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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对面桌角的黑盒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上面炸开几朵彩色的礼花。

沈锦熙分出一缕视线,挑了下眉。

“啊,比赛结束,你赌赢了呢。恭喜恭喜。让我看看,这场的赔率是……1.45,你刚才下注了多少积分?”

面对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池殊用无名指将黑盒勾过,顺着桌面往对方一滑,停下的时候,亮起的屏幕恰好进入沈锦熙视野的中央。

上面金色的字体夺目而晃眼。

【恭喜玩家:池殊获得14500积分。】

【下一轮比赛将在二十分钟后开始,感谢观看,祝您游戏愉快!】

“自然是……最大金额。”

第96章 第二世界3 真不错啊……我喜欢上你了……

他凝固的视线一点点自屏幕上的数字移到青年的脸上, 毫无征兆地,沈锦熙发出一串笑声。

他肩膀颤抖,笑声滚落到包厢各处, 眉梢挂起难以遏制的愉悦,良久, 缓缓地、含混地吐出呢喃般的气音:“真不错啊……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池殊摊了摊手,诚实道:“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男人。”

沈锦熙终于止了笑, 托着下巴, 身子仿佛没骨头似地往前倾了倾:“所以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不是陈延的?我真的很·好·奇。”

池殊微微挑眉:“想知道的话,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啊。”他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来, 比了个手势, “我一定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对方的语气夸张得有些虚伪了, 但池殊并不计较这点,他有自己的打算, 沉默几秒,池殊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仿佛早有预料一般, 沈锦熙答得毫不犹豫:“我们社长。”他歪头打量着池殊的神情, 发出一个散漫的音节, “啊,你还不知道吧, 我是荧惑公社的, 唔,你是不是想问我们社长为什么要派我来呢,很遗憾,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不过嘛,他对你这么感兴趣,我自然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叫池殊的人……”

顿了几秒,沈锦熙弯起了眼眸,耳语般地道:“身上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池殊掀起眼皮,不闪不避对上他的视线,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在灯光的映照下白得晃眼:“你社长是谁?”

沈锦熙眯了眯眼:“他姓温。温千华。”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青年,下一刻,便蹙起了眉:“怎么,你不知道他?”

听出他口吻中的意外,池殊反问:“我应该知道吗?”

“不,”沈锦熙笑了,话锋一转,“你想见他吗?”

池殊微微一愣,便听对方自顾自道:“虽然他总是很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但……如果你想,我会帮你传达给他的。”

沈锦熙歪了歪头,眸中露出些受伤的神色:“连句谢谢都没有吗?异渊排行榜第三的荧惑社长,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对方刚才话语中的信息含量有些大,池殊敛下眸底情绪,装也懒得装地丢出了一个谢谢,态度可谓敷衍到了极点。

沈锦熙也不恼,笑盈盈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不是‘陈延’的?”

池殊:“你确定要听?”

“我要听实话。”

青年眨了眨眼,露出一个计谋得逞的笑来:“实话就是……直觉。”

沈锦熙顿时一怔,唇角弧度往下压了压:“这算什么?别开玩笑了。”

池殊屈起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我得承认,你装得挺像,并没有明显的破绽,不过么……你可以把这个归咎我的个人原因,对于周围的人,我比较敏感,从你突然出现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陈延’,有点奇怪。”

他将自己放到椅背上,弯眼道:“其实我说那些话只是想诈你的,事实上,我根本拿不出证明你不是‘陈延’的证据,一时兴起而已,毕竟……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损失什么,不是吗?”

暖黄的灯光静铺在青年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鎏金,面庞轮廓被柔化,给人一种温柔无害的错觉,宛如挂在教堂墙上圣洁的壁画。但唯有和他交锋的人才清楚,那张漂亮皮囊下的算计与狡诈。

沈锦熙的眼眸沉了沉,笑容灿烂,近乎呢喃般地道:“你的行事风格,和他有点像呢……”

池殊抬眼道:“所以,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单纯地想要和我吃顿饭吧?”

“为什么不呢?”

出乎意料地,沈锦熙说。

他站起身来,俊美的面庞上扬起愉快的微笑,迷离的光束下,那双眼睛波光潋滟,他微微欠身,朝青年行下一优雅的绅士礼。

“能和这样一位美人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

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池殊不为所动。

“别装了,”他道,“薛琅也是你们的人吧。”

沈锦熙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你能这么快假扮陈延找上我,那么在副本内必然有安排你们的人,除了他,我暂时还没想到别的怀疑对象……”池殊轻笑,“你们从我来异渊的第一个副本就盯上我了,我想,这也是你们那位‘社长’的手笔,而他肯定掌控着某些和副本内联络的手段,甚至……能够监控副本的进程,对吗。”

不是问句。

待最后一字从青年的口中吐出,短暂的沉默后,沈锦熙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

他单手支着下巴,嗓音轻轻的:“真不错啊,我好像更喜欢你了……不过呢,我可没有骗人,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只是想见你……”

“顺便嘛,还有一件事——”

沈锦熙往前倾了倾身子,直视着池殊的眼睛:“有两个‘神格’失踪了,你知道吗?”

对方话语间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池殊眸色微微一动。

神格。

这个只在副本开始时呈现的、并不引人注意的名词,却被面前的人以一种微妙的、古怪的语调缓缓吐出。

“恰好,它们消失所对的时间点,都是在你从它们对应的副本离开之后。怎么看,你都脱不了嫌疑呢——”

池殊挑眉:“你想说什么?”

沈锦熙打量着对面的人,没能从对方的表情中捕捉到多余的情绪,不免有些遗憾。

“你听说过,神明的‘馈赠’吗?”他语气轻缓,径自说了下去。

“每一个副本都有着各自的‘神格’,就好比它们拥有的某种属性,目前已知的神格一共有六种,没有人见过它们的样子,也没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或许是丑陋的怪物,或许是来自深渊的无定形体,……但总而言之,在异渊的副本里,它们被奉为与‘神’等同的地位。”

“当有玩家触及副本核心的时候,那所谓的‘神’便有概率出现,给予玩家‘馈赠’。”

池殊:“那有什么用?”

“一旦获得‘馈赠’,这个玩家就不会再进入同一神格执掌的副本。如果有人能够集齐所有神格的‘馈赠’,他就能离开异渊。”

池殊想到了背包里躺的两个【[招厄]的馈赠】与【[正序]的馈赠】。它们都是在副本结算时跳出,并且后面会附带一句同样的话:【希望玩家再接再厉,争取得到?█??】

……看来那串乱码掩盖信息应该是“更多神明的馈赠”。

“不用感谢我,这是流传在资深玩家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沈锦熙笑吟吟道,“就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人嘛,总归是要靠‘希望’来欺骗自己,才有力气奔跑下去。”

“不过呢,最近出现了一些变故。我们有监测‘神格’的手段,发现有两道神格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即使副本仍在正常运行,但这意味着进入那里的玩家将再也不可能获得‘馈赠’,也就失去了唯一逃离异渊的手段……”

说到这里,沈锦熙忽地停住,那双含笑的眼睛直直看着他,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池殊:……

他能说现在那两个神格都在他手上吗?

池殊:“我有个问题。至今有人通过这种办法离开异渊吗?”

沈锦熙:“很遗憾,没有。”

池殊:“那你们怎么能肯定,这种方法是可行的呢?”

沈锦熙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呵。一件从没有人完成的、看不见成功希望的事,怎么会有人相信呢,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信。哈哈,那些人还真是蠢得可以,一群傻瓜,你也是这么想的吧?那么,请问——你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从这里逃离呢?”

池殊愣了一下。

他似乎想错了。

在异渊这场杀戮秀中挣扎的玩家是时刻面临着死亡的恐惧的,倘若没有一个能让他们重获新生的理由使他们坚持下去的话,大部分的人早已崩溃。他们要的不是成功从这里逃离的案例,而是某种寄托。

沈锦熙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时间还早,你要在这里逛逛吗。我很乐意奉陪。”

池殊:“不了。我有点累,这儿应该有住的地方吧。”

上个副本的中后期,他就有种身心俱疲的感觉,现在副本彻底结束,只想好好睡一觉。

“当然。会有npc带你去的。”沈锦熙眯了眯眼,“加个联系方式吧。”

池殊没拒绝,对方的名字很快出现在了他的好友列表里,他突然说:“之前假扮成陈延,你是怎么做到的?副本之外,是不能用天赋与道具的吧。”

闻言,沈锦熙眨眨眼,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唔,这触及到一些……第二世界的秘密,是不能告诉外人的。不过呢,如果是你……三十万积分,我就把这个情报告诉你,怎么样?”

池殊扫了他一眼:“没兴趣。免谈。”

他升完级后手上就剩下二十多万积分,这人开口就要三十万,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来试探他的。

沈锦熙遗憾地耸了下肩:“那好吧。”

拉铃之后,很快有侍者走进了包厢,示意池殊跟她前往房间。

离开前,沈锦熙忽然叫住了他。

他唇角噙着笑,语气亲昵,柔和的嗓音飘入池殊的耳中。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是狩猎本中那五十名玩家之一。虽然我很喜欢你,但在副本里可不会留情哦。到时候,可别让我失望啊。”

门在池殊的眼前被彻底关上。

经过铺着猩红地毯的长廊,他跟着侍者进入电梯,电梯在六楼停下,他被带到了一间房间前,npc给了池殊房卡,打开门后,里面设施一应俱全,比现实中的五星级酒店还要豪华,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一晚要2500积分,是第一世界的整整五倍。

池殊手头积分还算宽裕,懒得计较这些,他关上门,洗了个澡,便将自己扔到床上,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意识渐渐沉入黑色的深海,仿佛有无数双手抓住他的身体,将他拖曳进梦魇的泥沼之中。

房间内,合拢的窗帘微微颤动,夜之塔外霓虹灯的一角顺着缝隙爬入,斜斜横亘在青年裸露的脚踝上,如同一层迷离的釉色。

悄无声息地,黑暗汇聚成涌动的触角从房间的四面八方渗出,它们攀上床沿,游走,蠕动,那张雪白的床宛如在暗海上漂泊的木筏,脆弱的人类静静躺在其上,被子滑落一截,毫无防备地露出苍白的脖颈,

一只修长尖锐的手轻轻抚摸过青年的脸庞。

仿佛有所觉察似的,池殊猛地睁开了眼,入目的是一片混沌的灰黑,床铺、窗帘、天花板都消失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在那个房间之中,而身处于另一个诡异的、冰冷的地方。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以至于池殊不用思考都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那两个家伙又要干什么。

他想。

突然间,眼前的场景一变,自他的脚底开始,实木的地板往四周延伸,然后是墙壁、天花板,一个个家具浮现出它们朦胧的轮廓,仿佛造物主无形的手在塑造着这一切,只是瞬息的功夫,周围环境很快变得清晰。

池殊穿着单薄的睡衣,发丝凌乱,赤脚站在原地,神色有些古怪。

这是他在现实世界里的……家?

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忽然在他的耳畔响起。

“喜欢吗?”

声源很近,就仿佛说话之人的唇正贴着他的耳根,池殊的身形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第97章 第二世界4 “我的名字。余渊。”……

“你又在搞什么。”

池殊深吸一口气, 转过身,视线对上那人面庞的瞬间,不由微微一愣。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苍白病态的皮肤, 银色及颈的发丝泛出贵金属般的冷芒,男人的五官立体而冷峻, 眉眼狭长,挺鼻薄唇, 每一道弧度都宛如镌刻般优越, 浓密的睫毛下, 那双幽暗的眼睛正沉沉盯着他,好似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对着猎物无声摩挲着爪牙。

男人身形高大,四肢修长, 上身穿着深黑色的西装, v形襟口大敞, 袒露出紧实有力的胸膛, 尽头隐没在腰际的束带里,单薄贴身的布料下, 能够清晰地看见隆起的肌肉轮廓。

池殊:……

是谁教他这么穿的?!

对方朝他走近了一步。

猛兽般侵略性的压迫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本就不多的距离瞬间被缩得所剩无几, 出于对危险的感知, 下意识地, 池殊往后倒退了一点。

男人眯了眯眼,得寸进尺地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池殊的卧室本来就不大, 多了两个成年男性更显拥挤, 他的小腿肚已经撞上了椅子腿,再往后就是墙壁,危险的凶兽此刻与他共处一室, 即使对方有着以人类的审美来看颇为优越的相貌,但属于怪物的、冰冷尖锐的气质毫不掩饰的释放出来,两相杂糅,形成一种强烈的、诡异的非人感。

黑暗在周遭蠢蠢欲动,犹如洞窟内交缠的毒蛇吐着信子,来自对方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穿透,那一动不动的、滚烫又专注的注视,期间夹杂着某种压抑的渴望,犹如火舌般舔舐过他的皮肤。

煎熬的对峙中,池殊咬了咬牙,选择先开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头顶传来对方喑哑的嗓音:“对于现在的场景,你似乎并不意外。”

池殊:……

意外什么?

意外他被带到了现实世界里的那个房间?

还是那人把自己变了个模样,换了套新衣服,就以为他认不出他来了?

池殊有些不能理解这种非人生物的脑回路,或许对方真的只是想让他“意外”一下,但他偏不想配合。

于是池殊用一种挑剔的目光将身前的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番,抱臂道:“怎么,想要换套打扮来取悦我?……”他微微往前倾了些身子,修长的手指勾住男人外翻的领口,向下用力,唇瓣轻动仿佛欲说些什么,怪物垂眼注视着身前的人类,视线在青年艳红湿润的唇上驻足,佯装顺从地配合他的动作弯下身子。

人类轻柔的嗓音伴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

“……首先,对待你的主人,态度放恭敬点。”

青年的眸中毫不掩饰闪烁着恶劣的光,像是算准了他不会对他动手一般。男人眯了眯眼,眸底一片晦暗。

对于对方颇具挑衅意味的言辞,他并不感到愤怒。

怪物没有人类的羞耻心,也不会将自己代入人类社会的阶级关系,对“主人”这一称呼,在他的眼中和普通的词汇没有区别,相反,如果对方在这方面有独特癖好的话,他甚至很乐意配合。

当然,他会为此索取更多的报酬。

但青年刚才的行为还是令他产生了不快的情绪。

——这个人类根本没有去细想他样貌变化的原因。

不去想,代表对方不感兴趣,换言之,他根本不在乎,不在意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又是因为什么发生了改变。

某种近于烦躁的、不满的感觉在的怪物体内涌起。

他说不清那种情感是什么,他盯着面前的青年,无数恶毒的念头犹如沸水在他的意识中翻腾,冒出巨大的泡泡,几欲将他人类的躯壳给撑裂。

想撕碎他,想吃掉他,想占有他。

……

“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另外的……”对视上男人幽暗的眼睛,池殊不由一顿,他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熟悉的、残忍的欲望,宛如野兽般赤果,毫不掩饰。

之前那些糟糕的记忆条件反射地浮现于脑海,池殊的舌尖在后槽牙抵了抵,将后面的问句吞回肚子,与此同时,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的心头产生。

“你是招厄,还是正序?又或者说……”青年盯着他,缓缓拖长尾音,“你是他们两个?”

注意到男人神色细微的变化,池殊知道,自己猜对了。

对方的样貌之所以发生了改变,是因为不同的神格发生了融合,换言之,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在这片空间内,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两个变成了同一个“人”。

“我的同类会互相吞噬、融合。准确而言,你之前所看到的,只是我的一部分,现在在你面前的,才是原本的我。”

池殊微微一愣。

如果神格能融合,那就证明异渊游戏里的这些“神格”都来自相同的源头,迫于异渊规则的制约,它们就像散落的拼图一样困在各自的位置,无法拼凑到一起。

这种方式……

池殊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消消乐。

他把这个念头扔出脑海,开口道:“所以你才想要借助我,找到自己的同类,达成‘融合’……如果所有的神格都被聚集,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男人说,“但我恢复力量,这并对不是异渊想看到的。”

“而且,在融合的过程中,我获得了一些新的记忆。”

池殊:“是什么?”

过了数秒,对方才开口。

“我的名字。”

“余渊。”

池殊等了一会儿:“……没了?”

“没了。”

池殊:……

你这恢复了约等于没恢复。

“我读取了你的一部分记忆。”余渊忽然说,“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池殊挑眉:“什么?”

这大概是对方在神格融合之后获得的新能力,记忆暴露本应是件危险的事,但池殊面前的连人都称不上,池殊甚至都怀疑对方能否搞懂人类复杂的情感,也就没提起什么戒心。

“你脑子有问题。”

池殊:……你骂谁脑子有问题呢。

青年一瞬间的失态令余渊饶有兴味地眯了眯眼,他喜欢看这个人类出现情绪波动大的反应:“换句话来说,你记忆被篡改过。”

池殊愣了一下。

不是缺失,损伤,对方用的是“篡改”二字。

他从很早以前就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有问题。

他常常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一种灵魂被剥离的、不真实的情感,就像是在用旁观者的视角观测另一个人的生活一样,看着那个名为“池殊”的人起床、吃饭、工作、应酬……,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因为似乎只有夜晚的时间才完整地属于他,他甚至为此去看了医生,得到的答复是失眠症所引发的一系列症状,按时吃药后,的确好了很多。

对了,医生……

突然间,池殊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个给他治疗的医生长什么样了。

他面容苍白,努力地试图去回忆,但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张雪白的、带着微笑的脸,他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给他开出了一张写满乱码的处方单。

池殊将自己放到身后的椅子上,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凌乱的思绪犹如黑暗里飞舞的小虫,在他的耳畔疯狂嗡鸣,他却抓不住任何一只。

他为什么会进入这个游戏?

——因为现实中的他被杀死了。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是他的粉丝,他拒绝了对方的告白。

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是个演员?

——……

池殊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经纪人,他的同事,他参演的每一部戏,他如同时钟一样原地旋转的日常,这些履历就犹如教科书的目录般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像串珠似的一个连着一个,但他偏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去当一个演员。

那个最不起眼的,却也是最根源的事,他给忘了。

青年蜷缩在椅子上,低着头,犹如定格般静止在原地,凌乱的鸦发遮掩住他的大半张脸,令余渊无法看见对方的表情,那截裸露的后颈白得近乎病态了,青紫色的血管如玻璃般纤细,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人类总是从容的、狡诈的、游刃有余的,算计鬼怪,玩弄人心,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顺利应对,他太聪明了,也太会隐藏自己,以至于往往让伤口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一旦爆发,就是雪崩前落下的最后一片雪花。

男人蹲在了他的面前,

一股力道不由分说地托起他的下巴,池殊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空白茫然的神情,失焦的瞳孔望着前方,眼眸空洞地倒映出房间内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

“你很痛苦。”

“不要去想。”

他不喜欢看到那个人类露出这种模样。

很不喜欢。

他知道面前的人类是因为“记忆”才变成这样,但那是看不见的敌人,他杀不死,即使怪物再强大,也无法走入那个青年心灵的迷宫,甚至难以意识到自己心头涌起的陌生的情感名叫什么。他无能为力。

仿佛堪堪回神如梦初醒似的,池殊摇了摇头,哑声道:

“没什么。”

只是感觉,一切都像被安排好了一样。

猛然间,池殊想到了什么,瞳孔倏地睁大,胸腔后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玩家,你相信命运是注定的吗?】

这是他在第一个副本的最开始出现的游戏提示。

一共出现了两次。

是巧合吗?

不,不可能。

到底有谁在操控这一切。

一想到这个,池殊不禁浑身发冷。

第98章 第二世界5 触感温软,湿润

异渊游戏……到底是什么……如果它真的是一个“游戏”, 那么它的创造者、主办方……又是谁?

还有那些“观众”的身份……

青年微微垂下眼睑,掩住眸底涌起的阴翳,房间内, 苍白明亮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铺成一层冰冷的色调。

池殊的指尖无声蜷紧。

而且, 这个游戏里的玩家,也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掌握着有关异渊更深层、也更核心的信息。

想到沈锦熙跟他说的那些话, 他的眸光不禁微微一动。

荧惑公社的社长……

温千华……

他很确信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听过对方的名字。

那人又是因为什么、如何找上自己的。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自己有关对方的记忆被“篡改”了。

想到这里, 青年低垂的长睫狠狠颤了一下。

不管真相究竟如何,池殊有预感,对方会同意和自己的见面, 他会想办法从那个人的嘴巴里撬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而他现在手中仅有的那一张牌……

池殊的视线扫向对面的男人, 从始至终, 那双幽暗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漆黑的犹如蛇类的竖瞳,微微眯起, 里面仿佛浓缩着一个地狱,池殊心口一跳, 到底还是先移开了目光。

他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对方那种赤裸的、毫不掩饰欲望的注视……

余渊的来源和异渊息息相关, 随着神格回归本体, 对方大概会恢复更多的记忆以及实力,他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不过, 比起乖乖听话的狗, 对方的存在更接近于一个不稳定的因素,一颗随时都可能被引燃的炸弹,如果他的天赋能一直持续, 或是有什么控制那家伙的手段就好了。

该怎么办呢……

余渊的视线无声沿着那人敞开的襟口游离至脸庞。

青年薄唇抿着,冷白的侧脸温和又沉静,刚才脆弱的姿态在他的身上已然一扫而空,仿佛那个时候的失态只是错觉一般,他眸光一转,那双漂亮的茶色眼睛自然弯起,里面盛着些似真似假的笑意。

“有关异渊,你还有多少记忆?”池殊斟酌着字句,开口道,“比如……一些约束你的规则,或者……你其余的‘神格‘’。”

余渊盯着他,眸中翻滚着暗色。

男人的双臂锢成一座无形的监牢,以一种侵略性的姿态,垂眼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人。

此时此刻,青年正被他困在座椅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未打理的发丝凌乱地散落着,他的皮肤很白,显得眼底的青黑愈深,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种病态冷峭的俊美。

他既然选择与这个人类合作,就意味着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对方显然清楚这一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数秒的沉默后,余渊道:“我是在异渊中醒来的,我没有在这之前的任何记忆。但我可以肯定,我曾经拥有过,它们被‘清除’了。”

“我能够‘观测’到每一位进入副本的玩家。我无法直接在副本内现身,因为‘规则’。只有当某个玩家触及副本‘本质’的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出现。”

池殊屈起的指节抵着下巴,唔了一声。

余渊说的,和沈锦熙之前告诉他的那些吻合了。

而且,他敏锐地觉察到,比起之前的招厄与正序两个神格,在他们融合后,余渊的性格上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就像是……更完整……也更善于伪装成人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池殊缓缓道:“也就是说,是因为这个游戏,你才被‘切割’成那么多‘神格’,为了防止它们的融合,异渊还抹除了你的过去,通过规则约束你的力量,这样看来……你跟异渊,有仇呢。”

最后一句话颇带循循善诱的味道,池殊不闪不避地注视着那双暗沉的眼睛,即使是被禁锢的姿态,青年的神色依旧从容。

余渊眯了眯眼:“所以呢。”

“所以——”

池殊拖长尾音,露出一个灿烂明艳的笑容来,“你不想摧毁这个游戏吗?”

房间内有片刻的死寂。

池殊很确信自己与余渊的对话不会被异渊给听见,尽管游戏的手伸得很长,但显而易见,这个空间只属于对方,不然他也不可能随时随地、三番两次地就把自己抓进来。

池殊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即使面对的对手不是人,而是一个不知道到底在被什么操纵的庞然巨物。

他几乎可以断定,自己在现实中产生的异常都和异渊有关,就好像他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开启这个游戏而做的铺垫,他的二十五年人生都是进入异渊前的序言。

不过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把真相和幕后黑手给狠狠揪出来。

至于眼前这个……

池殊倒挺乐意看到,余渊能和游戏杀个两败俱伤的场面。

而在刚刚那一刻,他能清楚地确信,男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话。

“你想怎么做。”余渊忽然道。

“首先,你得听我的。”

池殊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对我动手动脚,不许用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碰我,也不许随便把我拉到你这里来。”

闻言,男人的眼眸愈发深邃晦暗。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他应该吞噬掉这个人类的思维,让他成为完全受自己操纵的一具傀儡,借助“玩家”的身份,脱离异渊的控制。

但是……

他越来越好奇这个人的手段了。

在他吞噬掉所有的同类前,不如先暂且听从这个人类,猎物已然到手,他想要他的灵魂,并不急于这一时。

余渊哑声道:“好。”

青年满意地弯起了唇角。

池殊当然不会轻信一个怪物的承诺。

他想要的,只是对方的妥协而已,一旦迈出第一步,之后想怎样,可不是那家伙能控制的了。

池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对你而言,我现在所处的第二世界,算什么?”

他一直默认了这里是副本结束后让玩家得以喘息的过渡区域,但细细想来,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劲。

夜之塔内,高级玩家以观赏同类相互厮杀为乐,除了这些,还有更多不被看见的压迫与暴力,而他今夜所见,不过是其中的一角而已。

这里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余渊眯了眯眼,给出了答案:“一个更大型的副本。”

池殊微微一愣。

在第一与第二世界,一切天赋、道具都被禁止,玩家也无法购买到武器,但游戏从未说过,这里不能死人。尽管他从未听说过有玩家死亡的消息。

可如果这里是副本,那它的核心……会和异渊深层的秘密有关吗?

池殊的指尖抚过下巴,若有所思道:“你说第二世界是一个副本……那么,意思是这里也有你神格的一部分咯?”

“不,我没有感受到。”

池殊挑了挑眉,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

他的视线在房间内转了一圈,这里的一切布置都和他现实生活中的别无二致,就连触感也是真实的,仿佛他又回到了那里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池殊意有所指,“把这里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余渊垂眸打量着身前的青年,像是在感受对方的情绪,“一般而言,人类都是恋家的生物,不是吗。”

池殊愣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所以——你是在讨好我吗?”

余渊盯着他,没说话。

所有的生物只有待在自己的巢穴里时才会进入最放松的时刻。

他对这个人类的居所感到好奇。也更好奇对方在“家”里时的反应。

那犹如一个上锁的潘多拉魔盒,怪物守在旁边,锋利的指爪轻轻敲击着那把袖珍的锁,那很脆弱,却也很坚固,无法用一切暴力与野蛮的手段打开,它只能等待着,等待着盒子的主人亲手将那把钥匙放到它的手掌里。

他无法用贫瘠的言语描述那种焦躁的、迫切的、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情感,过往也从未有任何东西能让他这样等待过,于是选择了沉默。

“不过么……有一点你错了。”池殊道,“……对于人类来说,真正意义上的‘家’不只是一间居住的屋子,它是建立在情感之上的、用无数的过去堆砌起来的东西。”

“我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住,不存在任何回忆、期待与未来,对我而言,那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一个不承载情感的容身之所。”

池殊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来对方非人类的身份,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这些。

算了,反正跟他没关系。

余渊开口道:“所以你不喜欢?”

“没有啊。”池殊眨眨眼,露出一个笑容,“这里挺好的,因为我自己的床很舒服。”

他摆摆手,示意对方让开,径自躺到了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青年扯过被子,略带困意的嗓音传入他的耳中:“我要睡了,你把我弄回去吧,别打扰我了。”

那人侧躺着,鸦色的发丝顺着重力滑落,掩盖不住那截冷白的后颈,宽松的衣衫堪堪勾勒出他蝴蝶骨的形状,再往下就被被褥给淹没,对方微蜷着身子,就这样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躺在他的面前。

余渊听到池殊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很轻,也很静,却宛如一群蝴蝶扑入他的胸膛,于是他一步步地,无声靠近了那张床铺。

虽然是单人床,但尺寸并不小,甚至躺上两个人都有余,余渊试探性地将一只手撑到床面上,它缓缓下陷,青年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男人就这样顿了很久,暗色的眼眸注视着池殊的脊背,也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的空间内,余渊身下的影子终于开始流淌。

它慢慢地、一点点地游到床上,从一滩无定形的阴影,拢聚成人型的模样,而后从床面中浮现出来,学着人类的姿势侧躺在他的身边。

又过了半晌,影子无声支起了身体,视线越过池殊的后脑,看到了他苍白沉静的面容,青年正闭着眼睛,睫毛在眼底洒落浮雕般的暗影,唇瓣微湿,鲜红,唇珠饱满,犹如一片细腻的花瓣。

余渊静静盯着他。

影子继续朝他凑近,黑色的手指直接穿过青年散落在枕头上的发丝,也就是在这时,池殊翻了个身,床铺发出咯吱一声细响,青年的身体横穿过人影,他的唇与影子的头部轻轻擦过,如同蜻蜓点吻过水面。

池殊依旧毫无所觉地闭着眼。

余渊的脸上罕见地闪过愣怔的神色。

他看着人类的唇,色泽艳丽,触感温软,湿润,而后仿佛确认什么似的,他伸出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第99章 第二世界6 一把柔软的刀穿入它的胸膛……

漆黑的人影静静俯在青年的身上, 几乎完全笼罩住他的身形,犹如怪物圈住自己的珍宝,从始至终, 人类的呼吸都均匀而平稳,仿佛已然陷入熟睡。

余渊探究的视线缓缓在池殊的脸上滑过。

他并不打算就这样快地直接把对方送回第二世界。

但事实上, 他当下也无法对青年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因为这样大概率会引起那个人类的……反感。

他拥有招厄与正序的记忆, 也清楚地知道当对方被压制被玩弄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挣扎的, 不甘的, 隐忍的,屈辱的,泛红的眼尾被生理性的泪水沁湿, 那张巧言善辩的唇也变得格外嫣红, 从中溢出压抑不堪重负的喘息。

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到青年露出与往常大不相同的、濒临破碎的姿态。

但余渊并没有选择那样做。

欲望在内心蠢蠢欲动, 男人垂下的眼帘遮掩住眸中翻涌的、被扼制的情绪。

床铺上的影子侧躺在池殊的身边, 宽阔的臂弯环住对方的脊背,它的表面如流体般蠕动, 分出的阴影无声缠绕上青年的小腿、手腕、指根、腰肢、脖颈……仿佛在用它们细细度量那里的尺寸与温度。

即使他曾经用那些东西“测量”过无数遍,可以轻而易举报出对方身上每一个部位的细节。但这次不一样。

没有挣扎, 反抗, 那个人类安静地睡着, 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最脆弱与最无防备的姿态,怪物忽然间感到有一把柔软的刀穿入它的胸膛。它明明拥有世界上最坚固与冰冷的铠甲。

余渊读取过池殊的表层记忆, 平静的人生, 毫无波澜的生活,但有关对方的一切情绪、思想、爱与痛苦都被上了锁,他只能和那些接触池殊的人一样, 看到他温和无害的表面,欺骗性的笑容,虚假美好的外壳。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

影子将手掌放到青年的胸口,余渊听见了对方平缓的心跳,隔着柔软的布料,那微弱的、单薄的体温传入他的身体。

人类把这个部位叫做心脏。

池殊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

他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感到难受似的,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搭在胸口的被子顺着动作滑落一截,苍白的右手落在身侧,指尖几乎触上男人的手指。

余渊能感受到,对方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这跟这个人类出现“异常”的记忆有关系,如果一直无法恢复,梦魇便会一直在他睡梦的时候找上他。

可惜他无法窥探对方的梦境。

青年正皱着眉,沁出的冷汗洇湿了鸦色的发丝,他无意识地蜷起身体,被褥滑落,显得脊背格外单薄。

余渊静静地盯着他。

少有地,那人露出脆弱与无助的姿态,他感到一股莫名的情绪,犹如一群突然飞进他胸口的蝴蝶,仿佛被什么驱使似的,余渊伸出手,碰了一下青年垂落的指尖。

比正常的体温更低,微微发着抖。

攒动的黑暗无声窥伺,影子从背后缓慢环住了床上的青年,阴影笼罩住池殊苍白的面容,使他看上去犹如一具无生气的雕塑。

男人坐在他的床畔,若有所思地看着池殊的嘴唇。

……那里品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的?

******

当池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被余渊拉入那个空间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也没有做噩梦,他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池殊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送回来的,看来自己确实是睡着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青年的眸中掠过异样的情绪。

……估计是太累了吧。

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池殊又躺了一会儿,慢吞吞坐起身来,打开虚拟终端,现在是十一点二十。

与此同时撞入视野的,还有一连串的消息。

分别来自薛琅和陈延。

【薛琅:那个,有关我身份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薛琅:沈锦熙跟我说了,你们见过面了。】

【薛琅:[挠头.jpg]】

【薛琅:先说声抱歉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顿饭吧。】

【薛琅:时间地点你定好了,我随时都有空。】

【陈延:我这里出了点意外,现在才解决,抱歉,没能及时找你。】

【陈延:你现在在哪?】

【陈延: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总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见一面。】

【陈延:你有空吗?】

【陈延:方便的话,我可以过来找你。】

看完之后,池殊:……

这两人是约好了吗?

还有,这一个两个的,全是谜语人?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打开地图,想了想,在自己定位的周围圈了一个地点,把坐标给两人一起发了过去,附带一条信息。

【今天下午两点。有空吗?】

他也懒得管了,干脆一起见吧。

******

池殊挑的地方是夜之塔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洗漱过后,他直接离开了房间,打算先去周围转转,等时间到了再去约定的地点和两人见面。

白天的夜之塔从外面看只是一座灰色的建筑,高得根本望不见尽头,日光打在暗沉的墙体上,却无法驱散那层阴霾,池殊眯了眯眼,发现塔身上还印刻着不起眼的纹路,密密麻麻,宛如游走的银蛇。

池殊又在附近走了走,待把路差不多摸清了,也快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来到咖啡厅前,推开了门。

风铃摇晃,发出叮咚一声脆响,薛琅下意识闻声抬头,便见身形修长的青年推门走入,下午金色的日光将他的面容染成暖色调,每一根发丝上都仿佛浮动着光点,对方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装,白衬衣的第一颗扣子随意解开,露出瓷白清晰的锁骨。

池殊一手插兜,一手扶门,对上薛琅的视线,眨眨眼,现出一个微笑。

“先生,几位?”

侍者npc迎上前来,池殊以动作示意那边的位置,对方了然退开,池殊走了过去,坐到了薛琅旁边的椅子上。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池殊没想到薛琅会提前那么久过来,有些意外道:“你等多久了?”

“没几分钟,我也刚到。”他说,“那个……”

话音未落,便见池殊比了个手势:“等一等,还有一位客人。”

薛琅闻言一愣,顺着对方视线的方向看去,恰好对上一双漆沉似墨的眼睛,来者显然也是始料未及,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

陈延在池殊的身边坐下:“我没迟到吧。”

池殊微笑:“没有。”

薛琅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你约了我,……然后还约了他?”

青年一手托着下巴,歪了歪头:“不行吗?”

陈延:“我无所谓。”

薛琅微微眯眼,目光与对面的陈延有短暂的交汇。他这次约池殊出来,本身就是想要为之前所的伪装做个解释,并不占理,磨了磨后槽牙,连说了几个“行”字。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池殊,缓缓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荧惑公社,薛琅。”

听到“荧惑”这两个字的时候,池殊挑了下眉,并不意外。

薛琅的视线游离了一瞬:“那个……这件事之前一直瞒着你,抱歉啊。”

“没关系,我相信你也是迫不得已。”池殊弯了弯眼,示意对方坐下,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是你们社长派来接近我的,那么——目的呢?”

闻言,陈延的视线也投了过去,被两人齐齐盯着,薛琅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温……我们社长这个人……呃……怎么说呢,他做事有点……神经质,不按常理出牌,还特别喜欢藏着掖着,如果他不说,你打死也猜不到他到底想干什么……”

池殊屈起的指尖抵着下巴,唔了一声:“那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清楚原因咯。”

陈延在这时出声道:“他既然派你过来,说明他很信任你,你现在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太可疑了。”

薛琅扯了扯唇角,面露不耐:“我说的是实话,你不是也跟他打过交道吗,他那种人就喜欢把别人当棋子下,用他的原话说就是‘知道越多死越快’……”他猛地一顿,看向池殊。

“总之,他就让我去接近一个叫池殊的人,和他打好关系,如果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去帮忙,身份说辞都是他编的,还说一开始不要对你太热情,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

池殊突然打断了他:“他很了解我吗?”

薛琅:“他认识你。而且,他对你的态度……很不一般。”他抓了抓头发,“反正我从没见过那姓温的对别人这么上心。”

池殊盯了他一会儿,直到把薛琅看得浑身发毛,笑道:“你们有监控副本的手段吧,还能联络副本里外的人,甚至——可以‘预判’玩家下一场会进入哪个副本,这么厉害……怎么做到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口吻,就仿佛已然亲眼看见了一般。

一旁的陈延眸光微微闪烁。

薛琅:“……”

他叹了口气,露出些无奈的神色:“都被你猜到了啊……算了,我早该想到的。这么说吧,其实,在我们公社内部,有一个东西……呃,机器……装置,反正我也不太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它可以做到你刚才说的那些事……”

对方的言辞十分模糊,池殊能听出薛琅隐去了一些信息,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并无意义,倒不如亲自去见一见对方口中那位神秘的荧惑社长,他才是这一切幕后的操纵者。

话说回来,自己真的认识他?

在……记忆被篡改之前?

毫无印象。

池殊道:“我有个问题,你在七日丧钟那个副本里被天启的人追杀,他们也是你们安排好的吗?”

“不,这个伪造的身份早就开始用了,”薛琅耸了耸肩,“与一些人或组织发生联系与冲突,这也是那个姓温的要求的,为了……看起来更加可信。”

“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他忽然说,“他也许只是想通过我,来把你和他联系起来,就像一根点燃炸弹的引线,因为他清楚我的身份肯定会暴露……他之前那段时间挺忙的,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的话,他应该会亲自来。”

薛琅喝了口桌上的水:“其实有件事情,我也很在意,副本里就想问你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副本快结束时出现的那个男人,他是谁?”

听到这话,陈延挑了挑眉:“哦,我也是。”

那一幕带给两人的视觉冲击太过震撼,以至于他们现在都能清晰地想起,在血肉凝结的座椅上,鸦发雪肤的青年居高临下,高大的男人半跪在他的身前,气质冷峻而尖锐,宛如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大型野兽,

池殊装作没听懂:“什么男人?”

陈延缓缓道:“一个给人感觉不像人的男人,和你离得很近,就差趴你身上啃了——你不记得?”

池殊:……

你是会形容的。

薛琅:“白头发,身量很高,应该是副本boss,气质很危险,虽然他跪在你面前,但我总感觉他很想杀了你。”

池殊:你可以把感觉去掉的。

他轻咳一声:“我那时的记忆很模糊,也很混乱,应该是被主脑给影响了,所以你们说的什么……嗯,男人,我都不记得了,现在副本已经结束了,也没必要纠结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右腕在发烫,就像是有什么警告性地捏了他一把。

……错觉?

听他这样说,两人也只能按下追问的心思。

气氛有些奇怪,池殊率先开口转移话题:“在第二世界,可以改变自己的样貌……甚至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着陈延,并没有从后者的表情中发现破绽。

“我没听说过。”陈延道,“不过,倒是有让人无法看到对方样貌的手段。”

池殊:“怎么说?”

“夜之塔的地下赌场,所有进入那里的玩家,都会拿到一个面具,戴上之后,其余人就无法获得有关对方外形的任何特征,就像被什么东西屏蔽了一样……”他看向薛琅,“那里不是荧惑公社的地盘么,想必他更清楚。”

第100章 第二世界7 “祝您玩得愉快。”

池殊挑了挑眉, 视线投向身边的薛琅,后者没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被提到,愣了一下。

薛琅瞥了一眼神色淡淡的陈延, 眼神中带着几分火药味:“那个啊……用了一种,嘶, 特殊的技术,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投影, 用一层新的光影覆盖住原本人的模样——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池殊:“因为沈锦熙变成了陈延的模样来找我。”

薛琅:“……啊?”

陈延皱眉:“什么?”

薛琅啧了一声:“不是, 他有毛病吧, 给别人当个向导居然搞这么多花样,变谁不好还变成陈延的样子——”

陈延眯了眯眼:“我怎么了?”

薛琅:“就你那死人脸的模样,沈锦熙那个性子, 我都怕他憋出病来。”

陈延冷笑一声, 看向池殊:“他用我的脸, 跟你说什么了吗?”

“那倒没什么, 就跟我科普了一下第二世界的一些情况。说实话,他演得确实挺像的……”

陈延面色微沉, 下一刻,便见青年眉眼一弯道:“不过嘛, 很快就被我识破了。毕竟我还是很了解你的。”

闻言, 陈延的表情有过短暂的不自然:“……你认出来就好。”

薛琅翻了个白眼。

池殊:“该说荧惑不愧是排名第二的公社吗。地下赌场, 监测副本的手段,能改变人容貌的技术……”他盯着薛琅, “还有什么精彩的手段等着我呢。”

在青年笑吟吟注视的压迫下, 对方的身子不禁往后仰了仰,举起手:“别看我,我不知道。我的任务就到这结束了, 之后我要给自己好好放个假,短时间不会下副本了。”

陈延这时道:“副本结束后,我本来打算在中转站外等你的,但出了一些事……”他微微一顿,对上池殊的视线,“我们星月公社的社长……她叫莉莉丝,积分排行榜第四,她在我副本一结束就派人来找我,有急事。”

“……她说会有别人来接应你,”陈延扫了薛琅一眼,意有所指,“没想到是那么个不靠谱的家伙。”

薛琅:“这点我赞成,难得我们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池殊道:“听起来,荧惑和星月两位社长的关系不错?”

“利益往来而已。”陈延道,“我们社长不喜欢温千华,那个人……他很危险。”

他似乎并不愿在这方面多提,转而说:“莉莉丝跟我说了一件事,在第二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空间……他们将它称为第三世界。想要进入那里,需要获得一张特殊的‘入场券’。”

听到“第三世界”的时候,薛琅眸光微微一动,并没有说什么。

池殊看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只是感觉会对你有用。”陈延道,“获得入场券的唯一方式,便是进入一个‘特殊副本’,并且成功通关。下个副本,我会去那里。”

“特殊副本?”

“‘根据玩家最恐惧与绝望的经历生成的副本’,这是她的原话。”陈延说,“所有有资格进入第三世界的玩家,必须由排名前十一位的玩家发出邀请,并且通关特殊副本,才能拿到入场券。”

对上青年乌漆的眼瞳,池殊若有所思:“所以,为什么要去那里?第三世界有什么?”

陈延:“不知道,但莉莉丝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他的声音在这里停住,无声动了动唇,池殊微微一愣。

咖啡厅里人不多,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他们三人坐在靠角落的位置,并不起眼,莫名地,池殊感到一阵强烈的窥伺感,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金色的日光在桌椅表面折射出温暖的色泽,一切都浸泡在静谧之中,没有丝毫异常。

“怎么了?”

池殊摇了摇头:“我没事……下午有点犯困。”

他将自己有些散乱的注意力拉回,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异渊游戏开启有多久了?”

“据我所知,至少有五年,甚至更久。”薛琅说,“但处于这里的玩家并不会老去,就像我们身上的时间定格了一样。”

池殊的眸光微微一动。

异渊游戏中每时每刻都有玩家死去,同样的,来自现实世界的新玩家也会被源源不断地拉入,处于异渊的人们面临着副本的威胁,没有人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场游戏中死去,故而选择在中场喘息的时刻报复性地及时行乐,这点在第二世界的玩家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虚拟太阳渐渐西移,下午接近尾声,池殊告别了两人,坐上传送舱,在城市四处又逛了逛,熟悉路线。

傍晚降临。他随手打开虚拟面板,通讯图标上跳出了几条最新消息。

来自沈锦熙。

【我搞定了,感谢我吧。呵呵,算你欠我个人情。】

【今天晚上八点,夜之塔负一层。】

【差点忘了,你一个人来,别带任何人哦。】

【你想带就带吧,带了的话也有办法把你们分开。嘻嘻。】

池殊:……

这人好欠。

******

八点钟。

霓虹色的血液奔流在第二世界的高楼之间,中央的夜之塔耸立向夜空,金属质感的彩色流光宛如车流般自上而下地穿梭,底下敞开的大门可窥见内部纸醉金迷的一角,人头攒动,无数的玩家进出其间。

站在夜之塔的门前,池殊仰头望了望看不见尽头的塔顶,抬步走了进去,青年的身形很快淹没在人群之中。

侍者为他拉开栅门,池殊走进电梯,三面明亮的镜面倒映出青年的模样,以及侍者微笑的脸庞。

“去负一层。”

“好的,先生。”

侍者刷下手腕内侧的感应芯片,显示屏上跳出了鲜红的-1,金属门自动合拢,电梯开始下行。

目的地很快到达,叮咚一声,金色的门往两侧打开,透过菱形的栅栏,池殊看到一扇敞开的红色大门,喧哗的人声飘入他的耳中,电梯旁的侍者为他拉开了门。

“先生,这边请。”

池殊沿着猩红的地毯往前面走去。

来自赌场的人声越来越响,杂乱、滚沸,犹如一面无形的巨网将他捕获,通过那扇门的瞬间,池殊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疯狂、混乱、翻腾着欲望的世界,空气里香水的气味像黏腻的蜜糖坠入他的肺叶。

一群群戴着雪白面具的、身形相似的人围聚在赌桌前,四处都是筹码碰撞的声音、赢家歇斯底里的喊叫以及输方懊丧的哀嚎,狂热的气息像瘟疫一样席卷整个空间,无情而平等地吞没这里的每一个人。

前台侍者打扮的男性抬起头,视线透过白色的面具,看向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

肤色白得近乎病态,水晶灯照在他俊挺优越的五官上,使得连睫毛翘曲的弧度都清晰可见,他的眸色很浅,清凌凌的冷淡,里面干净得不着一物。

池殊刚想往里面走,一只手忽然拦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这儿的规矩,必须持有筹码才能入场。”

池殊看向那名侍者:“我约了人。”

侍者没有动,微笑的面具看着他:“这儿的规矩,您必须持有筹码才能入场。”

“行吧。”池殊道。

“那就给我换……”他的目光往侍者身旁的指示牌扫了扫,上面写着:

【一万积分-绿色

五万积分-金色

十万积分-红色

五十万积分-黑色】

“五个绿色筹码。谢谢。”

“好的,先生。”侍者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前台上一抹,五枚筹码一字排开,池殊将它们收了起来。

“这是您的面具,请收好,离开前需归还。”

“祝您玩得愉快。”

一个白色的面具被交付到他的手中,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池殊试探着将它放到脸上,本应偏大的面具瞬间就和他面庞的轮廓贴合,但并没有异样的感觉,薄如蝉翼,池殊伸手摸了摸,感受到自己皮肤的温度。

面具并不会阻隔视野,池殊深吸一口气,经过前台的过道,走入了赌场。

晃眼的水晶灯照亮那一张张雪白的面具,嚎叫、大笑、谩骂、手舞足蹈、捶胸顿足……在这里都屡见不鲜,玩家们的面容隐藏在面具之下,如同张开了一层无形的保护伞,他们的一切失态与扭曲都无人知晓,在这座地下赌场内,人性最原始最放纵的一面被彻底激发出来。

池殊的视线无声滑过一张张赌桌。

花花绿绿的筹码堆积成山,骰子碰撞叮当作响,黑红二色的扑克如雪花落下,欲望被赤裸地摆上赌桌,池殊的手指拨弄着衣兜里的五枚筹码,某个瞬间,竟也有种想要上桌玩一把的冲动。

……环境对人造成的恐怖影响。

一只手忽然拍了拍池殊的肩。

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个举动无疑并不代表什么好事,青年的脊背微微紧绷,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雪白的面具。

面具上眼睛的部位正直直盯着他,黑洞洞的菱形给人种冰冷的悚然感,池殊缓慢地眨了下眼,开口道:

“沈——”

他微张的唇被对方的食指覆住。

男人熟悉的、压低的嗓音环绕在他的耳边。

“嘘。”

“我可不想在这里暴露身份。”

没等池殊说话,沈锦熙自然地带过青年的手腕:“跟我来。”

他们穿过一张又一张赌桌,有的地方人流拥挤,充满了推搡与谩骂,但沈锦熙总能从中巧妙地找出一条通路来。

很快,来自赌场的声音一点点远去,化作消褪的噪点,池殊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金色的楼梯前,这里有种异样的平静,和之前所处的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楼梯口站着两个侍者,他们的脸上带着没有表情的面具,看到他们过来,微微俯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沈锦熙伸手比了个手势:“客人优先。”

池殊也不客气,在他前面走上了楼梯,这里的一切都给人种纸醉金迷的、幻梦般的感觉,二楼更是如此,金碧辉煌的装饰缀在走廊与两侧的墙壁上,金灿灿的晃眼,就连天花板都散发出名贵的气息,鎏金色的表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

池殊无声扯了下唇角。

有种暴发户的美感。

荧惑公社是真的很有钱。

沈锦熙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摘下面具,露出深灰的发丝与含笑的面容,伸手指了指。

“社长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间,他要单独见你,我就不过去了。”

“不过……看你的样子,是有什么要问的吗?我会看心情回答。”

池殊瞥了他一眼:“我戴着面具,你在楼下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个啊——”沈锦熙拖长尾音,缓缓道,“因为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赌场内部是能看到前台的,尽管你戴上面具后和周围的人别无二致,只要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你的身上,当然能认出来。”他耸了耸肩,“真遗憾,没能看到你上桌玩一局。”

“交谈到此为止。祝你好运。”

丢下这些话,沈锦熙离开了。

走廊的尽头就在不远处,池殊一步步走到了那扇门前,金漆的房门并没有合拢,而是虚掩着,张开的缝隙宛如无声的邀请。

他抿了抿唇,伸手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