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池殊的介绍,温千华认识了和他同行的安时镜,并承诺过几天会派几架直升机来把研究所内的其余人给接走。
记忆针的药效下,他们还在昏迷之中,现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等醒来后,不会记得有关这里的任何事。
“这个地方……我暂时不想让外界知道,所以,你要帮我保密。”
温千华挑眉:“为什么?”
“是‘兆匙’告诉我的。”
在来的路上,池殊已经告诉了他有关这三年自己大致经历的事,闻言,温千华若有所思。
“它的意思……是认为你以后很可能、不,一定会用到这个地方,所以才让你不要公开它。”
“是这样。”池殊微微阖上眼,露出些疲倦的神色,“它现在能准确看到的未来只有七天,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试图让它看到更远的未来,成功的唯一的一次,它告诉我了这条模糊的信息。”
强烈的疲倦感袭来,池殊又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你会帮我吗?”
青年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温千华的视线掠过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应道:“说说看。”
“我会把兆匙的核心数据发给你,我想你来帮我。”
“你不是已经打算把兆匙交给国家了吗?他们肯定会指任你为主研究员,让很多专业的人来当你的助手,不缺我一个,我连大学都没读完就退学了。”
“但他们中没有你。”
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侧着头,浅茶色的眼睛静静盯着他:“要我提醒你当初读的是全球top5的C大吗,所有课程都拿满绩,你离开那,只是觉得校园生活太没意思了而已。”
温千华笑了:“邀请我,这也是兆匙告诉你的吗?”
“不。只是我想。”池殊说,“我想念我们一起合作的日子了。”
*
回国后,池殊的论文成果一经发表,立刻引起全世界的轰动。
“预测未来”这一字眼过于有诱惑力,数不尽的势力朝他递出橄榄枝,开出优越丰厚的条件,只为邀请池殊来他们那里,哪怕是获得一丝一毫有关它的信息,都足矣让无数研究者趋之若鹜。
但他都一一拒绝。
国家迅速立项“兆匙计划”,之后的日子,池殊在国科院内继续对兆匙的研究,手下有了一大帮协助他的研究员,国家关于这个项目格外重视,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温千华基本只在周末过来,比起研究,来的目的更多在于陪他。
这期间,一直都是安时镜在担负池殊助手的责任,他做事细心谨慎,对兆匙做过深入的功课,总能在碰到难题时提出新颖的想法,池殊很满意这个帮手。
研究的进展从开始的磕磕绊绊变得顺利,兆匙已经能够准确预测二十天的未来,并大大提高了对更远未来预测的精确度。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直到一切的转折点突然发生。
*
未来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是不可知晓的奇点,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幻,而池殊要做的,是通过海量的计算,让结果无限地逼近奇点,从而达到已已知推断未知的目的。
这就是“预测”。
而在他最上万亿次推演中的某一次,竟然发现,那片混乱走向的终端,竟指向的是——毁灭。
此后池殊夜以继日地尝试了无数次,抛开那些大量的、失败的数据,兆匙又给了他两次毁灭的结果。
每一次预测时机器的精度都在提高,池殊计算过,兆匙预测正确的概率高达99.791%。
言简意赅,世界要毁灭了,就在五年内。
池殊的脑子很乱,甚至想不出这件事应该先告诉谁,还是直接上报给官方,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好几个月高强度的工作下来,池殊这一觉睡得格外好,或许其中还有几分得知世界末日后自暴自弃的原因,在睡前,他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顺手打开勿扰模式。
研究?什么研究?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研究个屁。
睡了十多个小时,池殊的意识终于转醒,他睁开眼,看见的却不是家里熟悉的天花板。
池殊闭上眼,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这次他终于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他好像又被绑架了。
不过这次绑架他的是外星人。
果然,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绑架。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投影,周围的景象也变了,变成一间巨大的实验室,但他的手指能从那些东西穿过去,看来也是投影。
那个外星人像电影里用来水时长的反派一样跟他说了一大堆怪话,池殊迅速从其中提炼出以下几点:
外星人打算在五年之内对把地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外星人觉得池殊很特别,邀请他做地球的内奸,等地球被殖民了,他就能称霸全人类。
余渊来自外星人的世界。
他们一直以为余渊无法产生情感,但他产生了,于是他们在池殊十六岁那年把他抓了回去。外星人很好奇,池殊是怎么做到的。
余渊的记忆被外星人“不小心”地删除了,他们希望池殊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啊不,让余渊再次拥有情感,帮助他们研究。
外星人的当前研究方向:爱是否存在?是否依托记忆?是否能跨越三维在另一维度上传播?
“你的问题太多了。”池殊说,“我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考虑。”
“还有,既然想要我帮忙,你得先表示自己的诚意。”
——什么诚意?
“比如,把你们抓走的那团能量体,交给我。”
——他已经失去记忆,无法认出你。
——他现在的状态十分不稳定,脱离我们的控制后,一旦你与他近距离接触,他很可能会撕碎你,甚至波及其他的人类。
池殊笑了:“这不是正好?”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让他产生‘爱’的吗?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记录了。”
第156章 往昔8 驯养一只怪物
时隔八年, 池殊再次见到了那只怪物。
他的气息比初见时更黑暗,也更混乱,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 无情地吞噬一切向他释放的善意与情感,当他降临的那一刻, 池殊的整座房屋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恐怖而冰冷的气息席卷了它。
青年坐在床边, 他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 宽敞的襟口下是苍白的锁骨, 此刻正仰着头,静静望着身前那高大而扭曲的黑影。
池殊感到强烈的恶意,来自对方, 他似乎将他当成了那些研究员的同类, 以一种阴冷的、困兽般目光扫射着他, 他毫不怀疑, 如果不是怪物现在被约束,他下一秒就会扑上前来将他撕碎。
人类朝他伸出了手指。
他的手指白皙, 指尖淡粉,单薄的皮肤下是纤细的血管, 在怪物的面前, 它是那样脆弱、无力、不堪一击。
在距离怪物只有几厘米的位置, 黑影猛地朝他扑来。
池殊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什么咬住,大抵是猛兽尖锐的犬齿, 对方的速度很快, 当他迟来地感到钝痛的时候,怪物已经被迫从他的指尖抽离。
蓝白色的锁链浮现在他的身躯上,以一种稳定的频率闪烁着, 末段消失于虚空,怪物高大的身体瞬间矮下几分,仿佛感到痛苦似的,黑影的边缘微微颤抖,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能感到怪物冰冷恶意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
注视着这一切,池殊的面上始终没露出多余的神色。
外星人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你看,他已经失去了人性,不,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们无法确保波频锁的牢固性,他随时会杀了你,我们有更加稳妥与安全的提案,比如……
“安静。”
“研究过程中,你们只负责观测和记录,不需要发言。”
青年站起身,赤脚一步步走到怪物的身前。
他身上的锁链时隐时现,紧紧禁锢着对方的身体,但即使是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发自本能的凶性与威胁还是会令人胆寒,更何况是恐怖的怪物。
人类浅茶色眼里正倒映出他的身影,里面安静冷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或厌恶,也没有来自研究者的高高在上与漠然,他看着他,犹如看一个与自己平等的生命。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抹困惑掠过怪物混沌而疯狂的脑海。
池殊朝他伸出了手。
中指指尖犹带着他咬出的齿痕,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仿佛浑然不觉他刻意释放出的威胁似的,缓慢而平静地将手放到他的身上。
触碰到的一瞬间,怪物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低吼,在他身上的锁链陡然绞紧,危险的气息在那一刻攀至顶峰,犹如猛兽竖起毫毛,朝入侵者展示着自己锋利的爪牙。
他第一次感到来自人类真正的触碰,没有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或是冰冷的电子仪器——人类的手掌是那样的纤细、柔软,被他一碰即折的脆弱生命,却偏偏胆大包天,就像蔷薇试图用自己纤弱的身躯抵抗猛虎的利爪。
“听话。”
池殊说。
他的手指沿着怪物僵硬的身体缓缓滑下,温热的手掌贴着黑影,感到他的身躯不只是因被束缚的疼痛还是因别的而战栗,最终在某一处停住。
怪物曾经亲自告诉过他,如果自己变成人,那里就是他安放心脏的位置,会比别的地方更薄弱,也更敏感。
来自黑影威胁的吼叫更加凶恶。
他身上的锁链闪烁频率变快,犹如不堪重负似的黯淡了几分,池殊歪了歪头,盯着他,手指更用力地伸进去。
仿佛要破开怪物的皮囊,抚摸他的血肉,抓住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异样的触感。
那一刻,身体的深处有什么在战栗着,犹如被面前这个人类吸引的磁极,疯狂挣扎着要逃脱笼子的束缚,不顾一切地钻入他的手指。
黑气化作触手,试图绞碎人类不安分的手,却在碰到他之前,被锁链狠狠拽回。
怪物用咆哮表示自己的愤怒。
曾经的他被关在白房子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外面的研究员都会避免靠近他,但面前的青年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震慑,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他无法读懂的情绪。
池殊笑道:“几年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的手指拉住蓝色的波频锁,忽然往前一扯,怪物的身体顺着他的动作朝他靠近。
“还是——想让我重新教你?”
人类修长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怪物低头就要去咬,却被链条束缚了行动,只能无能狂怒。
忽然间,怪物僵住了。
人类抓住他的一条触手——他的武器、他的爪牙、他的尖刺——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去,让黑影的边缘缠住他的指缝,毫无间隙地相贴。
仿佛与他十指相扣。
做完这一切,池殊仰起头,慢吞吞道:
“以前你总是故意把字写错,就为了让我多教你几遍,现在好了,干脆把我教你的全忘了,又让我从头开始,我的身价可是很贵的,全世界都在等着我拯救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抱怨。
那个人类又在说自己听不懂的话。
怪物想。
池殊叹了口气,拍拍他不安分的触手,犹如在撸一只大型犬:“为什么你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变人?现在甚至连中文都不会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到后来,他自己都笑了,但怪物却没有从人类的笑容中感到快乐。
很奇怪。
笑完了,池殊像是感到没意思似的,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手,转身去拿手机——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一只猛兽的注视下,怪物盯着青年冷白的后颈,衡量一番后,没有动手。
手机一解锁,他就被来自研究院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与短信给淹没,池殊看也懒得看,编辑了一条生病请假的消息,一键群发。
世界都要毁灭了,他得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他毫不顾忌地当着怪物的面换好了衣服,把手机揣兜里,对他说了句“在家里好好呆着”,转身出了门。
——你为什么不多跟他待一会儿?
——你不是说会让他再次爱上你吗?
池殊感觉脑子里说话的外星人很烦,让他本就不好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甚至产生了把大脑剖出来洗一洗的念头。
他大概能想到对方是利用了量子波传递,锚定他的意识,才能在数光年之外实时与他对话,可惜这种技术太先进了,地球目前还做不到。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欲擒故纵。”池殊面无表情地扯谎,“在他对我产生好奇后,我不能立刻让他了解我,我需要在他想我想得心神不宁、焦躁难安的时候出现,这样效果最好。”
——原来是这样。
——但你要去哪?去找你的同伴商量解救人类的对策吗?我劝你最好不要。
——你的一切举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我们能检测到你的心率、情绪波动、瞳孔收缩程度,也就是说,我们能看穿你的谎言,你的任何计谋在我们的面前都像一张白纸。
“哇,真厉害。”池殊说,“你能听出我这句话有没有说谎吗?”
——……
——我们有关人类心理的把控还不成熟,但我们会一帧帧地对你的举动进行分析,任何……
“安静,我头疼。”池殊说,“你们也不想让珍贵的实验样本脑子出问题吧。再找一个实验品的话,我想应该很麻烦。”
这话说出后,脑海里的声音果然消失了。
池殊:“还有,把波频锁的权限给我,我需要完全掌控他,才能驯服他。”
*
池殊刷脸进了温千华的别墅,他已经提前告知过对方自己要来,门口的管家告诉他温千华现在在哪里。
找到他的时候,那人正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电视遥控,看起来无聊得快要发霉。
“真稀奇,今天怎么不去研究院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兆匙当成自己的另一半要共度余生了。”他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示意对方坐。
“累了,人总要休息。想来想去,还是你这里最轻松。”
池殊坐在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遥控,开始换频道。
他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形的监视之下,那些话自然不可能直接说出来,而是要采用一种更巧妙的方式。
一种……只有他和温千华能理解的方式。
思维的流动是无法被捕捉的。
还有记忆,那些只有他们两人共有的、特殊的记忆,可以以此为锚点……
电视频道正切换到动物世界,池殊停下摁键的动作,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动物?”
温千华发出一个困惑的“嗯?”
池殊:“我最喜欢狐狸,聪明,讨人喜欢。对了,狐狸是怎么叫的,你能学一下吗?”
温千华神色无奈:“别闹了,小池。”
池殊很不满:“我教过你的。以前有次我很难过,你就学狐狸叫逗我高兴。”
温千华:“这都是我们初见那几年的事,现在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嗯……你心情不好的话,明天周末,要不要出去玩?”
池殊想了想:“好啊。我们去看星星吧,山顶的星星很多,就像眼睛一样,亮晶晶的,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能看见,很美。”
温千华:“那我们下午就得出发,毕竟还要爬山。”
他打量着池殊的黑眼圈:“你最近又失眠了?有个医生向我推荐了一个方法,叫‘精神涂鸦’,就是把自己脑海里的图案用笔画出来,和医生倾诉,这样晚上就不会想太多睡不着了。我学过一点心理,你可以试着把我当成你的医生。”
池殊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温千华笑着看他。
“……好吧,试试也没关系。”
温千华拿了一张巨大的素描纸和两盒马克笔和水粉,铺到桌面上,示意他开始。
意识链接的另一头,几个穿白色长衣的研究员望着屏幕上二人有说有笑、堪称温馨的场面,陷入了怪异的沉默。
终于,有人开口: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画画。
——他们不是满十八周岁了,为什么还这么幼稚?
——这两个人的智商远超平均水准,不能用普通观念去衡量。天才与智障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
——把图像放大,我要看画的内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群跳来跳去的猴子,正在争夺一根香蕉。
后来香蕉变成了一颗核弹,一胎八宝生了八个太阳,愤怒的猴子射死了七个,飞升成神,把全宇宙变成了香蕉种植基地……
纸上还有大量意义不明的火柴人,扭着身体跳舞,抽象的画风看着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画完后,池殊真诚道:“这就是我现在脑子里想的东西,温医生,你帮我看看吧。”
研究员们:……
过了老半晌,才有人开口:
——我同意,天才与智障只有一线之隔。
池殊的画技是和他的写字水平成反比的。
他的画看久了容易对正常人造成精神污染。
不过幸好温千华不是正常人。
温千华:“你的画技虽然比较质朴,但你丰沛的情感很好地补充了这一点。你看,画上的猴子代表你的‘本我’,香蕉代表‘超我’,射死的太阳代表你的理想。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过手搓核弹毁灭世界的愿望?”
池殊:“有的医生。”
温千华:“那就对了。因为吃香蕉能让猴子变快乐,所以把宇宙变成香蕉种植地是合理的,就像薛定谔的猫处于量子叠加状态一样,不过如何拥有八个太阳是个棘手的问题,或许我们需要更多的猫咪……”
两人交流得很认真,另一头监视记录的研究员很崩溃。
鸦雀无声中,有人忍不住问出了他们的心声:
——这俩不会是伪装成人类的高级人工智能吧?
*
池殊拒绝了温千华邀请他留下来吃完饭的提议,表示家里还有宠物要喂,就离开了。
他走后,温千华关掉电视,倚在沙发上,开始看书。
“狐狸”代表谎言,“星星”代表监视,有多少星星,就意味着有多少人在监视……
他和池殊交流的那些话都是用来迷惑的手段,真正用来传递信息的,是池殊画上的“火柴人”。
他们曾经创造过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词语本身的含义抽象为画,这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加密都要好用。
池殊今天告诉他的信息太多了,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
回到家的池殊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怪物阴冷而恐怖的气息。
当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意外地,他看到不是高大怪异的黑影,而是一个……人类。
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身量很高,苍白冷峻的面容犹如古希腊精致的雕塑,下颌棱角分明,眼型狭长,虹膜是幽暗冰冷的紫,银白的发丝不掺杂丝毫杂色,给他的眼睑投下一层阴翳。
男人正站在怪物的那个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压迫的冷意扑面而来。
池殊愣了一下。
当他回神的时候,男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前不到两步的位置,对方的速度快到无法捕捉,他忌惮那随时会出现锁链,并没有直接动手。
视线交汇。
怪物的声音最先打破平静:“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线很低沉,像一个数十年没有说话的人,带着艰涩的含混,当对方吐出的字句滑过池殊的耳膜时,他感到像被毒蛇舔了一口。
他摸了一下自己发麻的耳根。
好怪。
人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人、突然就学会了说话,他径自绕过他,脱掉外衣和鞋,仰倒在床上。
他看上去很疲惫,眼底浮着浓浓的青黑,唇瓣与脸颊也没有什么血色,不笑的时候,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阴郁而病态,他的皮肤在白炽灯下几近透明,衬衫宽松的袖口下,是清瘦漂亮的腕骨。
怪物只是转了个身,没有靠近他,靠近也没有必要,他极好的视力,能清晰地捕捉到人类睫毛颤抖的弧度,瞳孔细微的变化,以及胸口微弱的起伏。
他似乎累得直接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过了很久,池殊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青年浅茶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困意,他支着下巴,长密的睫毛投下阴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怪物。
“过来。”池殊说。
下一秒,数十条蓝色的锁链出现在男人的身上,从肩胛禁锢到手腕,深陷入皮肉,将他高大的身躯紧紧束缚,其中一条的末端勾在青年的食指。
他的意识波和对方身上的锁链建立了链接,现在拥有完全掌控的权限。
池殊拉了一下,男人便不受控制地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他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恶意冰冷的视线毫不收敛地扫荡过青年光裸脆弱的脖颈,意图昭然若揭。
他仍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床头,鸦色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入锁骨。
池殊掀起眼皮,拉了拉手上的锁链。
“蹲下,让我好好看看。”
第157章 往昔9 奖励他
男人高大的身影缓缓低了下去。
他就像一个被迫戴上镣铐的野兽, 佯装顺从,佯装臣服。
他半跪在青年的脚边,垂下眼的一瞬间, 脑海中掠过自己扑上前去咬断这个人类脖颈的场面,身体里的细胞开始兴奋起来, 猝不及防地,一只手捏上他的下巴, 用力把他的脸抬起。
怪物撞进了一双颜色极淡的眼睛。
很温和的茶色, 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但眉梢压的阴郁与上挑的眼尾偏生冲淡了那份柔和,看上去病态又矜贵,敛眸俯视他的时候, 目光掠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味道,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 怪物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这个人类生来就该这样高高在上的。
池殊托着他的下巴, 拇指与中指抵住下颌骨,食指陷入唇角, 左右掰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他的尾指不时扫过男人的下颌, 犹如一片羽毛抓挠, 让他感到……痒。
一种伤口在生长血肉的痒。
“马马虎虎。”
头顶上传来池殊的评价。
他松开手的瞬间,怪物竟有种想主动想把脸蹭上去的冲动。
意识到这点之后, 男人漆黑的竖瞳陡然收缩成一线, 犹如深渊的裂缝。
池殊在他的面前抬起手指,隔着空气,一个数一个数地慢慢数着:
“一, 二,三……三十六,三十六条波频链。真不错。”
他低低笑了声,忽然倾身,额前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垂下一缕,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要不要跟我玩个游戏?”
“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你会获得……奖励。”池殊说得不急不缓,慵懒的语调犹如诱人深入的恶魔,“你可以用奖励来让自己身上的链子少掉一条。”
他将蓝白色的锁链缠在自己的手腕上,放在灯光下端详,张开指缝漏下的光束里,它犹如一条漂亮的水晶链。
池殊歪了歪头:“玩吗?”
半晌,怪物喉结滚动,缓缓说:“好。”
******
“第一个任务,写我的名字,二十遍。”
池殊拉开两把凳子,径自坐上其中一把,把笔跟纸丢到怪物的面前:“来吧。”
长达近十秒的静默后,男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用人类的手指握起那支笔,将他用拇指抵在食指与中指旁,动作有些生疏。
“你的名字是……”
听到这话,池殊掀起眼皮,托腮盯着他,他明明脸上是正笑着的,但怪物竟从他的目光中读到某种冰冷的寒意。
“池殊。”他轻轻眨眼,眸中冷意便如冰雪消融,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他语调散漫:“池塘的池,特殊的殊。”
然后怪物开始写。
点,提,勾,竖。
池有六笔。
横,撇,点,捺。
殊是十划。
当他写下第二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地,写错了一笔,他连忙去修正,但已经来不及,墨痕洇透纸背,再难弥补。
青年淡淡扫了他的笔尖一眼,
“重写。”
之后怪物再也没有出过错。
他写得很顺畅,几乎不用去看,池殊的名字就能跃于纸上,仿佛这两个字他曾练过很久很久。
那种熟悉的痒意又来了。
他明明没有受伤,却感到血肉在生长,犹如嫩芽一样的生命,在他的肋骨的夹缝间钻出。
怪物忽然感觉自己握笔的手上还贴着一只手。
他写池。
那只手带着他再写一个池。
他写殊。
……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幽灵正站在他的背后,操控着他的行动,它是那样的沉重、安静,以至于当怪物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写满了一面那个人类的名字。
池殊并没有阻止他。
当怪物放下笔,他才说了一句:“写多了。”
“但奖励不会变多。”
怪物不知道,那个幽灵的名字叫做习惯。
记忆可以抹去,情感也可以消失,但习惯就像在皮肤下流淌的血液一样,无数次地流经心脏,变成他呼吸的空气,存活的养料,它渗入他的骨血,他的举止与言语,它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让他的意识陷入恍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池殊解开了一条怪物身上的锁链。
*
“第二个任务,陪我玩一天。”
于是周六的游乐园里出现了两个奇怪的游客,在一帮带孩子的家长中显得鹤立鸡群而格格不入,由于怪物自带威慑气场,他们走到的任何地方,周围一圈都是真空地带。
他们玩了云霄飞车,海盗船,摩天轮,旋转木马,和鬼屋。
池殊问他:“你觉得哪个最有意思?”
怪物:“鬼屋。”
他在那里成功吓哭了五个小孩子和三个大人。
池殊笑了一下,很轻很浅的一下,但怪物还是捕捉到了。
他下意识问:“你呢?”
池殊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摊子,说:“我想吃冰淇淋。”
“这也是任务吗?”
“是任务中的一环。”
于是怪物把冰淇淋买来了,老板甚至战战兢兢地多找给了他钱。
池殊拿着巨无霸冰淇淋,和他又在这里逛了一圈。
怪物想:
甜点能让人类感到开心,但这个人类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他不喜欢他陪着他吗?那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出来和他一起玩?
不管怎样,他身上的锁链又少了一条。
*
第三个任务是连看五场电影。
第四个任务是逛一整天的商城。
第五个任务是爬上山顶看星星。
第六个任务是给池殊念完一本童话书。
……
第十个任务是和他通关任意一款双人游戏。
“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怪物忍不住问。
他的身上只剩下二十六条锁链,它们对他的约束少了将近一半,他开始期待任务,怪物说不清是为了早点摆脱链条的束缚,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类,或许两者都有。
他不再像初见时试图杀死他,开始对他产生好奇,甚至……想要进一步地了解他。
他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不一样。
刚洗完澡的池殊躺在床上,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摸索着拿过床头的药瓶,打开倒了倒,空的,于是他把瓶子丢了过去。
“帮我买药。”
这是池殊常吃的安眠药,吃多了有依赖性,对神经也有损伤,他三个多月前决心戒掉,并且坚持了很久,但最近一段时间又开始吃了。
一颗睡不着,就加到两颗,三颗,四颗……池殊今天才发现药已经被他吃完了,突然有种难过的感觉。
就像小孩子吃空了糖罐,一边担心蛀牙一边还想吃。
当怪物买药回来后,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青年的影子,暴躁与恐慌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涌了上来,但他循着那人的气味,很快在楼顶找到了他。
青年坐在松动的栏杆上,一副惬意的模样,垂落的腿在空中轻轻晃荡,下方是距离数百层楼的地面。
池殊仰头看天空,他们现在在城市,光污染比较严重,只能看到一些比较亮的星星。
他说:
“真漂亮。”
“你在哪一颗星星上呢?”
“我不知道。”
“那里能看到地球吗?”
“我没有出来过。”
“那你遇见过什么人吗?”
“研究员,还有你。”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
怪物顿住了。
他看着青年微仰的颈,阴影在他的侧脸切下一道弧,眼睛则倒映出城市霓虹的色泽,长长的睫毛显得安静又乖顺,他坐在高楼的边缘,像一片随时可能跃下的羽毛。
“我想触碰你。”
他脱口而出。
池殊笑了出来。
他笑得有些难以控制,身体连着身下年久失修的栏杆都在颤抖,差一点掉下去,被怪物用手和触手一起拉住。
感到腰上的力道,池殊回过头,垂下眼,轻轻道:“谢谢你救我。这也算一个任务吧。”
怪物罕见地愣了一下:“我……”
身上的锁链又少了两道。
束缚变少了,但怪物却发现自己一点高兴不起来,隐隐地,他有些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类明明不开心还在露出笑容了。
池殊毫不留恋地将自己的手从怪物的手中抽出,轻巧地跳下,站稳,从他的兜里拿过药瓶,粗暴地拧开,随便倒了几颗咽下。
“回去吧。”
“我累了。”
******
——恭喜,实验成功了。
——如果将能量体最初的情感指数定义为0,那么他现在已经对你拥有了5的情感,他把你当成了朋友,我们能预测,很快,他就会对你产生友情之上的情感。
——你的配合对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没意思。”
——什么?
“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吗?因为我一直都在诱导他,诱导他对我产生感情,我太了解他,知道他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让他对我产生感情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而我的手里始终捏着主动权,他在我的掌控之下,我只需要稍微释放一点点善意,他就会依恋我,我再适时向他展露我的脆弱,他就会对我产生保护欲。”
“更何况他几乎没有与其他人类有过接触,没有见证人类的谎言与不择手段,就像一张白纸,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相信我。”
——所以,你的意见?
“你们的研究太保守了,我这里有更有趣的玩法。”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非人类也会产生爱’,而之后——我将向你们证明,爱不需要依托记忆。它能够跨越时空,乃至在更高维的层面上传播。”
——稍等。
——……
——我们会尽可能满足您的要求。请您开始吧。
——顺便,有关我们之前问您的问题,您有答案了吗?
“当然。让我们玩一场游戏吧。”
“一场以人命为筹码的游戏。”
第158章 往昔10 “世界注定毁灭”
“兆匙的预测是近乎完美的, 绝对正确的。”
“世界注定毁灭。在五年之内。”
“除非……”
“除非?”
“除非往兆匙内引入新的变量,否则未来根本不可能改变,也无法改变。”
“所以, 变量是?”
池殊点了点储存着游戏的数据盘。
温千华笑了,
“我明白了。”
他们的所有交流都通过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字, 为了不引发怀疑,他们将这些字的部首打散, 按数字编号, 转换成摩斯密码后, 再以各种手段传播给对方。
比如纸上的划痕,书架上书籍的顺序,反光镜闪烁的频率, 钢琴演奏的曲调, 对话时依某种规律排列的音节……
即使那些人真的进行了破译, 也注定会卡在最后一关——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的文字。
池殊的计划是这样的:
“我会向他们提议, 利用三维技术把游戏全真模拟,地球上的玩家会被随机挑选进入游戏, 如果在游戏内死亡,意识会被‘回收’, 玩家们的身体将被统一存放, 在外人看来, 就像真的死去。”
“还有,直播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有观众, 才会更好玩。”
温千华:“你怎么保证他们接受你的提议?”
“余渊告诉我过,那个世界阶级分化很大,下层区的人生活贫瘠而悲惨, 无处抒发的情绪自然要找一个宣泄口,政府为了镇压暴动,大力发展娱乐行业。我想,没有一种娱乐,比观赏拼命求生的人在游戏中死亡更有趣。”
“而且我对我们设计的游戏很有自信。”
“然后,就是计划的关键。我需要你,还有了解兆匙的安时镜帮忙。”
“要建立直播间,需要将两个世界的意识网进行链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利用病毒,让它侵入那个世界,盗取他们的科技树,从中找到能够威胁他们的武器,研发它。”
“还记得吗,我们在那座孤岛的地下研究所里留下了一个和国科院中一模一样的‘兆匙’。因为要通过计算预测未来,它内部蕴含的能量是巨大的,改造过后,它可以作为研发的核心动力源。”
“这段时间,通过和余渊的接触,我从他身上得到了有关那个世界的意识数据,可以通过这个,创造有针对性的意识网病毒。”
“我向他们举荐了你和安时镜,说你们是我的助手,你们进入游戏后,会获得比普通玩家更高的管理权限。在我这边成功前,尽量跟他们打好关系,争取一些对我们行动有利的东西。”
温千华:“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配合他们进行一项研究,一项……爱是否能跨越四维的研究。你别笑,我知道听起来很扯,但在那些人的眼里,科技的尽头……就是情感。那个世界正面的情感太匮乏了,即使他们有远超于我们的科技,但人们活着并不幸福。”
“我会清除我的记忆,换上全新的过去,因为这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我需要进行一年的休眠与一年的适应期,也就是说,我会在你们进入游戏的两年后开启它。”
“我把我的记忆接口藏在游戏的一段代码里了,等到研究进入尾声,你要带我取得它。”
“计划的时间跨度很长,中间肯定会有很多变数,我需要消失两年,所以你才是他的主导者,为了达到目的,你可以不择手段,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他们,我会无条件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当然,你必须活着。好吗?”
温千华:“好。”
“最后,为我们的计划取个正式的名字吧……嗯,就叫——位格计划。”
……
池殊还给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挂。
天赋【万诡迷】,对一切鬼怪和npc无差别产生吸引力。
但有句话没写在介绍里。
——天赋触发对象越强,产生的吸引力越大。
换言之,这个天赋对余渊有特效。
******
记忆走入尾声,最后的画面定格,碎裂,变作黑白交替的噪点,像雪花般在混沌的虚空中浮动。
池殊猛地睁开了眼,像一个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隐隐的血腥味,视野里,记忆碎片的轮廓还未完全褪去,他下意识攥紧指尖,仿佛试图抓住什么,但落空了。
他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长达十四年的过往中,那些信息带给他太大的冲击,以至于一时间难以完全消化。
直到身体上的疼痛拉回了池殊的意识。
他低头,发现自己还被触手缠着,手臂、肩胛、腰、以及腿,漆黑的触手在他的身上绞紧,缓慢蠕动,让他难以挣脱。
青年艰难地抬起头,觉察到他的动作,触手不安分地颤动起来,黏腻的触感攀附他光裸的皮肤,像一条条游走的蛇。
重新回归正常的视野里,池殊并没有找到[混乱]的身影。
那股恐怖压迫的气息也不见了,剩下的触手只是纯粹的、无法独立思考的怪物,凭着本能锁住空间内唯一的人类,犹如蟒蛇捕获猎物。
池殊不相信混乱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被余渊给融合了。
那余渊呢?
他同样感受不到对方,也不知道他在吞噬混乱后,获得了多少记忆。
那人目前用不着他操心,把杂乱的思绪压下去,池殊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培养基地。
但已经被那些黑色的触手毁得乱七八糟。
破碎的玻璃器皿,黄绿色的溶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生长着人体器官的虫子在天花板与墙壁爬行,皮肤苍白的怪物贴着地面蠕动,它们拥有人的身躯与肢体,却长着长而尖锐的口器。
在他的周围,大半空间都被蠕动的触手占据,它们似乎是从最大的玻璃培养皿中爬出来的,触手的吸盘遍布天花板和地面,把这里彻底变成它的巢穴。
池殊不会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不光是触手,这个空间内其余的怪物都会扑上来将他给撕碎。
但这样继续被困着也不是办法,池殊决定先利用鬼婴和兔子把一部分的怪物给引开,再处理身上的触手。
然而计划比不上变化。
他还没开始行动,整个空间陡然震颤起来。
这个房间全由合金打造,坚固异常,尽管如此,灰色的天花板在轰鸣声中凹陷下数块,房间内的怪物焦躁地四处爬行,触手也疯狂颤动起来,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绞碎。
池殊心知不能再等,咽下喉间的血腥味,电锯的运作声里,血块翻飞,缠住他手脚的触手被砍成几段,池殊连忙往门的方向跑。
他的动作引起了其余怪物的注意。
天花板、墙壁、地面,它们犹如疯了般朝青年涌去,密密麻麻的躯体令人头皮发麻,触手的断肢重新生长,迅速就绞上池殊的脚踝。
强硬的力道传来,他重心一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倒。
憧憧鬼影浮现在他的周围,怪物们可怖的面容近在咫尺,池殊艰难喘气,感到自己的腿骨几近被碾碎。
触手很快就被锯子砍断,但砍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它们生长的速度。
只是停留的瞬息,虫潮包围了他,触手蠕动的血肉疯狂膨胀,冰冷可怖的气息袭至面门,他的抵抗显得格外徒劳与无力。
一切似乎走到了绝路——
巨大的轰鸣声在池殊的背后响起。
他下意识回头,身旁怪物攻击的动作也因此凝滞的了一瞬。
那扇坚不可摧的大门上竟出现了一条猩红的裂纹。
门板与墙壁连接的部位簌簌掉下粉末,而后是更加猛烈的袭击,猩红的色泽像是割开的伤口,每多一道,门颤抖的幅度便加剧一分。
“砰”
大门轰然倾倒,扬起滚滚飞尘,露出门后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他单手持刀,维持着那个踹门的姿势,视线与池殊短暂地交错了一瞬。
那人看上去像是一路杀过来的,长靴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脚印,黑色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成暗红,绷带从右手缠绕到小臂,血迹斑斑,鲜红的刀锋犹在滴血。
下一秒,陈延动了。
他的攻击比他更快,甩出的殷红刀芒瞬间变作数十道,交织成一张锋利寒锐的巨网,朝池殊周围的怪物袭去。
触手流出的血溅了青年一身,几滴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带来黏腻的触感。
陈延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人拽起,话语间带着几分来不及收敛的杀意:“能跑吗?”
池殊感受了一下自己失去知觉的腿:“应该……能。”
陈延猛地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触手的攻击贴着池殊的鼻尖擦过,瞬间被刀芒斩成了几段。
“不能的话,我背你。”
但这里的怪物是在太多了。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培养皿中爬出,从四面八方朝两人发动袭击,杀了一波还有一波。
陈延手中的刀红光愈盛,闪烁着嗜血的杀意,与此截然相反的是青年始终苍白冷峻的面容,他唇角绷直,没来得及擦掉的血凝在他的脸上,涂抹开来,让他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这期间有怪物从池殊的背后偷袭,他躲闪不及,陈延用手挡了一下,血流过小臂,沿着他的指骨流下来,下一刻,怪物就被炸成了血花。
此时他们身前终于被清出一条能突围的路,陈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着池殊往门的方向跑。
池殊感到那人的血流过他们交握的掌心,黏腻而滚烫,他的腿之前被触手袭击,跑起来的时候,有些艰难。
终于冲出了那个房间,这时池殊才看清走道上遍布的畸形断肢,人头滚了一地,红色的血飞溅上天花板,场面血腥至极。
全都是他的手笔。
背后传来怪异的吼声。
池殊转头便看见黑色的触手破开了那扇门,巨大可怖的身躯几乎挤满走廊,朝他们穷追不舍。
陈延手中的刀锋转了转。
刀芒袭去,将数十根触手砍断,但新的血肉再度长出,明显比之前生长的速度更快。
触手的行进速度并不快,或许逃跑比反击更有用,陈延拉着身后的人往前狂奔,没多久,觉察到了池殊的异样。
那人的腿受了伤,而且……状态不太对。
他忽然松开手,主动往前一步,背对着他弯下身。
“你走太慢了。上来。”
情况紧急,池殊也没有别的选择,将手臂环在青年的脖颈处,陈延收了刀,托起他的膝弯,他背得很轻松,速度丝毫未减。
也许是一次性接收了太多的记忆,池殊的大脑迟来地感到刺痛,他把下巴搁在那人的颈窝,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陈延自己的,还是怪物的。
他的呼吸落在他敏感的侧颈,温热,有些痒,陈延不着痕迹地将头往旁边偏了偏。
他带人跑出了那条通道,随着最后一道门闸关闭,触手没再继续追上来,他正打算把池殊放下来,忽然觉察到,那人似乎睡着了。
青年的呼吸安静平稳,陈延试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对方迷迷糊糊说了句“别吵”,将脸埋进他的脊背。
他漆黑的眸中划过莫名的情绪。
这么没戒心?
……
池殊是被系统的提示音吵醒的。
睁眼的时候,他心口一紧,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趴在人家的背上睡着了,转头看到陈延还在旁边,无声松了口气。
“醒了?刚才游戏系统发出了一些奇怪的警报声,没什么重要内容,所以我没叫你。”
池殊笑了笑:“谢了。”
他还欲说什么,视野里忽然跳出一面悬浮的虚拟屏幕。
视线触及文字的瞬间,池殊瞳孔微缩。
这是……
与此同时,第一第二世界的玩家不约而同收到了来自系统的提示。
【滴——】
【指令正确。】
【大型副本已启动。】
【副本名:异种之界】
【副本难度:?&#%】
【执掌神格:诡兆&烬灭】
【副本容量:1000】
【正在随机抽取玩家进入游戏……】
【当前进度:52/1000。】
【副本载入中……】
第159章 异种之界1 【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
【意识链接失败, 直播系统暂时关闭。】
【被动天赋:[万诡迷]已激活。】
【玩家身份卡已生成完毕。】
【姓名:池殊】
【身份介绍:数年前,异种侵入世界,异种研究所与人类护卫队随之成立。
你是异种研究所的一名A级研究员, 代号CC-16,你的老师离职后, 你就接手了他的研究项目,包括他的异种实验品。
但事情逐渐开始变得奇怪……】
【请时刻维持你的人设, 遵从扮演法则, 一旦违反任意一条, 将直接对玩家进行回收。】
【具体法则请通过终端查看。】
【祝您——游戏愉快!】
终端在池殊的手腕上,长得像小天才电话手表,池殊点开它, 立体的虚拟屏幕出现在眼前。
他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人设扮演法则:
1、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 所以不会使用武力。
2、你热爱你的工作, 所以每天必须与你的实验品接触一小时以上。】
【隐藏规则:███,██。】
池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没有主线任务。
也就是说, 玩家没有离开这个副本的途径。
大型副本开启得十分突然,竟然直接把他从上一个出故障的副本拖进了这里, 看来这个副本的权限很高。
直播间断连……说明这肯定不是那群人的手笔, 毕竟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让玩家暴露在“观众”视线下的机会。
大概率是温千华修改了程序, 加速游戏进程,让他尽快地把余渊的剩余两块碎片找回。
看来在这两年时间里, 他们已经研制出了对付那个世界的武器。
这是容纳千人的副本, 地图肯定会很大,应该不只局限于异种研究所。
而且同一个副本里居然出现了两个神格……
池殊感觉任务艰巨。
*
视野里的黑暗褪去后,池殊的眼前是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耳边传来仪器运作时有节奏的滴答声, 他正处于一个全封闭的房间内,里面的装饰只有黑白灰三色,研究台上摆放着溶液和标本,墙边排着几个一人高的培养皿,畸形的生物在牛奶色的溶液里起伏。
屏幕上,是呈网格状分布的监控。
每一个监控都对应着一个房间,清一色的布局,白墙白地,中央放置着透明的方形培养基,不同的异种就被关在里面,右上角显示着实时监测数据。
它们有着超脱人类想象的畸形的身体,一些不在常识之内的怪异器官,但目前看上去都很平静,监测数据也都在给定的正常范围内。
除了池殊,陈延也在这个房间内。
或许因为他们进副本之前就在一起,所以被分配到了同一个位置。
池殊三言两语向他描述了自己的身份规则,问:“你是什么身份?”
陈延打开终端,跳到某一页,向他展示:
【你是CC-16研究员最信任的助手,你必须服从他的指令。】
【人设扮演法则:
1、你必须处于CC-16周围十米以内的距离。一旦大于这个距离并且超过十分钟,你就会被回收。
2、你热爱你的工作,所以每天必须和CC-16一起到岗。】
【隐藏规则:杀死CC-16后,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目光触及最后一行的时候,池殊恍然。
原来隐藏规则不是隐藏的。
副本又在针对他。
而且根据经验,这种要他完形填空的,百分之九十九跟神格脱不了干系。
手腕上的终端突然发出提示音。
【[活干完了吗]提醒您,您有一条新的日程:】
【在下班前对16-D6至16-Z2的实验品进行投喂,并认真记录数据。】
池殊花了一些时间熟悉面前的操作台该如何使用,然后调出整座研究所的地图。
随着他指尖的滑动,3D立体虚拟图像缓缓旋转。
这座建筑分为地上五十层和地下八十一层,像一栋蜂窝型的监狱,上层关押低危异种,下层则关押中高危异种,第八十一层空间很大,是普通层的十倍左右,被红色标示,代表着【超高危】。
池殊是A级研究员,拥有地下六十层及以上的权限,但更底下的就无法进入。
他负责的区域是地下四十四层,一个非常幸运的数字,以四十层为分界线,往下就是清一色的高危异种了。
他今天的任务是给其中一部分的异种进行投喂。
指尖在地图最底下的那块红色区域滑了滑,想都不用想,池殊定下了行动目标:拿到权限,进入八十一层。
神格肯定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
池殊和陈延在这间面积很大的实验室内找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用来投喂的饲料。
有将近三十袋,贮藏在冷冻柜里,黄色的塑胶材料,上面画着大大的警告标志。
【异种专用!人类禁止食用!禁止食用!禁止食用!】
池殊:……
每一个离谱的规则背后肯定有一个更加离谱的故事。
触碰后,眼前自动跳出物品介绍。
【奇怪的肉】
【五颜六色的、像史莱姆一样的块状凝胶,可以被捏成任意形状,但你最好不要去了解它们的原材料是什么。】
由于不知道那些异种能吃多少,池殊先带了十五袋,把它们放在专用推车上,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通道。
通道内设置着平行滑轨,他们只需要坐在里面,就能被自动送往目的地。
透过单向玻璃,池殊能看到外面灰白色的布设,墙壁上悬浮着异种的解剖结构图,在荧蓝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一双双阴冷扭曲的复目正凝视着他们所去的方向。
叮咚。
他们到达目的地,显示灯由红变绿,门打开后,两人推着推车走了出来。
面前是一条淡灰色的长廊,蓝白的灯光将整片空间照得敞亮,长廊左右交错排列着黑色的门,门高将近三米,宛如一个个矗立的巨人。
这里很安静,鞋子碰撞地板发出声响都被冰冷的空气吞噬,行走其间,有种空灵死寂的怪异感。
圆形图标印在通道的尽头——这是异种研究所的标志——图标的中央是一条漆黑的蛇,咬着自己的尾部,身躯缠绕在一把银白色的匕首上。
空间内单调的颜色看久了容易让人眩晕,池殊轻轻晃了晃脑袋,把目光投向左手边的第一扇门。
【编号:16-D6】
【食量:两格。】
【喂食频率:三天一次。】
【描述:多体共生,安静,正常情况下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注意事项:不要注视它的眼睛超过十秒。】
他和陈延对视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池殊刷卡打开了面前的门。
门开了。
房间内的温度比走廊上的更低,冷意渗入皮肤,池殊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指尖。
一面巨大的玻璃将整个空间分成里外两块,玻璃后,竟是一条条漆黑的铁栏,就像囚笼一样围成一圈方形,好几具惨白的人影站在其中,姿态扭曲各异,仿佛听见门口的响动,脑袋齐齐转向他们的方向。
视线短暂停留的几秒,池殊看清了那些人影的模样——
白色的雕塑,肢体残缺,有的抱头痛哭,有的伸出手试图挣扎呼救,眼睛的部位深陷下去,像一个个漆黑的空洞,一齐看过来的时候,给人种阴惨惨的感觉。
他连忙垂下眼,戴着手套,从陈延手中的袋子中拿了一团奇怪的肉。
池殊刚才还不知道食量后写的“两格”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
玻璃靠门的位置有一处小型的自动窗口,按下按钮,窗口就会弹出,他需要往槽里面加饲料,槽上标着刻度,几格对应几个刻度。
随着他的靠近,池殊感到来自玻璃后的注视愈发强烈,仿佛要生生撕开他的皮肉,他抿着唇,克制住涌起的想要抬头的欲望,蹲下身,迅速往槽里放了两格肉,推回窗口后,拉着陈延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咕叽的进食声。
门彻底隔绝了异种的注视,池殊无声松了口气,不作停留地往下一扇门走去。
他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现在已经一点了,还有三十多只异种要喂,他得尽快。
第二个异种是一面足有两人高的镜子,却照不出他们的模样,里面不时闪过黑色的恐怖人影,呆的时间越久,人影就会离他们更近一些。
他们必须在人影完全从镜子里爬出来前完成喂食。
第三个异种是一只会说话的昆虫,有着像飞蛾般柔软的身躯,不断蛊惑着两人吃掉它,在发现两人都无动于衷后,就开始无能狂怒地攻击玻璃。
……
……
终于,三十四只异种投喂完毕,总共花了三袋饲料。结束漫长的工作后,站在最后一扇门前,两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时已经是四点二十分。
他们坐滑轨回到了研究室。
池殊研究了一会儿手上的终端,发现它还有通讯功能,游戏系统的队友聊天功能已经和直播间一起被禁止了,换言之,想要隔空交换情报,只能通过终端。
池殊的联系人里空空如也,就先加了陈延为好友。
终端上还有区域地图。
他们所在的地方被分为东区和西区,异种研究所在东区,而西区是护卫队总部的位置,两区中间隔着一段遍布异种的危险地带,要想跨区,只能乘坐高架铁轨。
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
研究所的制度很严格,禁止提前到岗,禁止内卷,禁止加班,禁止研究人员下班后还在这里逗留,池殊和陈延只是在实验室里多呆了三分钟,就被不耐烦的机器人扒下制服,丢了出去。
门重重合拢。
两人站在大门口,面面相觑。
问题来了,他们今晚,该睡哪里?
******
夜幕逐渐降临。
夜晚是绝大多数异种的活动时间,当城市被黑暗笼罩后,它们就从四面八方藏匿的角落窜出,这里的居民通常在五点之后就紧闭房门,关上所有的灯,绝不外出,不管谁敲门,都不会去开。
这种时间段,在大街上游荡的几乎都是异种。
今夜除外。
闪烁的惨白路灯下,两道人影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
异种的复目迅速捕捉到猎物,发出无形的波告知同类,只是几个呼吸的瞬间,便集结成一支队伍,朝那两个人类涌去。
望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池殊头皮发麻,刚打算召唤道具,突然想起了什么,心头咯噔了一下。
【人设扮演法则其一:】
【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所以不会使用武力。】
第160章 异种之界2 哄骗,利用,甚至杀死他。……
青白的人脸在暗黄色的路灯下迅速掠过。
它们有着肖似人类肢体的手臂和腿, 多足,面部分布着并不规整的五官,仿佛一张被用力撕扯过的人脸, 皮肤下骨骼尖锐的轮廓清晰可见,口器中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它们便近在咫尺。
两旁的居民房隐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从中传出, 漆黑的窗户如同憧憧鬼目。
猩红的长刀出现在陈延的手中, 刀锋如血, 他上前一步,挡在青年与异种之间,冷声:“跟紧我。”
尾音尚未落下, 袭至身前的异种便被刀芒连腰斩段, 惨叫声中, 残肢与血肉翻飞, 被晕红的灯光下,两人面前瞬间开出一条血路, 陈延攥着池殊的手腕,往前跑去。
他们两个目前是绑定的关系, 陈延无法离开他的身边, 当然, 也不会为了获得自由而杀了他。
布满异种的街道顷刻被清出一片真空地带,或许是忌惮人类手里破坏力堪称恐怖的刀, 其余的怪物蛰伏在黑暗中, 无声窥伺着。
池殊的视线掠过周围攒动的阴影。
这里的居民房都很矮,街道的布局规整而干净,很难找到供人躲藏的地方, 暴力破门或许是条路,但很可能动静会引来更为强大的异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们不可能一整夜都在大街上一边杀异种一边跑,陈延也是人,他也会累,而自己是个“柔弱的研究员”,帮不上什么忙。
面前的路好似长得无穷无尽,为了躲避,他们有时会拐进岔路,从遇到异种到现在,已经不知跑了多少条街。
这就是地图太大的坏处了。
怪物多到杀不完,虽然等级不高,但在他们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会被生生耗死在这里。
天色似乎更黑了几分。
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周围的路灯愈发昏暗,一下又一下地闪烁着,发出呲呲的怪声,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在重重地喘息。
一股巨力猛地从脚底传来!
池殊条件反射地就试图挣脱,那力道却越抓越紧,他低头,看到一只青紫色的手正死死扣在他的脚踝上,水泥地面,隐约浮出一张微笑的人脸。
陈延回身,一刀甩去,手便被连根斩断,但五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腿。
一声怪笑后,人脸无声消失在了地下。
池殊弯身就要去把那只鬼手扒拉下来,却在半途被陈延截住:“我来。”
他想起对方的天赋是免疫副本内鬼怪的攻击,便点了下头。
自己要是出意外,陈延也得跟着遭殃。
于是青年在他的身前蹲下身,苍白的面庞随之隐没于阴影,路灯在他的侧脸上切出一道锋利的弧度。
一股牵拉感自脚踝袭来,冷意渗入皮肤,鬼手发出咯咯的声响……
池殊忍住把脚缩回去的冲动,听到那人问:“疼?”
他摇了下头,随即意识到陈延现在看不见,开口:“没有。”
他的裤腿在这一过程中被割断一截,陈延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毫无防护的脚踝,对方体温偏高,和阴冷的鬼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冷热陡然交替,令池殊的指尖颤了一下。
手被取下后,陈延盯着他小腿处青黑色的痕迹,微微皱眉。
暗沉的鬼气如同毒蛇缠绕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正蠕动着一点点向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圈住青年的脚踝,下一秒,那道黑气便沿着两人相交的部位转移到了陈延的指间。
他的体温顺着他握住池殊小腿的动作渗入皮肤,池殊忍不住低下头,感到有些莫名。
……他在干嘛?
没给他询问的机会,陈延便站起了身。
昏暗的灯光下,他苍白手背上青黑的痕迹格外明显,像有形的毒素般沿着他淡青的血管蔓延。
池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手……”
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过分久了,陈延甩了甩指尖,将它背在身后,若无其事道:
“没关系,很快会好。”
“走吧。”
他下意识要去捉青年的手,忽然意识到自己左手上的鬼气还没有散,于是把刀丢到左边,用右手牵住他。
那人惯用握刀的那只手缠着绷带,没来得及干涸的血沿着两人交握的地方染上池殊的手,烫的,不知道是血液的温度,还是对方的体温。
走在前面的陈延突然顿住脚步。
池殊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一副极为恐怖瘆人的景象。
无数双手从地下长出,昏暗的灯光下,它们缓慢摇动着,青紫色的手背一点点翻转,露出长着人脸的掌心。
人脸冲他们露出微笑。
两人调头就跑。
紧追着他们的脚步,一只只手从地下伸出,惨白的指尖如同牙齿,手掌用力拍上地面,却只能抓住两人疯狂逃离的影子。
前方,蛰伏已久的异种在此刻齐齐朝他们涌来。
肢体摩擦地面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人脸与身躯相接的骨骼张开,露出尖利的口器,无数双眼睛从它们的骨骼间长出,像一块巨大的霉斑。
两人已经没有退路。
陈延左手持刀,带着池殊杀入异种群,飞舞的断肢间,池殊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
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已经被拖慢,身后青紫的手长满了地面,指尖几乎快碰到两人的脚跟,异种们仿佛源源不断,飞溅的血将路灯都映红。
池殊忽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屋顶。”他快速道,“你先上去,再把我拉上来。”
没有犹豫的机会,他们几乎完全被包围,陈延点头,拉着他往其中一侧跑,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压扁又拉长,边缘因光线的闪烁而颤抖着。
迅速清理完他们周围一片的异种后,陈延短暂地和池殊对视了一瞬,反身蹬地,猛地往墙壁一个借力,手指抓住墙体往外延伸的一角,把自己拉了上去。
下方,新的异种朝仅剩的那个人类疯狂扑来。
池殊背朝墙壁,屋檐的阴影笼罩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下颌的血迹凝成暗红,他抿着唇,紧紧盯着最前面的那几只怪物,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显出几分狼狈。
他准确地躲过异种的攻击,余光瞥见地下伸出的鬼手,连忙闪身后退数步,大喘了一口气。
“手给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延跪在狭窄平台的边缘,弯腰向下竭力伸长手臂,发现长度还是不够,干脆收刀入鞘,抓着刀柄,将另一端朝池殊伸出。
他用力抓上。
池殊的脚下,那些青紫的手疯狂生长,破地而出,扭曲的肢体交叠在一起,拧成麻花,手掌中的人脸发出古怪的笑声,尖利惨白的手指在空中抓挠,试图把青年拽回去。
冷意触上皮肤。
被拉上来后,池殊的后颈已经被汗水打湿,他随手将额前发丝捋到脑后,脊背靠着墙,长长松了一口气。
异种攀着灰白的墙体,黑影蠕动,已经爬到了中部的位置,距离他们不过数米。
陈延微微皱眉,刚想动手,耳边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猛然撕裂空气,打入其中一只怪物的体内,而后炸开,连着周围的数只都变成了血花。
池殊闻声望去,看到长街的尽头,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人影。
为首者穿着漆黑的制服,高领拉过下巴,带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昏昧的光线下,那双眼准确无误地锁定了两人的位置,正直勾勾盯着池殊。
对上他的视线,池殊眸色微动,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熟人。
下一秒,那些异种竟是齐齐放弃了对他们的攻击,转而涌向街道尽头的那几人。
那四道人影齐齐动身,为首的男人举起枪,漆黑枪口挪移,弹无虚发地射入怪物的身体,爆炸的余波连成一朵朵蘑菇云的血花。
有他们的加入后,密密麻麻的异种群瞬间被清扫了一大片,青紫的手从布满残肢与血肉的地上疯狂长出,手掌摇动着,上面的笑脸愈发怪异而扭曲。
整条街几乎都被它们占领,从上往下看,就像一片血肉蠕动的沼泽,任何踏入其间的人都会被吞没。
队伍中的一个长发女人抬起了指尖。
红光闪烁,只是瞬息的功夫,一条猩红的长阶自她的脚下凭空而起,往外延伸,尽头是池殊两人所在的方向。
四人齐齐跑上台阶,本应数百米的距离,却在他们踏上的那一刻空间陡然扭曲,无形波纹颤抖,池殊眼前一花,那几人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前。
女人的脚下,殷红色的台阶犹在浮动,边缘虚化,犹如一段悬浮的绸带。
这是……天赋?
为首男人的视线在池殊的身上停留了两秒,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又移开了视线。
“我们是玩家。”他说,“这里不能久留,跟我们来。”
朝央再度发动血色台阶,长阶凭空出现在他们的身前,一节节地往上延伸,像一条撕裂空间后留下的伤痕,尽头消失于未知的黑暗。
“快点。”她冷声,“还有五秒。”
她用冷漠的嗓音开始倒数,等最后一个陈延也跨上台阶后,周围空间陡然颤动,池殊感觉自己的身体穿过了一层波动的水膜,短暂的眩晕后,视野由暗变亮,异种们的嘶鸣声都消失了,他们此刻正身处于一间会客厅,暖色调的地毯上布设着沙发与茶桌。
池殊的视线缓缓投到了那个“熟人”的身上。
安时镜摘下面罩,露出苍白俊逸的面容,他眉眼弧度温和,注视着他,唇角自然扬起,半晌,一字一句道:
“池殊,欢迎回来。”
“那个世界已经无法维持对异渊游戏的监视和管控,在兆匙能源的加持下,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威胁他们的手段。位格计划正式进入尾声。”
“但最后一步,必须由你来走。”
池殊知道他在指什么。
余渊。
那个具有庞大力量的、就连另一个世界都无法将他彻底毁灭的能量体,只能依靠他来处理。
哄骗,利用,甚至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