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徐复祯一步步走进去,里面虽然没有血腥和腐臭的气息,却弥漫着一股长年不见日光的霉气,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在长兴侯府那间废弃的柴房里的日子。
徐复祯踩在潮湿的石砖上,借着墙上炬火的照明,目光在一间间牢房中掠过去。
去岁被成王和周家牵连下狱的朝臣太多,因牢房不够,甚至要好几个人挤一间。
这些人从前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放在她前世那种境况,也许这些人一句话就能救她于水火。
现在他们颓然地挤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等候着她的发落,或斩首,或流放。
命运,有时真就是一念之间的选择。
刑部侍郎领着她走到秦萧的牢房门口,把里头看守的两个内侍叫了出去。
牢房里的桌面上点着两盏油灯,刚好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形。
徐复祯走进去,在桌案边上坐了下来,隔着一道铁栅栏冷眼看着里面的秦萧。
他正盘膝而坐,冷冷地看过来。
秦萧是个很讲究的人,即便在牢狱里,他也要穿戴整齐,只是他再怎么维护自己的体面,也无复往日风光。
在诏狱关了几个月,他的两颊消瘦了许多,唇边长出青色的胡茬,只是望向她的一双凤眸仍是不变的冷戾。
曾经不可一世的长兴侯世子,终究成了她的阶下囚。
徐复祯扫了眼牢房的情形,一样的阴暗,一样的生霉,至少这间牢房比她待过的柴房要敞阔些,还有灯油时时点着火照明。
她自嘲一笑:“早知道诏狱环境比侯府的柴房还好,我该把你投到京郊的牢狱里去。”
“你是在替姓霍的鸣不平?”秦萧冷声道。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你别忘了,当初我收拾他是为了给谁出气!”
“他不需要我来鸣不平。”徐复祯平静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恩怨。”
秦萧咬牙:“你这个疯女人!我到底怎么你了?”
徐复祯透过灯火照映下他扭曲的怒容,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质问他变心的自己。她那时的脸色也是这么难看么?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一直在包容我,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你?”
秦萧怒喝道:“难道不是么!”
徐复祯深吸了一口气。
“我给你讲另一个走向的故事,或许你就明白了。”
过去的那些经历重新翻出来,于她而言无异是将结了痂的伤口撕开,让曾经流过的血再流一次。
“盛安七年,十六岁的你已经开始广聘门客为出仕做准备。你那没有眼色的未婚妻觉得她被冷落了,总是闹着要你哄。
“你觉得自己已经能做主了,打算甩掉这个强塞给你的未婚妻。
“你开始物色京城里的贵女,门第低的不要,配不上你;门第高的不要,不好掌控。
“正好这时府里来了一个表姑娘,她的父亲是兴元府通判,官宦世家,又与你祖母有亲,完全符合你的要求。
“偏偏那位王姑娘也对你有意思,你干脆顺水推舟,和她暗地里勾搭在了一起。你们的奸情捅破后,你那未婚妻又开始闹,她闹得越厉害、越伤心,你就越快意。
“你娶了王姑娘,看着那把你当女婿养的嫡母算盘落了空,你觉得扬眉吐气。
“后来,嫡母又开始给你的前未婚妻说亲,你却不愿意让她嫁给别人。你觉得她虽然不配当你的妻,可是也不能给别人。
“而且你觉得这报复不够狠,对嫡母的打击不够大。
“你知道她重视礼教,于是故意污蔑前未婚妻跟你婚前苟且,要求纳她为妾。你嫡母果然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可你知道,只要她活着,绝对不会把侄女给你做妾。
“倘若她就此死掉,空出侯夫人的位置,将来你给谢家翻了案,把你的生母迎回来做侯夫人,你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嫡长子。
“所以你设法让嫡母病逝,前未婚妻也就落入了你的手里。你去了一趟抚州,她的族人见钱眼开,转手就把她卖给了你,只等着出孝期把她纳进门。
“你知道你的妻子对她很不满,总是欺辱她。你正好也想借此磨一磨她的自尊与傲气,所以对此视而不见。
“建兴元年七月,马上就要出嫡母孝期的时候,你被派去了大名府。等回京你就可以纳她进门,或许你是爱她的,你觉得可以用对付嫡母的手段,将来把你的正妻弄死,再把她扶正。
“可没想到你的妻子不是任你摆布的。她在你回京之前就先下手为强,把你的前未婚妻弄死
了,让你的算盘落了空。
“原来能任你摆布的,只有将你视如己出的嫡母和那个曾经眼里都是你的傻姑娘。”
说到这里,徐复祯眼里已经盈满了泪光。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了吗?”
秦萧神色震动地望着她。
他很想斥一句“无稽之谈”,可她话里的故事,每一句都踩准了他的心态、都像他会做出的选择,好像那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他无从辩驳。
秦萧抬起头来看着她:“你……那是你的经历?”
徐复祯直视着他的双目缓缓点头。
他觉得她是怪物也好,觉得她疯了也好——她要给前世的自己报仇,总该让仇人知道他错在哪。
这一世秦萧没机会伤害她,可她也找不到前世的秦萧报仇了。
徐复祯抹了一把泪,眼神渐渐冷硬下来。“以前我很恨,但现在释怀了。那是我自己傻,活该被人算计。所以你现在没有斗过我,你也别怨。”
秦萧忽然笑起来。
难怪他觉得她像变了个人。那个霍巡,再怎么引诱她,能令她这般脱胎换骨么?
“哈哈哈,祯儿,那你该谢谢我。现在的你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
“不是!”徐复祯倏然站起身,箭步冲到铁栅栏前瞪着他,“从前那个胆小懦弱又爱哭的徐复祯才是你一手塑造出来的!”
她的手抓着冷锈的铁栏,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从盛安九年开始,我重新长大了一遍。现在的我,是我自己在无数个彷徨的日夜里挣扎出来的,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秦萧看着她激动的神情,反倒好整以暇地一笑:“你就这么急着撇清我?我给你留下那么浓墨重彩的记忆,恐怕你这辈子也忘不了我了吧?”
他慢慢站起来,隔着栅栏俯视她:“你那么恨我,恨我不珍惜你,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他一把握住她抓着铁栏的手。
徐复祯猛地将手抽回去,若非隔着一道栅栏,她恨不能狠狠扇他一巴掌。
“你也配谈爱?”她冷冷盯着秦萧的脸,从那阴郁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谢素屏的影子。
她忽然冷静下来。
秦萧摊上那么一对父母,被养成了一个不懂爱也不懂恨的怪物,却终其一生都在追寻别人的爱。他又何尝不是个可悲的人?
徐复祯再看向他的眼神便多了一分不屑的怜悯。
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和接下来的话是如何诛心:“我从前也以为和你那是爱。可是,我真的被人爱过以后,才发现跟你就是过家家罢了。
“他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谋划,为了我孤身去蜀中涉险,一路托举着我坐到这个位置,那才叫爱。你的爱是什么,折了我的翅膀当你的金丝雀?你不觉得太拿不出手了么?”
秦萧大怒,双手抓住面前的栅栏狠狠地拉扯:“你真是瞎了眼,找了个连女人都驾驭不了的废物!”
“你凭什么骂他?你才是废物!”徐复祯立刻回击,“你根本就不懂得爱人,你这辈子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徐复祯!”秦萧怒吼,充血的双目死死盯着她,“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让你解脱。”徐复祯后退了两步,缓缓道,“你身为成王叛党余孽,我会把你发配到河东去修筑长城,边防正缺你这么一位前任工部侍郎。”
说罢,她不再理会狂怒的秦萧,转头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身来,朝秦萧道:“对了,我跟介陵的婚期定在三月。我会跟他成亲,跟他生儿育女,跟他白头偕老。我没有时间去记得你。”
“砰”地一声,秦萧一拳狠狠地砸到铁栏上。
徐复祯转身就走。
刚走出门口,她忽然定住了脚步。
霍巡和徐夫人就站在外面。
她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过来的,也不知道方才的对话他们听去了多少。
“祯儿,”徐夫人有些局促地开了口,“是我央介陵带我来看看宗之的。”
徐复祯偏头瞥了牢房一眼,道:“姑母,他在里面发疯呢,你还是别进去了。”
徐夫人叹息道:“我就看看他,也算了结这二十年的母子情分。今后他去了河东,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他们果然听到方才的谈话了。徐复祯不由抬眸看了霍巡一眼,他大半张脸隐在灯火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她上前轻轻拉住霍巡的手:“我就不进去刺激他了。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他有机会伤害我姑母。”
霍巡回握住她的手,朝她点点头。
徐夫人走了进去。
秦萧正颓然地坐在地上。听得脚步声,他愤然抬头,见得是徐夫人,他神色一震,猝然将头扭到一边去。
“宗之……”徐夫人见了他这落魄的模样,心中分外难受,一时凝噎无语。
“你来干什么?高高在上地批判我么?”秦萧冷硬地开口。
徐夫人颤声道:“宗之,你现在连一句娘亲也不肯唤了么?”
“娘亲?”秦萧斜过眼看她,冷涩一笑,“我还配叫你娘亲么?我爹娘做出那种事,你该恨死我了吧?”
徐夫人拿罗帕按住眼角的湿润。“你爹娘该死是不假,可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二十年倾注了多少心血,跟我亲生的又有什么分别?”
秦萧低头不语,如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我恨你爹、恨谢氏,因为他们毁了我两个儿子!一个没出生就夭折了,还有一个长大了,却一直这样痛苦扭曲地成长,你可知道我得知真相时的心有多痛!”
徐夫人忍不住流下眼泪。
她用帕子捂着嘴,却捂不住那压抑不绝的呜咽声,在昏暗的牢狱里透出几分凄切来。
秦萧垂着头,胸腔却不住地起伏着。
徐夫人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又缓缓摇头道:“祯儿有一句话说错了。你怎么会没人爱?有哪个当母亲的不爱自己的孩子?”
秦萧低着头,面前的地砖上却落下数滴清泪。
“娘……”他哽咽了一声。
徐夫人走上前去,隔着栅栏握住他的手。那修长劲瘦的手上血肉模糊,是他方才击打铁栅栏落下的伤。
徐夫人回眸望着隐在门口阴影处的霍巡,哀声道:“介陵,我想进去再抱抱我的孩子。”
霍巡扫了一眼里面的器物,为避免罪犯自尽,牢里是没有任何危险器具的。
他又定定看了秦萧一眼。秦萧正蜷在地上泣不成声,哪还有方才狠戾癫狂的气势。
他叫人进来开了铁栅门的锁。
徐夫人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将秦萧紧紧地拥在怀里,母子两人抱头哭起来。
霍巡半倚在门边,冷冷看着面前母子情深的画面。
秦萧真是有眼无珠。出身高贵,有一个这么好的母亲,还有祯儿当未婚妻。命运如此眷顾他,竟还能把一副好牌打成这样。
他打心底看不起秦萧。
徐夫人那头哭够了,像小时候一样拿着帕子给秦萧细细擦了泪,又温言劝慰道:“事已至此,你就安心去河东吧。修好了城墙,也是有功于社稷百姓。到时祯儿放下了心结,就会放你回京了。你别怨祯儿,她也不容易。”
秦萧慢慢从徐夫人怀里坐直身子,尚泛着红的凤目扫向霍巡,陡然绽出冷厉的光。
“霍、巡。”他一字一句道,“你真有种,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了。不过她那脾气,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
霍巡淡然道:“我又不做对不起她的事,不劳你费心。”
秦萧自鼻子里嗤笑一声:“那你这个男人当得可真是没趣。”
“什么叫有趣?”霍巡一挑眉,“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秦萧,你的境界也就到这了,难怪她不要你。”
“你!”秦萧大怒。
见火药味渐浓,徐夫人忙喝止道:“都少说两句!”
两个人都别过了脸去。
徐夫人又看了秦萧一眼,深深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跟着霍巡出了牢房。
徐复祯一直在外头等着他们,见到徐夫人红着眼圈出来,心里颇不是滋味。
要说对不起,秦萧最对不起的就是徐夫人。姑母还是太心软了,她真替姑母不值。
三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地走到午门。
“我送夫人回府。”霍巡开口打破沉默,又在徐复祯额前印下一吻,“你也早些回宫吧。”
徐复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隐隐觉得霍巡今天有些不对劲。
天色还早,换平日他肯定要千方百计哄着自己跟他回府。
是不是她留下秦萧的命,他不高兴了?
可是,她不想杀秦萧。唯有他活着,她才会有危机感,才不会重蹈覆辙。
方才跟秦萧的对峙实在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徐复祯顾不得考虑霍巡的心情,先回到寝殿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断断续续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第一次进侯府时她才七岁。
小孩天生排斥外来者,秦惠如故意带人作弄她,是秦萧阻止了秦惠如的恶作剧,并放言谁欺负
她就是跟他过不去。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哥哥。
八岁时姑母给她定了婚约,她还不知道婚约代表着什么,秦萧告诉她:“代表哥哥会保护你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情窦初开,秦萧已经长成了翩翩美少年,她满眼都是他,为他绣荷包,帮他写老师罚抄的功课。秦萧会攒下月银,给她带外面的零食首饰。
他的书房有很多平时读不到的书,她跟秦惠如偷偷去翻来看。秦萧知道后惩戒了惠如,却让她以后想去就去。秦惠如哭着说他偏心,秦萧却道:“你只是妹妹,祯儿是要跟我相伴一生的,我的就是她的。”
因为他这句话,侯府上下没人敢看轻她。
她的宗之哥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不,原来她的宗之哥哥只是秦萧表演出来的人格罢了。
那个永远温煦谦和的少年郎,原来从未存在过。
徐复祯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殿内昏昏沉沉的,跟那诏狱里没什么两样。她伸手一摸,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
她怅然若失地在床沿上坐了许久,直到宫人传膳进来,点起了灯火。她没什么胃口,只挑着清淡的春笋拌香蕈吃了几筷子。
这时外头又有人通报。
徐复祯眉心一皱。宫人不会这么不懂规矩,挑着她用膳的时候过来打扰。
出什么事了?
她把那宫人宣进来。
那内侍穿着青色葵花胸背团领衫,八品内监的官服,还入不得乾清宫。然而这身衣服她下午才在诏狱里见过,因此心里先有了不详的预感。
那内侍已经跪了下去,颤声道:“禀内尚书,罪臣秦萧,卒了。”
第137章 赐死她要安霍巡的心,也要给自己找回……
“啪哒”一声,徐复祯手中的银箸跌落在地上。
秦萧死了?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辽远的天边传来:“怎么回事?”
内侍喏喏道:“是相爷给秦大人赐了毒酒。”
徐复祯浑身的血凝住了。
霍巡……他没听到她对秦萧的发落么?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水葱般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却感受不到痛楚,只有自心底泛起无边的冷麻。
那内侍低着头,等了半天没有反应,悄悄抬眸觑了徐复祯一眼,见她木着脸没有表情,神色里看不出喜怒,只好小心翼翼道:“秦大人的遗体就在刑部衙门,内尚书可要去看看?”
徐复祯回过神来,艰涩地说道:“不必了。让刑部照章程处理吧。”
“是。”那内侍如蒙大赦,刚退到门口,忽然又听她道:“秦萧的死讯派人递给他父母,只是楚国夫人那边先瞒着。”
“是。”那内侍退了出去。
徐复祯坐在原地定定地出神。夜色渐浓,烛台上的灯芯渐长,殿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宫女进来剪烛芯,看了眼桌上几乎没动过的菜馔,道:“菜都凉了,奴婢送下去热一热吧?”
徐复祯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吃了,撤下去吧。”
她看着宫女将碟子一件件地摞进食盒中,忽然又道:“明天我不去上早朝,你让李公公带皇上去宣政殿。”
“尚书可是身子不舒服?可要传太医?”宫女忙道。
徐复祯摇了摇头。
她现在确实难受得很,在燃着银炭的殿内仍旧觉得手脚冰凉,头上像扎了无数根针般又痛又麻。
秦萧死了。
她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生出一种脱离掌控的恐慌。
霍巡明知道她要留着秦萧的命,还是一意孤行地把他赐死了。
他们还没成亲呢,他就敢这样无视她!
徐复祯半是气恼,半是彷徨,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凌晨,她早早洗漱完毕,坐在窗台边看着深沉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她没有去上朝。
天光大亮的时候,午门的钟鸣沉沉地传过来。
宫女进来通报:“禀内尚书,霍大人求见。”
“请进来。”
徐复祯等他很久了。
不多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衣袍摩挲声。她没有回头,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怎么没有去上朝?”霍巡扶着椅背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她。
徐复祯冷笑一声:“相爷既能当家作主,还要我去上什么朝?”
霍巡默了片刻,道:“为秦萧的事?”
徐复祯冷眼看他,“你明知道我要发配他去河东。为什么要跟我对着干?”
“秦萧必须死。”霍巡断然道,“我不容许对你有威胁的人活着。”
“他这辈子不能再进京,我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他还能有什么威胁!”
“百密一疏,我不会去赌。”霍巡凝视着她,“还是秦萧有什么必须活着的理由?”
徐复祯有苦难言。前世那些事情,说了他也理解不了。
“那,至少跟我商量一下。你先斩后奏,根本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跟你商量了,他还死得了么?”霍巡沉声说道,搭着椅背的指节攥出褪色的白。
徐复祯也生气了:“我讨厌你自作主张!你不是说过什么事都听我的么?”
她两颊泛着愠怒的薄红,眼角眉梢都是冷意。
霍巡一怔。从前她跟他发脾气也好,闹别扭也罢,从未有过这样森冷的神色。
为了秦萧么?
他慢慢站起身来:“你是在恼我自作主张,还是恼我赐死了秦萧?”
徐复祯原本坐在椅子上俯视他,随着他的起身只能跟着抬眸。她气得发抖:霍巡竟然以为她还记挂着秦萧!
“这才是你杀他的原因对不对?”她也站起身来,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为了你子虚乌有的猜疑,你可以不管我的感受!”
“子虚乌有?”霍巡盯着她愠怒的容颜,“那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他的指尖在她下眼皮轻轻滑过,“这样憔悴,昨晚没睡好吧?”
徐复祯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当初秦萧绑架你,我就知道此人断不可留。你在他手下吃过那么多亏,还要留他性命,反倒令我费解。”
霍巡望着她眼底的淡青,他越不想深究,反而越言不由衷:“祯儿,你告诉我,为什么?”
徐复祯气极反笑。都说霍相能言善辩,她算是领教了。明明没理的人是他,三言两语间,反倒成了是她亏欠。
她望着他坚实的胸膛,只恨他长得高大,在对峙中她天然落了下风。他只要稍稍意动,就可以欺负她。现在他更是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昨夜那种失控的恐慌越发在心中放大。成亲之前尚且如此,成亲以后岂不是要任他摆布了?
她一急起来便口不择言:“我不想嫁给你了!”
霍巡愕然。
“你说什么?”他一把扣住她的双肩,“你再说一遍?”
徐复祯用力挣开他的手,“当初说好了什么都听我的,我才同意写婚
书的。你现在出尔反尔,我不想嫁……唔!”
霍巡低头吻下去堵住了她的话。
她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让他亲,便拿手推他的胸膛。霍巡干脆扣住她两只手腕,腾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避无可避。
徐复祯“呜呜”了两声,檀口被他的唇舌搅缠着,被动地接受狂风暴雨般的袭卷。偏偏她的身子很应景地起了反应,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徐复祯又羞又气,贝齿朝侵入的舌尖狠狠一咬。
霍巡倒吸一口冷气,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徐复祯的舌尖品出了血锈味。她抬眸望向霍巡,只见他的唇上已染了一抹艳红的血,冷淡的俊容显现出冶丽又危险的气息。
霍巡紧抿着薄唇没有说话,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往床榻上走。
他将她丢在柔软的锦被上,一言不发地除去身上朱红鹤补的朝服,又脱下里面穿的罗衣,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中衣,屈膝跪到床上,开始解她的衣服。
徐复祯吓呆了,直到他解开了她外衫的衣襟才反应过来。
她尖叫了一声,双手拼命打他:“走开,别碰我!”
霍巡面色冷峻,不为所动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徐复祯抬脚蹬他,被他轻巧地避开,整个人沉身压下来,肘弯制住她的上身令她动弹不得。
徐复祯见反抗不了,徒劳地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道:“我不要跟你上床!”
他手下的动作一顿。寒星般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她:“为了他?”
徐复祯一双含露目呆愣愣地望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就这怔愣的功夫,霍巡已经从她身上起来,拾起地上的衣裳穿好,转身出了她的寝殿。
隔扇门被他顺手一带,重重地关上了。
“砰——”的一声,像一道惊雷劈在徐复祯心里。
她浑身一颤,心中翻涌起无尽的委屈,忍不住将脸埋进被子里呜咽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摔门而去便罢了,甚至都没有帮她拢好衣服。
她的温柔又细致的介陵去哪里了?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身后有人揽住她。
徐复祯浑身一僵,霍巡已经将她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把她按进怀里去。
“抱歉,吓到你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悔意,“我刚刚真是气疯了。”
徐复祯在他怀里哭了一阵,双手拽着他的衣领,将鼻涕眼泪都蹭到他的一品朝服上面。
“不是他、不是为了他!”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你要我说多少遍,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心里只有你、只爱你!”
他双臂紧紧箍住她:“我信、我信。都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
重新被熟悉温暖的怀抱裹住,她彷徨的心也渐渐落到实处。
徐复祯仰头吻他,潮润的唇化开他口中半干的血迹,彼此都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她将他压倒在卧榻上,一边毫无章法地亲吻他,一边脱他的衣服。
霍巡喉头一紧,捉住她的手腕,涩声道:“不,祯儿,你不想的话,就不要勉强了。”
“我想。”徐复祯跨坐在他身上,隔着衣裳感受他勃发的欲望,“我想要你,现在。”
霍巡望着她润如桃花的粉面,刚哭过的眼眸像雨后清泉,澄澈又明亮。他低喘了一声,腰部发力要将她掀到身下去。
徐复祯忙伸手扒住床沿,道:“我要在上面。”
她要征服他。
她腾出一只手放下床头金钩上的烟罗纱帐,将半室旖旎关在床帏里面。
向来羞怯的她头一回在床笫上占据了主导地位,虽然很快就体力不支,不过,有个先声夺人就够了。
春晖高起,照亮满室明窗莹几。帷帐低垂,只有散落了一地的罗裳华裾和偶尔泄出的吟声低语引人遐想。
直到云收雨霁,徐复祯伏在霍巡身上,感受着他胸腔里沉劲有力的心跳。谁都不想说话,不想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如果这一刻是永远,她或许就不必整天胡思乱想了。
可惜这春光里的一刻再好,终究只是一刻罢了。相府的公务文牍堆积如山,容不得霍巡在此缱绻温存。
徐复祯将他送出乾清宫。
在四下无人的宫道上,霍巡亲吻她的额头,柔声道:“祯儿,你太心软,有些事你下不了决心,我只能帮你下,希望你能理解我。”
徐复祯抿唇不语,只是替他整了整衣领。
再回到寝殿,里面氤氲着云雨过后的芳靡之气,她点起一支馥浓的苏合香驱散那气息,也渐渐驱散了脸上的潮红。
她又恢复了冷静的神色。于感情上,她要安霍巡的心;可在公事上,她得让霍巡知道先斩后奏的代价,维护住内尚书的面子。
她让人把昨日那个内侍传了过来。
“把昨日相爷赐给秦萧的毒酒给我送一壶来。”
那内侍不明所以,匆匆领命而去。
过了两刻钟,装在影青釉执壶里的毒酒摆在了徐复祯的桌案上。
她拿起那尊执壶,在壶口细细一嗅,醇郁的酒香气弥漫进鼻腔里。
秦萧喝下毒酒的时候在想什么?他会有不甘么,还是觉得就此解脱?
她浓密的睫羽湿润起来。
秦萧死了,她并不开心。不只是因为霍巡的自作主张引发的焦惧,还因为这个仇不是她自己亲手报的。
刚重生那会儿,她就盼着霍巡将来给她报仇雪恨。可现在她不需要假人之手了,偏偏秦萧却死在了霍巡手上。
就像前世的她折在秦萧的伴侣手上;这一世,他便死在她的伴侣手中。或许她和秦萧一开始就是兰因絮果的孽缘罢了。
徐复祯长出了一口气。
她跟秦萧的事完了,跟霍巡可没完。
她将装着毒酒的执壶放回托盘,往那内侍面前一推。
“把这酒赐给成王喝下,给你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谁?”那内侍吓得跪了下来。
“诏狱里的摄政王,成王。”
第138章 生隙你觉得嫁给我是所托非人?
酉初时分,霍巡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大朝会在即,重头戏便是即将在各路推行的新政,施行了十二年的遴田令将被废止。为这一件事,朝廷上下忙碌了一个多月,霍巡更是每日在相府待到宫门落锁才回府。
正月的天黑得早,此时窗外已经泛起了浅金色的流光。平日晚膳时分,徐复祯都会借口公事到相府转一圈,正好跟他一起用膳。
今日白天才同她温存一场,霍巡估摸着她也没那么容易释怀秦萧的事,想必是不会过来了,便让书吏传了晚膳。
那书吏刚退下没多久,外面又起了一阵嘈杂。乱声渐近,来人竟未通报便闯了进来:“相爷,不好了,内尚书……”
那人扶着门框喘粗气。
霍巡心中一紧:“内尚书怎么了?”
他这时才看清那人是诏狱里的内侍官,未及思量,那内侍已经开口:“内尚书把成王爷赐死了!”
霍巡倏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是、是午间的事了。”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答道。
霍巡已经走到那内侍面前:“怎么现在才来通报?”
午间到现在,恐怕成王的尸首都凉了。
“内尚书派禁军守着诏狱,散了值才放奴婢们出来。”
霍巡攥起了手,一拳打在门框上,砸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早该想到那丫头最喜欢不声不响办大事的!
他一把扯下衣架上的外袍往内宫走去。
宫人过来通报的时候,徐复祯正在用晚膳。她今天胃口不错,把好几道菜品吃得七七八八。
听说霍巡求见,她慢条斯理地用茶水漱了口,让人将碗碟撤走,这才宣了霍巡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一身玄青色的常服愈发衬出面色的冷峻。
徐复祯可不怕他,笑眯眯地说道:“相爷请坐。”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霍巡劈头盖脸地质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留着成王有用?”
“知道啊。”她微微收了笑。
西川路有很多成王的旧部,为了那边的稳定,他要留着成王的性命。可徐复祯知道,成王死了他也能控制住局面,只不过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她就是要让他费心思,要他长记性。
徐复祯满不在乎道:“我学着你赐死一个阶下囚,有什么问题?”
霍巡压着火气道:“马上大朝会了,我要借成王收拢他的旧部,现在他死了,蜀中五年内都清平不了!”
徐复祯扬眉道:“那你现在知道我的感受了?自己的安排猝不及防被人打乱,很难受吧?”
“我杀秦萧自有缘由。你杀成王是为什么?为了跟我赌气?”霍巡伸手朝昭仁殿外一指,“你坐在这个位置上,怎么可以那么任性!”
“我就是这个脾气,你难道第一天认识我么?”徐复祯正色道,“当初周诤如果肯给蜀中调兵,他的枢密使现在还当得好好的;你如果不一意孤行把秦萧赐死,那成王现在也活得好好的。”
霍巡快被她气死了:“我跟周诤一样么?你是把我当政敌打压么?”
徐复祯别过头,冷冷道:“我让你听我的话,不是在跟你乞怜,也不是爱侣之间的情趣。现在论起来我就是比你大,违逆上官的命令,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霍巡上前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跟他对视:“徐复祯!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夫!你非要分得那么清楚,不顾代价也要东风压倒西风是么?”
徐复祯被他直呼大名,心中亦是恼怒,不甘示弱道:“别说你现在只是未婚夫,就算你变成了我的夫君,也别想让我当你的附庸。你不服的话,大可跟对付彭相一样把我扯下去。”
她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霍巡愤愤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当你的男人,是要给你遮风挡雨、不是要跟你勾心斗角的!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徐复祯倔强地说道:“我更信任我自己。”
霍巡眉心一跳,陡然觉得面前的她有些陌生。
这还是早上那个跟他缠绵缱绻的祯儿么?那时的她温柔似水,他几乎可以确定她的身心都是属于他的。原来她心中一直在戒备他么?
那张素洁的脸庞蒙着阴蓝的暮色,像一块莹透的冰。她的心也是冰做的么,怎么捂都捂不透?
他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秦萧提到她总是那么抓狂了。
他的祯儿,待人好的时候可以倾其所有,可伤起人来更是天赋异禀。
她身上有一种天真的残忍,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心勾走,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勾走的心血淋淋地丢还回去。
霍巡喉间发涩,可他绝不允许自己像秦萧一样失态。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们各自冷静几天吧。”
门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关上,将最后一线余曛关在了外面,室内陡然昏暗下去,提前进入了深沉的夜。
徐复祯偏过头朝门口看去,他已经离开了。
她心里哼了一声,冷静就冷静,就算冷静几年,她也没有错。
这一冷静,便冷静到了二月春暖的时节。
霍巡依旧正常跟她商论朝政,可秉持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绝口不提一件私事。
徐复祯自认没他那么能装,她从不主动跟他说话,有什么事都让副相常泓代为转达。
渐渐常泓也看出了他们不对劲。
他和徐复祯是远亲,又受她提拔,不便以长辈的身份提点她,只好拐着弯地帮霍巡说和:“霍相忙着准备大朝会,最近又在安排蜀地的事,要是不小心冷落了尚书,也不该跟他生分才是。”
徐复祯撇撇嘴。不小心冷落?蜀地的事都是她给找的,霍巡现在只怕恨她恨得牙痒痒呢。
她都差点忘了,他是个玩冷处理的高手。
去年冷了她几个月,那时他有苦衷便不提了;怎么现在他们的障碍都扫清了,关系还是像鬼打墙一样时好时坏。
戏剧里的公子小姐冲破阻碍后就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呢?
徐复祯百思不得其解。
她反而觉得自己和霍巡变成了前世成王和他的关系,在共同的敌人消失以后,袒露出来的全是森森的矛盾。
可她只是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罢了,她有什么错?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不可能向霍巡低头。
偏偏他沉得住气,眼见快到二月底,他也没有任何破冰的表示。
徐复祯满腔的恼火渐渐化成了委屈。
她想念他。
她想念他的亲吻,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充满爱意的眼神。她讨厌现在这个温和有礼、心却和她隔十万八千里的霍巡。
有一天她问小皇帝:“太傅近来可曾过问陛下的功课?”
小皇帝摇摇头:“朕听说太傅最近忙得很,没空管朕的课业!”
徐复祯道:“皇上!学莫便乎近其人,太傅无暇过问,皇上难道就不能主动去请教?”
小皇帝从善如流:“那朕把功课拿去给太傅看。”
徐复祯又道:“那、皇上请教的时候顺便告诉太傅,就说臣最近噩梦频扰、夜不安枕。”
说罢,又再三强调:“别说是臣让陛下说的。”
小皇帝懵懂地点点头。
申时上完课,他由可喜领着去了相府。
霍巡正在跟底下人议事,听说皇上驾到,忙放下手头的事情迎上去。
小皇帝让可喜将他的功课奉上,道:“这是朕的功课,请太傅过目。”
就为这事?
霍巡有些纳闷地接过来扫了一眼,道:“陛下的功课可以先给少傅过目,等臣空闲自会向陛下释疑。”
小皇帝自说自话:“可是女史最近睡不好,总是做噩梦。”
霍巡眉尾轻轻一扬,道:“是徐尚书让陛下告诉臣的?”
“不是。”小皇帝连忙摆手道,“是朕让朕说的。”
可喜在一旁听得直尴尬。皇上这跟此地无银有什么区别?
霍巡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将手中的功课叠起来放到桌案上,道:“臣知道了。陛下的功课臣会抽空批阅。”
小皇帝忙又道:“那太傅要去看看女史么?”
霍巡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道:“臣眼下事务繁多,恐怕抽不开身。”
小皇帝嘴一瘪,道:“女史最近心情不好,有一次朕还不小心撞到她在偷偷哭呢。太傅知道是为什么吗?”
霍巡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才说道:“臣还有事,皇上先回去吧。”
小皇帝莫名其妙地回了乾清宫。
徐复祯见他回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太傅怎么说?”
小皇帝挠挠头:“太傅说他很忙,没空理会我们。”
徐复祯有些失望。
用过晚膳,宫女用托盘捧着一盏双鱼耳紫砂盖钟进来。
徐复祯纳闷地问道:“这是什么?”
宫女道:“太医院送来的,说是安神汤。”
“安神汤?”徐复祯眉心一凝,掀开碗盖望着里头澄黑的药汤,一股浓郁的苦味漫入她的鼻端。“怎么给我送这个?”
宫女道:“奴婢问了,说是相爷让人送的。”
徐复祯“啪”一下把碗盖扣回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喝安神汤她自己不会让人送吗?
她将托盘往外一推:“送回相府去,就说太苦了,喝不了!”
“是。”宫女把托盘端走了。
过了半个时辰,宫女又端着托盘回来了。那药汤换过一轮,还是热腾腾的,旁边多了个四格方碟,里头盛着四味蜜饯。
宫女低着头,喏喏道:“相爷说,尚书嫌苦就吃点蜜饯,里面有樱桃梅子木瓜甜柿,总有合口味的。”
“撤走撤走!”徐复祯郁闷极了。
她就不信了,让霍巡主动低头过来看看她有那么难么?
她把事务悉数安排给常泓,开始称病不去上朝。
装了两天病,许多朝臣都遣人问候,唯
独霍巡没有反应。
到第三天,她终于装不下去了,穿戴齐整准备去值房处理政事。
这时宫女匆匆进来,欢喜道:“尚书,相爷往乾清宫过来了!”
“真的?”徐复祯眼前一亮,忙让人打水过来洗掉了脸上的脂粉,又换下一套常服躺回床上去。
她叮嘱宫女:“相爷来了就说我在睡觉,但是要放他进来。”
说罢,自己先拿被子蒙住头。
躲在一片黑暗里,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霍巡在向宫女询问她的病情。
这两年她身子虽强健不少,却也常感风寒,那宫女答得自然是滴水不漏。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近。他坐在床边的月牙凳上,伸手轻轻拉下蒙住她头的被子。
光线涌进来,徐复祯睫毛微微翕动,闭着眼睛努力地装睡。
温热的掌心放在她的额头上。
即使闭着眼睛,仍旧能感到两道灼人的视线钉在她脸上。
额头上的温热消失了,鼻子却被轻轻捏住。她憋了一会儿气,终于忍不住张开眼睛。
“怎么不睡了?”霍巡好笑地问道。
真讨厌!徐复祯嗔了他一眼,板起脸道:“你来干什么?”
“听说尚书病了,过来探望一下。”霍巡悠然道,“不过看尚书面色红润,想必已经无恙。”
“谁说的?”徐复祯从床上坐了起来,定定地注视他,“我一点都不好,难受了大半个月!”
“为什么难受?”霍巡挑眉。
徐复祯咬唇望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他就不难受?
“亲我一下就告诉你。”她闷声道。
“不说就算了。”他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徐复祯睁大眼睛。台阶都递到这了,他还不肯下么!
她嘴角忍不住撇下去。
他却忽然掉过头,单膝撑着床沿,探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
又湿又润的缠吻,轻柔而绵长,像春天的雨汽一般,渐渐填补起她心底的空虚。霍巡在她耳边低声道:“可以说了么?”
徐复祯吸了下鼻子道:“你不理我,我很不快乐。”
“是谁不理谁?”他的指尖细致地描摹着她的鼻尖唇角,“你有事都找常相,不肯跟我说一句话。”
“就是你不理我。”她郁郁地控诉着,“你都不关心我、不说爱我了,我为什么还要去跟你说话?”
霍巡叹了口气。
“是你先跟我讲公事的。我现在以同僚的身份应对你,你又嫌我没有情人的体贴。祯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徐复祯不理解,“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就好了。只要你不跟我作对,我们不就能一直好好的吗?”
霍巡的神色冷淡了些:“那我算你的夫君还是你的男宠?”
徐复祯一愣。
霍巡又道:“如果你要我事无巨细都听你的,那我做不到。我不会认可你意气用事的决定。如果今后再有秦萧这样的事,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反击我,甚至跟我决裂?”
徐复祯抿唇不语。如果他今后跟秦萧一样背叛她,难道还不许她反击?
霍巡看到了她眼中深以为然的神色。
他失望地站起身来。“你这种心态,我们跟普通的同僚有什么区别?如果连将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都没有,那为什么还要结成夫妻?”
“因为你爱我,我也爱你啊。”徐复祯喃喃道。
“既然爱,那为什么还要防备我?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很受伤?”
“爱跟防备一点冲突都没有。”徐复祯抱膝坐在床上,将下颏抵着膝盖,“我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你,顺便给我自己留一条退路,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霍巡被她气笑了,“你觉得嫁给我是所托非人?”
“我没这么说。”徐复祯将脸埋进了双膝里,闷声道,“但是我赌不起。”
霍巡简直无言以对。
他不理解为什么她都坐到了这个位置,还时刻一副全世界都要伤害她的样子。她将她的心交给了他,可心门还是关着的。
他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徐复祯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
霍巡对上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也真像一只小鹿。平时柔顺温和,可是受到惊吓立马弹开,说不定还要狠狠地回蹬两脚。
他不想再把她吓跑,也不想再被她攻击了。
“我先回去了。”他沉沉说道。
徐复祯望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沮丧极了。
怎么冰没破成,反而陷入了更僵的局面?
可是,她不后悔表明她的态度。
霍巡为什么就不肯理解她呢?男人的心,真是太难懂了。
看来得找个时间把沈芙容或者秦思如宣进宫里来讨教一下。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徐夫人府上递了信来,前几日秦惠如和顾家的姑爷从江陵抵京,徐夫人打算在二月廿五在府上宴请亲朋好友,自然少不了邀请她和霍巡。
徐复祯心想,姑母是长辈,让姑母去劝他,他总不能不听吧?
第139章 婚期什么分歧大到要推迟婚期?
二月廿五一早,徐复祯带着菱儿出宫。
马车刚行至御街口,在转角与一辆对向而来的马车狭路相逢。
能在御街出行的多是达官贵人,徐复祯所乘的不过是宫里惯用的平顶马车。不过,一般人见到宫里的马车都会主动相让。
对面的马车竟然僵持了片刻才慢慢后退。
菱儿透过纱窗往外望了一眼,见那辆马车华贵非常,认出那是文康公主的车驾。
她还记着文康公主从前找自家小姐麻烦的仇,便怂恿一旁闭目养神的徐复祯:“小姐,你快看呀,文康公主竟敢堵咱们的路,要不去教训教训她!”
徐复祯合着眼睛,漫不经心道:“与恶人言,给自己惹一身腥,何必呢?”
菱儿嘟嚷:“小姐的气量真好,我要是小姐,非把她当初打人的那只手剁下来不可!”
“那我跟她有什么区别?”徐复祯失笑。她不想跟文康计较,其实也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文康公主最近经常进宫?”
菱儿在宫里没事干,经常到处溜达,消息可谓十分灵通:“公主现在总是进宫找太后要银子花!太后给了几回,现在不肯给了。”
徐复祯心下了然。
她让户部停了大部分不正常的勋爵开支,文康现在只能领一份长公主的俸禄——其实已经不少了,可她奢靡惯了,那点俸禄自然不够开支,只能找太后要了。
周家倒台以后,太后也没了别的收入,虽有存蓄,哪里经得起文康那样挥霍?不肯再给也是情理之中。
徐复祯心道,干脆把文康公主外封出去算了,免得留在京城是个隐患。
她这样想着,马车已来到徐夫人府上。
徐夫人今日设宴,将大门开着迎客。
徐复祯甫一进去,便见到一个穿着水红色罗裙的美人迎了上来。
“祯姐姐!”那美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夸张地说道,“你怎么变了那么多?”
徐复祯一眼就认出了秦惠如,她虽作妇人装扮,可性情样貌都一点没变。
“我哪不一样了?”她笑盈盈地说道。
秦惠如将她看了又看。
从前待字闺中时,秦惠如面对徐复祯有隐隐的优越感。她是侯府嫡女,是府里最受宠的孩子,因此徐复祯在她面前是要逊色一些的。
今日一见,徐复祯的样貌说不上有什么变化,可整个人的气质就是闪闪发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秦惠如有些酸溜溜道:“你从星星变成月亮了。”
徐复祯抿嘴笑:“三妹妹会夸人了,从前想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夸奖可不容易。”
秦惠如睨了她一眼,笑道:“你现在这个身份,夸奖的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吧?我听说你可厉害了,给思如的夫君谋了个帝师的差事,是不是?”
一旁的秦思如忙道:“三姐姐你快别这样说,给他听到了要急的!”
当初王清昀得霍巡的举荐当上了少傅,本以为是自己才学出众,直到那日的城楼一吻,王清昀才知道原来霍巡跟徐复祯是一对,自己还是走了裙带关系才当上的少傅,郁闷得他好几日没睡好。
秦思如把这事当成笑谈说了出来,一屋子女眷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徐复祯脸上淡淡的。
秦惠如偏偏没眼色地问道:“祯姐夫呢,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看?”
徐复祯也想知道霍巡来了没有。姑母府上没有男主人,男宾都是由两位公子在前厅接待。
她心不在焉道:“你想看,自己去前厅看不就行了?”
“看什么?”徐夫人这时从外头走了进来。
“看祯姐夫!”秦惠如兴奋地说道。
“祯姐夫?”徐夫人反应过来,笑道,“他今天不来。听说快到大朝会了,忙着呢。”
徐复祯心里一沉。
姑母请客都不来,霍巡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她了!
她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人家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登我们的门!”
场上众人脸上的笑容一凝,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好。
徐夫人知道他们这是又闹矛盾了。
她瞅了空拉着徐复祯到廊下说话:“上一回姑母就想说你了。你们私下怎么闹,人前要给他留面子。不然这种事多了,两个人总会生隙的。”
徐复祯不服气:“他要面子,我不要面子吗?姑母请客,大家都等着看他,结果人家根本就不来,我的脸往哪搁?”
徐夫人叹了一口气,她记得侄女以前也没这么争强好胜。“你在朝堂上争便罢了,难道回家关起门来也要争?日子不是这样过的,两个人各退一步才有路走。”
徐复祯睃了姑母一眼,莫名有些心虚。
她最近脾气是暴躁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越临近婚期她越紧张,越要在感情中占据上风,仿佛这样才能印证她的选择是对的。
可是……霍巡他好像并不惯着她。
她声音里带了一丝迷茫:“姑母,你说,我跟他能白头偕老么?”
徐夫人转头看着侄女年轻的容颜。她也年轻过,理解这
种待嫁之前的憧憬与仿徨。既担心丈夫的样貌人品,又担心舅姑是否好相处。
祯儿还算幸运的,婚前就知根知底,嫁过去之后也不用侍奉舅姑、教养叔嫂。这样好的亲事,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徐夫人语重心长道:“白头偕老,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你这倔脾气,不改改再多的爱也经不起消耗。这易就简单了,只要你们两个有跟彼此白头偕老的心,那就够了。”
徐复祯琢磨了一下,这话跟姨母在河东时跟她说过的大差不差,不过她经历太少,这样的话对她来讲还是太空泛了。
“姑母,我脾气真的很差么?”
徐夫人失笑:“你脾气不是差,是太爱钻牛角尖了。要说差,谁能有惠如和她那姑爷差?成亲的头一年,两个人动不动就闹和离。现在不吵也不闹了,感情好得很。你跟介陵,难道还比不过他们?”
徐复祯转念一想,全天下的男人她只看得上那一个,难道他还比不过别人?她莫名有了些信心。
徐夫人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耽搁了不少时间,便道:“姑母还要到前头招待宾客。你们小姑娘家更说得上话,多跟惠如思如聊聊,她们是过来人,能给你些建议。”
徐复祯连忙点头。
她回到花厅,见沈芙容不知何时过来了,正跟秦思如聊得火热。秦惠如坐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半天插不上一句嘴,干脆在一旁摆弄条案上的清供。
徐复祯走过去道:“你怎么不跟她们聊天?”
秦惠如撇撇嘴:“说来说去离不开娃娃,我又没孩子,跟她们聊不到一块儿去!”
徐复祯纳闷:“你出阁也有三年了吧,怎么还没孩子?”
秦惠如潇洒地说道:“我还没玩够,不想生!”
她兴致勃勃地跟徐复祯说起她和顾家姑爷出游的经历。一年多时间,他们游遍了荆湖跟江南两路,看过的山川名胜,没有上百处也有数十处了。
徐复祯想起霍巡从前也说过要带她出去游山看水,不由憧憬起来。只是一想到她跟霍巡的身份,恐怕离开京城都难,一时又羡慕起秦惠如来:“真难为你们有这闲功夫到处玩。”
秦惠如哈哈大笑:“我跟他就是家里的蛀虫,什么也不指望我们做,好好活着就行了。”
徐复祯望着她飞扬明媚的笑颜,不由感叹姑母选的亲事真的很适合她。
她想起姑母的话,忙向惠如取经:“你跟顾妹夫怎么做到不吵架的?”
秦惠如便收了笑,道:“谁说不吵架?他身上的毛病多得很,三天两头就要吵。”
“那……你们的感情怎么还那么好?”徐复祯大为疑惑。
秦惠如笑道:“吵架是增进感情的呀!对他有什么不满,当下吵完就发泄出来了,痛快得很。那些不吵架的夫妻感情才坏呢。”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长兴侯和徐夫人,不由沉默了片刻。
徐复祯心道,怎么惠如的吵架和她的吵架有点不一样?她每回吵完都难受得要命。
“……那你们吵完架不会冷战么?”她又不甘心地问道。
“怎么不冷战?”秦惠如又兴致勃勃了,“我们最长的一次冷战了五个月。后来我婆母给出了个主意:每次吵完架隔天必须有一个人低头,这次我低头了下次换他低头,就再没冷战过了。”
徐复祯睁大眼:“你们怎么那么听话?”
要霍巡给她低头,难于上青天。
秦惠如撇嘴道:“不低头我婆母就给停月例。”
徐复祯哑然失笑,看来当蛀虫也是有弊端的。
她又不免失望,这招对霍巡不管用啊,他上头又没人管着。
秦惠如看她失落的神色,不由问道:“怎么,你们也冷战?”
这时沈芙容也凑了上来,大为纳罕道:“你们还在冷战?去年不就分分合合了么,现在都快修成正果了吧。”
徐复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去年那是雷声大雨点小,今年她却觉得是真的棘手了。她能感到他不开心,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看向沈芙容:“你跟段姐夫会吵架么?”
“你姐夫不敢跟我吵架。”沈芙容得意一笑,“在家里我说了算。”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徐复祯眼前一亮,连忙追问:“你怎么做到的?那他不会不开心吗?”
沈芙容看她求知若渴的眼神,忍不住笑:“你先把他哄开心了,他不就老老实实听话了?男人跟女人一样,会伤心,会难过,会吃醋,也会害怕失去。”
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徐复祯的额头:“尤其是你这样身居高位,谁娶你没点压力?”
霍巡娶她会有压力吗?徐复祯愣住了。
她还真没想过从霍巡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
她背倚太后、实掌朝政,小皇帝与她亲厚,枢密使和副相都跟她沾亲带故。
她跟霍巡的结亲,虽然于世俗之见是她入了霍家的门;可从势力上讲,是她将霍巡纳入了麾下,完全没必要那么患得患失。哪怕放开了朝政,只要小皇帝能顺利亲政,她也可一生安稳无虞。
若她跟霍巡的处境对调,自己一路委曲求全走过来,嫁给坐拥大半江山势力的权臣,却还要被他猜忌防备,她可能要直接把婚书撕掉。
她是不是该,尝试着放下执念、对他敞开心扉呢?
徐复祯转头问秦惠如:“轮到你低头的时候,你一般都怎么说啊?”
“还能怎么说?”秦惠如的脸莫名地红了一下,“就,使劲道歉呗。总之我态度够诚恳了,他要还蹬鼻子上脸,那就再吵一次,这样就轮到他道歉了。”
徐复祯奇道:“你以前欺负我,也没跟我赔过不是,现在竟还会主动道歉了!”
“谁欺负你了?”秦惠如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说实话,我跟他都是家里最娇惯的孩子,所以刚成亲时眼里只有自己,一不高兴就闹。后来吵得多了,就渐渐知道对方也是有情绪的。有时候想想对方的感受,倒是会主动收敛脾气了。”
她伸手搭上徐复祯的肩膀:“所以呀,你也别伤心,现在多吵吵把问题暴露出来,成亲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但愿吧。徐复祯心想。
回想从前跟他的相处,好像一直都是围着她的喜怒哀乐打转。他唯二的情绪流露,一次是表达对秦萧的介意,还有就是她对婚姻的防备。
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点成就感:能把他的脾气逼出来,她也挺厉害的呢。大不了,她主动低一次头好了。
跟她们聊了一通,徐复祯心中因连日冷战带来的悒郁舒散不少。
午后宴毕,陆续有宾客告辞。徐复祯见天色尚早,不肯这么早走,仍旧在花厅里跟表姐妹们闲话。
文姨娘匆匆过来,面带喜色道:“祯小姐,姑爷来接你了!”
徐复祯在徐夫人府上不称“表”,因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姑爷?”
“你的姑爷呀!”文姨娘上前来拉她,“夫人传你到前厅去呢,快跟我来。”
徐复祯被拉着出了花厅才反应过来,心中不由窃喜。
霍巡终于舍得来接她啦?
她一路穿廊过院到了前厅,见徐夫人已经坐在首座的太师椅上,霍巡坐在左侧下首的位置,便径直走到霍巡身旁坐下。
徐夫人见状一喜,看来小姐妹的劝说还是管用的。她和颜悦色道:“介陵,你方才说有事要商量,是什么事?”
徐复祯好奇地转过头来望着霍巡。
他看了她一眼,凝肃地说道:“我想推迟婚期。”
徐复祯闻言惊愕不已,他的话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瞬间浇灭了她求和的热情。
徐夫人已经应声否决道:“不行!喜帖已经下了,怎么能推迟?”
霍巡没有答她的话,先伸手握住徐复祯紧攥着裙裾的手。
徐复祯下意识要把手抽走,却被他牢牢地抓着,暖热的掌心捂在她泛凉的手背上。
霍巡凝视着她:“祯儿,我想娶你,但不想让你不
安地出嫁。如果你还没考虑清楚是否要踏入婚姻,那我宁愿再等等。”
徐复祯渐渐冷静下来,可还是默然不语。
“怎么了?”徐夫人一叠声地追问,“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夫人,我跟祯儿之间有些分歧,我认为在成亲之前先解决掉为好。”
他虽是在答徐夫人的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徐复祯。
徐夫人断然道:“什么分歧大到要推迟婚期?”
“姑母,我同意推迟婚期。”徐复祯忽然开口。
她感到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
“真是胡闹!”徐夫人头痛抚额,“你们的婚事全京瞩目,这一推迟,岂不是平白惹人猜测!”
“我管别人怎么想?”徐复祯转过眸光望了霍巡一眼,“过日子的是我们两个,带着问题成亲,我也不愿意。”
徐夫人这阵子为筹备婚礼忙得脚不沾地,眼见万事俱备,两个主角竟打起了退堂鼓,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你们就闹去吧!”她起身拂袖而去。
徐复祯咬唇看了霍巡一眼,将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来。
“你气到我姑母了。”她轻声说道。
霍巡捧起她的脸:“那你呢?你生气么?”
徐复祯盯着他幽深乌亮的瞳仁,上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容颜。
她撇了撇嘴:“你没见过我生气的样子么?”
霍巡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斟字酌句道:“祯儿,我不是不愿意娶你,只是如果跟你走进喜堂,我希望是永结同心、恩爱不疑。”
徐复祯望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心中却在想着沈芙容她们的话。
“我也希望。”她回握住霍巡的手。
第140章 问心(一更)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在徐夫人府上用过晚膳,霍巡亲自驾车送她回宫。
徐复祯掀开帘子探出半个头看他。
霍巡正背对着她驾马,黄昏向晚的风大了些,将他的广袖拂到她脸上,带着丝丝润凉。
她想起四年前头一次出远门,在去抚州的路上,他就是这样给她驾车。那时路上积雪数尺,她和他面对着未知的前路,心却紧紧相依。
现在冬去春来,他们也云开月明。
那时的她最期盼这一刻,哪里能想到障碍竟是一重又一重,没了外界的阻碍,自身的矛盾就暴露出来了。
难怪要叫“修成正果”,他们的正果还要花心思去“修”呢。
她想起跟表姐妹们取到的经。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快乐么?”徐复祯轻声问道。
她想知道,在围着她的情绪打转的那些相处中,他是怎样的心情。
“跟你在一起怎么会不快乐?”他答道。末了,又补充一句,“不快乐的时候也是享受。”
徐复祯闻言一笑,心中却有些发涩。霍巡可真会哄人啊,把不开心说得那么委婉。
“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推迟婚期么?”徐复祯又道。
霍巡微微偏头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他其实也意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高兴,所以他才当着徐夫人的面说,免得她一冲动直接把婚约解掉。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然而徐复祯何其熟悉他,只看这偏头的动作便知晓他心中所想。
她报以一笑:“你以为,我就是个只会意气用事又蛮不讲理的人么?我同意推迟婚期,和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她从车厢里钻出来,屈膝坐到霍巡身旁。
车舆前的横座位置狭小,坐两个人便显逼仄,霍巡忙伸手托住她的肘弯,唯恐她跌下马车。“外面风大,快回里面去。”
“我不。”徐复祯下午在姑母府上喝了点酒,此刻脸颊发烫,正好出来散散热。
她将头靠在霍巡的肩膀上,细声道:“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安心。我推迟婚期,因为我也想让你安心。”
霍巡腾出一只手虚搂着她,指尖点着她的发髻上插的翠玉钗,是冷冷的触感。玉钗上绸缎一样的青丝也是冷冷的。
他笑了笑:“我有什么不安的?没想好要不要成亲的人是你。”
真是嘴硬啊。徐复祯微笑。
“给我一点时间。”她想了想道,“我并不是不信任你,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尝试着克服的。”
她的执念贯穿着重生以来的日日夜夜,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可如今意识到了这个心结,总会慢慢解开的。
也留一点时间出来让他感受到她的改变。
霍巡迟疑片刻,道:“你……你这样惊弓之鸟,跟在诏狱里同秦萧说的那些话有关么?”
徐复祯神色一僵,慢慢从他肩上抬起了头。“你都听到啦?”
霍巡那日站在牢房外面,只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他握住她的手,感到掌心中那柔韧的纤手正沁着冷汗。
“那是你的猜想,还是……”
“如果当初我没有跟秦萧了断,那就是我能预见的命运。”徐复祯把手抽了回来。
她已经做好了告别前世过往的准备,不愿再提那些苦痛的记忆,也不想被他知道。她跟霍巡之间有全新的未来,不该被旧事牵绊。
“跟他的这场对决,我赢了。”她慢慢说道。
霍巡重新攥起了她的手。“你是担忧我跟秦萧一样,所以才不肯把心完全交给我吗?”
徐复祯想否认。她知道霍巡跟秦萧不同,可心里就是过不去那道槛。
许久,她低低说了一句:“都是我的问题。”
霍巡转头看她,从那张秀丽的脸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神色。一双杏仁眼半垂,嘴唇紧抿,连微翘的鼻尖上都写着倔强。
她还是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霍巡轻叹了一声:“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徐复祯头靠着他的肩膀,晚风迎面簌簌地刮,将她的长发拂到他的脸上。
她推了他一把:“你都在永昌坊兜多少圈了,天都要黑了!”
霍巡笑了起来,“我想跟你待久点。”
他伸手将拂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拨下,鼻尖却还萦着一缕淡香。
他又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冷落你。这段时日手头的事太多了,实在是分不开身。”
徐复祯心虚起来:“蜀中的事……”
“我会处理。”他低头吻她的额角,无奈苦笑道,“教训我记住了。”
徐复祯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仰头轻轻咬了一下他锋棱的下巴,盈盈笑道:“那我下次咬轻一点。”
苍蓝朦胧的暮色下,两人紧紧相依,谁也没注意迎面擦肩而过的一辆朱顶华盖马车。
那辆马车里的文康公主忿忿放下纱窗的帘子。
方才迎面驶过的马车上那两个人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
一个害死了她父皇,一个灭掉了她的外祖。害得她现在只能看人眼色过活,而他们却如胶似漆、好事将近!
早知道当初就该直接把徐复祯杀了,而不是一巴掌把她打醒,搬起石头来砸了
自己的脚!
文康公主去找太后要钱碰了钉子,又眼见两个仇人耳鬓厮磨,气得一脚踹翻了马车上的小几。
不多时,马车已驶到公主府。
文康公主沉着脸下了马车,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去。
夜色里一道黑影向她袭来,未等近身已经被公主府的护卫制住。
“公主——”一声短促尖利的女声响起,顷刻间就被堵住了嘴。
文康公主停下脚步,微微侧身望过去。
“什么人?带上来。”她冷冷发令。
护卫拖着一个女子提到门口的石阶上。
文康公主伸出涂了丹蔻的指甲掐住那人的下巴,借着门口灯笼的火光打量面前跪着的女子。菱形脸蛋,修眉俊眼,眉间一点朱砂。虽然容色苍白消瘦得厉害,仍不难看出是个美人。
文康公主扬手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打得她歪倒向一边去。
“王今澜!你还没死啊?还有脸过来?”文康公主冷睨着倒伏在地的女子。
当初就是王今澜告了密,把沈芳宜救了起来,却让她从此失了外祖家的支持;再当初,也是王今澜怂恿她去找躲起来的徐复祯,结果一巴掌给自己扇出了个劲敌。
她上前一脚踩在王今澜的脸上,恨声道:“你爹不是发配边关了么?你不赶紧回乡下找个田舍翁嫁了,还有脸跑回京城?”
王今澜枯瘦的手用力拽下踩在脸上的脚,攀着公主的裙摆吃力地跪坐起来。
她环顾一圈公主府的门口,往旁边狠狠吐了一口血沫,忽而笑道:“我是落魄了,公主看起来也不复风光啊。”
文康公主大怒:什么东西,也配嘲讽她?
她转而冷笑:“我再不风光,你这条贱命我还是拿得下的。”
王今澜消瘦得厉害,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摄人,错眼不眨地盯着文康:“我这一条贱命,公主拿了又有什么用?要拿,也该去拿那些跟公主作对之人的性命。”
文康公主眼皮一跳,蓦然想起回府时擦肩而过的那两个人。
她忙环顾四周,这话要是落到徐复祯耳朵里,自己以后也别想进宫了。
她让人把王今澜带了进去。
逸雪阁点起灯火,文康公主斜坐在禅椅上觑着面前跪着的王今澜。
她连穿的都是一身粗糙的麻布衣,真有够潦倒的。
文康公主嫌弃地皱了皱鼻子,道:“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王今澜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公主落得如今境地,难道不是徐复祯一手促成?公主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要是能除,她早就动手了!文康公主咬牙道,“你知道朝廷有多少她的人?把她杀了,我也不用活了!”
王今澜勾唇一笑:“公主,她为什么能把持朝政,还不是打着太后的名义?皇上年幼,只有太后能名正言顺地摄政。若是徐复祯死了,朝政只能还到太后手上。殿下身为太后独女,何愁不能翻身?”
文康公主闻言意动,又迟疑道:“可她在宫里禁卫重重,怎么动手?”
王今澜凛然道:“不瞒公主,我如今肺疾缠身,命不久矣,愿用这条贱命为公主效劳。只要把我带进宫里,我自有法子结果她。”
文康公主忙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又把王今澜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形销骨立,羸弱单薄,不免皱眉道:“你?你能杀她?你现在恐怕打都打不过吧?”
王今澜道:“公主岂不闻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况我既存了死志,别说她,就是杀个壮汉也不在话下。”
文康公主心中一喜,却又犹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王今澜凄然抬头,恨声道:“我跟她有仇!当初我差点嫁到侯府当世子夫人,是她设计陷害了我,现在又让我家破人亡!公主若许我亲自血刃仇人,今澜还需拜谢公主才是。”
说罢,她伏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文康公主待要上前扶她,又畏惧她的肺疾,只好道:“快起来,快坐下说话!”
王今澜谢过她,颤颤起身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文康公主看着她微肿的脸颊,假意关心道:“没事吧?是我出手太重了。我请御医来为你诊治,你先在府里养好了身子,我再助你去结果了那贱人。”
王今澜缓缓摇头,沉声道:“公主,再过几日就是大朝会,百官进京朝圣,给她在朝会立下了威望,到时候她死了就没那么好收场了。我们必须尽快动手。”
文康公主见她比自己还积极,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忙道:“那要怎么动手?”
王今澜阴沉着脸发号施令:“我需要一张宫里的舆图,一套合身的宫装,一个能在宫里行走的身份。”
“我立刻安排。”文康公主应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