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夜, 五灵城内百福客栈。
一道头戴斗笠的雪色身影悄然出现在客栈门前,身边还立着个同样头戴斗笠的小团子。
客栈掌柜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如此仙姿霞韵的修士, 怎会出现在五灵城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还带着个……孩子?
“掌柜,一间天字上房。”
雪衣修士的声音清冷极了,如同冬日房檐下偶坠的冰凌,澈然净透, 又蕴含一丝骄矜自持之意,令人隐隐想要窥探那斗笠下遮住的容颜是否也如这声音一样绝色。
掌柜的一时看呆,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道, “上房一夜四百文。”
闻言, 对方掩藏在斗笠下的眉宇微微蹙起, 语气略有不满,“这么贵。”
“不贵了,这位仙尊,这是本店最好的天字上房。”掌柜耐心解释, 又小心翼翼道,“要不然,您住地字号?”
“就要天字号。”雪衣修士毫不犹豫开口,“记账可以么,我是沈玉衡。”
掌柜的默了默, 为难地开口, “先不消说您到底是谁,咱们店小, 概不赊账的。”
“没听清吗?”雪衣修士指了指自己,有些不敢相信地重复,“我是沈玉衡。”
掌柜的干咳了声,依旧客客气气的,“您到底住吗?”
半晌,似乎意识到这招行不通了,雪衣修士叹息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块玉,搁在柜台上,“我出来得急,没带钱,这块玉就当抵账了。”
闻言,掌柜的从柜台上拾起那块玉,搁在橙黄灯笼下借着光仔细瞧了瞧,又笑了笑,把那玉放回去,“这玉啊,不值。”
话音落下,雪衣修士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声线,“什么?这可是之前从魔宫里顺出来的!”
他刚说完,又好像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般赶紧闭上了嘴。
掌柜的脸色变了变,连忙把那玉塞还给他,“你说什么,这是从魔宫偷的,你你你……你这不是给小店惹祸事么!”
雪衣修士接过玉,不解开口,“魔修的东西偷便偷了,算什么祸事。”
“哎呦喂!”掌柜简直想从柜台跳出来去捂他的嘴,“这位仙尊,此话在五灵城可千万说不得,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五灵城啊,还能是什么地方。”
掌柜:“……”
见他是外地来的,掌柜只好耐着性子,给他讲起五灵城的事来,“这里地处三界交汇之处,在几大仙宗管辖之外,原本街上人妖魔都有,几年前的新魔尊来过之后,这里就彻底成了魔修的天下,我们这些凡人没有修为,那些厉害的魔修不屑于吃我们,这才让我们苟活至今。”
听完他的话,雪衣修士显然有些吃惊,不可思议道,“怪不得城内魔气这么重,你们为何不搬走?”
“搬走又搬去哪里?”掌柜苦笑了声,“五灵城外到处都是瘴雾,凡人离城三里就会被毒死。”
听到这话,雪衣修士沉默下来,良久,摸出身上最后几块灵石,搁在了掌柜面前,“原本是准备给孩子买一件新衣裳的,你看看够不够。”
“灵石可以,那些魔修间皆流通此物,够住很多日了,你等等,我找钱给你。”
掌柜笑了笑,抽出一把钥匙递给他,回身到柜台内方要找钱给他,再转过脸来时,那雪衣修士已经带着钥匙和小团子不见了身影。
良久,掌柜的叹了口气,将灵石收入柜台。
又来一位。
无论是怎样法力高强的修士,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五灵城,都再没能活着出去。
他们这些凡人倒没什么事,可五灵城对修士们而言却是十死无生的亡命之地。
听说昨日那位魔尊也到了五灵城,好像是打算在此遴选一个新的魔将,现在估计正在五灵城最富贵的曼陀楼内夜夜笙歌吧。
*
天字上房内,小团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雪衣修士身后,没想到身前人忽然停住脚步,小团子没刹住脚,一脑袋撞在了对方的身上,斗笠都被撞翻了。
他捂住脑袋,眼底泛上些许泪花,“爹爹……”
好痛好痛。
雪衣修士转过身来,连忙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爹爹给吹吹,过来,芽芽。”
芽芽乖巧地走到他面前,指了指额头,抿着小嘴道,“吹这里。”
雪衣修士摘下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绝色面容,正是五年前从魔宫逃离出来的玄卿。
玄卿俯下身子,在芽芽的额头上吹了吹,温声问,“好些没?”
其实真正起不了多少作用,可芽芽却真的觉得好像不疼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软糯糯地轻声道,“不疼了,谢谢爹爹。”
见小崽那副听话懂事的模样,玄卿忽然有些想哭,他强忍住喉头的哽咽,低声道,“对不起芽芽,爹爹不能给你买新衣裳了,爹爹没钱了。”
费尽心机从魔宫偷了一块最好看的玉,谁能想到居然是假的,可恨的楚思佞,竟然买假货,故意的吧。
“没事呀,我喜欢我身上这件。”小崽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买新衣裳,但他不想看到爹爹不开心,芽芽伸出手,让玄卿将他抱起来,小声道,“爹爹别伤心,都怪我把东西弄丢了。”
玄卿:……
是啊,丢的偏偏还是他的荷包。
“傻芽芽,爹爹怪你做什么。”玄卿把小崽抱进房里,搁在软榻上,“爹爹不应该把荷包当成靶子教你练飞镖的,是爹爹的错。”
谁知道小崽一个飞镖过去,把荷包直接扎飞到天边去了,玄卿找了十里路,硬是没找着,现在浑身上下就剩几块碎灵石,好歹是把住的地方解决了,不至于露宿街头。
明天一早就尽快去五灵城里寻找白善分。身的下落吧,完成任务好回宗门去。
玄卿思绪飞回到五年前,那时他带着芽芽从魔宫离开,按照楚思佞给的线索一路追查白善,历经千辛万苦,五年时间杀了三个假白善。
如果这次的白善还是假的,他真没脸回元禄宗了。
沈玉衡没有线索都杀了七个,再这样下去肯定会被沈玉衡提前找到真白善的,到时候他这些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大家只会记住杀掉真白善的那个人,至于杀假白善的是谁,恐怕连客栈说书先生都不会提。
他必须要在沈玉衡之前找到才行。
玄卿钻进被窝,望着还在慢吞吞脱衣服的小崽,“过来,爹爹闻闻脚丫臭不臭。”
芽芽乖乖抬起一只小脚丫。
“不臭,但是也去洗一下。”
“好~”
小崽自己端着水盆搬着板凳,认认真真地搓洗着自己的小脚丫。
玄卿拄着下巴看他洗脚,心头不由自主软塌下去。
虽然生活没那么如意,任务没那么顺利,但是有小崽陪伴的每一天,玄卿都觉得很开心。
尤其他的崽还那么的听话,懂事,可爱,还法力高强是个惊世天才,年纪轻轻(指五岁)就已经是化神期了,他这个当爹的真是想想就自豪。
世上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安在他的芽芽身上。
小崽洗完脚丫,玄卿立刻掀开被窝让他钻进来,一大一小把被窝掖得紧紧的,窝在一处说起悄悄话来。
“考考芽芽,当今世上最厉害的修士是谁?”
“是爹爹!”
“不错不错,一分。当今世上最善良的魔修是谁?”
“是咬咬哥哥的爹爹!”
“哇,很棒哦,两分。最后一个问题,当今世上最坏的人是谁?”
话音落下,小崽忽然噎住,脸蛋憋得红红的,“应该是沈、沈……不对,是楚思佞!”
“好厉害,三题都对了,芽芽想要什么奖励?”玄卿忍住笑意,捏了捏那张可爱的小脸。
傻孩子,其实无论哪一个答案他都会说对。
芽芽在他胸口蹭了蹭,困意席卷上来,眼皮已经开始发沉,他小声呢喃道,“那,明天我想吃牛肉馅的羊肉包子。”
玄卿:“……?”
到底是牛肉还是羊肉?
他本想再问问,可小崽却已经睡着了。
罢了,小孩子嘛,明天估计就忘了。
玄卿盖好被子,抱着芽芽放心地睡去。
翌日一早,天色刚泛鱼肚白。
芽芽揉了揉眼睛,把床上还在呼呼大睡的玄卿轻轻推醒,兴奋地念叨着,“爹爹,牛肉馅的羊肉包子!”
玄卿迷迷糊糊睁开眼,听到这句,简直想打昏自己再睡一觉。
这孩子,记性怎么那么好啊?
他上哪找牛肉馅的羊肉包子?
再者言,就算真有,那东西能吃吗?
可是答应孩子的事情,怎好意思反悔呢……
玄卿思索片刻,决定先带着芽芽上街逛逛,小孩子忘性大,没准看见什么好玩的就把这茬给忘了。
一人一崽穿戴好出门,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了五灵城的街头。
街上的人们见到他们,纷纷躲避开了视线,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玄卿有些纳闷,随机走到一家肉铺面前,刚想低声问几句,却见对方猛然把帘子拉上。
他怔了怔,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几道声音。
“哎?生意不做了?”
“做什么做,死人生意多晦气,这人一看就活不过晌午。”
玄卿脸色微变,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身上这身道服的原因才会导致百姓们这副态度。
五灵城的百姓果然已经被魔修们吓怕了,彻底不再信任修士们。
此地离元禄宗极远,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是属于其他宗门负责保护的城池,可那些宗门不知是何缘故没有出手除魔,所以才会让这里的魔修愈发猖獗。
这世道……唉,造孽啊!
玄卿觉得自己有必要杀几个修为高的魔修肃清一下这五灵城,把那些作恶的魔修全都吓跑,不过此事只能待他除掉白善分。身之后再做了,毕竟他现在身上的任务也同样重要。
“爹爹。”芽芽忽然拽了拽玄卿的衣角,指向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地方,好奇地问,“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在买好吃的?”
玄卿循着他的小手看去,只见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阁楼浮现在眼前,阁楼四周还飘扬着无数殷红的绸带,仿佛一朵在俗世间盛放的曼陀罗花。
他揉了揉眼,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嚯,哪来的,昨晚上还没看见呢。
玄卿用神识感知了片刻,神色忽然凝重起来。
——好强烈的魔气!
这地方昨晚估计是使了什么障眼法藏住了,能瞒住他的眼睛,看来这里的魔修的确有点东西。
不过,再厉害的魔修,碰上他和芽芽今天也完蛋了!
玄卿哼哼两声,拍了拍腰间的长剑,毫不在意带着小崽朝那阁楼前去。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胆敢在他面前招摇过市?
第52章
曼陀楼, 楼顶赤红飞檐上。
玄卿与芽芽稳稳落在檐角,一大一小对视一眼。
“芽芽,怕不怕?”玄卿用指背蹭了蹭小崽的鼻尖, “这回可不比从前, 里面应该有个特别厉害的魔修。”
芽芽好奇地朝檐下张望着,低声道,“芽芽不怕,芽芽已经是大人了。”
他都已经跟着爹爹打过好多好多魔修了,有爹爹在, 他不怕。
听到他的话,玄卿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给小崽身上施下一道隐去修为气息的法术,便带着小崽潜进了曼陀楼内。
片刻, 两人身形出现在梁柱上, 玄卿朝下看去, 这曼陀楼内当真极致奢华,虽然不及魔宫,却比魔宫更多几分妖魔洞窟的味道。
梁柱与墙壁上皆雕刻着九条缠绕在一起的竹叶青,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一个巨大的花蕊样的正黄色高台坐落在曼陀楼正中,高台两侧摆满了华贵的桌椅器具,到处都坐着密密麻麻、各型各色的魔修与妖修。
突然一道古琴声响,悠然而神秘的乐声顿然回荡在整座楼内,紧接着那琴声猝然急切高昂起来, 仿佛昭示着风雨欲来。
随着琴声愈发激情, 高台四周竟迸射出无数道青色烟雾,连绵不绝, 此起彼伏,夹带着诡异迷人的花香气,钻进了玄卿和芽芽的鼻子里。
玄卿赶紧用手帕捂住小崽的鼻子,生怕是什么毒雾。
然而华丽而诡异的琴声在此时突兀崩断,高台上的浓雾烟尘纷纷散去,玄卿困惑地垂眸看去,只见那烟雾中走出一道极其妩媚妖娆的身影,如同深不见底的百尺潭中幽然爬出的黑青色水蛇,扭动着细瘦却有力的腰肢,在妖冶灿烂的曼陀罗花中热情肆意地舞蹈。
看起来像妖,其实是魔。
看来此地那个最强的魔修就是她了,估摸着该有个元婴左右的修为。
玄卿窝在梁柱上,手心捏着根不知从哪张桌上顺来的黄瓜啃了一口,“芽芽,不要轻举妄动。”
他只是想来看看此地的魔修与白善的分。身有没有关联,若是太早打草惊蛇,恐怕会给白善可乘之机逃走。
小崽点点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高台两侧桌案上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看起来好好吃啊,肚子好饿。
芽芽抿着小嘴,接过玄卿递来的吃了一半的黄瓜,抱在怀里啃起来,努力想象着手心的黄瓜是好吃的大鸡腿。
高台上,女人的舞蹈结束,她就像普通的人类舞女一般,微笑着敛起裙摆,与台下鼓掌喝彩的众魔修温柔致谢,“多谢各位今日来给青姬捧场,妾身有礼了。”
青姬?
玄卿眉头微蹙,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是曾经为害一方的魔头,不过这魔头也不归元禄宗管,而是属于其他大宗门。
不是,别的宗门都在干什么?
这一个个的妖魔鬼怪,到最后难道都让他们元禄宗收拾?
玄卿忿忿地咬了一口芽芽手心抱着的黄瓜,继续认真看着下面的情景。
青姬表演结束,扭动着身躯缓慢走到了高台边缘,朝着高台对面的方向羞涩行礼,“妾身见过尊主,尊主远道而来,妾身未能尽地主之谊,自知罪孽深重,还望尊主大人有大量。”
从她说到尊主二字的瞬间,玄卿浑身猛地一颤,甚至不敢顺着青姬的目光看过去。
不可能吧。
那王八蛋分明五年没出过魔域了。
“妾身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尊主的真面目,当真吃了一惊,原来尊主竟如此俊美,可惜妾身这会只能劳烦姐妹几个好好给尊主作伴,不能以身相陪。”
青姬的声音还在如同魔音贯耳般钻进玄卿的耳朵,像是一道又一道妖孽鬼魅的低声诱哄,无形中勾住了玄卿的眼睛,带领着玄卿僵硬地转动颈子,抬眸看向高台前方。
只见那雕龙檀椅上慵懒坐着一道他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周围还有一群美丽的莺莺燕燕竞相上前,用朱唇衔着酒杯为他献酒。
那双摄魂夺魄的桃花眼底微含笑意,楚思佞漫不经心地轻拄着下巴,一身龙纹墨袍仿佛偶落花丛的墨色野蝶,幽谧而孤冷,令人莫名胆寒生畏,半晌,他在万众瞩目的视线中淡声开口,“无妨。”
玄卿错愕地望着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楚思佞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此地距魔宫八百里有余,他来干什么?
他心头顿然慌乱起来,下意识想要带着芽芽离开这里,却又忍不住再朝楚思佞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楚思佞揽在舞姬腰间的手上,指尖微微蜷起。
就连玄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心绪。
他应该走了。
说好的此生不见就是此生不见。
玄卿把还在认真啃黄瓜的芽芽抱进怀里,起身刚要离开,脚下却好像黏住了似的难以动弹。
他大爷的,再看一眼。
高台上很快又上去几个人高马大的魔修,纷纷对着楚思佞吹捧殷勤着。
玄卿仔仔细细听了一阵,发现他们居然是在选新的魔将。
他忽然一阵紧张,在人群里寻找起叶无霜的身影。
无霜,无霜呢?
不会死了吧??
好半晌,玄卿还是没找到叶无霜的身影,心头一阵难言的酸涩。
看来楚思佞心底对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好感已经彻底被时间磨灭了,所以无霜也跟着被磨灭了。
是他害了无霜,无霜虽然是魔修,可她只顾着捞楚思佞的钱财好处,没怎么害过人,还在临夜阁照顾了他那么长时间。
玄卿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楚思佞可恶。
怎么不遵守诺言啊,就算是魔尊偶尔也该讲讲信用吧?
买假货,抱舞姬,杀手下,还有什么事是他楚思佞干不出来的?
人品已经从各方面败坏到极致了。
他愤愤不平地看向楚思佞,把芽芽搁在身旁,咬牙道,“爹爹今天有重要的事要做,芽芽你先回客栈等爹爹。”
他倒要看看楚思佞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芽芽眨了眨眼,乖乖应声,手上掐了个遁地决刚要离开,余光却瞥见了自己正下方有一个端着大鸡腿的魔修走过。
哇,是大鸡腿哎。
他用小手扇了扇风,企图嗅到那大鸡腿的香味,可是距离还是太远了。
要是能吃到那个大鸡腿,他就算不吃牛肉馅的羊肉包子也愿意。
芽芽想问玄卿自己能不能去吃那个大鸡腿,可他抬起脑袋,却见玄卿神色严肃,想起玄卿说的很重要的事情,只得又忍了回去。
他猛咽了一口口水,逼迫自己不要再看美味的大鸡腿,半晌,还是忍不住像是被那大鸡腿勾走了魂儿似的,两条小腿面条似的颤巍巍地朝着大鸡腿的方向走去。
用隐身术,偷偷吃一口,应该没事吧?
他就吃一口,保证不吃第二口。
小崽给自己身上施了一个隐身咒,悄悄抱着梁柱缓慢滑下去,脚尖稳稳落地,急不可耐地奔着大鸡腿跑去。
忽然间,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小崽猛地摔在地上,额头被擦破了皮,渗出一点血来。
芽芽强忍着疼痛,眼睛仍然望着那只盘子里的大鸡腿。
不能喊,玄芽芽,喊出声音就没有鸡腿吃了。
然而小崽不知道的是,整座高台的无数魔修们都在他狠摔一跤后鸦雀无声。
所有魔修,包括在梁柱上的玄卿都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朝着大鸡腿奔跑过去的小团子。
嗯??
那个小魔修怎么那么像他儿子??
玄芽芽,你干什么去了!!
而在高台边上奔跑着的芽芽,眼看手指就要碰到那盘子里油亮喷香的鸡腿时,后脖领忽地被人一把揪住,像抓小鸡一样轻松提了起来。
“这是……谁家孩子?”
魔修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可他们都清楚一点,在楚思佞面前,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这个孩子和孩子的父母恐怕都要没命。
今日他们聚集于此都是来选魔将的,死一个少一个对手,要是因为这样一件破事丢了性命,那可就有乐子看了。
他们幸灾乐祸地朝彼此看去,都希望芽芽是对方的孩子。
半晌,没有人出来认领。
小崽自己扑腾两下小腿,不满地威胁道,“放我下来,不然我、我要打你们了。”
他的小嗓音奶声奶气,全然淹没在魔修们的议论声中。
整座曼陀楼内,唯有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楚思佞神色微变,不耐烦地推开身旁凑上前来的舞姬,眼睛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不停挣扎着的小崽。
那张脸,鼻子,眼睛,嘴巴——
他太熟了。
他倏忽抬起头,冷沉着脸将整座曼陀楼用神识扫视一遍,可还没等他找到要找的人,便见梁柱上飞快闪过一道雪色身影,严严实实护在了小崽身前。
“是我的孩子,不好意思,我们走错了。”玄卿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顶斗笠把小崽的脸遮住,“我这就带这孩子离开,不打扰了。”
他刚要走,周围却围上来几个魔修。
“想走?”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今日我们在此迎接尊主大驾,竟叫你这不长眼的蠢货败了尊主兴致!”
“尊主,请让属下把这臭修仙的杀了,人头用来给尊主表演杂耍,不知尊主可愿一看?”
玄卿攥紧芽芽的小手,透过斗笠的罩纱朝不远处高高在上的楚思佞看去。
他看不清楚思佞脸上的神色,心头更是一阵烦乱。
这群该死的,偏来阻他!
他不想被楚思佞认出来自己,更不想被楚思佞认出来芽芽。
芽芽要是知道他父亲是一个这般左拥右抱又坏到极致的男人,该有多么伤心?
半晌,玄卿下定决心,从他们手中飞快夺走小崽,转身就跑。
跑!
只要跑得够快,楚思佞肯定认不出他!
然而他还没走两步,就被青姬挡在了身前。
女子手心抖开一把贴满毒刃的折扇,惬意地舔了舔朱唇,眼底划过一丝狠辣的杀意,“这位客人,虽不知你如何闯入,可我们曼陀楼并非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有完没完啊?
他就是进来凑个热闹,至于吗?
玄卿无奈地抱紧小崽,他不敢拔剑,倘若拔剑,楚思佞定会一眼认出他。
这可怎么办啊……烦死人了。
正当玄卿一筹莫展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淡漠声音,他身形陡然一滞。
“青姬。”
青姬立刻换上一副甜美笑容,轻轻应着,“是,尊主。”
“给这二位贵客……”楚思佞意味深长地咬重贵客二字,缓慢开口,
“安排上座。”
第53章
话音落下, 整座曼陀楼的魔修皆愣住了神。
楚思佞竟然非但没有被这修士惹恼,反而还要给他们上座,这是唱的哪出戏?
无论怎么看, 都不像是楚思佞的作风。
玄卿好像被这句话定在原地般, 半晌,压低嗓音道,“不了,我们马上就走,不打搅尊主的好事。”
怀里的小崽眨巴眨巴眼睛, 看向高台上的楚思佞,有些怯弱地小声道, “我们不坐。”
在他眼中,楚思佞身上的魔气磅礴得好似化作一条盘踞在曼陀楼内的凶煞恶龙, 阴郁的龙瞳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
小崽忍不住抖了抖, 往玄卿怀中缩进去。
好可怕。
感觉要被吃掉了。
楚思佞眸光渐深, 落在玄卿和芽芽的身上,眸光仿佛能够透过那斗笠的皂纱看到那紧张不安的面容。
良久,他笑了声,声音却冷极了, “赐座。”
玄卿咬紧牙关,简直想冲上去给他一拳。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都说了不坐不坐。
青姬的目光在楚思佞与玄卿两人身上流转片刻,虽仍有些一头雾水,可楚思佞的命令她不敢违背, 于是只得道:“来人, 快给二位贵客请到上座。”
话音落下,玄卿和小崽立刻被身旁的魔修们簇拥着架到了楚思佞面前。
他烦躁得很, 可偏偏又没有办法离开,只得抱着小崽抬眼看向楚思佞。
玄卿在算,现在这个距离给楚思佞一剑能不能捅死。
“别碰我,我自己会坐。”玄卿没好气地踹开身旁的魔修,在楚思佞玩味的视线里,背对着楚思佞坐下。
芽芽窝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从他肩头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偷看身后的楚思佞。
楚思佞拄着下巴,掀起眼皮看了小崽一眼。
芽芽被他吓到,连忙缩回玄卿怀里,哆哆嗦嗦地蹭了蹭玄卿。
好强的魔气,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比咬咬哥哥的魔气还要厉害。
“爹爹,我怕,我们可以走吗……”小崽呜呜两声,抱紧了玄卿。
他不懂为什么玄卿要和这个魔修坐在一起,可他隐隐能感觉到他和爹爹现在很危险。
玄卿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慰,“不怕,没事,有爹爹在呢。”
楚思佞确实不好对付,他得先把自己这张脸换一换,思及此处,玄卿悄然在脸上施了个咒法。
怀里的芽芽还想在说些什么,却见眼前走来一排端着丰盛饭菜的魔修。
小崽哭唧唧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好像黏在那些饭菜上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可那些饭菜却越过了他们,被呈到了楚思佞面前。
好想吃。
芽芽眼巴巴地望着,不住地咽口水。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楚思佞微微勾唇,淡声对魔修们道,“把这些都呈给他们。”
闻言,玄卿冷沉着脸,刚想回拒,手上却忽然湿了湿,他垂眸看去,小崽的口水都已经流到他手上了。
玄卿:……
罢了,楚思佞本就该这样伺候他和芽芽,吃他点东西又如何,就吃!
梦寐以求的大鸡腿总算被搁到了眼前,芽芽试探着扯了扯玄卿的衣襟,“爹爹……”
“吃吧。”玄卿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心疼地想,要是荷包没丢,他也不至于让芽芽饿成这样。
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好。
小崽脸上立马露出开心的笑容,兴冲冲地抓着大鸡腿啃起来。
好吃好吃,好幸福。
望着大快朵颐的芽芽,楚思佞展开折扇,掩住唇畔微微上扬的弧度,缓声道,“青姬,开始。”
闻言,青姬立刻回过神来,俯身行礼道,“是,那便让妾身先在诸位面前打个样,在尊主面前献丑了,今日是遴选魔将的擂台,有谁愿与妾身打擂?”
不多时,很快便有人应声。
两人立在高台上,凶残地搏杀起来,青姬果然实力过人,其他魔修不是她的对手,打擂失败的魔修们无一例外都惨死在了她的手中。
玄卿眉宇紧蹙,本想捂住小崽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血腥的一幕,然而小崽全神贯注地在吃饭,压根没有朝高台上看一眼。
“爹爹,你尝尝这个!”小崽兴奋地用筷子叉起一块肚包肉,“是牛肉馅的羊肉包子!”
玄卿:“……还真有啊。”
他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心头的烦躁之意难以消减。
他不知道楚思佞到底要干什么,这种无法掌控局势的感觉令玄卿很不舒服。
不知过去多久,擂台上终于分出胜负,青姬以压倒性的优势成了最新的魔将。
她笑容甜美,朝周遭围观的魔修笑吟吟道,“多谢诸位,今日青姬有劳各位承让了。”
她越过众魔修,野心勃勃地看向了楚思佞,“尊主,妾身的实力,可还令您满意?”
楚思佞的目光从玄卿和小崽身上挪开,平静中又有些敷衍,淡声道,“自然。来人,把魔将令玉交给青姬。”
话音落下,青姬脸上笑容更深,激动地接过令玉,将那令玉高高举起对着天光瞧着,“妾身定会为尊主肝脑涂地。”
玄卿随意瞥了一眼那令玉,忽然神色一滞,从怀里悄然取出那块自己从魔宫偷出来的玉。
这也太像了。
只是他偷的这块,显然比青姬那块还要奢贵精细。
玄卿猛然想到很久之前,他与楚思佞腻在软榻上小憩时,他伸手摸向楚思佞腰间的薄玉,当时只觉得这玉好看极了,以为是楚思佞拿来臭美的普通佩玉,心想反正楚思佞也不会介意,便顺手塞进了自己兜里。
他盯了一会手心的玉,心头颤了颤。
坏了,好像不是假货,是魔尊令玉。
玄卿赶紧把那玉塞回衣襟里,做贼心虚地灌了自己一口酒。
辛辣刺激的酒味顿然溢满口腔,他难耐地咳嗽两声,脸上开始泛起些许绯色。
好久没喝酒了,自从怀上芽芽就再没碰过酒,不过以他的酒量,不该这么快就喝醉才对。
半晌,宴席终于正式开始,高台上的鲜血被清理干净,舞姬们身姿婀娜地跳起舞来。
望着那些摇晃腰肢的舞姬,玄卿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他迷迷糊糊地看向小崽,身旁的芽芽居然也有了重影。
坏了,他好像……真的喝醉了。
玄卿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趴倒在桌上。
再醒过来时,眼前竟是一片赤色纱帐。
他惊慌失措地爬起身,下意识地去找芽芽,却只看到桌边立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醒了?”
楚思佞摩挲着酒盏,雪发泼洒在墨衣上,那张白到不似活人的面容更显秾艳姝丽,回眸看他,唇畔微勾。
玄卿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他赶忙去摸头上的斗笠。
斗笠还在,可是楚思佞该不会已经掀开皂纱看过他的真面目了吧。
对了,他换过脸,就算楚思佞掀开面纱,看到了脸也认不出他的。
玄卿稍微放心些许,又抿了抿唇,沉声问,“孩子呢?”
“他吃饱了犯困,我命人带他到隔壁休息。”楚思佞搁下酒盏,语气平淡极了,足靴缓慢朝他靠近。
见他走来,玄卿下意识想要起身逃离,却被按住肩膀推回床上。
“楚思佞!”他急忙喊了声,对方好像根本听不见似的,只顾着解开腰间的衣带。
怎么看楚思佞这幅样子,倒好像认出了他似的,可是这不可能啊。
玄卿抓住他解衣带的手,不解地问,“你认识我?”
“想太多了。”
男人轻嗤了声,俯身压下来,掐住了玄卿的下巴,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寸寸看过,沉沉开口,“我不认识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谁。”
“那你到底想要……”玄卿挣扎了瞬,手腕却被猛然攥住,高高举过头顶。
楚思佞唇角勾起一抹疯魔的笑意,腾出只手,不紧不慢地扯开了玄卿的衣襟。
“我想要你。”
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了他。
玄卿怔滞了瞬,还没来得及开口,唇便被严严实实堵住,那只游离的手毫不犹豫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了个一干二净。
心跳快到难以平复,急促而滚烫的呼吸仿佛要把玄卿彻底吞没进欲念的海浪。
难以挣脱的手,无法逃离的怀抱,玄卿感觉自己被困在了楚思佞身下的方寸之地,慌乱中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渴望。
“腿分开。”
楚思佞语气强硬的命令让玄卿羞恼至极,他忍不住瞪了一眼身上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滚开,我警告你,不许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这人也太随便了,他故意换了张奇丑无比的脸,看一眼都会想吐的那种,楚思佞居然也会喜欢?
开什么玩笑?
闻言,楚思佞身形一滞,忽地笑了声,“你想让我用什么语气?”
玄卿脸上红得滴血,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想让你跪下来,求我。”
他就不信楚思佞听到如此狂妄的话还能忍受。
楚思佞敛了笑意,“你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些?”
听到他的话,玄卿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直接扯起自己的外衣便要往身上套,却被楚思佞一把攥住手腕。
他偏头看去,只见楚思佞那双赤色的眼睛更加红得妖冶,心头不由发起怵来,倘若楚思佞真要来强的,他还真不一定能打过。
半晌,楚思佞却忽然起身,弯下膝头,乖乖跪在了他面前,无比珍惜地轻吻他的手腕,“求你了。”
玄卿眼睫微颤了瞬,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已照你说的做了。”楚思佞低低笑着,抬眼看向他,“现在,把腿分开。”
玄卿:“……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楚思佞起身将他按进软榻深处,不管不顾地捧住他的脸再吻上来,“还想我怎么求你,继续说,我照做。”
他铁了心要把人睡到手,玄卿难以招架他猛烈的攻势,几句话的时间身上已经软得好像没了骨头。
太熟悉了,实在太熟悉了。
光是靠近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便无法自控地回想起曾经在软被里肌肤相贴的情景。
“我有孩子。”玄卿突兀开口。
楚思佞听到他的声音,随意应声道,“嗯,我知道。”
“我还成亲了,有夫人。”
楚思佞顿了顿,毫不在意地继续,“好,现在也知道了。”
玄卿太了解他这副模样,一旦楚思佞想要什么,不弄到手绝不会罢休。
良久,他闭了闭眼,干脆放弃抵抗,任凭楚思佞摆布。
反正明早醒来一切又会恢复从前的模样,离开五灵城,他和楚思佞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五年时间,楚思佞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哪怕他换了张脸,对于楚思佞而言也不过只是人生中一个过客。
既然楚思佞都不在意,他为什么要在意?
睡就睡,就当被曼陀楼里的小倌儿伺候了,还是个活挺好不用花钱的小倌儿。
见玄卿不再反抗,楚思佞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动作也温柔起来。
窗台檀香燃尽,一阵无名风起,吹动绯色的纱帐。
耳边传来温柔的轻哄,玄卿恍惚以为他们还在魔宫,身下一片泥泞,脑袋也有些不清不楚了。
“明日我迎娶你做我新的夫人,如何?”
待玄卿听清楚思佞的话时,猝然睁大双眼,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你说什么?”
楚思佞直勾勾望着他,轻吻在他的唇角,“我先前的夫人厌弃我,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我娶你做新的,你可愿意?”
玄卿连忙从他身下爬出来,还没爬远就被捉住脚腕带了回去,他赶紧抵住楚思佞的胸口,解释道,“不行,我不愿意。”
“为什么?”楚思佞好似十分困惑般,歪着头看他。
玄卿硬挤出一个笑容,干巴巴道,“我生了孩子,实在配不上尊主。”
楚思佞低笑了声,轻抚着他的墨发,缓慢开口,“孩子我养。”
玄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胡编几句,“可我有夫人,已经过门了,我们感情很好。”
楚思佞果然停顿了瞬。看来就算是魔尊也接受不了有妇之夫。
正当玄卿松了口气时,楚思佞沉思片刻,忽然开了口,“无妨,我可以做小。”
玄卿:???
第54章
“谢忱, 你安心地去吧,你的仇,我发誓一定会帮你报!”
谢忱吐了一口血, 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一行热泪缓缓淌下,“大哥,不要为我报仇,我知道你爱的人一直都是他,就算他杀了我, 对我来说没关系的,你们一定要终成眷属, 白头……偕老。”
男人抹了把泪,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谢忱的身体却渐渐冰冷起来, 他愤恨地仰天长啸:“不, 不!为什么要夺走我最后一个兄弟!”
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声,谢忱的魂魄逐渐抽离,再睁开眼时,面前站着的是主管。
“不错, 只用五天就完成了任务,不愧是蝉联多年的最佳员工。”主管为他鼓了鼓掌,笑道,“角色无关大小,完成度高就是好角色, 谢忱, 你可以光荣离职了。”
谢忱激动地抹掉眼泪,他也没想到自己只用了五天就把任务完成了, 一切都好顺利。
主管把工资卡递给他,又伸手划拉过来两个小小的光点,“这里一个是你一直想要的种田文小世界,一个是你先前要买的仙侠文小世界,你打算买哪个?”
听到这话,谢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有沈玉衡的小世界。
见他如此果断,主管又笑了笑,“那你现在便选角色吧,我会把你送到指定地点,打算当主角还是当配角?”
谢忱抬眼看他,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早已经想好了,麻烦你把我送到元禄宗山门口。”
主管有些讶然地看着他选定角色,然后目送谢忱进入小世界内,在谢忱的身形完全消失之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般道,“对了,忘记告诉你,由于小世界流速不同,在你离开的五天,那个小世界过了五年。”
话音落下,谢忱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了小世界里,临走之前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半晌,谢忱立在元禄宗山门前,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主管刚刚说什么?
五年?
是听错了吧。
谢忱颤颤巍巍地迈开步子,朝着元禄宗走去,眼前的一切都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开山石,道门,大殿前练剑的小弟子……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抿紧唇,试探着看向周遭的小弟子们。
那些小弟子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
“你不是……神木仙子么?”
谢忱眨眨眼,心头稍松些许,大家都还记得他,怎么可能有人过了五年还记得他呢,主管肯定是故意吓唬他的。
“神木仙子回来了!”小弟子们倏忽激动起来,“快去告诉沈师兄!”
谢忱被他们的反应吓到,呆了呆,想要上前拦住一个人问一问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可小弟子们却着急地朝着剑仙殿而去。
谢忱心头坠了坠,莫名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听他们的语气,他好像真的五年没有回来了。
如果真的五年过去,那这五年里沈玉衡该有多么伤心?
分明他们刚拜见过祖母,又得了爹娘的祝福,谢忱却毫无征兆的消失了五年。
还有咬咬,咬咬才那么小就没了爹爹,他该怎么办?沈玉衡独自把咬咬抚养长大,又该有多辛苦?
谢忱浑身冰凉,不敢再想。
他僵硬地挪动步子,一步步朝着剑仙殿而去。
后背忽然被什么沁凉的东西抵住,谢忱愣了愣,下意识想要回头,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别动。”
谢忱很快意识到,抵住他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把剑。
额头微微沁汗,谢忱连忙举起手,解释起来,“我是谢忱,是神木仙子呀。我不是坏魔修,能不能先把剑放下,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对方听到他的话,久久没有回应。
谢忱有些着急,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我要去见沈玉衡和孩子,真的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算我求你了。”
许久,对方终于缓缓开口,“你真的是谢忱?”
谢忱微怔了瞬,他怎么觉得这声音有点稚嫩,像个小孩子在说话?
“我是谢忱。”谢忱好奇地想要回头看看,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抵住自己的剑尖,轻声问,“你是谁?”
他缓慢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一个身穿雪白道服的小团子便扑入了他怀中。
“你怎么才回来?”
谢忱呼吸一滞,刹那间,天地间一片空白。
“我好想你。”
“你不要我了吗?”
小崽的哽咽声如同致命的毒药,将谢忱的心一寸寸侵蚀得只剩下悔恨和疼痛。
他俯下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捧起那张小脸,“咬咬?”
小孩揉了揉眼睛,露出一张与沈玉衡极为相似的面容,谢忱眼泪彻底抑制不住地淌下来,抱紧怀里的小崽,“咬咬,真的是我的咬咬……”
“不是,是谢慕珩。”
谢忱哭声戛然而止,眼泪还粘在眼睫上,茫然地问,“什么?”
“是谢慕珩。”小崽蹙起眉头,擦掉眼泪,一字一顿地道。
“爹爹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咬咬?”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说是沈玉衡起的,简直难听得要命。
谢忱怔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小崽干脆利落地把长剑收入剑鞘,拉住他的手,“爹爹,你回来的正好,从今以后我们两个一起过,你带我走吧,我们去魔域生活,再也不要和沈玉衡见面了。”
谢忱:“……啊??”
他赶忙拽住小崽,担忧地捧住小崽的脸亲了亲,“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说?”
咬咬眯了眯眼,缓慢凑近谢忱,沉声道,“没有理由,爹爹不愿意么?”
谢忱蹲下身子,耐心地询问,“怎么会没有理由,是不是跟他吵架了?”
闻言,咬咬抬起手,掌心凝集出一股浓烈的魔焰,他直勾勾盯着谢忱,眸底划过一丝暗色,“爹爹,我们都是魔,本就跟他不是一路人。”
望着他手心那熊熊燃烧的魔焰,谢忱不可思议地挠了挠脑袋,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不是没有灵根天赋的凡人么?”
“我是半魔,自然可以修魔,人类才需要灵根天赋,可沈玉衡不许我修魔。”咬咬收起魔焰,颇为依恋地揽住他的颈子,轻轻道,“在这里每一天我都过得不开心,每一天我都好想你,只有爹爹会理解我,对不对?”
因为他们都是魔修。
谢忱睁了睁眼,有些陌生地看着面前自己的崽,心头竟然萌生了一丝畏惧。
他记得沈晚潼说过,先宗主与魔修生下了半魔萧善,没有天资,却性情极端。
难道他的咬咬也是如此?
不,不可以。
谢忱郑重地把小崽抱起来,低声道,“我们不会离开这里,也不会修魔,爹爹也会和沈玉衡在一起。”
咬咬窝在他怀里,不可置信地道,“为什么?”
“因为爹爹喜欢这里,也喜欢沈玉衡。”谢忱毫不犹豫地开口,他做了很多努力才让宗门的弟子接纳他,又做了很多努力才和沈玉衡走到一起,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再分开了。
做任务的五天里,谢忱每分每刻都在想念沈玉衡和咬咬。
咬咬怔怔地看他,半晌,忽然掉下眼泪来,“爹爹不喜欢我么?”
滚烫的眼泪掉进脖颈,谢忱顿然慌乱,伸手替小崽擦掉眼泪,温声道,“当然喜欢了,爹爹最喜欢你了。”
咬咬把小脸埋在他颈子里,难过地哭起来,“那我们离开这里去魔域好不好,我不想见到沈玉衡,他好坏,总是打我。”
“打你?”谢忱吃惊地望向他,把小崽身上看了个遍,“他打你哪里了?”
小崽泪眼涟涟地抬眸,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里。”
谢忱拧起眉头,抿了抿唇,“为什么挨打?”
“我只是犯了一点小孩子都会犯的错。”小崽使劲往他怀里蹭,可怜巴巴地说着,“他用剑鞘打我,还要给我立家法,爹爹,你不在他总是欺负我,我真的好想你。”
谢忱虽然有些困惑,但又觉得这种事沈玉衡好像的确会做得出来。
不过,沈玉衡要罚人一般都会有理由,绝不会无缘无故,除了玄卿以外,他一直都是对错分明的。
看来只有见到沈玉衡之后才能知道真相了。
一想到要见沈玉衡,谢忱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
五年不见,不知道沈玉衡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没有说一声就消失五年,沈玉衡一定很难过吧。
谢忱愧疚得摸了摸小崽的脑袋,低低道,“你放心,爹爹回来了,以后他不会再打你的。”
小崽咬紧唇瓣,只得老老实实地靠在他身上,认命般闭上了眼。
罢了,逃不掉了。
他早该知道,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
沈玉衡在宗门里一手遮天,这里所有人都崇拜沈玉衡,那些弟子已经盲目到没有任何原则底线的地步。
他只有个叫玄嬴初的蠢货小弟,和一个叫玄卿的同盟,偌大的元禄宗只有他们二人还算清醒。玄卿了解他,支持他跟沈玉衡斗争,但是每到要挨打的时候都比他跑得快,一眨眼就没影了。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
前些天玄卿带着玄嬴初出门除魔,现在在这元禄宗里他可谓是孤立无援,根本无法跟沈玉衡抗衡。
只不过是在审魔修时失手把人打个半死而已,沈玉衡便将他关入悔过殿,足足三日,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出来。
至于么。
他本以为谢忱回来便可以离开沈玉衡,可没成想,他心心念念的好爹爹,居然也像元禄宗其他弟子一样崇拜着沈玉衡。
到底为什么,和他一起去魔域生活不好么?
小崽抬起头,仔仔细细看着五年不见的爹爹。
看起来就是个心思单纯好欺负的人,怪不得能够忍受沈玉衡,如果他想,肯定可以很轻易地把谢忱拐走吧——到时候沈玉衡还不得气死?
第55章
去往剑仙殿的路上下了一场蒙蒙小雨, 谢忱抱着小崽走到半道便累得气喘吁吁。
孩子大了,抱一会就抱不动了。
他把小崽搁在地上,牵住那软乎乎的小手, 一大一小走在湿漉漉的青阶上。
“咬咬, 爹爹离开你这段时间特别想你。”谢忱回忆起过去,声音渐渐哽咽几分,“我还记得你当时小小的,不会说话,把你抱起来时会轻轻咬我的手指, 所以我们才会给你起名叫咬咬。”
咬咬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把谢忱拐走,听到他的声音, 有些敷衍地道,“爹爹, 我不要叫咬咬了, 听起来像狗。”
闻言, 谢忱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可是那时候真的很像一只小奶狗,在爹爹怀里拱来拱去的, 爹爹觉得咬咬这个名字很可爱啊,如果你不想叫咬咬,想让我们叫你什么呢?”
小崽回过神抬眸看向谢忱,对上那双温柔宠溺的眼睛,忽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还没有人对他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过话, 就好像自己在谢忱心中无比重要,无论他做什么都可以。
这就是玄嬴初那么喜欢玄卿的原因么?
“算了, ”咬咬撇开微微泛红的脸,抓紧他的手,“你随便叫吧。”
他只是不喜欢沈玉衡,连带着不喜欢沈玉衡起的名字而已。
听到他的话,谢忱果然高兴起来,忍不住捧着他的小脸亲了又亲,“我的咬咬怎么这么乖这么懂事啊,不愧是爹爹的好孩子,晚上爹爹给你做大餐吃。”
额头又印上热情亲昵的吻,咬咬的耳尖更红了些。
在宗门里大家总是说他性情古怪,只有谢忱会夸他乖巧。
可若是谢忱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估计不会再这样夸赞他了吧。
顿了顿,咬咬转念又想。
他本来就不是好孩子,也不需要别人夸赞。他是魔,是很坏很坏的魔。
正琢磨着,身前的谢忱倏忽停住了脚步,咬咬困惑地蹙眉,循着谢忱的目光抬眼看去,待看到面前人时,瞳孔微缩了瞬,连忙躲到了谢忱身后。
谢忱怔忡地立在原地,凝望着剑仙殿前长身玉立的孤冷身影。
对方仿佛早已等待多时,望向谢忱的眼底翻涌着意味不明的心绪。分明没有任何变化,可却让谢忱感觉陌生许多。
喉头竟仿佛被一团湿软棉花哽住了般,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傻傻地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沈……”
话音未落,沈玉衡忽然动身朝他们走来。
谢忱眼巴巴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沈玉衡抱一抱他,对方却神色平淡地略过他,将他身后的小崽揪了出去。
清冷薄凉的呼吸擦过脸侧,谢忱浑身一颤,心也跟着冷了下去。
“谁准你出来?”
沈玉衡声音极沉。
咬咬赶紧抱住了谢忱,急切地道,“爹爹,他又要打我,爹爹!”
谢忱很快回过神来,扯开了沈玉衡的手,将小崽抱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小崽的脊背低哄着,“咬咬不怕,爹爹在。”
他抬眼看向沈玉衡,想要解释什么,对方却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冷淡转身回了剑仙殿。
谢忱眼眶热了几分,他知道沈玉衡心里肯定是难受的,想要听他的解释,可是他不是故意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这样冷淡对他?
“爹爹,你在难过?”
咬咬愣了愣,伸出手去触碰谢忱脸上的泪水。
谢忱抹了抹眼睛,勉强地牵起唇角笑着说,“没有,我见到你们太高兴了,这是开心的眼泪。”
分明就是在哭。
咬咬脸色骤然黑沉下去,袖内的小手微微蜷紧起来。
平日里欺负他也就罢了,爹爹好不容易时隔五年回来,居然连他爹爹也要一起欺负?
沈玉衡还是人吗?
依他看,比魔还要坏!
小崽眯了眯眼,趴在谢忱耳边小声道,“爹爹,一会进去不要理他。”
谢忱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抽了抽鼻子,“为什么?”
“听我的就是了。”小崽冷哼了声,捧住了谢忱的脸,帮他把眼泪擦干净,“爹爹放心,我有办法收拾他,我是万魔宗的宗主,我们万魔宗就是专门对付沈玉衡的。”
谢忱:“……啊?”
见他好像不信,咬咬耐心地掰着手指给他介绍起来,“我们宗门现在虽然只有我和玄卿、玄嬴初三个人,但是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壮大,爹爹,你想加入的话我可以把宗主之位让给你。”
谢忱呆了呆,被他这么一打岔,连伤心都忘记了。
“还是、还是算了吧。”
他儿子怎么好像和别的小孩不太一样呢,正常小孩会在五岁建立宗门对付亲爹么……
谢忱越想越困惑,不知道这五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沈玉衡怎么会和咬咬的关系这么差?
被他拒绝,咬咬也并不气馁。
他知道谢忱需要时间接受,等谢忱被沈玉衡伤透了心,届时就会转而投向他的万魔宗了。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进剑仙殿,心思各异。
谢忱打量着剑仙殿的陈设,一切都与离开前没什么区别,除却多了一些小崽平日里的东西外,还是那般干净整洁不染尘灰。
他有些拘谨地扯开椅子,抱着小崽落座,四下寻找着沈玉衡的身影。
去哪里了?
半晌,沈玉衡端着泡好的茶水走入内殿,将茶盏搁在了谢忱面前,又冷然瞥了一眼咬咬,“出去。”
听到他的话,谢忱连忙道,“别,我还想多看看他。”
怎么能对咬咬这么凶呢,咬咬听了该有多么伤心啊?
咬咬眯了眯眼,忽然抱住谢忱亲了一口,分外受伤似的小声说,“没事爹爹,我出去罚站便是,你想我了就出来看看我,我会一直等你,一直等……”
谢忱的心都快要被小崽这一番话给说化了,他依依不舍地抓住小崽的手,不想让小崽离开。
可在沈玉衡的冷眼相对下,咬咬还是走了。
咬咬,他的咬咬好乖好可怜呜呜呜……
谢忱望眼欲穿地盯着小崽离开的方向,整颗心好像都被小崽带走了,耳边忽然传来沈玉衡平淡的声音,
“你不打算解释?”
他瞬间回神,偏头看向沈玉衡,还没来得及开口出声,下巴便被一只冰冷颤抖的手扼住,紧接着呼吸也被温热的唇所吞没。
谢忱有些艰难地仰着头,被迫承受着一个并不算温柔的吻。
“嗯?”
紧贴的唇微微分开,身前人的声音更冷更沉,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
“说,为什么?”
唇瓣被碾磨成一片诱人绯色,沾染着迷离暧昧的水光,谢忱伸手抵在他肩头,难耐地喘息了声,“我……我不能说。”
这是穿书管理局的规定,无论什么情况都绝不能暴露自己穿书者的身份,哪怕他现在已经离职,可毕竟还是生活在管理局的小世界里。
身前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冷下来,缓缓松开了谢忱。
谢忱试探着抓住他的手想要解释,却被沈玉衡躲避开。
“沈玉衡,你听我说,”谢忱难免有些心急,他不想让沈玉衡误会他,“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离开你们,是突然发生了很重要的事不得不走,沈玉衡,你相信我好不好?”
沈玉衡从他脸上挪开眼,压抑着心口的郁火,低声道,“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也会走,对不对?”
谢忱赶紧举起手对他保证,极尽诚恳地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解决掉,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我,你,还有咬咬,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沈玉衡定定地盯着他,良久,只低声道,“发誓有用么?”
五年前,他们同样也是约定好了要成亲的。
话音落下,谢忱抿紧了唇,强忍住眼眶的泪水。
如果沈玉衡这样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忱,你最好用行动证明给我看。”沈玉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只是临走之前,他低声道,“一旦你对我许下诺言,我便会产生期待。可世事难料,你并不能保证能够允诺。既然如此,从一开始便不要说。”
他再也经不起第二次。
五年时间,他的人生没有多少个五年了。
谢忱坐在原地,不住地用袖子抹着眼泪,越想越委屈。
他不是故意要离开的,而且根本没有想到一走就是五年。
他会证明的,从今往后他哪都不去就黏着沈玉衡,这样总可以证明了吧?
好不容易回来了,沈玉衡却对他这样冷冰冰,甚至见他哭了竟然哄都不哄转身离开,沈玉衡不喜欢他了吗?
谢忱哭了半晌,忽然闻到小厨房里传出一阵热腾腾的香气。
他微微愣住,循着那香气走去,怔立在小厨房门口。
——原来沈玉衡没走,而是在做饭。
是给他做的?
谢忱躲在门外,一边吸鼻子一边偷看,好像是他最爱吃的笋泼肉丝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