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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话,盛未夏有些高兴。

盛勇感慨道:“小妹,你说得对,得来大城市。我才替你跑了几天腿,就见了以前没想过的世面!行了,我不多说了,回去继续干活!你照顾好自己!”

“好的,哥。还有,再过十来天,你帮我留四万出来,我要交房款。”

“行!”

挂完电话,她又给张小春拨了个电话。

算算时间,差不多她也该动身来报到了。

张小春接到她电话特别高兴,留了她的宿舍地址后,保证道:“等我军训完我来找你!我妈腌了好多梅子,说你喜欢吃,管够一个学期的!”

“好!哎呀,我想你了小春。”

夏虫声声,盛未夏闻着带着花露水味的夏风,这种真切,让她格外怀念那最贫瘠的时光中,唯一怀念的味道。

张小春妈妈做的腌梅,能让她不用打菜就吃饱饭。

“你……哎呀,怎么还黏糊上了。”张小春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也想你,嗨,不知道的以为我搞对象呢!”

盛未夏笑出声来,转而说:“你让婶子别带太多东西,京市什么都有,也不贵。”

“知道了知道了!”张小春说,“电话可贵,就这样吧,等我去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好。”

挂完电话,盛未夏心情很美好。

她健康地活着,哥哥帮她挣钱,好朋友在身边,真好啊。

回到宿舍楼,新大一住的这一层显得很安静,宿舍门都关上了。

她加快脚步,抓紧时间去水房洗澡。

隐隐约约地,她听到自己那间宿舍传出人语声,当推开门后,发现有个不速之客。

江娇娇坐在她的书桌前,看她进来,推了推眼镜:“盛同学,我在等你。”

盛未夏:“我有东西落在那边了吗?”

“不是。”江娇娇低头,后脖漫上来一层红晕,“我是听说,你们院组织了一个讲座,我想来商量能不能带我进去听?”

她快忘了,京大辩论队的讲座。

江娇娇是粉丝。

盛未夏理解追星的心态,点点头:“你用我名额去就行了,刚好我也不想去,想留在宿舍休息。”

但孔礼真微笑着打断:“这可不行,昨天导员说了,这次是院级活动,我们专业必须全员参加,会扣宿舍积分。”

涉及到寝室集体荣誉,孔礼真分毫不让。

江娇娇急了:“没这么严格吧?我听你们院大二大三的说,没强制要求啊!还有人往外卖名额呢!”

“我们专业要求全员参加。”孔礼真维持着她八颗牙的标准弧度,重音落在了“我们专业”四个字上。

盛未夏无奈:“你想看混进去就是了,主办方的本意,肯定也是希望感兴趣的同学多捧场。”

看来院方低估了京大辩论队的号召力,怎么会有要求她们戏文专业全员到齐这种离谱要求呢?

江娇娇不甘:“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要是真进不去,你帮忙跟京大辩论队的熟人说说应该可以吧?这样也不占你们专业的名额。”

卢小音和钱悦都好奇地看过来。

看来她还是坚信自己有人脉。

盛未夏摇头:“你真的误会了。”

她自己的事都不想找人办呢,更何况是别人。

最终,江娇娇失望而返。

第二天。

事实证明,学院不光低估了京大辩论队的号召力,也低估了喻时个人的影响力。

等宿舍在孔礼真要求下全员到达时,艺术人文学院的朝华阶梯教室已经人满为患,签到入口几乎形同虚设,根本挡不住汹涌的人潮。

孔礼真谴责拖拖拉拉的盛未夏:“你看,就那么点时间,你还要洗澡睡午觉,可不就耽误了?”

上午训练正步走和跑步,盛未夏午觉没睡饱,此刻正迷糊,看了眼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退却道:“进不去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不行!”孔礼真拉着她,又给卢小音使了个眼色看住钱悦,掷地有声,“我去找导员签到,我们一个都不能少!”

签到台被挤在了角落里,孔礼真排除万难签完字,确认了有本专业专属座位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拉着一串人,挤进了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内场。

挤进去的路上,盛未夏和江娇娇擦肩而过,对方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在谢她说的没错。

孔礼真一叠声喊着:“让一让,我们是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有专座!”

可谁理你啊,这么多人,座位抢到是谁的就是谁的。

这一刻,水泄不通的阶梯教室和火车站,没有高下之分,脆皮大学生跟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一样骁勇有力。

孔礼真认命了,这种情况下不可能还有专座,她凭借着体魄优势杀出一条狭窄的小路,一鼓作气挤到了前排——的阶梯。

“快坐!再不坐下还要被抢。”她训练有素地拿出军训的劲头,掏出手绢垫着坐下。

另两个室友学着掏手绢,只有盛未夏,口袋空空。

盛未夏被裹挟到这里,进退两难,进又没好地方坐,退又挤不开这么多人。

这讲座,她就非听不可吗?

像是预判了她这会儿想走,孔礼真一把将她拽住,“你要还困就靠着我睡,但是想跑没门!”

盛未夏无能为力,而且孔礼真的肩膀的确的很好靠,她闭上眼睛继续睡。

意识朦胧中,主持人上台,做了简短的开场介绍之后,请曹懿讲话。

曹懿上台先扫了一下台下:“如果我们专业课有这种上座率,相信每位老师会非常欣慰。”

她的幽默开场,让她的讲课风格如出一辙,台下哄的一声会心笑起来。

“好吧,我们院长问我,为什么要安排这样一场讲座,我告诉他,不同门类的艺术之间其实有微妙的共通点,文字的艺术,笔触和颜色的艺术,电视语言的艺术,还有语言的艺术。比如今天我们荣幸请到的京大辩论队,他们把语言的艺术运用在辩论中,取得了很了不起的成绩。”

曹懿说话的时候,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潇洒,此刻她就用这种潇洒的风度带起了氛围:

“我还是要控制自己说话的时长,毕竟我知道你们不是来看我的。”

台下又是一场哄笑。

曹懿挥手下场后,主持人报幕串场:“接下来有请京大辩论队的队长,喻时学长给我们分享语言的艺术!”

她侧过身,视线投向来人。

喻时踏上讲台的瞬间,阶梯教室爆发出了仿佛足以掀翻屋顶的掌声。

盛未夏被这阵音浪震得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离她不过两三米的人。

记忆中,喻时穿黑色的时候居多,但今天穿了白衬衫。

剪裁合体的衬衫,恰如其分地包裹着他挺拔的上半身,但又不是一味的挺拔,微微起伏的曲线,让人不敢轻视这层薄薄的布料下面,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他的脸部一般都没什么表情,看人的目光也冷淡。

然而就因为这样,组合出了别样的吸引力。

不可否认,喻时的确有魅力。

但这种魅力,让人有压力感。

盛未夏收回视线,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孔礼真身上。

安静的礼堂让她思绪一下子散开,不知道另一个世界中的喻时,最后跟谁在一起?

他走到讲台前时,阶梯教室里的掌声震天般响起来,夹杂着大胆的尖叫和“好帅”的惊叹。

连孔礼真都停下了鼓掌的动作,小声跟另一侧的卢小音耳语:“我终于知道为啥院里不找咱们学校自己的辩论队了,长得没法比。”

旁边座位上的人忽然插嘴:“你说错了,这次是京大辩论队主动联系我们院的,说想跟我们交流切磋。”

“主动联系我们院?”钱悦怯怯地说,“他们可是全国第一,难道我们学院的辩论也很强吗?”

“……你说呢?”

喻时扫过台下,视线在落到某一处时停顿了片刻,唇角拉直,关了话筒转身对一直等在旁边的主持人说:“有人困了。”

主持人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看到熟面孔孔礼真,肩头果然有个闭着眼睛的女生,看样子是今年的新生,她难为情道:“是军训的新生,可能太累了。应该不是有意的。”

心里则大为不满,在京大校草面前,丢了本院的脸。

“把她带下去。”

“好。”主持人深觉丢脸,准备从旁边下去悄悄把人撵走,又被喻时叫住。

“带去后台休息的沙发。”

主持人愣了片刻:“……啊?”

“她不听。”他抿着唇说完,重新站到讲台前,开始今天的演讲。

阶梯教室不像礼堂那样有不同的灯光效果,顶上只有大白炽灯,那些冷白的灯光打在喻时脸上,扫下硬朗的,禁欲的气质,让人恍惚刚才的对话真实性。

他说“她不听”,他怎么知道她不听?

联想到种种关于他的传说,主持人有些错乱,这是为人不留情面的冷冰冰吗?

第37章 他讲得不如我

主持人分花拂柳一样拨开人群走到盛未夏面前时,心情很复杂。

这新生是真的欠瞌睡吗?

看看其他人,就算对讲座内容不那么感兴趣,好歹睁开眼看看帅哥呢?

还是说,他们……认识?

她为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很快否定了这种念头。

京大的未解之谜之一就是,喻时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没人知道。

那或许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吧?

作为一个已经开始在电视台实习的,有社会经验的三年级学姐,她不敢怠慢,认出了新生孔礼真,使了个眼色让她和自己一起,一人一边把这已经睡着的姑娘架去了后面的休息室。

“小冰姐,其实不用的,她就是午觉没睡够,靠着我补会儿觉就行了。”孔礼真有些手足无措,这个高中直系学姐一向目下无尘得很,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

“你当我上赶着献爱心吗?”把人安顿到休息室的沙发上之后,主持人抚平裙摆出去。

孔礼真惦记着前面的讲座,也跟着出来。

约莫半个小时后,盛未夏揉揉眼睛醒了过来,看清周遭环境的一刹那有些发懵,不知身在何处的懵。

喻时沉稳的声音穿透门穿过来,带着话筒音效的共振效果,很清晰。

她靠的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非常薄的黑色外套。

那是喻时的衣服,盛未夏的直觉告诉自己。

看样子应该是礼堂后台,她怎么会在这,孔礼真她们呢?

“醒了吗?同学。”

另一个人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

她转过头,看到这个休息室里,原来还有另一个人在。

那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京大辩论队周思,金融学大二。”

“你好,我叫盛未夏。”她伸出手,浅浅同人握了握。

周思蹭着坐近:“你跟喻时什么关系?”

盛未夏对所有自来熟的男性,都有一种类洁癖的抗拒。

她坐远了一点:“没什么关系。”

认识他的狗,认识他的妹妹,认识他的左膀右臂,唯独跟他不熟。

周思眼中的兴趣愈发蓬勃:“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他可从来没有这么照顾过别人。”

盛未夏沉默地看着他,表情很冷淡。

约莫能猜到,大概是自己在教室台阶上坐着睡着,喻时看到让人把自己移到这里来。

但周思夸张地双手举起来作投降状:“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正在此时,一张门板之隔的教室里,鼓掌声接连响起。

在如雷的掌声中,喻时简练而有力地总结:“所以我的结论是,活着就是为了表达观点,无论这观点的形式怎样,是通过文字,图像,还是口述,都珍贵。谢谢!”

“糟了糟了,轮到我了!”周思飞快拨弄了一下头发,转而对她合十,“求你,别告诉他我说的那些胡话。”

“我也该走了。”盛未夏站起身,走向另一扇门。

两扇门同时打开,教室山呼海啸一般的掌声像海浪一样拍过来,盛未夏如有所感一样往后看了眼,和正推门而入的喻时四目相对。

“时哥,时哥,那个,我上台了。”周思噔噔噔踩上后台的阶梯。

除了比赛,喻时很少说这么久话,嗓子有些干,他摆摆手打发走周四,对盛未夏歉然地说:“能不能帮我倒杯水。抱歉,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对这里不熟。”

盛未夏四顾看了看:“这里应该没有。”

“那哪里有?”

喻时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这目光如有实质,盛未夏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我也不知道,不如去小卖店买饮料喝。”

开学至今,除了食堂,她连水房都还没去过。

院学生会怎么做事的,连一杯水都不给他留,害得他乱找人要水喝。

“那等会儿你带我去——”

“那个,我得回去听讲座了。”

两人同时开口。

尴尬的是,盛未夏手已经在门上。

室内安静了几秒钟。

喻时没头没尾地忽然来一句:“喻书兰来了,你等一下,行吗?”

喻书兰来了?

盛未夏有些头疼,如果明明知道她来,还放她鸽子,小姑奶奶那个嚣张的劲很难搞。

而且,她是那种需要回应的人。

她今天擦了那管防晒霜,要是不当面对她说感谢,下次见到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人。

“哦。”盛未夏收回推门的手,“那我等她过来。”

喻时转身推开后台的那扇门,半偏着头说:“他讲得不如我。”

盛未夏品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这句话是在回她前面说要去听讲座。

学霸争强好胜到这份上了吗?

还有一种,纸片人活了的感觉——虽然打过几次交道,喻时对她而言一直像一个遥远的传说,可这么一句话,突然让他接了地气。

她在门关上后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外门咣咣响,喻书兰在门外喊:“盛未夏你在吗?给我开门。”

熟悉的味道。

盛未夏抿着嘴拉开门,小姑奶奶叉腰歪头细细端详着她:“还行,没晒黑。”

“是是是,你送我的防晒霜特别好用。”盛未夏笑着说。

“那当然!”喻书兰挺胸,“那是最好用的防晒霜!走吧,你不会还想听吧?我刚差点睡着了,又怕被我哥骂。”

“他在台上又管不着。”盛未夏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喻书兰把她一把拽出门:“谁说他在台上管不着?他眼睛厉害着呢,我刚就看他把坐在台阶上一个女生给请出去了!”

盛未夏:……

那个女生,应该是我。

“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

“我哥说让我感受一下大学的气氛!让我洗心革面好好做人。”喻书兰仰天露出想哭的表情,“可是你们学校,我应该也考不上!”

“你又不笨,就是缺点认真。”盛未夏不会安慰人,只说实话。

但喻书兰反应特别大。

先是愣了片刻,突然贴过来搂住她胳膊晃了晃,语气严肃:“真的吗?”

“我骗你的。”盛未夏抽出手臂。

“你!”喻书兰不依不饶,“你怎么看出我不笨了?”

她有点什么都摆在脸上。

这会儿的表情,像极了想讨夸奖的小孩。

盛未夏笑:“说给你听的题能听懂就是不笨。好好刷题吧,能考好的。”

“我就知道!”她轻轻握拳,咬牙切齿,“我哥净欺负人!”

眼见着喻书兰把她往校园主干道上带,盛未夏拉住她:“去哪?我还欠着罗老师稿子呢。”

喻书兰把她拉到路边的休闲椅上坐下,不谈学习又霸道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下午本来要军训的,你有空!我才不管,你平时一会儿就能翻一篇,所以,多出来的时间你陪我玩!”

“哟,这不书兰嘛!”

两人刚坐下,从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喻书兰转身露出笑容:“小叔,你怎么在这?”

转而凑到盛未夏跟前,“这我小叔,别看他岁数跟我们差不多大,但长我一辈呢!”

喻明达。

盛未夏前世给顾氏做上市规划的时候,了解过这位。

他不像喻时的发展有迹可循,钱来得很邪,后来的投资也看得出,是个钻营快钱的人。

大概是相由心生,看起来连笑容都透着邪气。

盛未夏本能地对这人观感不太舒服。

“这不来找你哥商量老头安排下来的事儿?”喻明达喷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打量着盛未夏,用夹了烟的手一指,“这你朋友?走吧,你哥在忙,且得等呢,小叔请你们吃东西,长乐胡同有一家西餐可正宗,冰激凌是他们甜点师手摇做的。”

盛未夏很讨厌二手烟,不着痕迹地让远了一些。

听到冰激凌,喻书兰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可想起喻时不许她带着人别乱跑,表情有些犹豫,“要不小叔你找人给我哥留个信?他要出来看我不在会生气……”

喻明达晃了晃手上的大哥大包:“怕什么?你们又不是小孩子。小叔只是带你们去这附近吃点东西,待会儿我给他打电话说声不就行了?”

“她们不去。”

话音落下,喻时大步走上前,站在她们身后,隔开了喻明达的视线。

喻明达手一顿,转身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知道小叔找你,这么快完事儿了?”

“小叔,我们改天再约,我和书兰还约了老师,今天就不跟小叔吃了。”喻时微微颔首,瞥了眼喻书兰,“走。”

“哦。”喻书兰乖乖地站了起来。

“盛小姐一起吧。”喻时顿了下,“她听你的。”

喻书兰听自己的话?

这有点离谱吧……

不等盛未夏开口拒绝,喻书兰牛皮糖一样缠上来,可怜巴巴地耳语道:“你一起他就不会骂我了,求你!”

喻时转身前低头看了盛未夏一眼。

这一眼让她想起前一世在华尔街的会议室里,那蜻蜓点水的,后来被主管经理解读为“你们认识”的一眼。

盛未夏心头一颤,跟了上去。

看着三人前后错落的背影,喻明达狠狠吸了口烟,盯了良久,直到喻时的车汇入校园主干道,从远处的绿荫中驶出,他才眯着眼吐出肺中的残烟。

“有趣。铁树居然要开花。”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踩了踩,随即从包里掏出大哥大拨下号码:“逼一下顾德胜,给他单独报价50一吨。”

第38章 你在难过

电话那头吓了一跳:“老板,50吗?”

“你聋了?”喻明达没有耐心地摁断电话,飞快跳上自己的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盛未夏还是第一次坐喻时开的车。

看得出来,喻书兰也新鲜得很,不停瞟着单手搭着方向盘的喻时。

“书兰,眼睛坏了就去看。”

“你别凶嘛,哥,我们真去老师家里?”

喻时的手不自然地换了个方向:“到了就知道。”

车最后停在了京市出名的景点白鹤池边上。

喻时带她们进了松花轩。

松花轩是一家饭店,在一个非常考究的四合院院落里,从门楣到垂花门,都镂刻着精致的店名。

“这是哪?”喻书兰捂着嘴小声问,“哥,老师也在这里?”

“话多。”喻时冷淡地看她一眼,径自往里走。

进了内院,一个穿着斜襟大袖旧式袄裙的服务员迎面而来,看见喻时转身低头领位。

三人最后落座在西厢房的雅间内。

窗花繁复,桌椅古朴,每个细节都完美复刻了古韵,让人仿佛穿进了几十年前的时空。

但桌上绣在屏风上的菜单,却是中西合璧,有牛排,浓汤等菜点。

服务员垂手立于门边:“三少今天吃什么?”

看来在京市,喻家三少的名头依然好用。

“盛小姐想吃什么?他们牛排做得不错,鱼就一般。”

盛未夏不挑食,既然他都这么明示了,便从善如流:“那就牛排。”

“哥,我想吃鸡。”喻书兰盯着刺绣屏风,说道。

喻时抬眼:“两份牛排,一份鸡,都上套餐。”然后看向正盯着刺绣屏风的喻书兰,说,“两份手工冰激凌,带她去挑。”

“是。”服务员走到喻书兰面前,伸手摆出请的动作,“这位小姐,请。”

“好咧!”单都点完了,看来今天这顿饭的确没有老师,喻书兰很高兴地跟着去了。

包间内忽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盛未夏上一次跟他单独碰面,还是去退那两只银器餐盒,说了不想欠他什么。

这么一想,有些尴尬。

她像蘑菇一样不做声的时候,一只根骨分明,手背浮凸青筋的手出现在她面前,喻时拎着一把紫砂提梁壶给她倒茶。

“上学感觉还好吗?”喻时注意到她眼神飘忽,显然在开小差,甚至在想该如何逃走,他便忍不住开口,拉回她的注视。

“好也不好。”盛未夏随口答道。

“哪些不好?”

盛未夏闹钟闪过宿舍的片段,和同学的面貌,坦白说:“跟别人住一间寝室,还没习惯。”

听见这个回答,喻时看似不动如山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从了解的情况看,她高中都是住宿的,照理不会因为这一点不适。

“那好的呢?”他用指尖推了推茶盏,“参茶。”

喻时的关切,让她有种被长辈关心的错乱。

见她不做声默默喝茶,喻时接着说:“京师大的人文专业还是有优势的,你除了本专业之外,还可多去听听其他专业的课,社会学,心理学,都是强系。”

他是因为喻书兰不在,没人可以聊学习了吗?

但恰恰盛未夏压根不想通过上学达成什么成就。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想轻轻松松地过四年。”

盛未夏觉得,自己大概是今天讲座台下最不知好歹的人。

不光在他讲话的时候打瞌睡,还对学霸的劝学毫不领情。

然而喻时并没有放弃,继续追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锻炼身体,好好睡觉。”

她随口答完,心里觉得怪异极了。

他一个日理万机,同时兼顾着大学课程和自家生意的人,闲来无事关心她上学的精神状态做什么?

喻时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去……”她想说,我去看看喻书兰,怎么挑个冰激凌还不回来,不如不要了。

却被喻时打断:“想家吗?”

她一愣,坦然地摇摇头:“不想,你知道我的身世。其实我跟他们并没有多少感情基础。”

盛未夏在其他人面前或许会打马虎眼,但喻时太聪明了,没必要。

没想到喻时点点头,给她又添了点茶,垂下眼淡淡地说:“你已经能自立,不用想着哄他们来换利益,人的精力和情绪都很宝贵。”

一阵非常陌生的酸胀感,很突然地充塞了她的心脏,让鼻子都跟着酸了起来。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一点。

你要对自己好,你可以不哄着亲生父母。

大舅舅对她很好。

那是因为蒋秀荷是他亲妹妹,他希望她老有所依,加上自己长得像已故的外婆,去掉这两点,她未必就比顾青葳在蒋家吃得开。

而对她好,最后的落脚点,都是你要对你亲生的爹妈好。

成为一缕游魂的时候,她在图书馆看到别人翻看的一本书上写着一段话,大意是,很多人都是自己成年后,把自己打碎了重新养一遍。

在社会的拳打脚踢,鼻青脸肿中,教会自己社会的规则,做人的规矩。

然后一点点把自己重塑,变好。

可是谁想这么辛苦呢?

谁想走弯路呢?

她当时看到这段话,灵魂在颤抖。

就像此时,她仿佛整个人也跟着颤抖起来。

“谢谢。”她沉默着深呼吸,不让脆弱的声音暴露她此时的情绪。

喻时双目看着她,声音比起刚才更为低沉:“你在难过。”

“我没有。”她答得飞快,心里懊恼。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一次次在他面前失控。

她眼中搅动着的情绪,全部收入喻时的双眼,他敛着眼睫,目光从她躲闪逃避的脸的上移开:“你说过不想欠我什东西,也不想惹什么麻烦,那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可以直接跟我说。这样,不算违背你说的规矩。”

盛未夏缓缓抬头,对上他清冷而显得尤为深沉的双眼:“谢谢,但是为什么?”

喻时从来不是一个烂好人,能从喻家那么复杂的关系里脱颖而出,不可能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即使他突发奇想做慈善,那么身世比她复杂可怜的多的是。

她也不至于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是对她有什么好感,已经年过二十的喻时,是锦中排行榜第一名的金龟婿人选,什么样娇美的姑娘没见过?

喻时:“书兰一直都不像话,多亏你让她改了很多。”

虽然听起来像真的,但盛未夏觉得很牵强。

因为怎么看,喻时都不想一个那么关心妹妹的人——真要关心,不至于开学了他还没找好高三的补习老师。

正当她觉得这个交谈难以为继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门被人拉开,喻书兰双手各捧着一个小瓷碗跑进来:

“盛未夏,这冰激凌特别好吃,我已经替你尝过了,给你选了香草,我吃草莓的!”

她如释重负地接过来:“谢谢。”

紧接着传菜员开始上菜。

因为喻时要求的一起上,本来很有仪式感的西餐,被整合成了西式快餐,一人一个红木托盘就这么水灵灵地上齐了菜。

“三位的餐已经上齐了。”

服务员带上门退下。

喻书兰挖着冰激凌,眼睛骨碌碌转:“哥,这个松花轩,我还是第一次吃,是不是很贵啊?我刚看到他们中庭有白孔雀!”

“看跟谁吃。”

喻时垂着眼切牛排,切完自己那一份,又把餐盘跟盛未夏换过一份,接着切。

“什么意思……”

还没说完,喻书兰瞪着他的手,像见鬼了一样,“哥,你……你……”

居然给别人切肉?

“闭嘴。”喻时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不吃就走。”

“谁说我不吃!”

喻书兰用叉子一把叉起鸡翅,没再问刚才的问题。

她不敢多说话,吃饱了抱着肚子等喻时吃完,然后是盛未夏。

她当然不敢说喻时怎么样,只能呲盛未夏:“就那点肉,你吃那么久,在学校也这样吗?”

盛未夏这才把参茶喝完。

牛排有些些油腻,参茶刚好中和了这份腻,让她觉得脾胃很舒服。

“吃得慢一点对肠胃有好处。”

有过经常加班熬夜的经历,就会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养生。

“那你同学肯定不等你!”喻书兰忍不住倒苦水,“就像我新学校那些人,瞧不起人咋的……”

“不等也没关系,去上学又不是去交朋友。”

盛未夏

“……欸?我觉得你说得对!”

喻时看她吃完,起身而出,听见喻书兰在背后邀请:“从这去牛耳胡同,不到一公里,你陪我回去玩会儿吧,行吗?”

“不去,我说了,还要帮罗老师翻译。”

喻书兰发出不满的嘟哝声。

三人出了门,正要上车,一阵连绵的犬吠声响起,紧接着是阿九的训斥声:“别跑了!你这是要我的命!”

这是……

盛未夏转身,就看见乌彪撒开了四爪奔得飞快,把阿九扯得像一面风筝,握着狗绳的姿势很滑稽。

喻书兰唰的一下让开。

乌彪挣脱了狗绳,飞奔过来精准地冲到盛未夏面前,堪堪刹停,斯哈斯哈地伸出满是哈喇子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乌彪!你怎么在这?”

盛未夏住校后,已经一连好几天没看到它,刚才还很淡的脸色顿时生动起来,她低头看着深情的狗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头。

“嗯?”喻时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盛未夏掌下的狗脑袋明显地顿住,偏过几寸眨了眨看向喻时,呜咽一声往前几步,蹲在了他面前。

扭头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恋恋不舍。

“真成精了!”阿九喘着气上前,捡起狗绳。

“怎么这时候遛它?”喻时皱眉问。

阿九微微低头,自然的姿态之中带着敬畏:“我待会儿出去办事,回来估计得明早,先遛遛它,省得晚上在院里嚎,最近脾气大得很。”

说完,他看着盛未夏,从善如流地说出某人的心里话,“盛小姐有空的话,能去牛耳胡同坐会儿吗?它会听话好几天。”

乌彪唰地一下扭头,湿漉漉的狗眼看着人,发出呜呜的祈求声。

第39章 人比狗气死人

喻书兰坐在书桌前,不满地抱怨:“我可算看清了,在你这,我还不如一只狗分量重是吧?”

“不是。”盛未夏有些哭笑不得。

“那怎么我让你来你不来,哦,狗一缠你就答应了?”喻书兰浑身透着酸劲。

盛未夏避重就轻,拿起桌上的参考书:“看看你的作业。”

“有什么好看的?”喻书兰兴趣缺缺,“错的比对的多。”

“这是老师给你挑的题?”盛未夏粗粗翻了一遍,觉得所有的数学题都出得过难了。

“对啊,新老师要求的。”

盛未夏摇头:“这个老师不适合你。你的水平不止这样。”

很明显,这老师没给喻书兰摸过底,直接上了难度来彰显自己的水平。

“真……真的吗?”

盛未夏没抬头,错过了此刻喻书兰眼里,浓重的自我怀疑中,一瞬而过的高兴。

“真的。你只要认真准备了,肯定能考上大学。”

以喻家的人脉和实力,请各科老师一对一提分,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机会大得多。

况且,她是真的不笨。

盛未夏只是实话实说。

喻书兰嘴角快要翘上天,压都压不住:“你说话我爱听。”

然后献宝一样打开书柜,“我哥新买了台DVD,你瞧,我让人从香港买了好多新片,咱们这儿都没有的!等你有空了过来一起看啊?”

盛未夏看着心里一动。

导员给她们每个宿舍发了一份本学期的阅片计划,其中就有很多港片。

看电影,可以说是这个专业的基础作业。

院里的放映室可以解决一部分任务,但有相当一部分打了星号的片单,是学校也没资源的。

她当然是想看。

但……

“你高三,不合适吧?”

哪知喻书兰得意道:“我哥说,只要我学习能进步,一周看俩小时电影可以特批。”

盛未夏点点头:“这是我们专业得看的作业,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真的?还有这种好专业?”喻书兰忽然感兴趣,“什么专业说来我听听,老师推荐的那些什么英语,会计,我一个都不喜欢。”

盛未夏现在多少能摸清她的心态。

虽然嘴上显得不在乎,但她比谁都有自尊心,不甘于人后。

毕竟,外人看喻家一派团结,其实每个人都在暗暗较劲。

远的不说,喻时是顶级学府的最热专业,喻雪灵也在海市上名校。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之前她动了出国的念头,毕竟不在同一个评价体系,让她有安全感。

“戏剧影视文学,你要想考可以试试我们学校。”

喻书兰双手猛摆:“这不行,太难了。”

“试试吧,既然有那么多人能考上,为什么不能是你?”

乌彪等得不耐烦,过来舔了舔盛未夏的手背,发出不满的喷气声,

“好了,我去陪它玩会儿,你做题吧。”

院里摆了几样李师傅之前用的训练器具,乌彪跃然奔过去,一蹦跳过鞍马,四肢伸展,矫健的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滞空感一流。

阿九吹了声口哨:“帅!”

乌彪低吼了一声,飞快地助跑爬上一人多高的墙垛,非常帅气地一个停步转身,往下看着盛未夏,讨来她热烈的鼓掌。

“人比狗气死人……”阿九喃喃。

“乌彪!”正房门推开,喻时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

正在搔首弄姿的乌彪不满地呜咽了一声,万般不情愿地夹着尾巴从高处跳下来。

然后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盛未夏,晃晃蓬松有力的大尾巴,灰溜溜地往倒座房去。

阿九甩甩狗绳,得嘞,比不过就赶狗。

“再玩会儿还是送你回学校?”男人上前。

“回学校吧。”盛未夏抬头看了眼漫天的彩霞。

“走吧。”喻时从阿九手里接过钥匙。

她没想到是他亲自送,说:“我自己回就可以了。”

“阿九还有事要忙,他去火车站。”喻时走到她面前,低头说,“而且我也要去学校。”

这时,她才注意到喻时手上也拎着个包,只好不再推辞。

到车前,她不好再坐第二排,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或许因为离得更近,他身上那股药草的气味愈发浓郁。

这股草味一直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忍不住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一种药。”喻时发动车子,引擎的声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一层朦胧,“我小时候得了一种病,偶然被人用一种草治好。”

印象中,他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盛未夏嗯了声。

车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听见他说:“乌彪很喜欢你,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它。”

“嗯。”

提到狗子,盛未夏笑起来。

她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像人的狗。

“你要是愿意,有空可以过来看它,接下去几年会把它安顿在这里。”

“好。”

接下去两人一时没说话,但或许他一向是话少的人,盛未夏并没有尴尬的感觉。

牛耳胡同离京师大不过十来分钟车程,很快开到校门口。

下车前,盛未夏想起喻书兰拿着那本题册灰心丧气的脸,还是说:“给喻书兰换个家教老师吧,不用多么出名,耐心点的一线老师就行。”

喻时看着她,缓缓说:“好。”

回宿舍楼这段路,正好和去食堂的路同路。

去吃饭的学生很多,时不时能听见爆笑声,她走在其间,感受到很久以来都没有的一种自由和放松。

因为食堂离得近,她的舍友们很快向高年级的学姐学会了晚饭用饭盒打回宿舍吃。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钱悦和卢小音正凑在一起吃饭,孔礼真正和坐在她书桌前的女生攀谈。

“吃了吗?”孔礼真抬头问。

盛未夏点点头:“吃过了。”

然后看向江娇娇,“找我有事?”

江娇娇咬着唇,霍然站起身:“盛未夏,你为什么要骗我?”

所有人停下咀嚼看着她。

江娇娇口气很不悦:“你明明认识喻时,为什么要骗我说不认识?我只是想让你帮忙要个入场的机会!”

喻时果然会带来麻烦。

她冷着脸:“第一,无论我认不认识喻时,那是我的私事,况且我认识的是他妹妹。第二,人情是要还的,我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去欠。”

“你……”江娇娇一时语塞,“不过是开个口的事,哪里就上升到人情了!”

孔礼真上前:“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

她一把拉开盛未夏,把她护在身后,用自己截断对方的视线,“不管认不认识人家,我们小夏,自己都是坐台阶儿地上,也没去谋点特权什么的。你以为一个个都跟你似的,盯着人家?整个讲座,我们小夏是睡全程的,可不像你似的两眼瞪得像铜铃!”

毕竟是脸皮薄的女孩儿,这么掰开一说,江娇娇又气又羞臊地脸涨了通红,跺了跺脚:“我没盯着他!我瞧见喻时一路追着她出校门来着,以为……以为她跟喻时处对象,防着我呢!这我总要说清楚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孔礼真不悦地下逐客令,“你要这么胡搅蛮缠,我们寝不欢迎你!”

盛未夏:……

这就是她跟全女梦中情人保持距离的原因,麻烦。

“你看错了,他那是来追他妹妹。”

江娇娇气愤:“才不是!我就在后头,看得真真切切的,本来他就慢慢走着,后来看到个男的跟你说话,他一下子跑起来,就把你们带走了!”

钱悦和卢小音不约而同看过来。

好不容易把江娇娇劝走后,孔礼真作为室长语重心长地发言:“小夏,需要打掩护你随时吭声。”

“我们一定保护你爱情的萌芽!”卢小音和钱悦握拳。

看来解释无用。

盛未夏抬头望天。

**

锦中市,顾家。

顾德胜烦躁地在客厅走来走去,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你别走了,走得我头晕!”蒋秀荷忍无可忍地出声。

顾德胜看着餐桌上的剩菜,拔高嗓门:“我忙了一天,你就做这点菜吗?”

蒋秀荷从沙发上跳起来,嗓门大起来:“你怨起我来了?!要不是你死咬着不肯亏本,现在至于这样吗?你看看我们家门口泼的这些油漆!赵婶走了,佣人跑了,我反正就这点本事,你爱吃不吃!”

“亏本……哼!”顾德胜憔悴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绝望,“那不是亏本,那是要我破产你懂个屁!”

他的矿品质一般,加上有一段时间急着扩张盘矿的成本高,算下来67,68是他的每顿成本,比很多人都高。

这一两年行情好,工业大火,带着煤矿的价格也很好,足以覆盖掉成本劣势。

但今年,就这几个月,整个锦中的煤矿价格从100一吨,一下子降到了60一吨,他就吃不消了。

矿上的工人每天都要开工钱,加上设备的租金、维护,杂七杂八的费用,已经让他现金流见底。

“打电话给我哥商量商量吧,这么下去不行吧?我听赵婶说,别人的矿还是60一吨在收,怎么我们就偏得50呢?是不是你在外面得罪人了?”

顾德胜算了算自己屯在手上的煤,眼眶有些酸胀,嘶哑着低吼:“我得罪什么人了我?谁知道哪个狗东西,偏要针对我!给你哥说也没用,这是有人在故意整我!”

“赵婶说她男人说过,可以让别的煤老板帮忙消化,大不了60就60,咱们亏一点,日子总要过下去吧……”

“你当我没试过吗?”他惨笑出声,仰天让眼泪夺眶而出,“出不掉,根本出不掉。”

跟他差不多规模的煤老板自顾不暇,比他小的也不敢吃他的货。

“要不,咱们找一下小夏?她在喻家的姑娘,还有阿九面前是不是能说得上话?喻家总有办法。”

“她能说上什么话?还不如找青葳啊,可是……”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现在连打国际长途都有点舍不得了。

第40章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顾青葳惴惴不安地又来到梅菲尔的高级公寓,按响门铃。

连日阴雨,钟语森开了壁炉,烘得人有些发倦,开门看到顾青葳面露惊讶。

她额头的刘海在绵绵细雨中沾湿了,有些打绺,一进门被干燥温暖的气息包裹,瑟缩的四肢和表情终于舒展开来:“钟先生,我是来问,之前答应介绍给我爸的水泥厂,有信了吗?”

好一阵子没跟家里联系了,但上一次打电话,顾德胜语气重罕有的焦灼,和接连从其他老家同学那里听到的坏消息,叫她心惊担颤。

——很难不去联想,家里碰到的状况,到底糟到了什么程度。

“这些我全权都交给明达在操作,顾小姐可以用我的电话联系他。”

钟语森风度翩翩地把她请到会客室里面,把电话机推到她面前,甚至贴心地把写了喻明达移动电话的纸递到她面前。

国际长途实在太贵了,她舍不得从生活费里扣出来打。

顾青葳搓了搓灵活手指,拨通号码。

电话那一头响起喻明达那有些轻佻的,玩世不恭的声音时,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有些想哭:“是我。”

“怎么了这是,是不是语森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喻明达耳朵酥了一半。

顾青葳跟他是一样的人。

这一点,在他看到她第一面,几乎就能凭直觉判断。

后来果然没有失望,在被允诺可见的利益时,顾青葳不光有手段,还胆子大得惊人。

他对自己欣赏的女人,或者说伙伴,从不吝啬。

“我是来问,上次你说会介绍一个大型水泥厂的渠道,可以联系了吗?”

喻明达将腿架到办公桌上,好整以暇地轻笑了下:“你看过童话吗?想没想过为什么提到白雪公主,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王子,而是七个小矮人?”

他自问自答:“因为七个小矮人,在白雪公主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救了她,王子呢,不过是锦上添花。”

“所以……我给你写的剧本,要等白雪公主逃出城堡,进入森林以后,你才把救命稻草递给陷入绝境的顾老板。懂吗?”

顾青葳握着暖茶杯,心里很不平静:“现在还不够吗?”

“远远没到呢,你就等着,等着成为顾家的救世主。顾青葳,你也不想被顾老板的亲生女儿夺走原本属于你的一切吧?”

啪的一下,她没抓紧听筒摔下来。

呼吸仿佛因为这句话停滞起来,整个人就像湮沉入海底窒息。

这个隐秘的,心底一直的恐惧被说出来了。

顾青葳心猛跳起来。

电话机发出的声音,让钟语森看过来。

她调整呼吸,收起失态的表情,重新拿起听筒,只听喻明达在那边笑:“你放心,不会让顾老板吃亏,最后补给他的单子,会让他好好挣一笔,毕竟……就算为了让你在英国放心,我也会救他。”

最后一句话,他的重音落在“你”上,语气很暧昧。

“你什么意思?”

顾青葳舌头发麻,脑袋有些晕。

是自己理解的那样,他在表白?

喻明达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我在办公室,你确定想让我说?”

这已经不是暧昧,而是挑情。

顾青葳有些慌。

她很早慧,也很早就懂了男女之情,但这样直接的表示还是头一次。

“你……”

但不可否认,这一句暧昧莫名的话,让她得到了极大的心定和满足。

从小到大,她也遇到过不少表达好感的男孩,但见过一次喻时之后,她把他作为了标尺,很难再看进其他人。

但她没有那么蠢,如果喻时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她不允许自己丢份地去追求。

喻明达……

她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就是他俯看着她时,那一双翘起的桃花眼。

他一定是很难掌控的人。

顾青葳心跳有些加快。

喻老爷子最小的儿子。

掌管着喻家一部分生意。

有钱,英俊,条件并不输喻时太多。

符合她对另一半的要求。

他刚刚不仅表达了好感,还说出了自己心底最隐秘的野心。

那些她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东西,他一眼看穿。

是的,她不甘心盛未夏因为血缘夺走原本属于她的一切。

这么多年,蒋秀荷和顾德胜同床异梦的婚姻,如果没有她在,早就散伙了。

在她的提示下,蒋秀荷一遍遍提醒着顾德胜:

你看,如果没有我们的女儿手术需要钱,你哪里会想要去烧土焦,如果不烧土焦,又怎么会攒到第一笔买面包车的钱,又哪会动脑筋去承包煤矿?

女儿是我们家的福星!

话说100遍,就成了真的。她一直都这么认为。

再说蒋家。

如果不是她费劲巴拉地哄着蒋明智的一儿一女,顾德胜碰到点什么事就去找他帮忙,张得开这个口吗?

是她顾青葳,为顾家带来了绵绵不断的好运。

所以,她怎么可能甘心什么都没做过的盛未夏,夺走这一切?

不行。

都是她的。

喻明达:“所以,你可以放心了吗?怎么不说话?”

隔着电话,顾青葳都脸红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我不跟你说了!”顾青葳作势要挂电话。

“等这一段时间我忙完,给你订票回来。”

一股麻麻的感觉,从顾青葳后脊蹿到天灵盖,她慌乱而害羞地挂了电话。

钟语森了然地抬眉看了她一眼,非常绅士地对她说再见。

离开公寓,迎面又兜了一头阴冷的细雨,但此时她的心情已经跟来时完全不同。

她要拭目以待——

耐心地等待白雪公主离开城堡,走入森林,陷入绝望。

然后,有人会为她筹划好这一切。

**

师大两周的军训,终于进入尾声。

各个院系开始准备表彰,名单以班为单位,分拆到每个宿舍进行选拔。

孔礼真看着表格,转身对大家说:“我提议,咱们宿舍的票集中一下,有利于争这个荣誉。”

钱悦和卢小音纷纷点头:“有道理。”

孔礼真一把将回来就换了衣服往床上躺的盛未夏薅起来:“夏,我刚说的,你同意吗?”

盛未夏掀开眼皮缝:“什么?”

“选优秀学员,我们集中选一个人出来。”

“好,你帮我填,只有一个要求,别选我。好了我要睡了……”

她背过身又闭起眼睛睡起来。

孔礼真无奈地站在床梯子上扭头对另两人摊手:“我还想说,咱们寝室选她呢。”

“夏不爱出风头。”卢小音说,“她要想出风头,光她认识的人就够大做文章的。”

“还真是!还记得吗,昨天在食堂碰见咱们院的助教罗老师,我才知道她每天搁那写的东西,原来是给罗老师编教材用的!”

孔礼真爬下床梯:“我啊,也不说别的,既然是选军训的优秀学员,她练得比咱们都认真吧,你看她除了一张脸,胳膊跟脖子都晒黑了,我看她胳膊都有肌肉了。”

“可她不肯被选……”

孔礼真难得狡黠一笑:“反正她睡了管不着。”

最后一天阅兵仪式的时候,盛未夏站在队伍里,听见广播里报出自己名字时,愣住了。

排在她后面的孔礼真小声:“发什么愣啊,快去!”

李师傅,啊不,李教官走到她身旁,面向主席台行礼,肃声道:“盛同学,出列!”

“去啊!”旁边那些她还不太熟的同学纷纷出声。

盛未夏脸盲,在她眼里大家穿上作训服长得都差不多,原来别人能分辨出谁是谁。

默了几秒钟,她才出列小跑上前。

她非常意外自己居然被评上。

除了训练还算认真——那也只是把军训当做健身而已。

其他项目,什么野外埋锅做饭之类的,她都是浑水摸鱼只等吃喝啊。

给她颁奖的是曹懿。

曹主任看着自己亲自挖来的学生,露出和蔼的微笑,一边把奖状递给她,一边问:“觉得军训完,感受怎么样?”

她想了想:“身体变结实了,睡眠变好了。”

现在可以倒下秒睡,一分钟睡意都不需要酝酿,身上练出来一点点肌肉,爬床梯利索了很多。

其他优秀学员答的:磨练了意志力,增强了团队凝聚力。

听到这份答案,曹懿和她身边的老人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孩子说得好,说得实在。咱们训练,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野蛮体魄嘛。”

军训结束,盛未夏的房子过户就正式提上了日程。

蒋鹏涛给她留信明天办手续。

她提前告诉盛勇今天拿钱,准备顺便拉上他这个壮丁一起去接张小春。

到了西久胡同,她先去看了盛勇租的那间房。

那是一间耳房,从留下的家具看,原主人住得很爱惜,东西虽然看着不新了,但维护得很用心。

盛勇为了干活方便,把她房子里的家具搬到了租的房子隔壁,一间正房。

说那也是房东的房子,让他随便用。

她心里拂过一丝异样。

什么样的房东,会放着更好租的正房不出租,反而租个耳房出去,让租客随便用正房?

她说出这个疑问后,盛勇哈哈大笑:“人家就是想找个人看房子,看我一个人租个耳房足够了,还能咋的?走吧先去拿钱,还是先去接你同学?”

盛未夏挥走这抹异样,说:“先去接我同学吧,我怕丢了钱。”

提到丢钱,盛勇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他搔了搔头说:“我前阵子路上差点儿把钱丢了,没敢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