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正文完)(2 / 2)

可总要有人去行难事,做苦功。前人死于旷野,尸骨流离暗夜,无人知晓来日是浓稠黑暗,还是破晓曙光。

泥潭要由前人的尸骨填平,后人才能踏着他们的血泪,以白骨为路标,去追寻黑暗中那一抹希望的流光。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她或许看不到那一天,但她知道必定会有那一天。

七月三十。

星展端来一碗长寿面,她罕见地有些腼腆:“主子,你尝尝。”

孟长盈吃了几口,赞道:“味道很好。”

星展只笑笑,把擦伤的手藏到袖子里。她做的长寿面,没有月台做得好吃。

孟长盈却拉住她的手,将一朵粉绫绢花放进她手心,正是她从前最爱戴的那种。

“长寿面我收下了,我还赠你一朵绢花,我想看你时时穿戴。”

星展眼睛又红了:“好。”

绢花和斧簪都要戴,她是星展,也是月台。

万俟望下了朝,第一时间回长信宫,孟长盈还在慢吞吞吃面。这是星展的心意,也是心结,她想尽力吃完。

“盈盈怎么背着我吃独食?”

万俟望坐过来,直接端走了碗,连筷子也不用,仰头往嘴里倒,几口吃完剩下的大半碗面,咂摸了下:“滋味有点淡。”

“……”孟长盈捏着筷子。

“盈盈瞪我做什么?”万俟望擦过嘴,拿走孟长盈手里的筷子,给她净面擦手,又揉揉她的肚子,“鼓鼓的,不能再吃了。”

孟长盈知晓他心底的担忧,也不生气,只懒懒往轮椅里一窝。

万俟望把她捞出来,抱进怀里,再把她冰凉的脚塞进自己热乎乎的腿间,脑袋按到颈窝上。孟长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舒舒服服窝进他怀里了。

她也懒得动,最近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只坐一小会,都会觉得疲惫不堪。

孟长盈阖着眼,昏昏沉沉,突然鼻尖上触到一点冰凉。

她侧头避了避,脸颊埋进万俟望脖颈,温热熟悉的味道,像是烈日下被炙烤过的长草,叫人安心。

“盈盈睁开眼看看,这是什么?”万俟望低声哄着人,手掌轻轻捏一捏她的后颈。

孟长盈半睁开眼,面前时一对小陶人,脸贴脸站着,手牵着手,像是下一瞬就要拥抱,姿态栩栩如生。

“这是谁?”孟长盈笑了,却还这样问。

“对啊,是谁呢?”万俟望故作疑惑,晃了下小陶人,叫孟长盈看清男陶人左耳上的绿光。

孟长盈就着他的手,指尖轻轻点了下小陶人的头:“做得真好,到时候把这一对陶人和我做的那些一起放进我的棺材。”

话落,万俟望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摔了陶人。

“小心些,我喜欢它们。”孟长盈浅浅笑着,又窝进他怀里,声音轻柔,“我累了,再让我睡会吧。”

夏天还没过完,孟长盈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医药都无可挽回,如同夏日茂盛的植物,注定活不到秋天。

万俟望眼下青黑愈重,他每日挤出大量时间来陪着孟长盈。可孟长盈总昏睡着,一天或许只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便又不省人事。

这日,孟长盈突然起了兴致,把她的玉盒拿出来,里面放的都是她最重视的东西。

她想要亲手将它们擦洗一遍,可才净过手,她又窝在轮椅里睡着了。

万俟望眼神疼惜,轻手轻脚走过去,要盖上玉盒的盖子,目光却被里面的东西吸引。

褚巍的半截丹心剑鞘、常岚的剑穗、万喜装芝麻糖的布包、胡狗儿的银珠草线、月台的戟簪、褚太师的卜筮书、褚凌云亲手打的如意云头长命锁、孟家传家碧玉镯、他送出去的白玉双卯佩,一一摆放整齐。

因孟长盈时时昏睡,身上饰品大多都摘下来了,原来全被她放到了这里。

万俟望心头酸涩,又带着暖意,他拿起那本卜筮书,轻轻抚平翘起的边角。

“放下。”

孟长盈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万俟望一愣。

“放下。”

孟长盈重复了一遍,嗓音平静,目光冷淡,一时之间,竟像是曾经那个对他不假辞色的孟太后。:

万俟望眼角抽搐了下,压下心头翻滚情绪和那点细微的疼痛,慢慢将卜筮书放回玉盒。

“边角皱了。”他低声解释。

孟长盈“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自己拿了布,慢慢擦着玉盒中的物件。

万俟望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拿起过这本卜筮书,得知它的来历后,他慌张放下这本书,心绪纷乱地逃了出去。

如今时移势迁,没想到他仍不能拿起这本书。

可他没法和孟长盈生气,哪里忍心呢。

渐渐地,孟长盈下不了床了。万俟望和星展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论她的身体状况,孟长盈也从来不问,只是乖乖喝下各式各样的苦药,时时由太医刺针。

可终究无用。

她就像一只短暂被封住孔洞的竹篮,如今孔洞又恢复了,往里添再多的水,也存不住。

立秋前夕,日值四绝,大忌之日。

孟长盈躺在榻上,突然说:“我想起

来走走。”

说完,她自己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竟显出些容光焕发来。

星展愣住,还想劝一劝。

万俟望却拦住她,勉力露出个如常的笑来,为她穿上衣裳,轻柔将她抱起,“盈盈想去哪里?”

“去观星台。”孟长盈窝在他怀里,语调含着笑意。

“好。”万俟望抬着头,细微呼出一口气,舒缓那股攥紧心脏的酸麻疼痛,稳稳地抱着她,一步步走上观星台。

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地方。

日头西斜,晚霞漫天,金辉洒落人间,暖风吹拂。

星展侧过身,挡住那股风。

孟长盈轻声道:“让开吧,我很久没吹过风了。”

星展身体一僵,半晌,低着头默默地挪开了。

万俟望垂首吻一吻她的发,又用唇去碰她的额头,干涩的唇印下来,扎得孟长盈有些疼。他最近总在榻上照顾孟长盈,头发并未束起,扫在面上痒痒的。

孟长盈抬手抓住一缕微卷黑发,拉了下。

万俟望垂眸,眼瞳像一块凝固在冬天的琥珀,快要碎掉,耳畔绿宝金珠颤动着。

“你在生我的气吗?”孟长盈问,一双眼如静谧澄澈的湖水。

万俟望摇头,笑得那样温柔:“我不会生你的气,只会爱你。”

孟长盈弯唇:“小七,亲一亲我。”

那块凝固的琥珀融化在这句话里,如蜜糖般甜蜜流淌。

万俟望闭上眼,虔诚吻上她的唇,用唇缝轻轻蹭着那点柔软唇珠。

鼻息交融间,他说:“盈盈,别怕。”

日落西山,一点点吞噬掉明亮的暖黄光线。

孟长盈遥望着远方,那是南雍的方向,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无力倒回万俟望怀里。

星展咬紧的牙关泄出一丝泣音,她用手死死捂住嘴巴。

孟长盈睫毛垂着,像具枯瘦人偶慢慢发出了声音:“生者过客,死者归人。忘了泽卿的话吗,我们会在奈何桥再见……”

星展双眼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地祈求:“主子,你别死……”

孟长盈急促呼出两口气,气息更微弱。她无神望着黄昏余晖,有飞鸟南去,她已无力向南张望。

“天不假年,我等不到了……星展……”

星展紧紧咬着唇,压下所有的哭泣,胸膛剧烈起伏着,执起她的手:“主子,星展在。”

孟长盈张张唇,气若游丝,声音轻得连尘灰都惊不动。

“来日北定中原,光复河山,一定记得将战报……祭,祭给……”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晚风中。

孟长盈尸首由万俟望亲自梳洗装扮,穿戴衣饰。

万俟望凝视她的脸,俯身下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从前一般吻着她的唇珠,轻轻蹭一蹭,唤她:“盈盈……”

许久,没有回音。

他起身,赤红的眼垂下,左耳空荡荡的。让他的魂灵和福报护住他的盈盈,不受往生之痛。

孟长盈宁静躺在棺椁之中,左耳戴着绿宝金珠,右耳戴着碧竹耳坠,枕侧放着她珍贵的玉盒,和亲手做的一排小陶人。

停灵,下葬。

人生百年,竟这样快。

她年长他五岁,他们死在相同的年纪。

北朔永康七年,北朔皇后孟长盈崩,享年二十九。朔武帝万俟望一夜白头,两鬓成霜,为其守陵三年。

北朔永康十年,朔武帝御驾亲征,讨伐西漠。

北朔永康十二年,西漠覆灭。至此,北方统一。回京途中,武帝突发心疾,坠马而死。朔武帝崩,享年二十九。宗室子继位。

南汉元兴五十六年,南汉帝褚磐御驾亲征,领军北伐。北朔覆灭,天下归一。

南山陵墓浸润在春日清晨的水汽中,火光闪动,映出一个干瘦老妪,苍老得像一株早该枯死的干草,可鬓边却戴着一朵鲜嫩的粉绫绢花。

老妪将明黄诏书投入火堆,烟尘四起,带着令人鼻酸的柔和呛意卷到她面前。

青烟如素手,轻抚她眼眉。

老妪呵呵地笑,笑着笑着,满脸的皱纹却湿了。

“你们要的战报,可叫我等到了……”

老妪坐了一天一夜,晨光熹微时,她靠在孟长盈的墓碑上,安静祥和地死去了。

远处鸡鸣相闻,日轮光辉灿烂,破晓而出金光万丈。

暗夜退去,黎明终至。

新的王朝升起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