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噌得亮了一下,映的计英眸光一晃
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翌日天亮了,雨也停了, 阳光从云层后面射出来, 把撅着屁股的小人儿晒醒了。
忘念自己穿好了小裤小褂,下了床, 去了书房寻他娘亲。
计英见他揉着眼睛来了,抱了他在身上,“看你这两日累的, 今日就不要去街上闲逛了, 好生在家识几个字。”
忘念闻言连忙摇了头。
“不行, 娘亲。”
计英挑眉,“为何不行?你不能总不识字,那岂不就成了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你不嫌害臊呀?”
可她没想到忘念又摇了头。
“娘说的不对。”
“为何不对?”计英没明白小人儿脑袋里想什么。
谁想小人儿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伯伯借了孩儿两文钱,孩儿要还他的。娘亲不是说,要欠债还钱吗?”
计英可就笑了。
但是茫茫人海,去哪找那位借钱的伯伯呢?
计英摸摸他的小脑袋,“那你就把两文钱挂在身上吧,以后见了那伯伯,千万别忘了叫住人家,还钱道谢哦。”
忘念睁着大眼睛,“孩儿记住了!”
忘念当真带着两文钱出去转了一圈,果然是没有看到什么伯伯的,下晌就在家中,跟着计英好生认了几个字。
他坐在那里认字的样子专注极了,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顽皮。
只是日光照进窗棂,落在他的小脸上,小人儿的样子看得计英一晃。
这一瞬,忘念的模样,像极了曾经那个男人坐在书案前画图的样子。
专注而仔细的神情,还带着些许的思索。
计英看得心下慌乱了几分,直到忘念转身叫起了娘亲,她才回过神来。
“娘亲,你在看什么?孩儿念得不对吗?”
计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你念得对,是娘晃了神了。”
“娘亲为什么慌神?”
计英没有回答。
她只是想,她不能再恍惚,尤其不能在那人脸前恍惚。
她不想再过在歌风山房的日子,而忘念她更不可能送走。
如果他纠缠,那么她就用那个办法。
*
两日之后,瑞平郡王请了两人吃饭。
这两人便是建造别院的造园师宋远洲和魏凡星。
计英扮成了魏凡星的样子赴宴,她反复检查了自己的装扮没有任何问题,又在心里多次默念不必紧张,这才去赴了宴。
瑞平郡王请了多人作陪,计英和宋远洲并没有坐在一处,这令她稍稍放下了几分心,而宋远洲更没有过多注意她,两人就像刚认识的寻常同僚一般,客气着。
饭食过半,计英才真正放下心,把筷子放到了她素日喜欢吃的碧螺虾仁上面。
谁想到,筷子刚下,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双筷子也落了下来。
不经意间,两双筷子竟然碰到了一处。
计英抬头看去,一下撞到了最不想遇上的那人的眼眸中。
她心下扑通一跳,但在那人的目光下,她必得重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她客气又略带抱歉地同宋远洲点了点头,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在少年成名的宋家前任家主宋远洲面前,魏凡星只是个后辈。
计英扮了多年的魏凡星,当下也把规矩做到了最稳妥处。
宋远洲看着她的筷子离开了那盘碧螺虾仁,心下莫名失落了一下。
魏凡星并不像计英,可不知为何,他总能把魏凡星联想到一起。
尤其方才那一瞬,魏凡星的筷子也伸向了碧螺虾仁,宋远洲真的在想,魏凡星会不会就是计英呢?
可魏凡星同他客气地笑着,让了出来。
接下来的饭菜吃的索然无味,魏凡星也没有在计英最爱的几道菜上面停留过多。
淡淡的失望笼罩在宋远洲心头
宾客离去,瑞平郡王将两人叫到了书房。
瑞平郡王并没有什么废话,宋远洲和计英两人,一人是皇上钦定的人选,另一人是瑞平郡王自己的人手。
郡王一上来就把此事的利害关系摆了出来。
“这明面上是我的别院,实际上,还在圣上手中,你二人为圣上做事,务必要兢兢业业,不能出半点差错。”
对外,瑞平郡王将建造别院的事体操办的热闹,掩人耳目。
对内,宋远洲和计英的要务便是要将这别院同山的另一边的皇家别院打通。
为皇家造地道,又是何等的隐秘之事?
计英听瑞平郡王说道后面,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她不免看向宋远洲,只见他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因为涉及皇家而紧张起来,脸色依然淡淡的,甚至还有薄薄的愁绪。
计英默然,她不知道宋远洲为何如此淡定如常,却也在他淡定的神情下,稳住了心神。
没多久,瑞平郡王便说完了。
“两位先生,可明白?”
此事,两人不敢怠慢,具说明白,瑞平郡王便道劳烦了。
他转向了宋远洲,“宋先生这两年为宫里办事,想来其中细处已经十分清楚,这园子还请宋先生多上心。宫里对先生是十二分的看重,也全赖先生这三年带着病不辞劳苦地办事,此番但凡有难办之处,找本王便是 ”
瑞平郡王特特同宋远洲多说了几句。
计英在旁听着,不免讶然。
她这才晓得,宋远洲这三年竟然都为宫中办事,做的就是疏通皇家别院的地道。
而三年前,他的病还没有好,身体也不似如今
计英不免看向了他的脸庞。
那眉眼深邃中多了几分宽和,鼻梁笔挺着带了些许坚毅,双唇抿着,更添严谨。
病容去了,脸上增添了风霜下的沉稳。
计英看着,从前的画面在眼前不停地晃过,瑞平郡王说完话,留下图纸走了,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直到宋远洲开口同她说话,她才一个激灵,回了神。
“先生这副园林图画的极好,以宋某所见,就用先生这幅图作为主体即可,别院名也暂定重山别院,魏先生以为如何?”
计英愣了一下。
“宋先生才是主造园师,魏某不敢争功。”
宋远洲笑笑,他道没什么,“魏先生这副园林画,宋某也是极其看重的。而恰有重山遮蔽,在这院中令做用途,正正合宜。”
他都这么说了,计英也不便再说什么。
两人自计英做的园林图说了起来。
两人说起别院的建造事宜,竟然没有太多相左的意见,偶有一二,竟也相互认可。
计英在这莫名的默契中,感到万分尴尬,曾经在宋远洲处听到的一切,在潜移默化中,她都用到了自己的笔尖。
她不由地看向了花园里的一丛花草。
花草旁有长长的注释,她作图细致,常常在旁标注细处若干。
就在那注释处,她将花园里的花木列了出来。
计英看着那些花木的名称,心下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宋远洲也把目光落到了那注释的花草处。
只一眼,他就看住了。
计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口。
那天,她跟着瑞平郡王去了宋远洲做的学堂,在学堂的后面花园里,她看到了罕见的花木。
有人津津乐道,说这些花木当真罕见,哪有几个人会用。
可是宋远洲用了。
而就在这别院的园林图上,计英也用了那些罕见的花木。
她甚至,一笔一划地将名称注释到了一旁。
计英手下紧攥着,出了汗。
宋远洲在她注释的名称上来来回回的看着。
这字迹或有几分陌生,可是花木的名称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实在无法忽略。
他蓦地抬头看向了计英。
在他的目光下,计英几乎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他说的很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这些花木十分罕见,我从未见过其他造园师会用这些花木。如果有一个人会用,那么这个人,我很可能认识。”
他说完,看住了计英的眼睛。
“你 认识这个人吗?”
计英的心跳停下了两拍。
在第三拍,她开了口。
“这些罕见的花木,我也是听一个人告诉我的,不过此人并不是造园师。”
宋远洲眉头挑了挑。
“魏先生说谁?”
计英默默沉了口气,笑着反问,“宋先生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在找人?”
她转而看向了宋远洲。
两人目光有一瞬间的触及。
但就那么一瞬间,宋远洲在魏凡星反问的语气中,微微垂了目光。
他说,“不是。”
计英怔了怔,后面准备好的话被她尽数咽了下去。
方才,如果宋远洲继续问下去,那么她会告诉他——
“告诉我这些罕见花木的那个人叫计英,是我内子。”
但这话计英没能说出口,只是在宋远洲微微垂下的目光中,心下有种莫名的情绪涌动。
不过这不重要了,只要宋远洲纠缠,她会把话说死的。
可就在这时,宋远洲微微抬起头来,再一次开了口。
“我没有在找人,我只是欠她很多东西,想要还给她而已。”
计英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瑞平郡王府。
她恍惚着走了许久,在府衙大街的巷口茶馆门口走过,都没记得停下来,直到走过了又返回来,才找到了计获和忘念。
忘念见到她就朝着她跑了过来。
计英将他抱了起来,小人儿趴在计英耳边。
“娘亲,我方才见到那个伯伯了。借我两文钱的那个!”
“那你还给人家钱了吗?”计英心不在焉的问着。
但忘念摇了头。
“伯伯说不要我还钱,因为他和娘亲识得,在王府一起造园子。”
这话一出,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和她一起造园子?!
计英立刻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吓得忘念攥紧了计英的衣服。
“娘亲 ”
计英看向忘念,“你方才跟那个人说什么了?!”
小人儿紧张着,“孩儿什么都没说!”
“那他同你说什么了?”
忘念想了想,“他说,他姓宋。”
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他,是宋远洲。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说, 他姓宋。”
忘念说完这话,计英脚下踉跄了一下。
真的是宋远洲,真的是他。
他怎么找到了忘念这里?!
明明之前, 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宋远洲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计英想到, 前些日忘念就从那人手里借来了两文钱,她额头止不住冒了汗。
难道宋远洲对念念, 有了企图?!
计英一把抓紧了忘念的手腕, 吓得孩子抖了一抖。
“那、那人有没有让你叫他 叫他 ”
计英声音一颤, 没有说出口,而被她吓到的小忘念急急忙忙开了口。
“他说, 他识得我的爹爹,他同我爹爹一样, 都是造园师 娘亲,怎么了?孩儿害怕!”
他惊吓地复述了出来。
而计英听到复述, 神思错乱了一下。
她握紧了忘念的手, “念念, 他到底说是认识爹爹,还是娘亲?”
忘念小娃也迷糊了,“他说的是爹爹,可爹爹不就是娘亲吗?”
他迷糊地问着,计英却一下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她多想了。
宋远洲根本不知道她是计英, 他只是知道忘念是魏凡星的儿子罢了!
清新的空气随着春风吹进了计英的肺腑。
她还以为她哪里有了纰漏,看来一切都是她太过紧张而已。
她又反复问了忘念几遍, 确定宋远洲确实只是知道了表面的那层关系而已。
反倒是小人儿被她吓得不轻, 小手紧紧攥着, 睁着大大的眼睛问她。
“娘亲, 那个伯伯是坏人吗?”
计英一愣,不知怎么跟忘念解释。
那不是坏人,那是小人儿的亲生爹爹。
可是比坏人更可怕的是,他可能把忘念带走。
计英无法回答,只是摸着忘念的小脑袋。
“你要答应娘,离那个伯伯远一些,不要同他说我们家里的事情,知道吗?”
小人儿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孩儿当他是拍花子!”
计英一怔,旋即淡淡笑了,笑得有些苦。
待计获从茶楼结账出来,计英把事情同他说了。
计获也惊了一身汗。
他看着忘念,茫茫人海,他不知道忘念为什么会同宋远洲相识,难道真的是父子天性?
兄妹两人没有继续在街上逗留,迅速回了落脚的地方。
翌日一早,计获便提议让计英带着孩子去城外的府君山上住几日。
计获和计英兄妹在府君山上并没有园子,但是那府君山上有个并不起眼的嫁妆园子,是计英亲手翻修的,旁人并不知道。
这嫁妆园子的主人,正是瑞平郡王的长女菱阳县主。
而菱阳县主,才是那个对计获有恩的人。
当年计获一路向北逃脱,官兵竟然就一路追捕,到了后面,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追杀。
那天夜里,月亮亮极了,计获藏在路边水塘的蒲草从中,水光映着月亮,四下更加清亮。
追杀的人刀剑闪着冷光,光亮闪在计获眼睛里。
他觉得自己完了,不可能不被发现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旁过来一架马车。
车队没发现此处有人,暂停让马儿饮水。
那群追杀的人不知为何没敢露面,计获凑准机会混进了车队里。
天色已晚,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他以为他能混过去,可没想到,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马车上的人看进了眼里。
那人含笑看着他无措的样子,没有拆穿,反而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计获从菱阳县主的马车,上了瑞平郡王的船,自此之后便一直追随瑞平郡王。
但说到底,当年那个与他有恩的人,是菱阳县主。
计获让计英带着念念去府君山,不仅是想让忘念避一避宋远洲,更是因为菱阳县主早几年曾失过一个男孩,自忘念出生她便极其喜欢,约莫能从忘念身上找到自己夭折的儿子的印记,也是一种寄托吧。
计英当天便收拾了东西,带着孩子去了府君山。
*
金陵,宋宅。
金陵居,大不易,就算是在苏州城里宅院盘踞苏州城一角的宋家,到了金陵城里的宅院,也只能在小巧精致里找寻。
宋远洲和宋溪便暂时住在了这座宋宅里。
这是乔迁的第一日,没有请什么人过来,只有宋川过来送了乔迁礼。
“啧啧,你们姐弟好没有良心,没宅子的时候在我宅院住的欢快,转眼有了宅院,就搬到了这精致地界,可还记得我?”
五年一晃而过,宋川这太医做的越发稳当,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院判的门槛,再有几年积累,妥妥升至院判。
可宋太医一直没有成亲,令人匪夷所思,周围已经有了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宋家姐弟搬出宋川宅邸,也有这层考量。
宋溪坐在旁低转了头去,宋远洲请了宋川落座,解释道。
“川哥平日里繁忙,我们姐弟就不便叨扰了,再者,我要在郡王府做事,时候还长着,也该有个正经宅院。”
宋远洲这么说了,宋川看着姐弟两个笑了一声。
“怎么?你们姐弟同我见外起来了?难道远洲病好了,小溪也撑起了宋家,就看不上我这个出了五服的族兄?”
他这么一说,两人皆看了过去。
宋远洲压了眉想说什么,宋溪忽然站了出来。
宋远洲看过去,宋溪向他摇了摇头。
“远洲,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同他说清楚的好。”
宋远洲默了默,宋川看向了她,低笑一声。
“小溪,你要同我说什么?”
那笑中暗含几分苦意,可宋溪深吸了口气,到底还是开了口。
“川哥,那王培腾我前些天见到了,他没有死,仍像这几年骚扰那般,不肯和离。我与他不知何时能和离,可就算和离了,你我同宗同族,也不能 川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
宋川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他只是又笑了一声。
“不巧,我前几日也见到了那王培腾。春闱在即,他进京赶考,上次没能榜上有名,若此番他考上,和离之事还要再变上一变。不论又如何,不能再留下此人在宋家为非作歹,不是吗?至于你我的事,又是另一桩事了。”
他看向宋溪,又看向了宋远洲。
“远洲,王培腾的事你如何说?”
宋远洲缓缓抬起了头来。
“我认为,川哥说的对。”
他话音一落,宋溪便讶然看了过来,宋溪刚开口要说什么,宋远洲摇头打断了她。
“姐姐,不论今后如何,这王培腾不能再留,我们要尽快斩断与他的联系。至于川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他,可你焉知这番关系,也能干脆利落地斩断呢?我不能,我想姐姐也不能吧。你我姐弟,你知晓我,我也知晓你。”
宋溪沉默了,鼻子红了红。
宋川抬脚走到了她身边。
宋远洲见状,起身离去。
撩开门帘,他再次转身向着宋溪投去了安定的目光。
“姐姐安心些。”
*
金陵一个不起眼的宅院,王培腾恭恭敬敬地走到门口时,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他人清瘦了许多,不知是否过于操劳,脸色不太好。
引路的管事皱眉看了他一眼。
“王相公,莫不是偶感风寒了?我们老爷近来也身子不大爽利,若是相公感了风寒,要不改日再来?”
王培腾连忙道没有。
“我这身子没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人好似在念叨我,这才打了喷嚏。”
管事见他果真没有伤寒之态,这才引了他进了宅院。
王培腾进了宅院,便不敢再怠慢分毫,但院中规矩大,想要见那位老爷的人不止一两个。
王培腾只是其中一人。
这两年,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搭上了这条路子,要不然哪里有资格在这隐秘小院里见人呢?
他要见的,还是上一届和这一届的主考官,礼部侍郎王凤宇。
王凤宇不仅是礼部侍郎,还是菱阳县主的夫婿,瑞平郡王的大女婿。
王凤宇可是如今圣上脸前的红人。
但王培腾自从前几日知道那宋远洲死而复生,还一手掌管了瑞平郡王的别院,可就把他吓到了。
宋远洲不仅没死,还有了这番出息,日后还有他王培腾翻身的地方?
他这几日都没睡好,尤其见到了宋溪和宋川之后,他更是下定决心要踩上宋家一脚。
宋家想和离?想都不要想!
他如今也是有人撑腰的人,还能让那宋家拿捏不成?
王凤宇王侍郎,还一直惦记着那拂柳山庄,画就在宋家手里,他得不到画,宋家死活不肯给,那么他直接把宋家的线搭到王侍郎处。
若是宋家还不肯给,伤的可真是是王侍郎的颜面了。
就算宋远洲给瑞平郡王造园,得罪了王侍郎,又能好到哪里去?
王培腾侯在外面的时间,心里小算盘拨的叮叮咚咚响,待他一会见了王侍郎,把侍郎交代的事情说了,定要提一提宋家和画的事情。
且看那宋远洲到时候,如何作为?!
金陵城风云变幻,但人同人之间就好似牵着一根线。
有的线如满弓上面的弦,充满剑拔弩张的意味,有的线,却如同一根红丝,缠缠绕绕。
两日之后,宋远洲还真就收到了来自王凤宇的邀约。
这位王侍郎说前些日公事繁忙,没能为宋先生的到来接风。
他在府君山上菱阳县主的别院置办了席宴,想请宋先生前来小坐。
宋远洲拿着请帖怔了几息。
他与这位王侍郎并不相熟,此人又为什么请他去府君山呢?
宋远洲想了想,决定赴宴。
*
远在城外府君山的县主别院里,计英眼皮跳了几下。
忘念得了县主给他做的一身大红衣裳,在计获的帮扶下上了一匹小马。
他甩着小鞭子,叫了计英。
“娘亲,舅舅说我很像娘亲小时候!”
计英一看便笑了。
这红衣小马,乍一看,连她都以为是她自己。
☆、第78章 第 78 章
忘念骑上了小马, 手里拿着小鞭子,红色的衣衫被风吹起来,像极了计英小时候。
计英看着他, 不免想到了自己儿时。
也许孩子对于娘亲的意义, 就在于此刻。
计英看着他被计获扶着,在马上耍了一会,只怕他吹着风,不敢让他多玩,带着他回去。
忘念委委屈屈地噘了嘴。
“娘亲, 孩儿还想跑马。”
计英见他那模样,心想平时不太能有这般机会, 便只能同他道, “你午间好生睡上一觉, 下晌再跑一会, 可好?”
忘念一听,立刻乖了, 跟着计英回了菱阳县主的别院。
这几日, 计英带着孩子,都是同菱阳县主在一处吃饭, 今日也不例外。
他们回到菱阳县主处,饭菜已经摆好了。
计英极其不好意思, “怪我了,纵着念念耍玩, 忘了用饭的时辰。”
她要告罪,有个打扮华贵的女子撩开帘子, 从门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深红色衣裙, 样貌明艳, 只是脸上笼着几分愁容和迷惘之色,压下了明艳的姿色,令她看起来沉闷了几分。
她说非也,“不是你们来晚了,是饭菜早了。我想着念念跑马一上晌,定然会饿,这才让人提前吩咐了。”
她说着,走上前来,叫了忘念。
“念念,到我这儿来。”
忘念很是乖巧,爬上了县主身旁的绣墩。
计获看着菱阳县主要给忘念喂饭,走上前去道。
“县主今日不是身上不适?就不要操劳了,我来喂他便是。”
计英也连忙上前道是。
县主给忘念寻了这批小马驹,本是要看着忘念跑马的,可惜一早身上乏力,头晕了一阵,便没能成行。
兄妹两人都这么说,菱阳县主脸上浮现一阵愁云。
她突然问,“我就这么不中用?连给孩子喂饭都不成吗?”
这一问,问的饭桌间一阵静默。
兄妹两个对看了一个眼神,计获眉头皱了起来。
“县主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是不想让县主操劳罢了。”
计英也在旁点头,小忘念小声道,“县主娘娘,念念会自己吃饭。”
他小人家家的一开口,就把菱阳县主引笑了。
菱阳县主淡淡的笑了,笑得慈爱,拿了一块小饼子给忘念。
“那念念就坐在我身边吃,好不好?”
小人儿奶声奶气,“好。”
谁想这声刚落了地,丫鬟突然过来回话。
“县主,姑爷来了。”
菱阳县主手里的筷子顿住了,脸上的淡笑消减下去,平添一番迷茫之色。
她起了身,离了桌。
“怎么这会儿来了?我去看看。”
菱阳县主很快走了。
计获眉头越压越紧。
计英走过来低声问他,“王侍郎是不是有些时候没来了?”
计获说是,目光看向菱阳县主离开的方向。
“县主初初嫁给王侍郎王凤宇的时候,王凤宇对她是极好的,只要县主有一点不快,王凤宇便挂在心上,每日只想让县主笑着,谁人瞧了都羡慕。
后来县主唯一的男孩夭折了,王凤宇只怕县主想不过来,每天都陪在县主身边,连郡王瞧了都不得不说,县主觅得良人。
可是,再后来,王凤宇到了金陵坐上了礼部侍郎之后,人开始忙起来,而县主身子不好,王凤宇亲自送了县主来府君山调养身体,之后来的便少了起来。
如果不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想连我都把他给忘了。”
计获淡淡说着,计英上前拉了拉计获的手腕。
“三哥,那到底是县主同王侍郎的事情,容不得我们置喙。”
计获低笑了一声,略带几分嗤笑的嘲讽意味。
“是,轮不到我来置喙。”
*
正院,菱阳县主和王凤宇说了两句话,夫妻之间客气的寡淡。
王凤宇打量了她一眼,“我每次来看你,还总见你不好,看来这病是个长久的病了。不过没事,我们到底不是那平头百姓人家,你慢慢养着也就是了。”
菱阳县主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愁容,又问了王凤宇,“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王凤宇说没什么事,“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你了?你如今怎么对我这副模样?难道不想见我?”
菱阳县主被他这般说的,神色一阵萎靡,“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你别忘心里去。”
王凤宇听了,却起身拍了拍她的肩。
“你我夫妻,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等你病好了,一切都和好了。你就好生养着,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只把头脑放空,我就放心了。”
他又说了几句安慰菱阳县主的话,让菱阳县主好生养病,万事不用操心。
可菱阳县主并没有因为不用操心松快了心情,反而神情越加沉闷,王凤宇便也没再多说什么,道一声累了。
“下晌邀了一位造园名家过来说话,你只管去歇着,我自来招待。”
他说着,将菱阳县主送回了内室,又替菱阳县主关上了门。
室内昏暗暗的,只有浓重的药味和安息香,以及菱阳县主幽幽的叹息声
王凤宇来了,计家兄妹也是不便,下晌带着念念去外面跑马去了。
而府君山菱阳县主的别院,来了王凤宇请来的人。
是宋远洲。
王凤宇生的相貌堂堂,三十出头的年纪,留着美髯,身段犹如少年人,穿蓝色锦袍,意气风发正值壮年。
宋远洲心里一直在想王凤宇为何请自己来此。
是明面上,他为王凤宇的岳父瑞平郡王造园的缘故,还是当年那拂柳山庄的画的原因?
只是他见到王凤宇,听王凤宇开口,心下另外有了思量。
“宋先生今次准备为郡王造一座怎样的园子?”
宋远洲照着平常说辞说了来,说的自然只是地面上的建造事宜。
可王凤宇又问,“似这等宅院,总要有些地窖之类的地方,用来存放冰块酒水、过冬之物,这些宋先生可也设计在内?”
他问得并不经心,但宋远洲却听得倍加留意。
他说要的,“似郡王别院,这些地窖之类必不可少,这些都是寻常造园设计。”
他说完,看住了那王凤宇。
他在想,这王凤宇会不会继续问他,什么是不寻常的设计呢?
可是王凤宇并没有问,又说了些旁的建造上的事,然后便端了茶。
宋远洲见状,起身告辞,王凤宇至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甚是客气,礼贤下士一般地送了宋远洲两步,就在宋远洲要离开的时候,突然说了句话。
“听闻宋先生手里有五幅著名的园林图,我手里不巧也有一幅,图上园林名唤悬仙亭,宋先生下次再来,不若一同品鉴?”
宋远洲抬眼看了过去,王凤宇同他点头含笑。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拱了手,道了声好,离了去了。
他走着离开的路上,耳边止不住向前方才王凤宇说的最后那句话。
悬仙亭,同他手中其他五幅画一样,是计家七幅画中的一幅。
那画之前流入到了宫中,没想到眼下竟然转到了王凤宇手里。
他早就想着那幅画了,王凤宇问他要不要看,到底是为何意呢?
拉拢他?可他有什么值得拉拢?
宋远洲禁不住回头向王凤宇院子的方向看过去。
他默默笑了一声——有意思。
宋远洲快步离开了府君山的县主别院。
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叫声,他手里牵着的马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那叫声,也回应了一鸣。
宋远洲拍了拍他的马,不想对面的叫声又传了过来。
这次,他禁不住抬头循声看了过去,就在不远处的山腰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匹小马。
那马儿还是马驹模样,是匹白马,远看一眼,同他自己这一匹颇有几分相像。
难不成,是他这匹白马的小马驹?
宋远洲不免多看了两眼。
可就在此时,有人上了马背,宋远洲正要移开的眼神,忽的就定住了。
那是个孩子,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小衣衫,坐在身下那匹白色马驹上,手里甩着小鞭子,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远洲心下一阵快跳。
那白马红衣和笑声,瞬间将压在心头的记忆翻了上来。
他舌尖禁不住说出来一个名字。
“英英 ”
名字说出,他才看出那是个男孩,可他定睛细看,却发现那男孩,竟然就是自己在街上遇到的小娃娃,叫做忘念的小孩。
魏凡星的儿子。
宋远洲心头又是一阵跳动,这一次,跳的有些莫名。
他禁不住往前走去,可就在下一息,他看到一个男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牵住了忘念身下的小马驹。
日光晒在他脸上,那侧脸令宋远洲脚下怔了一下。
那男人转过脸同小娃说话,宋远洲看到了他脸上的半面面具。
是计获,计英的三哥。
他竟然牵着魏忘念的马绳?!
宋远洲心里有什么念头一直不敢相信,此刻,简直呼之欲出。
所以那一直令他莫名熟悉的魏凡星,到底是谁?!
他止不住快步向前走去,心下快跳,几乎跳出了嗓口。
他想要找到那个答案!
他不住往前,计获和忘念舅甥两个都没有察觉。
但返回别院拿了水囊过来的计英看到了。
在她看到宋远洲快步向着忘念和自己三哥走去时,就意识到了什么。
她想要喊三哥和忘念避开已经晚了。
她定定看了宋远洲几息,忽的转身向别院而去。
再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长袍和脸上的妆容都已经不见了。
她简单绾了个妇人的发髻,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裙。
日光晒在她脸上,她已经太久没有穿着女子的衣裳走在阳光下了。
但此刻,她深吸了口气,朝着宋远洲走了过去。
☆、第79章 第 79 章
府君山上, 宋远洲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中的马绳。
他脚下无意识地一直向前走去,越走越快。
他看着计获,再三确定那是计获的面孔没错, 又看向了那个坐在马背上的□□。
小人儿像极了英英,尤其笑起来的模样, 简直就是英英小时候。
宋远洲心下发酸发胀。
那小人儿叫做忘念, 忘的是什么念呢?
再看这小人儿年纪,四岁上下,他若真是英英的孩儿,那岂不是
宋远洲心头的酸胀,已经酸到了眼眶。
那岂不是 他的孩儿?!
宋远洲脚下大步几乎急奔起来。
他这边有了响动,计获一下就看了过来。
这一眼,立时变得警惕十足。
计获眯起了眼睛, 宋远洲也抬头同他对看了过来。
计获拉住马绳站住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还没有察觉, 直到宋远洲走近,小人儿才发现。
“三伯 ”小人儿不安地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计获将他搂在臂弯里, 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
“念念一会不要说话,听舅舅的。”
念念乖巧地点头,再回过头去看向宋远洲,小脸紧紧绷了起来, 充满了警惕。
山腰间吹来一阵风,吹得小人儿大红的衣袍翻飞。
宋远洲手下默默紧攥, 在靠近警惕的两人后,放慢了脚步, 沉了一口气。
“计三哥, 别来无恙。”
计获见他果然认出了自己, 也不掩藏,冷笑了一声。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宋远洲。
“宋远洲,原来你还活着,真是让人惊讶。”
他平稳说着,但是阴阳怪气的语气,令宋远洲心下微颤。
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把目光全全落到了马背上的小人儿身上。
小人儿小脸紧绷,看向他的目光没有了前两次街头相遇的放松,有的尽是防备。
宋远洲心头酸的不行。
如果真是他的孩儿,那这五年他作为父亲的缺失,又是对孩子多大的伤害?
他止不住把声音放的极轻极柔,“忘念 还记得我吗?”
小人儿没有回答,计获忽的冷笑了一声。
“宋远洲,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远洲目光微颤,“三哥,忘念这么像英英小时候,他是英英的孩子吧?”
他以为计获会犹豫一番,但计获径直反问了过来。
“是又怎样?”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头一阵汹涌。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向白色小马驹上红色的小人儿伸了过去。
可是小人儿丝毫没有亲近,反而瑟缩到了计获怀里。
计获忽的叫住了宋远洲。
“宋远洲,这是英英的孩子,但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走开!”
宋远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孩子和他没关系。
看孩子的年岁,除非英英离开他立刻嫁给了旁人,不然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宋远洲不解,可就这个时候,有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到了他耳边。
那脚步声熟悉得令他心下快跳,快跳到几乎跳出喉嗓。
他立刻转身看去,看到了一身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英英!”
宋远洲一下就叫出了口。
这一声,叫的计英也是心头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沉了下去,抬头向宋远洲看了过去。
“宋二爷?”
这一声脆生生的,还是当年的声音。
但这般称呼落进宋远洲耳中,心头一阵急速收缩。
他不想听到这疏远的称呼,她还不如连名带姓地叫他,宋远洲!
可她没有,宋远洲也没有办法让她重新叫他。
五年来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曾忘记这个姑娘,这个他从六岁起,就看在了眼里的姑娘,这个他最爱也伤害得最深的人。
这五年,他随着老太医隐居山上,在生与死里盘桓的时候,心中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她。
他知道自己如果强撑着活下来,那么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再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他近乡情怯般地喉头颤抖着开了口。
“英英,你这些年 好吗?”
山风猎猎。
就算此刻,计英做足了准备应对宋远洲,但在他的话语下,心上一阵难忍的翻涌。
猎猎山风吹来了凉意。
在山风的清凉下,计英稍稍冷静了几分。
她看向了宋远洲,在当年决绝地离开之后,与他再次对上了目光。
她用最稀疏平常的语气,道:
“多谢宋二爷关心。我很好,成亲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夫君待我极好,孩子也很乖巧,我现在过得很舒心。宋二爷,你还好吗?”
声音还是这般清脆又动人的声音,可落在宋远洲耳中,仿佛惊雷。
他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姑娘,早已不是姑娘家的发髻。
她梳成了妇人的模样,虽然仍旧穿着柳黄色的衣裳,可样式更加稳重,果真是成了亲的人的打扮。
宋远洲耳中轰轰作响。
刚才所猜测甚至笃定的一切,都瞬间崩塌了。
可宋远洲还是不肯相信。
“英英,别骗我 忘念他,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计英在袖中攥紧了手。
她笑了,她说当然不是,“忘念是我同我夫君的孩子,宋二爷在想什么呢?”
“你夫君 是谁?”
计英看着他,淡淡地告诉他。
“我夫君同二爷一处在王府造园子,二爷不是知道吗?他是魏凡星。”
魏凡星。
宋远洲脑中一声轰鸣,接着,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魏凡星和他的英英有种奇怪的联系。
起初他以为这是一种巧合,可今日看到计获和忘念,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猜想,魏凡星应该就是英英!是英英乔装改扮的样子!
可直到计英说出这话,宋远洲脑中混乱的一切,在炸开之后,纷纷落下。
英英嫁给了魏凡星,而穿着红衣的小人儿忘念,是他们的孩子。
宋远洲定在了原地。
计英没有再看向宋远洲,她错开他走向了自己的哥哥和儿子。
在宋远洲看不到的地方,她手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但在看向小人儿的一瞬,眼中泪光止不住闪动了一番,又被她压了下去。
计获拍了拍忘念,忘念看着计英这身装扮,犹豫着,低声叫了一声,“娘亲。”
“念念。”计英闻声快步应了上去。
她抱紧孩子的一瞬,眼泪到底压不住了,涌了出来。
宋远洲看不到那滴眼泪,只是看到了母子两人抱在一起,虽然他们身边没有站着魏凡星,可他几乎能想象得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宋远洲心下如被凌迟,痛到他没办法呼吸。
可是五年间,那些生生死死的日子里,他的愿望是能再一次见到他的姑娘,就已经很好了。
其他的,他还奢望什么?
宋远洲慢慢转了身,又向后退了一步。
计英背对着他,她怀里的小人儿戒备地打量着他,计获更是横眉冷对。
宋远洲一腔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话。
“英英,你过得好就好,我走了。”
他说完,转身下山离去,翻身上马,扬鞭离开,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计英也没有回头看他。
直到马蹄声远了,计英抬手扶了妹妹的肩头。
“他走了。”
计英抱紧了怀中的小人儿。
“我们也走吧。”
山风吹落树上的花瓣,小马驹哒哒地载着小人儿离开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
王凤宇去了外院的书房做事,菱阳县主小睡之后醒来,计英去将衣衫还给了她。
菱阳县主见她眼睛红红的,长长叹了口气。
“衣裳你自己留着吧,也许还有用到的时候。”
计英闻言,便谢过县主,留下了衣衫。
菱阳县主让人上了一盏安神茶给计英。
计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让县主费心了。”
菱阳县主说没什么。
“吃些安神茶吧。那是五年前与你纠缠的人,凭谁再见,都会心绪澎湃。”
她说着,看向计英。
“那宋远洲晓得他做过伤害你太深的事情,若是他心里只当与你有仇怨,没有爱意,自然不会如此,或许连这五年都挺不过来。我听说,那位老太医几番下猛药救他于鬼门关外,重症之时,浑身扎满了针,日日夜夜辅以苦汤药,连老太医都说,但凡一个求生之心没那么强的人,都已经死了数次了 ”
计英从没听说过宋远洲在这五年间的事情,他自己在瑞平郡王安排他出现的时候,也只是一笔带过。
不过这些,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她已经告诉了宋远洲,她和魏凡星成亲了,宋远洲俨然是信了,所以离开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计英不想直到宋远洲的事情,县主也没有再说下去。
室内安息香和安神茶的香气飘着。
县主忽然在安静之后开了口。
“痛也好,爱也好,于你都是真的,可我却觉得关于我的一切,都那么虚幻缥缈。”
她的声音也缥缈了起来。
计英抬头看过去,她又笑着回了神。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跟计英说,“回去吧,以后能安心过日子了。”
计英看向菱阳县主,县主神情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她道了一声多谢,退下了。
*
金陵,宋宅。
宋溪看到骑马回来的宋远洲,吓了一大跳。
“远洲,你脸色怎么青白成这样?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宋远洲淡笑着翻身下马,尽力用最寻常的声音同宋溪道。
“姐,我已经好了,身子无虞了。”
“那、那你怎么 ?”
“我没事,我今日只是见到了英英。”
宋溪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你见到了英英?她如何了?那计获也在吗?有没有伤你?”
宋远洲仍旧淡淡地笑着,摇着头。
“没有,没人伤我,他们如今过得很好。英英嫁人了,也有孩子了,她过得很好很好。”
宋溪惊愕地不知如何回应。
宋远洲却仍旧笑着,“他夫君一定比我对她好的多,英英那么幸福,真好 ”
他说着“真好”,却禁不住捂住了胸口。
胸口闷得厉害,又疼得厉害,绞痛着,把所有的悔恨都搅在了一起。
宋远洲不禁想到了魏凡星。
难怪魏凡星说,那些罕见的花木是一个人告诉他的。
原来,是他的妻子。
宋远洲捂着胸口止不住笑。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当初郡王让他选人的时候,他为什么就选了魏凡星一同造园呢?
魏凡星的每一处景致里都透着那姑娘的气息,他又该怎么同魏凡星相处?
他不知道魏凡星知不知道他和英英的事情。
如果英英没有告诉魏凡星,那么他也不会说。
只要她能过得好。
宋远洲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襟。
痛意令他站不住,弯着腰倚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第80章 第 80 章
从日落到日升又到日落。
光的影子在房中青砖上, 渐长渐短又渐长。
窗下交椅上的人被光影路过,一直坐在那里,一天一夜。
宋川从宫里当差结束, 就听到了消息,直奔宋远洲的宅子来了。
宋溪站在宋远洲门口,脚步踌躇。
“小溪, 远洲怎么样了?从前的老毛病是不是犯了?!吐血了吗?!”
宋川急的额头冒汗, 宋溪连忙摇了头。
“没有, 川哥, 远洲身子没事,就是 就是他一直坐在窗下, 一天一夜了,没动分毫。”
宋川闻言, 这才冷静了下来。
房前屋后静悄悄的。
“他这是 一时想不过来吧?”
宋溪低了低头。
“其实我们早该想到, 五年过去了, 计英很可能嫁人了,只是远洲他心里 我不知道怎么开解远洲, 他也说他没事,怎么可能真的没事呢?”
宋川摆了摆手, 让她不用说了。
五年前的事怎样, 这五年间宋远洲又是怎样, 他们也是晓得的。
他们晓得,宋远洲从没有那一刻忘记那个姑娘。
他坐在窗下一动不动是痛苦无助悔恨,而这些都是因为,他还想挽留, 但他如今挽留不了了。
宋川也同宋溪一样站在了廊下不知是进还是退。
但静默多时的房中有了动静。
门外的两人对看了一眼, 几息过后, 有人开了门走了出来。
不过一天一夜的工夫,房里的人就好像是被时光所摧残,瞬间瘦了下来。
他眼窝深陷,眸中无光,在看到门前的两人时,还勉力投去安慰的神色。
“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宋川和宋溪没有反问,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廊下一时无话,三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这件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
已经成就的事实,总是那么令人绝望。
有鸟在静默中落在了屋檐上,探头探脑了一阵,又被莫名的紧张气氛轰走了。
就在这时,外院忽然有了动静。
小厮很快跑来禀告,“二爷,川二爷,大小姐 姑、姑爷来了。”
宋溪皱眉,宋川立刻冷笑了一声,宋远洲只是向门口扫了一眼。
“既然来了,就同他把话说清楚的好。”
王培腾这几年间,还时不时神出鬼没地骚扰宋溪,若不是又宋川镇着,他更加明目张胆。
他们以为他没考中进士之前,也就这么点胆子了,没想到宋远洲在外人眼中死而复生,王培腾居然壮了胆子,敢上门来了。
阴郁的气氛有添几分紧张,王培腾进来的时候,被座上三人吓得心下乱跳了几下。
但他还是稳住了。
没有似从前那样瑟缩或者无赖或者没脸没皮,反而正儿八经地同三人寒暄了起来。
三人稳坐不动,只看着王培腾表演一样地说了一大圈话。
王培腾说得口干舌燥,见三人还是没有反应,就有点定不住了。
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终于奔向了主题。
他叫了宋溪一声,“你我夫妻一场,到底不能这样分离下去,同我回家吧!”
这话说的座上三人全都露出了惊讶的面容。
宋川当即冷笑了一声。
“王培腾,我看你五年过去还没明白,小溪要同你和离,是真的和离!懂吗?”
一提到和离,王培腾努力保持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他这次来,提了大大小小许多东西,可是真的来求那婆娘回去的。
没想到他们还是要和离!一点余地都没有!
他声音有些尖锐起来。
“川二爷,宁毁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哪有张口闭口和离的道理?!”
他瞪向宋川,目光不由地在宋川和宋溪之间徘徊。
“再如何,你也是宋溪的族兄,不盼着她婚事上面和美,反复说着和离,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说从前王培腾没发现什么,这五年来宋川时时都在宋溪身边,他岂能毫无怀疑?
他这么一说,宋川瞪了眼,宋溪一眼止住了他,开了口。
宋溪也早就不是当年的宋溪了,明面上,她就是宋家的家主。
她定定看着王培腾几息,看得王培腾没敢继续出言张狂。
她这才开了口,“王培腾,我不可能再跟你回去,不若今日就做个了断,和离书我早就写好了。”
她说完,径直将和离书拿了出来。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
“你、你 一日夫妻百日恩?做什么这般决绝?!我当年不该弄那丫鬟,是我错了,我早就不那样了!何必抓着我不放呢?!”
王培腾在那封和离书下越发沉不住气。
而宋川听着他这话,看着他那病态的脸,翻了个白眼。
王培腾早就不那样了,谁敢相信?
王培腾的话令房中静的尴尬。
上首,宋远洲静坐看了他良久,直到此时,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家姐要同你和离,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知王举人今日突然反悔,想要复合,是为何意?”
他语调淡淡的,但问的话语如同冷箭一般径直射了过来,令王培腾心下一惊。
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他来复合,确实不是自己想要来的,而是有人让他来的。
春闱在即,他要想拿到名次登上榜,各方面都不要有瑕疵才好。
除此之外,那人是不是还有考量,王培腾就不清楚了。
不过王培腾必须要照着他说的办。
他连道没有何意,“远洲,我不过就是想同你姐姐复合,以后好生过日子,能有什么意思呢?”
可宋远洲只是笑,笑得很冷,笑得王培腾怕了。
他都说不下去了。
“总是这事,我从前没说清楚,今次说清楚了,你们再好生想想。百利而无一害啊!”
他说完,不等三人再说什么,连忙跑了去了。
王培腾出了宋家,才松了口气。
幸亏这事金陵城不是苏州城,宋家人还不敢乱来。
但事情还没有消息,王培腾心里也着急。
他就怕耽误了那人的事,那人的事耽误了,他金榜题名也就没戏了。
王培腾决定把今日的情形说于那人,于是三转两转又去了上次去的园子里。
园子里照样需得等待多时才能见到人。
他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被传了进去。
王凤宇负手站在窗下。
他只是扫了王培腾一眼,下了结论。
“看来事情没办妥。”
这话说的王培腾心下一颤,连忙磕头认错。
“叔公莫急,这次先把事情说了,下次就能成了,总得给宋家人留点时间。”
王凤宇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差不过几岁的王培腾,想着王培腾借着姓氏同自己攀上了关系,又确实有些旁人不及的本事,这才让他叫自己一声“叔公”。
这一声叫的也是好笑。
可好笑归好笑,事情没办成,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收回了目光,“看来你这位小舅子,十分难说话 既然事情没成,就不要在此耽误时间,你下去吧。”
王培腾登时浑身出了汗,还要说什么,在王凤宇冷漠的神情下已经没办法再说。
王培腾走了,王凤宇继续背着手在窗下站了一会。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幅画来,展开看了过去。
这画他并不怎么看的懂,可他看得懂上面的字——悬仙亭。
他喃喃一声,“人不顶用,画如何呢?”
王凤宇看了几息,就把画重新收了起来,起身换了衣裳,叫了车夫。
“去郡王府。”
*
郡王府。
王凤宇来了的消息传到了后院。
瑞平郡王正同人说话,闻言,挑了挑眉。
他问对面的人,“他为何这般巧地来了?你可要见?”
他对面正是长女菱阳县主。
菱阳县主听说自己母亲身子不适,一早从府君山过来,眼下刚到。
她也不知道王凤宇为何这般巧地来了,她默了默。
“父王,女儿就先不见了,父亲代我瞧瞧他为何会来。”
瑞平郡王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去见了王凤宇。
不多时,瑞平郡王去而复返。
菱阳县主一看,便笑了一声。
“看来他既不是追着我来的,也不是为了母亲的病情。父亲总说他待我极好,到底是怎么极好呢?”
瑞平郡王眉头皱成了疙瘩。
“菱阳,你们失了孩儿,他也没有一句责怪,还那般体贴对你,难道不好吗?”
自己女儿和女婿如今的样子,实在令瑞平郡王费解。
“我以为,他已经做的极好了,你何必挑他许多?这些好处还能是虚假的吗?你想太多了。”
菱阳县主没有说话,只是幽幽地转过了脸。
“那他到底所为何事呢?”
瑞平郡王道,“凤宇是来说,见到了苏州的宋先生,想之后等宋先生忙完,也给你们造一座宅子,在太湖边上。还不是怕你在府君山无趣?我看他确实看中了宋先生的造园技艺,想来之后造出的园子,你定然满意 你听爹爹的,就不要多想了,凤宇真的没什么不好,反倒是我们家有些对不起他了。”
“父王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传宗接代,说对不起吗?”
郡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叹气出去了,吩咐人去给宋魏两位造园师传信,明天便去看那块圣上赐地,择吉日开工。
*
圣上赐的那片地,周遭开阔,一览无余,土层厚实,风水俱佳。
宋远洲来看过这片地,换句话说,这片地实际上正是他所选。
不过计英并不知道,她只知道今日又要以魏凡星的身份同宋远洲见面,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的魏凡星是计英的夫君。
她出门前将妆容细细地画了,精细到每一根细眉,又在衣裳里面稳稳增加了一圈厚布,让她的身形看起来似寻常男子一般健壮,最后穿起了那双加厚加高的鞋子。
当年初初扮作魏凡星的时候,她多次因为鞋子的高度而摔倒,如今,她穿起这双增高的鞋,没有任何不适。
她就是魏凡星。
计英到圣上赐地前的时候,宋远洲还没有到。
她不由地在心里暗想,宋远洲知道了魏凡星和计英的关系,会不会一时来不了了?
可宋远洲还是来了。
他骑马而来,在计英身旁勒马,翻身下来,在看向她的一瞬,目光错开了些许。
他拱手行礼,神情如常,“魏先生久等了。”
他一如寻常,计英怔了怔。
她稍稍有些意外,但又很快回过神来,看来如今的宋远洲,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人。
计英松了口气,也同宋远洲见礼。
两人一前一后向里面走去。
计英没看到,宋远洲在她转身之后,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错不错。
宋远洲看着魏凡星沉静平稳的神色,听到他和缓有度的言语,见他走在前面,宋远洲眼前晃了一晃。
魏凡星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他却看到了人,是女人和孩子,是计英和他们的孩子、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忘念。
宋远洲来之前连番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和魏凡星一起造园而已。
可在这一刻,他还是恍惚了,恍惚的心口一阵绞痛。
他脚下微停,前面的魏凡星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宋先生?”
宋远洲哪里敢再停留,忍着心下的绞痛,苦笑着跟上了前去。
这园子,恐怕会是他建造的最难的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