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死的就是月台呢?月台怎么会死呢?那行小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怪她,还是不怪她?
万俟望闻讯而来,看到她这幅模样,直接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怒骂道:“你以为你要扎的是自己吗?你扎的是盈盈的脖颈,你死了她还能活吗!月台把她托付给你,你又要把她托付给谁?你若是死,第二日我就剁了郁家的小杂胡,叫你兄弟姐妹一家团圆!”
星展仰面躺在地上,捏着斧簪的指节发白。星子还那么亮,她的月台怎么就死了?
万俟望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嗓音哑而闷:“别想了,陪盈盈走完最后一段路吧。”说到最后,竟有哽咽之音。
赵秀贞说得没错,她不懂珍惜。那样好的时光,她还撒泼吵闹,只道是寻常。那么多无微不至的关心教导,她只当做是束缚她的枷锁。
月台是母亲一样的姐姐,她以为月台无所不能,以为月台能包容万物,可不是的。月台也是人,会痛苦会流泪的人,会在无人夜里辗转反侧的人。
可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珍惜。
“主子,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月台才……”
她说不下去,那双圆眼盛满了痛苦,几乎要被这一句话击碎。
孟长盈拭去她的泪,缓缓道:“不,是因为我。”
星展愣住了。
孟长盈闭了闭眼,她比谁都知道月台对她的执念,从少时孟家出事起,月台就把她当做全部的支撑。可在南雍她一次次地推开月台,她难以想象,她对月台说“可以没有你”的时候,月台在想什么呢。
若她不曾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就算天崩地裂,月台也绝不可能会自戕,弃她而去。
可她就是说了,就是做了,她怕自己死后月台撑不下去,她想叫月台的世界再大些。
那时的她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她信誓旦旦要用一时的痛苦来换月台未来长久的喜乐。
可月台死在了她前头,命运的棋盘之下,她的小把戏都成了笑话。
她以为的万全之策,竟成了现在想补救都找不到气口的死棋。
预料不到的差错,承受不了的无常变数,叫她追悔莫及,叫她束手无策。
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孟长盈静静看向窗外的暖黄阳光,揉揉干涩发红的眼,竟流不出泪了。
庸碌一生,她真是被愚弄得彻底。
深夜,万俟望处理完国事,照旧来了长信宫。孟长盈如今熬不住了,日日都睡得极早。
虽然天气对他来说仍很热,万俟望还是用热水冲洗过,才换了亵衣,轻手轻脚爬上了榻,悄悄把人揽入怀里。
孟长盈动了动,他安抚地轻揉她的后颈,垂首在她发上一吻,却见她睁开了眼。
“怎么睡不着?”万俟望将她搂得更紧。
夜色朦胧如纱,孟长盈眼眸微动,她轻声说:“我想去淮河北岸。”
万俟望动作稍滞,低头又吻一吻她的额头,柔声道:“这一路行程,只怕太伤身。”
孟长盈窝在他怀里,沉默着,点了下头:“好。”
她答应了,万俟望该高兴的,心头却一痛,她怎么会说好呢?
孟长盈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动摇她,改变她。怎么会被他一句话,就打退了想法。
不该是这样。
“盈盈,你不开心,是吗?”
孟长盈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宽阔坚实滚烫,心脏跳动的节奏富有生命力,和她截然不同。
“我只是,开始怕死了。”孟长盈声音低低地,似自嘲。
万俟望手掌握上她的肩,声音沉稳而坚定:“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我会永远陪着你,”
“别瞎想。”孟长盈微微笑了下,转眼笑意又淡去,“我若是死了,我有什么脸去见万喜呢,又怎么去见庭山呢,怎么去见月台呢,怎么去见父母亲和外祖呢。”
万俟望手掌哄睡似的,一下一下慢慢拍着她的肩头:“这些事,我们以后再想,现在好好睡觉,明天我陪你去淮江。”
“你……”
“想去就去吧。带上太医,带上我,会没事的。”
万俟望浅瞳带笑,从前那个眉目横生戾气的少年似乎不见了,如今的他成熟温柔,像个无限包容妻子的丈夫。
“好。”孟长盈轻轻一笑,在他怀中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时时看顾,孟长盈竟没有生病,一路上精神头还算不错。
淮江北岸,孟长盈坐在轮椅上,四周支起帷幕,只留一扇观景窗。
江风徐徐,被万俟望和星展一左一右挡了大半。
水天一色,微波粼粼。
孟长盈望着江面,坐了很久,万俟望问:“你在想褚庭山吗?”
她眨了下眼睛,微笑着摇头:“我在想泽卿。”
万俟望和星展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棋如人生不可悔。可如今回头一看,我做了许多错事。我很后悔当时没拦住泽卿,竟纵着他死去了。”
那时候她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生命的重量,不明白彼此的可贵。如今方知后悔,怎么就不曾拦一拦他呢。
“主子,不是你的错。当年的事,大家都有错处。”星展开口,宽慰着人,语气竟和月台有几分相像。
孟长盈一阵恍惚,抬目看了她好一会,忽而一笑:“沿江去找一找。”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星展茫然一瞬,立刻反应过来,瞳孔微缩:“你是说奉礼……”
“若我没猜错的话。去
找找吧,找到之后,你或许会明白月台为何不将他带回去。”
星展虽不解其意,心头却一沉。
孟长盈目光柔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万俟望抱胸站在一旁,浅黄帷幔飞扬而起,柔嫩颜色更衬得他面容硬朗锋锐。
“怎么不直接告诉她?”
孟长盈摇摇头,窝进轮椅里,微微笑着:“我该相信她,而不是替她做决定。”
万俟望听得稀奇,这种话从前是不会从孟长盈口中说出来的。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单膝跪地,仰面去看孟长盈。
孟长盈长睫垂着,嘴角带着浅笑,仍是那张冷湛疏离的面庞,如月如雪,可不知怎的,此时像是雪化了月暖了。比从前还要清瘦单薄的人,周身却萦绕起淡淡的生机来。
“盈盈,你变了。”
“是变了,也该活明白了。”
万俟望攀上她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笑意浮动:“盈盈变了也好,不变也好,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孟长盈懒得动,轻轻嗯了一声。
万俟望知道她已经累了,便席地而坐,把她从轮椅中抱出来,放到怀里。孟长盈慢慢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么睡了。
另一边,寻了长长一路的星展,终于找到了郁贺的尸首,离河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丘。
无碑土包之下,是一具木棺,里面躺着郁贺的尸体。
星展强忍着情绪,用布厚厚包裹住口鼻,检查尸体。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致命伤在脖颈处,剑伤由左到右,刀口由深到浅,典型的右利手自刎伤。
郁贺死于自刎。
为何?
月台为何不把他带回去,又为何讳莫如深,死也不曾多说一句当时的情形……
护送褚巍那一队人是崔家郁家的人,是她们在北朔最可靠的人马,绝不会出错。具体计划事前无一人知晓,包括孟长盈,在哪天由哪段河岸渡河,全由褚巍三人抵达后临时决定,旨在杜绝有人泄密截杀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褚巍还是有去无回,被南雍军大队人马刺杀于淮江。
那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郁贺又为何在褚巍死后自刎?
所有信息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星展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脑海里忽而想起少时长信宫前,她来来回回找着一块帕子,却总抬头向外张望的焦躁心情;又想起夏日里,荷花香气清甜,月台端着一盘荷叶酥,抱怨她懒,总不愿学一学做法;又闪过郁贺被荣锦折磨后,那垂首沉默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她眼前的,是月台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