大学毕业之后,他是可以直接进入新闻部成为干部的,为了找忽然失踪的周双双,他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去基层做了小记者,就为了那一点点能够得到周双双消息的可能……”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在为了周双双牵肠挂肚,为了她拼尽一切……”
“但你呢,你之前说什么?”
“你说你妈妈、你说周双双她——长相一般,孤僻乖张,不是什么很出色的女性、我问你,要是这都不算出色,什么才算出色?
你在首都工作这么多年,见到的女性里,有几个是比她还要出色的?”
“如果不是摊上了你们这些吸血虫,她只会比你整天绞尽脑汁讨好的那些上司客户们更加高高在上、是你高不可攀只能望而生畏的存在。”
“——你说离了你们,她没有地方可以去,会受尽欺负和侮辱?说你们是世上为数不多会在意她的人?”
崔梦语愤愤笑出了声:
“你们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你们才是给她所有欺负的人。离了你们,她的世界只有一片灿阳——除了温暖就是幸福,是青云直上,是所有一切的美好。”
“是你们,是你们毁了她。”
“还说什么你的妈妈天生苦相……哈哈,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换做是你,你笑得出来吗?”
崔梦语笑着,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掉。
她本来就是个非常感性的人,要不然也不能被任柏承那么些花言巧语就给轻松唬住。
现如
今说起这个陪伴自己好几个月的老前辈,说起老前辈挂在心上、那个可怜可悲的无辜女孩儿,她更是无比地能够共情,感同身受。
“你扪心自问,到底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说你像她,你还不想认——能像她,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也是她十辈子加起来所有做过的孽的惩罚!”
“不想认的那个人该是她才对,这是对她的侮辱,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要不是有她做你的妈妈,就以你爸那种烂到骨子里的恶臭基因,你以为凭你那个除了自私就是自私的脑袋瓜,能离开这里、能往外边的世界爬?”
“你早就跟你那烂心烂肺的爸一起,永远地埋在这个让人作呕的恶心村子里了!”
“别人金蛋金蛋金凤凰金凤凰地叫,叫多了,是不是你自己也以为你是个什么宝贝疙瘩了?”
“我告诉你——”
“穷山恶水里之所以能飞出凤凰,那是因为有真正的凤凰,曾经陨落在了这里。”
“你懂吗?”
第77章 身负罪孽而来
崔梦语的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听在在场许多人的耳朵里,都不啻于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今天跟着莺芝一起来的,除了周宜嘉那边的亲友们还算了解大概情形以外,其他的人大都是和万措的想法不谋而合的——
都以为,这一行连夜下乡的目的,说的好听点,是替天行道、揭露真相,说的不好听点,就是来找场子、实施报复,出一口恶气……
总而言之,一句话概括:是来直接打击拐卖妇女的买方市场的。
至于先前听到过的风声,看到过的莺芝在直播间做出的预告……那不就单纯是个做引子的借口吗?
而直到此时,直到现在,听了崔梦语这一通似抱怨似发泄的言论,他们才彻底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这一趟过来,还真是来接人的。
只不过这个人、这一生,和拐卖事件脱不开干系。
如果崔梦语和小莺所说都是事实……
那么几乎可以说,[她]的整个人、整段人生,都是“拐卖事件”酿成的一桩悲剧,是无数被拐卖人员的侧写缩影。
她原本的人生轨迹,被一段突如其来的意外强行改写,该是顺遂无忧的命运,被拉入了泥泞,只剩下了在尘埃里沉沦。
原来是这样。
不过这一趟也并不算白来。
“都录下来了吗?”
“录了录了……嘘,别出声,他们还没说完呢。”
……
堂屋的门口,万措只觉眼前阵阵发昏。
崔梦语这一番话,可谓是一丁点的情面都没留,就差直接把他给钉到柱子上,让他在所有人面前脱光一样。
他强行镇定心神,看向莺芝。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他不相信莺芝的卦,相反,他对莺芝的专业性深信不疑,他坚定地信任着,莺芝是一个能够算出一切的能人。
但,就算是这样,今天听到的一切也都是颠覆性的。
他印象里怯弱、沉闷、平平无奇到寡淡,如一潭死水一样的母亲,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莺芝看着他,眼神平静,无喜无悲。
万措却犹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通体发凉。
“你还问什么问?”崔梦语擦了擦眼泪,“你还想着问出个不一样的答案,证明我是在骗你,证明你的观点不是错的?”
“——虚伪不虚伪啊你。”
万措脸色彻底白了。
这个判词,远比上学时老师给出的“良”、“B”、“继续加油”都还要让他感到窒息。
是一种像是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变成了水、把他眼鼻喉耳全都堵上了的痛苦感。
他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生活,塑造的形象,仿佛在一瞬间化作了一张薄薄的纸,轻轻一碰,就戳了个大洞。
再难撑起。
……虚伪。
他,是一个虚伪的人?
莺芝却已经转开了视线,面向了屋里。
屋内,周宜嘉在中年男人的搀扶下,从快要瘫倒在地的状态下起身,脸上犹带斑斑泪痕,细心体贴地把那张布重新盖了回去。
随即,她哀苦、却也满足地看向了他们。
“我要带她回去。”
“不行,那是我——”
还在怀疑自我的万措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然后,又在周宜嘉的注视中,息了声音:
“……那是我的母亲。”
那是他的母亲。
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母亲啊。
应该由他来操持丧事,由他来亲手下葬,应该葬在他的……
周宜嘉看着他,又像是根本不想看他,灰白的眉毛微微皱着:“她是我女儿。”
见万措还想说什么,她继续道:“我的女儿,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她姓周,她该回到我们家。”
周宜嘉是这么说不假,但万措自然也是不愿意放手的。这可是他千辛万苦才从山中找回来的母亲,怎么能就这样让别人说带走就带走?
他的母亲,怎么能是没结婚呢?
那他又算什么?
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有责任,有义务操持母亲的后事。
而且哪怕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和母亲是真正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他是她的后代,这些事,理应是他说了算的。
理顺了思路,万措也暂时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想法,至少,要先把最重要的这件事定下来。
谁知不等他再讲道理为自己争取,莺芝便从袖袋里拿出了手机。
“万措,你看这个。”
“稍后再看,可以吗?”万措不明所以,却也耐着性子回应。
莺芝摇头,坚持:“你还是先看看吧。”
万措转头,见周宜嘉,还有那个男人,都对此没有什么意见的样子,他也只好暂时应下。
莺芝递到他面前的,是一段视频。
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坐在病床上,看着画面里另一边坐着的莺芝。
那女孩很眼熟,万措也眼熟,因为有过一面之缘、数个小时的同处一室。
是王诗蔓。
不知道莺芝到底是什么意思,万措继续看着。
画面里,莺芝问道:“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严防死守?据我所知,仅仅为了限制自由的话,不需要做到那种地步。”
王诗蔓缠着重重绷带纱布的脸上露出苦笑:“因为我曾经差点跑出去过。”
“可以讲讲吗?”
“可以。”王诗蔓一口应下,继而回忆道,“其实……我一开始,不是后来那种硬碰硬的样子的。”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绑着我的手脚,把我关起来。那会儿,我也是想着先顺从他们,让他们对我放低警惕心,再慢慢等待机会……找可以逃跑的时机。”
“他们也确实信了我,对我的看守放松了很多……直到他们开始准备结婚的事,看我还算配合,他们也把我暂时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给了我一间有床的屋子——
他们找了好几位村里的女性长辈,说是来给我准备东西,为了结婚做准备,给我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也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哑巴阿姨。”
屏幕里,王诗蔓追忆地叙述着,屏幕外,万措整个人愣住。
哑巴阿姨……他的母亲吗?
“哑巴阿姨看起来过得很不好,身上的衣服总是脏脏旧旧的,胳膊脸上也带着伤,有时候一天过去,第二天就又添了新伤。我一看就知道,她老公肯定总打她,经常欺负她……因为她给我洗澡换衣服梳头的时候,都很温柔,很细心,连我指甲缝里的脏东西都给我弄得干干净净。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身上总是脏兮兮的?肯定有内情。”
现场,各种各样的目光集中落在了万措身上。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反应,看他身为人子,在得知事实的如今,听到这些事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可惜,万措微微低着头,脸被一片阴影
笼罩,根本看不出什么。
手机里,王诗蔓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出。
“为了拖延时间,尽量晚点跟那几个人结婚,所以我跟他们说,我家嫁女有习惯,需要女方自己做几件小孩儿的衣服,做得越多,将来就生越多的孩子——可能是我这个提议戳他们痛点了,他们虽然半信半疑,但是也同意了,让我先做两三套出来,两三套就够了。昨晚之后结婚。
估计是担心我耍花招吧,他们还是让之前的几个女人来看着我,然后……应该是觉得哑巴更让他们放心,那几天里,在我身边最久的,就是哑巴阿姨。”
“我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才知道——哑巴阿姨竟然识字,而且村里好像竟然没人知道!”
“她在桌子上,用水给我写字,问我的名字,问我从哪里来,问我多大了,问我在哪里上学,读什么专业……”
“这些天的遭遇真的……虽然我表现得没什么,但我真的太累,太怕了……所以能有个很亲切的人跟我聊天,我很高兴,所以我什么都和哑巴阿姨说了。”
“婚礼的前两天,阿姨忽然写字问我,想不想爸爸妈妈,我说我很想。”
“阿姨说,她叫双双,她也很想自己的爸爸妈妈。”
“然后,她说,她帮我走。”
莺芝看到,万措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蜷起,攥紧,手背筋血凸起,又缓缓松开。
他始终低垂着头。
“我没想到,双双阿姨说到做到,真的带我跑了……”
“她带着我偷偷离开了陈家,村子里的人很快发现了,一起来找我们。阿姨带着我上了山,我们在山上藏着……”
“但是,但是……”
“……但是有人发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诗蔓哽咽了,她情绪变化巨大,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状态,继续往下说。
“那天,天都黑了,一个男的上来,把双双阿姨从我们藏着的那个山洞里拖了出去。
他对阿姨拳打脚踢,我很害怕,也很生气,我冲上去,让他不要打了——但除了跟着挨两下打,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拉不开那个人,也护不住双双阿姨。”
“有人说,让陈三快点把我带走,看好了,别再跑……我被他们强行带走,双双阿姨还留在那里,我挣扎,大闹,但没办法,我真的什么也做不到……”
“被带走的时候,我看到双双阿姨在地上躺着,那个男人一直在打她,骂她,但她好像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过。
她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她张着嘴,好像是想说话,可是她说不出话,也没人能听得到……但我知道,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因为就在被抓出来之前,她还在我手心里写过。”
“她说,你要回去啊,你一定要回去。”
画面里的王诗蔓沉默下去,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她带着颤抖的声音才又一次响起。
“回到陈家后,我不再配合,不再听话……我想见双双阿姨,我想知道她的情况。”
“他们只会打我,一遍遍地打我,他们给我加了铁链子,我的脖子,腿,全都被绑了起来,他们把我栓进了小黑屋,他们再也不让我见人……”
“被我问得烦了,那个瘸子不耐烦地跟我说:‘死了’‘再闹你也和她一样’!”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好多次问我自己,我是不是不该跑,如果我不想着跑,双双阿姨就不会遇到这些。”
“可是,那屋里太黑了……太黑了……我总能看到双双阿姨躺在地上,对我说话。”
“她说,你要回去啊,你一定要回去。”
“……”
王诗蔓再度沉寂下去,呆呆地坐着,无声地淌着眼泪。
她必须回家。
哪怕真的回不去,哪怕拼着玉碎,她也要用尽所有力气反抗。
因为她还带着那个虽然过得很不顺,却依旧善良温柔的阿姨的希望。
只有她离开了这里,才能让那个在这里被耽搁了全部岁月的女性,在有朝一日,能够离开这座吃人的大山。
她要回家,她也要回家。
她们都能回家。
话说到这里,莺芝退出了视频,把手机放回了袖袋里。
现场已经响起了许多混杂着抽泣的骂声。
许多年轻人都被这段并不算太长的剖白给震撼,为其中的“双双阿姨”和主角王诗蔓的遭遇而感到真情实感的难过。
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位“双双阿姨”,正是刚刚崔梦语口中那位——十八岁花样年岁被拐来这里,和大自己一轮的男人结婚生子,并死在这里的女孩。
正是面前这个外貌出众、体面精致青年口中,阴郁孤僻的母亲。
也正是,此时此刻,躺在屋内、因未得到妥善对待,正散发着重重不佳气味的已亡人。
不管她是主动寻死、还是被人害死,总之,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可是,她所期待的呢?
仍然没有到来。
眼前是最后一步。
拦路的,是她的亲生骨肉。
崔梦语白天听王诗蔓跟周宜嘉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时,就已经哭过一场,现在再次重温,依旧没能止住眼泪。
人群里,有人扬声发问:
“周双双想要回家,死都想要回家——你既然说她是你的妈妈,那连这点心愿都要剥夺?你还有什么脸说她是你的妈妈?”
“周双双为什么忽然去世,你有问过你的爸爸,还有村子里的其他人吗?”
“你对村子里参与购买妇女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情吗?”
“你对你的母亲完全没有关心过吗?你有没有尝试过带她逃离被家暴的环境?”
“……”
他们有不少都是记者,或某某营销号的小编、的撰稿人,问起问题来,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直白。
“你现在拦着周双双的母亲,不让她带周双双回家,是不是想要替杀害周双双的人销毁证据、遮掩罪行?”
万措仿佛化作了一根失去所有生机的石柱。
矗立在一片阴影之中,行将就木。
崔梦语盯着万措,同样尖锐地质问:
“我要是周双双,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你那么喜欢玄学,你就没想过,周双双的灵魂正在看着你?”
“你让她失望了一辈子,到了现在,还要继续让她失望吗?”
“你不是她的儿子,你不配!你的名字起的太对了,千错万错,你就是个错误。”
万措死寂地站着,没有任何搭话的意向,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失去焦距的视线对着屋内,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莺芝轻轻叹息。
她缓声开口:“万措。”
“你既已经知晓所有,理应做出抉择……和村中的事件一样。”
听到莺芝的声音,万措终于有了反应,迟缓地抬头,看向了她。
莺芝冲他略一点头,无声回应。
早在他们今晚见面,他选择从夹道中走出来的时候,莺芝就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取舍。
他以为,他们是为了村中拐卖事件来的,所以那时候,他的打算是彻底旁观,由他们去,并不会从中作梗,并且一定程度上,还会配合。
无论后果如何,都是村中人自己应得的。
他本身就没有掺和进事件,只不过一直没人告诉他,他也便只作不知道,保持旁观罢了。
做出取舍后,他就更加没有心理压力了,于他而言,村中这些人,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过客罢了。
那么现在——
莺芝是在提醒他,在周双双的事情上,他也该做出取舍了。
是选择执拗地继续装傻固执到底、维持现有的“家庭”,还是选择还给周双双、还给被他辜负了一辈子的母亲,一个清白的身后。
那个给予了他生命的人,无论是否曾经对他抱有过期待,到了后来,怕也是只剩了失望。
他辜负了她太多,太多太多。
莺芝声音温缓,如流水:
“万措,及时
止损,莫做伥鬼。”
“及时止损……”万措喃喃,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所维持的体面,所追求的体面,在今晚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全部化作了飞灰。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等莺芝这一期的节目播出,所有人会是怎样看待他的。
伥鬼……伥鬼么。
伥鬼么,按照现下的评判来看,他似乎已经是了吧。
一个挂在那个名为周双双的女孩身上的吸血虫。
一个一切都来源于她,却偏偏从没有把她看进眼睛里过的白眼狼。
错误……
也没错。
万措闭上眼,喉头滚动,往偏侧微移,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带她走吧。”
她连死都是想要离开这里,她拼着所有都要离开,他还有什么好拦的。
生前他没能给出助力,现在……让开路,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补偿是补偿不了,她估计也不愿意被他这样的人补偿,那就只当是消解罪孽吧。
至少,不要再当她归家途中的障碍。
在带着周双双的尸体离开时,莺芝落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万措仍旧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莺芝脚下一顿,看向他。
“万措。”
万措闻声抬眼。
夜幕下,莺芝一身浅色,披着月光,仿佛随时要踏月飞升。
“从我们第一次相遇,我就有关注你。”
“你的身上,有一层非常特殊,非常特殊的东西。我当时并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后来才弄明白。”
万措怔怔:“……什么?”
“孽。”
她眉眼间晕着薄而淡的情绪,像是不知为谁的悲悯,又像是对此情此景的叹息。
“它往往出现于本不该产生、却产生了的存在身上,相伴相随——”
“背负着‘孽’的人,本身并无多少罪孽,只是这个人存在,却背负着其余诸多的罪孽,是苦楚、怨恨、疼痛、憎恶,以及生命。”
“它是加诸你身无形的枷锁,它意味着,你的存在,是摞累在许多业障之上的。”
如果反应在现实,那就是,在他降生之前的、那些无辜女婴,他降生之时,他的母亲,他降生之后,他的妹妹们……她们所有所有人的一切苦难,铺出了一条康庄大道,造就了一个如今的他。
他的如今,他的风光,下边埋葬着的,是许许多多无辜的血泪。
见万措仍然立在原地,面上自疑惑渐渐转为了悟,复杂而难明,莺芝回转了身体,不再看他。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所有的恶,都会受到惩罚,所有的孽,都需要偿还。”
区别是,惩罚在身后,偿还在生前。
“你今天做了正确的决定。”
莺芝提步,踏碎一地月华,朝外走去。
这不会使他所背负的的孽就此消失,但却会让那些因他而破碎的魂魄们得以喘息。
希望他日后能够多行善事,偿还所背负的罪孽。
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
第78章 报应不爽
莺芝的视频在从村子里离开后的当晚发布了出来。
他们回到市里时就差不多要天亮了,一群人折腾了这么一大趟,好在结果是好的。要接人的接到了人,要出力的也帮上了忙,奔着素材去的更是收获得盆满钵满。
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里,几乎没有人休息。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碌得脚不沾地。
莺芝带着崔梦语提供的设备,由崔梦语去和医生沟通再把“假期”续上一段时间后,在市里找了座勉强算得上是供奉着姻缘神的庙,一待就是一整天。
要不是先前文隽下来了一趟,走之前借了她不少灵力,她早早就已经因为灵力枯竭不得不使用红线小人那里寄存的灵力回天庭休整了。
现在牵挂着的要事基本已经处理完,只剩下了收尾,莺芝自然可以优先一下自己,到一个能够小小补充一下灵力、调整状态的地方做事。
她手里素材齐全,但也零碎,以初学者边学边做的状况,拼拼凑凑了六七个小时,日落月升时,才把一期视频给拼了出来。
虽然技艺生疏,一看就是外行人做的,但好歹时间线是对上了、理顺了,要讲的故事是完整的。
上传,发布。
甫一放出视频,两秒之后再刷新,点赞转发和评论都已经突破了三位数。
都是喊着“先赞再看”“先转再看”“来了第一”的网友们。
从莺芝昨天下午的直播预告了要有新内容之后,所有人就都在等。
等她这个所谓的“一位女性完整的一生”,等着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五分钟后,动态下方以及转发区,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非水楼抢前排等无意义内容的言论。
基本都是脾气比较爆,视频看一半、忍不住暂停中断,切出来发出灵魂质疑以及输出“国粹”的人。
两个小时后,莺芝的个人账号几度濒临卡爆。
莺芝发布动态后,其他跟着一起去的媒体们也都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接连不断地放出了己方加班一整天的成果,把这件事的热度又一次拔高了许多。
事情越传越开,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一些网友们自发地为此创造新的词条和话题,深深为此共情的艺术者们,也都开始了创作。
#她要回家#
#被拐女大学生三十年受难记#
#被拐女大学生的儿子#
#全村一起贩买人口#
#支持人贩子死刑#
#因为淋过雨,所以用自己为同类撑起伞#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三十年#
#阿姨也想爸爸妈妈#
#我不像我妈#
#我的妈妈很普通#
#真假凤凰#
……
各种各样的标签接连出现,五花八门主题的文章画作层出不穷。
一整个晚上,有关“周双双”“周文妤”“红线小莺”的词条手拉手排排坐,和发散联想的相关词条一起刷了满满当当,联手霸占了热度榜前排。
其中,#双双,回家了#更是以断层热度居于第一。
莺芝对此是不太清楚的。
因为当晚过去后,她的行程满满当当,根本没什么时间上网。
——周宜嘉带着周双双去报了案。
在王诗蔓的请求下,莺芝代替她陪同前去了。
周宜嘉形容老迈,仅仅一个昼夜过去,她就好像平白又老了好几岁,精神倒是还好,但举止间已难言疲惫。
像是心中盘旋的执念骤然消解,那口一直吊着的心气儿,也就跟着散了。
好在,这执念也并不算完全消解。
她还记挂着,要给周双双讨一个公道。
哪怕这需要周双双再晚一些得到解脱、再晚一些彻底安眠。
她也要做。
要为女儿这么多年所受到的磋磨报仇。
要让其他有几率会有同样遭遇的无辜女孩儿们,多一点幸免于难的可能。
周宜嘉带周双双遗体报警,报的是故意杀人。
——她的女儿,被人故意虐杀了。
周双双已不成样子的尸身上,伤痕遍布,一片狼
藉,饶是见多了各种场面的警察,也不免心惊,旋即生出浓浓的怜悯之情。
或许是网上的风暴终究有一些吹到了相关部门人员耳边,亦或是周宜嘉周兴学夫妻两个过去行善积德累积下的人脉起了作用,更或者,是周双双的情状实在惨烈,相关部门对此很是重视,几乎是立刻就安排了接手。
随后,周宜嘉又去找了律师,直接针对性地起诉了万德辉,万德全。
故意杀人、故意伤害、非法囚禁拘禁其他公民。
数罪并诉。
这段过程里,王诗蔓的父母也加入到了其中。
她的父母在接到电话的当时就出发赶来,第二天就和女儿见了面。
亲子三人哭过一场后,王诗蔓抹着眼泪,恶狠狠地说要让那些人坐牢。
王父王母看着过了这一遭,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的女儿,心中比她本人还要更恨上几分,立刻就联系了律师,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但是这个过程就很长了。
不管是警察一方的调查结果,还是是法院一方从试图调解开始转向同意立案、进行后续,都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只能等。
所幸,还有网络,还有千千万万的公民们和他们一起在等。
周双双的遗体暂时是无法火化入土的,周宜嘉却已经给她选好了位置,就在周兴学的旁边,也在未来自己的旁边。
作为当事人,受害者之一,莺芝又留了几天,配合昨晚笔录等一系列事情后,在周双双暂时还空着的坟墓前放了一束花,以作提前吊唁。
随后,她离开了这座城市。
虽然很想回天庭好好休息调整一下,但这几天有事没事去姻缘神像旁坐几个小时,状态保持得也还可以。
距离年底的天庭“年会”已经只剩一点点的时间了,与其回去休息、用至少一整个晚上加几个小时的时间来换一个百分百的状态,不如趁这段时间,先用百分之九十的状态,继续加班加点肝点业绩。
回程的车上,莺芝照例被红线小人缠着刷手机上网。
久违地打开软件,莺芝才得知这几天网络上这场风暴卷到了什么程度。
这么几天过去,大家聊的早就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从事件本身出发,引申延伸出的更多。
他们从各种不同方向来分析讨论,对事件本身进行另外角度的切入与剖析,最终得出某些反应当代社会现实的结论。
莺芝花了几个小时去大致地了解了一下,算是提炼出了几个当下大家讨论的重点。
首先,万措被当成典型挂出来了。
网友们把莺芝之前线下活动时的直播片段剪切了出来,从万措出现的最初,到他和莺芝相处时所说的一切话语,全都被剪出,做了个cut。
有人对他这段露面进行了两千多字的分析。
把他的特点一一点出:考究的着装、贵而不实在的早餐、所谓精英人士人人必备的品牌咖啡,很快能做出的高等数学题,即便被言语冒犯也依旧保持很好的涵养和体面……
随后,这段直播cut外,网友们又恰好好处地接上了万措在村里时和莺芝等人交流时的cut。
两千多字的分析中,有理有据地总结出了一个因出身不好,所以努力向上爬,离开自己原本的圈子后,拼尽一切维持精致体面、圆滑的,极其在意他人目光的,表面自信自负、但底层逻辑是自卑,情感淡漠且利己主义的典型人设。
最后,该网友又结合了万措对莺芝描述的母亲与真实周双双形象的反差,一针见血点出了他在这整件事里明明贯穿全局、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却偏偏趋近于无的路人存在感——
于是乎,他性格中的淡漠与自私、自负与自卑,旁观与虚伪,就更加立体了。
有这样的几位分析向博主带头,几乎所有人对万措都持了负面态度。
只要一点进相关词条,就能看到各种负面言论,骂万措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个吸妈妈妹妹血的“耀祖”,是个冷漠至极偏偏还想要给自己立孝顺人设的伥鬼,是个永远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不外如是。
当然,也有少部分“人间清醒”站在万措这一方。
说他也是个被瞒在鼓里的可怜人,想要出人头地有错吗?一心只读圣贤书有错吗?他一己之力,为家里带去了不小的生活质量提升吧,怎么就对不起父母了?
更极端一点的,他们呼吁起让大家为周家夫妻和周双双着想一下。
他们的观点是:万措是他们老周家唯一的血脉了,不得好好养着,让为老周家传宗接代?
也是情理之中的,这部分人被更多人骂了个体无完肤,甚至比骂万措还狠。
说回万措,这次的风评波动中,就连莺芝的直播群,平时经常和QAQ聊天、彼此之间关系还算不错的网友里头,也有个别人不顾情面,直接出面痛斥他。
但是在这里,更多的,还是沉默的大多数。
平时和他相好的,分享生活、交流爱好的网络好友们,此时此刻,几乎都持了冷眼旁观的态度,不为他说话,不安慰他,甚至不去询问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待遇。
可谓是立场代换,让他好生体验了一番,也深刻明白,有些时候——不伸手,就等同于加害者。
尤其是对于亲近的人来说。
莺芝无言叹息,转向下一个大话题。
王诗蔓一方从未遮掩过自己被拐去了哪里,得到救助、决定要怎么做之后,他们在网络上可谓是知无不言。
有关部门为了避免影响大众,有些时候对这种事会捂着掖着,采取保密原则,但王诗蔓是受害者,没人有权利有资格要求她也保持缄默。
所以,从县城,到村子,再到具体的位置,那些害她落到那种境地的所有人和地点,被王诗蔓尽数公开。
这直接导致了,许多为周双双打抱不平、为周双双流泪叹息、对拐卖人口的买方卖方都深恶痛绝,心中郁气难平的网友们,私下组成了联盟。
他们要去村子里实地曝光那些村民、让所有人都清楚见到他们的嘴脸。
这种做法太偏激了。
虽然被有关部门紧急叫停,急令喝止,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在密谋前往。
不过莺芝并没有担心这些人要是真的去了、发生冲突该怎么办。
因为接下来的一个事件,让这种去找场子一样的谋划从客观意义上告吹了。
对于村子那边而言,本该是少雨的冬季,忽然下了一场据说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
雨势连绵,似天神垂泪。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冬雨中,有好几处发生了山体滑坡,把进出村子的山道公路直接掩埋了。
村子的具体情况外界不得而知,但所有人都知道,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
路都给埋了,村民们种的田和菜估计也没希望了,过冬烧柴的柴,也没法再去山上捡。
而且,村子本来就偏僻,这么一搞,就是实实在在的彻底和外界隔绝了,断了一切的外界补给。
虽然不一定真的会受到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和损失,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一种“这是老天给的报应”的说法也在网络上流传了开来。
周双双在哭,上天看到了周双双的事迹,为她出手,惩罚这些愚昧且坏的人。
果然是善恶有报。
莺芝摇摇头。
要真是上头在“打抱不平”的话……那这片儿的土地,今年的评比是要完蛋了,过去几十年的份儿,估计也得一块罚了。
玩忽职守空吃香火可不行。
当然了,除了这些事儿的讨论,网友们对莺芝的关注也少不到哪里去。
她的各个平台的个人主页信息提示早就已经爆掉了。
陌生人不能发私信,那就评论,艾特,陌生人只能发几条,那就紧着几条发,大家对她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
不排除有一些听了她的事迹,想要高价求卦的。
他们的价位甚至能开到“百万rmb的香火”的档次,让随意扫了几眼的莺芝目瞪口呆,深感果然不论是天庭还是凡间,贫富差异都是一件悲伤的事。
不过感慨归感慨,这些五花八门的求卦信息看得莺芝那是一个眼前发昏。
求黄昏恋对象求财运求长生她还能理解——求让竞争对手拉屎只有半段纸错过开会、前男友变gay且找不到1、让追更的小说作者文曲星附体一晚写完50w……又都是个什么啊?
真的有神仙管的到这些吗?
乱七八糟的东西唰唰翻看着,这不短的一路竟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莺芝回到自己的落脚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去到常去的庙里找月老像打坐,收收香火,调整状态。
庙里的人见她回来,都高兴得很,好说歹说非要请她吃顿庙里的餐饭。
餐桌上,自然少不了一番关于这阵子里发生事情的询问,莺芝拣着能说的说了说。
庙里管事的向莺芝郑重其事鞠了个半躬,说是为她的英勇善良。
莺芝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没过两天,又一件事尘埃落定,为年末的各类聚会再添一份谈资。
梅仁兴,已判决,死刑。
万众叫好。
华晓识正面公开对莺芝发表感谢,莺芝的粉丝又迎来了一个爆发式的增长。
在凡间又待了几天,把欠观众的线上活动办完,莺芝踩着要开始年末大会的最后时日,回到了天庭。
她的生死关……唉,终于也要来了。
第79章 考核
“月仙大人,您先休息吧,文曲殿的使者明天下午才到呢。”
天庭,姻缘殿内。
红线小人和数个或真实或红纸剪成的鸟雀整齐划一地围蹲在莺芝的案桌边,七嘴八舌地劝着。
“嗯嗯,好好……”
莺芝含糊地应着,没顾得上理解它们在说什么,总之是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奋笔疾书。
文曲殿的使者明天就来了——明天就要来了!
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工作总结写好才可以。
先对能够被调任到姻缘殿来工作表示荣幸,然后,详细叙述一下升职姻缘殿主事以来都做了什么,秉承着什么样的态度,未来还有什么工作计划……
莺芝埋头苦写,凭借这么多年来积累的经验,熟门熟路地赶死线写报告。
红线小人一干灵物小助手们被她晾在桌边,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各自散去,抱着自己的工作离开,也跟着加起了班。
上司都在点灯熬油了,作为小小员工,它们难道还能心安理得摸鱼吗?
唉,跟着一个卷王上司,也算是被迫参与内卷了。
值得庆幸的也就是,姻缘殿到底业务少,虽然出门在外在别的部门面前有点抬不起头,作为功德的工资也少,但有失有得,像现在这种时候,谁也没他们清闲嘛。
当然,这话不能说给月仙大人听,绝对会被训的——绝对!
莺芝这份报告一写就写了整整一个大夜。
初稿,复修,定稿……反反复复。
总算在第二天的中午得到了一份还算满意的成品。
通宵加班完成,虽然没有想象中的累,但莺芝总觉得有点饿,可能是在凡间大半年多养成了的吃饭习惯在作祟。
她没出门,简单弄了些糕点水果,一边吃,一边安心在姻缘殿里等待起了文曲殿使者的到来。
小鹊叽叽喳喳通报着使者登门时,莺芝还在拿着个囫囵的灵果啃。
把吃了一口的灵果放下,莺芝擦擦嘴,起身迎出去,见到那位使者后,忽然一愣。
来人是个样貌年轻的女仙。
她穿着文曲殿统一制式的裙袍,长发高挽,面容英气,气质却文雅。
莺芝可以肯定,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也是双方第一次的碰面。
但……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来人已经笑了起来,几步走进,眉眼弯弯,颇显亲昵。
“哎呀,小莺,你好呀!”
红线小人蹦蹦跶跶,想表示抗议,又不好打断这样正式的会面交谈——
小小使者,怎么可以称呼月仙大人“小莺”?
该叫莺芝上仙才对啊!
莺芝:“……”
没错了,自己确实和她接触过。
眼前这个女仙的一言一行,和记忆中那个仅有片刻交谈的女孩有点巧妙地对上,莺芝凝神细细感觉了一下,而后她的沉默几乎突破天际。
“……”这个仙子,她不光见过照片,还给观过缘。
准确地说,是通过对方的缘线,去看了一下她哥哥的缘线。
原来她竟然是天庭的神仙、还是大名鼎鼎文曲殿的神君?
那她的那位兄长想必也是神仙了,难怪看缘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看样子你是认出我来啦?我是文桐。”
文桐笑眯眯地:“不枉我特地抢了来姻缘殿的活——”
“唉,最近太忙了,都没时间看直播了,偶尔刷一下手机才发现,这几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自然地靠近莺芝,唏嘘:“你也实在是好忙啊,原本还以为我今天来见不到你,只能和殿里其他人交接呢。没想到你还回来了。”
莺芝还没完全从“我的观众是我的业绩高高高高高部门的同僚”中回过神来,就听对面这位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
本质上是个不太擅长这种场面的人的莺芝默默了片刻,缓慢开口附和:“……嗯,赶回来了。”
文桐赞叹:“你也太热爱工作了吧!”
莺芝:“还,还好?”
太自来熟了,这位仙子她,她——是不是太自来熟了点啊?
自己一个应该算是非常外向了的人都被比得如此之内向……
而且,把凡间交际的事情忽然这么说出来,用凡间的话来说,这不就是网友奔现、掉马甲现场吗?
……她都不尴尬的?
文桐兀自寒暄着:
“嗯、这件事的中心,就那个村子——那里的年终检查已经结束了,据亲自去验收工作的神君说,那边地区民众幸福度低、而且这阵子收到的投诉非常多。给他们土地的罚单已经发下去了,年末考核不合格。”
莺芝眼睛一亮:“——真的?罚了什么?”
文桐挑挑眉毛,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先进去再说嘛,我还没来过姻缘殿呢,不先让我进去看看?”
莺芝:“……”
差点忘了,这位是来检查他们工作的。某种程度上,可是绝对不能怠慢的“监察部”的大人物。
暗暗提醒了自己几句,莺芝迅速整理好情绪,压下了先前被对方提到的事情勾起来的好奇心,进入到工作状态。
她做了个引路的手势,让开道路一边:“请进。”
两人前后落了半步,几乎是肩并肩地行走着。
文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姻缘殿里的一切,花园,小径,山石,流水……每每看到一处新奇的,都还要感叹一下,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只不过她这种仿佛是来参观踏青一样的作态,让莺芝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谈谈工作、或者稍微打探一下今年的评分标准,都没能找到机会。
莺芝:……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神君!
果然是文曲殿出来的,肯定没少应对这种事,老油条啊。
说话间两人逛了一圈,来到主殿,红线小人在莺芝的示意下出面,带文桐入座,一排排鸟鹊纸人也都开始上茶上点心。
文桐可能是说太多话,捧起茶直接干了一杯。
还没
见过谁是这样喝茶的,莺芝目瞪口呆。
末了,却见文桐又摇摇头:“下次我给你送一些好喝的茶,我哥、——我那里收藏了很多,香甜清心养气提神,什么样的都有,不用客气!看看喜欢喝哪个,我再下回多送点过来。”
莺芝:“……谢谢。”
所以,这位到底是来谈工作的还是聊八卦的还是单纯找朋友玩的啊?
“这是姻缘殿的工作日……”
“——哎呀不急,先聊聊天!”文桐把怀里一直抱着的,一本厚厚的文书,放在了自己手边的小案上。
莺芝:“可……”
“你不是问那个土地被罚什么了么?”
莺芝:“……是。”
这个是真想知道。
文桐兴致勃勃:“我悄悄跟你说哦,他这三十年的功德全被扣了,还得再补缴十年的做惩罚。”
三十年白干,还得再倒罚十年?
好狠。
莺芝由衷感叹。
但是想想周双双,王诗蔓,以及其他被那里的人们摧残的无辜性命……
作为一地地方神,起不到监察作用,睁只眼闭只眼的,被罚也确实不亏。
文桐:“而且,作为被百姓举报最多的那个根源、也就是那个村子,未来的三年里都会经受一定程度的小天灾,生计虽然可以维持,但生活水平却是难说——雷公给的第一场雨已经落下了,也算是给他们一点警示,希望他们早日醒悟,行善积德吧。”
果然是这样。
那场不合时宜,突然降临,却局限于一城一地的大雨,还真是天庭的手笔。
降灾示警,天庭一贯的手段。
不过天庭的动作……还挺快啊?
“好了,那闲话说到这里——”
文桐的交流欲得到完美地释放,高高兴兴地切入了下个话题,“我看看你们的工作日志。”
——终于要来了。
莺芝点点头,几个小鹊闻声飞来,衔出一册又一册日志本放到文桐身边。
红线小人抱着莺芝最终完成版的工作总结,放在了最上边。
文桐抱起她带来的那本书,驱使灵力操控,点点灵力光芒进入书本,又化作卷卷竹简铺开散出,延伸入堆放成一沓的姻缘殿工作日志。
密密麻麻的字符散开又重组,散布在文桐周身,她闭上了眼。
莺芝目不转睛地看着,心跳咚咚,忽然有些紧张。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文曲殿的神君们来进行年终检查了,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神君们当着她的面进行检查,第一次亲眼看着他们施法、收集检视自己的工作记录。
更是她第一次以一殿主事的身份来迎接这种检查。
据她自己预估,姻缘殿的业绩整体是呈上涨趋势的,虽然不算太多,但也是涨了。
所以结果……应该不会很差劲吧?
文桐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等她周身灵力光芒稍稍散去,正在完善接下来工作计划的莺芝嚯地抬头,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过去。
文桐睁开眼,猛地呼出口气。
红线小人机敏地重新端上一杯热茶。
文桐收起大书,收起灵力。
莺芝:“如果日志中内容太杂,还有工作总结,仙子可以看一看。”
文桐闻言,略有些惊讶,却很快又被一种似乎意料之中的神情给取代。
她拿过莺芝写了一整晚的工作总结,仔细地观看了一遍。
“……你果然好热爱工作啊。”文桐不由地感慨。
莺芝不太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
“也,也还好……?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不不不,这可不是。
其他殿其他部门也有人会写这种东西,但多是那些想要在这个年终考核里发光发热一把、让上司看到他的努力,尽可能升职的基层小神君们会写。
哪有都做到一殿主事了,还辛辛苦苦费劲巴拉写这玩意儿的?
然后,他们哪怕是稍微往上爬了爬,做到了副主事或其他小有地位的岗位——就基本都会直接把工作日志推给文曲殿,让文曲殿自己查看。
反正不管多复杂多麻烦,都是文曲殿该做的活。
他们才不愿意多干。
想到这儿,文桐看莺芝的眼神都有种肃然起敬的意味了。
又聊了几句,她笑着道:“好了,考核完成——恭喜,今年的工作合格了。”
莺芝松了一口气。
合格——
第一关算是过了!
万一不合格,跟那个土地一样的话——那连继续参与年终评比的机会都没有。
“香火整体呈上涨趋势,较之过往数年要出色许多,香客投诉率低于一定数值,大体属满意——”
文桐笑着道:“这是目前能告诉你的,后续的评比,具体的规则,殿内还在商讨,不是目前能对外公开的。”
“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等后日的大会就知道了。”
莺芝点点头。
后天,年终评比大会,表彰会,天庭各部门的年会,就要举行了。
过去的一年是白努力还是劳有所获,接下来的一年到底能不能抬起头来,届时就见分晓了。
“对了,你是今年才升上来,应该还没参加过这个大会——这不是寻常宴会,不用特地打扮,放心,不会有人觉得是怠慢和失礼,穿工作服就可以了。也不用很早到,卡点就行。”
把工作日志留下,文桐带上莺芝写的工作总结,离开的路上,又说了许多很细微的大会事宜,莺芝对她的贴心深表感激。
送对方离开,莺芝转身,准备回去继续工作。
“——上仙留步。”
莺芝循声看去,一位身着浅色长裙,行走间带有金色流光闪烁的仙子正缓步走近。
“听闻上仙归来,我便贸然登门了,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认出来人是谁,莺芝含笑驻足。
“仙子,别来无恙。”
第80章 断缘
浅色裙裳摇曳生漪,淡金光华丝丝流动。
虽然都是寻常素净的颜色,在组合在一起却无论怎么看都有种逼人的金光灿灿之感——
可不正是财神殿的标配么?
来人正是朱顶。
她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富贵味儿”,在凡间时还没这么明显,一回到天庭,有了充盈的灵力加持,效果简直翻了不止一倍。
散发着浓浓的,香火拌功德的美妙气味。
莺芝略略有些艳羡地多感受了几下那种气息,面上神色如常地和朱顶打起招呼。
“近些时日一直在各处辗转,没能第一时间前来面见上仙,只能让他人代为传话,实是失礼。”
朱顶敛首施礼,神色恭敬。
她的笑容比起在凡间相遇时要稍微拘束一些,少了些矜傲,多了点下位仙君对上仙的谦卑。
这种转变让莺芝颇有点不自在。
特别是和刚刚离开的文桐一比,就更明显了。
都是在天庭数一数二的大部门工作的小仙君,也都是和她有过短暂交集的仙子,她们虽然都不拿大部门仙君在外的架子,但一个随意得过了头,一个又恭谨疏离得仿佛只剩下了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态度,两个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短短时间内和两个人反差这么大的人相处,简直冰火两重天,莺芝无声叹了口气。
“没有关系,本来也就是我忽然找上你,你能在百忙之中还抽空来找我已经很好了。”
朱顶道:“年终考核已过,所有工作都已暂告一段落,不算忙了。”
“也是,财神殿的考核顺次应该是放在最前的。”莺芝笑道,“那先和我进去坐坐?”
“好。”朱顶颔首。
两人一路并行往里,朱顶步履间仪态端方,目不斜视,完全不似头回到这里一样,倒是姻缘殿的小鹊鸟纸人们热情得不行,一个个挨着挤着朝她们看。
姻缘殿太冷清了——这么冷清的姻缘殿,一天之内竟然连着来了两拨客人!
还都是风姿绰约的仙子,它们自然是新奇又欢喜。
好在不管是对它们也表示了同样好奇的文桐,还是始终不露好奇的的朱顶,都不在意它们的失礼,不然莺芝这脸马上都要丢到半个天庭了。
等到两人在主殿落座,鹊鸟在场面的寒暄之中熟门熟路奉上茶点。
“之前给到仙子的口信中并没有说清所为何事,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看朱顶礼貌地捧起细呡了几口后,莺芝才结束闲聊,切入正题。
“不知道仙子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凡间时遇到的那个自称摄影师的男性?”
可能是没想到莺芝会提起这个,朱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怔,旋即点头道:“记得——”
莺芝留意观察了一下,发现朱顶神色如常,说是记
得,但表情看起来就好像是提到陌生人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他求助于我,要我帮忙打探一下你的现状。”
其实是让我来找你回消息。莺芝悄悄补上了后半句。
朱顶没有立即回答,她沉吟了片刻,似在思索。
而后,她抬起头,看向莺芝:
“可否请月仙为我观一观缘?”
这次,轮到莺芝怔住了。
观缘?
朱顶难道是觉得……她和那个凡人男性……会有“缘”产生?
凡与仙不同,凡人之间哪怕擦肩而过,也有产生“缘”的可能,但仙者寡淡,一般的“缘”很少能在他们的缘线中生根。
除非是仙人的主观意愿也产生了倾向,才有这个可能。
朱顶这么请求……
只可能是她也拿不准自己的缘线是否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她对那个凡人男性,多多少少动过一些心。
厘清因果后,莺芝震惊之余,眼睛都亮了。
要是能为一位仙人成功牵线……那功德和业绩比得过她在凡间努力一整年了!
如果朱顶没有意愿,那她肯定是不会有这个想法的,只会给那名男性公正的结果,但如果朱顶也有心思,这就是一桩美事了。
找上门的业绩诶。
就是不知道,仙人和凡人之间的缘——到底能不能算是“正统”的“仙缘”?
“当然可以。”莺芝一口应下。
朱顶好似松了口气:“多谢月仙了。”
“分内之事。”
莺芝压着翘起的嘴角,招出姻缘簿与点缘笔,以灵力做墨,提笔在翻开的姻缘簿上凌空写下朱顶的信息。
随后,她阖上双眼,催起灵力。
红线小人化为原型,在莺芝指尖随着灵力盘旋转动。
殿内寂静无声,唯余灵力流转的丝丝声响。
数息之后,莺芝睁开眼。
“——你与他有缘。”
虽然不算深,似乎是刚刚生了个芽芽就暂停了,但确实存在。
莺芝含着不甚明显的期待看向朱顶,等待着她的下文。
是要牵线吗?
说起来,仙人与凡人的姻缘若成,那多半是仙人拟一个化身身份下界,暂停在天庭的一切职务,与凡人度过一生、了却因果后,复可归天庭。
这种,大概也不能算是仙缘了吧?
“……”朱顶秀眉微蹙,沉默了片刻,下定决心般摇了摇头。
“请月仙为我断缘。”
“嗯——……嗯?”莺芝疑惑。
朱顶却好似放下了石头,方才的些许犹豫和思考都被抛诸脑后,重新回到了一开始的样子。
“这段缘与我而言,非蜜糖,更似砒霜。”
莺芝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朱顶也不掖着,坦白道:“初时我与他相识,您也在场——彼时他以为我拍摄为由,蓄意接近。我初至下界,还未掌握于凡人相交的度,一时推脱不过,便只能应下。”
“他的作品很有些灵性,我很喜欢,对他的才情也很是欣赏。”
“但言谈间,他总会流露出打探我来处、背景的意思。我以寻常凡人家庭为答,他虽有掩饰,却也可见失望。”
朱顶摇头:“我为财神殿神君,不可避免带有殿内气运,与之相交不久,他便以我的照片收获一笔不菲的资金。随后,他更加频繁地邀我同行游玩,设计各类不同的‘拍摄主题’,我一一拒绝,此事便不了了之。”
“我想,或许比起我本人,他更在意的是我身后可能存在的‘家族’,是我能够为他带来的‘收入’。”
“坦言之,这份认知让我一度不愉——”
朱顶道:“刚好年末已至,我便卸了巡查检视的职,自请担了外放去南海区域分殿的任务。”
“而且即便我与他缘分匪浅,他性情品格皆无缺,我也决计不会为了他而下界。于我而言,工作与自我,才是最为重要的。”
莺芝懂了。
朱顶的意思是说,那个凡人,一开始接近她,可能都是因为觉得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之后的相处里,也总打探她背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富二代——
而抛开这些不谈,他沾了朱顶的运,发了一笔横财,于是就想要继续薅朱顶,用朱顶赚钱。
朱顶因为看清了现实,不可不免地感到了不开心。
而为了让自己开心点,她选择快刀斩乱麻。
没有谁配得上让她心情不好,她也绝对不会为了谁而抛弃自己的工作。
清醒,有决断,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是朱顶。
“好。”莺芝没再多说,直接应下。
虽然这桩仙凡姻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会让她稍微有一点点的失望,但她向来尊重求缘者的意愿,更别提听完朱顶的话后,她也觉得那个凡人不配。
眼光倒是挺好,一眼看出了朱顶是大“财”之人,可惜人品不行,想着赖上一个富姐、知道不是之后,又想用她去赚钱?
糟烂。
他如果好好对待朱顶,正常地和朱顶相交,即便不谈恋爱,没有后续——只是沾染一下朱顶所带有的运道,都能让他这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可惜,人心不足。
说起来这些日子在凡间见到的,品行上佳的男性,真的太少了……而一般品行好的男性还都已经有了好的归宿,或更愿意独身,对缘分也不过分渴求。
难怪求姻缘的凡人少了。
连仙人偶动凡心,遇到的都能是垃圾男……
都是这种人的话,那能不少么?
莺芝暗自感叹,取出断缘剪,看向朱顶。
朱顶安静地坐着,如一只优雅的长颈鹤,矜淡端方,恭谦有礼。
接收到莺芝的询问之意,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请月仙为我断缘。”
莺芝不再询问,催起灵力,在朱顶身前凌空捏起一根无形的线,合剪。
“好了,此事已了。”
她收起剪子,对朱顶道:“预祝你之后事事顺遂。”
什么姻缘美满……哪怕是作为姻缘仙,现在也祝不出口啊!
朱顶弯起眼睛:“多谢,您也是。”
送走朱顶,莺芝归拢起因帮助仙人而产生的功德,继续进入工作状态,完善起接下来的《凡间工作计划》。
——是的,不止牵线有功德,断缘也有,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好歹有一点。
对于莺芝来说,一点点也是有,都得好好收着。
接下来的一天,莺芝没有再下凡,先前已经给直播间请过假,这几天她都会安安稳稳待在天上。
又窝在姻缘殿里整了一整天的过往旧务,天色将黑时,莺芝起身,带着红线小人一道离开了姻缘殿。
两刻钟后,送子殿门口。
莺芝被一棵石榴树伸出的枝丫礼貌拦下,告知其内并无“文隽仙君”。
莺芝:“……”
她是想着来小小还一下堆积成山的人情,请他去吃顿仙餐,都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了来着……结果找不到人?
红线小人坐在莺芝肩头,一脸严肃:“月仙大人,我们会不会找错了,这里不是送子殿?”
伸出送子殿大门的石榴树枝丫闻声连连摇摆,几片叶子哗啦啦作响:
“——如假包换的送子殿!”
莺芝:“……”
知道了知道了,门上不都写着呢,那么大三个字,她还是识字的。
但是送子殿没有文隽?
是这棵石榴树不认识他、记错了,还是——他不是送子殿的?!
“这个只会偷懒的摸鱼狂……怎么还消失了!”红线小人义愤填膺。
回程路上,莺芝同样陷入了沉思。
先还一点人情的计划作罢,她们只能暂时回殿,安心等待第二天的大会。
一夜静谧。
翌日,仙鸟伴着晨露飞来,叩响姻缘殿大门,把帖子送了进来。
莺芝仔仔细细把帖子给看了好几遍。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凭帖入内”的帖子而已,顺便写了一下大会开始的时间、一些简单的事项。
唯一的问题是……
“帖子上说,需要一殿主事带着一位副主事共同前往参会。”
除此之外,还可带上三到五名业绩上佳的仙君,以作对他们的嘉奖。只不过领奖时寻常仙君不能登台而已。
莺芝看向自己殿里的一干鹊鹊燕燕——还有纸人儿线人儿。
她们姻缘殿落魄至此,只有一个主事……根本没有副主事啊!更别提其他的仙君了。
红线小人自告奋勇,高高跳起:
“我!月仙大人!我!!”
担任和月仙大人一起出席年终大会、充当副主事的这种重要大事,舍它其谁?
一众鸟鹊纸人们互相看看,默契地齐刷刷冲上,不由分说和红线小人战作了一团。
机会当前,谁赢了谁去!
莺芝:“……”
算了,随它们闹去吧。
帖子上还说了“请以人形态进入”的事……就先不和它们说了。
临近大会开席时间,莺芝换好干净的姻缘殿主事袍服,带好令牌和帖子,带上线都快抽丝的红线小人,离开了姻缘殿,赶往大会现场。
参与争斗的一干小仙灵里,没一个会化人形的,都不能以副主事的身份参会,想要前往的话……鸟鹊是没办法了,红线小人也只能老老实实爬上莺芝手腕当个装饰品,连小人儿的形态都不能保持,才可勉强入内。
过了会场门口的检查,莺芝收起帖子,瞥见手腕上明显想要扭动活跃打量四周的红线,忍俊不禁垂下袖子,任由宽袖把它重新盖住。
想待在里头,还是收着点好奇心吧。
举办大会的场地是天庭一处相当华美恢弘的大殿,以莺芝以往的身份,从来没有踏入这里的资格——由此可见其规格。
她记着文桐的提点,到的并不早,殿里已经有了一些人在了。
天庭部门众众,哪怕只是主事副主事,外加三五个寻常仙君,这么齐聚一堂……也成了人海。
莺芝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是认识的。
她之前做的都是寻常的工作,认识的仙们也多是在底层或基层工作的,哪能结识这个层次的仙君们啊。
自然,也没其他仙君认识她,大家和相熟的仙人们坐在一起,各说各话,没谁来找她搭话的。
对现实心知肚明,莺芝也不紧张,反正当惯了小仙君,对这种情况再习惯不过了——她找了个没人的位置,自行入座,开始挨个品尝桌上摆放好的仙果仙茶。
难得有机会,这种规模宴会的食物,都是最高级别的,又不要功德,先吃再说。
红线小人在她手腕上蠢蠢欲动,又不敢动弹,只能老老实实待着。
随着时间推移,殿内的人越来越多,莺芝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美食。
“你怎么不喝酒?这次的仙酿是仙果园特地从东海取来的灵果酿造而成,据说还加了拂晓的仙露,味道很是不错。”
一道熟悉的声音飘来,莺芝侧眸,正见文桐在旁边坐下。
她今天换了一套制式复杂的衣袍,不同于先前那套简单的,素蓝的长袍上花纹繁复,灵力浮动间,隐隐有着重叠的字符闪烁其中,显现其时,整个衣摆都好似化作了文字构成的海洋,阔而浩渺。
不愧是大殿……连工作服都这么低调奢华,莺芝不由赞叹。
话说回来,文桐竟然也在此次文曲殿来参会的名额中——也对,她之前还提点自己呢,显然是对大会不陌生。
不过作为经常能参加大会的仙君,文桐也太没架子了,好相处,真不错。
“我很少喝酒。”收起胡思乱想的思绪,莺芝礼貌回应。
文桐却好似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笑嘻嘻地道:“我也穿不习惯这套工作服,但是这不是代表着我们殿的颜面么,虽然不能登台领奖,也不能太随心所欲啊——”
这话的意思是,她不是主事,也不是副主事?
莺芝若有所思,点点头,真心实意地称赞:“很适合你。”
文桐更高兴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比不上你们姻缘殿的主事服呀!很少见你穿这么正式,很有姻缘仙的样子哦~”
莺芝也笑:“谢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随意地聊着,直到一声悠远的钟声自前方高处传来。
“天庭年终大会——正式开启!”
“请各殿主事、副主事至最前方集合——依照去岁排名,顺次站位!”
那道声音落下,文桐就笑眯眯地对莺芝道:“好啦,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哦,一会儿回来吃饭~”
莺芝颔首,起身,越过她往前方走去。
此殿很大,路途很长。
走出宴席区,到前方宽阔地的末尾,莺芝站定。
去年姻缘殿倒数……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其他各殿往前,把前边站满……
莺芝寻常地打量着前方。
从前往后。
哇,金光闪闪的,财神殿的老大和副手……
哇,和文桐衣服差不多风……——等等。
那个人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