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探花13
皇甫泓对郦筑昙有一种极深的执念,就连郦筑昙本人都不明白这股执念从何而来。
当初年少时在梅园的一次偶遇害得郦筑昙家破人亡,郦筑昙对皇甫泓恶心至极,发誓要将这个狗皇帝千刀万剐。
自打流放路开始,他的身边潜藏了不少皇甫泓派来的眼线,在他起兵造反占据南岭之后,皇甫泓派来细作更是数不胜数。
有些细作被郦筑昙暗中处理掉,还有一些被郦筑昙留下,以便来日做其他用处。
今日正好能派上用场。
在郦筑昙一番精心巧妙的安排下,来自皇宫的细作已经知道“因为粮草不足,又有援军在南岭边界处虎视眈眈,郦筑昙不堪重负,准备前往南越亲自策反朝廷派来的援军将领。”
细作很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到汴京的皇宫中,皇甫泓打开探子传来的密信,随后大笑两声,当即命人在援军将领的军帐中设下重重埋伏,任郦筑昙有滔天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这株美丽的昙花,这个美丽的男人,注定要被他仔细赏玩。
布置好埋伏之后,皇甫泓又命人将新修建好的幽昙楼重新布置了一番,里面异香缭绕,奢靡无比,除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更有一架用纯金打造的黄金囚笼。
用来锁住不听话的鸟儿,真是再好不过。
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人间极乐,不外如是。
重重包围设下后,远在南岭的郦筑昙却迟迟不动身,大半个月过去了,幽昙楼的黄金笼子被擦拭的灿然生辉,却还是不见郦筑昙有一点动身的打算。
皇宫内的皇甫泓不禁有些心浮气躁。
远在南岭的郦筑昙早就猜中了皇甫泓的龌龊心思,他虽然位于绝世高手的行列之中,但是依旧不敢独自一人走进皇甫泓设下的陷阱里。
他一天一天的掐算日子,等到月中那天又孤身一人去了那家春楼,依旧要了上次的那间上房。
郦筑昙买了一坛最烈的酒,他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衫,头发用玉簪束起,坐在窗子上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不知道那剑客这次是不是依旧不走寻常路,还是从这个窗口飞进来。
心中正想着,房间的门突然吱嘎一声被人推开,郦筑昙转过头,正瞧见于洲拎着一包油纸包好的糕点推门走了进来。
郦筑昙拿着酒坛跳下窗子,鼻尖轻轻一动,笑着说道:“是知味斋的点心吧,经典的老八样,芙蓉糕,莲心百合酥,雪茶玫瑰卷,山楂锅盔,枣泥酥饼,桂花云片,梅花香饼,蟹粉蛋黄酥。”
于洲随手把那一包点心放在桌上,“你是狗鼻子么,闻一下便知我买了什么。”
郦筑昙坐在桌前,拄着下巴说道:“不止呢,我还闻到了大人身上的皂角香气和夜色中青草的味道。”
于洲看了他一眼,郦筑昙眼角尖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像两个杀人不见血的小钩子。
看他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模样,心中不知道算计着什么东西呢。
于洲懒得和他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道:“天色已晚,郦探花请与我合掌调整内息。”
郦筑昙抱着酒坛趴在桌上可怜怜地看着他:“这次调整内息之后,我就要自投罗网去皇宫里拿湟川藏宝图。”
他柔柔地说道:“大人是正人君子,皇甫泓可不是,那狗皇帝对我肖想已久,我若是被他捉了去,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样的折辱呢。”
他掰着手指头一脸难过地说道:“探子传来密信,说他在皇宫里修建了一个幽昙楼,里面有个用纯金打造的笼子,是专门用来锁我的。”
他蹙眉叹息:“大人,你说他打金笼子做什么啊,今年大旱,不少百姓颗粒无收,他还这么大兴土木。”
他喝了一口酒,“若我是他,就打个镀金的笼子糊弄一下,反正看上去都是金灿灿的。”
于洲皱了皱眉:“一个皇帝,怎么这样不务正业,他不想想怎么救济灾民,只会天天想着男人,真是荒诞至极。”
郦筑昙摆摆手,“谁说不是呢,别的皇帝都是励精图治,一心想守住祖宗留下来的基业,他倒好,天天沉溺于声色犬马,一脑子腌臜东西。”
“若不是锋镝王朝和寒岐王朝在那场诡异的战争中双双灭亡,现在这个位置哪轮得到皇甫泓来坐,别的不说,就说锋镝王朝的太子,那可是一个相当惊才绝艳的人物。”
郦筑昙眼中露出一丝悠然神往之色,“大人,你是隐世修行的剑客,怕是不太知道锋镝王朝的这位太子,但是那场人人谈之色变的怒海之战,大人一定有所耳闻。”
于洲沉默不语。
郦筑昙继续说道:“当年寒岐和胤雪王朝联合起来攻打锋镝王朝,最后一场怒海之战,一共六十万余士兵参战,可是那么大的一个战场,居然没留下一个活口。”
“锋镝王朝的皇族们一夜之间离奇死去,寒岐的皇族一一暴毙,胤雪王朝的皇族血脉开始凋零,就算是现在,提到怒海之战也是人人色变,没有人知道那场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洲抱着剑,看着一脸神往的郦筑昙。
“这其中一定有一种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能够为我所用”
郦筑昙话还未说完,于洲就脸色冷淡地打断了他:“不可能为你所用,别想了。”
郦筑昙哼了一声:“大人总是泼我冷水,我就不能想一想么。”
他从桌前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坐在软榻上,对着于洲伸出一只手。
于洲走到软塌前刚要坐上去,眼神却在软榻的大红被褥上顿住了,郦筑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大红锦被上用上好的丝线绣着龙阳十八式,缠绵悱恻,栩栩如生,令人浮想联翩。
于洲皱眉,郦筑昙也皱眉。
这里是春楼,又不是南风馆,怎么会有这样的被褥,看了之后叫人心里尴尬,浑身都不自在了。
郦筑昙眼神飘忽地看向于洲,一身浩然正气的绝世剑客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剑客看向探花的两只茶色眼眸里,一只写满了浪荡,另一只写满了轻浮。
郦筑昙登时涨红了脸,怒道:“这被褥可不是我让人拿来的!”
于洲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郦探花那弯弯绕绕的心思我哪里会懂,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调整内息才是正经事。”
郦筑昙被气得倒仰,猛地把被褥翻了个面。
被子的里子是桃红色的锦缎,乍一看倒是没什么,可是却用颜色稍浅的丝线绣着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烛火一动,图案就显现了出来,两个人都是高手,目力自然远非常人可及,愣是将这些一针一线瞧得清清楚楚。
郦筑昙脸上的潮红一直往下涌,连修长雪白的脖子都红透了。
于洲轻轻咳了一声,伸出手将被子翻个面,脱下外衫扔在上面,掩住了里面的风起云涌。
“静心,凝神。”他盘腿坐在床榻上,对郦筑昙伸出一只手。
郦筑昙正要摒除杂念,乍然一抬头,发现于洲的耳廓正在微微泛红。
静他祖宗的心!凝他祖宗的神!
他眼珠一转,伸出一只手掌与于洲合掌调息,功力刚刚运转过去,他便闷哼一声,柔弱无骨地倒在了于洲的怀里。
他半阖着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柔弱不堪地说道:“大人,我也不知怎的,全身都没有力气了。”
他趴在于洲炙热宽厚的肩膀上,抬手揪住了于洲的耳朵,发出一声软绵绵的惊呼:“呀,大人的耳朵怎么红了,是不是压制不住体内的阳火内力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存心戏弄于洲,温凉如玉的手掌攥住于洲的耳朵就是一阵乱揉,于洲深吸一口气,声音较平时低沉了许多:“郦探花,我并非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郦筑昙趴在他肩膀上揉他耳朵,似笑非笑地说道:“都说阳火之人欲念极重,我瞧着大人萧然尘外超尘脱俗,还以为再过几年大人就能得道成仙,飞升而去呢。”
于洲冷笑一声后说道:“被你偷了一甲子功力,我怎么得道成仙,怎么飞升而去?”
郦筑昙:“”
他的手终于老实了,两只雪白修长的手掌搭在于洲肩膀上,底气不足地说道:“大人都几百岁了,为何总要惦记那一甲子,筑昙今年十八岁,在大人面前不过就是一个顽劣的孩童罢了。”
于洲说道:“我今天二十有七。”
郦筑昙那双狭长的狐眼都瞪圆了:“什么?二十七岁!”
他瞳孔震颤:“你莫要骗我,你身上的功力少说有二百年,你怎么可能只有二十七岁!”
于洲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还不满双十,身上不也有一甲子的功力么,可见世间之事并无绝对。”
这个生动而形象的例子让郦筑昙哑口无言。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可这是我偷来的,像大人这般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必然不会做出此等所以”
于洲冷笑:“所以你也知道这是小人行径,非君子所为。”
郦筑昙嗫嚅着说道:“大人,我那时才14岁半,玉春台的龟公急着让我接客,把我的年龄添了一岁,所以我今年正正好好是十八岁,足足比大人小了九岁呢。”
他垂眸说道:“我以前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公子,自打家中出了事,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也变得阴毒偏激了,若是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恩将仇报,偷走大人的一甲子功力。”
于洲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你这会倒是诚恳。”
郦筑昙幽幽说道:“倒也不是诚恳,只是觉得面具戴久了也会累,我隐隐有一种预感,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坏人,注定要走上一条天怒人怨的路。”
“这次入皇宫拿湟川藏宝图,我只有七成把握,不知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愿意和大人共享湟川宝藏。”
还不等于洲回答,他就急急忙忙地说道:“我知道大人不贪图富贵荣华,但我听闻湟川宝藏中镇压着几把绝世神剑,大人是剑客,总是爱剑的吧。”
于洲思索了一会,郦筑昙心情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于洲终于说道:“我现在不能给你答复,让我考虑一段时间。”
没有一口气拒绝,那就留下了很大的余地,郦筑昙微微松了口气。
于洲这个人果然是吃软不吃硬,以后要常常在他面前扮可怜。
郦筑昙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达到目的,他便十分主动地牵住了于洲的手掌,与他十指交错,开始合掌调整内息。
两个时辰过去,阴水与阳火内里相争相扛,于洲内力深厚倒还是能够忍受,郦筑昙就遭了秧,他腰侧京门穴的位置不断受到阳火内力冲击,内息流转不止,就连全身的经脉和其他穴位也遭受了冲击。
他疼痛难忍,冷汗涔涔,一身的漉漉水光。
郦筑昙一生要强,若说一开始郦筑昙还会为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样子感到耻辱羞愧,那现在的他就已经完全坦然了。
他浑身冷汗涔涔的倒在榻上,眼朦胧神智涣散地乞求于洲帮他把黏在身上的湿哒哒的外衫褪去。
话一出口,这没骨头似的语调就让他吓了一跳,又连忙羞赧地闭上了嘴巴,垂着眼睛不敢看于洲的脸。
于洲他抱起来放到床榻上,顺手解开了他的外衫。正想用阳火内力将衣裳烘干,一片眼熟的灰色衣角却从外衫里轻轻掉落下来。
灰色的粗布衣料,边角处用光泽极佳的灰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缝补了一圈。
这不正是被他挥剑割断的衣角么?
郦筑昙为何要将要将这片衣角贴身收着?
于洲猛地想起古代有个断袖之癖的典故,莫不是郦筑昙以为自己对他有意?
郦筑昙一向精于算计,也许这片衣角是郦筑昙故意让他看见,以这种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他的情意。
于洲捡起这块衣角,本想不动声色地将它放了回去,却不想郦筑昙一抬眸,恰好看到了被于洲攥在手里的那块衣角。
两人的目光汇聚在那一小片衣角上,移动视线的瞬间,彼此的目光不期而遇,茶色的眼眸对上蜜色的眸子,郦筑昙的脸庞登时涨红了。
于洲耳尖一热,心里竟然泛起一股潮湿的热意。
他放缓吐息,语速缓慢地问道:“郦探花,你留着我的衣角做什么?”
郦筑昙嗫嚅着说道:“我一针一线细细缝补过的东西,岂能说丢就丢的,其他的,你就、你就不要瞎想了。”
第42章 探花14
郦筑昙羞恼不已,于洲倒是轻笑一声,把那截衣角放回了衣裳里面。
虽然于洲的笑声很轻,可是郦筑昙还是听见了,他咬着后槽牙掀开被子蒙住发烫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都是他鬼迷心窍,换衣裳的时候看见了这截衣角,觉得自己一针一线缝补过的东西怎么能说丢就丢,一定要找这个剑客讨个说法,就鬼使神差地把衣角揣进了衣襟里。
可是现下这情况,真的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被褥里闷热的厉害,郦筑昙被闷出了一头细汗,忍不住偷偷掀开被角把头探出来透气。
刚探出个脑瓜尖,一抬眼,于洲正站在床前低头看他。
对上于洲的茶色眼珠,郦筑昙更是羞恼了,立刻又把探出被子的脑袋缩了回去。
于洲摇摇头,伸手把被褥掀开,低声笑道:“就算你喜欢了我,也不用把自己闷死。”
郦筑昙抱着被褥愤愤说道:“谁说我喜欢了你,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了你!”
他哼了一声:“大人说我不够君子,难道大人这藏头露尾的行为就是君子之风了?”
于洲脸上的易容面具一直没有摘下来过,现下耳边那处已经翘起了一个边。
他说道:“我带着面具并不是想藏头露尾,只是不想多生事端。”
郦筑昙说道:“我才不要听大人的解释,我才不管大人你是美是丑,大人爱戴着就戴着吧。”
他软着腰躺在软塌上,本想闭上眼睛消消气,结果眼皮一阖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梦里回到了年少的时候,父亲郦镂手把手教他练字,他的手很小,要很费力地抓住毛笔蘸着砚台里的墨。
父亲说字体现着一个人的风骨,风骨立在那,人和字才有个样子。
可是父亲啊,你这样铁骨铮铮的伟岸君子,却因独子的姿容太多绝艳,为你和郦家招来了灭门之祸。
不知道你在九泉之下是否会怨恨孩儿。
梦中又梦见了母亲亲手给他绣了一件大红色的猎装,说大红色趁他,更显少年意气。
梦中亲人的音容笑貌如此鲜活,郦筑昙心痛如绞,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他捂着胸口魂不守舍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屋中烛火幽暗,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茶案前。
烛火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床榻上,犹如一座伟岸的山岳。
郦筑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隐忍着眼中的泪意,声音低哑地说道:“大人,你怎么还没有走?”
坐在桌前的男人声音低沉:“见你睡得不是很安稳。”
郦筑昙用指尖拭去眼角残存的泪水,掀开身上的被褥下了床榻,穿着白色里衣坐在于洲身边。
桌上摆着的那坛烈酒还没有喝完,郦筑昙捧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酒。
烈酒入喉,心中的烦闷这才消解一些,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水,神色委顿地趴在桌上。
于洲说道:“心绪烦躁时不易饮酒。”
郦筑昙笑了一声:“大人,我心里痛啊,虽说我现在心是黑的,比天底下最毒的毒药还要毒,可是我以前真是一个好人,我曾经立誓,要成为我父亲的那样的人,但是汴京那个狗皇帝把一切都毁了。”
“若是他以权势相逼也就罢了,我从了他,保一家平安便是,可是他一面对我温言软语深情款款,一面又暗下毒手,着实是个恶心至极的人。”
郦筑昙又猛喝了一大口酒,他自嘲地笑着,醉醺醺地抱住了于洲的肩膀。
他的脸颊带着醉酒后的晕红,慢吞吞地把额头抵在于洲的肩膀上,很小声地说道:“我今年也才十八岁,家中的长辈都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教导我如何做人如何行事。”
“若是我的父亲见到了我如今这番模样,定是要大骂几句逆子,然后将我逐出家门,我实在是愧对父亲的教导啊。”
于洲轻声说道:“世道残酷,坚守本心本就不易。”
郦筑昙说道:“大人虽然如此说,可心里也定然是鄙夷我的。”
于洲又说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郦筑昙笑了:“我的好大人,你真是一身的浩然正气,如果你是胤雪王朝的太子,如果在梅园的那一日是你和我相遇,若是你瞧上了我的好颜色,想和我共赴巫山云雨,筑昙一定扫榻相迎。”
于洲忍不住说道:“郦探花,扫榻相迎不是这么用的。”
郦筑昙噗嗤一声笑了,“大人,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真正经还是假正经。”
于洲瞥他一眼,“郦探花,有时候我也分不清你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站起身,看着窗子外面的月色,“天色已晚,我先告辞了。”
说罢足尖点地,郦筑昙眼前一花,只觉得一阵微风从耳畔处掠过,那人已经没了影子,独留窗外月色幽幽。
郦筑昙心头不知不觉地涌起一阵失落来。
他正想再喝一大口酒,提起酒坛却发现已经空了,只好露出一个苦笑茫然四顾。
一抬眼正好看见于洲从知味斋买的那包点心还在,便伸手拆开了上面的油纸和草绳。
里面的老八样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郦筑昙拿了一块山楂锅盔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点心冲淡了心中的苦涩,他微微笑了笑,又把油纸小心地包好,把这包点心揣在了怀里。
他穿好衣衫连夜回到军帐之中洗了一个潦草的澡,换了身里衣后便倒在了床榻上。
翌日,突然有只白鸽飞进了军帐里,大摇大摆地站在郦筑昙的桌案前,从笔洗里喝了两口清水。
孔林风正和郦筑昙谈论排兵布阵的事情,看见这只白鸽不由得赞叹道:“好一只神气的白鸽。”
郦筑昙把白鸽抱起,从白鸽腿上拿下了一个信筒,上面只有一个字——可。
这是于洲的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带着锋锐的剑意。
郦筑昙合上纸条,笑了。
孔林风稀奇道:“怎么了,你怎么笑得这样开心,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郦筑昙说道:“湟川藏宝图有指望了,明天我便动身前往南越,去说服援军的将领,闯一闯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孔林风知道郦筑昙最是谨慎狡诈,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就放了心。
*
山涧之中,于洲正在卜卦。
得出的卦象不好不坏,于洲收起用来占卜的铜钱,回到山洞里继续打坐静修。
天亮时他出了山洞,路过一家茶楼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又去要了一壶普洱茶。
他依旧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一边品茶一边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有个青年正坐在楼上说书,声情并茂地说道。
“那探花造了反,他本就是个学识渊博惊才绝艳的人物,身边又有一批能文善武的人才为他所用,于是这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五年探花郎便登基称帝,成就了一番霸业。”
台下的茶客齐齐喝彩,鼓掌欢呼,却不料说书客话锋一转,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啊,这探花的心性阴毒狠辣,少年遭逢大变,他的心性已经全然扭曲了。”
“他的父亲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可是却被凌迟处死,活活从身上剐下来三千多块肉,百姓争相食之,纵然一朝称帝又有何用,也不能让死去的亲人复活。”
“探花,哦不,少年帝王深深地憎恶着这个世界。”
“他创造出了许多丧心病狂的酷刑,把前朝废帝做成人彘放在猪圈与猪同养,使用惨无人道的刑罚折磨违抗他的人。”
“他是一个绝对专治的皇帝,他说一匹马是鹿,那就是鹿,他说天是黑的,那天就是黑的,在他的统治下可谓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他心中的恨意太深,怎样都无法抚平,且看不得成双成对的东西,若是听闻朝中哪个大臣家中幸福美满子孙满堂,他必定要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所以在他的统治下,朝中大臣不敢娶妻生子,生怕遭遇灭门之祸。”
“只有皇帝下旨赐婚,他们才能娶妻,婚后若是生了孩子也是送到庄子里养着,等孩子成年以后再回来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之后也不敢太和睦,父与子,夫与妻,相处之间俱是生疏冷淡,生怕触怒了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帝王。”
“即便如此,少年帝王仍然觉得不够,人的寿命有限,史书上最长寿的皇帝也活不过百岁,若几十年后他驾崩,若是继位的新帝是个仁慈的君主,那这世上的人岂不是又要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他怎么能甘心放下手中的权柄呢,就算是死,他也要将他统治的王朝带到坟墓里去。”
“少年帝王幼年时曾与府中的门客修习过一个邪门的功法,这种功法能吸人内力化为己用,少年帝王便动了心思。”
“于是江湖上的武林高手便遭了殃,虽说武林中有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但也有不少行侠仗义的大侠,少年帝王哪里管你是善是恶,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众生在他的眼里不过都是一群愚蠢可笑的蝼蚁罢了。
“这些人被皇帝抓来吸取功力,下场俱是惨不忍睹。”
“数十年苦修毁于一旦,精血亏空,形容干枯,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眨眼间变成耄耋老翁,一个美丽无双的侠女顷刻间变成鸡皮老妇,这期间发生的惨烈之事不胜枚举。”
“可是一甲子的功力也不过能让人多活几十年罢了,少年帝王追求的是长生不死。”
“如何能够长生,如何能够不死?”
“正在此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前朝废帝为了求得一个痛快死法,告诉了帝王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正好与长生有关。”
“如何能够不死,如何求得长生,且听下回分解!”
第43章 探花15
台下的听众又开始唉声叹气。
于洲放下凉掉的普洱茶正准备离去,一道熟悉香气突然西侧传来。
香味十分清幽缥缈,只有不经意间才能闻到,还想细细探究时,却再也捕捉不到了。
这是郦筑昙身上独有的香气,于洲与他近身接触多次,不见他佩戴香囊,也不见他沐浴熏香,连他也不知道这种荡人心神的幽幽香气从何而来。
于洲转头看过去,郦筑昙穿着一件白绸袍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狐眼狭长,眼角尖尖,每次笑起来都让人觉得他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
郦筑昙甩开折扇,扇面上画着一枝风骨清绝的梅花,他摇着折扇走到于洲面前坐下,低头嗅了一下茶香。
“这茶的香气不错,可惜有些冷了,十分茶香散去了三分,喝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于洲微微扬眉,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也常来这里喝茶?”
郦筑昙摇摇头:“这里的茶不好喝,说书客讲的故事倒是挺好听的,茶楼老板买断了这个故事,所以只能在这里听了。”
于洲说道:“故事里的探花和你很像,说书客编写的故事不太走心,好歹将探花改成状元。”
他难得幽默一下,郦筑昙立即笑出了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被人编到了话本里博人一笑,这不很好么,就连我本人听了也很是开心呐。”
于洲默默注视着他,他的眼神冷而尖锐,似乎要将郦筑昙从上而下看个透彻。
郦筑昙后颈发凉,手中的折扇点了一下鼻尖:“大人这是做什么,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只是在想日后你登基为帝,是否会像故事里的那个探花一样,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郦筑昙还真的认真地想了一会,“我和故事里的谈话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不过我一定不会像那个探花那样偏激扭曲。”
于洲问道:”为何?“
郦筑昙放下折扇,要了一壶热茶。
“因为故事里的探花郎没有遇见大人,更没有偷了大人的一甲子功力。”
“所以他在那段期间必然经历了很多绝望的事情,当一个人怀揣着巨大的仇恨,又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他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任何代价。”
一壶新茶被小二端上来,郦筑昙给于洲斟了一盏茶,一只白鸽从窗外飞进来,神态悠闲地落在两人的茶桌上,把雪白的小脑袋探进于洲的茶盏里喝水。
郦筑昙伸手抚摸着这只白鸽,“我收到了大人给我的信。”
“大人为何要答应我呢?”
于洲说道:“再狡猾的狐狸也有逃不开的陷阱。”
郦筑昙点点头:“我知道,大人是担心我。”
于洲喝了口茶,没有反驳。
当晚郦筑昙回到军帐中召集众位手下商议要事,第二天清晨便乘着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出发了。
为了避开皇甫泓的耳目,于洲并没有和郦筑昙同行,他的脚程要比郦筑昙快上一些,有时候还能在路上喝口热茶。
到了南岭与南越的交界地时,郦筑昙穿着一声黑色斗篷悄悄来到了援军首领牟子洲的军帐里。
牟子洲年过三十,生了一副端正威严的相貌,小时候两家交好,郦筑昙一直管他叫子州哥哥,牟子洲还给幼年的他折了一枝红梅。
一别数年后再次相见,两人都有些恍惚,牟子洲神色复杂地看着郦筑昙,发出了一声长叹:“小昙,你实在不该来这里啊。”
郦筑昙在几案前坐下,悠然笑道:“来便来了,子州哥哥,相比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几案上摆着一壶上好的花雕酒,郦筑昙打开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二话不说就喝掉了。
见他喝下了酒,牟子洲神色大变,急忙说道:“这酒、这酒”
郦筑昙十分淡定自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酒是好酒啊,子州哥哥是从哪里得来的。”
郦筑昙捂住了头:“奇怪,我怎么有些晕了。”
酒杯从他手里滑落在地,郦筑昙晕晕乎乎地倒在了几案上。
突然间,账内的山水屏风后面走出四个大内高手,一人手中拿了一捆金色的绳索将昏迷在几案上的郦筑昙绑了起来,随后将他扛出账外。
帐中的牟子洲焦躁不已,拿起桌上的酒壶狠狠摔在地上。
当天晚上,一架低调的马车载着昏过去的郦筑昙驶向汴京,于洲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掐算好时间,郦筑昙在马车里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一个身穿黑衣的大内高手正坐在马车里盯着他。
见他醒来,这位大内高手立刻往郦筑昙嘴里扔了一个药丸,郦筑昙尝了尝,发觉这是令人筋骨酥软的奇毒。
即使郦筑昙的内功超过了一甲子,也依旧被这软骨丸弄得浑身酥软,好似全身的骨头都化掉了一般。
他心中十分不安,但是戏仍旧要演下去,他惊慌失措地咽下药丸,瞪大眼睛说道:“你们是谁?”
大内高手说道:“在下王九,奉皇帝旨意将你抓捕回京。”
郦筑昙神色颓靡地说道:“千算万算,当真没算到牟子洲会出卖我。”
大内高手王九说道:“倒也不是牟子洲出卖你,皇帝早就知道郦家和牟家亲厚,特意让牟子洲担任援军将领,等得就是这一天。”
郦筑昙仰天长叹:“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啊。”
说罢就闭着眼睛倒在马车里睡觉,大内高手王九还以为他心若死灰。
这一路上郦筑昙差点把软骨丸当饭吃,他虽然智记双绝,善于用蛊,可是依旧化解不掉这软骨丸的奇毒,只能全身柔弱无骨地躺在马车中,日复一日地看着车顶发呆。
除了日常方便之外郦筑昙都在马车里躺着,装成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
躺了一个月,一共换了十二匹快马拉车,郦筑昙人都躺瘦了,马车终于在他的期待中驶进了汴京。
马车一直驶进了皇宫里,大内高手王九把郦筑昙抗下了马车,大步走进了幽昙楼中。
早有宫人等候多时,大内高手把困成粽子的郦筑昙移一送进来,幽昙楼的宫女太监们便开始忙碌起来。
十一月的南岭虽然温暖如春,但是汴京已经下了一场大雪。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巍峨的宫墙也被淹没泪纷飞的大学大雪中。
郦筑昙敏锐地察觉到这次汴京的冬天比以往都要严寒,不知道有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冻死在这个严寒的冬天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幽昙楼点着价值千金的稀罕香料,香雾缭绕,异香扑鼻,闻得人心中暖融融的。
幽昙楼里的太监和宫女们忙成一片,烧热水的烧热水,备衣衫的备衣衫,又有数名太监开始准备香膏玉器。
汤池里已经烧好了热水,一群提着花篮的宫女鱼贯而入,往汤池中洒入新鲜的花瓣。
郦筑昙被人扔进汤池里,几片粉色的花瓣黏在他的脸上,狼狈之余也有几分好笑。
郦筑昙虽然故意闯入陷阱中,但是眼下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遇实在让他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掌把幽昙楼给掀了。
一边恼火一边暗自庆幸,幸好于洲没有看见没他这副狼狈样子。
下一刻,几多粉色花瓣从天而降,一片落在他雪白湿润的肩头,一片落在他水盈盈的锁骨窝里,另一片则落到了他的鼻尖上,沾着汤池的氤氲水汽贴着他的鼻尖慢慢滑落。
郦筑昙心有所感,猛地一抬头,汤池上方氤氲的水汽里,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飞掠而过。
一阵淡淡的草木香气和皂角味道冲破浓郁的花香飘入郦筑昙的鼻腔。
他心中那颗高高悬起的心,到此时才终于放下了。
他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沉入汤池中,开始活动周身的筋骨,一旁的宫女正往汤池里洒入能使肌肤更加光泽嫩滑的玫瑰精油。
热气和水汽一熏蒸,似乎有无数玫瑰竞相绽放,十分令人陶醉。
想起一路走来遇见的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再想想此时此刻皇甫泓的奢靡无度,郦筑昙心中恨意丛生,真是觉得此人万分恶心,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天潢贵胄的样子。
一阵洗刷后,郦筑昙裹着一片淡粉色的轻纱,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走出汤池。
宫女们将他湿漉漉的头发用丝绸擦干,一个太监提着一个精巧的暖炉放在郦筑昙身边,两个宫女便拿着孔雀羽毛做成的扇子走上前,为郦筑昙扇来阵阵暖风,过了一刻钟,郦筑昙的一头黑发已经被吹干了。
他用玉簪束着发时正好长发及腰,这一个月里头发又长了一些,此时披散着头发,如瀑的青丝正好垂落臀瓣中间,掩住了两个深深的腰窝。
为他梳洗的宫女们满是艳羡,不知道是羡慕他容色无双,还是羡慕帝王恩宠。
身上干透后,宫女们又扶着郦筑昙穿过层层纱幔,一直来到一处巨大的金笼面前。
黄金璀璨,用纯金打造的金笼发出刺目的光芒,险些刺痛郦筑昙的眼睛。
两个太监打开金笼,宫女们搀扶郦筑昙走了进去,扶他躺在金笼中那张铺满了白色丝绸的床榻上。
宫女走出了金笼,守在金笼旁的太监也退了出去,将肉桂色的层叠纱幔放下。
虽然四周都是纱幔,但是金笼中并不黯淡,一颗颗夜明珠做成的珠帘从金笼上方垂落下来,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见左右无人,郦筑昙披着那层轻纱从床上坐起,抬头看向了金笼的笼顶。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衫的男子背着两把剑,正坐在金笼上低头看他。
郦筑昙把身上的轻纱拢了拢,脸庞阵阵发热。
于洲像只轻盈的大鸟一般从金笼上轻轻滑落,站在笼外看着郦筑昙。
金笼上系着金色的绳索,绳索上垂下一个个碧玉做成的弯钩,一个个精巧的物件挂在弯钩上,看上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于洲拿起一对粉色的宝石桃花耳环看了一眼,十分嫌弃地说道:“这人的癖好真是古怪,要这耳环有什么用。”
坐在床榻上的郦筑昙噗嗤一声笑了。
“大人果然一身浩然正气,在下心中钦佩不已。”
于洲霎时明白了这宝石桃花环的用处,立刻嫌恶万分地扔了出去。
“如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如此荒淫无道,简直荒唐!”
郦筑昙见他动了真怒,立刻柔声安慰道:“大人不要生气,若将来我做了一国之君,一定会让大人看到一个更好的天下。”
第44章 探花16
“让我看到一个更好的天下?”
于洲看着跪坐在床榻上身披薄纱的郦筑昙,怎么样也瞧不出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模样。
郦筑昙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的他不信,立刻泫然欲泣地说道:“怎么,难道大人以为我还不如皇甫泓这个淫棍?”
他眼珠一转,又吃吃笑道:“若是大人当皇帝亲自治理天下的话,那我愿意助大人一臂之力,做大人的左臂右膀。”
于洲看了他一眼:“权柄下移,你怎么肯。”
郦筑昙抖了抖身上的薄纱,“没什么肯不肯的,只有值不值,我小时候一直想着要成为帝王的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
他幽幽叹息一声,一双狐眼微眯着,用复杂莫测的眼神盯着于洲的眼睛,“若大人是帝王就好了,我若是在梅园见了你,你又瞧上了我,那我正好半推半拒,委委屈屈地被大人囚在皇宫里,做一个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用懂的金笼脔宠。”
“每日就赏赏花,玩累了就去洒满花瓣的汤池里泡泡身子,然后把身体洗的香香软软,像今天这样披着薄纱来侍候大人。”
于洲耳尖微红,面容冷肃地说道:“浪荡,轻浮。”
郦筑昙正要再说什么,于洲耳尖微微一动,足尖轻轻一点地,转眼就隐匿在暗处之中。
郦筑昙拢了拢身上的薄纱,蹙起了秀气的长眉,装作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倒在床榻之上。
肉桂色的纱幔被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掌掀开,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他竟然连朝服都没有换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于洲藏匿在暗处看着这个胤雪王朝的帝王。
身量很高,看上去应该习过武,但明显天资不高,身体又被酒色掏空,因此下盘不稳,脚步虚浮。
他的长相也算端正英俊,只是脸上的表情太过轻浮淫猥,硬生生毁掉了一幅好相貌,看着令人作呕。
于洲忍不住看着床榻上郦筑昙,见他秀美微蹙表情隐忍,仿佛下一秒就能把去年的年夜饭都从胃里吐出来。
皇甫泓站在金笼外,直勾勾地盯着床榻上的郦筑昙。
郦筑昙的身子仿佛用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乌檀木似的黑发从肩头蜿蜒而下,发尾铺在白色的绸缎上。
月明珠散发出的柔和光辉笼罩着他,柔和了他的冷艳和带刺的性格,使得他现在看上去犹如一株柔柔的白色昙花。
皇甫泓的呼吸顿时急促了,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丝近乡情怯。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地嗅着那一缕若有如无的缥缈幽香。
皇甫泓摘下头上的冠冕,走进了金笼之中,榻上的美人往后瑟缩着身体,身下的白绸被他弄出了一道道褶皱。
可他已经服下了软骨丸,浑身上下的筋骨酥软无力,怎么可能逃离这方天地。
皇甫泓的手掌贴上了郦筑昙的脸,郦筑昙拼命压抑着反胃的感觉,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颤声问道:“皇甫泓,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
皇甫泓痴迷地看着他,说不出的深情款款:“朕的筑昙终于还是回到朕的身边了,六年前你在梅园里朝着朕看过来的样子,朕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朕也是要把你捉回来的。”
隐匿在暗处中的于洲隐隐有些不适。
郦筑昙抬手捂住嘴,呜咽说道:“你说你对我是真情,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真情的样子。”
“如今我落到这步田地,千般不愿也只能认命,只是我不愿做别人的玩物,就算你今朝占有了我,他日我也会咬舌自尽。”
郦筑昙的眼泪说来就来,狐眼泪汪汪地看着皇甫泓,“除非”
美人垂泪,皇甫泓兴奋不已,一脸鬼迷日眼的模样:“除非怎样,只有你要,只要朕有!”
郦筑昙抹泪:“想要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你,除非你以山河为聘,我方才认定你对我有一分真情实意。”
皇甫泓大声笑道:“好一个山河为聘,待朕享用了你,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他扯下了郦筑昙身上的薄纱,一只手已经按住了郦筑昙的雪白肩头。
隐匿在金笼上的于洲实在是忍无可忍,身形一闪便进了金笼,五指如钩狠狠抓住了皇甫泓的脑袋。
郦筑昙眼前一花,再一眨眼就看见于洲正把皇甫泓的脑壳死死地按在床榻上。
他脸色阴沉,五指收紧,按在皇甫泓太阳穴处的手指突然狠狠往下一按。
一指千钧重,皇甫泓这一瞬间只觉得脑浆迸裂,魂飞魄散,疼得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湟川藏宝图在哪!”
剧痛之下,皇甫泓的大脑根本来不及思索,于洲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只能下意识地回答道:“在王座的机关里。”
“机关在哪!”
“王座左侧金龙把手。”
问完了话,于洲双掌狠狠往下一拍,红的白的登时溅了一床榻。
郦筑昙看得狠狠一哆嗦。
一块血沫飞溅到他脸上,怔愣之时,于洲已经俯身上前,用他炙热粗糙的指腹轻轻抹去了那抹血痕。
郦筑昙身上一暖,是于洲脱下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他身上。
看着郦筑昙羊脂玉一般的身子溅上点点血沫,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恼:“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弄脏你的。”
郦筑昙已经被于洲这杀伐果断的雷霆手段给震住了,三魂七魄被吓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想到于洲当初也是这样抓着他的脑壳把他按在被褥里,若那时他五指稍稍一用力,纵然他郦筑昙再是艳色无双,只怕也像皇甫泓一样红红白白混成一滩,再没有半点人样了。
看着床榻上的郦筑昙眼神发直的模样,于洲伸手在他眼前挥动了一下。
郦筑昙这才回过神来,“大人,胤雪王朝的皇帝就这样被你杀死了。”
于洲沉声说道:“他该死。”
郦筑昙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于洲看向他,冰寒彻骨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怎么了,是觉得冷了么?”
郦筑昙软着手胡乱地穿上了于洲外衫,赤着一截雪白的小腿下了床榻。
双脚刚一沾地,他就双膝一软,软绵绵地栽倒下去,于洲赶紧伸出手臂把他揽在怀里。
郦筑昙乖乖地躺在于洲怀里,听于洲问他冷不冷,又乖乖地摇摇脑袋:“在想皇甫泓一死,胤雪王朝就彻底乱了。”
于洲抬起一只手掌握住了金笼的栏杆,那栏杆竟然被他捏出一个深深的指引来。
“这片土地上有过多少个王朝,恐怕是数也数不清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该改个名字了。”
他抱着郦筑昙飞向乾清殿,轻而易举地穿过守卫从龙椅上的机关里拿出了那四卷湟川藏宝图。
他像抱小孩一样单手抱住了郦筑昙,郦筑昙搂着他的脖颈,精巧的下巴抵在于洲的脑袋上。
于洲微微侧过头,把手里的湟川藏宝图交给郦筑昙:“拿好。”
说罢足尖点地,风一般飞掠出去。
此时已是夜幕,大雪纷飞,夜色深重。
郦筑昙被于洲抱在怀里却并不觉得冷,他们一路飞出了皇宫,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了一家衣铺,扔了一锭银子,拿走了一些衣物和一件白色斗篷,最后在一处酒肆前停下。
“大人,我想喝酒。”
于洲抱着他进了酒肆,他一身剑客打扮,身着布衣,头戴斗笠,背负双剑,怀里却抱着一个穿着白绸斗篷的美丽公子。
镶着一圈兔毛的斗篷兜帽盖住了公子的半张脸,只有水红色的嘴唇和一截雪白的下巴露在外面。
于洲要了一坛最烈的酒,抱着郦筑昙走在风雪飘扬的长街上。
郦筑昙伸出一只手接着天上的雪花,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慢慢融化,他说道:“我第一次见大人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于洲抬头看着天上的雪浪,“是么,我居然不记得了。”
“因为大人喝醉了,不记得我是谁,也忘了我们的初遇。”他轻轻一笑,“但是我相信大人早晚回想起来的。”
他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大人,皇宫这会怕是已经乱了。”
于洲踩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分外低沉:“越乱越好,趁着群龙无首,正好从南岭一路北上。”
郦筑昙裹着身上的袍子,低声说道:“牟子洲与我家交好,皇甫泓一死,他肯定要带着援军归顺于我,朝廷中的武将又多半与皇甫泓交好,牟子洲去游说,势必是向着我的,只要利益给得够,他们就能为我所用。”
他掰着手指细细数着,白色斗篷上的一圈雪白兔毛蹭着他的脸,分明没有算盘,于洲却仿佛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以前觉得郦筑昙着满腹算计的样子看了生厌,现下却觉得有几分可爱。
汴京繁华,夜里灯火通明,戏楼门口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前,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咿咿呀呀的婉转唱腔从阁楼里传来,与这夜里的风与雪缠绵在一起。
郦筑昙说道:“大人,我想去听戏。”
戏楼人已满,有座的坐着,没座的站着,乌泱泱地一大片,郦筑昙叹气:“大人,我们就在这听一段吧。”
那戏子正唱到,“他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问金溪何年星汉槎?”
“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
郦筑昙眼波流转地瞄了于洲一眼,便掩住嘴笑了起来。
第45章 探花17
郦筑昙都快醉在这婉转悠扬的戏腔里了。
他半眯着狭长的狐眼,蜜色的眼珠上覆着一层漉漉水光,眼神似醉非醉,笑盈盈地看着于洲:“大人,你低下头。”
于洲真的朝着他低下头,以为郦筑昙要对他说些什么,耳朵靠近了郦筑昙的嘴唇。
郦筑昙朝着他勾勾手指,笑着说道:“低一点。”
于洲又把头朝着他低下去一些。
郦筑昙微微抬起头,在于洲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水红色嘴唇沾着风雪的冷意,一个蜻蜓点水一触即离的吻,却让于洲的身躯微微一震。
他那双茶色的眸子看向臂弯里的郦筑昙,轻声说道:“浪荡,轻浮。”
郦筑昙笑着说道:“只对大人浪荡,也只对大人轻浮。”
于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的手臂缓缓收紧,抱着郦筑昙走出了戏楼。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郦筑昙软着手脚被于洲抵在戏楼外的高墙上,镶着一圈兔毛的兜帽被大风吹掉,剑客炽热而干燥的嘴唇朝着他吻了过来。
朔风凛凛,唇舌纠缠。
郦筑昙彻底融化在剑客的胸膛里。
*
位面管理员875捕捉到了一个魂魄。
管理员876歪着脑袋说道:“好怪怪,按照世界的运行法则来看,他不应该现在就死呢,怎么也要再等几年死在位面之子郦筑昙的手里呀。”
管理员875说道:“我们的同事也不让人省心,好像于洲隶属于一柱天神的管理局吧?”
管理员876点头:“于洲是66号管理员,资历很深。”
875看了看那团魂魄,思考了一会后说道:“只是一个小bug,及时补救就可以,我会安排他重生。”
于是皇甫泓就这样重生了。
皇甫泓重生在他病恹恹的十三皇弟皇甫松身上。
他登基之后想方设法地弄死了他的几个兄弟,只有皇甫松是个病秧子,平时又不争不抢,所以才留了他一条命。
今年严寒,皇甫松感染风寒一病不起,病倒在榻上之后一命呜呼,皇甫泓正好借尸还魂。
胤雪王朝的皇帝皇甫泓遭遇刺客刺杀,脑浆流了一床,除了为先帝发丧之外,由谁来当这个皇帝就成了眼下最要紧的问题。
皇甫泓并无儿子,只有两个不足十岁的女儿,大臣们的目光便都投在了皇甫松身上。
作为皇室的皇子,自然可以继承大统,于是一个月后皇甫松便继位了。
借尸还魂的事情自然不能声张,皇甫泓继位之后便火冒三丈地派军攻打南岭,势必要拿下郦筑昙。
郦筑昙的翅膀早就硬了,趁着皇室混乱的一个月里,他说服了牟子洲,现在南越的援军已经投靠了他,牟子洲的家人也被郦筑昙派来的细作安全护送回南越。
现在南越和南岭都成了郦筑昙的地盘了。
这两个地方雨水充沛,并未遭逢大旱,郦筑昙又广积粮草,收纳无家可归的流民,他的军队迅速壮大起来,正准备攻打荆州。
除了一个月一次的调整内息,郦筑昙和于洲并不常常见面,一个是行踪捉摸不定的江湖游侠,一个是日理万机的义军首领,若不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他们两个人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从皇宫带出来的四卷湟川藏宝图已经拼凑完整,图上复杂的机关和路线令人心惊。
锋镝王朝的“锋镝”二字是兵戈之意,而锋镝王朝正是以兵戈闻名于世。
这个王朝的人们善于铸造兵器和各种机关,能工巧匠数不胜数,当年胤雪和寒岐的大军有半数葬身于锋镝王朝的机关之下,可惜终究是寡不敌众。
那场诡异至极的怒海之战后,锋镝和寒岐王朝离奇灭亡,留存于世的只有史书上的传说。
四卷湟川藏宝图拼凑在一起可以铺满整个桌案,郦筑昙看着看着,心里却犯了难。
湟川地处西漠,沙海茫茫无边无际,湟川藏宝图描绘的是地宫里的路线,并未指明宝藏位于西漠的哪个位置。
若是想找出湟川宝藏,必须要寻找一些风水高手寻龙点穴,根据山川地势的走向和星辰排列的规律进行推行演算。
郦筑昙的脑袋一阵阵抽痛,又把桌上的藏宝图收起来了。
自打皇甫泓死后,郦筑昙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他和皇甫泓之间的恩怨并没有结束。
安插在皇宫内的细作最近往回传来了不少密信,自从新帝皇甫松继位之后,这位细作就发现皇甫松的一些习惯与皇甫泓十分相像。
细作留了心,暗暗调差后发现皇甫松相较之前可谓是性格大变,皇甫松因为缠绵病榻,又喜读诗书,是个容易伤感的文雅之人。
而如今的皇甫松刚愎自用,独断专行,虽说最近似乎有了那么一点励精图治的苗头,但仍旧是个耽于享乐之人。
郦筑昙将这些密信细细看了许多遍,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又派了手下暗中调查,发现就在皇甫泓死于于洲之手的那几日里,皇甫松因风寒入体高热不醒,为他诊治的太医也悄悄断定皇甫松撑不了几日,怎么过了一阵人就醒了,性格还完全变了样?
郦筑昙年少的时候喜欢看一些志怪故事,里面有不少借尸还魂的桥段。
难不成皇甫泓真的借尸还魂了?
呵!
就算借尸还魂又能怎样?
他郦筑昙早晚手刃了他!
郦筑昙从桌前站起身洗净手,换了身里衣躺在床榻上,最近寒潮侵袭,他是阴水之体,体质阴寒无比,这几日总是手脚冰凉,气血凝滞,体内内力运转也不是很顺畅。
本应该打坐静修,奈何事务繁忙,心中诸多纷扰,根本静不下心。
往手上哈了几口热气,又往上提了提棉被,直到半个雪白的下巴都埋在了被褥里面。
郦筑昙在心里掐算日子,上次一别之后,距离月中还有五天。
怎么还有五天呢?
怎么还有五天啊!
他辗转反侧,攥住一截被角揪来揪去,一会觉得床榻太硬,一会觉得被窝太冷,一会觉得夜色太深,一会又觉得就军帐中光线太昏暗。
左左右右挑剔了一个遍,才揪着一截被角睡着。
天蒙蒙亮,山涧之中流水淙淙,于洲肩上扛着一根刚刚斩断的树下了山,挥剑将树干劈成薄厚均匀的木板。
山涧旁已经搭建好了一个简陋的木屋,这些木板正是用来当地板用的,山涧水汽浓重,为了防潮,木屋底部与地面隔了两寸的距离,铺好地板之后,于洲又搭建了一个台阶。
郦筑昙走进山涧的时候于洲正在往房顶上铺茅草。
一身粗布衣裳的剑客带着斗笠,身姿端正地盘坐屋顶上整理手中的茅草。
他戴着面具,面容看上去只是一个五官端正的普通人,但是面具只能遮盖面容,遮盖不了他那独特又醒目的气势。
他往屋顶上一座,瞧上去倒是比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要气派。
郦筑昙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小木屋的柱子,剑客低沉的声音从屋顶上方传来:“上面有没打磨干净的倒刺,小心扎手。”
郦筑昙专注听他说话,一不留神,指尖还真的被扎进一根小小的木刺。
他轻呼了一声,耳畔一阵微风掠过,于洲已经从屋顶上飞下来站在他面前。
其实木刺扎进手里倒也不太痛,只是微微有些痒,可是郦筑昙这会莫名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他伸出指尖给于洲看,委委屈屈地说道:“你看,你的小木屋扎到我的手指了。”
于洲抖了抖手上的茅草,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郦筑昙的指尖。
雪白的指尖透着一层淡淡的浅粉,一根浅褐色的木刺正好刺进了指腹正中间。
于洲捏着郦筑昙的指腹,找到了那个木刺的头,把那根细细小小的木刺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好了,还疼么?”
于洲的指腹粗粝灼热,热度顺着郦筑昙的指尖一直游走,一丝绯红蔓延到郦筑昙脸颊,他红着脸,甩甩手指:“不疼了,这点小事我自己就可以。”
于洲瞥他一眼,对他这矫情性子已经司空见惯,只是略扬了扬眉毛,便又飞到屋顶上铺茅草去了。
郦筑昙打开手中的梅花折扇,踩着门前刚刚搭好的台阶走进了屋里。
屋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一张新做成的方桌摆在墙脚处,一旁还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木凳。
郦筑昙拿起小木凳细细打量,榫卯得当,严密扣合,已经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
他不禁小声嘀咕:“这人怎么什么都会,不当个木匠真是可惜了。”
话音刚落,于洲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会点木匠手艺就要去当木匠么?”
郦筑昙放下手中的矮凳,“我肯定是不知道大人的想法的,反正大人什么都不和我说,我甚至连大人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于洲耳边的面具边缘又翘起了一块皮,郦筑昙走上前朝着于洲的面庞伸出手,指腹按在那处翘起的面具上。
他捏住了那一角面具,正想轻轻揭开,于洲抬手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
“揭下去容易,再戴上去可就难了,你不要捣乱。”于洲抓着郦筑昙的手放了下来,郦筑昙只好放下手,盯着于洲的脸一阵猛看,似是要穿透面具看透他的真容。
郦筑昙心里不痛快,指着方桌前的矮凳说道:“大人为什么只做一个矮凳?”
你这呆头鹅似的剑客也不想想我来了之后坐在哪!
于洲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说道:“我每次月中去找你,你都是千般躲万般逃,不知有多不情愿,我哪里知道你竟然会主动来找我。”
一番话说得郦筑昙哑口无言,倒有些下不来台了。
看他脸色涨红,气得倒仰的模样,于洲只好无奈地说道:“我再做一个,这个你先用着。”
郦筑昙哼了一声:“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破矮凳你先用着吧,我还缺一个凳子不成,明天我给你搬上十个过来。”
他正要恼羞成怒地走出去,一转身就被一只手臂紧紧地箍住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