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往昔3 【生日快乐】
虽然怪物难以产生人类的情感, 但他却能品尝出来自池殊情感的滋味。
他开心的情绪是甜的,犹如掉进了蜜糖罐,也是这个人类最喜欢的味道, 却很少有,平均三天才会出现一次。
怪物读到书上说人类高兴的时候会大笑, 欣喜的时候会微笑,这显然在池殊身上并不适用, 他常常笑, 但真正喜悦的笑却没有几回, 一般都是难过的苦味,或是遗憾的酸涩,愤怒的辛辣, 即使偶尔有甜味, 其中也夹杂着苦。
他知道池殊想逃出组织, 对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被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间隙, 他也讨厌出任务,每月只完成最低的限额, 每次任务结束, 他的脸上没有成功的喜悦, 只有疲惫与解脱。
“我可以帮你,帮你杀了那些人。”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年靠在他的身上, 透过窗户的月光在他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打下一条苍白的线, 刚好照亮他茶色的眼睛,睫毛浮动的光点犹如精灵。
他用唇形无声说话。
“你虽然拥有力量,但那些人没有教过你如何使用它, 我也不会这些。组织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势力,它的根系扎遍这个国家的土壤,退一万步说,即使你真的能够杀死这么多人,毁掉这个据点,组织残余的势力也不会放过我们,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在逃亡中度过。”
“那你……”
“所以我在等。”池殊转头看向他,往前倾身,面容自光亮进入黑暗,只差分毫就会与他贴上。
少年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怪物的视线不受黑暗限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浮动着冰冷的、玩味的笑意:
“当你发现以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对方抗衡,不如把它交给公众审判,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在审判前夕将一切真相呈现于阳光下。”
还有一个原因。池殊没有说。
他不想让外界知道怪物的存在。
他不知道一旦动用怪物的力量会产生什么后果,但那种恐怖的力量一旦暴露于世,必然会引起多方势力的注意,而现在的自己太过没用、弱小,甚至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更不要说让怪物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在怪物学会掌控这份力量前,池殊不会让他出手。
*
“我想学写字。”
某天,怪物忽然对他说。
彼时池殊接了一份帮高二生肝暑假作业的委托,左手摊着英语,右手摊着数学,怪物负责操控他的左手写abcd,他则用右手生死时速地与数学战斗。
听到他的话,池殊笔尖微顿:“我以为你会。”
“但写得不好看。”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怪物是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字,画得方方正正,毫无美感,他看过池殊的字,对方练过行书,写出来的字体潇洒飘逸,富有灵气。
“要好看干什么,你写给谁……”
“我想学。”怪物顿了顿,又补充,“写给你看,不好吗?”
他们明明光靠语言和意识就足够交流。池殊想。
而且从他这里流出的任何文字资料都会被组织收集,以防他偷偷往外界传递情报。
池殊:“好吧。”
当天他就去书店买了楷体字帖,考虑到怪物有很多触手,他特地买了五十本,用推车送到家门口,叠起来像一座小山。
池殊抱着字帖上楼,怪物的影子贴着他的手指帮他分担重量,半路遇到温千华,对方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买那么多字帖干什么?”
池殊:“当然是用来写。”
温千华的视线在他双手格外深的阴影处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挺好。还有,离金主要作业就剩一天了,你别因这个耽误了。”
池殊:“……知道了!”
要不是因为内疚温千华之前帮他出任务手受了伤,他才不会脑子一热把对方的那份要过来写。
整整三百多张卷子!万恶的学校!万恶的暑假作业!
*
怪物喜欢池殊教他写字。
少年温热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精神体分出的触手,缓缓用力,按着正确的笔顺一笔一划地勾勒。
他低头的时候,格外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子般的影,这意味着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对方的脸上打量。每写完一个字,他就会抬起头,要求他再写一遍,如果怪物写错,他的眉毛就会皱起来,烦躁地抓头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当然有。
怪物想。
但他发现自己每写错一次,就能让池殊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分钟,于是他开始频繁地写错笔顺、丢掉偏旁、把字形画得歪歪扭扭……当然,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不然的话,就会获得一个红温的池殊,对方会愤怒地把笔一丢,字帖甩到他身上,然后直到吃饭前都不跟他讲话。
他需要把控好微妙的分寸,尽可能让人类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点,又不能让人类的耐心值清零、怒气值达到满格。
这还是很需要技术的。
怪物可以操控十几根触手一起练字,不到一周,池殊买回来的字帖就写完了,怪物的字也练得有模有样,但总是会很“不经意”地出现一些小错误,让有完美主义的池殊不得不亲力亲为地去纠正。
每周五下午是怪物固定的练字时间。
池殊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怪物黑色的身躯能占据四分之三的桌面,操控着五根触手在五张字帖上一起写字。
而池殊就坐在桌角,捧着本书,不时分出一眼去看看情况,如果发现不对,就用书脊去敲一下对应的触手,而后用空着的那只手写下正确的笔顺给他看。
怪物把他写过的纸每一张都收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足够叠成厚厚的、沉重的一摞。
直到很多年后,池殊无意间拉开落灰的柜子,掉出来的纸张纷纷扬扬,劈头盖脸地砸了他满身,每一张上都是他亲笔写下的字迹,或是凌乱的涂鸦,而他呆呆站在它们中间,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切。
*
“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的模样来见我呢?”
池殊在一个人做事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对他发出这一问,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但怪物一直都有计数,从初遇到现在,他已经说了十七次同样的话。
“快了。”
想起自己上次的回答也是这两个字,有画饼之嫌,于是怪物又补充:“半年之内。”
池殊敲代码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那你能在我生日那天用人的模样出现吗?”
五个月后,是池殊的十六岁生日,在这之前,他已经过了三次只有两个人和一只怪物的生日了,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怪物想了想,说:“我可以。”
池殊:“我会等你。”
他们就这样用平淡的语气定下了这件事,从来不期待生日的池殊把日历翻到那一页,在日期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
彼时他与温千华暗中摧毁组织的准备也到了尾声。
为组织工作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在暗中搜集了上千条组织的罪证,每一条都有详细的日期、人证物证和逻辑链,不仅如此,还有一百零八条把控着组织命脉、能动摇根基的核心情报。
有关组织为了控制成员、在他们后颈埋的生物炸弹,两人也制作出了能令其失效的干扰器,这样他们的合作者就不用担心跑路时会被炸死的问题。
组织是一个庞大的怪物,一座分工明确、环环相扣的精密机器,他们需要先击碎它的心脏,让组织失去核心动力,由内而外地崩溃、坍塌。
一击毙命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些年,有许多势力早已布满组织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能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他们在几年前就用假身份联系上了那些势力的头目,期间一直断断续续的有联络,为的就是最终的计划。
在组织核心被摧毁,陷入混乱后,那些势力就会蜂拥而上,撕咬这只怪物失去生命力的尸体,尽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架不住大大小小势力联合的围攻,谁都垂涎组织这块肥肉,想要趁乱分一杯羹。
最后的几个月,他们敲定了最终的细节,并做好了后手工作。
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计划,池殊自己也能从中找到一些漏洞,但这已经是现在的他和温千华所能做到的极致。
******
行动的前一夜,夜空清朗,池殊站在Z市内楼高五百八十八层的大厦楼顶吹风。
从这里能俯瞰整座城市,霓虹沿着街道闪烁,犹如怪物被剖开后,体内奔流不息的血管,彩色的血肉构筑成高楼,汽车在钢铁丛林间穿梭,变作流光溢彩的缎带。
池殊搭着栏杆,清凉的风拂动他的发丝,惬意地眯起眼眸,他的外衣半敞着,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脚步声从他的背后靠近,温千华走到他的旁边,和他并排。
他望向远处,霓虹灯绚烂的色泽照入他的眼睛,过了半晌,温千华问:“小池,你紧张吗?”
“不,我很……兴奋。”
“我也是。”
他们的视线对视了一瞬,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笑意。
两人站在一起吹风,忽然,温千华说:“要来了。”
池殊:“什么?”
“别看我,看前面。”
转头的瞬间,池殊听见了烟花炸响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他们正对面的五百层大厦的中央,彩色的流光不断变换,霓虹灯勾勒出漂亮的花体,气球与彩带欢快地漂浮而上。
【生日快乐】
【小池】
深蓝的夜空中,金的红的绿的烟花一块炸开,汇聚成【HAPPY BIRTHDAY】的字样,周围一圈环绕着彩色的笑脸。
Z市零点的钟声缓缓敲响。
黑入大厦的电力系统修改灯光布局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烟花也被设置好了定时□□,放在不同高楼天台的各个角落。
温千华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池殊的生日其实在明天,但今日的行动到底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们都不知道。
池殊仰着头,等烟花完全消失,大厦的霓虹灯恢复如初,他才收回视线,看向他,笑着说:“谢谢。”
“如果成功了,你想去哪?”
温千华:“我?我想出国玩玩,说不定会来个环球旅行。先度假放松一下再说。”
“你呢?”
池殊安静了几秒,缓缓道:“我想去读A市最好的大学,做研究。”
他没有说是哪个方向的研究,但温千华心知肚明。
“因为他?”
“嗯。”
温千华笑:“那我预祝你成功。”
池殊:“对了,他说他明天就能用人形的样子来见我,你要不要……”
“别。”温千华打断了他,挑眉,“我相信他只想给你一个人看,要是我在,我怕你那位把我一巴掌拍死。”
池殊笑了:“没那么严重。”
“他对你占有欲很强。”温千华唔了一声,“我每次见到他,总是能感到……敌意?虽然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但显然,你那位似乎容易误会了些什么。”
池殊觉得他说得有些夸张,但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在余渊能变成人类后,或许自己应该好好教教他如何与除他以外的人类交往。
第152章 往昔4 余渊喜欢,池殊。
摧毁行动意外地顺利, 一切都在预计的轨道上进行。
这么多年,组织内部已经被蛀虫咬得七七八八,只需要一点外力, 就能掀起毁灭的风暴。
下午,两人藏在一座废弃的电力塔塔顶, 笔记本上绿色的代码如同魔咒般跳跃,快到肉眼无法捕捉, 每增加一行, 仿佛就在往摧毁组织的天平上加一枚砝码。
池殊靠在角落, 膝盖随意支着,嘴里叼着半根大列巴,在另一台笔记本上敲敲打打, 淡蓝的荧光笼罩住他苍白的脸庞, 字符在色泽淡薄的虹膜中闪烁, 犹如悬浮的幽灵。
温千华趴在用石头临时堆起的窗台边, 拿着高倍军事望远镜,盯着远处下方的组织总部, 视野里,组织的俯瞰图只是一座大型的机械维修工厂, 而百分之七十五的建筑, 都埋在地底下。
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实时监控, 打了个哈欠。
池殊这边的工作已经进入尾声,输入最后的指令, 他敲击的十指快到只剩下残影, 长睫低垂,洇深眼底因长达数日高强度工作浮起的青黑。
一切已准备就绪。
池殊的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问他:“可以了?”
他的语气随意得如同询问天气。
仿佛这个按键后连接的并非炸弹爆破的引线, 而是庆贺节日的彩带与礼花。
温千华:“嗯哼。”
池殊干脆地敲击了一下。
那一瞬间,上百个红色的弹窗在分屏上迅速掠过,每一个三角形的警告标志下都闪烁着【引爆成功】的字样。
埋设在地下的引线迅速点燃,它们的路径犹如血管般相互交错却又各司其职,火星无声燃烧,每一根指向的终点都是毁灭。
一个呼吸的静默。
爆炸声传来。
即使相隔数十公里,即使爆炸的源头来自数百米深的地底,他们所处的电力塔还是犹如肺痨病人般重重咳嗽了数下,头顶的碎石和灰尘扑簌簌滚落,但两人已经顾不上这些。
池殊一把将笔记本丢掉,抓起望远镜,挤在温千华旁边跟他一起看。
高倍镜的视野下,那座巨大的黑金色建筑已经彻底被滚滚浓烟笼罩,蘑菇状的烟云腾升而起。
在第一声重叠的巨响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建筑从外至内地一圈圈坍塌,地皮因强大的冲击波变得脆弱不堪,在高温下融化龟裂,露出地底疮痍的废墟。
那只被昔日的他们视为坚不可摧代名词的庞然怪物,在此刻轰然倾毁,骨架倒塌,暴露出焦黑的血肉。
警报、惨叫、怒吼、枪声……一切混乱的杂音都无法传入他们现在所处的高空,视野里,在浓烟中燃烧的组织犹如舞台上演的默剧,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宏大震撼,废墟下的演员正以生命在演出。
池殊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他忍不住伸出手,感受带着灰尘的热浪穿过指间,他触摸到阳光和清朗的风,渴求已久的自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近,仿佛伸长手臂就能够到。
他由衷赞叹,
“真漂亮。”
“一生只能见一次的场面,可惜不能拍下来。”温千华笑道。
他们给自己安排的新身份里,不允许沾染任何有关过去的痕迹。
救援的直升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他们迅速整理好东西,销毁现场,离开了废弃的电力塔。
无人的郊区车道上,监控已经被提前黑掉,池殊把车顶打开,音乐开到最大,一脚油门踩到底,红色的指针狂颤,车速瞬间飚上两百码,耳边只剩下狂吼的风与发动机的轰鸣。
温千华坐在副驾驶,惬意地展开双臂,将右手伸出窗外,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发动机巨大的咆哮里,池殊都能听见来自对方遏制不住的笑声。
当无意间对视上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时,池殊才意识到他也在笑。
上一次这样开心,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由于他俩都无证驾驶且未成年,车是不可能开进市区的。
兜完风后,池殊把车开到一处偏僻的河边,两人一齐将它沉了下去,然后去了附近的城镇,乘上了前往市中心的公交。
******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十月底的B市阴冷潮湿,向来喧沸繁华的城市在雨幕中显出几分颓败的靡丽,仿佛浓妆的女人在吞云吐雾,纸醉金迷的宴席尚未开始,就有了落幕的孤寂感。
怪物最近几天都没有在他的旁边现形。
他答应过池殊,会在他十六岁的生日以人的模样出现,这几天需要好好准备,暂时无法现身。
雕琢精细的人形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更不要提池殊的审美还很高,怪物不希望自己长了奇奇怪怪器官的失败品被他看到。
他们约定好会在生日那天的零点整见面。
池殊用伪造的身份证件订了酒店。以防和温千华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两人住入的酒店隔了将近十公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风声肯定会很紧,他们最好暂时分开,不容易引人怀疑。
住入房间后,他先是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走出,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组织炸毁的消息,他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拉开窗帘,一边擦头发一边从上百层的高空俯瞰城市的夜景。
这期间,池殊试着叫了几声余渊,但都没有回应。
从今天起床后到现在,对方就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也没有偷偷把自己的身体藏进他的影子里。
看来是在好好地给他准备礼物,要给他一个惊喜。
一直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在今天落下,池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坐在电视前,虽然眼睛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但脑海中却在想象余渊会以什么模样出现。
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太高,池殊数日不眠不休高强度工作的大脑也异常疲惫,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更是助眠利器,想着想着,他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累得失去了意识,思维不再运转,也没有做梦,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池殊是被闹铃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摸出手机,发现现在是00:34分。
闹铃响了三十多分钟,竟然都没有吵醒他。
日程上跳出一行字:【生日快乐,池殊。】
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正在用欢快的音乐播放广告,池殊把手机丢到一边,站起身,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有一个声音说万一呢,于是他跑进卫生间,拉开浴帘,又跑回来,打开卧室里所有的柜门与抽屉,然后爬进漆黑的床底躺了一会儿,站起身,跑到阳台,刺骨的冷风伴着雨水吹到脸上的那一刻,理智回笼,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他想起了十岁的那个冬天,为了躲藏他把自己淹进水里,冰冷的水灌入肺叶,他以为这么多年后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脆弱无助的孩子,现在幻想破灭,犹如一个吹到极致炸开的气球,给了他火辣辣的一耳光,提醒他——你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池殊被吹得浑身发冷,终于一步一步地挪了回去。
他仿佛连关上门的力气都没有,把自己丢到沙发上,仍由风把窗帘砸得啪啦作响。
他拿起手机,这是个新号码,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人的电话。
电话响了数十秒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温千华困倦的声音:
“生日快乐。怎么这么早就跟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那位会多缠你一会儿的。”
池殊没说话。
将近五秒的沉默。
温千华睡意未消,嗓音很轻:“……怎么了?”
池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消失了。”
“他没有来。”
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池殊的视线盯着空气,将同样的话缓慢地、一遍遍重复,
“约定的时间到了,但他没有来。”
“我叫了他的名字,很多次。”
“他从不会这样。”
“我……”
“我感受不到他了。”
“他不见了。”
“……”
“他走了。”
温千华:“小池,——”
“我去找你。”
池殊用冷静的语气说。
他毫不犹豫挂断电话的手指在颤抖。
虽然是凌晨的雨夜,但出租车很好叫,市中心灯火通明,这里夜晚的狂欢会持续到三四点。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着后视镜,好奇地打量后座的乘客。
他用黑色的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在车上也没摘下兜帽,外面的雨很大,但他没有伞,就这样仍由雨水流了满身,此刻正沿着他的帽檐、鬓角发丝的弧度、下巴,缓缓地滴下来。
司机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通过那人挺拔的鼻梁与清瘦的下颌线能判断,他应该很年轻,二十多岁,甚至可能只有十几岁,这么晚还在外面,或许是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去找谁?他的朋友吗?还是亲戚?
司机想起自己的儿子,应该和对方差不多大,现在还在上学,于是忍不住开口劝告,但后座的那人仿佛聋了一样,他靠车门坐着,一动不动,车窗外的光射进来,照亮他苍白到近乎病态的皮肤,犹如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
他叹了口气,以一句“要好好上学,听爸妈的话,他们其实很爱你”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谈话。
到了地点,后座的乘客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司机转身想找零,但对方已经打开了车门。
外面的雨很大,司机都能感到冰冷的雨水顺着风砸到他的脸上。
“唉,等等,找钱——”
乘客已经走了出去。
对方在车门边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似乎笑了声。
“我会的。”
司机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话。
“带把伞吧——”
池殊关上门,转身跑入雨中。
但他早就没有爸妈了。
从记事到现在,他的人生就是被不断从一个牢笼转移进更大的牢笼,他的社交圈狭窄的可怜,而现在,又被生生地掰去了一半。
*
温千华蹲在酒店的门口,披了件风衣,正在手机上搓俄罗斯方块。
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正冒雨慢吞吞朝他的方向走来。
大雨倾盆,他的影子几乎要融化在雨幕里,顾不上拿伞,温千华将外衣一脱顶在头上跑了过去,把那人拽进了酒店。
池殊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了,应该是被温千华连拖带抱拉进来的。
他的意识很乱,大脑仿佛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带着怪物的影子,扭曲的、残缺的、畸形的,他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很清晰,却又混乱到模糊,扎得池殊脑子生疼,像是千百根针在他的脑袋里搅动,痛得他恨不得一头撞墙把自己弄晕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经常性地失眠、噩梦、神经衰弱、应激反应,不得不吃药治疗,最近一年才有所好转。
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好下去。
会好下去。
……
池殊缩在沙发的角落,他的外衣已经脱掉了,衬衫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发梢滴落的水顺着下颌、脖颈流进领子,他的睫毛低垂着,发丝贴着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狼狈。
他忽然抬起头,直直望向坐在身边的人。
温千华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池殊听不清,只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他的脑子嗡嗡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分离,渐渐地,温千华就不说话了。
池殊猛地攥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喃喃地近乎呓语。
“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余渊,也没有怪物,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难过,所以我想象出来一个怪物来陪我,和我说话,甚至答应会用我喜欢的样子陪我一起过生日。现在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自由了,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再也不会难过,也不会孤独,于是它就消失了,从我的世界里……”
他抓着温千华腕骨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嵌入他的指缝,雨水洇湿了那人的衣服,温千华静静盯着他。
池殊用颤抖的、克制的语调问:
“我是不是疯了?”
压抑的恐惧在那一刻彻底释放出来,攀至顶峰,它堵在池殊的嗓子眼,呕不出,咽不下,他短暂地陷入了失语。
直到池殊感觉自己被抱住。
温千华的体温偏凉,而他自己在雨里走了一回,更是冷得失却温度,他们拥在一起的时候,谁也无法从谁的身上汲取温暖,犹如冷血动物依偎着另一个同类。
但池殊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又颤,缓缓搭上对方的脊背,而后用力环住。
太冷了。
“不。我见过。”
温千华轻缓的、而又坚定的声音在池殊的耳边响起。
“我见过他。”
“黑色的,像一团影子,站起来比一层楼还要高,以前还吓哭过小孩子,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从我认识你,他就在你的身边了,你给他取名叫余渊,还记得你第一次正式向我介绍他的时候吗?你说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命,他会思考,也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情感,你让我不要害怕他,也不要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他都听得懂……”
温千华轻轻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
“所以,不是幻觉。”
他的声音终于将池殊拉回现实。
他怔怔望着面前白色的墙壁和挂钟,想起温千华之前也犯过病,把血涂得满房间都是,慢慢说:“也许是我把幻觉传给你了……”
“那我们两个就是病友了。”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和他讨论明天该去哪里度假,“我会陪着你的,一起战胜这个……嗯,幻觉。”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笑。
他们明明都清楚余渊不是臆想。
池殊轻轻阖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给出回应:
“好。”
******
在怪物不告而别之后,池殊才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在濒死的时候遇见了他,一起度过整整六年,在重获新生的十六岁没能等到他的生日礼物,他凭空消失在那个雨夜,在池殊之后的人生里销声匿迹。
但怪物的影子早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用触手拥抱他,在他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用影子带着他去医院,在他犯病突然从上百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时拽住他的身体。
他会向他讲述那个世界的人、科技、他们如何研究自己,他和池殊一起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看电影、读爱情故事和童话,在池殊中二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怪物会扮演恶龙、魔鬼、以及巫婆,而他是勇者、王子、以及美人鱼,但故事的最后,两个对立的角色总会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
没有味觉的怪物能吃下每一道池殊做的黑暗料理并给足情绪价值,温千华在开始还试图揭穿这“善意的谎言”,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他们play的一环。
池殊的年少时期的多数时间都是被关着的,在无止境的训练、学习、与竞争中度过,他没有去过一次游乐园,没有去过电影院,没有牵着大人的手一起逛商场,他在他十一岁那年的生日许下要去游乐园玩的愿望,怪物代替他实现。他藏在大人们的影子里,陪着欢快的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度过了一天。
“那里有什么?”
——云霄飞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还有鬼屋。
“我要玩云霄飞车。”
怪物用触手提起他,把他从屋里的一头丢到另一头,触手漂浮在空中,稳稳地接住孩子的身体。
“太刺激啦!我还要玩摩天轮。”
怪物缠住他的腰,将池殊抡了一圈,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
“这个不好玩,我要旋转木马!”
池殊在屋子里慢悠悠地从这头飘到那头。
“这和摩天轮有什么区别?!不好玩,那海盗船呢?”
触手铺排开来,池殊在上面滚来滚去,忽然到屋顶,忽然到地上,他最喜欢这个,玩了很久很久。
玩累了,他躺在地上,大声说:
“鬼屋,我要去鬼屋!”
怪物突然凑到他的面前,嗷呜一声张开深渊大口,把他的脑袋吞了进去。
池殊笑起来。
……
十二岁的池殊许下愿望,他要和怪物、温千华,他们三个人一直待在一起,住进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那里要有阳光,有海,有花,没有骗子与谎言,他再也不用戴上面具,可以永远地做自己。
哦,怪物不能算是人,但这个小细节不用在意。
后来他进了组织,那里的世界比工厂里的还要残酷,他不得不直面死亡、杀戮、以及弱肉强食的吃人法则。
获得短暂活动时间的周末,他独自去了游乐园,看了电影,在巨大的商场里逛到关门,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怪物用触手带着他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快乐了。
藏在他影子的怪物冒出头,问:“这是为什么呢?”
池殊想了想,认真地说:“快乐是不能弥补的。小孩子能获得最多的快乐,而越长大就越无趣,如果我当小孩的时候没有玩过云霄飞车,等大了再去玩,玩一百遍一千遍也不会快乐。”
怪物表示难以理解。
“就像我现在想吃冰淇淋,但如果你明天把它给我,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怪物理解了。
他趁着老板不注意,偷偷打了个双拼冰淇淋,用触手卷给他,虽然形状不太美观,但胜在分量很足,冒出来的冰淇淋尖有他半张脸那么高。
池殊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白色的奶油沾上了鼻尖。
……
他习惯了对方的陪伴。
他习惯了在自己噩梦惊醒的时候下意识去喊余渊的名字,习惯了自己的脚下永远比别人多一道影子,习惯了偷偷伸进他掌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习惯了每一次结束了绝望的训练后,回过头去,毫不费力地就能找到怪物熟悉的身影。
永远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永远有一道影子跟着在他的背后,永远有一只怪物会等他回来。
池殊想过以后,想过当他走过少年青年,步入中年,再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怪物依旧是怪物,一团漆黑的巨大的影子,不会老,也不会死,所以他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死去。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怪物会离开。
******
获得新的身份后,池殊去了A市,花钱买入一所高中,体验了一年半的校园生活,通过高考进入了全国最好的C大。
那时组织的残党已经基本被清理干净,大半都被一个代号为W的新兴势力给吞并,池殊虽然一直都有暗中关注消息,但已经不再想和这些有所牵扯。
扮演一个好学生对池殊来说轻松得如同呼吸。
他不费很多力气就能获得优异的成绩,博得老师的欢心,虽然是临时插班,但没几天就和班上的学生玩成一片,在池殊的眼中,他们友善、天真、清澈,所有的恶意都写在脸上,只需要他的几句好话和一把糖就能哄好。
他的人生在通关地狱难度后进入了新手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
但这才是十六岁的他应该有的生活。
获得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漫长得无聊,一时兴起,池殊回了在组织那几年里所住的故居。
房子位于组织名下,没有房东,新势力的头目也看不上这么几间破房子,这里位置又在比较偏的郊区,连小偷都没有,他们逃走后,过了一年半,锁依旧原封不动,就是有些锈。
池殊用钥匙对上锁眼,慢慢把打它开。
你不应该回来的。
一个声音对他说。
这里有太多他们过去的回忆。
一旦打开它,你会在其中迷失。
我只是来把它们销毁。池殊提醒自己。
门开了。
重要的资料早在他和温千华叛逃前仔细地烧掉,房间里余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拉开窗帘,让阳光在时隔一年半后第一次照进这间屋子,光束里飘舞着尘灰,像定格的灰色的雪,他被呛到,重重地咳嗽,咳出了眼泪。
池殊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里与他和怪物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早就被他带走,在他十六岁生日过完的第二天被他亲手焚毁,和过去那个满口谎言的自己一同埋葬。
但他依旧不死心地翻找,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直到池殊用铁丝撬开最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杂物箱。
里面都是一些被弃置的物品,以及废纸,纸上有池殊演算的草稿、无意义的涂鸦、和他写的幼稚童话。
飞舞的灰尘中,他一页一页地翻,翻得很慢,仔细地把边角都抚平,直到翻到某一张——
那不是他的字迹。
一眼一板的、犹如刚学字的孩童般写下的方块字,很丑,但格外认真,没有错误与涂改,每一行与上一行对齐,正反边角都被填满。
池殊每往下翻一页,字就会好看一点,直到翻到尽头,上面的字体已经是漂亮而规整的楷体,笔触细腻,如同印刷。
总共六十张纸,每一张都写满了同样的话。
【余渊喜欢,池殊。】
多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第153章 往昔5 池是六笔,殊有十划。
——池是六笔, 殊有十划。
池殊教怪物写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
他不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连对待自己都没有太多耐心,更不要说教别人。
但怪物一定是个好学生。
被罚抄后, 他把池殊的名字在纸上整齐地写了三千遍,在池殊的监督下, 只用一条触手。
写完后,他问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徘徊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你要叫我“余渊”?”
——池鱼思故渊。
池殊脱口答道。
他取名很草率, 就连自己现在用的都只是从字典里随便翻了两个, 当初给怪物取名的时候, 脑海中闪过的是这一句话,于是名字就这样定了。
“吃鱼思故园。那是什么意思?”
池殊把完整的诗句写下来,慢悠悠给他解释。
——就是说, 池塘里的鱼, 会想念过去自由的家。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光怪陆离的记忆瞬间崩裂成碎片, 汇聚成这一句空灵冰冷的质问, 深深扎入脑海,池殊猛地从梦中醒来, 恍惚的视野里,是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医疗仪器塑胶的味道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腔, 迟钝的嗅觉开始工作, 池殊转动了一下僵涩的眼珠。
他讨厌医院。
旁边的小男孩发出尖叫。
叫声扎得他耳膜生疼, 有些无奈地想转过头去让家长管好孩子,但顺着对方哆哆嗦嗦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看到了自己扎着输液管的手背。
啊, 回血了。
头顶的吊瓶已经流尽,黑红色的静脉血沿着纤细的软管慢慢地往上移,犹如一条滑腻的蛇。
他的手背冰冷到麻木, 感觉不到疼。
池殊的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仿佛把一部分自己丢在了回忆过去的梦里,小男孩的妈妈急忙帮他叫了护士,脚步声匆匆靠近,他听见了来自护士的数落。
池殊抬起头,微笑说:“谢谢。”
少年的态度过分诚恳与温和,再配上那副带着病气与憔悴的优越皮相,很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与同情,妈妈摆手说没关系,护士的数落也变成了叹息。
临走前,池殊送了小男孩一大袋零食。
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来医院吊盐水。
他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去医院,拒绝了舍友过分热情的好意,自己打车来了。
新来A市上大学的那几个月,池殊运气不太好,接连感染了两种流行病毒,上吐下泻,身体冰火两重天,人难受得要命,他严重怀疑自己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更是印证了池殊的想法。
*
池殊讨厌医院。
有关医院的记忆都是灰色而阴沉的。
刚进组织的那一两年,他的身体经常出状况。
骨折、刀伤、弹伤、发烧到将近四十度……这些对池殊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比起他的心理疾病,这些似乎又算不上什么。
他和温千华一起学习、训练,一起出任务,去医院也基本一起。
组织设立了专门的医疗部,但有条规矩,不允许病患就诊时有别人陪同,都是单人单间,池殊只能一个人进去,如果温千华不看病,就会躺在大厅的硬座椅上边搓俄罗斯方块边等他。
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惨白空荡的诊疗室,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坐在电脑后看不清脸的医生,犹如被审问的犯人般干巴巴回应对方的问询,然后被迫躺在冷硬的床板上,望着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麻药会对他们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除非动开颅手术,组织不允许医疗部使用麻药。
池殊能清晰地感到皮肉被手术刀划开的痛苦,冰冷的镊子伸入伤口,取出弹片,剜下腐肉,酒精烧灼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在这种痛面前,他甚至感受不到缝合针在皮肉间穿插。
一场治疗下来,他的手腕和脚腕都会被束缚带磨破,刚开始,忍不住喊疼的他会被不耐烦的医生用毛巾堵住嘴巴,随着次数增多,池殊学会了如何忍耐,如何在声带发出惨叫前被他吞咽下去,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唯剩指尖禁不住的战栗尚提醒他还活着。
煎熬而漫长的酷刑里,只有怪物陪着他。
他在会在吊灯的背后,角落的阴影,或是贴着他的床板,在一切池殊能够看见的地方,他的影子矗立在那里,用挥舞的触手向他比划。
怪物原本的世界里是没有疼痛这个概念的。
但当他一部分的触手侵入池殊的身体,就能与这个人类一起感受到疼痛。痛觉无法转移,只会从一个人疼变成两个一起疼。
“你可以不这么做。”池殊说,“没有用。而且很傻。”
——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疼。
有几次池殊身上的伤严重到需要住院,医疗部不允许别人来探视,每天进出的只有医生与送饭的护工,日子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幸好还有怪物能留在他的身边。
从监控上看,就好像池殊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但他有心理疾病是写在档案上的,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你生活的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一个绝望、悲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世界。
正是这样的世界,才能诞生怪物。
“那里的人过得很难过吗?”
——一大部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散发着尸体的味道,死了也悄无声息,他们不拥有几十年的生命,只是把一天重复了几十年。
“听起来好像我现在活得也不错。哈哈。”
“你还会回去吗?”
——我不知道。
“不要回去了。那个世界一点也不好,他们还研究你。”
“留下来吧。”
“就当为了我。”
——好。
……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有一支玫瑰来敲他的窗户。
种子从墙壁缝隙的泥土间长出,柔软坚韧的枝桠被风雨打得弯折,鲜红的花瓣刚刚绽放,包裹着透明的水滴,在暗灰色的背景下,那抹艳丽的色泽瞬间夺走了少年的所有目光。
池殊的腿骨被石膏固定着,动不了,他探出上身,竭力伸长手臂与指尖,打开窗户,试图去够那支玫瑰。
雨水沾湿少年苍白的指尖,他努力了很久,依旧落了空。
怪物伸出触手,就要将花朵摘下。
“算了。”池殊忽然提高音量。
“为什么?”
他明明很想要。
池殊在触手的帮助下,坐了回去,视线落在窗外:“就让它开在那里吧。”
“它如果被我摘走,第二天就会枯萎,但如果就这样开着,能活好久。或许等我出院了,它还开在那。”
“它有可能今晚就被风吹毁。”
“那就毁了吧。”池殊说,“总有一天,它会再开的。”
******
进入A大后,池殊的研究生涯并不顺利。
或者说,他的研究方向还没开始就被掐死了。
“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地球疑似正被高等文明监视’、‘具有情感与思考能力的外星能量体降临地球’、‘捕获并识别来自其他文明的信息波装置设计’、‘时空可格式化与未来的可穷举猜想’……你是科幻小说读多了还是学魔怔了?”
“你与其写这些,不如写篇《手搓核弹的一百零一种方式》,我看这比你的那些论题实现可能性大得多!”
在他面前的是A大最富盛名的教授,他扶着眼镜,颤抖的手抓着池殊交上来的拟论题报告,险些被上面惊世骇俗的文字气晕过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看重的学生脑子里居然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池殊盯着桌面的一角,没说话。
教授喝了口水,平复下心情,恨铁不成钢道:
“小池啊,我知道你聪明,但你的心思不能用在这种……天马行空的地方,这种东西完全是无稽之谈!搞点脚踏实地的研究吧,你师姐的那个项目就不错,又有前人经验借鉴,团队里能人也多,对你未来发展也好。”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池殊一直在走神。
看他一脸恍惚的模样,教授忍不住道:
“对了,去看下精神科吧,我看你这几天精神状态不太好。上个月学校刚跳了两个,你千万别想不开。”
池殊抓着报告的手指紧了紧:“好。我会考虑的。”
他走后,教授长叹一口气,躺在椅子上,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赶紧给池殊的导员打电话。
这小子要考虑的到底是他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
******
池殊一烦心就喜欢跑到高的地方,天台,瞭望塔上,大厦楼顶,越高越好,只有在那里静静坐着的时候,他才感觉时间属于自己。
他掏出了那个平常不用的手机,电话卡里只孤零零储存着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只有那个人知道。
池殊开着免提,把手机放在旁边,坐在天台的边缘,小腿悬在半空。
电话嘟了将近半分钟,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这个时间打给我……你那应该是凌晨三点?又失眠了?”
池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你在哪呢?”
“夏威夷。等再过两天,玩够了就回来。对了,我给你弄了点药,到时一起捎过来。上次的有用吗?”
“有的。”池殊实话实说。但最近因为研究论题的事,他又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怎么样?”
“还行?最近状态比较稳定。”温千华道,“你无缘无故可不会打我电话。什么事?”
“我……”
池殊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长达将近十秒的沉默后,温千华嗯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池殊说:
“我想做个游戏。”
*
在研究论题接连被驳回后,池殊的学习热情直线下滑,从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到干脆一节课不上,签到全凭室友代劳。
后来,池殊在学校外租了一所房子,将全身心都投入游戏的制作中。
游戏的名字还没想好,但它的定位是集逃生、解密、攻略npc于一体的,含大量恐怖悬疑、血腥惊悚元素的RGP游戏。
池殊想要创造一个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运行的世界。
十八岁正是心气最盛的年纪,坚信自己能将一切不可能之事踩在脚下,任何强权与要挟都无法让他们低头,池殊虽然在早年地狱般的生活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学会了用温和无害的假面示人,但那份锐气与狠劲非但没有被摧折,反而愈压愈烈,他一旦想要去做什么,没有谁能拦住他。
不管是人还是事。
温千华回国后,闲着也是闲着,就搬到池殊隔壁,加入他的游戏工程中。
脚本,代码构建,文案编写,美工,建模,……一个游戏要落到实处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足够两人忙得昏天黑地。
池殊不会设计,美工这一部分就由温千华包揽,有关不同怪物的模型与特效制作,一般都是由他们两人分别提出设想,最终汇集到一起,敲定细节后再丢给温千华搞定。
他一个人当然完不成如此浩瀚的设计工程,会委托靠谱的人去市面上找外包。
毕竟他们有钱。每张银行里数额后的0都多到数不清。
大量的、重复性的输入模组代码工作,自然也交给外包,而游戏的核心玩法设计与逻辑构建,都是由两人亲力亲为。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身处组织的那段日子。
两人同吃同住,从天还没亮训练到深夜,就连吃饭都要掐表。但已经不同的,是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出于自己的选择,再没有人在他们的后颈里埋下生物炸弹,或是用黑魆魆的枪口指着他们。
*
终于,历经整整一年,游戏制作进入了尾声。
这期间,池殊因为接连旷课被抓包,一问支支吾吾的舍友,发现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学校,寝室里的东西都落了灰,主打一个查无此人。
大学都是各管各的,除了班上偶尔有几个同学会嘀咕“那个帅哥怎么又没来”,这事竟然到了期末才被几个教授联合告到了导员那里,让导员本就稀疏的发际线雪上加霜。
当然,期末考试是要考的,池殊还没到打算退学的地步。
于是,当熬夜背了十本砖头厚教材的池殊顶着黑眼圈在考场麻木地书写,假扮他小叔的温千华已经走入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用无懈可击的礼貌的笑容接下了对方的每一句数落,搞到后来,主任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这位池同学家里基因这么好的吗?叔叔都长得那么俊,而且还如此……年轻。
主任忍不住怀疑这位“小叔”是池殊雇自己的同学假扮的,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她说出怀疑后,温千华微笑递上自己的名片,并表示他会捐赠一个亿来助力学校的科研项目与学生食堂的改善。
如果不够的话,他之后每年会捐赠五百万。
*
温千华用钞能力轻松摆平了池殊大学生涯的所有阻碍。
从今往后,池殊不需要再上一节课,A大的所有顶尖教授任他挑选,想做什么研究就做什么研究,把实验室炸了都行,再也不会有谁在研究选题上对他指手画脚,老师在路上跟他擦肩而过时都得字正腔圆地喊一句池同学,毫不夸张,哪怕他当着全校的面把校长的假发扯下来玩也没问题。
“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
坐在副驾驶上,池殊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指的是我当着你同学的面开着劳斯莱斯来接你,还是给你们学校捐了一个亿?”
池殊:“……”
他知道温千华有钱,但第一次意识到他这么有钱。
“都有。”
温千华指尖搭着方向盘,笑了声:“我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你把我叫来,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池殊:“……好吧。”
说实话,他还挺喜欢。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计较——
“凭什么你要当我的小叔?”池殊第四遍问这个问题,“你明明只比我大三个月。”
温千华敲了敲方向盘:“因为以前我们伪装兄弟去贵族学校做任务的时候,你总是扮我哥,我不能被你白占便宜。”
池殊:……
还挺记仇。
******
正式作为玩家登进游戏的时候,他随手给自己键入用户名:【舒池】——十分不走心地、把原本的名字倒了一下。
初始天赋也是随机摇的,名叫【孤注一掷】,池殊扫了眼介绍,觉得还不错,就没改。
游戏内一共设置六个神格,玩家只有通关每个神格对应的副本、并从中获得“神明的注视”,才算达成完美结局。
花了约一周的时间,池殊以全S级的满分评价通关了这款游戏,并在这过程中修复了几十处小bug。
因为他是游戏制作者,自然不觉得完美通关有什么难度,体感认为和市面上的解密逃生RGP难度相当,直到池殊把它上传到某大型游戏平台,骂声如潮。
清一色的都是吐槽游戏过分变态的难度,作者甚至没有提供低难度选项。
百分之九十的玩家连新手试炼关都过不去,和鬼打了个照面就死了;百分之九的玩家拼尽全力坚持到了boss战,并以残血磨死boss,绝望地发现敌方居然进入了二阶段;百分之一的玩家费劲千难万险进入了第一关,由于画面过于恐怖和副本设计过于反人类,还没有继续体验,先来评论区里骂一波。
除了这些,还有大片怒斥游戏里鬼怪过分血腥、剧情过分黑深残的,少数赞美作者设计用心的评论,直接被叠起的数百层高楼骂得不敢冒头。
池殊:?
他忍不住问温千华:“你觉得难吗?”
“不难,我通宵打了三天通关了。”
“那你觉得吓人吗?”
“自己设计的怪物,为什么会被吓到?”
池殊托着下巴沉思。
问题好像出在他们两人身上。
《有关制作者水平太高而忽略了玩家的平均水准导致玩家们都红温了》
左上角跳出一封信件。
——尊敬的创作者,你好。
——由于您的游戏《深渊之下》内含超80%的血腥恐怖剧情,并有传播邪/教、洗脑玩家的疑似违法行为,现经讨论,平台决定暂时将游戏予以下架处理,您修改之后可进行二次投稿,但将接受官方测评者更为严格的检查。
池殊:……
*
“还改吗?”
是夜,温千华来到天台,坐在池殊身边,发现他正在喝饮料,十分自然地把手伸过去,对方从旁边拿出仅剩的一瓶,丢给他。
池殊没有回答他的话,望着远处在霓虹中沉浮的高楼,眸底光辉明明灭灭,似乎在思索。
温千华也不急,随手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面露古怪,随即低头去确认包装:
“牛奶?”
池殊:“助眠。”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不了。”
“不改了。”
得到对方迟来的应答,温千华挑眉:“我以为你会给我相反的答案。”
池殊晃着易拉罐里的液体,缓缓道:“对我来说,创造一个在我们意志下运行的世界的目的已经达成,在我的眼里,它就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强迫我去修改它。至于网上的那些评论……我权且是当他们是在进行一种变相的赞美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转过头,带些笑意的眼睛望向温千华。
后者微微举杯,池殊和他碰了一下,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恭喜我们,完美收工。”
******
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好好休息一番后,池殊的生活又回归了正轨。
他依旧坚持最初被教授驳回的研究论题,从中挑选了一个方向,推掉一切水课与无用的专业课,只挑选对他有帮助的和他感兴趣的课程上。
虽然他这个研究方向自A大建校以来前所未有,甚至在学术界中都罕见,看上去要不靠谱就多不靠谱,但在温千华的钞能力与池殊高超的画饼技术的加持下,他最终拉到了几位与这方面有关的教授以及一批自愿加入的学生。
而且还真让他们搞出成果了。
尽管还停留在理论阶段,但也足够引起A大研究圈内的轰动,好几个之前对池殊嗤之以鼻的老教授遵从真香定律,觍着脸加入了研究,这几位都是各领域的学术泰斗,早年拿奖拿到手软,他们的到来,无疑为池殊增添了一大助力。
*
一切的祸端始于池殊二十岁那年发表的那篇论文。
它就像一颗超级炸弹一样丢进了学术界平静了数年的水面,或是一个强行闯入别人家里横行霸道、肆意发癫的匪徒,文章中一个接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与论断把他们看得眼前一黑又一黑,离谱程度不亚于M国总统在演讲时说出“我国已掌握了手搓太阳的顶尖技术”之类的言论。
如果这篇论文单纯是作者为了恶心人而写出来的依托史山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文中所有的引理、论据,都全是经过权威认证的东西,否定它们就是在否定权威,而作者便是利用这些,推断出了让他们心脏骤停的结论。
虽然部分证明过程用“显然”、“易证”、“略”代替,有蒙混过关之嫌,但整体的逻辑链竟然是能说通的。
他们真的很想顺着网线,把这个ID为“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平平无奇大学生”的作者给揪出来,把他拷在椅子上狠狠审问——
证明过程里的“易证”到底易在哪里??
纵横研究界多年无敌手的老学者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学生被作业答案上的【略】支配的恐惧。
*
这些暂且不提,以第一作者发表论文的后一个月,池殊被绑架了。
乙.醚的药效褪去后,池殊意识恍恍惚惚地醒来,发现自己被拷在了冷硬的审讯椅上,视野一片漆黑。
眼罩突然被一把摘下,刺目的白光照得他流泪,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穿白色长衣的陌生男人坐在他的对面。
他身材瘦削,面容苍白而憔悴,黑眼圈很深,眼中却燃烧着几近病态的疯癫与狂热。
他死死盯着他,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后脑。
子弹上膛。
男人说:“加入我们,或者死。”
第154章 往昔6 “池殊。你将创造一个时代。”……
——关于时间可格式化以及通过计算使未知可视化的猜想。
这是池殊那篇论文的标题。
其实在这之前他还发表过几篇论文, 有关宇宙高等文明的存在,外星能量体的结构假说,如何利用一个质子监视全人类, 能够在四维中传播的物质猜想……
但没有一篇像这篇一样,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甚至他这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都被狂热分子顺着网线找到, 对方用性命来威胁他加入他们的研究。
离组织毁灭已经过了四年半,近几个月池殊对自己的身份保密措施做得不太仔细, 也就让这帮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里是一个大型地下研究所。
其中几乎汇集了全世界被正统学术界排挤的科学家, 原因很多, 有的是人体实验,有的是利用技术危害社会、试图炸掉国家,等等等等, 他们无一不疯狂、偏执、神经质, 怀着同一个目的,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分昼夜地进行研究。
近百分之九十的研究都围绕着一个项目展开。
兆匙。
它是项目的名字, 也是他们创造的那个机器的名字。
目的很简单,却困难非常, 用四个字就能描述——
预测未来。
池殊的那篇论文内容与此不谋而合。
他在其中提出的“格式化理论”给了那些人巨大的灵感和启发。
于是他们迅速黑入网站,人肉到了论文作者的个人信息, 在长达一个月的布置后, 瞒天过海地把人绑来了。
“池殊。”
“你是个天才。”
坐在他对面的科学家——兆匙项目的主研究员之一——望着青年的眼睛, 郑重而缓慢地说。
“你天生就是要走上这条道路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那个骗子也这么跟他说过。池殊想。
搞得好像这是什么极为崇高的赞美似的。
用带着宿命感的话语来彰显他的特殊性, 但分明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他讨厌命运的绑架。
后脑勺的枪口往前抵了抵。
男人把下巴搁在交叉的十指间, 倾身,眸中闪烁着疯狂:“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加入兆匙的研究, 或是死亡。”
就像当年那个骗子问他是否要加入组织一样,池殊只能选择能活命的那一条。
但他会给自己铺出第三条路。
现在他的身边没有温千华与怪物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
新来的那个研究员喜欢在凌晨来到地面,乘升降机爬上那座废弃的瞭望塔,
当然,这一切都在研究所严密的监视之下,更何况这座研究所建立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的孤岛上,不属于任何国家的辖域,他们不担心他会逃。
所里的研究员基本都有怪癖。有的每餐都要吃动物心脏,有的喜欢在暴雨中裸奔,有的喜欢对着镜子解剖自己,比起他们,池殊这个习惯显得太过正常。
池殊让人帮他在瞭望塔顶安了一把躺椅和小桌子,几乎每天都会上来坐坐。
这里处于中纬地区,温度适宜,一年温差变化很小,四面环海,坐在高高的瞭望塔上,能清晰地看到潮起潮降,月出月没,金光万丈的日出与黄昏低垂的日落。
岛上有成片的无名的花,梦幻般的紫色,叶子的颜色很淡,花香也淡,天冷开放的时候,就像银河坠落人间,在潮汐的歌声中缓缓流淌。
和池殊梦里的场景一样。
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他十二岁许下的愿望,在这一刻实现了一半。
可惜周围陪着他的不是他想要的人,而是一群乱七八糟的疯子。
当夜幕彻底降临,半球形的星空与海平线接壤,月亮高悬,这里没有城市的光污染,也远离人群的喧嚣,整片宁静的夜空都是属于池殊的。
他躺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
他不知道余渊在哪颗星。
但正因为他不知道,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才会觉得每一颗星上都有着对方的影子。
海上迷失的旅人通过星星寻找方向,观测者在望远镜中勾勒出星星瑰丽可爱的图景,而当他仰头看着星星,会不自觉地去追寻那道黑色的身影。
没有情感的星星在那一刻拥有了温度。
或许此时此刻,光年之外,收容舱内的怪物也正仰起头,望着一成不变的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看见了那颗苍蓝色的小行星,以及小行星上想念的人。他们视线隔着时空与群星交汇。
每当想起,池殊仿佛听见了宇宙的呼吸,整片夜空的星星都在为他闪烁。
群星璀璨。
*
池殊进入研究所的第一年,兆匙研究进度突飞猛进,连续突破了几个困扰他们已久的难关,池殊也迅速从底层的研究员晋升成了主研究员之一。
在表彰会上,绑架他过来的那个男人拍了拍池殊的肩,他的面孔比一年前更瘦削,眼神也更狂热,他亲手将代表荣誉的勋章佩戴在青年的胸前:
“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天才,在这个领域毋庸置疑的天才,一个天才足以创造一个时代。你是为它而生的……不,不对,兆匙是为你而生的。”
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的瞳孔因触及真相而战栗,指尖神经质地颤抖,最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围观的研究员们爆发出如雷的掌声,有的脱掉衣服,像返祖的猿猴一样跳来跳去。
疯狂的科学家紧紧抓着池殊的手,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剥离体内,喃喃道:“对,它因你而生,它因你而生,你会开启一个人类的新时代。你将掌控未来……”
镁光灯下,青年的面容始终平静,淡定地接过不知是谁丢过来的香蕉,把它放进了男人颤抖的手中。
一年下来,他已经对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见怪不怪,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但他受过专业训练,所以不会笑。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各领域上的天才,同样也是疯子,做出什么抽象的举动,都很正常。
池殊决定加大对兆匙的研究力度,不然他怕自己再呆几年,也会被传染成跟那群人一样的疯子。
他可不想脱光衣服在暴雨中一边狂笑一边大声念物理公式。
太可怕了。
*
进入研究所的第二年,在测试兆匙运行代码的某一日,池殊面前的屏幕犹如中了病毒般熄灭,而后疯狂闪烁,荧光绿的代码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跳跃,如同一群抽风的火柴人在打架。
幸好他有随时保存的好习惯。池殊冷静地想。
他正要起身按旁边的铃,让专员来维修,屏幕上的代码闪动的频率忽然变慢,最终变成了一句话:
【Hello World.】
池殊的动作瞬间顿住。
绿字闪烁了几下,几行被加密的代码跳出在他的视野里,池殊扫了一眼,就判断出那是栅栏密码,至于密钥……
他猜是他的生日。
他迅速调出另一台空闲的机子,用简单的程序将代码跑了几轮,很快,得出了被加密的英文。
他自动将它翻译成了中文:
【好久不见。】
【要我的帮助吗?】
【——W】
池殊轻轻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用温千华的生日作为密钥,把自己想说的话以同样的方式加密后,打进输入框里:
【放心,我有计划。】
【一年后的今天,我在这等你。】
*
兆匙是一个直径约百米的巨大球体。
银色的表面布满淡蓝的数据洪流,像一颗漂亮的水晶球一样,被磁力固定在足够宽敞的空间内,缓慢转动,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因它的美丽目眩神迷,久久驻足,试图用这世上一切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它。
而在它的用途面前,美丽的外表都显得浅陋而鄙薄。
——预测未来。
多么魔幻而迷人的一个词,像伊甸园被毒蛇缠绕的苹果引诱着人们前赴后继,无数数学家物理学家用理论证明未来不可穷举,不可被预测,而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地下研究所内,他们触摸到了未来的一角。
前人筑起的坚不可摧的权威的壁垒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研究所的所有人都以兆匙为绝对目标,甚至凌驾于他们的生命之上。
几乎无止境的观测、记录、运算、理论被一遍遍地演绎与推翻足矣将正常人生生逼疯,但或许是受那些人狂热的影响,高强度的工作下,池殊非但不觉得疲累,反而愈发兴奋。
面容苍白俊美的青年微微垂眼,近一个月他的平均睡眠不足三小时,眼底的青黑使这张脸看上去有种瘾君子的阴森与病态,他敲击键盘的手指清瘦而纤长,此刻因兴奋而神经质地颤抖着。
无法控制。
颁奖台上男人的声音再度如魔音般回荡在他的脑海。
也许……他真的因此而生。
池殊来地下研究所的第三年,他们成功了。
当天他们所有人的行动轨迹都与前一天兆匙所预测的那样——分毫不差。
此后又实验了一周,在研究员们期待而紧张的注视下,负责揭晓答案的池殊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吻说:“没有纰漏。我们成功了。”
如潮的掌声与欢呼淹没了整座研究所,到处都是出现返祖现象跳来跳去的人类,以及四处乱飞的香蕉。
当晚他们举行了一场庆功宴。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理想实现的美梦中死亡,脸上甚至带着幸福的微笑。
池殊坐在高脚凳上,身边是躺了一地的尸体,他抬起手,将高脚杯中猩红的液体在身边洒了一圈,玻璃的碎裂声里,他仰头望着惨白的吊灯,轻轻阖上眼,长吐出一口气。
结束了。
岛屿后方长的那片花的根茎内含有致死的氰.化.物,虽然每一株里含的剂量极小,但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得到的数量是极为恐怖的。
池殊花了整整三年,终于收集到了足矣毒死一百二十一人的氰.化.物。
他以为自己在动手之前会犹豫,但他没有,甚至连内心道德的谴责都没产生一丝一毫,他下药的手很稳,宴会的全程,池殊以毫无破绽的态度对待每一名朝他举杯的研究员,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坐在镁光灯与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静待毒发。
而他因为一直对外宣传自己酒精过敏和果糖不耐症,只喝白水,没碰一滴酒和果汁。
他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布局。
池殊的右手缓缓覆上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人们脸上美梦般甜蜜的笑容,半晌,指尖猛地收紧,竟是难以遏制地大笑起来。
笑得肩膀耸动,前仰后合,眼中沁出泪花。
他曾经是如此地恐惧沾染人命。
在研究所的三年,他终于成功被同化成一个疯子。
一个冷静的疯子。
第155章 往昔7 怪物该如何产生“爱”?……
这座研究所除了兆匙项目外, 还进行着不小规模的人体实验。
解剖活人,切割器官,毒气室, 把药物注入人体……各种残忍的手段层出不穷,这里的人都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人命在他们的眼中轻贱如尘,为研究做贡献是那些活体仅剩的价值。
池殊调出了所有活体的档案, 其中一大半都被打上了【死亡】红章, 他一页页地仔细浏览, 打算等一切都结束后把尚存活的人送回各自的国家。
他用升降机将所有尸体丢进铬酸池,它们的肌肉组织与脂肪很快就会被溶解,骨骼化作易碎的脆片, 最终和溶液一起进行无害降解, 排入大海。
现场的一切痕迹都被清扫机器人处理完毕, 池殊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 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接下来就是给被囚禁的活体打入记忆针,让他们忘掉有关研究所的一切, 重新回归社会。
池殊当然无法弥补那些人被当作实验品折磨的数年时间,但这已经是现在的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只是在处理其中一个活体的时候, 出现了一点意外。
那是个亚裔男人, 黑发黑眼, 发梢及肩,有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皮肤与俊美的面容, 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手上满是针孔,但看他的目光中没有那些活体歇斯底里的疯狂或是木偶般的空洞,而是温和而平静。
他天生笑唇, 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亲近感。
他拒绝了池殊的记忆针。
“我叫安时镜。”男人介绍自己,“我是一名研究者,被抓入这里后,在一年前试图逃跑,但失败了,然后就成了‘活体’。”
池殊想了想,表示自己有印象。
这个叫安时镜的人,档案应该很干净,并没有进行人体实验的记录。
“忘掉这里经历的一切,我会带你找到你的家人,开启新的人生。”
“不,我不想。”安时镜盯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兆匙成功了,对吗?如果你想要进一步深入研究,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在我的体内注射毒药。”
池殊身边确实缺和他一样了解兆匙的人,而且之后销毁资料的工作繁多而琐碎,他要一个帮手。
但他拒绝了对方注射毒药的提议,只是示意他跟上自己。
*
随着池殊将兆匙的核心取出,那颗银蓝色的美丽球体逐渐熄灭,停止转动,上面苍白沉寂的脉络如同干涸的河流,周围点缀着陨落的星星。
他们销毁了大量的资料和档案,只留下有关兆匙研究的最重要一部分,把它们拷入数据盘后带走。
做完这一切,也到了他和温千华约定的那个日子。
正是日出,池殊站在岛屿的海岸线上,远处,霞光万丈,太阳缓缓自海中升起,狂风拂面,他眯起眼眸,看到一架直升机由远及近地朝他靠近。
先是金光中的一个黑点,很快就有了模糊的梭形轮廓,披着霞光,在无云的天空中拖曳下一道长长的尾迹。
他清晰地看到银白机身上印的黑色的纹章,以及一个大大的字母W。
直升机一圈圈地盘旋上空,发出阵阵轰鸣,似乎打算降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上。
池殊仰头,刺目的阳光里,他以手遮眼,望着驾驶舱漆黑的挡风玻璃,很轻地笑了下。
很近了,机翼带起的气流狂卷起地上青年的衣衫与发梢,投落的阴影完全将他笼罩,遮住了天上的太阳。潮汐拍案,沙尘飞扬,直升机缓缓降落。
在离地面还有数十米的时候,舱门突然被打开。
坐在驾驶舱里的身影转头看向池殊。
他戴着护目镜,池殊只能看到那人白皙的下巴,对方弯起唇,似乎说了句什么,下一秒,竟是一把摘掉头盔,露出凌乱的发丝和俊美的面容,而后,一跃而下。
池殊神色微愣。
那人一手紧抓着自舱门垂落的缆绳,几乎是以自由落体运动从天而降,停在他身前上空几米的位置时,缆绳陡然绷紧,他松手一跳,稳稳站在了池殊的面前。
在他的背后,自动驾落的直升机随之落地。
“好久不见。小池。”那人笑道。
温千华少见地穿了一身黑,高领皮衣加工装裤,脚踩及膝的黑色长靴,袖口挽到肘部,小臂修长的线条清晰紧实,他随手摘下手套,塞进衣兜里。
池殊笑了一下:“不过三年没见,至于一见面就孔雀开屏?”
温千华摊手:“我为了这个场景可是准备了好几天。三年……说得真轻松,我不信你不想我。”
他维持着那个展开双臂的姿势,笑盈盈盯着池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池殊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他。
感到胸口的温度与重量,过了几秒,温千华的手掌才搭上青年的背,动作很轻,视线却望着远处巨大的、犹如鸟巢般的银黑色建筑。
那是研究所裸露在地面上的一角。
“你瘦了。”他说,“回去得好好吃一顿。我请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