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知道,上课了,应该好好听先生讲解,但是肖平的名次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来想去,他想不到其他理由,只能归咎于肖平走了大运,撞到了原题,而且他本人是个死记硬背的书呆子。
这样的人应该不足为虑吧?嗯,应该!安慰了自己一番,殷志终于将心神转移到讲郎身上。
下午的这堂课,袁源重点结合月考卷子,给大家讲授破题的技巧。
科举场上,破题很重要。每一次科考,人都很多,考卷也多,阅卷的考官数量则有限,时间更紧迫。阅卷人的精神情绪,不问可知。所以有些考官阅卷,一看破题已可预见到全文的水准。破题不好就是对题义理解不深,或者文字不通,那下文怎么可能好?八股文的破题规定只用两句。有些人看似是用了三句,其实是一个长句中间略有停顿,实则还是两句。不管题目长短,都必须用两句话阐明。
袁源背着手,在讲堂内缓步而行,所有的学生都凝神细听他讲解:“凡作破题,最要扼题之旨、肖题之神,期于浑括清醒,精确不移,其法不可侵上、不可犯下,不可漏题,不可骂题。语涉上文谓之侵上,语犯下文谓之犯下。将本题意思未经破全或有遗漏,谓之漏题,将本题字眼全然写出,不能浑融,是谓骂题……”
袁源给弟子们讲述了一番,大家对破题的方法虽然还有许多不明,但都清晰地认识到:破题最关键。破题对了,文章就成了一半。
讲述的过程中,袁源专门给大家举了几个例子,令大家印象深刻。
肖平觉得很有趣的是《坚瓠庚集》中“俗谚破题”的两个例子。孔退之年幼时在金陵师从戴表元求学,戴表元有闲暇时便以俗谚作题,令诸生练习。一日,戴表元命弟子们以“楼”字破题,孔退之对曰:“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戴表元大喜。又命以俗谚:“宁可死,莫与秀才担担子,肚里饥,打火又无米。”孔退之对曰:“小人无知,不肯竭力以事君子,君子有义,不能求食以养小人。
俗谚文题往往是出于趣味,但孔退之借题发挥却并未写成单纯的游戏之作,他的破题语言流畅,意旨明朗,给了大家很多启发。
当然,袁源还以殷志月考中所作的八股文为例,指出了个别问题,但也表扬了文章的优点。殷志感受到了众人投来的羡慕的目光,心中得意,表面却谦虚。
他专门看了坐在不远处的肖平一眼,发现肖平在聚精会神地听讲,十分平静。殷志微微有些失望,同时觉得自己猜到了肖平的一条终南捷径,就是在讲堂中装出十分用功的模样,以便给先生留下好印象。得了先生的嘉许,自然会有不少好处。比如撞题之后,先生也会给个好成绩。
殷志很想当堂将肖平背诵《小题文府》蒙混过关之事予以揭穿,又担心袁源对他产生不好的印象,便道:“先生,可否带我们练习几个破题?”
袁源道:“我正有此意。”
殷志不由一喜,他认为,不管肖平采用什么方式在月考中蒙混过关,可是在讲堂上,他是不可能有取巧的机会的。
殷志想:大概每个讲郎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出类拔萃吧。好,既然如此的话,我就表现得比肖平更优秀,让先生青睐于我。
基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殷志认为整个讲堂之中,除了讲郎之外,没有谁破题比得了他。第一堂课,他就要一鸣惊人!
第76章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纯属意外
讲郎袁源要带领弟子当堂演练破题,在座的大多数学生都集中精神。
汪洙的神童诗中有这样一句:“为官须作相,及第必争先。”不仅是在科举时,平日里练习切磋,读书人也不愿居于人后。能在讲郎和如此多的同窗面前出一次风头,是很多学生都期待的事情。
袁源略一思索,便给出了第一题:“居则曰:‘不吾知也。’”
这是《论语先进》中的内容,原文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我比你们年纪大些,人家不用我了。你们经常说:‘人家不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么你们打算做些什么事情呢?
这一段是《论语》中的经典篇章,大家都十分熟悉。当年督学杨秋池还用这一篇考校过解鉴和肖平。
袁源说完之后,所有的学生都在努力思考如何破题,似殷志一般的,则期待在讲堂上一鸣惊人。
肖平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小题文府》中的种种破题。他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记住的破题方式,在尝试模仿前人的技巧拟出破题。
殷志很快想了一个,但觉得平平,心中十分矛盾,不知道该不该说出。
一些学生念念有词,不过往往有了前一句,却迟迟想不出下一句。还有一些学生,习惯将想法付诸纸上,不过写了好几行,又都涂掉了。
袁源看了肖平和殷志的表情,心知这二人是有了。他有心叫二人起来回答,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讲堂后面的曾芸芸正专注地盯着窗外天空中的一行鸿雁。
当日曾芸芸题联,袁源也在场,曾芸芸的敏捷才思,让他印象深刻。诗词一道如此,八股文呢?袁源突然想试一试曾芸芸的水平,便道:“曾芸芸,可否由你来破题?”
曾芸芸被叫了名字,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讲堂内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忍不住问:“怎么了?”
除了肖平之外,所有的学生都哄笑起来。
袁源的脸上也带着笑,又将题目重复了一遍。
殷志等人是知道曾芸芸与肖平关系密切的,倒是期待看曾芸芸出丑。破题哪里会轻松,看他如何敷衍罢了!到时候,他们不会介意送上嘲讽的笑容。
曾芸芸有些后悔:早知道不来旁听。这位先生讲得倒是不错,可就是多事。
感受到大家的目光聚拢过来,曾芸芸不愿意继续成为讲堂内的焦点,大脑快速运转,早已给出了破题:“以诸贤而不遇,宜其不能无感也。”
曾芸芸这个破题,乃是先贤际遇之难起笔。选择的手法虽然是很平常的正起式,但是文笔中却带着浓郁的情感色彩。
袁源十分惊讶曾芸芸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到如此精彩的破题,忍不住问:“如果这样破题,你将如何承起和起讲?”
曾芸芸暗想:真麻烦,问个没完没了。可她不便转身就走,只好耐着性子道:
“夫诸贤何如人也,而莫之知耶?居而有感,则其望世殷矣!
今夫遇合之难有生所共悲也;意气之感贤者所不能忘也。士生斯世亦既蒿目时艰矣,而犹然伏处衡茅,又安能默默以终耶?”
曾芸芸道罢,袁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吓了一跳,袁源却道:“实在精彩至极!”
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曾芸芸的破题、承题和起讲,随后给弟子们解释道:“此文从贤能之士遇合之难发起议论,为生当斯世、蒿目时艰,有心报国、无处施展的贤能之士大鸣不平。疏宕之间,有萧瑟悲凉之感。诸生当要牢记:好的八股文,也是可以淋漓尽致表达情感的!”
袁源讲评到此,还不尽兴,继续道:“大家仔细品味,曾芸芸首句正面指出当时遇合之难让世人共悲,次句承接上句道诸贤之感叹,第三句阐明诸贤感叹之原因,第四句切次句,第五句切首句作结。短短五句,层层表达,虚灵圆转而不滞涩,真是绝妙!”
曾芸芸吟诵时,大家只是觉得好,但一时间还品不出好在哪里。经过袁源讲解,大家才明白,这片八股文的开头实在精彩。若是在考场之上有这种发挥,任是谁判卷,都会为之折服。
袁源仿佛发现了一个宝藏一般,眼睛都在冒光。他问曾芸芸:“我再出一题,你不用正起法,可敢用反起法一试?”
曾芸芸懒散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我试试吧。”
袁源略一思考,却只给出了四个字:“一匡天下。”
袁源话音一落,讲堂内有些哗然。这道题,太难了,也太刁了。
“一匡天下”出自出自《论语宪问》,意指使天下的一切事情都得到纠正。原文是: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
题目越简单,切入点就越烦乱,偏偏还要反起,更是难上加难。上一题,大家还各自思考。这一题,哪怕殷志这样好胜之人,也放弃了。反正做不出,想了也白搭。
曾芸芸瞥了一眼窗外,那排鸿雁早已飞远。她不由有些遗憾。想到大家还在等她答题,只好道:“霸佐有辅世之功,圣人所以取之矣。”
曾芸芸说完,不需要袁源点醒,大家都各自赞叹:“果然是好!亏他想得出!”
这一句重点是“辅世之功”四个字。为何辅世?自然是因为春秋时天下不正。如此,便可反衬管仲一匡天下之功。至于后文,自然而然是写春秋时天下如何不正。
曾芸芸的这次破题十分扎实,且有一个突出的优点是直接为下文起笔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有了这个破题,哪怕功底很一般的读书人,只要熟悉八股文的章法,也能作出一篇不错的时文。
袁源又赞叹了一番,然后道:“我有一题,若你破得好,我当退避三舍。”
曾芸芸觉得有点头疼,不是因为破题难,而是袁源没完没了的问题。她打算,做完这道题,无论如何不陪袁源耗下去了。他若想问,自去问别的学生。
曾芸芸想:你是否退避三舍我不管,反正我很快就退避三舍。
看到曾芸芸不语,袁源以为她紧张了。不过想到自己的题目,袁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笑容还有点狡黠的味道。
袁源道:“你且听好。子曰。”
讲堂内寂然无声,大家都支着耳朵,想等袁源说完。
在这些学生的眼中,这已经是一场超乎寻常的较量。刚才曾芸芸的破题,仿佛给他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肖平还好,稍稍淡定,他能接受曾芸芸如此优异,有心理准备。其他的人都被震撼了。哪怕是殷志,也不得不承认:我不如‘曾云云’!
如今袁源再度出题,大家急切地想听完这个题目,不仅观察曾芸芸的应对,也考量若是答题人换成自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谁想到袁源不再说了。大家有点惊讶:难道先生把刚刚想好的题目忘了?
前两个字是“子曰”,很明显这道题应该出自《论语》。可是《论语》中以“子曰”起首的句子太多了,袁源到底要以那一句为题呢?
袁源脸上的笑并没有消失。他道:“这就是题目。”
整个讲堂之内,不由发出了一篇惊呼:
“啊?题目就是子曰?”
“什么?竟然只有两个字?”
“太简单了,简单到无法下笔!”
“这……该不会是先生觉得难不住他,故意出这个题目吧……”
“哈哈,看他如何破题。我是破不了,不,应该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何止是你,我看没谁能破题。除非乱写一通。”
“还好是讲郎随便出的题目。若是县试时遇到这个题目,我肯定只能第二年再考一次了”
…………
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到曾芸芸身上,个别学生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叫你出风头,哈哈,现在没办法了吧!
看到袁源还在笑,曾芸芸想:这个讲郎真是刁钻,亏肖平前几日还夸赞他。
曾芸芸暗暗叹息了一声,道:“那我破题了。”
很多学生都捕捉到了曾芸芸的表情,心想:他也没有办法了,终于被降住了。
大家都认为,接下来,曾芸芸肯定是乱答两句,然后讲郎评点几句,讲郎的面子便得以保全了。
曾芸芸很快给出了答案:“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曾芸芸说完答案,讲堂之内,长久无声。
袁源的笑容也凝住了,一脸不可思议。
不是曾芸芸答得不好,而是大家觉得答得实在太好了,也太巧了!在这样绝伦的破题面前,他们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赞叹都要为之苍白。
曾芸芸的破题,是直接引用了苏轼的一句千古名言。
北宋元祐七年,苏轼接受潮州知州王涤的请求,替潮州重新修建的韩愈庙撰写了一篇碑文,名为《潮州韩文公庙碑》。
苏轼十分崇拜韩愈,在这片碑文中,苏轼给予韩愈极高的评价,如“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文章的开头则是这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曾芸芸选择了暗破这种方式。袁源给出的题目是“子曰”。子自然是孔子,是至圣先师。孔子所言,多为至理名言,为天下读书人所信奉。曾芸芸借苏轼对韩愈的评价,高度赞扬了孔子言语的地位。起于布衣,好为人师,言语为后世读书人之圭臬。这种评价,很难转移到别人身上,除韩愈外,孔子最合适。
若是其他文题,大概还有很多破题方式,但这一题,似乎只有这个答案最符合标准,恰恰被曾芸芸找到了。
袁源感觉自己已经不需要再点评了,他可以就这个破题赞美一万句,但更有力的方式是不发一言,随大家一同静默。
“真是巧极,妙极!”大家愈想,愈觉得精彩。隔了很久之后,大家纷纷啧啧称赞。
还有一部分学生依然没有言语,但是脸憋得通红,恨不得将这个破题据为己有,又恨不得代曾芸芸告诉全大明的读书人。
肖平也转过头,看着曾芸芸,脸上带着笑容。除了惊喜,他还有莫大的激动,乃至感恩。
若说整个讲堂内唯一的例外,只有殷志。听了曾芸芸的破题之后,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哆嗦的嘴唇在喃喃自语:这样的人物,我如何比得了?
好胜心强的他突然生出了心如死灰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压抑,像阴暗的夜,像庞大的山,像幽深的海,让他无论如何挣扎都反抗不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无从追赶的绝望,只觉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了桌案上。
他慌忙想掩住,但已来不及。
“殷志吐血了!”坐在他一侧的一个学生已经叫出声来。
讲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曾芸芸也愣住了,不过他认识殷志,也知道殷志与肖平打赌之事。猜出了缘由之后,她对着肖平尴尬一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77章 田庄游你最懂我
一般来说,月考结束,大家都会轻松几天。不过这几日在外舍,气氛却有点不对。中午和晚上吃饭时,还有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议论:
“听说了吗?那个白鹿洞书院的殷志上课时吐血了?听说是太用功累的。”
“怪不得他上次月考能得第一。不过如此焚膏继晷并非正道,还是我等细水长流最好。”
“我怎么听说不是殷志吐血,是袁先生被学生气得吐血?”
“不会吧,袁先生平日最是和善,脸上常带着笑,怎会被气得吐血?”
“就是因为他脸上常带着笑,有脾气无处发泄,憋得久了,才会吐血。信我的,没错,我家是中医世家。”
“那兄台帮我看看,我觉得近几日,我的气色不太好。”
“稍安勿躁,待我慢慢看来。”
…………
那日的课结束后,曾芸芸便随肖平回了住处。谁料到傍晚时,山长康啸林竟然与讲郎袁源一同登门。
袁源将曾芸芸课上的三次破题都告诉了康啸林,康啸林听后也激动万分,直接拉着袁源四处打听曾芸芸的住处。最后他们得知沈有容经常来这里蹭吃蹭喝蹭住,才从四处乱逛的沈有容那里找到了地址。
到来之后,康啸林直接询问曾芸芸为何放弃进入书院。
曾芸芸道:“我无意科举,所以放弃了。”
康啸林嗟叹道:“其他读书人都觉得制艺辛苦,你有如此天赋,不参加科举真的可惜了。”
曾芸芸道:“山长的天赋也不差,不也没有参加会试吗?”
曾芸芸这一问,让康啸林准备了一箩筐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想参加科举,怎么偏偏来劝我?
袁源还不想放弃,单独找到肖平,让他做曾芸芸的思想工作。
肖平道:“她不想参加科举,我很支持。”
袁源的另一箩筐理由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能与康啸林嗟叹而回。
第二日,蓝亮带着肖近到了内舍,邀请肖平、阿丰和他们的朋友去蓝家在城南的田庄游玩。肖近没有去过那处田庄,但却狠狠地帮蓝家炫耀了一番。肖平不计较这些,带着笑答应了。
按理说,第一次邀请肖平和阿丰,应该去蓝府才对。不过蓝亮大概是感受到了父母对蓝灵被掳一事的情绪不太正常,所以选择了田庄。对于这一点,蓝亮向肖平表示了歉意。
肖平并不在意,答应书院下次放假,便和几个朋友一起前去。
殷志休息了一天,第三日便照常来上课了。在书院中,他依然是谈笑风生的模样。有人故意问起,他便说前日脾胃不好,吃错了汤药,如今已经调理好了。
曾芸芸这两日并没有再去听袁源的课,只是在白鹭洲上四处游逛,有时候会去云章阁看书。她并不想出过多风头,在书院之中,惦记的也只是肖平的学业。
纵然她不想出名,可是“曾云云”的名头却已传播整个外舍。
邱乘等上舍的学生对此也有所耳闻,但都不以为然。一个社学来的学生,连交流生都不是,怎么可能作的出那种破题,不过是和肖平一般背诵了几篇名家时文罢了。
重阳节这日,书院没有上课。
一早,蓝家便派了马车前来接肖平等人。曾芸芸换了男装,和阿丰、解鉴一同随肖平前去。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沈有容——毕竟有解鉴给他通风报讯。
蓝家的这辆马车是改过的,四匹马拉着,坐上五个人也十分宽敞。解鉴上车之后不由道:“有钱人家,果然不同。我要努力读书,做了官之后,也让我爹、我娘也坐一坐这样的马车。”
蓝家城南的这处田庄,足足占了四五个小山头和一处小小的湖泊,还有两条小河从其中穿过。几十家佃户都住在山坡上,为蓝家种植苎麻、蓝草和茶树,以及养鱼。
肖平等
一行五人到来后,蓝亮、蓝灵和田庄管家以及两个仆役已经等在田庄门口。
肖平下了车,蓝灵的目光就盯到了他身上。发现“曾芸芸”并没有跟来,蓝灵心中窃喜,一切都已经证明,肖平和曾芸芸是不可能的了。
蓝亮在去书院时,已经见过肖平、曾芸芸、解鉴和沈有容,唯独对阿丰陌生。
阿丰主动介绍自己:“我是林丰,随少爷来此。”
蓝亮和蓝灵再次感谢了肖平和阿丰的救命之恩。
肖平表示,救人全靠刘美和阿丰,他并没有出力,不敢居功。
肖平的话,蓝亮和蓝灵都没有在意。刘美倒罢了,虽然功劳最大,但不在这里。阿丰看起来是肖平家的下人,下人做点事,怎么能够算自己的功劳。因此,他们对肖平尤为热情。好在,阿丰并不在意蓝家的态度。他来这里,只是因为肖平和曾芸芸来了。
随后,蓝亮代肖平向妹妹介绍书院的几位同窗:“这是沈兄、曾兄和解兄。”
蓝家兄妹对肖平一行到来做足了准备,单单是各色点心,便准备了几十种之多。
游览的过程中,蓝灵有意无意靠近肖平,肖平便不得不更加贴近曾芸芸。
“肖公子,你尝尝这个梨,我亲手给你摘下来洗净的。”
“肖公子,你平日里喜欢读什么书啊?我家的藏书挺多的,你随时都能来拿。”
“肖公子,听说你在白鹭洲书院的月考中得了第二名,和我哥哥一样,真的好厉害!”
“肖公子,你怎么走得那么慢?跟上来啊,我带你看看我种的花。”
…………
阿丰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走到了肖平与蓝灵中间。肖平则歉意地对曾芸芸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曾芸芸道:“这也算锻炼。你现在还没有功名。等你考中进士,类似的烦恼还会很多。”
几人经过一片桃林,蓝亮道:“可惜是秋天,桃花早已零落成泥。若是盛春,这整片山坡的桃花都会开得很艳,如朝霞一般。”
蓝灵道:“哥哥,不如明年春天再邀肖公子来田庄游玩。”
肖平不待蓝亮说话,便道:“明年春天我要参加县试,恐怕没有时间来此。”
蓝亮惊讶,道:“贤弟刚刚到书院读书,就参加县试,是不是早了点?”
蓝亮说这番话,倒不是轻视肖平。读书人参加县试,并非越早越好。一方面参加县试的程序十分繁琐,会耗费一些精力,另一方面若是考得糟糕,可能会影响心态。
蓝灵道:“哥哥,我听说当今首辅十二岁便中秀才,十三岁便参加乡试了。肖公子明年参加县试,也不算早吧。”
蓝亮的意思明明是认为肖平再多学两年制艺更妥当,可被妹妹抢白一番后,他只能道:“也是。愚兄愚钝了。”
蓝氏兄妹一直同肖平交谈,肖近觉得十分无聊。不过他发现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就是沈有容一直盯着曾芸芸看。
肖近并不知道沈有容不知道曾芸芸是女子,他走近沈有容,问:“沈兄,你难道喜欢曾芸芸?”
沈有容先是惊愕,随即下意识道:“怎么可能?”
反驳之后,沈有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他忍不住诘问自己,肖近这样问他,他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心慌。
“我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圆儿,我喜欢的是圆儿……”沈有容赶紧默念。
看到沈有容嘀嘀咕咕没完没了,肖近问:“难道你还会法咒?有用吗?”
说不清楚肖近是否洞穿了他的心事,不过他对肖近有点畏惧,不由离开远了几步。
肖近却不放过他,笑着道:“你没机会的。不过府城的好姑娘多的是,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需要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沈有容紧闭着嘴,干脆不言语。
蓝亮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和妹妹对其他人的冷落,看到肖近和沈有容走得很近,便问:“二位聊的什么内容,如此投机?可否与我等分享?”
沈有容勉强一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是闲聊罢了。”
肖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沈有容一哆嗦:“哈哈,我刚刚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沈有容几乎是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肖近:你别讲,千万别讲。
哪怕是蓝灵都被肖近这句欲言又止的话吸引过来,问:“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肖近道:“每逢人多的时候,我都特别有吟诗作赋的灵感。”
沈有容顿时长舒一口气。
蓝亮道:“听母亲讲,贤弟素有诗才,连我表弟都叹服不已。今日可有佳句?”
肖近道:“佳句不敢说,但诗兴倒是起了。”
蓝亮道:“我等洗耳恭听。”
肖近又向上迈出几步,走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先平视了一眼远处亮晶晶的河流,叹了一声“美哉”,然后昂头道:“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听了之后,曾芸芸、肖平、蓝亮和沈有容都一脸古怪:这不是陆机《文赋》中的内容吗?
解鉴和蓝灵都没读过《文赋》。不过解鉴知道肖近的斤两,不清楚他是如何作出这等古风盎然的句子。蓝灵倒是表达了赞叹:“好美的句子!”
肖近不清楚蓝亮等人为什么没有恭维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这段句子艰深了一些。听不懂,又爱面子,这些人自然不说话。而蓝灵素来崇拜他,且这段句子确实音韵极美。他想,下次应该选择简单点的句子,否则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简直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肖近给了蓝灵一个“还是你最懂我”的眼神,忍不住又沉浸在自己刚刚“创作”的佳句中。
第78章 蓝灵的隐忧肖平怎么了
登了两个山坡,便到了正午。有仆役前来禀报,说酒饭已备好,请贵客到下面用餐。
酒席就摆在农家院落里。酒是桂花酒和各色果酒,菜是八荤八素的农家菜肴。曾芸芸喝了一口果酒,甘甜香醇,尝了一口菜,新鲜爽口。
田庄的管家笑道:“知道各位公子来,小的请来了府城最好的大厨,和田庄最手巧的厨娘一起做出了这一桌菜。”
蓝亮道:“你有心了。”
管家得了夸赞,比得了银子还开心,忙道:“都是应该的。”
来的几个人都不羞涩,一番饕餮之后,杯盘狼藉。
肖近充分展现出了他的实力,逼得管家频频叫下人继续添菜。
饭后,大家坐在河畔休息。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茶水、水果和点心,还有仆人准备了围棋、雀牌。
肖近兴冲冲地招呼大家玩雀牌,不过却没人响应他。
大家仰座在藤椅上,谈了一些当今的趣事。沈有容见闻广博,蓝亮熟读经典,肖近信口开河,有这三个人在,倒是谈得十分热闹。
众人歇够了,照样是懒散闲游。看着日头渐渐偏转,蓝灵微微有些心慌,总觉得有些话要对肖平说,偏偏说出口的只是一些浮泛的言语。
终于,蓝灵等到了一个机会,对肖平悄声道:“肖大哥,你能来,我非常欢喜。”说完,蓝灵脸色绯红,目光与肖平刚一接触,便立即分开。
肖平已经明白蓝灵的想法,但他心中都是曾芸芸,如何容得下对别的女子
的情愫?不过眼下人多,顾及对方颜面,他也不便说过于决绝的话,接下来干脆紧贴着曾芸芸走动,不给蓝灵继续说话的机会。
在田庄的那面小小的湖泊前,众人驻足良久。
沿湖一带,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风吹来,芦花飘飞到空中,不断辗转后缓缓飘落,如同下雪一般。
曾芸芸突然想到了以前读过的帕斯卡尔的那句名言:“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些随风摇晃的植物,把她的思绪引向了另一个时空,触动了她无处找寻的乡愁。
只是,她的思绪并没有维持多久。肖近看到这些芦苇,已经在扯着嗓子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还好,这一次,他没有说这四句也是他所作。
蓝亮不知是被肖近还是被芦花激发出了诗兴,吟诵起了弘治年间史学家许浩的诗句:“萧萧金风漾碧流,锦帆片片白云秋。晚来系缆知何处?只在芦花浅埠头。”
蓝亮刚吟诵完,肖近便大声叫好,赞叹他的诗有盛唐气象,在当世也足以与他的诗文并驾齐驱。
肖近的赞叹滔滔不绝,蓝亮根本就没有插嘴解释的机会。等肖近赞叹结束,他也没心情去说什么了。
肖近看到众人尽皆无语,认定他们是被自己的言语征服了。他自矜地一笑,又挺了挺胸膛。
一直跟随着蓝亮的管家被人叫走了一会,又匆匆赶过来,附在蓝亮耳边说了几句。
蓝亮皱了皱眉,看向肖近时,突然眼睛一亮。他走上前,对肖近直接作了个揖。
肖近忙扶起他,道:“我赞蓝兄诗才,纯粹出于自然,蓝兄不用客气。”
蓝亮道:“不是诗的事,是我有一事相求。”
肖近很大方地道:“你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
蓝亮道:“一会有人来寻我,我呢,不想见她,你就扮作我应付一下可好?”
肖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没问题。”
蓝灵看到肖近答应,忍不住偷笑起来。
蓝亮向大家拱了拱手,道:“失礼了。”说完,蓝亮又嘱咐了一番下人,便急匆匆钻入林间小路躲起来了。
很快,一个打扮得十分招摇的中年女子在蓝家下人的引领下走了过来。她手中捏着一块红艳艳的锦帕,走动时扭动得尤其厉害。
肖近悄悄示意蓝家的下人站在他身侧,以便衬托他的身份。
那妇人走到众人面前,略一浏览,便来到肖平和曾芸芸面前,问道:“请问哪位是蓝大公子?”
肖近一听,忙问:“你为何问他们谁是蓝大公子?”
妇人挥了一下锦帕,先笑了一阵,然后道:“整个吉安府,谁不知道蓝大公子貌似潘安,颜如宋玉。眼前众人,就数这二位公子最为英俊,所以我才这样问。没有错,肯定是这二位。”
大概是觉得曾芸芸的颜值还在肖平之上,妇人对曾芸芸略施一礼,便道:“这一定就是蓝大公子了吧?不仅俊美,还秀气!嫁给你,一定好福气!”
肖近听了,失落且愠怒,对身边的一个下人道:“你告诉他谁才是蓝大公子。”
那下人指了指肖近,道:“这才是我家公子。”
那妇人听了,没有丝毫尴尬,立即扑到肖近面前,道:“哎呦呦,你瞧我这双眼,真该挖去!蓝公子你的长相真是富贵,我一见就觉得无比亲切。”
沈有容笑着对解鉴道:“这两人长得都富贵,能不亲切吗?”
解鉴听了,也是暗笑。
肖近听了妇人的话,心里稍稍好受了些,问:“你找我为何事?”
妇人道:“我来寻公子,是为了一件大喜事。我刚从蓝府来这里。在府里,我见到了老爷和夫人。在老爷和夫人面前,我给公子保了个大媒,女方是咱们吉安府同知柳老爷家的二小姐。蓝府有钱,柳府有权,公子有才,柳家二小姐有貌,绝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和老爷、夫人提起之后,他们也是极高兴。不过,他们还是让我来听听公子您的意见。您看,这事要不要就这么定了?”
肖近问:“果真是同知老爷家的二小姐?”
妇人道:“肯定是,这谁敢作假?整个吉安府,除了府尊汪家,就属同知老爷的柳家了。当然,蓝府也丝毫不差。”
同知是知府的副手,正五品,在一府之中,官位仅次于知府。妇人说的倒是没错。
肖近又问:“同知老爷的二小姐,长相如何?”
妇人道:“欺霜赛雪,美若貂蝉。正是公子的良配。”
肖近一喜,道:“好,我答应了,你去办吧!”
蓝灵一听,忙道:“这怎么行呢?你答应得太轻率了。”
妇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听到蓝灵的话,便道:“这如何不行?这真的太行了。公子您就等我的喜讯吧!”说完,妇人扭身欢快地走了。
蓝灵忙问肖近:“我哥哥的婚事,你怎么直接答应了?”
肖近道:“我觉得挺不错,就忍不住同意了。”
过了一会,蓝亮又返回了湖边,问了问情况,一听肖近帮他答应了婚事,直接呆立了良久,最后苦笑道:“我是弄巧成拙了。回家后,我会向父亲和母亲禀明心愿,推掉这门亲事。”接着,他也不解释因由,继续陪着众人游玩,丝毫不受此事影响一般。
日暮时分,肖平等人又坐着蓝家的马车返回。蓝氏兄妹也要回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中才会分开。
行在前面的马车内,蓝亮和蓝灵相对而坐。蓝家的马车内,座位上都铺了名贵的毡毯,坐上去十分舒服,并不觉得如何颠簸。
蓝亮看了一眼垂首默坐的妹妹,道:“妹妹,为兄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否对肖平……”这是蓝亮平生第一次和妹妹谈起男女情愫之事,一时之间,还是无法出口。
蓝灵的粉脸再度攀上了红,她低声道:“哥哥,你都看出来了?”
蓝亮道:“此前,你便多次和我提起肖平。今日,你几乎一直跟在他身侧。不仅是我,其他人估计也看得分明。”
蓝灵不由惊呼一声,道:“这……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哥哥,你觉得肖平如何?”
蓝亮叹道:“肖平人倒是不错。不过,妹妹你要知道,以肖平的家境,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蓝灵道:“若是肖平取了功名,家境差一些,也不算什么吧。”
蓝亮道:“那最低也要举人才可以。可是,考取举人哪里是这么容易的?肖平现在连童生都不是。”
蓝灵道:“他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蓝亮沉吟片刻,道:“也是,只要肖平取得功名,这门亲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我们蓝家并不看重对方家财,只要女婿上进即可。”
蓝灵听了蓝亮的话,稍稍欣喜,不过想到肖平对她的态度,心中又有些焦躁。
蓝亮道:“妹妹,若是父母找人给你说媒,我可以再帮你拖延一番,就说你还小,不着急。另外,肖平一旦考取秀才,我便向父母说起此事,先定亲。等肖平考上举人,你们便可以成亲。”
蓝灵听了蓝亮的话,轻声道:“嗯。”
蓝亮看蓝灵精神不是很足,问:“你现在脸色不太好,还有什么心事吗?”
蓝灵道:“谢谢哥哥你帮我。我,我,哎……不说也罢。”
蓝亮道:“你不说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你说出来,我和你一起想办法,反而有可能解决。”
蓝灵道:“可是这件事,你帮不了我啊。”
蓝亮道:“你是否是担心肖平?”
蓝灵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他仿佛对我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些躲着我。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觉得他……”
蓝亮看妹妹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有点着急,问:“他怎么了,我看很正常啊。”
蓝灵一咬牙,抬头道:“我发现他可能喜欢的是男人。”
第79章 惊魂肖近吓哭了
因为蓝家城南的田庄距离府城很近,两辆马车行得并不快。
蓝氏兄妹的纠结暂且不提,曾芸芸和肖平乘坐的这辆马车里,大家聊得颇为热闹。
肖近却罕见地没有参与众人的谈论,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沈有容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问道:“肖兄,为何如此低沉?可还是因为下午之事?蓝公子并没有责怪你,你放下就是了。这门婚事,
怎么可能因为你随口答应就成了?”
肖近道:“我是慨叹人一生下来便天疏地别。大家一样为人,身在蓝府,同知老爷主动找人上门求亲,多么好的机会,蓝亮偏偏看不出上。”
沈有容道:“于是,你恨不得取而代之?”他一说完,解鉴忍不住窃笑起来。
看肖近憋得脸通红,偏偏不答话,沈有容道:“慨叹这个岂不是自寻烦恼?哪日你若是见到了太子,想到他一生下来,整个江山都是他的,你岂不是要懊恼至死?”
肖近听了,不由苦笑:“太子离我太远,我反倒不会去比较。”
沈有容道:“和谁比都没有意义。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命,反正我信。很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
肖近道:“命不命的,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开心不起来。”
沈有容道:“可是你已经看到结果了,蓝亮不同意,你应该高兴才对。”
肖近诧异道:“为何?”
沈有容道:“他不同意,这样一来,你我这等凡人才有机会啊!”
肖近一想,倒也是。他的家世虽然无法和同知、蓝家相比,但是有蓝家这层关系在,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还是无法和他比的。肖近又想到自己一旦有了功名,地位立即会水涨船高。如今他已经进入白鹭洲书院,且自觉学得很好,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榜上留名,是必然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和同知老爷的二小姐距离不远了,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笑了片刻,肖近突然想到,他还不清楚知府家中的情况。若是知府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到时候青睐于他,可如何是好?同知和知府一比,肯定应该选知府。可是知府的女儿未必会有同知的女儿漂亮。肖近不禁皱紧眉头:这种选择,真是幸福的苦恼啊!
肖近有点不敢想象自己中了进士又会如何。毕竟京城之中,还有侍郎、尚书和阁老的女儿,皇帝登基不久,虽然没有女儿,但大概会有姐妹。这些都不好选。
曾芸芸坐在马车里,感受到了太阳的余晖透过薄薄的纱帘透进来,她便拉开帘子,向外看去。
府城已遥遥在望了。绵延的城墙上,零星地站着几个兵丁。吉安是有卫所驻军之地,且深处江西腹地,守御方面没有太大的压力。日久承平,导致这里的兵士乃至官长都有些麻痹松懈。
在马车正前方,是一座石桥,架在一条不算很宽的河上。蓝氏兄妹的马车走得快一点,已经到了桥上。
曾芸芸随意一瞥间,发现河边的草丛中仿佛有人影晃动。这些长长的茅草极为普遍,田野里到处可寻。一般来说,没谁会在河边潮湿之处收割茅草。
她不由问:“草丛中的人是做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草丛中便有人站出来,手中竟然端着一套弩箭。朝廷是禁制民间用弩的,此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肖平看了一眼,一把将曾芸芸拉低伏好,同时提醒其他人:“小心!”
那人的目标却不是曾芸芸,而是车夫。
弩箭已经射出,直接刺入了车夫的肩膀。
车夫受伤,立即跌落在地上。拉车的四匹马受惊,没有车夫的控制,撒开蹄子乱跑。
肖近透过车厢的帘子,看到车夫半身鲜血在地上挣扎,吓得大声嚎叫起来。
曾芸芸喝道:“别喊,否则把你丢下车!”
肖近立即闭上了嘴巴,只有身体还在哆嗦。一惯温婉的曾芸芸突然吼一声,让他发懵,这大概比突然遇袭还要可怕。
“是了,是了。肯定是这些马贼盯上了蓝家的万贯家财,想要绑架蓝亮和蓝灵,我们也跟着遭殃罢了。”解鉴趴在马车角落里念叨。
沈有容掀开帘子向外看了看,沉声道:“是奔着我们来的。蓝氏兄妹的马车,并无人阻拦。”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远处林中赫然有一队蒙面的马贼涌出,朝着马车奔驰而来。在桥的另一侧,同样有多个马贼出现。他们放过了蓝氏兄妹的马车,堵住了曾芸芸等人的去路。
阿丰早已跃到了马车前,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着马车夺路而走,沿着岔路直奔城西而去。
马贼怎么可能轻易放他们离开,催促快马急追不放。
虽然阿丰赶车的技术很好,但是马车毕竟笨重,根本跑得过单人独骑的马贼。马贼越追越近。
就在大家回头,已经能看清马贼眉眼的时候,一阵梆子声响起,十来支箭从路两侧射出。当头的两个马贼连人带马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随即,十个刀盾兵和十个长枪手从大路两侧的小道杀出,拦住了马贼的去路。
是官兵!
马贼看到有官兵出现,罕见地没有撤退。领头的马贼道:“兄弟们,抓住了那两个人,每个赏银五百两!”
“拦路者死!”受到了激励,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马贼挥动兵刃,就挥向了官兵。
首当其冲的一个刀盾兵没想到马贼如此凶悍,眼见刀刃砍来,竟然慌得忘记了举起盾牌格挡。
“咯噔”一声,却是两个长枪手从后方勉强架住了马贼的刀,救了同袍一命。
双方一触即发,官兵中的弓手便失去了作用,连第二波箭都没有射出。
不过官兵却给阿丰带来了机会,他看了看后面的马贼多数被官军牵扯住,驾着车就向前疾驰。
听到喊杀声渐行渐远,肖近和解鉴看了看对方,彼此安慰:“这下好了,有官兵出现,我们安全了。”
二人说完没多久,马车也就仅仅行了三四里,众人便隐隐约约听到马蹄声再度传来,还间杂着马贼的叫喊声:“肖平和曾芸芸就在前面!记得要活捉!”
解鉴和肖近脸色苍白:“完了,是奔着你们来的!”
沈有容道:“这群官兵真是废物!”
肖平苦笑了一下,对曾芸芸道:“之前我听马贼说,捉到我们两个,可以得一千两赏银。你我的身价倒是挺高。”
沈有容看了看身后,颇为遗憾地道:“可惜没有坐骑,也没带趁手的兵刃,否则倒是可以爽快厮杀一阵。”
肖近嘟囔了说一声:“马贼真来了,你肯定和我一样躲。”
说话间,前面的岔路突然出现了两个马贼,晃着兵刃冲来,他们似乎是抄了近路绕来的。
肖近看了,捶胸顿足,忍不住哭出声来:“吾命休矣!”
解鉴已经吓得言语不得。
沈有容道:“就来了两个,有机会。”
看到马贼接近,沈有容一解腰带,抽出了一柄软剑,已经钻到了阿丰身侧,迎向了马贼。阿丰则扬起了马鞭,向距离最近的马贼挥去。
当先的马贼在官军那里受了点伤,脸上有一道刀痕在流着血,显得十分狰狞。他之前不慎受伤,心里有气,愈发不想白来一趟。他恰好对附近有些了解,知道有一条近路。果然,马车被他和伙伴拦住了,一千两赏银即将到手。
不对,是五百两。想到身边还有同伴,还要分他一份,这个马贼很遗憾。之前他怕再遇到官兵,所以找了个同伙来帮忙。谁想到一个官兵都没有。
看到车首上不过是两个少年,他心中轻慢,大喝一声:“小娃娃,去死!”挥刀便砍向阿丰。
砍过来的一瞬间,他还在思考,是不是要在得手之后,一刀再把伙伴砍死,这样,一千两赏银就都是自己的了。
阿丰也是大喝一声,一鞭子便甩向了马贼的面目。这一鞭去势极快,犹如蛟龙,马贼的双目立时被鞭稍抽中。马贼直觉得一阵剧痛,再也持不住缰绳,一下子栽落下来。
沈有容的手一抖,把软剑绷直,一下子就刺入的马贼的咽喉。
马贼倒地的时候,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却阻挡不了鲜血汩汩流出,只能呜咽了两声便没了声息。
不过眨眼的工夫,第一个马贼便丧命了。
后面的马贼几乎冲到了车前,可他的马术端是了得。间不容发之时,他一扯缰绳便让马停了下来。
“死了……”顿了一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有容抖落剑上的血珠,阿丰则再度扬起了鞭子。
马贼一见,郑重地举起了短刀,护在胸前。接下来,那马贼做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他突然调转马头,竟然纵马离开了。
这无疑是阿丰见到的速度最快的马贼。策马的过程中,他兀自回头,生怕阿丰和沈有容追上来。
阿丰和沈有容都是一笑,看都不看地上的尸首,继续催马前行。
马车里,肖近和解鉴闻到了血腥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脸色愈发苍白,念叨着:“死人了!死人了!
第80章 林中行听一篇《狼行成双》
行了没多远,马车停了下来。沈有容道:“下车吧!前面有山林,我们进去还有机会,坐在马车里,很快就会被追上的。”
曾芸芸和肖平对视了一眼,无需多言,便很有默契地一起点点头,道:“下车。”
解鉴没有言语,慢慢地爬下了马车。解鉴的腿几乎软了,被沈有容硬拉着滚下了车。
下车后,肖平道:“阿丰,你继续赶一阵马车朝前走,马贼还没追上的时候,你就弃车离开,然后去吉水县衙去找陈知县禀报此事。衙门的人若是不让你进去,你就说你要禀报鉴湖新村之事,衙门的人必不敢拦你。若是还解决不了,你可以找衙役中的宋富和何贵帮忙。这二人你都认识。切记不要等马贼追上了再走,要早点脱身。”
阿丰点点头,道:“我记下了。”随后,他继续驾车前行。
肖平转头对沈有容道:“沈兄,还请你护着我二哥和解鉴离开。”
沈有容知道肖平的心思,看了曾芸芸一眼,道:“你们小心。”说完,拉起肖近和解鉴就钻进了一条小道。
肖近原本是走不动的,可是沈有容抖了抖软剑之后,他的动作就快了起来。
肖平拉起曾芸芸,道:“我们也走,不过要换一条路。”
曾芸芸下车前想的办法,和肖平刚才所说差不多。众人分开走,能避免被马贼一锅端了。
城郭附近的山林并不是十分茂密,依稀可见林间的小道。肖平和曾芸芸随便寻了一条道,便快步上前。
夕阳已经隐没,月亮和星星刚刚显现。一棵棵树渐渐模糊,夹杂的竹子被风一吹,便发出“哗哗”的响声。
一边走,曾芸芸一边道:“这一次,马贼喊出了我们的名字。平哥哥,你猜是因为什么?”
肖平道:“我进一步确认了刘美见到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对他们来说,一定有很大的利益关系。他们寻不到人,所以才来抓我们逼父亲现身。父亲之前长时间不露面,大概也怕牵连我们。”
曾芸芸点头道:“如此,我们也可稍稍放心,父亲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否则他们不会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快走了一阵,身后并无马贼追来,不过肖平和曾芸芸并不放心。此时,马贼很明显被阿丰引走了。一旦发现被遗弃的马车上无人,马贼极有可能到林中搜索。
另外,肖平和曾芸芸开始担心起阿丰和沈有容等人的安危。这些人,都是受他们牵连的。
走了一阵,天完全黑了,树林越来越密。静夜里,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虫鸣。
肖平道:“难得有机会陪你在山林中走走,感觉还挺好。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些马贼?”
曾芸芸笑道:“确实。可以送他们一面锦旗。”
古代的锦旗和后世的锦旗并不是一个意思,但曾芸芸常作一些奇谈怪语,肖平认为是她读书太多的缘故。另外,二人心意相同,肖平也能理解她的幽默。
肖平笑道:“芸芸,讲个故事给我听吧。我最近读书有点辛苦,请你犒劳一下。”
曾芸芸道:“待我想想……好,今晚给你讲个故事,名唤《狼行成双》。”
理了理情节,曾芸芸用略略低沉的声音讲了起来:“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与她,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挝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同,身形小巧,鼻头黑黑,眼睛潮润,似有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如果作比,他似山,她如水……”
这是曾芸芸上高中时,在《读者》上看到的故事,至今印象深刻。
两头狼的命运顿时将肖平吸引住了。
漫天的月光和星辉从树梢洒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扣人心弦的故事随着曾芸芸清朗且有韵的声音传遍整个树林。这时候,仿佛所有的虫豸和草木也都在倾听,树林里立即安静了许多。
故事讲到中途的时候,曾芸芸突然想到了沈有容说的信不信命的问题。她不想让两头狼以悲惨的命运收尾,于是开始改变剧情。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候,两头狼并肩消失在风雪之中,继续逍遥于天地之间。在二人的精神世界里,曾芸芸改变了它们的命运。
短短的一个故事,曾芸芸足足讲个半个时辰。他们在林中也走了很远。
肖平听完故事,很久才缓过神来,道:“芸芸,你讲的故事总是如此新奇。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曾芸芸道:“多数是我读到的,个别内容是我编的。”
肖平道:“为什么不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呢?”
曾芸芸道:“讲给你听就够了。”
肖平道:“我何其幸运!芸芸,你累吗?我背你一会吧。”随即,肖平蹲在了地上。
曾芸芸道:“好。”说完,就趴在了肖平的背上。
曾芸芸让肖平背了她很短的时间,便下来了。短短的一小会,那个略显单薄的后背便给她增加了许多力量。
前方又是一条岔路,看起来是上山和下山的路径。
“看来,我们安全了。”肖平道。
他的话音刚落,便看到前方有火把亮起,依稀能够看到二十几个人影,而且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找到了,人就在前面。”
来人的脚程很快,二人还来不及隐藏,已被对方发现了。
“马贼怎么这么多?坏了!”曾芸芸叹道。二人走了很久,已经有些疲惫。对方明火执仗,根本不会给他们跑掉的机会。难道真的走到绝路了?
不料领头那人并没有立即命手下绑住肖平和曾芸芸,反而道:“可是肖平与曾芸芸?我是王本财呀。”
火光中,曾芸芸和肖平看到来人果然是王本财。不过这次,他没有穿员外服,反而换了一身黑色短装,而且随身配着腰刀。如此场合,如此装束,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与过去完全不同。
“贤侄,我们又见面了。”王本财道。
一个持刀的青年恭敬地介绍:“这是我们千户所的副千户王大人。”
肖平发现,这青年曾经在文峰村出现过,当时的身份是王本财的长随。
在吉安,朝廷设有一处守御千户所,其中正千户一人,为正五品,副千户二人,为从五品。千户所直接隶属江西都指挥使司,地方并无权力驱使。肖平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看到他们都没有穿军服,便问:“可有证明?”
王本财笑了笑,道:“你倒是小心。这是兵部颁发给我的腰牌。”
曾芸芸快走一步,大脑中已经立即检索到明代官军腰牌的样式,看了看,对肖平点了点头。她知道,肖平是不可能见过兵部发的腰牌是什么样子的。至于她验看,也不过是走个形式。
王本财看到二人这般,又是大笑,随后补充了一句:“府城的举人王启年,字启年的那位,你们听说过吧,他是我兄长。”
因为肖近,肖平和曾芸芸知道王启年,都点头道:“久仰王举人大名已久。”
王本财道:“前方有个小山村,我们今晚暂且在那里歇息。别看我带来的人少,但是这些都是我的亲兵,都是可以上阵厮杀的好手,死人堆里打熬过的。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安全。不过对于我之前在文峰村,你们一定有很多疑问吧?我们边走边说。”
肖平拉着曾芸芸的手,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王本财道:“我之前一直在文峰村,与你父亲确实有关系,但并非全部。你父亲之所以被马贼盯上,大概是因为你父亲手里有马贼想要的东西。他们之前去过你家,也得到过一些东西,大概是没有满足,或者没有实现他们的目标。你父亲现在在何处,我并不清楚。不过看马贼的动向,他们就是因为找不到你父亲,才来抓你的。至于我来这里,千户所只是接到了都指挥使司的军令,具体情形,大概千户大人更清楚。不过这件事还牵连到天师府,千户所很重视,才由我亲自带队出来。另外,我已派数百兵士,包括三十个骑兵,去追击那些马贼,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
肖平问:“马贼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王大人可清楚?”
王本财道:“马贼背后的人,背景肯定了不得,否则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他们到底要什么,我并不清楚。目前了解的一些情况,因为军纪,也没法向你详说。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你,马贼的背景强大,我们的背景更强大。”
曾芸芸想:他们的背景如此强大,却让马贼在吉水盘踞那么久,一定是有什么目的吧?
仿佛是看穿了曾芸芸的心思一般,王本财道:“长时间以来,我们就发现了这伙马贼的异常,之所以放任他们,就是为了查清楚他们背后是谁。目前也刚露出一些端倪罢了。不过有了线索就好多了,我们很快就能查出来。”
众人聊着,发现一两点如豆的灯光出现在前方,在暗夜里尤其醒目。
王本财道:“到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