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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慈悲 三昌 40123 字 24天前

第121章

万籁俱寂之时,一行人从慎刑司走出。

宫道幽深,内侍在前头微弓着腰提着灯。灯笼带来的微弱光亮,堪堪照亮了前路,灯笼之后的人的面容都隐在了黑暗中。

内侍疾步快走着,只听到身后传来深沉的声音:“太后娘娘在何处?”

听到声音,内侍的腰更弯了些,他小心翼翼回道:“回王爷,太后娘娘在紫宸殿。太后娘娘一直未睡等着您呢。”

内侍回答完,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嗯”。

宫道除了脚步声,再次陷入寂静。穿过甬长又漆黑的宫道,便到了宫墙之下,宫墙之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宫墙之下的路。

沿着宫墙又走了一段距离,远处一个黑衣侍卫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看那黑衣侍卫的来处,正是离慎刑司最近的永安门。

侍卫匆匆跑来,不等站定,就急忙道:“王爷,城外发现了王妃的踪迹。”

自慎刑司出来就沉默的一行侍卫纷纷抬头,眼眸一亮,齐齐看向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男人。

而男人冷漠了一日的脸终于有了波动。

“备马了吗?”

来报信的侍卫点头:“都备好了,都在宫门外了。”

引路的内侍眼睁睁看着一众身型高大的男人如风般从他眼前略过。内侍愣住,向远处喊了一声:“王爷,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呢?”

回应内侍的只有回音。

看着远去的一众背影,内侍跺了跺脚,再也顾不得手上的灯笼,提着就往紫宸殿跑去。

偌大的宫城,一路从永安门跑到紫宸殿,内侍跑到气都喘不上来。好不容易到了紫宸殿内侍把手上已经不成模样的灯笼随手塞给了相熟的人,随后撑着膝盖喘着粗气。

稍稍把气喘匀,内侍就慌忙整理了下衣着,走到殿外刚想叩门,一道黑色身影从他身边擦过。比起他的狼狈,那道黑色身影很是从容。

“太后娘娘,王爷命我来传话。”

吱呀——

殿门开了,那道黑色身影进了门,留下刚抬起手准备叩门的内侍僵在原地。开门的女官看到门外的内侍,皱眉呵斥:“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内侍懵了,好在女官也没空细究,只斥了他一声就阖上了殿门。

女官进去时,黑色身影已经站在太后面前了。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护好王爷。”

女官回到太后身侧时,并未听到黑色身影的话,她只听到了太后的回答。

黑色身影退出偏殿,女官走到太后身侧。

“娘娘,王爷今夜不来了吗?”

太后闭着眼睛,满脸疲惫嗯了一声。女官看到太后那副疲惫的样子,走到她身侧,双手搭上了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是出了何大事?王爷知道娘娘等着他还出宫吗?。”

本闭眼假寐的太后倏然睁开眼,眸光锋利,女官对上太后的眼神手下一顿,太后冷冷道:“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女官面色一慌,放下手,走到太后面前就跪下了。

“奴婢该死,奴婢只是近日听说了一些谣言,心有不安罢了。”

太后微微坐直身体,眸带审视:“什么话。”

女官垂着头:“奴婢不敢说。”

太后:“说!说错了我也不罚你。”

女官抬眸瞥了一眼太后,然后压低音量轻声道:“奴婢听下头人说,前两日太医令找了王爷,说圣上时日无多让王爷早些做好打算。今日王爷进宫时,又和魏将军避开了人,密谈了一会。这些时日,王爷更是把小世子寸步不离带在身侧……”

砰——

女官话还未说完,一个杯盏砸在了她身侧。女官身体一颤,再抬眸看,太后脸色是压抑不住的怒容。女官急忙垂眸,又听道:

“你跟在我身侧几年了?”

女官正了正身子,恭敬回道:“回娘娘,快八年了。”

“八年,这么快就八年了吗?若平她们也走了八年了。”

女官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候怎么提在叛乱之夜逝去的那些女官了。女官刚想抬头,就听到太后冷着音调。

“来人啊!”

两个禁军推门而入。

“娘娘。”

太后闭着眼睛靠了回去。

“把人拖去慎刑司吧。让章丘好好审一审。”

女官连声的求饶声越行越远,殿门被禁军从外阖上,殿内只剩下了太后一人。太后疲惫捏了捏眉心。

这就是身在高处的代价吧。身边人总是各有心思,她也许是为她这个主子,但实在不该开口试图调拨他们姐弟的关系。

这世上,谁都可能背叛她。唯有她的阿弟不会。而她也是这么教导明丰帝的。孙太尉是孙太尉,陈朝是陈朝。今日即便他和他们母子没有血缘关系,她的阿弟身为臣子,他也不会反。

陈家血脉,她父亲亲自教导出来的阿弟,她有这个信心。

***

打更人一慢两快敲响三更锣时,城门大开,一行快马冲出了城门。

快马之上,陈朝冷声问:“知会观海了吗?”

方才前来报信的侍卫回:“报了,只是观海带着两府弟兄昨日进了五峰山,只怕来的没那么快。”

陈朝沉眸:“无妨。”

陈朝双腿夹了夹身下的马腹,他身下的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身后的一众黑衣侍卫也甩了甩马鞭。

“跟上!”

快马驰过,穿过官道,穿过密林,翻过一小座山,再穿过蜿蜒小道,到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小酒楼面前。

从外看酒楼内黑暗一片,只有大门上两个纸灯笼在风的吹弄下摇摇晃晃。

马被栓在了远处,徒步靠近的一行人隐在了暗处。侍卫凑到陈朝身侧。

“王爷,就在这。这座酒楼七日前就闭门了,但每日还有大量肉蔬采买。”

陈朝眼眸幽深:“动手吧,切记不能伤到王妃。”

黑暗中,随着陈朝一声令下,侍卫们的利剑纷纷出鞘,借着黑夜他们悄悄向着酒楼摸去。刚行几步。

砰砰砰——

酒楼的窗户和大门突然破裂,数道身影从酒楼冲了出来。

侍卫们顿住脚步,很快他们身后也传来动静。听脚步声,身后的来人还不少。领头的侍卫脸色微变:“保护王爷。”

几十个侍卫瞬间以保护姿态将陈朝包围在中间。王府侍卫只有几十个,他们四周的黑衣人却越来越多。

以少敌多,这样糟糕的境遇下一众王府侍卫面上也不见慌张。直到他们看着一个男人扣着一个女人穿过层层黑衣人从酒楼里出来,那个女人,面容太过熟悉,一众侍卫看到那张脸,脸色齐齐一变。

“王爷,是王妃。”

被侍卫围在中间的陈朝自然也看到,他捏紧手中的佩剑,冷声道:“让开。”

围在陈朝前方的侍卫让开了路,陈朝持剑一步步迈上前。穿过侍卫,借着月色陈朝见清了他这些时日日夜牵挂的那个人。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她的发髻乱了,衣裳也乱了,侧脸沾染了不知道什么污渍,脏了她一贯白皙的脸。

日思夜想的人狼狈不堪,尤其是她那副凌乱的模样,任谁都能猜到她经历了什么。陈朝眼中酝酿起了风暴,而此时,有人质在手的男人看到陈朝的阴沉模样嗤笑了一声。

“王爷来的还真是慢呢!之前都传言,王爷宠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男人说着话,手还不断在那纤细的腰肢上流连。

嬉笑着的男人,咬唇一脸倔强的女人。

夜色中,陈朝的眼眸黑沉如墨,一众王府侍卫见到此景更是瞋目欲眦。

陈朝持着长剑跨前一步:“李怀远,放了她。”

背对着酒楼方向,防卫着背面的侍卫听到了自家主子的这句话才看知道挟持了他们王妃的人是谁。

前些日子一手造成上京城混乱的元凶,接任徐弘位置的前金吾卫大将军,李怀远。

那夜混乱后,大理寺,刑部,禁军的人都在搜捕他,只是没想到他就藏在京外,还挟持了他们王妃。

被戳破身份的李怀远毫不在意笑笑,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王爷让我放,我本也不是不能放,可是我如今尝过了王妃的滋味,有些舍不得了。不只是我,我身边这些弟兄们也舍不得了。”

“娘的,狗杂种。”

黑夜中,不知道哪个侍卫咒骂了一声。而被李怀远禁锢在怀里的人仍旧一副倔强模样,她看着陈朝微微摇头,似乎想说不是这样的,但红肿的眼眶又泄露了真相。

陈朝的心从未这么疼过,像被人攥在手心紧紧揉捏一般。

陈朝用尽了力气扯了扯嘴角,对着远处的人露出一个笑意:“别怕,夫君来接你回家了。”

李怀远的一番话,正常男人都会勃然大怒。如今陈朝却还笑了,李怀远面色一顿,随后他讥讽道:“王爷还真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只是王爷再能忍,今夜你也是要回不去了,而王妃,我也会替王爷好好照顾的。动手。”

李怀远一声令下,包围在四周的黑衣人齐动。而李怀远自己带着扣在怀里的人退后了几步。

几十人对上百人,这战局优劣势一看便知。李怀远自信满满,隐在后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可就在李怀远自信满满,两方刀剑刚撞上之时,黑夜中凭空射出许多冷箭,而冷箭的目标极为准确,也很精准,每一箭都射倒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接连倒下,甚至都到不了那些王府侍卫的面前。本表情还有些闲散的李怀远立刻正了脸色,再聚精一看,他脸色一变。

“黑钢箭弩!”

空中,箭雨密布。李怀远偏头看向身侧的黑衣人:“不是说宫中禁军未动吗?陈朝出京只带了几十个侍卫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黑钢箭弩。”

黑钢箭弩制作工艺繁杂且造价极高,只有少数军中还有禁军中最尖锐的小队才能拥有。而即便是宫中禁军出动,也不该有这么大的量。

黑钢箭弩难得,箭矢更是珍贵,可如今这黑夜里的箭矢多的可怕……

箭弩压阵,王府侍卫没有停留在原地,持剑也冲了上去。在箭弩的加持下,王府侍卫势如破竹。李怀远还沉浸在黑钢箭弩带来的震慑中,再一看,陈朝已经如同煞神一般一剑收割一条人命,挡在他面前的黑衣人一个个被陈朝挑开,陈朝的眼下嗜血杀意在弥漫。

李怀远神色一紧,扣住怀里的人就往后退。几步之外便是早早备好的马,把人丢上了马鞍。随后李怀远自己翻身上马,为了防身后被伏击,李怀远坐在了马鞍前侧,把女人禁锢在自己身后。

几步,不过就差几步,眼看着马带着人向远处奔去,陈朝杀红了眼。

“给我备马!”

说话的同时,陈朝毫不留情抹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马未到,陈朝点步跃起先向着马奔离的方向追去。黑夜中,被李怀远禁锢在身后的人幽幽回头。

“夫君,救我!”

声音还是那熟悉的声音,但陈朝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风擦过耳,李怀远绷着脸不断挥动马鞭。

今夜失策了,他盘算了一切,唯独没有盘算到那大量的箭弩。好在,他还有准备。只要陈朝跟着追上来。

快马疾驰,颠簸中李怀远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细小的破空声,再就是箭矢入体还有一声娇弱的闷哼声。

闷哼声后,本坐在李怀玉身后的人软下了身子,因为李怀远和她绑在一处,她软了身子,也拉着李怀远一同下坠。李怀远匆忙回头,急急一托。托住瘫软身躯的同时,他也看到身后的景象。

他的身后,火把照耀黑夜,陈朝立在光亮之中,手持着一把箭弩正对他这个方向。

看看远处的陈朝又低头看看女人身后的箭矢,李怀远不敢置信瞪大眼睛。

陈朝,他莫不是真被自己刺激疯了,自己的王妃都动手杀。

李怀远震惊之际,又一道破空声响起,他下意识想躲,可那箭矢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身下的马。

箭入马身,马惊鸣一声,高高抬起前蹄,李怀远本就被拖坠着,如今又骤然失了平衡,从军多年马术精湛的他面对此况也被甩下了马背。落地,李怀远还没反应,把他甩下马背的马在吃痛惊慌下又踩了他一脚,这一脚直接踩在他的膝盖上。

黑暗中,李怀远可以清晰听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

痛意刺骨,李怀远却也顾不上,眼下离开这处才最要紧。

忍着痛意李怀远撑起身子,挥剑砍断了自己和人质之间的捆绑,束缚脱去,李怀远托着腿刚走两步,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刚回头,王府侍卫就团团围住了他。

远处,厮杀声越来越弱。他带来了两百人,结果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内居然全折了。还搭上了自己。

李怀远嘲讽一笑,这一回那嘲讽是对他自己的。

李怀远撑着身子笑了,陈朝穿过侍卫走到他面前。陈朝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倒在李怀远几步之外那道纤细身影。

熟悉的白衣,熟悉的脸庞,如今她双眸紧闭,倒在肮脏的草地上俨然已经断了气息。陈朝闭了闭眼,面色冷淡轻轻道:“盖上吧。”

那张面容,不应该是这样的狼狈模样。

侍卫取了一件黑色斗篷,盖住了那道纤细尸体。陈朝面对那具尸体的冷漠模样,让落入他手的李怀远都觉得无情:“方才王爷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真是把我也骗了。没想到王爷这么杀伐果断,连自己的王妃都能下这么狠的手。果然,这天下没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夫人的贞洁。”

陈朝面无波动,冷漠眼眸落在李怀远身上:“我夫人如今在何处?”

李怀远讥讽神情顿住:“王爷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您的王妃不刚被您杀了吗?”

陈朝神色淡淡:“她不是!我再问一遍,我的夫人在何处?”

李怀远抬头,坦然道:“我真不知道啊,王妃不是就在此吗?”

陈朝沉下脸,抬起腿一脚踹翻了李怀远,李怀远倒地后,陈朝又在他的膝盖断裂狠狠一碾。巨痛下,李怀远闷哼一声,脸色都白了。

陈朝:“把他吊起来。”

寂静黑夜中,篝火之上一个人被挂在树枝上如同鬼魅一般随风飘荡,枝桠下,一群面如煞神的黑色身影正在拖拽尸体。而尸体拖过草地不断发出索索声。

此时若有人在此间路过,看到这场景只怕得被吓到去见阎王。

彻夜奔袭,这七日好不容易有了她的消息最后的结果只抓到了一个李怀远,陈朝的面色很难看,而侍卫则看着被吊在火上的人皱着眉。

“王爷,要审吗?”

今夜的心起起又伏伏,多日不睡积累下的倦意一同袭来。陈朝随地而坐,靠在了树干上。

“你们审吧,我听着。”

陈朝阖着眼假寐,侍卫审讯,过了许久,被吊在树上的李怀远始终一声不出。

侍卫偏头去看树下的主子,只见他动了动,侍卫动作一顿,再仔细一看,自己主子不是醒了,只是换了个姿势。

侍卫转回头,又恢复冷酷模样。

“说,王妃在哪?”

被吊着的人依然不吭声。

陈朝初时还分神听了一两句,后头真是睡过去了。直到侍卫的一声“观海。”把他彻底唤醒。

陈朝缓缓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站在树下仰头看李怀远。陈朝看了两眼才反应过来那是观海。

想来他夫人消失的这些时日,所有人都不好过……

陈朝起身,朝着观海走去。观海看到他不冷不热:“王爷!”

陈朝颔首,刚想说话,观海却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朝着那被斗篷盖住的尸体走去。

观海蹲下身子,缓缓掀开了斗篷。斗篷掀开,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即使知道不是她也让观海怔愣一瞬,随后观海伸手向那张脸探去。

观海摆弄着那张脸的时候,陈朝也慢慢走到观海身后。低头看,在观海的手下那张面容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模样,面容虽不复熟悉模样,却也和他夫人有八分相似。

观海把斗篷盖了回去,起了身。起身后他立在陈朝面前:“王爷怎知道这不是郡主,如果杀的真是郡主怎么办?”

观海看了尸体上的伤口。一箭毙命,毫不留情。

陈朝眼眸放空:“我知道不是她,她已经很久没有唤过我夫君了……”

陈朝短短一句话,观海听出了怀念,也听出了酸楚。

陈朝也不完全只是因为那声夫君。

他的夫人,身体虽柔弱,但心却坚硬地可怕,她不会那么颤颤巍巍满是惧意向人求救。如果真是她,在李怀远口出秽语时她就会冷声让他杀了李怀远。

是他,关心既乱了,没有在刚开始就看出来。

几步之外,李怀远还高高吊着。陈朝和观海一同转身向他走去。

陈朝一个眼神示意下,李怀远被放了下来。李怀远放下来的那一刹那,观海走到他面前揪住了他的衣襟。

“郡主在哪?”

在侍卫的拷打下一直不出声的李怀远面对观海轻笑了一声,随后他向观海凑近。

“你猜啊!”

观海下颌紧绷,抬手就往李怀远脸上挥了一拳。李怀远捆着手脚被重重砸在地上。

倒地后,李怀远啐出口中鲜血,咧着还带着鲜血的唇齿,视线在陈朝和观海身上转了一圈。

“诶!”李怀远朝着观海叫了一声,观海看向他。

“我方才不过几句戏言,这位王爷可毫不留情就朝那和你们郡主长的一模一样的替身射了箭的。这么心狠手辣,也不知道他真接回你们名节已失的郡主会怎么对她?”

李怀远的话未掀起丝毫波澜,陈朝和观海脸色都未变,似乎知道他在试图调拨。而李怀远满不在意淡然一笑,又转头看向了陈朝。

“王爷可知道自己王妃身侧有个陪了十七年的贴身侍卫?”

陈朝皱皱眉,转眸看向观海,观海未看他,但面容不再淡然。

李怀远继续道:“王爷看错人了,可不是您眼前这位,而是另一位。这十七年的日夜相伴啊,主仆情分格外深重。可偏偏一纸婚书,一朝婚约,使得主仆被迫分离。而我呢,又最看不得有情人分离。所以前两日,我帮了他们主仆一把。一纸催情散,一间房,一间榻,风雨中,那灯烛可是亮了一夜呢。”

陈朝耳边是李怀远的声音,眼中是观海的脸。他眼看着观海因为李怀远的话绷紧了下颌,甚至瞳孔还轻轻颤动了一下。

陈朝沉眸,观海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陈朝的脑中浮现了一张冷峻的脸。不知为何,他觉着李怀远说的人就是他。

所以,那个前侍卫首领,不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出府的。而是因为他们成婚了才出府的。

李怀远一直关注着陈朝的反应,看到陈朝沉了脸,他发出肆意的笑声。

“王爷别多思,等小皇帝死了,王爷亲子上位,这天下都是你们父子的。权势在手,天下美人都是你的。至于郡主,就让她和爱人双宿双栖吧,王爷又何必强求呢。观海,我说的对吧?”

狂妄的笑声,刺耳的话,观海冷着脸刚想动,陈朝先他一步走到李怀远面前抓住了他。

身型健硕的李怀远被陈朝轻而易举抓起,拖拽之下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痕迹从树下一直沿到篝火前。

炽热的篝火照耀下,陈朝的眸底寒冷如冰。他抓着李怀远的头,盯着篝火,手下用力一摁。

“啊——”

凄厉的惨叫声擦破黑夜,惊起了群鸟。

听到惨叫声的王府侍卫纷纷回头,只见到他们主子面色阴沉如墨,如同阎王一般把人按在了火堆里。

一息,两息,陈朝抬起手,把火堆里的人甩到了一旁的空地上。

方才还肆意狂笑的人如今倒在地上四下打滚。因为手被束缚,他甚至不能捂脸。

全程目睹了全景的观海皱了皱眉,方才还如阎王一般的人此时面上恢复了淡然。他走到那面容已毁,惨叫不断的人的面前蹲下。

“黔州神医?蛊虫?你手段倒是不少!你错就错在,不该心软放过他的孩子,如今孩子到了我手里,他还有什么不招的。你既然不想说,只想逞一时口快,我也会成全你,让人好好留着你的舌头。”

说罢,陈朝直起身子。

“把他带回去!”

陈朝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侍卫出现,侍卫动作娴熟,一边往李怀远嘴里塞东西堵住他的惨叫,一边把他架起。

李怀远就在观海的眼皮子底下被

带走了,他甚至没有问话的机会。陈朝看着观海一直盯着李怀远,就知道他所想。

“审出来我会让人把消息传给你的。”

观海收回视线看向陈朝。

“王爷方才说的黔州神医和蛊虫是怎么回事?”

陈朝:“无事。都已经解决了。”

陈朝说完,看着观海:“你有何要同我说的吗?”

观海摇头:“还是没有郡主踪迹。这已无事的话,我便先回五峰山。”

这几日,搜寻的动向暗卫一日报三次,陈朝一清二楚。他想问的是,关于李怀远方才的话,观海有没有想说的,但显然,观海没有!

陈朝收回视线:“去吧。我也回京了。”

两方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夜又恢复了寂静,而全程,那些神秘的拿着黑钢箭弩的人始终未露面。

再回到上京城,天快亮了。陈朝一行人太惹眼,紧赶慢赶在宵禁取消前一刻进了京。

进京后,陈朝朝着金吾卫而去。到金吾卫时天际太阳初升,陈朝刚翻身下马,身后传来侍卫的惊慌声。

“王爷,他好像中毒了!”

被侍卫横放在马鞍上的人此时肢体不断抽搐着,侍卫惊慌出声后又急忙将人从马鞍上抬下,人刚在地上放平,面容尽毁的脸上一口浓黑的鲜血喷出。

陈朝皱着眉,抬腿走去,刚走两步。方才不断抽搐的人突然停住了动作,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蹲在一侧的侍卫先是伸手探了探鼻息,随后掰开了那还涌着鲜血的嘴,查看了一番。

“王爷,死了,后槽牙我们之前检查过,没有毒。应该是提前就被人下了毒。”

忙了一夜,带回了一个死人……

***

上京城中,叫卖声,嘈杂声随着天亮而渐起,上京城外的山间,却是鸟鸣虫吟,一片祥和宁静。

窗杦大敞着,早起的鸟儿向着窗杦飞来,叼食着放在窗杦上的鸟食。鸟羽多彩,给窗外的春景添了一抹亮色。

修长的身影站在书案后,描绘着这一春景,门被推开,作画的人未曾抬头。

“主子,李怀远昨夜失败了,未曾围杀摄政王,也没能把摄政王引到原定的伏击点。”

“知道了,下去吧。”

门再次被阖上,作画的人缓缓抬头,面上露出惋惜。

算算时辰,应该已经毒发了吧。

就这么死了,他还得费心力找个替罪羊给她出气。

他这表兄,也真是无用!

***

奔走了一夜的王府侍卫刚进了金吾卫又跟着自己的主子出了金吾卫。人已死,他们也没有留在金吾卫的必要。

众王府侍卫本以为自己的主子出了金吾卫要进宫,没成想他们的主子径直往长公主府的方向去。

回到上京城,陈朝才恍然想起,昨日他离府时任和郎说等他回府,他忙了一日一夜,居然忘了任和郎。

陈朝回府倒也不是因为任和郎,而是他得回去看看儿子。离府门还有些距离,陈朝就看到素念站在大门上,看到素念,陈朝微微皱眉。下了马就快步朝她走去。

“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让哥儿呢?”

素念绞着手,垂着头,不敢看男主子。

“小世子……小世子他被二公子抱回任府了。昨夜王爷未归,二公子等不住了。但二公子又不想留小世子独自在府里,便强行把小世子抱走了。奴婢拦不住,只能让侍卫们跟着。奴婢自己在府上等王爷。”

听到让哥儿只是被任和郎抱走了,陈朝刚提起的心卸下。

想起任和郎昨天那不善的模样,任和郎能做出抱走让哥儿这样的事倒也不奇怪。这时候,让让哥儿呆在任府也不是坏事。

陈朝:“知道了,你也收拾去任府照看让哥儿吧。”

素念一直吊着的心在听到这话后猛然落下。

她昨日本想偷偷送二公子和小主子出府。可二公子说,他要光明正大带走小世子,他想做的事还不用她一个小侍女来承担后果。

二公子大摇大摆带小世子走了,但二公子的那番话一直在素念脑中回荡。王爷真要拿小世子的命去换圣上的命吗?素念忐忑不安了一夜。

王爷疼爱小世子的场景历历在目,王妃失踪后王爷日夜寝食难安的模样她也看在眼里。虎毒尚且不食子,王爷真会那么做吗?素念不敢确定。直到眼下,她亲眼看到王爷对于二公子抱走小世子的淡然后,她开始坚信,王爷绝不会那么做的。

素念相信自己的男主子,任府里,也有人相信陈朝。

魏棕立在任和郎面前,偏头看向床榻里睡得正香的小人。

“他不会取让哥儿的心头血的。昨日,那黔州巫医都被他抓进了慎刑司。至今都还没放出来。”

任和郎皱眉:“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宫中的那位。让哥儿如今既然已经进了我任府的门,那接下来,即便是填上我们整座任府,也不会再让人把他接出去。”

身为任府女婿,又身为皇帝近臣,魏棕这几日很头疼。

但不管是任府女婿的身份,还是千牛卫大将军的身份,魏棕都很清楚一点,让哥儿不容有失。明丰帝生死不明,不能再多一个病怏怏的让哥儿了。

魏棕拍了拍任和郎的肩:“养好精神,如果圣上真去了,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任和郎很清楚这一点,不止是他,就连年事已高的任老太爷都做好了准备。

明丰帝如果真的驾崩,那这皇位必然是让哥儿的。他们任府会举全族之力,把让哥儿托上那皇位。

第122章

素念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在陈朝的嘱意下她又带上了一队侍卫去了任府。而陈朝则是转身进了宫。

进宫后,陈朝也没有去紫宸殿,而是先去了慎刑司。

慎刑司内除了刑狱,还有一处供宫人居住的偏房。角落里最僻静的一间偏房外,有侍卫把守着。宫人偶然瞥到,发现那些侍卫是摄政王府的黑衣侍卫后都急忙挪开了眼。而陈朝到时,侍卫纷纷让路主动替他推开了门。

偏房内有些昏暗,但和慎刑司阴沉的牢房比起已是非常好了。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子,也让陈朝看清了屋内景象。

昨日被灌了毒药的是年纪稍大点的那个孩子,可如今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是年纪小些的孩子。而那个大孩子,如今端坐在榻旁,虽泪流满面但面色红润,丝毫没有中毒迹象。

所以,蛊虫解毒之法真的可行?

陈朝看着那个端坐在榻旁的孩子皱了皱眉,而那个黔州神医见到他进来面无表情掀了掀眼皮。

“王爷想要的结果得到了,可以放我们父子走了吧。”

陈朝未答,只是深深看了那黔州神医一眼又转身出了屋。

出屋后,陈朝给侍卫下令:“把床榻上那个孩子抱出来!”

侍卫垂头应下进门,很快屋内

传来动静。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抱他去哪里?”

“你们放开我弟弟,放开他!”

砰砰打打声后,侍卫抱着那个气息虚弱的孩子出来了。

侍卫抱着孩子,陈朝走在前侧,一路带着回到了他在宫中偶尔留宿所住的寝殿,而寝殿内,有一人早早就在里头候着了。

“王爷!”

进门后,候在殿内的人向陈朝行礼。

陈朝颔首,示意侍卫把孩子放到床榻上。

“给他把脉。”

候在屋子里的正是年事已高的太医令,孩子被侍卫轻轻放到床榻上后,太医令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搭上了那孩子的脉。

太医令把脉之时,陈朝就静静立在一侧。眼看着太医令把上脉后皱了皱眉,片刻后,太医令伸手探向孩子的前襟,把衣襟扯开。顺着太医令手指的方向,陈朝看到了那孩子的心口中处有一个血点,那红点还不小。

而太医令看到那血点后面色变得郑重,他转头看向陈朝:“王爷,这孩子……”

太医令话未全然问透,但陈朝知道他想问什么。陈朝点了点头。

见陈朝点头,太医令转头又搭上了那孩子的脉。

侍卫在放下孩子后就立马退了出去,眼下屋子里除了昏迷的孩子,只剩他们两人,所以再次把脉后太医令也没有拐弯抹角。

“王爷,这孩子被伤到了根基。往后身子会很孱弱,极难恢复康健了。”

昨日还哭的撕心裂肺,中气十足的孩子,过了一夜,心口多了处红点,就成了一个孱弱之人。

陈朝的视线从床榻移开:“知道了,今日之事,太医令只当不知。”

伺候过四任帝王,太医令俨然已是老精怪,陈朝简单一语,他就立马明白了陈朝的意思。他虽有些震惊,但却理解:“王爷放心,今日之事,我会烂在肚子里的。”

陈朝再出殿,这一回他终于朝着紫宸殿去了。去紫宸殿的时候他路过了奉先殿,站在奉先殿外他听到里头的靡靡佛音。明丰帝虽不在殿中,但奉先殿内的这场祈福大戏还是做足了全套。一半是为了掩盖明丰帝昏迷一事,另一半则是太后真心想要祈福。

那一场火,烧了大半皇室先祖牌位。而那场火刚起,明丰帝就昏迷不醒。虽知道是明丰帝是中毒,但太后不免想,万一是先祖怪罪呢?祈福诵经,修缮牌位,给先祖请罪,也许明丰帝就能醒来了呢?

现在只要能让明丰帝醒来,太后什么方法都愿意一试。而陈朝从不信奉神佛,但若佛祖真能让明丰帝的身子好转的话,他也会去虔诚地拜一拜。

在奉先殿外片刻停留,陈朝继续朝着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内沉闷氛围依旧,整座宫殿在禁军重重包围中寂静一片。

进殿后陈朝先问清楚了太后所在,给陈朝开门的女官换了一个,不是太后贯用的那个。

“王爷,太后娘娘天明才睡下。您要不迟些再来?”

这些时日,睡不着的又何止陈朝一人。

陈朝看了眼天色,天明还没多久,说明太后也才刚睡下。

陈朝:“让她睡吧,我去正殿看看圣上。”

正殿内,明丰帝依然昏迷在榻上,几日未曾进食,使得明丰帝的身型明显瘦了不少。明丰帝瘦弱的身型让陈朝想起了他瘦瘦小小的幼时。

这些年,陈朝在明丰帝身上倾尽全部心力,才把明丰帝从一个只会啼哭叫舅舅瘦小稚童教养成了在他离京后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帝王。

都说世族薄情重利,皇家无情重权。但生在陈家的陈朝并没感受到这些。陈家也算世族,但人口比一般世族简单。在家中,他自幼感受到了父母疼爱,长姐呵护,在外,他亲眼看着他父亲为着百姓为着朝堂征战沙场。他也亲眼看着他父亲无视阶层对所有士兵一视同仁。而他父亲也自幼教导他要兼达天下,心怀百姓。

陈父的举动和教导潜移默化影响着陈朝,而陈朝也长成了他父亲期望的模样。所以今日坐在皇位上的即便不是他的亲外甥不是明丰帝,陈朝也会竭尽所能。而这都是因为陈朝清楚,皇位动荡,朝堂不定,最后为之付出代价的只有百姓。

这种清楚认识使得陈朝坚持了许多年。坚持多年后直到今日,陈朝面对的局面是,为了皇位安稳,朝堂安定,要付出的代价是他的让哥儿。

而他也终于发现。他虽心怀天下,但他到底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他做不到………即使不为皇位,不为朝堂,只是为了他一手带大的血脉相连却即将濒死的亲外甥,他也做不到……

方才看着那气息虚弱的孩子,陈朝在脑中不自觉就把那孩子的脸替换成让哥儿的,让哥儿的脸只闪过一瞬,陈朝的心就揪在一处。

如今站在明丰帝的榻旁,看着他昏迷不醒,陈朝的心自然也是揪着的。只是他也清楚感知到,两者之间是不同的。

陈朝坐到床沿边,摸了摸明丰帝头,心中默念:“子山,不要怪舅舅……”

陈朝在明丰帝的榻旁坐了很久,直到太后进殿。

太后拢共没有睡两个时辰,眼底青紫未褪,眼眸中带着和陈朝相似的红血丝。

“阿朝,嘉儿找到了吗?”

昨夜陈朝出宫,让侍卫和太后传了话,太后也知道了陈朝出宫的因由。

见太后一进殿就提任兰嘉,陈朝眼眸一黯。

看到陈朝黯淡无光的眼神,无需再多言,太后已经知道了结果。

额间的青筋猛跳,太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陈朝看到太后疲惫的模样,蹙了蹙眉:“阿姐也要顾好身子。”

姐弟两,这几日境况都差不多。谁也没谁好到哪去。陈朝说这话的时候,太后看了看他憔悴的模样,最后也没有反驳。

太后累了,而且她还有更在意的事,昨夜她苦等了一夜,就想知道结果。

“蛊虫一事,你查的如何了?法子可行?”

听到太后问蛊虫一事,陈朝握了握拳。随后他起身,带着太后往一侧的软榻走去。

扶着太后先在软榻坐下,陈朝再坐到了太后身侧。

“阿姐……”

陈朝缓缓开口,简单两字就能听出他的疲惫,太后一听他这起调,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个神医是李怀远安排的,我昨日审了才知。而李怀远最早入伍便是在黔州,此事是我没有查清楚……”

太后这两日就靠着这一丝丝的希望支撑着,陈朝一开口就破碎就她的希望。支撑着她的最后一股精神气卸去,太后身子一软。

陈朝知道太后受不住,所以先扶太后坐下了。

软软靠在软榻上,太后双眼无神,她的视线先是落在了床榻上的明丰帝身后,又转向了陈朝。

“李怀远?怎么会是李怀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泰德死前的那番话陈朝从未告诉过太后。面对太后的问题,陈朝半真半假道:

“昨夜诓我出京的也是李怀远,我抓到他了,但还来不及审,他就死了。那神医,虽是李怀远的安排,但背后定然是安王的安排……”

太后沉着眸:“安王……他自己死了都不愿意放过子山吗?不就是这皇位吗?若能换子山活着,我愿意给他。”

太后说完,陈朝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

“阿姐,我会想法子让子山醒来的。”

太后垂着眸,身上的生气尽散,呢喃自语。

“还有什么法子呢!”

***

“我有什么办法啊!你虽然是郡主,但也不能欺负我一个七旬老人啊!”

正午阳光下,白发老头站在树下的阴影处跳脚。让他跳脚的是他面前的一盘棋盘。棋盘上黑棋成一片压倒之势,白棋少的可怜。而正持着黑棋的任兰嘉,此时脸色和她手中的黑棋一样黑。

看着曾老在她面前跳脚,任兰嘉恨不得把那盘棋子都盖他脸上。这天下,怎么会有棋艺这么差的人,她都懒得和他下。但她又实在无趣,所以转变了法子,变成教他下棋。

结果她这个夫子还没被气死,学棋的先跳了脚。

任兰嘉冷脸:“要不是看在你七旬的份上,你觉着我会容忍你这么久?”

都说远了香,近了臭,遭受了三日嫌弃的曾老受不了了。

“郡主实在无趣,要不我教您学医术吧。”

看到时候是谁嫌弃谁笨。

任兰嘉话都不想和曾老说,其实她也不是不能去抄经打发时间,只是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她就犯了轴。

视线从曾老身上移开,任兰嘉看着侍女。任兰嘉勾勾手:“你,过来陪我下棋……”

侍女一顿:“我?”

任兰嘉眯眼:“你也不会?”

侍女连连摇头:“不,我会,我会!”

听到侍女的回答,任兰嘉满意了,曾老则是松了一口气。

下棋不行,学棋不成,但好在曾老愿意旁观,看了一局棋,曾老也意识到了,他的棋艺确实还不如一个年纪小小的侍女。

曾老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觉得丢脸,他有一身医术在身,怕什么。平日里再嫌弃他,还不是要他给她的饭菜验毒。

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晚膳时,曾老在验饭菜格外仔细,也花费了比平时还要长的时间。这让一贯对他验饭菜这个举动就有不满的侍女忍不住开口:

“饭菜都要凉了。”

曾老侧目,对上了一双更凉的眼神。曾老轻咳一声,收回针:“无毒,郡主可以吃了。”

用过晚膳,白发苍苍的曾老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坐在屋子里他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托着腮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自那夜后,他就搬到了这个院子的偏房里。所以这会坐在院子里,他除了看天还能看到那侍女一直进进出出,而这一切忙碌都只为了让屋里那位更舒适些罢了。

看着看

着,曾老不经感叹,这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有人沦为阶下囚狼狈不堪,有人失了自由却还依旧锦衣玉食,甚至被人捧在手心。

只可惜啊,这几日锦衣玉食比起她之前的日子都只能算将就,更别妄提能打动她了。

曾老思绪各种乱飞之际,夜也渐渐深了。侍女踏着黑夜捧着一团换下的衣裳出了正房门。看到侍女捧着衣裳出门,曾老也意识到了该睡了。曾老悠然起身,伸展了下坐了许久有些酸胀的一身老骨头。

侍女也看到了曾老,但她的眼神只是从曾老身上略过并未停留。

侍女转身,曾老也伸展好了身子骨。放下手正打算转身回房之时,曾老有些迷离的眼睛恍惚间看到正前方的屋檐上出现了一道黑色身影。

咻——

正当曾老揉眼睛之时,那黑色身影处射出一道黑色箭矢,箭矢直直朝着那侍女而去。

噗——

曾老揉了眼再放下手只看着那侍女顿住脚步。随后侍女缓缓低头,头才低到一半,侍女突然就软了身子。而在侍女即将倒地之时,黑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屋檐上略出,不过两息就到了侍女身侧,在那侍女倒地前那黑色身影接住了她,顺便也接住了她怀里的那一团衣裳。

曾老瞪大眼睛,下意识想叫,可他又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被囚禁的,这一叫叫来的也只有囚禁的人。

七旬的脑子飞快运转……

曾老僵在原地之时,屋檐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身影。曾老还没回神耳侧只听一阵风略过,他转头,直直对上了一双冰冷眼眸。

“……”

曾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叫出声,但声音还没出他就被捂了嘴。

“曾老,我是来救你和郡主的。郡主在何处?”

救他们的?

黑夜中,曾老眼睛都亮了。但曾老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而是先把捂着他嘴的手扒下。

“证明身份!”

很快,一个玄黑色令牌出现在曾老眼前,看到那令牌,曾老险些老泪纵横。曾老抬手,指了指正房位置。

顺着曾老指的方向,来人点了点头。

“曾老,你跟他们先走,我去救郡主。”

说话间,几道身影落下,落在了曾老身侧。黑夜中,曾老也看到了落在他身侧的几道黑色身影手上都有一个玄黑色的箭弩。

正房里,任兰嘉也还未睡,她手中正拿着笔。夜太静了,她想让哥儿了,见不到让哥儿,她便想画画他。

研了墨,刚提笔沾墨,屋顶传来了一声细不可闻的瓦裂声。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深夜还是被任兰嘉捕捉到了。

任兰嘉顿住笔下动作,竖起耳朵。

寂静……除了寂静只有寂静……

任兰嘉保持着动作仔细听了一会,可什么都没听到。正当她以为是错觉,打算重新落笔时。

吱——

这一次,声音很清晰。不只是清晰,任兰嘉还亲眼看到房门和窗门同时被推开。

只是门开,可能是侍女。如果是同时开,那可就是不速之客,或者也有可能是她一直期盼的人。

相较之下,任兰嘉觉得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她没有紧张,甚至有些松弛。任兰嘉放下手中的笔的同时,数道黑影从大门还有前后四扇窗同时跃入。

任兰嘉的视线从黑影身影略过,最后落在了从大门而进的那道身影上。简单干练的黑衣黑靴,略显沧桑的面庞。

“齐叔,你来了……”

被任兰嘉称作齐叔的齐与走上前,他身形精壮,但脚步却无声。

“郡主,我来迟了。您无事吧。”

任兰嘉从书案后走出:“我无事,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要寻事了……”

齐与沉默一瞬:“郡主指的是观南吧。郡主放心,整个庄子都已经被围了,观心正带着人在搜捕,刀剑无眼,郡主还是先跟我走吧。观海等着见您,至于观南,观心会带来给您的。”

任兰嘉:“观心从凉州回来了?”

齐与:“郡主失踪那日她就启程回京了。”

若是旁人,任兰嘉还不敢信任,但如果是观心,那她相信,观心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观南的机会。

事实也正是任兰嘉想的那般。

观心一袭黑衣,手持长剑,隐在屋檐上看着下方院子里正试图从包围圈中厮杀出去的观南满眼兴奋。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有了光明正大杀了他的机会了。

观心蛰伏在屋檐上,默默关注着下方的战局。

真不愧是她这么多年想杀却一直未杀掉的人,面对重重围剿始终游刃有余。可再游刃有余,还是被她抓到露了破绽。

观心勾起唇角,直起身,俯冲而下。

噗——

长剑入体,很快顿住,再难进分毫。

运气真好,还是让他躲过了。居然扎到了骨头。

观心啧一声,毫不犹豫抽出剑,打算再刺,这一回剑被挡住。

一双冰冷的眼神落在观心身上,观心挑衅回视:“怎么办?这回丧家之犬要彻底成为死犬了。”

打斗声传来时,任兰嘉已经披上了黑色的斗篷融入了黑夜里。

任兰嘉:“齐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齐与:“观海圈出的位置,观海猜到了带走您的人大概率会是观南。所以就将以前带着观南勘测过的,上京城附近适合隐身的山都查了一遍。”

任兰嘉知道,以观海的能力,找到她花不了半月,但是……

“观海怎么没有来,是你来了。”

任兰嘉虽称为齐与为齐叔,但齐与并不是她的长辈。他只是负责带领她益州封地的三千亲兵。这么多年齐与一直隐在益州。任兰嘉也是回京后才给他传信让他点了三百精锐进京,本是为了对付安王防备着,谁想到最后成了救她的。

齐与:“观海在外正拖着王府侍卫和暗卫乱转,让我先带您去安置。”

任兰嘉顿住脚步:“为什么要拖着王府的人乱转?”

齐与的面容隐在黑暗中,任兰嘉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事情复杂,到了观海自会和您解释。”

齐与不愿多言,而眼下也确实不是什么聊天的好地方。任兰嘉环视了周边的密林,阴森地可怕。

任兰嘉拉起斗篷的帽子盖上。

“走吧!”

只行进了一段路,任兰嘉就看到树下栓了许多的马。无需搀扶,任兰嘉自己抓住马鞍轻松上了马。身侧齐与带着一众黑衣亲兵也上了马。

上马后,齐与看向任兰嘉:“郡主,快马一段路后。我们得步行了。如今各处都是为了找您的禁军还有暗卫。”

明明被抓的是她,那些禁军暗卫也是为了找他。可不知为何她如今要主动隐匿行踪。任兰嘉虽不理解,但她相信事出有因,观海这么安排必有他的深意。

接下来的全程任兰嘉按照齐与所言,骑马,步行,再骑马,再步行。天快亮之时,任兰嘉到了齐与

他们隐身的民居。而民居内,观海早早就候着了。

进门看到观海的那一瞬,任兰嘉险些快认不出他。因为观海太潦草了。

同样见到任兰嘉的观海先是一顿,后是一笑:“郡主……”

任兰嘉看到观海的潦草模样就大概能猜到他这些时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别说修面更衣整理仪容了,只怕饭都吃不下。

任兰嘉脱下斗篷,向观海走去。

“放心,我无事,只是你险些让我认不出来了。”

观海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外表有些邋遢,但他也不在意。只是邋遢而已,只要任兰嘉安然无恙,他衣衫破褛都无所谓。

虽然从早一步到的曾老口中得知任兰嘉平安无事,但观海亲眼见到了才算真正的能放心。

心放下了,是时候说正事了。观海抬手挥退了所有人,片刻后,屋子里除了他和任兰嘉,便只留下了齐与。

挥退众人,观海也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任兰嘉,任兰嘉越听越沉默……

观海最后道:“方才我问过曾老了,蛊虫解毒之法可不可行,曾老说可行。王爷虽然将那黔州巫医抓进了慎刑司,但他似乎也让那巫医试验了蛊虫之法。如果那巫医果真能行蛊虫之术,王爷也确认了那蛊虫之法能成行,那小世子……”

观海话未说尽,任兰嘉接上:“你是觉得他会让人取让哥儿的心头血给那小皇帝解毒?”

观海摇头:“只是可能……但为防万一,我已经传信让二公子将小世子接到了任府,也在任府四周设了人,若王爷真想取小世子的心头血,我立马让人带小世子出京。只是真到那时,我们只怕就得和摄政王府还有太后彻底撕破脸了,郡主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的话,我可以即刻把曾老送进京!”

曾老进京,眼下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明丰帝不用死,也不会有人取让哥儿的心头血。

可那样解的只是他人的困境,而不是任兰嘉的疑惑。

任兰嘉:“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你就不会让齐叔带我来这了。其实你也想看,他会怎么抉择是吗?”

观海抿唇,起身:“是!”

任兰嘉往椅背靠了靠:“那就看看吧。不是半个月才彻底没救吗?才过了十日,不着急……”

除了蛊虫一事,观海还将李怀远的事告知了任兰嘉。任兰嘉刚开始还面色淡淡,可越听她脸色越沉。她想起了那夜她彻底昏睡前听到的那句表弟。她本都快忘记,观海一说她才想起。

“查查李怀远的背景,看他和裴家有没有什么牵扯。”

观海至今也没想明白李怀远为什么会和观南牵扯在一处,按理而言,他们之间在上京城不应该有交集。而观南失踪的两年间,李怀远又在边境带兵。

观海想了许多种可能,想过是因为安王,也想过赵泰德,就偏偏没往裴家想过。

观海应下,任兰嘉又想起一问:

“那夜你怎么让齐叔他们出手了?”

观海:“此番为了寻你,王爷把身边所有暗卫散出去了。王府暗卫能力不俗,齐叔他们的踪迹很快被发现了。齐叔他们毕竟是亲兵,编制属于军中。贸然进京已是死罪,所以我只能给王爷传信,也明说了,齐叔他们只是后备,不会进京,也不会现于人前。王爷也就再没说什么。

一切本相安无事,只是前夜,王爷突然间收到了有你踪迹的消息,我收到消息就觉得这大概是个陷阱。但那时王爷已经出京了。那个时候王府侍卫和暗卫又几乎都在外寻你,王爷只给自己留了几十个随身侍卫。我赶不及,只好让齐叔去了。好在,齐叔去了,否则那夜王爷只怕无法安然脱身。”

他就留了几十个侍卫?

明明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居然只留了几十个侍卫,还在只带着这么点人的情况下就贸贸然出京,他可真是敢!

听到关于蛊虫解毒还有心头血的消息时任兰嘉还很平静,可听到他不要命一样不管不顾就出京,任兰嘉心头腾起一阵薄怒。

观海一直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愠怒又道:“你失踪后,王爷把上京城都掀翻了。但凡有点能力野心和他有过政见不和的世家大臣都被他带进金吾卫审了一番。宫里,王爷也只顾得上早晚匆匆去看一眼。而小世子被王爷日日带在身侧,素念传信给我说小世子被王爷带的极好,只是王爷自己日夜寝食难安。”

观海说完,任兰嘉怔愣在椅子上。

她这些时日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她想的是,明丰帝病了,他这个舅舅大概又要日日守在榻前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又冷落她的让哥儿,她都做好了回京和他算账的准备。结果观海所说的这些和她想的都不一样。

能派出所有暗卫和侍卫是她能预料的。但是他放下了宫中的明丰帝,亲自审人只为审出她的下落,而且还把让哥儿日日带在身侧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任兰嘉怔愣之时,齐与起身。

“昨夜赶路,郡主一夜未眠。让郡主先休息会吧。你也得回去了,离开太久,王府的人要起疑了。”

观海这才起身:“我先回去,夜间我再来。”

任兰嘉回神:“好,你去吧。”

年过中旬的齐与和观海并肩而出,刚出屋,齐与定住脚步。

“你方才是在替摄政王说话?”

观海:“我只是说了实话罢了!”

齐与:“你愿意多说实话便已经是替他说话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藏匿郡主行踪试探他的抉择?”

观海:“齐叔,有些病灶得早治,否则拖下去是会要人命的。观南此举我虽然看不上眼,但不得不说,他也许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对的事。”

常年在益州的齐与全然不知道观海在说什么。观海也不欲解释。

“抓到观南后,让人传消息给我。在我赶回前,还请齐叔安抚下郡主的怒气。”

这些年和观海时不时就见面传信,齐与对自己这位小主子的脾性也有认知。他点点头:“放心,郡主这交给我。你去吧。”

第123章

一夜赶路,又步行了许久,任兰嘉确实也是累了。观海走后,齐与带她去了特地给她准备的屋子。民居陈旧,即使齐与给她备的是民居中最好的屋子。但也很简陋,和被关时所住的处处精巧的院子截然不同。

屋子虽简陋,但胜在身边都是自己的人。躺在床榻上,任兰嘉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这些时日以来最沉的一觉,再醒来时外头日头都快落了。醒来后,任兰嘉没有马上起身,而是躺在床上盯着床帐发了一会呆。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被亲兵环绕的任兰嘉终于有了实质感,也清楚意识到也安王是真的死了。赵泰德,赵泰佑死了,甚至隐在安王背后的太尉府和龙卫都死了。

该为她母亲的死负责的人都死了,她本

该有大仇得报的畅快感,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空虚。

任兰嘉还没弄明白这空虚感是为何而来时,房门被人叩响了。

“郡主!”

门外是观心特有的沙哑嗓音,任兰嘉支起身子。

“进。”

房门推开,踩着日落前的最后一抹日光,观心踏进屋子。观心身上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黑衣上灰扑扑的一层土,显然是还来不及更衣就匆匆来了。

未更衣,甚至身上的土都未掸去就来见她,显然是有急事要报。

任兰嘉从床上坐到床沿,看着观心一贯冷静的面容多了抹郁色,就猜到观心想说什么事。

“观南没抓到?”

观心沉着脸点了点头。

她没完成任务,任兰嘉却有种早已预料的淡然。

“他早不是你我认识的观南了,他那夜能从那么多侍卫手中带走我,今日从你们手下脱个身自然也不是问题。”

观心垂着头:“我已经重伤他了,只是他拖着伤进了禁军设置的巡查线。怕引起禁军注意,我便没再追了。但沿线我已设了人,只要他再现身,我必能抓到他。”

对于观心的能力,任兰嘉从未质疑过。比起观南,她眼下更关心一事。

“让人给宫中传个信,问下宫中那位,小皇帝这次毒发,毒引是他下的吗?”

观心抬头:“观海没和您说吗?小皇帝刚昏迷,观海就给宫中去过信了,那毒引不是他下的,他一向只认郡主的亲笔印信。”

观海见她一面后匆匆就走了,许多事都还未曾细说。

如今听观心否认,任兰嘉放了心。既然不是,那宫中的人还能继续用。但如此一来,帮观南给小皇帝下毒引的又是谁?

任兰嘉虽好奇,但也不执着,她转问观心。

“你回京了,凉州那如何了?徐家大公子可救回来了?”

提到凉州,观心怔了一下,但她很快正了脸色。

“凉州军医对徐家大公子的伤束手无策是因为徐大公子中了毒。我去时,毒已通过伤口进入五脏,命虽救回来了,但身子恢复不到以往了。从戎是不可能了,想执笔都得再静养两年。”

本以为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却因为一个奸细,死了一个一军主帅,又毁了一个正值盛年的年轻将军。任兰嘉虽对朝事不感兴趣,但也知道这位徐家大公子本原定是凉州军的接任人,如今连刀都持不了,又怎么接手凉州军。

世事虽无常,但现实未免还是太残酷了些。

“芙蓉呢?你可有见到她?”

提到叶芙蓉,观心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奇妙。

“见过一回,表姑娘听说我到了凉州特地从军营中赶回见了就我一面。和我要了一些伤药还有迷药。”

“迷药?”

任兰嘉有些惊讶。

观心抬起的头又默默垂了下去:

“嗯,迷药。表姑娘从我这拿了迷药后,便时刻带着身上。没过几日在巡查时恰好遇到蛮人的一小股散军,表姑娘借着风向把怀里的迷药都给扬了。那些蛮军被迷晕之后,表姑娘便带着亲兵都给杀了,杀了之后才发现,那一小股蛮军的领头人正是蛮族的三王子。我赶着回京时,表姑娘正让人把那三王子的尸身挂到凉州城下示威,凉州军和凉州百姓见到尸身都很振奋。都在夸赞表姑娘巾帼不让须眉,有叶将军的风范。”

观心只是说,但任兰嘉能想象那场景,虽只死了个三王子,但也算报了仇了。替父报了仇,不知道为叶芙蓉如今是何心情,是骄傲还是悲伤亦或是和她一样只觉得空虚。

以任兰嘉对叶芙蓉的了解,可能还是骄傲多一些吧。但是给敌军下迷药,这种事,不像是性情直爽的叶芙蓉会干出来的。要说叶芙蓉拿着大刀上去生砍,她可能还会信些。

任兰嘉瞥向垂着头的观心:“你教她的吧。”

这种阴招,会教叶芙蓉的也只有观心了,也只有她知道自己调配的迷药威力有多大。

观心的头越埋越低:“是!”

任兰嘉眼角渗出笑意,但声音依旧严肃:“除此之外你还教她什么了?”

观心:“蛮人的军队驻扎之地多为荒漠,水源稀缺。所以除迷药外,我还给了表姑娘一些毒药。”

观心点到即止,话虽没说透,但任兰嘉哪还能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兵不厌诈,也许观心的法子是上不得台面,但战场杀敌,也不能光用士兵的性命去拼。

看着观心埋着头,任兰嘉终于笑出声了。这些时日,这是她头一回真心笑了。

观心抬头,一脸疑惑。

任兰嘉:“以往你可不在乎这些事,更不会去掺和这些事。想来此次凉州一行,对你还是有感触的。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你的人生哪能围着我转。我救你一命,你效忠我多年。也已是还了债了。你之前说想同我去益州,你现在还想去吗?”

如果是以往,观心定然毫不犹豫回:“去的。”

可如今,她难得沉默了。

此番去凉州,她见到了战争的残酷,见到了那些甘愿为百姓为家国而奉献生命的士兵,更见到了凉州城内那些拖着残缺身躯的老兵。她也意识到,自己阴郁的人生中,除了杀人,其实还可以救人。救的还是那些出生虽贫寒,身份虽卑微,但心性比所谓达官显贵要强上许多的普通人。

见到观心沉默了,任兰嘉了然笑笑。

“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我若需要你了,会让观海给你传信的。”

观心摇摇头:“我眼下的事就只有一件,那是抓到观南。”

*

观海还未到时,就得知了观南从观心手下逃脱的消息。观海虽有些不满,但任兰嘉都没说什么,他也就没有再指责观心。而且观海一来,观心就离开民居继续去搜捕观南的下落了,压根没和他碰面。

四下无人,观海便将李怀远那日的说的那些恶心人的话语告诉了任兰嘉。

“催情散,一间房,一间榻,灯烛亮了一夜,他这么说的?”

任兰嘉重复了一遍,她一直还不知道那夜的药是谁给她下的,如今有了答案,人却已经死了。任兰嘉心里闷闷的,安王她没能亲手杀死,就连给她下药的人也不是死在她手里。

任兰嘉:“李怀远这么说,他什么反应?”

观海:“王爷把他的脸摁在火堆里了。”

任兰嘉挑挑眉:“你不是说李怀远是中毒死的吗?”

观海:“是中毒,但中毒前,他在说完那番话后被王爷摁在火堆里了。若不是王爷还想问话,王爷大概会让他死在火里了。”

火堆啊,任兰嘉想想就疼。听到李怀远这么惨,任兰嘉稍稍畅快了一些,很快观海又道:“李怀远的话,也不知王爷是信了还是没信。”

李怀远那日说的煞有其事,就连观海后来听到消息时,心都不免咯噔了一下。观海不是不信任任兰嘉,而是他太清楚观南对于她的心思了,她都中了迷情散哪能保持理智,而观南不会那么君子,只怕真会趁机做些什么。

观海确确实实担忧了两日,直到他见到曾老,得到曾老的亲口否认。

观海提到这事,任兰嘉的脑中不免就闪现了那夜的情景,片段式的记忆再次浮现,任兰嘉只觉着反胃。她怎么都没想到,她一直放在身侧的贴身心腹,居然对她怀有这种不该有的心思。

看着任兰嘉紧皱的眉头,观海大概也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虽然她对他还有身侧这些心腹都不算差,但好归好,她毕竟身负皇室血脉,天生高贵。她可以对身侧的心腹好,但不代表她会屈尊,自毁身份。

如果她多情,观南也还机会还机会给她做个面首或情人。偏偏她冷情,她冷下心来堂堂摄政王都不放在眼中,一个罪臣之后,曾经跟在她身侧的奴才又算什么。她只怕都得恶心坏了。

任兰嘉对于观南的心思被观海摸透了,但她如今对陈朝的心思观海还有些琢磨不透。

观海:“不管王爷是信了李怀远的话,

还是没信,这两日,他都未曾放弃过寻您。”

任兰嘉瞥了观海一眼,说了和齐与一样的话。

“你在替他说话?”

观海没有否认:“若此番王爷舍了小皇帝,选择了小世子,郡主还打算带着小世子独自回益州吗?”

陈朝如果选了小皇帝,那后果如何,结果又是如何,他们早已心中有数也做好了准备。但陈朝没有选择小皇帝,那他们两人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任兰嘉还真的没有想过。

观海的一个问题让任兰嘉陷入了沉思,见任兰嘉沉思,观海便出门去找了齐与。

齐与就站在屋外,他的身型挺拔,带着军伍之人特有的坚毅。

观海走到他身侧:“益州那边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齐与:“半月之期一到,他们就会进京。”

观海心中虽相信陈朝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不得不未雨绸缪,做好一切准备。

齐与:“郡主既然都给小皇帝下了毒,那何不干脆点。趁这次时机,弄死小皇帝,扶小世子上位。”

观海负手而立,他年纪虽然比齐与小上许多,但身上有着齐与没有的深沉感。

观海:“郡主从未想要这个皇位。长公主是为了保赵氏皇族的皇位死的,郡主虽然厌恶小皇帝,但她不会去毁了长公主拼了命都要守护的东西。况且,郡主只想小世子可以无忧无虑长大,以后当个闲散郎君,她并不想把小世子推上高位。也正是因为如此。郡主才会生出带小世子入益州的念头。”

齐与沉默片刻:“既然如此,郡主为什么还要给小皇帝下毒。”

观海深深看了齐与一眼:“就和今日一样,一切只是防范于未然,郡主不想弄死小皇帝,但不代表她不会防范。皇家薄情,天子更是无情,谁又知道小皇帝大了之后心性如何,面对权势滔天的摄政王,还有随时可以威胁他皇位的小世子又会如何。”

齐与仰头看天叹口气:“人心是繁杂,但小皇帝此番不死,有朝一日小皇帝或者摄政王发现了小皇帝体内的毒是郡主命人下的,那届时,郡主在益州会很被动。还不如趁此次,永绝后患。”

齐与的语调很平淡,但他的话却点醒了观海。

观海一直很自信的原因是因为知道这事的人寥寥无几,而且这些人都是任兰嘉的心腹。但如此这自信中出现了一个变数,而这变数就是叛逃的观南。

观海沉思解决方法的同时,他所想的变数正试图实施他所担忧的事。

“观海救走了她又如何。我只要让那个男人知道,小皇帝体内的毒是她下的,她和那个男人就再无可能了。”

昏暗的房间里,透着浓郁的血腥味。血腥味正是从床榻而来,床榻上的人面色苍白,苍白的同时还很扭曲。

而站在床榻前的清冷男人,看着床榻上的人一副面容扭曲的模样,脸上难掩失望和惊怒。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下。

床榻上的人面浮红印,扭曲的面容是止住了,但与此同时他眼角滑下一颗泪。

“小叔,为什么,为什么她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明明陪在她身侧的是我,一直都是我。”

站在床榻旁的人坐下,轻声道:“元新,感情之事,从来强求不得,更不讲究先来后到。有时候就算已定的姻缘也要败给命运”

重伤的观南一脸不甘看着自己的小叔。

“什么命运,我不信命运。”

吴悠看着观南:“元新,你入魔了。我已经纵了你一回,甚至让你搭上了怀远的命。结果你也看到了,你应该死心,我也不会再放纵你了。待你伤好,我带你回江南。你手下那些人,还有怀远留下来那些人,我都解决掉的。江南女子清秀,你要什么女子都可以,但如果你想毁了她的生活,我会断了你的脚,让你爬都爬不出江南。”

一贯清冷的人难得带了丝戾色,观南不可置信。

“小叔……”

吴悠:“我已经伤害她一回,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做错事,再伤害她一回了。收手吧,元新。”

他们叔侄的命是她救的,他已经辜负她的嘱托,又怎么能让自己的侄子再伤害她的女儿呢。

命运,这可笑的命运让他不管在何时都只能仰望那个高傲的高贵女人。不管是在裴家当郎君之时,还是在长公主府当下人之时。

吴悠掩住眸中的感伤默默起身,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他的身后是观南不甘的连声呼唤。

“小叔,小叔……”

月升月落,天初明之时宫门打开,身型高大的男人迈出宫门。宫门处,侍卫早早备好了马车。

载着高大男人的马车从宫门而出一路向金吾卫驶去。金吾卫府衙内,只有寥寥几个金吾卫,剩下的都散出去值守了。仅有的金吾卫在见到带着侍卫阔步而来的陈朝后,纷纷避让行礼。

“王爷。”

陈朝颔首,匆匆而过。

陈朝进了金吾卫就朝着金吾卫大牢而去,牢狱外,他的贴身侍卫早就立着候着他了。

“王爷,人是昨夜在城外巡防的禁军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昏迷了。我们的人到的时候,掰开他的嘴,发现了他后槽牙有着和那些蒙面黑衣人一样的毒,所以就带了回来。”

陈朝:“人现在醒了吗?”

侍卫:“已经弄醒了。”

陈朝刚迈进去大牢,就听到了沉重的痛吟声,侍卫所说的醒了,想来也是用了特殊法子给弄醒的。

陈朝冷着脸大步迈进,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被挂在架子上的人。

陈朝顿住脚步,叮嘱侍卫。

“把李怀远拖过来。”

挂在架子上人,本闷头痛吟,听到李怀远三个字后停住了痛吟,猛然抬起了头。

木架的人伤痕累累,可眸中还闪着光。只是眸中的光在他见到身子发青,面目全非俨然已经死透的李怀远尸体时,瞬间黯淡了下来。不止是眼神黯淡了,他面目甚至变得狰狞,发出一声凄厉的“啊……”

男人的反应大出陈朝的所料,如果只是一个死士,见到李怀远的尸体不应该这么大反应。看来禁军偶然间撞到的这个人,和李怀远关系不简单。

当日下午,陈朝带着身侧所有侍卫还有数百禁军往城外纵马而去。穿过数处密林,又向山上而行,行至半山腰,一处隐匿在密林间的宅院现与众人眼前。

昏黄的夕阳落在天际。明明很快就要天黑,但陈朝却等不及了。派去前去探查的侍卫很快去而复返。

“王爷,宅子是空的,有打斗痕迹。”

陈朝眼眸一暗:“进去看看。”

建于山腰间的宅院不大,但层层叠叠,院落并不挨在一处。而是高一处,低一处。侍卫和禁军分散开搜查时,陈朝向着最高处的院落走去。

推开院门,一阵微风拂过,一方帕子顺着风卷到了陈朝脚边,陈朝弯腰捡起那方帕子,看清帕子上的纹样,陈朝的瞳孔一震。

是她的帕子,她住在这个院子里过。

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陈朝向着正屋走去。推开房门,房间里还萦绕着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那香气和长公主府正房中的一样。

跨进屋子,书案上一张纸押在镇纸下,纸张上的笔迹熟悉。进院后的一切都证实了陈朝的想法。

她真的住在这过。

陈朝环视了整个屋子,视线最后落在屏风处顿住。绷着腿,陈朝一步步向屏风迈去。

屏风之后,是一个浴桶,浴桶里还盛着水,水早已冷头。浴桶边上堆了一团衣物,衣物摊开,在那团衣物中陈朝看到了熟悉的肚兜,而肚兜之下压着的是一套尺寸宽大的男人中衣。

看到那套中衣和那肚兜叠在一处,陈朝眼眸瞬间变得森然,他的薄唇轻抿着,手中的帕子快被他紧紧攥裂。

咻——

陈朝拔出腰间长剑,狠狠一挥,地上的那堆衣物瞬间成了碎片。

侍卫们找到陈朝时,是顺着黑烟找到他的。院子里的屋子正燃着熊熊烈火,而陈朝寒着脸从大火中迈步而出。

烈火就在眼前,但侍卫们却只感受到自己主子身上森冷的寒意。

侍卫小心翼翼递上了自己的发现:“王爷,在下头一处院落发出的,院子里都是打斗痕迹和血迹。在一处隐蔽角落里发现了这个。”

陈朝看清侍卫手中之物,发出一声冷笑:“黑钢箭矢?观海和长公主府的侍卫何在?”

侍卫:“应当还在五峰山附近搜寻王妃下落。”

陈朝:“好,极好。”

陈朝带着侍卫迈出院落:“把这座宅院烧了,连片瓦我都不想看到。”

本静谧的山突然燃起黑烟,这黑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而在黑烟的未燃起前齐与就收到摄政王带着人匆匆出京的消息。而去的方向,正是前夜他们去的方向。齐与听到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不好,摄政王只怕是发现了。

齐与匆匆转身,朝着后院而去。

叩了两声门,听到

里头人的回应后,齐与推开门匆匆道:“郡主,王爷往观南关你的宅院去了。你被救的事只怕瞒不住了。”

任兰嘉皱眉:“你们留下痕迹了吗?”

齐与:“都打扫过了,但箭矢所过之处,总会留下痕迹。本想把宅院一把过烧了,但又怕引起注意。也没想到,王爷会这么快发觉。而且此番他未曾给观海送信,只是自己带着侍卫和禁军去的。”

任兰嘉:“去给观海传信吧。你们把自己也弄得狼狈点吧。”

密林中。又是无功而返一众王府侍卫骑着马,眼看着他们主子的脸色如这天色一样越来越沉,他们也越来越缄默不敢吱声。

风略过枝桠,发出索索声,树枝摇摆声中,一道清晰的疾驰的马蹄声传入众人耳中。

最前方的侍卫二话不说拔刀警戒,直到他们看清了黑夜中快马而来的身影。

“王爷,是我们的人。”

陈朝深沉的眼眸抬起时,快马已到近前。来不及穿过重重人到陈朝眼前,快马而来的王府侍卫急急嚷道:“王爷,长公主府的侍卫来报。他们找到王妃了。”

陈朝拉住缰绳的手紧紧一攥:“在何处?”

晚风瑟瑟,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夜间的寂静。黑暗中,只见一束火把燎亮,照亮了前路的同时也照亮一双深沉的眼眸。

“架……”

侍卫们和一众禁军快挥断了手中的马鞭,才勉强赶上最前方的那匹快马。

从凉州而来的汗血宝马在上京城中快憋坏了,今夜终于畅快跑了一回。

疾跑了大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密林前,一直疾驰的汗血宝马似乎察觉了危险,猛然停住后高高抬起前蹄鸣叫了一声。

马鸣声惊破了静谧,也惊起了一众鸟。

鸟群飞起,紧赶慢赶追上的侍卫也急急围住了陈朝,陈朝控住马稳稳而坐,黝黑的眼眸从眼前的密林扫过。

“去看看,小心些。”

侍卫点头,刚想翻身下马,一道破空声响起,还未等侍卫反应,他的头被人按下,同时听到自己主子的一声冷喝:“俯身。”

一众人纷纷趴下,一抹黑影从他们头顶擦过,直直射入了后方的树干中,离树干最近的侍卫看了一眼,传话道:“是黑钢箭矢。”

趴俯在马背上的陈朝直起身子,目光幽深。他朝着密林方向扬声道:“嘉儿,是我……”

黑夜静谧,除了飘荡的回音,久久没有动静。

四周又陷入寂静,陈朝翻身下马,侍卫纷纷跟从。

陈朝迈着步,踏着松软的草地,一步步走进密林。侍卫在他身后亮着火把,没一会,远处的黑暗中也亮起一抹光亮。

“嘉儿……”

陈朝呢喃了一声,朝着那处光亮奔去。

本跟在陈朝身后的侍卫被他甩开,脸色齐齐一变:“王爷,危险,万一有诈……”

侍卫的话压根拦不住已经拔腿已经开始跑的人,侍卫无法,只能也拔腿跟上。

两抹光亮慢慢靠近,不只是陈朝一行人向着那抹光亮而去,那抹光亮同样也在向着他们移动。

王府侍卫和禁军的心都悬着,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直到他们接近那亮光,看到那亮光之下的人。

“嘉儿……”

跑在最前侧的陈朝,最先看到站在光下的那道身影。光照映着她,她头发凌乱,熟悉的脸上也似那夜的替身一般沾染污渍,但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还有她冷冷的神情,陈朝知道,几步之外的人是嘉儿,是他的嘉儿。

奔跑而来,陈朝心跳都未曾猛跳过。但此时。见到了她,陈朝觉着自己的心都快从胸腔中跳出来了。心跳如鼓,向着她疾步而去的脚步也暴露了他的急切。

陈朝走到她面前站定,无视了她身侧所有的人,也忘了跟随自己而来的人,此时他的眼眸里只有她。

“嘉儿……”

陈朝抬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

火把照耀着久别重逢的一对男女,也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神情。男人脸上满是愧疚,女人却是有些不耐。

看着她露出他熟悉的不耐神情,陈朝心头一热,放在她脸颊上的手移到了她的脑后,随后张开了手臂,把她拥向自己的同时也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男人手臂本就健壮,胸膛又宽厚,如今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没多久,怀里的人就开始挣扎。

“放开我……”

陈朝低头,见怀里的人面色都有些涨红了,陈朝这才后知后觉,是他搂得太紧了些。微微松开手臂,给了怀里的人呼吸的空间又没有放开她。

“可有哪里受伤了?”

陈朝这时也注意到跟在她身侧的人,全部一身黑衣,每个人手臂上戴着玄黑色的黑钢箭弩。那些人和她一样,身上都有些狼狈,显然刚是经过一番恶战。

陈朝知道这些益州亲兵的存在,那夜也是他们出手,但他却一直未曾见到人,今夜才终于得以一见。

所以,救她的人是她的亲兵,而不是观海手下的那些侍卫。

陈朝的视线从那些亲兵身上略过,很快回到了任兰嘉身上。

他怀里的任兰嘉,被他如钢铁一般的手臂锢得生疼,正拧着眉。

“我无事,快放开我吧。还有这么多人在。”

四周都是眼睛,陈朝也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眼下就想确认她无事,也无法细细检查。所以陈朝松开一只手,弯腰,将手放在她的腿膝后,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

任兰嘉蹙眉,陈朝抱着她转身。

“我带你回家。”

他说回家,而不是回府……

马都被留在了密林外,陈朝抱着她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稳健。任兰嘉仰头看着他的下颌。

“我给观海传了信,观海还在来的路上。”

陈朝:“我会让侍卫传信,通知他回京的。”

急急出城,陈朝没有带大氅,于是抱任兰嘉上马时,就如那夜从兖州带走她一般。让她在马背上面对自己而坐。

把任兰嘉的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又拉着她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他轻声道。

“夜间风大,不要转头,一会就能进京了。”

比起方才的快马疾行,一行人回京的路上行进的速度可谓是极慢。速度虽然慢,但找回了王妃,王府的侍卫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缓慢前行的马上,陈朝环着她,心头的焦躁散去大半,怀里的人许久无声,在陈朝以为她睡着之时,她出声了:“让哥儿呢。”

陈朝一顿:“在任府,回京后我就让人去接他。”

任兰嘉:“怎么会在任府?”

陈朝:“这几日,我顾不上让哥儿,便把他送去任府住几日。放心,侍卫和暗卫都跟着去的,他无事。回京你就能见到他了。”

陈朝没有提任和郎的霸道行径,只是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怀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又道:“夜深了,让哥儿也睡了。明日再接吧,省得把他还有祖父祖母他们惊醒。”

这也正合陈朝的意。

“好!”

陈朝带着任兰嘉深夜回府,安静了许久的长公主府内院又热闹了起来。不知真相,一直以为任兰嘉是在那夜混乱中失踪的一众侍女,终于见到自己主子回来后高兴得直流泪。

看着哭哭啼啼的一众侍女,抱着任兰嘉的陈朝皱皱眉:“把浴池的热水备好。”

侍女们齐齐点头,一个二等侍女擦去眼泪:“王妃饿了吗?奴婢再备着热汤食您用些可好?”

陈朝这才反应过来,见到她后他一心只想着她有没有受伤,却忽略了她饿不饿。任兰嘉还没发话,陈朝先点头。

“去吧,多备些。”

一路上不假人手,也不让任兰嘉的脚落地,陈朝把任兰嘉抱进了房中。

几月未回京,房中一切都维持着任兰嘉离京前的样子。进了门,任兰嘉拍了拍他。

“把我放下吧。”

陈朝把她缓缓放下,任兰嘉终于得以落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侍女来报说浴池中水放好了。

任兰嘉转身,只见高大的男人又朝她走

来,任兰嘉抬起止住他:“我自己去。”

自见面之后,他处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恨不得把她捧在手里。

陈朝被她止住后顿在原地,她不需要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往浴室走去。

浴池宽大,飘着白雾的池水中飘着颜色各异的鲜花,任兰嘉在侍女的服侍下褪去了身上的衣裙,随后她赤着足一步步迈入了浴池。

热水裹身,任兰嘉舒适地长叹一声。

她这些时日虽不挑住处,也不挑膳食。但她到底是被金尊玉贵养大的,这些时日的颠簸还是让她怀念起了在府里的舒适日子。

泡在热池中,任兰嘉缓缓阖上眼了。没注意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阖眼之时悄然进了浴室,进来后还挥退了所有侍候的侍女。

侍女离开,高大的身影走近浴池,看到浴池旁堆叠的那团衣物还有压在衣物下的那件肚兜时,他眼眸一黯。随即他也褪去了衣袍,宽大的中衣落在肚兜旁,他踏进了浴池。

池水荡漾,任兰嘉睁开眼眸,只见到雾气中他正向她缓缓走来。

池水刚好淹没到他的小腹位置,虽遮住了小腹以下的景象,但池水荡漾,波动间偶然会露出他胯侧的蜜色肌肤,这也让任兰嘉清楚意识到,池水下的他未着寸缕。

任兰嘉眸光闪动,静静看着他向自己走近。

她坐,他立,任兰嘉很快从平视他到仰视他。他走到她面前,炽热的体温带着池水的热意裹挟着她。他抬起湿润的手掌,擦拭着她微微仰起的脸。

“脸上还有一处未洗净。”

任兰嘉偏头:“你来就是为了给我擦脸的?”

方才见面,他头一件事也是给她擦脸,他是对她的脸有什么执念吗?

男人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受伤的。”

任兰嘉刚想说:“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无事。”

话还未出口,男人大掌探向她的腰肢,双手微微用力,任兰嘉被他从水中提起,坐到了浴池边上。

骤然离开热水,冷意袭来,任兰嘉缩瑟了一下,刚抬起手打算环住前胸,手被眼疾手快的男人扣住。

同样未着寸缕,男人炙热的眼神从她的脸上寸寸下移,他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寸寸肌肤,任兰嘉不适极了,刚拧眉想发火,男人向前一步,挤进她的腿间,将她的双腿环上他的腰肢,抱起了她。而他健壮的胸膛也顺势贴上她的前胸。

柔软和坚硬相贴,任兰嘉皱眉。

“陈朝……”

两个字刚出口,任兰嘉的脸被人捧在手心中,随后男人微微低头,准确无误噙住了她的柔软双唇,他温热的唇在她双唇间流连不过几息就迫不及待地抵开她的唇关。唇齿间的湿润被他卷走,任兰嘉很快感受到了喉间干燥。

前胸温热,后背却微凉,再搭上干燥的咽喉和渐渐被剥夺的呼吸,种种不适感让任兰嘉扭了扭身子,被迫攀附在他身上的手也在此时蜷缩起来挠了他一下,试图让他停止。

可被挠了一下的人非但没有停止,还把她抱得更紧,他边吻着她边抱着她离开浴池边,向浴池走了几步,随后他蹲下身子带着她又泡进了浴池。

温热的池水很快再次包裹住任兰嘉。池水中,他的胸膛也炙热,而他的双唇在此时也从她的唇间离开,吻到了她的下颌,又吻到她的脖颈。

他的吻寸寸下移,任兰嘉的意识也渐渐迷离,迷离间她紧紧抓住他的乌发。

任兰嘉再回神时,她被人抛进了柔软的被褥中。任兰嘉还有些茫然之时,他已经俯身过来了,准确而言,他俯身埋向了那处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地方。

“不……”

任兰嘉刚惊呼出一字就被迫弓起了身子。

明明没中药,但任兰嘉觉得此时比那夜中药时都难耐。

这一夜,男人用自己的吻确认了她每一寸肌肤都完好,也只凭着自己的吻就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即便这过程让他十分煎熬,但他也耐着性子忍下了。

把她拥在怀里,相隔十余日,再次见到她的睡颜,世人口中无情冷面的摄政王红了眼。

“嘉儿,对不起……”

第124章

任兰嘉醒来时,天还黑着。而她是被饿醒的,昨日晚膳都还未用就随着齐与他们出了藏匿的民居,在那密林中一直等到他来。终于回了京,也进了府,他却只顾着行那荒唐之事。

说他急色,倒又不是,昨夜他全程都是在取悦她。荒唐的记忆回到脑中,任兰嘉不由赤了脸,他温热的呼吸此时正好喷在她的耳侧,让任兰嘉刚醒就酥了半边身子。

任兰嘉偏过头,一眼就看到他眼底的青紫,昨夜一见面就被他拥入怀中,她都未曾细细看他,如今再细看,他睡着都难掩脸上的疲惫。

这些时日,他应该真的很难熬吧。

陈朝确实很难熬,自她失踪,明丰帝昏迷后,他除了片刻阖会眼,就未曾睡过一个整觉。如今找到了她,他本该把精力花在明丰帝身上,但拥着她,他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这一睡下去,他连一贯的警惕都失去了,沉沉睡着,连她起身都不知道。

守夜的侍女见到任兰嘉出门,也有些惊讶。侍女匆匆起身,任兰嘉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侍女抿紧唇,任兰嘉轻声道:“去给我备些吃食来。”

陈朝是被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一阵香气唤醒的,睁开双眸,烛光下,纤薄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而坐。

躺在床榻上,尚未完全清醒的陈朝一时有些恍惚,她是真的回来了。

侍女怕这个时辰任兰嘉用过吃食就又要睡下,所以也不敢给她送占肚的吃食,而是给她端了碗易消化的燕窝粥。

粥小小一碗,任兰嘉慢条斯理用着,快用完时任兰嘉突然被人从背后拥住,被拥着的瞬间,任兰嘉吓了一跳,玉勺从手中掉落,磕在碗壁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身后是他沉闷的声音:“吓到你了。”

转头,正好对上他的脸,任兰嘉没好气瞪他一眼:“你说呢。”

陈朝闷笑一声,把头放在她的肩头。

“我也有些饿了。”

守夜的侍女又去了一趟厨房,屋子里,身着白色寝衣的夫妇俩并肩而坐。

任兰嘉继续用着她的粥,陈朝就坐在一侧看着她。被他这么眼睁睁盯着,任兰嘉有些不习惯。简单又用了两口,任兰嘉放下勺子。

“你今日是怎么找到我的?”

后半程是她一手安排,她好奇的是前半程。

陈朝目光柔软,牵过她的手放在大掌中揉捏。

“我今日抓了一个人,他是李怀远的副将。我从他嘴里审出来了关你的宅院,没成想去了却扑了个空,正打算去找观海时,收到了传信。”

“李怀远?”

任兰嘉面露惊讶,这惊讶半真半假。李怀远的事她早已知道,但他怎么会抓到李怀远的副将。

陈朝:“嗯,你可知道当年权倾一时的裴家?”

提到裴家,任兰嘉眼皮一跳:“我知道……”

陈朝漫不经心把玩着她的手。

“李怀远其实并不是李家庶子,他真实的身份是裴家一个庶女的儿子。当年裴家之祸,裴家好几个外嫁女被休弃,李怀远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他母亲被休弃,他也被家族抛弃,母子俩被赶出家门后,便搬到了城外一处民宅,而他们的隔壁就是李家次子在外养的外室。后来就是他母亲逝世,李家外室膝下那个与他同龄的儿子染病走了。几年后,李怀远张冠李戴,顶替了李家私生子的身份进了李家成了一个庶子。”

原来如此,那这么算起来,李怀远确实是观南的表哥。

陈朝继续道:“那副将还说裴家除了李怀远其实还有人活着,昨日他就是被裴家人追杀,所以才会落入禁军手中。而他,不止交代了关押你的那处宅院,还交代了好几处裴家人可能会在的地点。这个时辰,侍卫和禁军应该在搜捕了。”

任兰嘉身子一顿,陈朝抚了抚她的手背。

“在宅院中,你没见过李怀远吗?”

观海早将李怀远那夜对他说过的话都一五一十转述给她了,李怀远和他说过观南,所以她想隐瞒观南的事也是瞒不住的。

任兰嘉垂眸:“我未曾见过李怀远,我除了侍女,只见到了我曾经的侍卫首领,观南。而他,正是裴家人!”

这回轮到陈朝讶然。

“他是裴家人?”

陈朝虽从李怀远口中知道了观南的存在,但他却不知道观南是裴家人。裴家的灭亡可以说是赵氏皇族一手策划的。裴家人有人活着他不惊讶,但活在长公主府内,还成了一个皇家郡主的贴身侍卫首领,这不得不让陈朝惊讶。

所以,把她绑走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李怀远口中的主仆情深,还是因为这毁族灭门的血仇。

陈朝直勾勾看着她,任兰嘉淡然道:

“裴太傅是我母亲的启蒙先生,母亲自小常去裴家。裴太傅若身子康健,多活几年的话,驸马爷的位置本应该是裴家的。只是后来裴家全族被判了流放。被判流放后,裴家成年男子不堪受辱,不是自尽就是死与流放途中,一众女眷更是活不下去。母亲念着旧情,保下一个身怀六甲的裴家女眷。那女眷生下来的孩子,便是观南。”

任兰嘉话语中隐去了吴悠的存在,本以为他还要再问观南的事,但他却没再追问。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不管他是何人,你无事就好。”

陈朝这时本该说些会抓到人交给她出气之类的话,但他没有,因为他现在只想把那个人碎尸万段。

她的肚兜和那件中衣堆在一处的场景犹在脑中,陈朝垂着头,揉捏着她软若无骨的手,面容晦涩。

不一会,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了,陈朝松开了任兰嘉的手。

“天冷,你先回榻上睡吧。”

肚子里不再空,任兰嘉回到榻上很快就睡过去了。陈朝用完膳,回到床榻边,看她睡得正沉,给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就套上了外衫出了门。

出门后,陈朝一路往前院去,他没去书房,而是去了侍卫所。

“曾老有下落了吗?”

夜风中,陈朝面对花池,淡淡开口。

立在他身侧的是刚回府的观海,观海也很淡然。“暂时还没有,我问过亲兵了,他们在那处宅院里只找到了郡主。并没有曾老的踪迹。”

陈朝蹙眉:“李怀远的人说那宅院里还关了一个老头。”

观海脸色未变:“亲兵到时,确实未见曾老。我也已经派人在附近搜寻了。王爷急着找曾老,是有人病了吗?”

陈朝未答:“王府的侍卫和暗卫都不会撤回来,还是由你调配。尽快找到曾老。”

观海:“是!”

任兰嘉不知道夜间他还出过门,因为醒来时他就躺在自己身侧。任兰嘉翻了个身,睡着的人睁开了眼。

“醒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暗哑。

任兰嘉点点头,他环上了她的腰。

“用个早膳,我们去任府接让哥儿回来?”

这些时日,任兰嘉心里一直牵挂着让哥儿,他不说,任兰嘉也想去任府把让哥儿接回来。

起床洗漱梳妆,简单用了个早膳后,夫妇俩登上了去任府的马车。

坐在马车上,任兰嘉的手一直被他牵着,看着他冷峻的侧脸,任兰嘉尝试着抽回手,但却被他反手扣住。好在天凉,这么一路十指相扣也不至于出汗。

马车到了任府,在二门处候着他们的是早就得到消息的任和郎。任和郎目光灼灼,盯着马车直到任兰嘉从马车内躬身而出。

“二妹妹!”

任和郎快步走来,脸上难掩喜色。

任兰嘉被人牵着朝任和郎走去。

“二哥哥!”

任和郎的眼神在任兰嘉的身上上下扫视了一圈,确认任兰嘉无恙之后他才转头看到任兰嘉身侧的男人。

“王爷。”

比起见到任兰嘉的兴奋,面对陈朝任和郎的语气颇为冷淡。

陈朝颔首:“让哥儿呢?”

陈朝提到让哥儿任和郎身型一顿,他先是看了眼任兰嘉,随后又若无其事移开眼。

“在我院子里,让哥儿在府里的事一直瞒着祖母母亲她们,一会三妹妹可别说漏了嘴。”

让哥儿有父亲有母亲,偏偏住到了任府。这事确实很难和任府内宅女眷说清,让她们知道任兰嘉失踪只怕又要掀起风波,所以任老太爷做主,索性瞒了下来。

任兰嘉点点头:“好!”

去任和郎院子之时,任和郎也将任老太太病了的事和盘托出。

“那夜混乱,你和让哥儿失踪,祖母急坏了,生了场大病。如今虽然好些了,但也得养着。”

任兰嘉皱眉:“此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任和郎和陈朝对视一眼:“宫里太医来过好几波了,告诉你也是惹你着急。一会见到祖母,祖母若激动了,三妹妹可要好生安抚安抚她。”

突然听到任老太太病了,任兰嘉情绪有些不佳,沉着一张脸直到见到了让哥儿。

之前就能在学步车里蹒跚学步的让哥儿如今已经能牵着人的手走的飞快了。在院子里倒腾着小短腿转圈的让哥儿听到声音转头,咕噜咕噜转的大眼睛一下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处的几人。

让哥儿抬起手,指着院门方向就急切地“啊啊啊……”

牵着让哥儿的素念,自然也看到院门处的人。她看到站在人群最中间的任兰嘉,红了眼。

“王妃……”

素念泫然欲泣,让哥儿却已经迫不及待拉着素念往院门方向去。

看着步伐飞快的让哥儿,任兰嘉柔了眉眼,牵着她的男人也松开了她的手。任兰嘉原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柔声道:

“让哥儿,来,到母亲这来!”

让哥儿兴奋极了,一路扑腾着小短腿,一路啊啊啊叫,走到任兰嘉面前时,更是无情甩开了素念的手毫不犹豫扑到了任兰嘉怀里。

香香软软的让哥儿在怀,任兰嘉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笑出了声,随后用鼻尖蹭蹭了让哥儿的脸:

“想没想我啊。”

让哥儿还在牙牙学语,只会简单的几个字,回答不了他只能用行动来表达。他小小的手张开,环住了任兰嘉的脖子,然后他凑到任兰嘉脸侧吧唧亲了她一口。

这温情一幕,惹得院子里所有人都笑了。陈朝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这么鲜活的让哥儿,他怎么能让他变成和那个黔州巫医的幼子一般。

接到让哥儿,任兰嘉得去看任老太太。去正院的路上,任兰嘉不假人手,牢牢把让哥儿抱在怀里。让哥儿年纪虽小,但养的好,一身的肉份量也着实不轻。

陈朝护着她走了一半的路,看她额间冒出细汗,便伸手。

“给我抱吧。”

让哥儿进任府前,是被陈朝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虽然只有几日,但他们父子之间感情也浓了不少。如今陈朝伸手,让哥儿主动就朝陈朝拱去。

任兰嘉看了他们

父子俩一眼,没有拒绝。

陈朝双手接过让哥儿后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右手臂弯中。至于空下来的左手,顺势又牵住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任兰嘉见他又牵住了自己,刚想开口,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姐姐,二姐姐。”

“姑娘,您慢点,慢点。”

伴着脚步声的是任兰昭的叫嚷声还有她侍女的声音。

任兰嘉顿住脚步,走在她身侧的任和郎有些头疼扶额。

“都快成婚的女郎了,还是这么静不下来。”

连廊处,嫩粉身影如风一般掠过,很快就到了园子。

“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眼看那嫩粉身影就朝着任兰嘉飞扑而来,随侍在任兰嘉身侧的素念都做好了要上去挡一挡的准备,可那嫩粉身影在距离任兰嘉几步之外刹住了脚步。

嫩粉色的衣裙,殷红的娇艳面庞,已过及笄即将成婚的女郎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多了些娇媚。

方才还兴奋不已的任兰昭到了几人近前后,又变得规矩起来。

“二姐夫,二姐姐,二哥哥。”

陈朝微微颔首,任兰嘉笑了笑,任和郎却是没好气冷哼了一声。

任兰昭听到冷哼声,朝着任和郎吐了吐舌头,然后她跨前一步,拉住了任兰嘉的手。

“二姐姐,祖母在等你呢。”

见任兰昭牵住了她,陈朝默默松开了牵住她的手。她的手从他的手掌脱离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也被任兰昭拽着往正院方向去了。

少女兴奋的声音在前,两道高大的身影默默坠在后头。

到了正院,见到任老太太,任老太太不出意外是又哭又笑。那眼泪止都止不住,所有女眷围在任老太太好一顿哄,才将将哄住任老太太。

任老太太擦了擦眼泪,看着端坐在厅内的陈朝,也有些不好意思。

“让王爷见笑了。”

陈朝:“是我没有护好他们母子,让您忧心了。”

陈朝当时都不在京中,任老太太自是没有埋怨他,看到陈朝怀里的让哥儿,任老太太笑笑。

“让哥儿,到太太这来好不好。”

让哥儿扭头看着陈朝,陈朝揉了揉他的脑袋。

“去吧,去太太那顽。”

陈朝把让哥儿放在地上,让哥儿稳稳站住。素念过去牵着他,让哥儿这才朝着任老太太走去。

见让哥儿走的稳当了,任老太太面前一喜。

“哟,我们让哥儿真厉害,都会走了。”

听到夸赞,让哥儿更起劲了。一众女眷也把注意力都放在让哥儿身上。

正厅内熙熙攘攘,陈朝则起了身。

“老太太,宫中还有事,我得进宫一趟。迟些再来看您。”

任老太太抬头:“正事要紧,王爷快去吧。我许久没见嘉儿和让哥儿,想留他们一日,王爷忙完再来接他们也不迟。”

陈朝点头,转而看向任兰嘉:“我迟些来接你们回府。”

任兰嘉点头:“嗯!”

陈朝走了,任兰嘉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会神。

昨日自见到她起,陈朝就未曾提过明丰帝的事,任兰嘉一时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何意。

任兰嘉出神之时,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王妃,老太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任老太爷要见她,这在任兰嘉的预料内,任老太太也痛快放人:“去吧,早些回来,陪祖母用午膳。”

任兰嘉到前院书房见到任老太爷的第一反应就是,任老太爷苍老了许多,白发也更多了。短短几月,任老太爷就变了模样,而这变化定然也是因为她。

看着任老太爷满头的白发,任兰嘉心中腾起愧疚。

她日日想着复仇,却忘了真心疼她爱她的一双老人。在她沉心复仇之时,任老太太急病了,任老太爷白了发。

任兰嘉心中的愧疚任老太爷不知,他知道自己的孙女平安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任兰嘉:“祖父,对不起,孙女让您和祖母受惊了!”

任老太爷走到任兰嘉面前:“傻孩子,说什么呢。”

任兰嘉红了眼,任老太爷叹口气。

“你们兄弟姊妹几个,最不让我们操心的就是你了。但你这回着实太冲动了些,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当儿戏呢。不过一个安王,至于让你搭上自己吗?”

任兰嘉垂着头:“我知错了,祖父。”

任老太爷找任兰嘉来也不是为了训她,只不过是想亲眼看看她是否安然无恙。如今亲眼见到,心头大石也落下了,否则他死后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次子。

任老太爷引着任兰嘉在茶案前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宫中的事,你知道了吧。”

任兰嘉点头:“知道!”

任老太爷:“既然知道,那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了。真到了那日,你也不用担心,祖父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和让哥儿都不会出事,那位置,也会是让哥儿的。”

任老太爷为官多年,在官场沉浮多年,一贯左右逢源。后又亲眼看着裴家高楼起又高楼塌,行事更是谨慎。而如今这番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有谋反之嫌,但任老太爷在任兰嘉面前却说的云淡风轻。

*

任兰嘉出书房时,才发现任和郎一直在外候着。

“二哥哥。”

任兰嘉走上前,任和郎转过头。

“二妹妹,我陪你回正院吧。”

回正院的路上,任和郎寻了处僻静之地,挥退了他和任兰嘉身侧的人。

“二妹妹今日要回府吗?不若带着让哥儿在府里住几日吧。”

任和郎静静看着任兰嘉,任兰嘉温婉一笑。

“二哥哥,观海已经回京了,有他在我身侧,无事的。”

任和郎想留他们母子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怕陈朝把不该动的念头动到让哥儿头上。

任和郎想再劝,却也知道,若陈朝真动了那念头,让哥儿住在哪区别并不大。也许呆在任兰嘉身侧,他反而有顾忌。

见任和郎欲而又止的模样,任兰嘉心头一热。任府的这些亲人都是在用自己的真心护着她。

回到正院,还没进屋,任兰嘉就听到了里头此起彼伏的嬉笑声。其中让哥儿的咯咯咯笑声尤为明显。

四周院墙环绕,种在外墙的树冠高大,绕过院墙探进院内,只见郁郁葱葱一片。

看着那抹绿意,再听着屋内的笑声,任兰嘉勾勾唇角。

深宫高墙,她从未稀罕过。她从始至终想要不过只是一个热闹的家罢了。

在任府呆了一日,快天黑时,那道高大的身影才出现。他到任府时,任府都已经用过晚膳了,任老太太本想留他先用个晚膳,却被他拒绝了。

任老太太身子还有些虚,便派任兰昭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出了门,任兰嘉上马车时,任兰昭还有些依依不舍。任兰嘉揉了揉她的脑袋。

“想我便来府里住几日,我替你和祖母说。”

任兰昭眼睛一亮:“可以吗?”

任兰嘉点头:“我给你挑了几个嬷嬷,到时候你来见见人。选两个随你陪嫁。”

任兰昭没想到她二姐姐话头转的这么快,两句话就转到了她婚事上。任兰昭红着脸,难得有些扭捏。

任兰嘉:“给你选的嬷嬷都是打理内宅的好手,这些时日你学打理内宅不累吗?选了嬷嬷带回来,你可就不用学那么多咯。”

任兰嘉的话正戳中任兰昭的心,任兰昭疯狂点头:“去去去,我过几日就去长公主府。”

任兰嘉笑笑:“好了,回去吧。”

任兰昭笑容满面,不过她也没有自顾自离开,而是对着马车行了个礼。

“二姐姐先上车吧,免得二姐夫等急了。我看着你们走了我再进去。”

任兰嘉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马车,马车都出府了,回头看任兰昭还站在二门处看着。

任兰嘉放下车帘,方才将她们姐妹二人对话都收入耳中的男人牵过了任兰嘉的手。

“你给了她嬷嬷,要不要我给她配两个女侍卫。”

任兰嘉一顿,偏头看他,他一脸真挚,似乎真在考虑这个问题。

任兰嘉:“盛钧行不是你帮我三妹妹挑的夫婿吗?怎么,你怕盛钧行欺负她?”

陈朝笑笑:“那倒也不是,你三妹妹成婚少不了要参加各处宴席,和那些后宅女眷结交。与那些女眷打交道不比前朝轻松,你三妹妹性子稚纯,身侧有两个会武的女侍卫也能护着她。”

任兰嘉从不参加那些宴席,也不和后宅女眷结交,自然也不清楚那些后宅阴司,还有那些上不台面的手段。如今陈朝这么一说,她觉着也有道理。陈朝能想到这一层,她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居然会把任兰昭的事放心上。

见她盯着自己,陈朝神色未动:“我让人挑几个女侍卫吧。是都给她,还是由她挑,你做主就行。”

说完,陈朝就阖上了眼。

陈朝阖眼后眉眼间满是疲惫,任兰嘉看着他心头一动。

“宫里都还好吗?”

陈朝睁开眼:“嗯,无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她都问了,他还不愿和她说明丰帝的事,这是真想靠自己解决了。

任兰嘉抿紧唇。

马车碾过石板路,任兰嘉被晃得有些昏沉之时,马车停了。

马车停稳后,车夫挑开了车帘,透过车帘,任兰嘉看清了外头大门上的牌匾:金吾卫。

任兰嘉疑惑:“怎么到金吾卫来了?”

陈朝不语,只是抱着让哥儿又扶着任兰嘉下了马车。

不知道是不是陈朝提前吩咐过,除了守门的,往府衙里走,任兰嘉没有再见到一个金吾卫。

走到一处瞧着有些阴森的衙房外,陈朝把让哥儿交给了素念。随后他拉着任兰嘉推开了衙门的大门。

衙房门刚打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那股寒意冷彻入骨,任兰嘉一激的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她沉着脸,随着陈朝一步步踏进了衙房。

衙房空荡荡,只最中间放了两个台子,台子用白布蒙盖,四周放满了冰。

进了衙房,陈朝未带她走近台子,而是立在几步之外。

“我答应把他留给你处置的,我食言了。”

看着那白布下的微微隆起,任兰嘉紧绷着脸,抿着唇,目光森冷。

“他怎么死的?”

陈朝:“乱箭穿心,大火焚尸。”

听了陈朝的话,任兰嘉面色一动,踏前了一步。她刚动,陈朝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别看了。”

大火焚尸,那尸体仵作看了都反胃,更何况她。他本不想带她来,但又觉着这是她的心结,她的执念,他想给她一个了结。

任兰嘉顿住脚步,陈朝一直盯着她,然后他就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陈朝心头一沉,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

“怎么哭了?”

任兰嘉回过头,眼眶中蓄满泪,嘴角却勾着笑,她说:“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陈朝压下心头沉闷,回应她:“嗯,他死了。”

陈朝话音刚落,她蓄在眼眶中的泪落下,她的泪眼配上她变得苦涩的笑直扎的陈朝心疼。

“可是,他死了也换不回母亲和父亲,我只想要母亲和父亲,我只想要母亲和父亲。”

她的声音变得哽咽,陈朝心头一酸。他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里。她的脸刚贴上他的胸膛的那一刻,她嚎啕大哭:“我只要母亲和父亲,我想他们了。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听着她的嚎哭声,陈朝眼眶也渐渐泛红,可他除了拍抚她的背,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这些年,除了把仇恨安在那些元凶身上,任兰嘉也无时无刻在恨自己。她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决绝一些,拉母亲出殿。也恨自己为什么要同父亲置气,在他人生最后那一段时间没有好好陪他,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开。

他虽然爱母亲胜过爱她,但他也爱她啊!

任兰嘉哭的泣不成声,陈朝紧紧拥着她沉默不语。

任兰嘉哭了很久,衙房内都是冰,陈朝能感觉到自己前襟她因为她的泪而冰冷一片,她的身子也不再温热。

陈朝拍着她颤抖的肩:“不哭了,你还有我和让哥儿呢。让哥儿这会还在外头等着我们呢。一会让哥儿见到你哭,只怕也得哭了。”

提到让哥儿,哭泣不止的人顿了一瞬,陈朝寻机捧起她的脸,她的脸颊上泪水纵横,眼睛更是红肿,陈朝用衣袖抹去她脸上的泪。

“这太冷了,我们先出去好不好。”

这一刻,陈朝也后悔了,不该带她来的,

任兰嘉抽啜了两下,在陈朝给她擦着脸的时候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素念抱着小主子一直候在衙房外,自然也听到了里头的哭声。素念吊着心满心担忧,却又不敢贸贸然闯进去。就在素念焦急不已时,里头的哭声止住了,没一会门打开了。

素念抬头看去,只看她主子被男主子半拥在怀里看不清面容。

任兰嘉被陈朝一路拥着上了马车,上了马车后被陈朝从素念手里接过的让哥儿也看到自己母亲的泪脸。

让哥儿歪了歪脑袋,在陈朝怀里挣扎了两下试图往任兰嘉怀里爬。陈朝看了看任兰嘉有些呆滞的脸,没有阻止让哥儿,让哥儿顺顺利利爬到了任兰嘉的怀里。

陈朝虚扶着让哥儿,让哥儿抬头看母亲,然后伸出了肉乎乎的小手,抹了抹她的脸,同时稚声稚气道:“不哭!”

两个字一出,陈朝和任兰嘉都愣住了。任兰嘉低头,看着让哥儿,让哥儿抬头看着她咧嘴露出了几颗稚牙。

今日在任府,一众女眷哄着让哥儿说话,让他去哄任老太太不要再哭了,没成想,在任府让哥儿一声不吭,却把这两字记在了心中。

看着让哥儿的笑脸,任兰嘉扯出笑意:“嗯,母亲不哭。我们让哥儿真乖。”

见任兰嘉情绪慢慢平稳,陈朝也松了一口气。

回到长公主府,任兰嘉没有回院,而是让陈朝抱着让哥儿先回去。

“我有事找观海,你先抱着让哥儿回去吧。”

陈朝:“好。”

观海昨夜回府,任兰嘉一早出府,他们还未曾碰上面,如今一见,观海一眼就看到了任兰嘉的红肿的泪眼。

“郡主这是怎么了?可是王爷说什么了?”

任兰嘉摇头:“他什么都没说。他方才带我去看了安王的尸身。”

观海:“……郡主是想到长公主了吗?”

若要说世上最了解任兰嘉的,非观海莫属。

任兰嘉没回答观海的问题,而是问:“小皇帝还剩几日?”

观海:“后日便是最后时限了。”

任兰嘉:“带曾老进京吧!”

观海:“郡主这是……”

任兰嘉:“我有些累了,你去办吧。”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她不想让任老太爷一把年纪还要因为担忧而白头。她也不想把让哥儿送进深宫,坐上那位置从此一举一动都被拘束。她的让哥儿,往后人生就该像今日在任府一般,被爱和家人包裹,无忧无虑且肆意。

观海看着她沉默了一会,随后颔首:“我这就让人去接曾老进京。”

当然不是直接接进京,毕竟他才说过没有曾老的下落。想来还得弄出一番动静。

至于任兰嘉也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现在只想躺下闭会眼。

任兰嘉和观海说话的时候,陈朝抱着让哥儿回了院,然后他就发现,他的儿子原本是要人抱着逛园子,如今是要人牵着他逛园子。

比起抱,牵着逛更累,因为要弯腰迁就让哥儿那小小的身量。

再累,也是自己的儿子。

陈朝耐着性子牵着儿子,迁就着他的小步伐带他逛着院子,才转了半圈,让哥儿突然转过头,咦了一声。

陈朝也转过头。

然后他就看到她缓缓走入,看到她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笑了笑,也看到她软了身子,轰然倒地。

陈朝瞳孔一震:“嘉儿!”

陡然被父亲甩开手,失去了支撑的让哥儿跌坐在地。让哥儿坐在地上,

看着父亲疾跑而去的背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被吓到了,让哥儿嚎啕大哭。

素念听到动静出屋,惊呼:“王妃!小世子!”

第125章

“嘉儿…嘉儿…”

艳阳明媚,风裹挟着浓郁花香钻入任兰嘉的鼻尖,也裹着男声绕在任兰嘉耳侧。

任兰嘉眨了眨眼,缓缓回头。

日光下,两道身影相携而来,女子身着明艳赤红宫装,面容雍容华贵。男子身着素白长衫,面容温润如玉。

任兰嘉看着慢慢走近的两道人影,先是愣住,后是眼底发热:“母亲…父亲…”

热意很快化作水光涌动,在两道人影走近任兰嘉面前时,任兰嘉眼底的泪彻底滑落。

看到任兰嘉滑落下的泪,男子神色瞬间变得紧张,而女子的脸上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她抬起手,柔软的手掌贴在任兰嘉的脸侧,手指擦过任兰嘉的眼角,轻轻带走了任兰嘉滑下的那颗泪。

“瞧瞧你,就这么中意他?居然还哭了?”

女子说的话,任兰嘉一个字都没听进耳,她的眼中只有那张脸。

看着那张日夜回忆的面容,任兰嘉跨前一步,扑进了她怀里。温热的身子,熟悉的沁香包裹着任兰嘉,任兰嘉泪如泉涌。

“母亲,我好想你啊!”

抱着那副温热的身躯任兰嘉不断啜泣着,没一会一只宽大的手掌拍上了她的背脊,轻轻拍打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