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犬妖山之后从不出门,怎么可能泄露行踪……忽然间,咬咬想起来了那只黄雀。
倘若有人想知道他们的行踪,绝对会抓来雀妖们逼问。
可恶,他怎么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
“我不是沈玉衡,你认错人了。”咬咬悄然摸上腰间的长剑,神色平静极了。
可男人却只是嗤笑了声,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意味深长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变小的事情?”那张脸,分明跟沈玉衡相像极了。
对方的魔气毫无遮掩,浓烈到令人窒息,咬咬眉头紧蹙,心头升起一股不安,他没办法明说自己的身份,如果真是沈玉衡的仇人,知道他是沈玉衡的孩子,一样还是会跟他动手。
“你是谁?”咬咬沉声问他,余光瞥向身旁,犬妖们的尸体还赫然在目,没人能帮得了他。
“我?”男人敛起笑意,神色恹恹,“五年前,你亲手杀了我,若非真君分出魂魄给我使我重生,此刻我怕是早已化作了一具白骨。”
说了等于没说,沈玉衡杀的魔修数以万计,他哪知道这是哪一个。
“封霄。”
封霄抖去刀上血珠,扯起嘴角露出恶劣的笑容,令人浑身不适寒颤忽起,“记住这个名字,转世投胎好来找我报仇。”
咬咬印象里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更不知道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只是那时候的他才刚出生没多久。
但对方的身上的杀意几乎是咬咬所遇见的所有对手里最强的一个,似是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这些年来,我每日每夜都忘不了那日你的模样,”封霄抽刀而上,直取咬咬的项上人头,长刀的寒光掠过颈间仅余半寸,咬咬侧身闪躲,仍被削去了颈侧的发丝。
咬咬望着空中飘落的发丝,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惊惧后怕的感觉,如果刚才他没躲过,掉下来的就是他的脑袋。
耳边又响起封霄的声音,极轻又冷,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常道心魔么……沈玉衡,你便是我的心魔,只不过自今日后,你再不能令我夜不能寐了,多亏了你,我现在早已不是从前的我。”
又是一刀,快到几乎只能看到残影,咬咬连忙举剑相抵,整个人却被对方的力道震飞出去,小小的身躯如同石子投湖般被强甩在山壁上,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要被砸碎了。
咬咬吐出一口血,急忙运转灵力稳住气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魔气。
封霄现在以为他就是沈玉衡,那么沈玉衡和爹爹就不会有危险了。
“原来是我从前的手下败将,怪不得……”咬咬攥紧长剑,啐出口血来,语气里无不嘲讽,“只有这点本事?”
此话一出,封霄眉眼压下,神色阴云密布,“将死之人,还敢在这口出狂言,你不会真以为你还是那个剑仙沈玉衡吧,现在的你,只要我想,一根手指便能轻易碾死。”
咬咬不满地想,他哪有那么差?
他只是没法用魔气,不然他也很强的好不好?
他体内根本没有灵力,只能勉强汲取一点天地灵气为自身所用,能使出来的法术也都是在很小的时候沈玉衡逼他学来的。
错神的一刹那,封霄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咬咬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识回头看去,四周竟然都找寻不见封霄的行踪。
他赶紧掐咒想要逃离此地,咒语尚未念到一半,一只手忽地自下而上地攥住了他细瘦的喉咙。
咬咬不可置信地看去,只见在他足靴边,一只手自浓墨般的魔雾中渐次浮现,与之伴随的,还有封霄兴奋玩味的恶鬼一样的面容。
整个人被掼倒在地,喉咙和胸腔里的空气也一点点的被剥夺压榨得一干二净,封霄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咬咬清晰地尝到了一股腥甜,鲜血从嘴角流淌下来,意识也慢慢模糊一片。
望着封霄那张可怕的脸,恐惧像风暴一般席卷了全身。
他害怕。
爹爹……
沈玉衡……
救救他……
然而封霄却没有急着掐死他,而是用手心的长刀,轻轻地在咬咬身上划过,缓慢道,“放心,我怎会让你就这么轻松死了,我会一刀、一刀,把你身上的肉全部割下来,嚼碎咽进肚子里。”
眼泪不由自主地从颊边滚落,咬咬死死盯着封霄的脸,他知道,没人能救他了。
长刀割破柔软稚嫩的肌肤,咬咬疼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生下来就是一个废物。
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一个分明拥有沈玉衡那样强大的人的血脉,却仍然连最基本的灵力都运转艰难的废物。
他从不开口承认沈玉衡是他的父亲,是因为他不愿承认。
沈玉衡是千年难遇的修炼天才,是元禄宗上下万人敬仰的剑仙,而他自生下来就没有任何天赋可言,是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在他第一次学会沈玉衡的剑招时,高兴地跑到剑峰去玩,他想被沈玉衡夸奖他有多么聪明,却意外听到了几个小弟子的话。
“沈师兄实在太强了,除魔任务时一剑将大山削成了平地!”
“是啊,你说沈师兄这么厉害的人,怎么生出的孩子那般平庸?”
“你胡说什么,就你也配议论沈师兄?”
“我哪里胡说了,那孩子本来就是个废材,沈师兄亲自教导他三年的剑招初式,到现在还没学会,不是废材是什么!”
咬咬脸色苍白地站在远处,垂下小脑袋,看向手心里的长剑。
他辛辛苦苦学了三年,直到那日才知道,原来只是最最简单的剑招初式。
其实就算沈玉衡从来不说他平庸,他也知道自己有多没用。
玄卿的孩子玄嬴初,从一生下来就有元婴期修为,年仅五岁就晋升了化神期,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剑招,玄嬴初看一眼就能学会。
他没有多么嫉妒,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他不甘心像沈玉衡这般站在高山之巅的人,却有一个他这样的污点。
但凡他不是生在他们的膝下,而是一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妻家里,他永远不会有这点令他辗转反侧无法释怀的不甘心。
正因为他是沈玉衡和谢忱的孩子,他注定不能平庸,所有人都会问,为什么他的父亲和爹爹那么强,他却这么弱。
所以咬咬宁肯自己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魔头,至少他会很强,强到让别人都能知道,他是沈玉衡和谢忱的儿子,并不是什么废材!
或许沈玉衡也会不解,为什么他刚开始明明和玄嬴初一样听话可爱,到后来性格却愈变愈恶劣,他只是不想被任何人怜悯而已,被讨厌比被可怜要好得多。
可现在,他再也没有机会让沈玉衡见证他的未来。
如果早知会变成这样,他会好好听沈玉衡的话,不跟他顶嘴,当一个像玄嬴初那样的、沈玉衡喜欢的好孩子,哪怕他再也不能让爹爹们骄傲。
杀了他吧,至少这样,他可以保护爹爹和沈玉衡不会被伤害,这百无一用的性命,能做出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他已知足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封霄挥剑而去,封霄没有防备,下意识攥住他的长剑,随即便是一刀朝他胸口扎来。
“挣扎什么?”封霄狞笑了声,“你以为还有人能救你?”
长剑即将贯穿胸口之际,咬咬闭上眼睛,他没什么遗憾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生,可他很过得很开心。
爹爹,沈玉衡,再见。
刀尖裹挟着风声袭来,却在半空戛然而止,耳边传来金瓶迸裂般的清脆声响,寰宇间甚至都回荡着这一声悠悠的嗡鸣。
咬咬怔愣一瞬,睁开眼,一柄熠熠生辉的长剑横在他身前,而封霄的刀,已经崩断坠地。
他呼吸微滞,沿着长剑朝来人看去,只看到那道无数次令他心安的雪衣身影。
长剑轻转,沈玉衡偏头看向他,伸出手来。
眼眶热乎乎地掉出几滴眼泪,愈发不可收拾,咬咬哽咽着抹掉眼泪,颤抖着抓住他的手,很暖和,有一些厚茧,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咬咬抽了抽鼻子,努力稳住声线,颇为嫌弃似的道,“你、你怎么来了?”
沈玉衡收回手,专心看向对面的封霄,淡声答他,“我再不来,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呸,”咬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剑,堵住伤口处潺潺的鲜血,强撑着站稳身子,“我才不会死呢,我死了爹爹会伤心的。”
“你最好是。”沈玉衡将他掩护在身后,低声道,“去找谢忱,这魔修不是孤身前来,犬妖已经在帮忙了,你去保护好谢忱。”
咬咬这才发觉整座犬妖山都弥漫着魔气,看来是他们的行踪不小心被谁泄露出去,白善派了魔修过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赶紧点点头,刚要带着长剑离开,又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沈玉衡,“你可以吗?”
这个魔修真的很强很强,虽然沈玉衡也不遑多让,可他现在毕竟只有五岁,实力也大不如前……
“废话。”
沈玉衡伸手按在他头顶,声音却难得温柔,“快走。”
咬咬抿紧唇瓣,终究还是转身跑了。
爹爹有危险,他要相信沈玉衡!
待他一走,封霄转着手心的断刀,漫不经心地看向沈玉衡,“我道你怎么会那么弱,原来还真是认错了人。”
沈玉衡没有回应他,沉默地执起长剑。
“那是你儿子?和你长得真像。”封霄舔了舔唇,笑意不减,“我记起来了,是你和一个小魔修生的儿子,我还抱过他呢,只可惜那时候我没把那小杂种掐死,不过……现在也不迟。”
沈玉衡眉宇微蹙,他虽失了记忆,但不难看出对方对他的恨意。
“无妨,你只需记住我的名字……”封霄刚要重复自己方才跟咬咬说过的话,还没说完,迎面而来便是一道仿若能斩开天地鸿蒙般的浩然剑气。
他堪堪闪避,却仍旧被硬生生剁下来一只胳膊。
封霄愕然抬眼,惊惧地回想起曾经也是如此,他在沈玉衡剑下,只如待宰的羔羊。
不是只有五岁么?
沈玉衡浑不在意地抖去剑上的血,缓慢朝封霄走来,压迫感如同大厦将倾,山洪欲泻,让人丝毫喘不过气来,
“无名小卒的名字,我向来不记。”
封霄所犯最大的错,便是他不知道沈玉衡的生平。
——自五岁起,沈玉衡离家除魔无数,直至飞升,从无败绩。
第87章
“这就是楚思佞手里的龙珠, 如你所料,果真藏在玄卿身上。”
陈樾柳将锦盒随意丢给面前的男人,落座在檀木椅上, 葱白如玉的十指交错相合, 眼底尽是审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成仙之后,要带我全族一同从龙飞升。”
男人一身净白,仿若已经飞升成仙般缥缈出尘, 唯独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阴郁魔气,面容虽改, 可那举止间的行迹,正是白善无疑。
“自然, ”白善接住锦盒, 面上含笑, 将锦盒打开,动作微有些许难以察觉的迫不及待的意味,而看到锦盒里的龙珠后,他脸上笑意忽顿, 声音骤冷了几分,“怎么只有七颗?”
闻言,陈樾柳也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他有八颗。”白善脸色沉下,“还有一颗, 是楚思佞的。”
话音落下, 内室里一片死寂。
陈樾柳神色难看几分,她知道事情办砸了, 楚思佞的龙珠不在里面,也就意味着楚思佞现在还活着,只要楚思佞活着,变数便多了。
“我现在就去抓他过来,他如今只有五岁,实力很弱……”
“不必,”白善眯了眯眼,眼底的恼火之意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会自己送上门来。”
“什么?”
陈樾柳怔了怔。
白善摩挲着锦盒里的龙珠,眸光晦明莫深,“没人会比我更了解他,知晓龙珠被你窃走,你觉得他会坐以待毙?”
陈樾柳默不作声,两人都清楚楚思佞的气性,此人自幼睚眦必报,长大后才稍有收敛,从玄卿那处骗走龙珠,楚思佞必定会疯狂报复。
“无妨,设下圈套等他自己来跳便是。”陈樾柳冷冷开口,自指间取下一枚蟒纹银戒,“不过是个五岁孩子,说破天去也没多少本事。”
白善没有接话,手心羽扇轻摇,声音渐淡,“你低估了他,像他那般心思缜密的人,绝不会自己来跳这个火坑。”
“你的意思是……”陈樾柳想起某张笑的有点欠揍的脸,“他让玄卿来?”
他舍得么?
那玄卿可是楚思佞捧在手心里的人。
“没了记忆,他哪会在意玄卿的死活。”白善回忆起那时玄卿一剑险些将封霄除掉的长剑,淡淡道,“你要多加防备,那玄卿并非善茬,只是伪装极深。”
“就他?”
“不要让他见血,会出事。”
“……行吧。”
*
这厢玄卿和楚思佞已经开始了训练——楚思佞所谓的训练,就是用鞭子抽他。
“你没事吧?”玄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心沾着盐水的带刺长鞭,“你想弄死我直说就是,用不着这些花花肠子!”
楚思佞瞥他一眼,扬起长鞭抽在地上,汉白玉的地砖瞬间崩裂,留下一道深深的可怖鞭痕,“不把你逼到绝处,你怎会寻求变强之道?”
分明有着最好的天分,却整日混吃等死招猫逗狗,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玄卿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要跑,“我不玩了,你就是记恨我弄丢你东西想趁机报复!”
还没跑两步就被一把扯住后领,玄卿下意识挥出一掌想击退对方,楚思佞毫不犹豫攥住他的手腕顺势一带,单膝压下玄卿的腿窝,迫使人半跪下来。
“将我龙珠弄丢你还有理?”
玄卿被他死死压住,赶忙看向对面的芽芽,“儿子,帮忙啊!”
芽芽点点头,刚要上来,被楚思佞一个凶狠的眼神吓得不敢动弹。
“爹爹,他好可怕。”
“你化神期怕个屁!”
楚思佞俯身下来,掐住玄卿的下颌沉声道,“我警告你,龙珠一日拿不回来,我一日不回放过你,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
玄卿莫名后背升起一股寒意,他能感觉到楚思佞这话有多么认真,这王八蛋当真会纠缠他一辈子的。
“有话好好说嘛,咱们可是一家人,我还给你生了孩子呢……”
楚思佞松开他的脸,一言不发地扬起手心的长鞭。
玄卿察觉到身后的杀意,又气恼又慌张,赶忙爬起身来抽出腰间长剑,“好话歹话你都听不进?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思佞一鞭甩下去,大殿内顿时烟尘四起碎石飞溅,长剑抵开鞭身,玄卿落荒而逃,借着烟尘溜到大殿廊柱后。
——他怎么会跟一个疯子成亲?!
汗珠在额头滑落浸湿了衣襟,玄卿屏住呼吸,却久久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
“爹爹……!”
玄卿悚然一惊,回过头看去,只见楚思佞单手把芽芽夹在臂弯,挟持着人正要朝殿外而去。
玄卿眉心狂跳:“你干什么,你要带他去哪?”
楚思佞顺手用苹果堵住芽芽的小嘴,言简意赅道,“父债子偿,你不去,他去。”
“靠,有你这么当爹的吗?”玄卿冲上前去想把芽芽夺回来,两人迅速缠斗在一处。
令楚思佞有些意外,他让出一只手,玄卿竟然还打不过他。
“使出你真本事来。”楚思佞下手更加狠厉,铁了心要逼出玄卿的能耐。
玄卿屁股挨了好几脚,疼得呲牙咧嘴,心头怒火更盛,“你大爷的,我早说了我不行,你耳聋么?”
楚思佞眯起眼眸,将怀里的小崽和长鞭丢在地上,自腰间拔出一把附满魔气的长刀,“既然你不听话,那我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芽芽从嘴里吐出苹果来,一把抱住了楚思佞的腿,“等一下,不要伤害爹爹。”
楚思佞垂眸看他,“滚。”
“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小崽扒着他不放,“可以让师祖母来教爹爹……”
楚思佞本想踹开小崽的动作一顿,微起了些许兴致,“谁?”
“是爹爹的师母,很厉害的!只是我们身上没有应声符了。”
楚思佞望着芽芽湿漉漉的眼睛,俯下身来,轻柔抚摸着那颗小脑袋,“别耍花招,我并没有多少耐心,知道么?”
芽芽咽了咽口水,“嗯嗯。”
从楚思佞那拿到了五张应声符,玄卿赶紧点燃联系师母。
“李翠花,快来救我!”
“怎么又是你,你这倒霉孩子从哪里拿到我生辰八字的?”
“我真是玄卿,现在有个叫楚思佞的疯子要伤害我和芽芽,你快来救我们啊,这里是女娲圣地,一座湖边的大房子!”
“师祖母,我是芽芽,他真的是爹爹!”
那边沉默了一会,李翠花中气十足的声音乍然响起,“等着,马上到。”
楚思佞半信半疑地盯着他俩,斜倚在门框上,转动着手心的长刀。
“呵呵呵,楚思佞你完了,”玄卿上前抱走芽芽,一脸得意地盯着他,“我师父师母的名号乃是天聋地哑,是天残剑法的第三十八代传人!”
楚思佞眉宇微挑,“没听说过。”
“没见识的东西,呸。”
“……”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外传来两道几不可察的深沉气息。
大门被一脚踹开,一道骇人的威势席卷整座大殿。
宏厚的声音响彻天地,“谁敢伤我徒儿!”
楚思佞坐在桌边,慢条斯理抿一口茶,“我。”
李翠花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楚思佞,“你怎么也变小了?”
这不正是先前给玄卿生下芽芽的那个魔修么?
“不论如何,你伤我徒儿就是不对,今日我必须带玄卿走!”天聋拔出长剑指向楚思佞,“黄口小儿,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楚思佞抽出长刀,“好。”
三刀之后,天聋被魔气拍出了大殿外三里地。
李翠花亦没想到楚思佞竟然这般厉害,跟着冲上前去,“吃我一剑!”
剑没刺中,人却被打飞了。
楚思佞深吸一口气,看向芽芽,眼底烦躁之意不加掩饰,“这就是你说的好办法?”
玄卿和芽芽扶起李翠花,两人皆是一副震惊错愕的神色。
“翠花,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
李翠花脸上红了红,低声道,“自打你出师之后,我与你师父盘算后事有了依靠,便不必再苦练剑法,就去找来神医把聋哑治好了。”
玄卿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我说哪里怪怪的!”
楚思佞早也奇怪,这两人名叫天聋地哑,却既不聋也不哑,原是这个缘故。
“我说过,你们最好别耍花招。”楚思佞当真耐性已经消耗殆尽,一旦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七颗龙珠被他人抢走,便恨不能把玄卿揍得爹娘都不认识。
芽芽身形微颤,还是捡起长剑来,挡在了玄卿他们身前,“我没有耍花招,师祖母一定有办法让爹爹变厉害的。”
闻言,李翠花蹙紧眉头,“变厉害做什么?”
芽芽小声道,“爹爹把父亲的七颗龙珠弄丢了,现在只有爹爹变强才能把龙珠拿回来。”
话音落下,李翠花神色变了变,“龙珠?传闻中只要拿到九颗就可以飞升成仙的龙珠?”
见芽芽点头,李翠花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她自然知道那东西有多么重要,几十年前,听说有人偶得了一颗龙珠,竟拍卖出半座魔域的天价,最后各路人争抢不已,那颗龙珠落入谁手也不得知。
这种东西一旦出现便是祸事,更不要说七颗龙珠……
天知道楚思佞是从哪里拿到这么多龙珠的,实在恐怖。
良久,李翠花转眸看向楚思佞,“既然是我家玄卿有错在先,龙珠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你拿回来。”
楚思佞没有出声,又听李翠花语重心长地叹息一声,“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怎么了,都变得这样小,看样子连记忆也不清楚了,但有一句话我自觉该说,你们二人同样是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千万不要伤了感情。”
听到这话,玄卿和楚思佞下意识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里看到几分嫌弃。
“十几年前……”李翠花低声道,“玄卿也是这般岁数的时候,我和他师父险些死在魔修手中。”
玄卿眼睛微微睁大,呼吸停了停。
“那时我气力将尽,二人几乎成了血人,拼着最后一口气,想将魔修挡在门外,可房门却打开了。”
“玄卿从里面走出来,才五岁,自然是被吓坏了,脸色纸一样白,颤抖着哭起来。”
李翠花闭上眼,努力稳住声线,“一个魔修见还有活口,便冲上前去一剑捅穿了他的胸口,好在准头歪了些,没有伤及性命,玄卿只是晕了过去。”
“可等他醒来,却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那时我才知道……”
李翠花望向身前小小的玄卿,俯下身来,紧紧抱住他,“原来我的孩子,是这世上,最受天道垂青的气运之子。”
玄卿呆呆听着,
“谁?”
他指指自己,
“我?”
第88章
二十年前, 天聋地哑捡到了一个孤儿。
这孤儿天资极佳,二人为了培养他为天残剑法继承人倾尽毕生心血,却没想到这孩子长到五岁了还是生性胆小怕事, 又好吃懒做喜欢啃老。
相处五年时光, 天聋地哑渐渐跟这孩子生出了感情,虽然仍惦记让他继承剑法,却也不再苛求,只让孩子过得开心便是。
修炼之余,他们游山玩水, 斩妖除魔,挣了几个子儿就全部大吃大喝, 过得好不快活。
直到某日,他们惹上不该惹的角色。
那是前任魔尊的儿子, 魔域少主, 此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侵占人类城池后把活人放在一口大锅烹煮,与数千魔修分食,将全城百姓吃了个精光。
天聋地哑不愿放任这魔头继续作恶,就把孩子藏在一户农家, 想要去除掉那魔域少主。
没成想,魔域少主的手下早就在他们进城第一日就发现他们的行踪。
夜半,数千魔修围住农家,两刀砍死了好心收留他们的农家夫妇。
天聋地哑怒不可遏,不顾生死冲出茅屋和那些魔修厮杀起来。
那夜暴雨如注, 刀光剑影中, 天聋地哑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呼出的气息沾满腥气, 血也快要流干。
魔却源源不断,密密麻麻地从山头上一片又一片地涌现出来。
二人力竭,虚脱地跪倒在地。
那魔域少主不紧不慢走到他们面前,命人扯住他们的头颅,声称要将他们千刀万剐,炸成焦肉,又一拳打穿了天聋的丹田处,取出他体内金丹。
那血洞淋淋漓漓淌着血,甚至可以透过洞口看到天边悬挂的雪白圆月。
地哑无声地哭喊、嘶吼,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聋子,一个哑巴,还有一个仍在农户草榻上安睡的孤儿。
他们本应全部命丧那一夜。
可就在魔域少主准备一拳贯穿地哑的丹田取出金丹时,茅屋的门却吱嘎作响。
门开了。
一个五岁幼童睡眼惺忪地扶着门框,怔愣地看着眼前被血水浸透的土地,还有如同血人一般的师父师母。
他听到有人语气嘲弄地笑,
“还有一个小的。”
紧接着无数魔修围过来,将他头顶那片方寸天空尽数遮盖。
天聋地哑拼命挣扎着朝他奔来,却被魔修们的刀剑纷纷捅穿身体。
幼童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师母瞳孔渐渐涣散,倒在血泊之中。
他剧烈地颤抖,眼泪不由自主淌落下来,从腰间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冲入数千魔修的人群中,用师父师母教给他的剑法,发了疯般斩杀那些魔修。
可他终究没能做到,在冲到那魔域少主半寸之地时,被一个魔修一剑贯穿了胸口。
魔头笑着,轻而易举掐住他的颈子,好像在看他脚下的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五指缓缓收紧,他眼前一片模糊,听到对方充满恶意的声音,“你的肉,一定比你爹娘要好吃。”
幼童僵硬地转动眼珠,看到地上师父师母的身体已经围满了贪婪的魔修。
他绝望地大哭起来。
恳求道祖,菩萨,老天爷,随便什么人都好,帮帮他,救救他,救救师父和师母。
然而魔域少主舔舐着唇,稍一用力,便将他的颈子扭断了。
幼童眼神逐渐呆滞,染着血丝,变成一片空无。
他像一片落叶般从魔域少主手心掉落,摔在地上,毫无知觉。
魔域少主杀兴不减,转身又去看还在苟延残喘的天聋地哑,缓慢朝他们迈步过去。
仅迈了三步,脊柱忽然袭上一股刺骨寒意。
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去。
方才倒在地上的幼童,竟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缓缓起身,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轻轻扶住自己的颈子,咔嚓一声,把骨头扳正了。
开什么玩笑?
幼童紧闭双眸,持着长剑,面色平静至极,仿佛已死之人般毫无波澜。
魔域少主嗤笑一声,走上前去,刚想再将人掐住。
手伸出一半,他忽然愣了愣,他的胳膊竟然被齐齐斩断,甚至连风声也无。
后知后觉的极痛让他汗流浃背,不难看出这幼童的诡异,大手一挥,无数魔修全部遵从命令涌上前去,很快,他便看到所有魔修都像残破的落叶般被一剑又一剑地斩成碎片。
那幼童毫无疲倦,没有知觉,只有一个念头——杀光所有人。
最后,土地被粘稠浓郁的鲜血一遍遍染成黑色,幼童提着魔域少主的头颅,扔在脚下,一脚剁成了血雾。
就在幼童缓缓朝天聋地哑走来时,他却忽然闷头倒下。
天地陷入一片死寂,天聋地哑怔怔地望着他们的孩子,和满地魔修的残尸,夫妻相视一眼,浑身的血都滚烫起来。
——他们的孩子,原是这此间,绝无仅有的剑道天才,真正的气运之子。
“这个孩子,自然正是玄卿。”
李翠花说完最后一句,转头看向已经听得傻眼的三个小崽子。
“啊?我?”玄卿仍在状态外。
“你是不是还收留了另一个孩子,岁数太大记串了。”楚思佞持怀疑态度。
“我就知道爹爹肯定很厉害……”芽芽满眼崇拜,反应不出意料。
李翠花冷笑一声,背手而立,“不管你们信或不信,我说的都是事实。”
顿了顿,李翠花又道,“既然你说那些人想要龙珠,我们芽芽身上也有一颗,我可以帮你们暂时把芽芽带走藏起来。”
闻言,尚在沉思的楚思佞抬起眼来,“你方才说的确定属实?”
“我说假话让雷劈死。”
楚思佞轻吸一口气,点头答应,“既然如此,你把芽芽带走吧。”
两人很快达成共识,李翠花将芽芽带走,临走之前还不忘提醒楚思佞一句,“对我家玄卿好点,不然待你恢复记忆,吃不了兜着走。”
楚思佞没理她。
玄卿却还是惴惴不安,“你们该不会真打算让我去打赢那什么白善真君吧?”
楚思佞依旧没说话。
“我师母看模样今年快七十了,她能记住昨天吃了什么饭就不错了,你还真相信她说的那些话?”玄卿愈发焦虑。
楚思佞终于分神给他,淡声道,“你只是不信任自己。”
玄卿:“我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好吧。”
他一脚踹开地上不知何时摔落的茶盏,自暴自弃道,“我天生就是没本事,我就是笨,那些剑招我根本学不会。”
“什么天赋,都是他们哄我的,让我去当救世主,不如寄希望于天地毁灭的时候大家死得能痛快些。”
他要是真有本事,怎么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
听到他的话,楚思佞沉声开口,“你会死,你师父师母会死,芽芽会死,我也会死,你在意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能逃得掉。”
玄卿身形微僵,他干笑了声,“你把自己算进去干什么?”
“你师母说的,你我感情深厚,你难道没有想过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么?”楚思佞伸出指,轻轻扭过玄卿的脸,不许他再逃避自己的视线,“我会帮你,玄卿,把龙珠拿回来。”
玄卿望着他那双洞黑冷静的眼睛,呼吸微滞,拍开他的手,“你只是想要龙珠而已,少装出一副为我好的嘴脸。”
楚思佞沉默下来,收回手。
“从幼时起,集齐龙珠飞升是支撑我活下来唯一目的,所以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把龙珠交给你——一个明显不够聪明、过于天真、任性贪玩的蠢货。”
“可我同样清楚,我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如果我把龙珠交给你,说明我一定从中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贴上玄卿,四目相对,令玄卿再也没有逃走的余地。
“你认为,我得到了什么?”
玄卿微怔,不适应他的突然靠近,想要逃走,却被楚思佞攥住了手腕。
“你和芽芽,对我而言,是比我一生所求的九颗龙珠更为重要的东西。”
这个道理,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他难以面对。
“看着我,玄卿。”
楚思佞声音愈低,如同诱哄般温柔出声,
“你相信我么?”
玄卿错开眼,稍显慌乱地转移话题,“你这人真肉麻,我都说了……”
“你相信我么?”楚思佞继续追问,声音更加温柔,“我们一起把龙珠拿回来,除掉白善,然后去找恢复记忆的办法,好不好?”
玄卿抿了抿干涩的唇,抬眼对上楚思佞灼灼视线。
他实在逃不开了。
“如果我打不赢他们怎么办,我……我怕疼。”
楚思佞低笑了声,像哄孩子般用指背蹭了蹭他的侧脸,“我发誓,如果让你受半点伤害,就让我楚思佞陨身糜骨碎尸万段,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玄卿愕然看他,“你疯了,发这么毒的誓?”
“我只怕你不信我。”楚思佞轻轻牵住他的手,低低道,“所以,你现在怎么想?”
玄卿犹豫不决许久,在楚思佞期待鼓励的目光中,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我只保证去试一试。”不包赢。
见他答应下来,楚思佞终于松了一口气,“好,太好了。”
“他现在差一颗龙珠,那颗龙珠在我或芽芽身上,如果他足够聪明,就会想方设法从芽芽身上夺走龙珠。”
“那怎么办,芽芽和师母会有危险,要不要和师母知会一声?”
“如果他更聪明一点,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把芽芽藏起来,而且,我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是会去把我的七颗龙珠讨回来,所以他们只需把目标放在我身上,顺便让人去找回芽芽,两手准备。”
玄卿听得一头雾水,“然后呢?”
楚思佞一猜便知他没听懂,淡声道,“我不能出面,只能你去。我会在暗中协助你。”
闻言,玄卿还是有点没底,“你怎么协助,躲起来偷看?”
“集齐龙珠需要运转飞升大阵才能飞升,他们现在估计正在准备阵法,阵法一旦开始运转,绝不能中途停止,”楚思佞仿佛能够看穿对方的一举一动般,冷静分析,“因此白善就只能在阵法中央运转阵法,你只需打赢陈樾柳,将阵法毁掉,然后我便可以出面帮你一起对付白善拿回龙珠。记住,一定要将阵法毁掉,否则我出现就是自投罗网”
玄卿手心盗汗,攥紧手心长剑,“那个陈樾柳,厉害么?”
“女娲族历代以来最强的族长,身怀瞳术,极擅操控心智。”
“……”
楚思佞见他似要退缩,又道,“别怕,依我判断她赢不了你。陈樾柳有个胞弟名叫陈遵,虽法力不及陈樾柳,却能压制陈樾柳的瞳术,我会把他找来前去助你一臂之力。”
玄卿想说你判断有个屁用,可眼下似乎再临阵脱逃也来不及了。
如果他不去,芽芽肯定也会遭殃。
那……那就去吧,万一李翠花说的是真的呢?
或许,他从来不够了解自己的强大。
第89章
女娲圣地, 玄卿攥着剑,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靠近那片湖泊。听楚思佞说这片湖叫女娲之泪,喝了之后男人也可以生孩子, 他和楚思佞的孩子就是这么来的。
倒霉催的, 他一会打起架来可得离这玩意远点。
还没靠近女娲之泪,玄卿遥遥便见一道瘦削身影立在湖边,笛声悠扬,和着琴音回响,而那琴音, 是由一个白衣男人手中传来。
二人一坐一立,周身的空地上画满了阵法符篆, 俨然正是那飞升大阵。
男的他不认识,但女的他认识。
“你这骗子!”玄卿剑指陈樾柳, 咬牙切齿道, “把东西还我。”
“我拿你什么东西?”陈樾柳淡淡笑着, 掌心薄扇不紧不慢地摇,“这东西是楚思佞的,若他想要,叫他亲自来取。”
玄卿咬牙盯着她, 从衣襟内取出一张墨帕缠在眼上。
——临行前楚思佞说的,只要不和陈樾柳对上视线,就不会陷入她的瞳术里。
如果看了她的眼睛,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听从陈樾柳的使唤。
可他本来就打不赢,蒙上眼睛胜算就更低了。
他刚蒙上眼睛, 身前便传来一阵失笑声。
玄卿尚未反应过来时, 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将他眼睛上的墨帕摘下,玄卿微微愕然, 下意识睁开眼,面前是陈樾柳似笑非笑的面容。
“好孩子,这么漂亮的眼睛,干嘛要遮起来?”
不讲武德,他都没准备好呢!
刹那间,四目相对,玄卿只觉天旋地转,面前的陈樾柳面容渐渐扭曲,紧接着,是扑面而来的火热灼烧之意,他茫然立在原地,只愣神的功夫,眼前的场景竟然变成了铺满烈火的地狱,无数恶鬼从火焰中挣扎着朝他爬来。
五脏肺腑仿佛都要被这烈火烧干,玄卿努力忍耐,一边斩杀那些扑来的恶鬼,一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术,身前却传来陈樾柳低低的笑声,
“这可不是幻觉,我的瞳术,是把你拉进我一手创造的地狱里。”
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楚思佞也没说她这么厉害啊。
陈樾柳敛起笑意,淡淡道,“现在,我命令你,砍掉左手。”
玄卿刚想骂人,就见自己持剑的右手竟然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朝着自己的左手扬起长剑。
眼见玄卿有危险,楚思佞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扯住刚被他解救出来的陈遵,“把她的瞳术解开!”
陈遵额头冒了层细汗,还不忘道,“你说得轻巧!”他这一辈子都没赢过陈樾柳,想要解开陈樾柳的瞳术,光凭他自己怎么可能做到?
“你去打断她,我才能有机会救玄卿出来。”
闻言,楚思佞深吸一口气,拔出他腰间长刀便跃入了大阵。
“玄卿,闭眼。”
他一把敲掉玄卿手心长剑,紧紧揽住玄卿腰际,顺势将人扛在肩上,随后一刀斩去那些扑来的恶鬼幻象,声音弥散在风中,“笨死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玄卿咬牙切齿,“你行怎么不自己上?”
楚思佞低嗤了声,把人箍得更紧,“我这不是已经上了。”
李翠花估计没给小时候的玄卿吃过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会这样瘦。
玄卿听到耳畔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地叹息,紧接着,头顶压下一只冰凉的手。
“你先走吧,我一会就去找你和芽芽。”
他能跑哪去,可听到楚思佞这么说,玄卿无暇细思,只得先行撤离。
跑到一半,玄卿突然想起楚思佞先前说过,一旦楚思佞出现白善就会正好凑齐第九颗龙珠。
他是不是不该跑?
犹豫间,玄卿回过头来,扬声道:“你自己能行吗?”
“当然,”楚思佞头也不回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下玄卿安心了,甚至没仔细想一想楚思佞到底骗没骗过他。
待玄卿走后,陈樾柳似是有些惋惜般看向楚思佞,淡声道,“你果然来了。”
为了一个玄卿,把自己的命都搭上。
楚思佞当真跟她不是一类人,这句话,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她清楚自己不是楚思佞的对手,便干脆利落地对身旁抚琴的白善道,“交给你了,我去追玄卿。”
“嗯。”
白善笑意吟吟,显然两人早已规划好一切,就等玄卿和楚思佞上钩。
楚思佞漠然看着他,沉默不言地提刀朝白善走去。
“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谁?”
白善拨动琴弦,眼底一片玩味笑意,“还是说,你早就知情?”
楚思佞阴冷看他,“想不知道也难。”
陈遵方才告诉他很多事,他记得玄卿刚来魔宫那一年,陈遵曾有一次给他带错了药,险些令他暴露半魔之身。
后来陈遵为洗脱自己查了许久,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楚思佞清楚,只要陈遵没有背叛他,那么从中作梗的人只会是陈樾柳和白善。
这两人早就计划多年,从女娲之泪开始。
陈樾柳愿给他女娲之泪,是为了让他生下孩子,如此一来,加上他手里的七颗龙珠,再加上芽芽的那一颗,哪怕白善杀不了他,只要能杀了年仅五岁的芽芽,白善仍旧能够凑齐九颗。
从一开始就在放任他们兄弟相残,只要最后杀了拿到所有龙珠的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九颗龙珠。
——这样的人,只有他的父亲。
“父子相见,却是以这种方式,实在令人唏嘘,”白善叹息一声,“不过,你的确是我所有孩子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
楚思佞冷然听着,眼底恨意更浓。
“你啊……”白善煞有介事般回忆起来,想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想到,他笑了笑,“你最难杀。”
他唯一难以对付的孩子,就是楚思佞。
只要一时不察,楚思佞便会从地狱里爬回来。
白善不再多言,直接化出龙身,睥睨天地的巨大墨龙盘踞在阵法正上方,龙尾横空一扫,天地皆暗,乌云压顶,仅顷刻间便下起倾盆大雨。
玄卿回头看去,楚思佞执着长刀,在墨龙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就像一粒轻轻吹口气便会消失不见的尘埃。
现在的楚思佞,也才只有五岁而已。和他一样,只是个小孩。
可不知怎的,所有人,包括玄卿自己都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玄卿在原地犹豫片刻,忽然转身去抓他的手,
“跟我一起跑!”
楚思佞神色一顿,却丝毫没有打算跟他走的意思,“平常不是跑得最快,怎么这时候想起我了?”
玄卿急道,“还说废话,快走,管他什么龙珠不龙珠,现在活着最要紧!”
指尖倏忽被挣开,楚思佞眸光渐深,声音也沉,“想太多,我不会死,你跑你的便是。”
玄卿还想再说什么,楚思佞也化出原形白龙,从前他最厌恶这幅模样,可不化出原形,他连送玄卿走都做不到。
“你走吧,我不会死。”
白龙说罢,龙尾轻卷住玄卿的腰际,将人甩向了后方的陈遵。
陈遵稳稳将人接住,神色复杂地看向楚思佞,半晌,死死按住要去救他的玄卿,“冷静点,玄卿。”
玄卿眼眶红透,竭力想要挣脱,刚从陈遵怀里挣出来,脸上忽然落下一片鲜血。
他怔怔抬起眼,不远处,墨龙死死咬入白龙的喉咙。
楚思佞的鲜血如同一场暴雨,落在这片曾养育他的土地。
玄卿推开陈遵,跌跌撞撞朝大阵里跑去,半空中坠落的楚思佞化回原形,玄卿终于在人即将摔落在地时把他接住。
“你骗我……”
玄卿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喉咙上的血洞,他手忙脚乱撕下衣角想堵住那血洞,可滚烫的血很快从指缝流淌出来。
他慌乱地念着,“你骗我,你骗我……”
“你这么笨,不骗你骗谁。”
楚思佞的声音几乎哑得不成样。
从他决定出来救玄卿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阵法。
说到底,是他把玄卿牵扯进来,也该救玄卿出去,就当他良心发现想做回好人吧。
玄卿眼眶红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去死吧,你去死吧楚思佞,你死了也没人在乎你,你到底有哪句话没有骗我?”
楚思佞望向一望无垠的天空,在女娲圣地生活的日子曾是他幼时唯一算得上安稳宁静的时光,此后兄弟相争,父子相残,连这唯一一点安稳宁静也没有了。
他和陈樾柳不同,他没有那么想要称霸修真界成为人上人。
如果可以,他其实觉得像玄卿那样混吃等死逍遥过日没什么不好。
他本也没有什么抱负,想要集齐龙珠,是为了变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必须足够强,才能带着三界皆趋之若鹜的龙珠活在这世上。
不过只是想活着而已,没想到竟然那么难。
玄卿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活的很好,他却要倾覆一切竭尽全力,真不公平。
他甚至连嫉妒玄卿这样的人都做不到,带着满身的伤痕靠近对方,借了人家身上一点温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称得上幸福美满了。
何其可笑。
“有的。”
楚思佞忽然沙哑出声,咽下喉头涌上的热烫鲜血,嘴唇翕动,气如游丝,只是声音极轻极低,近乎无音,
“发毒誓那句,真没骗你。”
不想你受到伤害,哪怕我什么都记不起,可偏偏这一点像是刻印在骨髓深处,无法做出与之相悖的任何权衡利弊。
玄卿怔住片刻,连忙捧住他的脸附耳上去,急切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蠢货,遗言都听不清。
楚思佞有些想笑,半晌,笑意却凝固在唇边,他静静闭上眼,低声道,
“不告诉你。”
最好猜一辈子,永远别想忘了我。
玄卿呆滞地看着怀里人渐渐没了声息,身体失去温度,脑海里麻木地响起一道声音。
楚思佞死了。
楚思佞死了。
他没有找回记忆,没有杀掉白善,没有保住龙珠,现在就连楚思佞也死了。
都是怪他懦弱无能,一切罪责皆在他。
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红尘往昔他一概不记得,甚至连楚思佞究竟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口好疼,好像被一柄尖刀插进心脏,快到连血也流不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离了,化作风飞去,再也回不来。
他颤抖着俯下身子,轻轻捧住楚思佞的脸,额头紧贴,低声呓语,“我会拿回来。”
“欠你的东西,我一定拿回来。”
说罢,玄卿拾起剑起身,头也不回冲入大阵,庚风如利刃割开皮肤他却浑然不觉,胸腔仿佛有一股鲜血不断地上涌,一点点冲昏头脑仅存的理智。
——拿回来,把属于楚思佞的龙珠拿回来。
陈樾柳见他不管不顾冲来,登时化出原型银蛇朝他撕咬而去。
怒火几乎冲昏了玄卿的头脑,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旋身而起,长剑如同长出双眼般灵活翻动,一剑刺穿陈樾柳七寸,他吸吐灵气,冰寒气息令周遭方寸天地都冷若冰窟。
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他仅凭本能趋使,于嘈杂风声中攥住了陈樾柳的蛇颈,随后干脆利落地一剑挥去,脸上如同暴雨般瞬间溅湿一片阴冷冰凉的血。
玄卿双眸紧闭,一步步迈过陈樾柳的尸体。
这一幕落在白善眼中,却是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阴戾如恶鬼般朝自己而来。
他维持阵法的动作一顿,忽地笑起来。
他的儿子比他聪明。
——原来唯一能让玄卿赢下来的方法,就是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
不过那又如何?
他的阵法,只差最后一步。
一个五岁孩子,能阻挡得了吗?
这天下人,有几人能阻挡得了?
巨龙如同神明般俯瞰着地上蝼蚁般的玄卿,仿佛只要一爪就能将他碾碎成泥,龙尾狠狠一甩,玄卿瘦小的身子瞬间被甩入旁边的高山,生生砸出一个大洞。
“人的性命,就是如此脆弱。”白善悲天悯人般开口。
然而下一刻,尘烟之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缓慢爬起身,掸了掸土。
玄卿却忽然睁开了眼,安静看向他。
白善神色微滞,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玄卿会在此时恢复身体,就仿佛他真的是天命眷顾之人般,所有时机,恰到好处。
“提前告知你,我这人有个坏毛病。”
玄卿执起长剑,所有的记忆仿佛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他眼底薄凉一片,笑意极冷,
“我欠别人可以不还,别人欠我——”
“定要他百倍偿还。”
第90章
玄卿飞身而上, 一剑刺入白善龙脊,随后顺势滑下,长剑灵气爆溢将他的脊背生生划烂, 白善吃痛想甩开他, 玄卿却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再缠上来,扯住龙鳞,凝聚剑气,一剑捅入白善腹部。
龙吟响彻天地,白善脸上少见浮现怒意, 眸光冷沉至极,用龙爪甩开玄卿, 随后化出人形。
“我的好儿子,眼光的确不错。”
玄卿一言不发, 剑招更加狠厉。
白善硬生生接住他的剑, 吐出口血, 冷笑道,“你以为杀了我,一切就会结束?”
“你以为没有我,就没有下一个白善?”
“我做的一切, 只是为平衡万物之道,凭何天地间唯有人族飞升没有阻碍,而妖族与魔族却艰险重重?”
玄卿眯了眯眼,丝毫不接他的话,冲上前去便是快到无影的剑招。
楚思佞死了, 还他妈废什么话?
血海深仇, 不共戴天。
今日就是天道亲自来断案,他也要把白善碎尸万段。
白善发觉他压根脑子里听不见半个字, 心中郁结,不由发恼,“你果真是个蠢货!”
听到这话,玄卿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睨着已然苟延残喘的白善,毫不留情挑断他的脚筋。
白善额头汗涔涔,方想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剑,手腕却被狠狠踩住。
“蠢的人是你。”
玄卿不紧不慢用剑尖丈量他的喉咙,低声道,“你懦弱、自私,用你儿子的命来填你脚下飞升大道。知道我在妖族天洞看到什么吗?”
白善神色一怔。
“我见到了妖族道祖,”玄卿笑了笑,“他告诉我,龙族并非必须要夺走他人龙珠才可飞升,而是九个龙族齐心联手悟道就能飞升,这才叫凑齐九颗龙珠。”
“你们龙族才是生下来便是成仙的命,如此轻易就能得到其他人百年难求的大道,可你执迷飞升,使尽手段窥伺天机,误解了道祖的意思。你非但不敢自己进天洞,又诱惑你的孩子们自相残杀,你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白善脸色愈发惨白,他本不愿相信,可窥伺天机一事,他的的确确做过,若不是见过道祖,玄卿绝不可能得知。
他面色灰冷,渐渐垂下了手。
半晌,白善低声道,“我不信。”
玄卿没再多说,只干脆一剑抹了他的喉咙。
“信与不信,与我无关。”
他头也不回地迈过白善,去找楚思佞的尸身。
人死了,他也得把尸体带走,埋到元禄宗去,埋到他住所旁边,再种棵树。
等他也死了,到地府问问去,这狗骗子到底有什么脸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
玄卿俯身下去,见到楚思佞的脸,眼眶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小时候还怪俊的。
他捧住楚思佞的脸,在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哽咽道,“夫君,一路好走。下辈子,别总是撒谎了,坏毛病得改。”
“改不了。”
玄卿一愣,抬起头,怀里的小人竟然睁开了眼睛,好像幻觉般朝他笑了笑。
“你慢慢习惯。”
完了,伤心过度见鬼了。
“不是鬼,”楚思佞低笑了声,从衣襟处扯出一个已经破裂的血包,“鸡血,加假死丹,连白善都骗过去了,如何?”
玄卿怔怔看着他,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楚思佞轻叹一声,抚上他脸侧,“不假死,怎能激发你的潜力?我的夫人果然能干又漂亮。”
玄卿久久沉默了阵,忽然从身边摸了摸,摸到剑鞘又放开,自旁边的垂柳扯下一根柳枝,咬牙切齿道,
“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他就说,楚思佞那么城府极深一个人,怎么可能半点准备都没有就来送死!
见他真要打,楚思佞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真受了伤,夫人打不得,一下就死,真的。”
玄卿磨了磨牙,沉声道,“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小时候的楚思佞可不会一口一个夫人。
楚思佞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事,小心斟酌地道,“就刚刚,假死完就想起来了。”
玄卿眯了眯眼,继续质问,“身体怎么没变回去。”
“想让你看看我小时候好不好看。”
“……”
玄卿深吸一口气,强忍一柳条抽死他的冲动,沉声道,“变回来。”
楚思佞老老实实变回身体,谨慎观察玄卿的神情,低声道,“我先去拿龙珠?”
话音刚落,怀里便被塞进一个小盒子,还有一颗沾血的龙珠。
“欠你的还你,再附赠一枚,感恩戴德八辈子吧你。”
楚思佞望着掌心的龙珠,良久,轻笑了声,“是,算我高嫁,要用此生来还夫人的恩情了。”
这样厉害的夫人,怎不算高嫁呢?
*
犬妖山。
咬咬赶到茅屋里时,谢忱早已不见身影,他慌忙四处寻找,却被正巧路过的小八拦住。
“你去哪?”小八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拽回来,“你找那个魔修?”
咬咬抬眼看向他,急切问,“你知道爹爹在哪?”
小八指向犬妖山最高的寨子,声音沉重,“所有伤员都在那,长老正在想办法医治,你爹他中了蛊。”
此话一出,咬咬脸色煞白一片,“你说什么?”
“长老说那是魔蛊,会让人渐渐变坏,变得六亲不认,狠毒无比,你爹现在还残存些许理智,快去看看他吧。”看在沈玉衡的份上,小八给他指了条明路。
咬咬错愕地听着,拔腿冲向寨子,一脚踹开门,在无数呻吟呼痛的伤员中,找到了谢忱的身影。
谢忱躺在一张小榻上,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仿佛光是呼吸便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咬咬颤抖着一步步靠近他,而后冲上前去抱紧他瘦弱的身躯,“爹爹!”
谢忱缓缓睁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干渴得厉害,许久,他伸出手,却只是轻柔地摸了摸咬咬的脑袋。
咬咬泣不成声,无能为力地抱着他,“爹爹,蛊虫在哪,我帮你拔出来,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谢忱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身后走来犬族长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咬咬的肩头,“那些魔族是专门冲他去的。硬生生掐住他的脸,把蛊虫喂进了肚子,此类种蛊之法,无人能解。”
咬咬绝望地听着,转身去找沈玉衡,别人没有办法,沈玉衡一定有的。
他转身刚要走,却见沈玉衡迈步进门,剑尖上甚至没有染上一丝血。
“怎么样了?”
沈玉衡收剑入鞘,望着惊慌的咬咬,沉声问,“蛊虫种在哪里?”
显然他已经解决了封霄,也知道了谢忱中蛊一事。
咬咬抓住他的手,抹掉眼泪,一五一十把谢忱的状况说出来,“我们怎么救爹爹?”
听到谢忱把蛊虫吃下后,沈玉衡神色骤然一变,掌心的长剑怦然坠地,
“蛊虫入腹,无药可救。”
除非剖腹取蛊,人死蛊消。
咬咬愕然看着他,脚下不稳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走了般,再无支撑。
他们已经失去过一次谢忱了,难道又要失去第二次?
“其实……”犬族长老缓慢出声,于心不忍地道,“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那办法实在太难。”
沈玉衡转眸看去,毫不犹豫道,“还请长老告知!”
“传闻离恨山上羡仙花可以医治凡间一切病痛,魔蛊自然不在话下,”长老沉吟一声,“只是离恨山距此千里,你全速御剑来回也要一日,到时他早不是从前的谢忱了。”
羡仙花,咬咬猛然想起来,先前沈玉衡的确去离恨山求过一朵能治百病的羡仙花,只是那羡仙花给了掌门。
话音落下,又一长老搭话上来,“等等,我听说雪狐族似乎镇守着一朵传族至宝羡仙花,只是……”
咬咬急不可耐地催促,“只是什么,你们说快一点,我爹爹快要不行了!”
“只是,”长老们纷纷叹息,“那雪狐族比犬族还要痛恨魔族,况且那可是传族至宝,断然不可能把羡仙花借给魔族治病。”
闻言,沈玉衡忽地起身,将长剑系至腰间,“我去求。”
咬咬连忙道,“我也去!”
“好。”沈玉衡鲜见没有阻止他,低低道,“一起去。”
不知怎的,沈玉衡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他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们再也不要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