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一伍一伍地围坐在一起,见了徐复祯纷纷站起来同她行军礼,口中直道:“监察使来了!”“见过监察使!”
徐复祯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她在朝廷里都没有过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何况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拥戴。
亲卫一路引着她到中军帐前的一丛篝火旁,火堆上烤着半爿鹿肉,滋滋地冒着油脂,香气一阵一阵地涌进她的鼻子里。
此处已经围坐了六个人,坐北的是沈众,旁边依次是沈珺、霍巡,还有三个他手下举足轻重的副将。
见到徐复祯过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向她见礼。
徐复祯还了礼,亲卫送来一张马扎给她坐,沈众便朝沈珺道:“坐过去点,给监察使腾个位置!”
沈珺便将他的马扎往沈众身旁一挪,倒是空开了他和霍巡之间的位置。
沈众只当他是没有眼色,正欲开口,见徐复祯已经在沈珺和霍巡之间自若地坐下,便只好收了声气,仍旧坐下了,口中对她道:
“本不该请监察使过来受这些粗人冲撞,只是这番大捷,原也有监察使的功劳在里头,论理该请你过来一趟的。”
他这话讲得客气,没有半分长辈的谱在里头,徐复祯却是放低姿态的:“沈将军客气了,此战告捷,河东军的将士们功不可没,其实是我沾光罢了。”
沈众哈哈大笑,抬手倒了一盏黄酒,开口要敬她。
徐复祯看着面前有一只盛着酒水的琉璃酒樽,一时不知是不是斟好给她的,可是倘若不拿起来,让沈众举着酒樽空等又难免失礼。
她正犹豫,忽然右手边递过来一只摇摇荡荡的青琉璃酒樽。她感激地看了身旁的霍巡一眼,从他手中接过酒樽跟沈众干了杯,放到唇边一抿,这才发现那里头摇荡的是一杯温茶。
因此她也痛快地一饮而尽。
那几个将领都叫了一声好。待徐复祯坐定,他们又继续方才谈论的事情,无非是讲些战况、破敌之事。
徐复祯这趟过来得急,没有用晚膳。好在下午在街上吃了不少小食,倒也不是很饿。
只是那火上的鹿肉烤的油香四溢,不免引人馋虫。她正盯着那爿鹿肉出神,旁边又递来一碟切成薄片的鹿肉。
她转眸望过去,正见霍巡低声对她说道:“军营的人都是用匕首切下肉来直接吃的。你想吃哪块跟我说,我给你切。”
篝火一阵一阵地窜上来,将她的脸颊烘得热腾腾的。
徐复祯双手接过那碟子,用签子扎了一片鹿肉送入口中,那皮烤得焦薄脆香,紧实细嫩的肉里抹了盐粒,还带着炭火气,比她从前吃过的还要多一层焦香的风味。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太好意思支使霍巡做事,只好小口小口地吃着碟子里的肉片,尽量不让它见底。
忽然她的碟子上蓦然甩落一大块鹿脯肉。徐复祯愕然抬头,正对上沈珺的笑脸:“徐妹妹,你不必替我们省,这里还有很多。”
徐复祯不悦地把碟子放了下来。
这么一大块肉要她怎么吃!
好在此时沈众带着几位副将跟士卒喝酒去了。篝火旁只剩了他们三人,徐复祯便把碟子递给霍巡,要他把那块鹿脯肉切成薄片。
待霍巡片好后,徐复祯接过碟子,却又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块物件递给他:“喏,送给你的。”
霍巡接过一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只两寸长的琉璃寅虎,金赤青翠、栩栩如生,还带着她微热的体温。他微微一笑,抬眸望向徐复祯。
她邀功似的说道:“今日城里迎城隍,我去街上买的这只小老虎,好看吧?要十两银子呢。”
霍巡不由挑眉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里的琉璃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微笑道:“真好看。”
徐复祯抿嘴一笑,露出两枚梨涡来。
沈珺这时候又凑了过来,瞥了眼霍巡手上的琉璃寅虎,兴致勃勃道:“介陵兄你喜欢这个?代州很多作坊卖这种琉璃,一百文钱一个,很便宜的。我到时让人弄一堆来给你玩。”
徐复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手去推他:“你快走开!我们说悄悄话关你什么事。”
沈珺不知道哪里又惹到她了,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霍巡忍俊不禁地握住她的手:“价值倒是次要的,关键我很喜欢它。”
徐复祯看着他眼角眉梢里藏不住的笑意,更是疑心他早就看出来那小老虎不值十两银子,在偷偷嘲笑她呢。
她顿时又气又窘,将他手里的琉璃寅虎一把抢过来,冷哼道:“你笑什么?不送了。喜欢就找沈珺要去吧!”
霍巡没想到这火还能烧到他身上,只好温言细语地安抚她。哄了一会儿不见效,他想了想又道:“那边有人投壶,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
徐复祯仍旧绷着脸不理睬他。
可是霍巡已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
味。徐复祯怕拉拉扯扯的被人看见,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校场走。
校场上已经围了许多士兵,见他们过来纷纷让道,徐复祯便轻易地走到了前头去。
京城也有投壶的游戏,不过那都是摆来玩的,那投壶离人的距离不过几步远。
然而军营里的投壶却是实打实的竞技,那投壶离人足有一两丈远,且有蒙眼、背投、数箭并投等各种花样。
徐复祯看得津津有味,忘了自己还在赌气,转过头去问霍巡:“你怎么不上去?”
霍巡摇摇头:“比不过。”
徐复祯有点不服。他怎么会比不过呢?
这时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她回望过去,原来是沈众要亲自上场,顿时点燃了校场的气氛。
徐复祯心想,沈众这种位置的人亲自上阵也是要有勇气的,毕竟要是投不中,那该多丢人呀!
她屏息静气地为沈众捏了一把汗。
沈众拿着数枝羽箭依次投过去,虽然没什么花式,却箭箭不空,场上顿时掀起一阵又一阵潮水般的欢呼。
徐复祯正看得入神,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拉,她蓦地失衡向一旁倒去,正撞进霍巡的胸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亲卫已经围住了台上的沈众。
霍巡将她扣在怀里,一只手探她的左脸:“有没有受伤?”
徐复祯茫然地摇头,想起方才耳边有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她伸手在耳后一摸,那里一束长发已经被齐齐截断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不由腿上一软,幸得霍巡搀住了她才勉强站稳。
“有刺客?”她颤声道。
“别怕,应该是针对沈将军的,只是你差点帮他挡了那飞刀。”
霍巡要安排人去抓那行刺的细作,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一番,把沈珺喊了过来:“世子,你把她带回营帐里,安排你的亲卫守着。”
徐复祯方才死里逃生,现在是谁都不信任,只紧紧攥着他的腰带不肯松手。
霍巡也不放心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只好道:“那你跟着我,等我处理完事情马上送你回帐内。”
徐复祯点了点头。沈珺怕霍巡分不出心去照应她,便也跟在她的身旁。
霍巡先是去看了沈众的状况,好在他的亲卫反应及时,挡下了那柄淬了毒的飞刀,因此他并没有受伤。
那行刺之人方才脱逃时已经被抓住,只是不知军中还有多少这样的细作,因此霍巡召来各军的校尉,命他们先把手下的士兵集结起来清点人数。
徐复祯看着霍巡忙前忙后,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沈珺还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只当她是被方才的骚乱吓到了,便有心说点话来缓解气氛。
他看到徐复祯耳后的一束头发齐齐地在腮边截断,便“咦”了一声:“徐妹妹,这是你们女孩子现在时兴的发型么?还挺好看的。”
谁知徐复祯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也不肯跟他说话了。
待霍巡忙完这边的事,牵住她的手准备送她回帐里,却觉得那手冰冷异常,又看徐复祯一直蹙着眉心,便安慰道:“别怕,营帐里有亲卫在四边守着,很安全的。”
徐复祯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待回到营帐里,霍巡点了烛光,又生起一个火盆,对她道:“你先在这里待着,我要去审问那个细作,晚点再过来找你。”
徐复祯坐在榻上,闻言忙拉住他的手:“等一下。”
她蹙着眉头,露出极力忍耐的表情道:“我的肩膀有点疼,怎么也使不上力……”
“什么?”霍巡吃了一惊,忙按住她说疼的那边肩膀,隔着冬衣也能感受有一块凸起。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方才拉她的时候太急,给她的胳膊拉脱臼了。
他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怎么不早说?就一直忍着?”
徐复祯讷讷:“你刚才一直在忙,我怕耽误你的正事……”
霍巡摇了摇头,平时没见她这么能忍呀,不是被刺猬扎一下都要喊疼么?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这是脱臼了,正回来就好。只是……你穿得有点厚,要脱少两件衣服。”
徐复祯现在肩膀上疼得厉害,哪里还顾得上害羞,连忙伸手去解衣裳的扣子。只是她的右手使不上力,因此那扣子解了半天。
霍巡把火盆挪到近前来,又道:“脱了衣服有点冷,你忍一忍。”
徐复祯忙道:“我不怕冷。”
他已经上前接手解她的衣扣。
许是那火盆离得太近,她又觉得脸上烧了起来。
霍巡小心翼翼地脱了最外面的皮袄,见里面穿的是他上次买的那件淡粉间青绫夹袄,不由笑道:“这衣裳料子一般,你怎么还留着。”
徐复祯脸上被火光烘得红扑扑的,她故作漫不经心道:“忘了扔,下回不穿了。”
霍巡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多作计较,又除下了这件夹袄,徐复祯立刻感到后背一阵寒意袭来,不由轻轻一颤。
他的手一顿,摸了摸脱臼的关节处,又继续解里面那件绫衫。
徐复祯心里砰砰直跳,面色愈发泛起红晕来。她现在只穿了中衣,再脱就只剩肚兜了。
好在他停了手,开始按着她脱臼的胳膊。“会有一点疼,你且忍一忍。”
徐复祯心想:再疼能有现在疼?
她咬着牙,看他抬起自己的胳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肩膀处拉扯出来。她极力忍耐着不叫出声来,忽然——
“监察使……”
一阵冷风伴着沈众那洪亮的声音涌入帐里,人已经掀开了帐帘走进来。
霍巡正抬着她的胳膊回正,来不及腾出手给她披上衣服,只好闪身挡住了沈众的视线。
虽然他反应极快,然而沈众还是瞥到了徐复祯只穿着一件中衣坐在榻上。
沈众神容震动,千想万想也没有料到这两人……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河东这种苦寒边疆,年龄正合适、姿容又好的一对年轻男女,擦出一点火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他也年轻过嘛,非常可以理解。
沈众若无其事地清咳了一声,道:“咳!那个,刚刚谁找我来着?”
说着自顾地退了出去。
徐复祯大窘,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霍巡。
被长辈猜出她的心思是一回事,可是被撞破,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她还只穿了一件中衣,可该怎么解释呀?
霍巡倒是面不改色,他手下用力,给她胳膊转了几下,道:“活动一下肩膀。”
徐复祯依言转了转胳膊,虽还有些酸痛,可是已经没有那种拉扯的痛感了。
霍巡见她活动自如了,便拿起绫衫帮她穿上,一边说道:“你扭伤了胳膊,正骨就是要除衫的。等会儿我跟沈将军解释一下就好了,他会明白的。”
徐复祯低头看他一件一件地给她穿回衣服,忽然生出几分期冀:
被亲长问起她和霍巡的事,她从来都是承认他的。沈众也算是她的长辈,他在沈众那里,能不能不要解释,而是直接认下这段关系呢?
第117章 回京沈众:小情侣简直是当着他隔空打……
翌日中军拔营,天光未亮时分军营里已经人嘶马鸣,搅带得徐复祯也睡不着。
她便让兵卫取了水进来,刚刚洗漱完,又听到兵卫的通报:“监察使,沈将军来了,可方便进帐?”
徐复祯披上外裳,扬声道:“请进。”
沈众这才打了帘子进来,先不着痕迹地在帐内扫了一圈,这才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徐复祯把他的动作看得真切,心下腹诽道:她难道还能在帐里藏人么?
也不知道昨夜霍巡是怎么跟他解释的。
她心里便有些忐忑起来。
沈众跟她商量:“我们要拔营到应丘县,接下来就是收复朔州。这是一场硬战,到时候雁门军营、甚至代州府衙都要充作伤兵营。你就先回真定去吧?”
徐复祯点点头。
如今她已经把代州的后勤处理好了,留在这里用处不大,唯一放不下霍巡在前线。
倘若没有昨夜的事,她就拐弯抹角地让沈众关照一下他了。可偏生又出了昨夜的事,她再提起霍巡,难免不让沈众多想。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这时沈众又问起朝廷的局势。
徐复祯仍是照实向他说了,太后和成王的背后不过是外戚和藩王的争权,中间夹着一个彭相见缝插针地捞好处。
沈众听罢,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将来若是成王压倒了周家,无非是一个废帝自立;
若是周家压倒了成王,外戚坐大,更不可能还政少帝。
沈家的江山什么时候轮到姓周的指指点点?可若是让成王当了皇帝,他心里更不服。
要他效命,他也只愿意给名正言顺的小皇帝效命。
沈众默了半晌,忽然道:“你跟我家芙容长得很像。不过,你的心智谋略,倒是远甚于她,比她哥哥们还强上不少。倘若你是我的孩子,我的爵位倒是要先传与你。”
徐复祯一听他这话,便知沈众是认可了她,河东军已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不由对沈众也亲近了些,顺着他的话道:“其实芙容也很聪明。”
她想起那时对付徐家的计划还是沈芙容帮她筹谋的,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她有将军和姨母保护着,无需用到才智谋生罢了;而我一介孤女,没有父母替我筹谋,纵使天资愚钝,也只能绞尽脑汁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沈众大为纳罕,他还没见过少年得志却这么悲观的人,想了想道:“所谓福祸相依,你有今时今日这番地位,就是拿爹娘跟你换,你也未必愿意吧?”
徐复祯垂眸道:“那还是要爹娘。”
虽然她很小的时候爹娘就过世了,久远到她都记不清他们的音容。可若是能换,她肯定选爹娘。要是有爹娘在,她一定不用走那么多弯路、吃那么多苦头。
沈众干笑两声。把她当晚辈吧,又实打实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把她当同僚吧,有时候又是小儿女心性。他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了。
他斟字酌句道:“斯人已逝,还是珍惜眼前人吧。你这孩子还是有福气的,霍参议跟你挺相配的。”
徐复祯脸色一红,忙分辩道:“昨天那是误会……”
沈众一摆手:“连长辈也瞒么?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我肯定是赞成的。他这个人有用兵之才,只是留在河东有点大材小用,回去京城又恐怕放虎归山。你可得好好笼络住他!”
徐复祯心中一喜,没料到他真的在沈众面前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先前她还隐隐担心他会在河东跟她抢功,把沈众拉拢到成王那边去。可是如今沈众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霍巡就是再立功,那功劳也得算在她头上了吧?
她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冲淡了方才的怅惘。
既然沈众知道了,那她就大大方方地要关照:“将军,那……你能不能别让他上战场?”
沈众嗤了一声:“这话你跟他讲比较合适。参议是文官,本来就不用上阵的。上一回他和伯观去截左日曜王的首级,连我也是事后才知道。”
徐复祯眼见说话这阵,外头天光已渐渐亮起来,便道:“将军,那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一会儿她就该启程回去了。
“四更天的时候他就先行带人去了应丘军营里,恐怕这会儿你是见不到他了。”沈众道,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他临行前说有一样东西落你这里了,请我帮他取回去。是什么东西?”
徐复祯微微一怔,他走了怎么也不来同她打一声招呼?
她心里有气,更不愿意把那只琉璃小老虎给他,只对沈众道:“请将军替我转告他:那东西我收着,他想要就全须全尾地自己回来拿!”
她话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可落在沈众耳朵里,简直是小情侣当着他隔空打情骂俏。
年轻真好啊!沈众心想。
徐复祯从雁门军营回去后,在代州府衙安排好大军的后勤事宜,待了两日便由一支军队护送着启程回了真定府。
其实她如今在真定也没什么事了,应该早些回京去的。可是徐复祯又觉得倘若万一霍巡有什么不测,她可以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去,因此又在真定消磨了半个月。
期间前线传来捷报,朔州也被攻下,中军大营又迁到朔州去了。她见战况如此顺利,又微微放下了心。
其时已至腊月,徐复祯有一日晨起时推开窗户,望着廊下凋蔽的花树,恍然觉出自己已离京快三个月了。
京城的消息是时时有人送到她手中的,然而雪路难行,那送进来的消息都是四五日前的。朝里虽没有闹什么大动静,可看着这些过时的消息,她心里总归是不够踏实。
徐复祯当即下了决心要回京,她跟常夫人和承安郡王打过招呼,次日便回京。
腊月雪重,她的车驾足足走了七八日才回到京城。
徐复祯如今在外面开了府,一回来肯定不少宾客要登门拜访。她是最不耐烦应酬的,便没有回徐府,直接进了宫。
到了宫里已是申正时分,小皇帝正在上课。如今少师在外,每日经筵的两个时辰是由十月初到任的少傅来给小皇帝讲书。
徐复祯一问,那少傅果然是翰林院的王清昀。
甫一回宫,她来不及回寝殿歇息,便先去坤宁宫给太后请安。她这一趟回来得急,根本没有让人提前送信。
因此她往坤宁宫去的时候,那宫女才得了信,匆匆往暖阁去给太后通报。
此时坤宁宫东暖阁烧着地龙,熏着暖香,周太后倚坐在罗汉榻上,正跟文康公主和新近回京的沈芙容闲话家常。
沈芙容两年前嫁给秦凤路安抚使的长子,如今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一张冷艳的脸庞多了几分娇媚,倒是比她少女时期更加温柔了。
文康公主因为徐复祯的关系对沈芙容不冷不热,好在太后一直问东问西,因而也不见冷场。
这时宫女匆匆掀帘进来,恭声道:“禀太后娘娘,徐尚宫回来了,正往坤宁宫过来呢。”
沈芙容还未反应过来,文康公主已经噌地一下站起来:“什么!我出
去避一避。”
太后往常是最怕她们见面的,然而当着沈芙容的面,她又觉得女儿的这个反应有些丢人,便沉声道:“避什么。只要你别再闹什么事出来,哪个有闲心管你?”
文康公主被太后这么一说,面子顿时有些下不来,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沈芙容暗自纳罕,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这会儿工夫徐复祯已经打了帘子进来。她带进来一身风雪气,倒是让屋里的三个女人心神为之一凛。
徐复祯随手脱下外袄递给宫人。她没料到会在此见到沈芙容,眼神先是亮了亮,再瞧见到文康公主,眸光又是一沉。
她之前失忆时跟太后说过想见文康公主召见便是,如今也不好出尔反尔,便收回目光,走到太后面前施了个大礼。
太后给她赐了座,又细细端详着她:“北地果然苦寒,哀家瞧着你瘦了不少,脸都尖了。”
徐复祯笑着谢过太后的关怀,挑了些河东有趣的事情说给太后听。她本来没怎么出去玩过,只在代州逛了一回城隍庙会,因此话里有好多是自己脑补出来的东西。
沈芙容听得直抿嘴笑,没有直接戳破她的话,只是笑问道:“你见着我爹娘没有?他们二老可还好?”
徐复祯答了她的话,又问她怎么突然回京过年了。
沈芙容一双秀目斜乜着她,冷哼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往秦凤路借了两万兵马?托你的福,你姐夫现在带着兵去河东打仗了,我自然只得回京城过年了。”
徐复祯眨眨眼笑道:“这可怪不得我。枢密院下了调令,派谁去是安抚使说了算的。许是你家那位阿翁要姐夫去建功立业,好赶紧给你封个侯夫人呢?”
沈芙容笑骂她:“听说你现在可了不得,果然嘴皮子利索得很了!”
她们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文康公主更是面色铁青,待要离开又怕引起徐复祯的注意,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好在这时太后道:“你们姐妹俩好好在这说说话,哀家有些乏了,文康你扶哀家回去歇着。”
文康公主如蒙大赦。
倒是沈芙容有些不安,觉得方才她们自顾说话的行为有些越礼了。
徐复祯却不以为意,待太后母女离开后,她继续跟沈芙容叙别。
沈芙容纳闷道:“公主见了你怎么跟耗子见到猫似的?”
文康公主在她印象里可是天之骄女,从来只有别人讨好公主的份啊!
徐复祯漫不经心道:“公主从前骄纵惯了的,如今朝廷变了天,她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沈芙容暗自心惊,这个天,该不会是她表妹吧?方才连太后都对她分外礼敬。要知道周家的人从来都是眼高于顶,哪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时候?
徐复祯对此是习以为常的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缠着沈芙容问她的近况。
沈芙容便慢慢跟她话起家常。
她去年得了一个女儿,取了个乳名叫“雪团”。这趟回京也把雪团带回了京城。因为她夫家在京城的宅子久未住人,她这一趟还是住在郡王府。
如今郡王妃正忙着给沈芮容备嫁妆,她带回来的人又多,孩子又吵,倒觉得住在郡王府有些打扰,想早点修葺好自家宅子搬回去。
徐复祯格格直笑:“‘雪团’,这名字怎么那么像狸猫的名儿?”
沈芙容瞪了她一眼,嗔道:“你有个长辈的样子么?是她祖母说贱名好养活,可我的女儿,能叫猫儿狗儿么?便折中起了个雪团。大名还要好好琢磨呢。”
徐复祯收了笑,又支着颐道:“你想搬出去的话,不如搬去我的宅子住吧?我的宅子在崇仁坊,三进的院落。平时我住宫里,那宅子平白空着,不如便宜了你。”
沈芙容闻言大喜,自然没有跟她见外,当即商议了搬迁的事宜。
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天,徐复祯看香漏已近酉时,便跟沈芙容告了辞。
回到乾清宫,小皇帝刚好下了学,正碰上王清昀,徐复祯便问他这两个月小皇帝的读书近况。
王清昀一一答了,徐复祯见他谈吐隽雅,条理清晰,心中颇为满意。问过了小皇帝的事,她又顺口道:“思如最近怎么样?”
王清昀垂手道:“内人一切都好。就是害喜比较严重,不太吃得下东西。”
徐复祯随口道:“宫里做的梅子姜很是开胃,又能御寒,要不要给你带点回去?”
王清昀忙摆手道:“不必了,这不合规矩。”
徐复祯气闷。宫里赏臣子一点东西不是很正常么,哪里不合规矩了?他这么避嫌,将来可怎么为她所用呀!
她又看着身旁懵懂的小皇帝叹了口气:算了,能把皇上教成材就谢天谢地了。
待到休沐日,她亲自带了一罐梅子姜出宫,遣人送去给秦思如。
沈芙容已经搬到了她的府邸,素来清寂的徐府一下子热闹起来。沈芙容亲自抱着雪团到大门迎接她。
雪团一岁了,已经能说好几句话,却还不大会走路。
徐复祯一见到她就喜欢上了,这孩子生得真如雪团一般,只有两枚清澈的大眼珠乌溜溜的,用红绦子扎着两条冲天辫,如年画娃娃般可爱。
她抱了雪团回屋,逗着玩了一会儿,水岚又过来报:“四小姐来了。”
徐复祯听说秦思如来了,又忙让请进来。
秦思如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隔着冬装都能看出肚子微微隆起。她是快做母亲的人了,因此看见雪团便分外喜欢。
沈芙容从前对秦思如不屑一顾,如今两个人有了共同话题,倒是分外聊得来。徐复祯在一边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秦思如抽了空悄悄对她说道:“祯姐姐,你还记得王姑娘么?我祖母那边的表姐。”
徐复祯眼皮一跳:“她怎么了?”
“她之前不是在文康公主的逸雪阁么?好风光过一时的。”秦思如压低声音道,“后来公主失了势,她待不下去了又回了王家去。只是听说她跟家里的关系闹得很僵,你猜最近怎么着?”
秦思如卖了个关子。
“怎么着?你快说呀。”徐复祯最讨厌别人钓她胃口。
“她被她爹许给了顶头上司当续弦!”秦思如知道王今澜曾经和她有龃龉,因此有些幸灾乐祸,“那中书侍郎虽然位高权重,可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听说最大的孙女都出嫁了。咱们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快入土的老头子?”
徐复祯怔然,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上次在万寿行宫,王今澜找她投诚,说过一些王家的事以及对家里的抗争。
徐复祯虽然绝对不会原谅这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可是也觉得王岸祥实在是太无耻了,简直是把女儿当礼物送啊!也难怪王今澜养出那种扭曲恶毒的性格。
“不过这桩亲没有做成。”秦思如又道,“听说王姑娘在雪地里躺了一天一夜,抬回去的时候发了肺热,咳了好多血出来,亲是说不成了,王家表叔把她丢到了废弃的屋子里养着,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唏嘘。
徐复祯却觉得心境豁然一亮。她觉得王今澜这个结局至少比嫁给那个老头子令她舒心。
王今澜如今的处境,真跟她前世不谋而合,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呢?
她不是没想过收拾王今澜。凭她现在的能力,就是把人杀了都行。可是这一世,王今澜并没有机会伤害她,她不知道该不该这么极端地报仇;
或者在全京城的贵族面前狠狠羞辱王今澜,就像她当初折辱自己一样——可是她没有那种无聊又恶毒的兴趣。
所以她迟迟没有动手,任由王今澜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膈应她。如今老天也看不下去要为她报仇了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蓦然流下两行清泪。
秦思如心想:祯姐姐真是不计前嫌,竟还为王姑娘的遭遇落泪。
不过,这件事情倒是提醒了徐复祯。
她喊来锦英,要她想办法去弄一张长兴侯那个外室谢娘子的画像过来。
她在真定府的时候,有意誊了一张从前谢妃的画像。她想对比一下看看那位谢娘子跟谢妃有无相似之处。
过了两日,锦英送来了画像。
徐复祯将那张熟宣纸展开一看,里头工笔描绘着一个姿容极美的妇人,虽然看得出年纪,却分毫不影响她的风韵神采。
只是一眼,徐复祯浑身的血便凝住了:
那斜长的眉、上挑的丹凤眼和微翘的唇角,简直跟秦萧一模一样!
第118章 身世宗之宗之,多么承载厚望的名字。……
徐复祯“啪”地一下合上手中的画像,整个人虚脱地靠在了椅背上。
秦萧不是徐夫人的儿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可那张画像分明地骗不了人:大姐姐秦念如和惠如、秦芝都是圆眼睛、丰润的唇,和她们一母同胞的秦萧却是长眼睛、薄唇。
她很早就发现这点了,可那时在她眼里秦萧就是侯府最特别的存在,而那份区别于秦家儿女的清冷气质只是为他的特别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一般人,又有谁会往这层去想呢?
徐复祯拈起茶杯仰头饮尽,已经半凉的茶水入腹,神思渐渐清明起来。
倘若秦萧是谢娘子的儿子,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往近了说,他把她派去调查谢娘子的人都弄死了——因为秦萧不能让她知晓他的身世;
往远了说,前世徐夫人病了三个月就撒手人寰——难保不是秦萧动的手脚。
可是,谢氏的家又不是徐夫人抄的。姑母对秦萧还不够好么?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吧,甚至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
“砰啷”一声,她手中的敞口瓷杯竟应声碎裂。那薄
胎茶杯的碎片极其锋利,瞬间将她的手指划破,殷红鲜血汨汨冒出来,覆在霜雪般的纤指上,一片刺目的红白。
水岚应声走进来,忙取了帕子给她包着手指,又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徐复祯对着手上包着的帕子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让水岚去架阁库把当年谢家的卷宗找出来给她看。
论起来,谢家那会儿已经是平贞朝的陈年往事了。
平贞二年,吏部的谢尚书因弄权舞弊、卖官鬻爵被判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奴。
看起来是一桩普通的罪案,然而徐复祯知道,当初恰逢平贞帝即位,天子更迭总免不了一场洗牌。
谢尚书是另外一位王爷的老师,被清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长兴侯府的老侯爷是平贞帝的心腹之臣,与谢氏阵营不同,两家应该不会有来往才对。
徐复祯又对着那份卷宗的细节琢磨了半日,慢慢拼凑出一个真相来:
如今的长兴侯府是平贞帝登基后所赐,而当初秦家的旧宅正好与谢家府邸为邻。
那被充作官奴的女眷中,有一位闺名素屏的姑娘时年十七,正好对得上长兴侯的年纪。
谢素屏与长兴侯应该是早就认识,甚至很可能已经互通心意。所以谢家出事以后,长兴侯才会顶风作案把她从教坊司接出来养在了外面。
可是那个时候,长兴侯府已经在跟徐家议亲了。他长兴侯顾念旧情,何曾想过这样对姑母是否公平?
平贞三年姑母嫁到秦家,平贞五年秦萧出世。
徐复祯觉得,姑母既然知道谢素屏的存在,应该不会不知道秦萧的事。
可是,姑母为什么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容许一个私生子占了世子的位置?
她非得把这个事情弄明白不可。
腊月廿三一早,徐复祯出了宫往长兴侯府去。
侯府的门房一见到她,点头哈腰地说道:“徐小姐回来了!不巧今儿夫人出去了!”
今日是南斗诞,徐夫人每年都要去平霄宫参加法会的。不过,她这趟过来也不是找姑母的。
徐复祯到了兴和堂,把徐夫人的乳母邹嬷嬷叫了过来。
邹嬷嬷如今在侯府荣养晚年。她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之下,乍见徐复祯端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恍如见到少女时期的徐夫人。
“嬷嬷请坐。”徐复祯开口请邹嬷嬷坐下。
她这才回过神来:“啊,是祯小姐。”
徐复祯打量着邹嬷嬷,她六十开外的年纪,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面上两道深深的皱纹,使她的不苟言笑之外又平添了一层严肃。
她从前在侯府时,与秦家姐妹最害怕的就是邹嬷嬷。
然而,在如今的她眼里,邹嬷嬷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仆妇罢了。
“嬷嬷,我问你。”徐复祯不紧不慢地开口,“你知不知道世子不是夫人所出?”
“祯小姐这是什么话!”邹嬷嬷几乎是马上否定了她的话。
徐复祯一看这反应便知道她蒙对了。
她紧紧逼问道:“保宁坊那个谢娘子才是世子的生母吧?一个外室子,占着姑母名下嫡长子的位子,嬷嬷竟然还替他遮掩么?”
邹嬷嬷眼神闪过一丝慌乱,摇摇头道:“没有这种事,世子就是夫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嬷嬷,姑母是你从小喂大的吧?姑母对你也很好吧?”徐复祯耐着性子道,“你明知道真相,难道就忍心看侯府这样欺负她?”
邹嬷嬷垂着头涩声道:“祯小姐,那些都是陈年往事了。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夫人也不会想让你知道的!”
徐复祯好整以暇道:“嬷嬷不肯说,那我直接去侯爷面前问了。要是侯爷也不肯说,那我就以私藏罪奴之名把他下狱,让大理寺来问。”
说着,她索性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快要踏出门槛时,邹嬷嬷忽然颤声道:“等一下。”
徐复祯回头看她。
邹嬷嬷深吸一口气,将往事娓娓道出。
当初徐夫人刚嫁进侯府时,跟侯爷是琴瑟和鸣过一时的。过门一年徐夫人生了长女秦念如,没过多久又怀上了第二胎。
刚怀上不久,老侯爷就病逝了。长兴侯袭了爵,却成日里往外头跑。徐夫人派人一查,才知道他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肚子都快显怀了。
徐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她当即闹着要回娘家,是长兴侯跪地认错,承诺那女人生了孩子就把他们全部送走,她这才忍了下来。
谁知怀胎八个月的时候,她父亲徐骞一场急病也去了。双重打击之下,徐夫人早产了,虽然是个男孩,可是一生下来就没了。
长兴侯趁着徐夫人没醒转,抱了个健康的男孩过来充当她的孩子。可徐夫人又不是第一次做母亲,哪能看不出这是个足月的婴儿?
她产后身子虚弱,娘家大哥又忙着父亲的丧仪,便是想闹也闹不起来。她背着人哭了几回,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后来,长兴侯承诺的把那个女人送走也没有履行,逢年过节,他还总是要到那边去。
从那以后,徐夫人和长兴侯虽然人前还相敬如宾,可是感情已经彻底破裂了。
徐复祯气得直抖。
“姑母为什么要吃这个哑巴亏?”
“祯小姐,你还太年轻,不懂夫人的难处。”邹嬷嬷摇了摇头,“那时候老爷已经走了,除了夫家,她还有什么倚靠?就算舅兄愿意给她撑腰,可事情闹大了有什么好处?夫人已经有了大姐儿,不得为大姐儿考虑么?”
徐复祯鼻子一酸。这就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娘家和夫家但凡有一个不靠谱,哪怕是出身高贵,一样有吃不完的苦头。
可她还是不甘心:“那为什么不把那个孽子弄死?让他这样平白占了世子的位置!”
宗之宗之,多么承载厚望的名字,竟然给一个私生子顶走了。
邹嬷嬷叹息道:“我也劝过夫人。倘若是个女孩便罢了,又是个男孩,将来要袭爵的。婴儿夭折是常有的事,不如到时候再生一个自己的骨肉。可是夫人心善,觉得孩子总是无辜的。好在世子如今也成了材,不算枉费夫人这般栽培。”
“无辜?”徐复祯冷笑。秦萧只怕比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还要狠辣十倍。
她一刻也坐不住了,遽然站起来,又叮嘱邹嬷嬷道:“嬷嬷,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要声张,只当我没来过。”
邹嬷嬷正怕她出去到处乱说呢,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徐复祯出了长兴侯府,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却心神茫然起来。
她知道了这桩旧事,可是又该怎么办呢?
对姑母而言,如今是最好的局面,她贸贸然打破了,姑母会理解她吗?可是,她绝不能等到秦萧真的伤害姑母了再动手。
鬼使神差般的,她想去会会那个谢素屏。
徐复祯没有上自己的马车,而是在街边车马行雇了一顶轿子:“去保宁坊。”
到了保宁坊,徐复祯问了几个人,顺利找到了那谢娘子的宅院。
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谢宅也是一间不起眼的民居,白墙黛瓦,墙头蔓伸出蔷薇花的架子,门口植了两
株玉兰。
如今冬日万物萧索,要是夏日开花的时候,倒是会分外幽韵雅致。
她站在外头扣响了黑漆木门。
一个老妈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个陌生的女子,不由戒备道:“姑娘找谁?”
徐复祯不语,在外头把那门一推,她身材纤细,一下子挤了进去。
那老妈子急了,上前攀扯她:“你是什么人,怎么敢擅闯民宅?”
徐复祯在河东这些日子可不是白待的,她借力把那老妈子一下推到了地上,人却往屋子里头闯。
一个年轻的婢女闻声出来,忙拦住她道:“你是什么人?”
徐复祯不跟她动手,却指着自己身上的银狐翻领披风对那婢女道:“弄坏了你赔。”
那婢女一愣,虽还作势要拦,却不敢再碰到她。
徐复祯长驱直入闯进了室内。
屋子里清一色的紫檀黑漆家具,烧着银丝炭,熏着木樨香,端地是从容雅贵的做派。
一个紫衣美妇斜倚在贵妃榻上,见到贸然闯入的徐复祯,先是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微笑着开口道:“你是徐家的小姐吧?有失远迎,请坐。”
她的声音如泠泉漱石,柔婉又不失清妙,那温和的态度倒是叫徐复祯一愣。
徐复祯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倘若这女人不识好歹,正好代姑母教训一下她。
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女人实在生得很美。那一双凤目氤氲着笑意,竟有七八分像从前秦萧笑望她的眼神。
徐复祯没有依言坐下,只是冷觑着她,道:“你就是长兴侯的外室?”
谢素屏无奈一笑,道:“妾身如浮萍草芥,得一处栖身之所而已。侯爷大义收留万不敢辞,又多亏夫人怜悯,许我这处安身之地。”
她秀目低垂,一副我见犹怜的情态。虽是笑着,已尽然道出了半生的无奈。
徐复祯胸中之气未消,可是对着这番低姿态的话,她也挑不出错来。
谢素屏曾经也是高门贵女,一朝零落成泥,抄家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
无论她是否愿意,长兴侯要收她做外室,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她生孩子,她能拒绝么?长兴侯要把她的孩子送走,她能拒绝么?
说来说去还是怪长兴侯。
徐复祯有些后悔这趟来得冲动。她方才被邹嬷嬷的话气昏了头,只想着过来看看这位秦萧的生母。
可是见了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徐复祯完全没想过。
什么计划都没有,反而还先打草惊蛇了。
她心中正懊恼着,这时谢素屏又柔声笑道:“你这趟过来,夫人应该不知道吧?我想你应该也不爱喝这里的茶,就不多留你了。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徐复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样的善解人意,难怪长兴侯会喜欢。可眼下谢素屏确实是解了她的围,她不得不下这个台阶。
徐复祯冷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她刚走出坊门,正准备到街上雇一辆马车,身后忽然响起细雪踏碎的声音。
徐复祯额前的碎发微微竖了起来。
身后之人冷笑道:“你挺聪明啊。”
是秦萧的声音。
徐复祯心里狂跳起来。
她身边什么人也没带,又在这远离皇城的地方,这时候不能激怒秦萧。
她没有转身,只是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世子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早就知道姑父养了外室?”
秦萧久久不语。
徐复祯突然后悔自己的失言。秦萧极爱面子,她说他的生母是“外室”,他一定很不高兴。
天上徐徐飘起了雪絮,有些落在她的颈窝里,被体温一激渐渐化开,寒意透过脖颈一直渗到心里去。
“都查到些什么了?”秦萧又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浸在雪天里,也是冷的。
徐复祯心里没来由地恐慌起来。
他会像解决那两个调查谢娘子的人一样,把她也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吗?
她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一切,自己还没开始享受过呢。
她还没帮姑母报仇呢。
她还没等到霍巡凯旋归来的消息呢。
她低着头,“啪嗒”落下一串热泪,在雪地里洇开几朵泪花出来。
秦萧冷笑一声上前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跟他对视:“祯妹妹,你在朝堂上打压我不是挺狠的么?怎么这会儿知道哭了?”
徐复祯抽噎一声想止住泪水,可是她又痛又怕,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汹涌而出。
秦萧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一双琉璃珠子般清透的眼眸隔着水光望着他,恍然回到从前他们还两心相许的时候。
她受了委屈,就会这样在他面前哭。
绝不哭出声的,眼眶里半含着清泪,真成了波光粼粼的秋水眼。
他爱这端凝的姿态,因此总是故意引她哭。她那爱哭的个性,全赖他一手栽培。
可旁人却只道他是个好哥哥,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任性。
他手下的钳制微微松了一点,凤目仍是沉沉望着她:“你都知道多少了?”
徐复祯抽噎着说道:“你爹背着我姑母养外室,我、我只是想过来给姑母出口气。可是、可是她的人拦住我了,我没见到她。”
秦萧“唔”了一声。
“那看来你是全知道了。”他忽然冷冷道。
徐复祯悚然一惊。
秦萧嗤笑了一声:“你在宫里这么久,怎么演技还是这么拙劣?说谎都不会。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他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往外走。
徐复祯挣脱不得,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直至来到一辆平顶马车前,她这才意识到秦萧是准备囚禁她。
徐复祯一手抵着车轼,一边尖叫道:“秦萧,你疯了!你敢抓走我,宫里不会放过你的!”
秦萧冷笑:“抓你?你只是回侯府的时候正巧染疾,留下来养病罢了。宫里手伸不到那么长。”
徐复祯心中愈发恐慌起来,秦萧还在攥着她的手往马车里拉,她干脆冲着他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秦萧骤然吃痛,扼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徐复祯趁机挣开来。可秦萧已经一个掌刀劈在她的后颈上,她瞬间眼前一黑,意识随着消失。
原来咬人还会挨打。她昏迷前如是想到。
第119章 软禁“你说什么?你是他的人了?”……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被人抱进了马车里。厚重的车帘一关,隔绝了外头阴冷的雪天,她整个人随着意识一同堕入无边的黑暗。
再醒过来时,她浑身的骨头僵得发麻,脑袋更是胀疼得厉害。
徐复祯半睁开眼,盯着面前罗帐上的祥云纹看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凝聚了神思。
她眸光微动,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花梨木雕花架子床上,没有熏香,也没有烧炭,屋子里弥漫着润冷的气息。
对面的壁厢里安着透光的水晶琉璃镜,折映出桌边身姿清绝的人影,他身侧的铜炉咕嘟咕嘟地烧着水,升腾起来的白雾影影绰绰地罩住了他的神情。
这里是秦萧住的清风堂!
徐复祯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回头望桌边的秦萧望去,他也正好举目看过来,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
秦萧竟然真把她带回了侯府。他想干什么?
徐复祯心下思忖着,此刻应该稳住秦萧,待他放松了警惕,跑出清风堂见到姑母的人就能脱身了。
可她如今对秦萧痛恨至极,要她说软话,无论如何也是开不了口的。
秦萧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捏住她的双颊迫使她抬起头。
“你跟人私通、一声不响地进宫、还在朝堂上打压我,这些我都忍了。”秦萧咬牙切齿,“为什么手要伸这么长?为什么要去查我的身世?”
徐复祯惊恐地看着他目眦欲裂的模样,颤声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秦萧冷笑:“我要怎么相信你?”
徐复祯也冷静了下来,陪着小心跟他周旋:“这是你们侯府的家务事,姑母都没意见,又把你当亲儿子。我再捅出去,岂不是扎姑母的心?”
秦萧可不吃她这套,眼神在徐复祯脸上逡巡片刻,忽然道:“我给你两条路。”
徐复祯虽然知道肯定没有什么好选择,仍不免被他的话提起一颗心来。
“第一,嫁给我。我只相信夫妻同心……”
“第二条呢?”徐复祯直接打断他。
秦萧的眸光沉了沉:“第二,我让你永远闭嘴。”
“你怎么敢?”徐复祯惊呆了。
“我怎么敢?你以为你多重要?我敢动你,自然有法子摆平外面的人。”
他那乌深的眼眸仿佛要将她烧穿似的,“你好歹是侯府养大的。就是不慎跌死了、病死了,侯府自有说法,旁人又有几个管得着?你的靠山,周家、还是彭家,你觉得他们愿意花多大功夫为你讨公道?”
徐复祯又惊又怒:“旁人管不着,我姑母难道也管不着么?你敢动我,她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秦萧忽然快意一笑,清俊的面容透出几分扭曲来:“我还真是期待。倘若母亲知道她的心肝眼珠在我手里香消玉殒,你说她会是什么反应?”
徐复祯下意识地往床里头一挪,不可置信道:“为什么?姑母待你还不够好么?你为什么那般恨她,要这样诛她的心!”
“恨?”秦萧长眉一挑,却又摇了摇头。
“不,我爱她。我比任何一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都爱她。若说恨,我只恨她为什么不是我亲娘,我只恨她为什么不能全心全意地待我好!”
徐复祯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她待你还不够全心全意?侯府人多口杂,可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你的身世,姑母对你甚至比对芝表弟要好多了!”
“她要是真对我好,怎么会这么随意安排我的婚事?”秦萧面色沉郁地盯着她看,“在我还不能做主的时候,就被塞了一个寄人篱下的未婚妻!”
徐复祯浑身一颤。
“若说唯一值得慰藉的地方,那就是我还算喜欢你。”秦萧伸出手想要抚上她的脸颊,她却愈发往角落里缩,让他的抚摸落了个空。
秦萧的手停在半空,又继续道:“祯妹妹小时候是真讨人喜欢啊,长得可爱,嘴巴又甜,又善解人意。可这是上不得台面的优点,还不够格当我的妻吧?”
“你不喜欢,可以拒绝啊。”徐复祯觉得屈辱极了,又不敢惹怒他,只好小声为自己分辩,“我又不是非要倒贴你。”
“拒绝?我怎么拒绝?”他冷觑着缩在角落里的徐复祯,“你知道么,有一次母亲跟我爹吵架,我亲耳听到她说,她是把我当女婿养的。”
他一把将她从床帏里面拽出来,怒声道:“她把我当女婿养!原来我从她那里得到的爱,还是托你的福啊?”
他冷冷看着跪伏在床畔瑟瑟发抖的少女,她身上杏色的衣裙铺陈开来,看上去像一朵飘零的花瓣。
“我堂堂侯门世子,竟要托你一个孤女的福,才能获得一点母亲的爱,这说出去多可笑啊?你甚至都不是她生的!你只是身上有一点她的血脉罢了!可是为什么我身上流的不是她的血?为什么我的生母就是一个罪奴?”
他到底在发什么疯啊!
徐复祯受不了了,忍不住呛了他一句:“那现在不是遂了你的意么?你不用娶我了,姑母也没跟你断绝母子关系吧?她对你不是一如既往地好么!”
“一如既往?”秦萧嗤笑一声,“我跟她二十年的母子情谊,还比不上她那个野生女婿的一面之缘。”
什么野生女婿?徐复祯有一瞬间的茫然。
“往年府里做衣裳,什么好料子都是先紧着我。可今年做冬衣只裁了一匹明光锦裘,做的一套衣裳竟然给了姓霍的!”
徐复祯吃惊地听着秦萧的控诉,男人的嫉妒心都这么强么,只是一套衣服而已啊!
她忍不住道:“你完全可以自己去裁一套啊。”
秦萧听着她的打岔,恼怒地说道:“重点不是衣服!你姑母多偏心啊,我和她做了二十年的母子,每日晨昏定省;就因为你移情别恋,她就把你的奸夫当亲儿子来疼,连我都要靠边站!”
这不是应该的么?
徐复祯心中不以为然,他本来就不是姑母的儿子啊,享受了姑母的关爱这么多年,给霍巡享受一下怎么了?
她偏过头去,不悦道:“你自己也不想要这纸婚约,就别一口一个私通、一个奸夫了。”
秦萧狭长的眼眸斜睨着她。
比起被强塞一纸婚约,他更受不了被这个他看不起的未婚妻抛弃。
更令他难受的是她离开之后反而愈发绽出令人着迷的光彩。
凭什么在他身边的时候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金丝雀,离开了他反而变成了迎风生长的小树?
他忽然一笑:“现在我改主意了。我不要别人强塞的婚约,但是我要我自己选的女人。”
徐复祯被他气笑了。他凭什么到现在还觉得她是个被挑选的角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撇下去的嘴角落在秦萧眼里便有了分外讽刺的意味。
他低头凑近前去,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怎么?嫌我是个外室子,身上流着低贱的血,配不上你?”
徐复祯还真膈应这个,不过膈应的是他爹的血脉。可他靠得如此近,炽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脸上去,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慌。
她垂下眼眸不敢说话。
秦萧的眸光一沉:“还是说放不下你那见不得光的情人?”
徐复祯摇摇头,鼓起勇气道:“我谁都不嫁!我在宫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受嫁人的气?”
秦萧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有些戏谑地笑道:“你真以为……你在宫里好好的?你如今左右逢源,只不过因为你做的事刚好是他们想让你做的罢了。说白了你就是一只手套,有用的时候人人捧着你;等你没用了,信不信他们割席比谁都快?”
徐复祯不语。
他话是没错,可说得真难听。霍巡就不会这样说她。
秦萧慢慢直起身子,不紧不慢道:“趁你现在还没把成王得罪狠,嫁过来我还护得住你。等王爷真的着了恼,你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谁要他护了?
说来真是可笑,前世她对他死心塌地,他却弃如敝履;姑母对他百般呵护,他却恩将仇报。
如今她要一别两宽,他偏要来穷追不舍;姑母对别人好了点,他倒又生出孺慕之情来了。
可见这个人骨子里就是贱的。
徐复祯抬起头来,透过他那清俊挺直的侧颜看向窗外的天色。
今日是阴天,白日里都阴沉沉的,看天色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只是出来这么久,如今也少说过了申时了。
她心中焦急,在这里待得越久,还不知要激出他什么疯性子。
徐复祯急于脱身,语气也不由放软了一些:“世子,你放我走吧?你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也绝对不会再去打扰谢娘子了。”
秦萧转头看她,微微一笑道:“可以。我等会儿找人来把婚书写了,你按上指纹,我马上派车送你回去。”
徐复祯咬牙:“不是说了我不嫁么!”
“由不得你。”秦萧脸色沉沉。
他不指望一纸婚书能束缚住她。然而,只要一想想霍巡看到这纸婚书时的脸色就够他快意了。
徐复祯并不分辩,只是小声坚持她的立场:“你写一张,我撕一张。”
“你心里想着他,我知道。”秦萧勾起一抹阴郁的笑容,“可是他敢娶你么?他甚至不敢让王爷知道你们的关系。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你都视若珍宝,真不知道他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
又来了!秦萧又开始在她面前诋毁霍巡。
徐复祯本来盘腿坐在床榻上,她不爱听别人说他不好,便转过了身子去,无声地表达抗议。
秦萧忽然上前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来。
她冷不防被他一碰,碎发蓦地竖起来,下意识地尖叫
了一声,抬脚就往他的胸口踹过去。
秦萧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两人离得又近,因此结结实实挨了她一脚,胸口闷闷作痛。
他一把捉住她的脚腕,冷笑道:“这么怕我碰你?”
徐复祯见秦萧脸上的愠色,知道这回是真把他惹恼了。
她双唇轻轻颤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悄悄地往里面挪。可是只挪了两寸距离,秦萧掣着她的脚腕往外一拖,将她整个人拉到他的面前。
他欺身压下来,不容抗拒的气息兜头笼住她。徐复祯吓坏了,不停用手肘推他,语无伦次道:“快起来,快滚开,别碰我!”
她越是反抗,秦萧越是着恼:“碰一下都不行?你要给他守身如玉?”
他口中说着,还非要去剥她的衣裳不可。
徐复祯被他半压着,本就使不上力,虽然极力地反抗,可他一手钳制着她,另一手解她的衣扣,三下五除二将外面的夹袄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她身上骤然一冷,心里更是发急,口不择言道:“你、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你就是碰了我,我只当是被狗咬了。等我出去,我把你全家抄了!”
不知是哪句话奏了效,身上的威压骤然消失。秦萧蓦然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你是他的人了?”
徐复祯恨恨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本想穿回夹袄,可那衣裳已经被甩到地上去了。
她只好忍着身上的凉意,昂着下巴看他:“对!你要敢碰我,有本事杀了我,不然出去我跟你没完。可你要杀了我,霍巡也不会放过你。你自己思量吧!”
秦萧只听到了第一个字,猛然转身踹倒了桌边还在烧着水的铜炉。
“砰”的一声,那炉子里的红炭伴着白铜茶壶上的沸水洒了出来,落在黛蓝色团花地毯上,“滋滋”地冒起白雾来。
他又开始发疯了。
徐复祯默默地挪到了角落里,双手抱膝坐着,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秦萧。
“他连名分都没给你,他就敢?”秦萧愤怒极了,他转头回来盯着她,“你姑母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梅花凳。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你还当他是为了你去的河东?等河东和西川都为王爷所辖,你和你的靠山好日子就到头了!”
徐复祯才不听他挑拨离间。河东现在是她的,周家也根本不是她的靠山。
秦萧越说越来气,沉着脸道:“是他引诱你的对不对?”
徐复祯还没开口,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秦萧面沉如水地看着她,见她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鼻尖冷得微微发红,眉宇间还透着几分天真,更是一阵胸闷气短:
连被他碰一下反应都那么大,竟然就愿意跟霍巡暗通款曲?霍巡也真好意思碰她啊!
他忽觉意兴阑珊,捡起地上的夹袄扔到她面前,转身摔门而去。
他这就走了?
徐复祯往窗外一瞥,如今应该快到酉时了,他要去官署散值,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只要这时离开清风堂就能脱身了。
她忙把衣裳披了起来,静坐了半刻钟,估摸着秦萧应该已经离开了,便下床穿好鞋子,小心地越过地毯上的狼藉往门口走去。
谁知她刚靠近门口,那雕花隔扇门蓦地被推开,倒把她先吓了一跳。
秦萧的婢女绮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冷不防与徐复祯迎面碰上,手中的热水差点溅了出来。
绮纹一步跨进门槛,口中笑道:“徐小姐,世子让奴婢过来给您梳洗。”
徐复祯看着那扇门被她足尖抵着,正要缓缓合上,忙伸出手去拦:“我要出去。”
绮纹忙道:“世子吩咐过了,不许小姐出去的。”
她又压低了声音:“外面有人守着的。”
徐复祯泄了气,只好由着绮纹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拧了绫巾来帮她净面,又打散了头发给她重新挽发髻。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绮纹聊天:“姑母去参加南斗诞回来没有?”
“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徐复祯低声道:“绮纹,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绮纹摇摇头:“世子派人在外头守着,奴婢说了不算的。”
“这还不简单?”徐复祯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咱俩身量差不多,让我穿上你的衣服出去,我只要见到姑母就好了。”
绮纹连忙摆手:“小姐别为难奴婢了,让世子知道了奴婢就完了。”
徐复祯立马承诺不会牵连她。软磨硬泡了一会儿,绮纹就是不松口。
她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一冷,推说绮纹的头发挽得不好,要她重新挽。
绮纹只当她在发脾气,也只好依言拆了重新来过。
直到徐复祯看着镜子里新挽的发髻跟绮纹的有五六分相似,这才点头放开了她了。
绮纹于是开始收拾地毯上的狼藉。
徐复祯悄悄走到窗边,搬起那尊一尺多高的天蓝色梅瓶,对着绮纹的后脑一咬牙就砸了下去。
“哐啷”一声,那瓶子顿时四分五裂。
绮纹应声倒地。
外头已经响起两道男声: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徐复祯心里慌极了,口中先斥责道:“收拾个东西怎么笨手笨脚的?这是汝窑的瓶子,砸碎了你赔得起么?”
那外头听得她的声音,只当是绮纹失手砸碎了瓶子,便不再言语。
徐复祯忙把绮纹拖到榻上,一边剥她的外裳,口中还一边责骂道:“亏你还是世子房里的大丫鬟,做事这么不稳重,这瓶子卖了你都赔不起!”
她本不怎么会骂人,因此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
等她换上了绮纹的衣服,又匆匆把她的外袍裹在绮纹身上,最后跺了两下脚,大声道:“你还把碎片砸在我脚下,是不是故意吓我?包藏祸心的东西,快给我滚!”
她最后走到门口,酝酿了一下情绪憋出哭腔来,猛的把门一拉开,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家仆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徐小姐如今脾气这么大,竟然把世子的大丫鬟骂哭了。
他们对视过后,再看了眼那疾步离去的背影,忽然眉头一皱,忙推开屋门一看,哪还有什么徐小姐!
“快追!”那两人拔足追了出去。
她已经跑到了清风堂门口,那里也有秦萧派去守着的人。只是他们一见到绮纹的衣装,便打趣道:“绮纹姐姐,怎么还捂着脸呀?”
徐复祯不语,只是疾步走出了门口,便提着裙子拼命往穿堂跑。
这时后面两个人追上来,对着门口的人道:“快,快拦住她!”
那门口的人反应过来,也拔足追了出去。
徐复祯哪里跑得过他们,不出二十步便被人追上去扯住了衣摆。
眼见那几人要把她拖回去,她忽然见到对面廊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尖叫道:“舒云!救命!”
她的声音高得跟哨子似的,那几个扯着她的人忍不住龇起了牙,连舒云都看向了这边。认出那是谁后,舒云连忙急急地奔了过来。
那几个人见到惊动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知道把她抓回去也无济于事了,与其两头得罪,还不如干脆在舒云认出他们之前赶紧散了。
舒云奔至徐复祯面前,见她方才拉扯间鬓发松散,还穿着婢女的衣服,不由大惊失色:“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徐复祯握住她的手腕。
她逃出来之前只想见到姑母,可是现在脱身以后,渐渐冷静下来却又多了几分思量:
现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对付秦萧。倘若姑母知道秦萧软禁了她,肯定要为了她去教训秦萧。按他那小心眼的性格,又要给姑母记上一笔仇账。
还不如先按下这件事,一来给秦萧表个态,先把他稳住;二来避免了姑母直接跟他冲突。
思及此处,她对舒云道:“你先陪我回一趟晚棠院。”
舒
云陪着她回了晚棠院,给她重新挽了头发,又找出一套旧年的衣服换上。
徐复祯随意编了套说辞来搪塞舒云,只说跟世子闹了点不愉快,怕他们母子失和,请舒云千万替她保密。
因着她的缘故,这两年夫人和世子的关系也是怪得很。舒云自然不想节外生枝,因此连连点头。
徐复祯收拾齐整了,这才去兴和堂拜见徐夫人。
跟姑母说了一会儿话,她怕撞见秦萧回来,便推说天色已晚,辞了徐夫人往宫里去了。
在回宫的马车上,她靠着迎枕回想今日的遭遇,真如做梦一般。
先是从邹嬷嬷口中听到秦萧的身世,她惊怒交加之下去见了谢娘子,可是没想到秦萧反应如此迅速,放着公事就过来堵她了。
这谢娘子对他挺重要的吧?虽然他左一个“罪奴”,右一个“低贱”,可是分明将她保护得很好呢。
反观对姑母,他一边倾诉自己的孺慕之情,一边却要姑母全部的关爱,倘若分一点给别人就是对不起他。
他简直就是个疯子!
徐复祯一边咬牙切齿,又一边不住地庆幸还好从他手中逃了出来。要是捱到今夜,还不知道他会对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她似是心有所感,掀开侧帘往外一看。
对向正好有人骑马经过,隔着细絮的雪幕,她和马背上的秦萧四目相对,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两人便擦肩而过。
第120章 开窍三年了,你们还没到那一步么?……
自那日从侯府出来,徐复祯再没出过宫去。
可秦萧自从在她面前卸下了伪装,竟光明正大地在政事堂堵了她两回,吓得她连值房都不敢去了。
朝里那些自诩文人雅士的老男人最爱编排风月之事,竟捕风捉影地传出她要跟秦萧和好的消息。
连太后听说了,都沉不住气地宣她过来旁敲侧击,言下之意与其跟秦萧和好,还不如在周家选个好儿郎。
徐复祯气坏了,恨不得找个罪名革了秦萧的职。然而他的后台是成王,彭相自然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得罪成王,她也只好讪讪作了罢。
可她心里隐隐有了计议,秦萧是断不能留的。
等河东打了胜仗,她话语权大了些,得把秦萧收拾了。既然他鸠占鹊巢,那世子之位自然也该还给姑母亲生的秦芝。
只是该怎么处理长兴侯这个始作俑者让她犯了难。姑母和长兴侯夫妻一体,治了他的罪只怕姑母还要不高兴,可是不叫他付点代价又实在令她意难平。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先查清当初的细节再做决断。
那邹嬷嬷年纪大了,许多细节说不上来,譬如姑母为何会早产?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为何没活下来?那个谢娘子又是否真的像她见到的那般无辜?
跟朝廷那些老狐狸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她也学会了阴谋论。
不过,那些陈年旧事要查起来可费劲多了,何况已经打草惊蛇,再让秦萧发现她还在查这些事,下回落到他手里恐怕就那么好逃脱了。
这种事,总归是要徐徐图之。
这一缓,转眼到了除夕。
晨起一早下了场薄雪,天色却一扫先前的灰霾,放出晴湛的霁蓝色。
今日不上朝,小皇帝也不用进学。
徐复祯陪他用过早膳,恰逢新雪初霁,便命宫人扫了庭前的雪,让内侍们领着皇帝在庭前玩耍。
她立在廊下,看追着蹴鞠跑得脸色红扑扑的小皇帝,一时有些恍惚。
当初刚见到这孩子时,四岁的他怯生生地躲在他生母的背后,他随了生母怯懦的性子,又不受父皇重视,因此全然没有一点皇子龙孙的样子。
太后所出的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因此从不亲近别的皇子。小皇帝过继到太后名下以后,几乎一直是她在照看。
如今看来,她也将小皇帝养得很好呢。
水岚正指挥着宫人搬了岁朝清供进殿里摆着,见到徐复祯,便笑着说了句吉祥话:“今儿天色这样明朗,想必会过个好年呢。”
果然午后收到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两日前河东军收复了云州,俘虏了北狄三员大将,将北狄彻底驱逐出河东境。
徐复祯听闻喜不自胜,如今四座州府都收复了,那他们岂不是快要凯旋回京了?
她原本预备了午后出宫回府的,捷报一来,少不得又要召几位重臣到政事堂开一场堂议。
彭相春风满面地说道:“河东大捷,多亏了老夫力排众议,从国库里支取这么多饷银出来。”
周诤不无自得地说道:“要不是我顶着压力,给秦凤、河北两军发了调令,只怕这仗没那么好打!”
成王冷冷一笑:“你们没看战报吗?朔州、应州、云州大捷都是霍中丞指挥的。你们从前派出去的都是什么酒囊饭袋?”
徐复祯不无郁闷地想:
当初她以朝廷的名义去借钱,彭相可是生了很大的气;周诤虽借了兵,也是张口闭口地暗示出了事要她背锅。
倒是成王眼馋着河东这块肉,并没有对她施加阻挠,可万一他派出去的不是霍巡,而是别的人,那就够她焦头烂额的了。
当初筹备军需时他们是如何推三阻四,如今倒知道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北狄提了求和,这场堂议正是商讨此事。
徐复祯亲临过河东前线,因此更有发言权。
她知道霍巡的打算,便提出要乘胜追击,把北狄赶出更远去,一则可解河东战乱频仍之苦;二则议和时可以有更大话语权。
彭相却很迟疑。再打下去,军饷不够了还得从国库支出。若是铁定能赢就罢了,万一后面输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成王嘲讽道:“相爷捏着国库的钥匙,倒真把银子当自己的了?就算真是相爷的私库,等打到北狄穷途末路,要他们赔多少东西还不是我们一句话的事,还怕回不了本么?”
那几人又争辩起来,徐复祯却不参与,自顾神游天外起来:有霍巡在,她并不担心河东军打败仗。估计再打下北狄几座城池就差不多可以议和了。算算时日,到二月他们应该可以凯旋回京。
真是奇怪,她明明觉得已经跟他分别很久了,仔细想来不过才一个半月。从前也不是没有分别过那么长时间,为何如今倒觉得日子格外漫长呢?
那彭相虽还在据理力争,可徐复祯的话就是太后的话,难得太后和成王统一意见,最后还是拒绝了北狄的求和,往河东发了一道乘胜追击的诏令。
从政事堂出来已近酉时,昏暝的天色染着一层赤金,是爆竹的烟气熏出来的。
往年除夕,宫里都会宴请五品以上的大臣及命妇。然而今年尚在国丧期间,便停了宫宴。徐复祯赶着回府去吃年夜饭,直接从政事堂出了宫门。
自从沈芙容住进来后,她的府邸热闹了不少。
回到的时候,大门还散落着一地朱红的爆竹碎纸,门口的灯笼洒下来一片红光,映着她身上的月白斗篷也成了喜庆的浅红色。
年夜饭是天香楼送来的席面,若是往常,徐复祯便叫锦英等人同席而坐了,但又怕沈芙容介意,因此便没开这个口。
偌大一张席案,只她们两人坐了,并一个咿咿呀呀的雪团。好在周围仆妇成群凑趣,倒也不显得冷清。
其实徐夫人、郡王妃都叫她们去府上过年,可去别人家哪里有在自己府上自在?
沈芙容更是一点不见外,直接主持起了徐府的中馈。这几日徐府收到不少人家的年礼,她一一拟了单子叫锦英回礼。
徐复祯听了笑道:“旁人家里都有太太打点关系,只有我根本分身乏术,应付了朝政,就应付不了各家往来。倒多亏了你给我当女主人,也叫我跟别人家走动起来了。”
沈芙容笑道:“
我能给你当一时的女主人,当得了一世么?只是这官场上,确实少不了交际往来。我看哪,倒是有个好法子……”
“什么法子?”徐复祯看她一脸暧昧的笑,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沈芙容捂着嘴笑道:“我看你趁早找个中看又中用的赘婿。你在宫里的时候,叫他去跟别人府上的太太走动,保准两家的关系好得很,这样四个人都高兴!”
沈芙容向来是口无遮拦的性子,又见徐复祯在外头独当一面,因此并不把她寻常闺阁女儿看待,拿她开了个促狭的玩笑。
徐复祯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后,脸上蓦地一红。
沈芙容已经扶着椅背撑不住地笑了起来,连她身后的仆妇也低低地笑作一片。
徐复祯却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冷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些仆妇见她变了脸,忙收起了笑意。沈芙容却不怕她,仍是半弯着月眼噙笑道:“哎呦,好好的怎么就恼起来了?”
说着伸手要去拉她。徐复祯却甩开她的手,忿忿道:“那我说让姐夫去跟别人家的太太走动,你恼不恼?”
沈芙容唇角的笑意微凝,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见她秀眉半蹙,眼梢泛红,两颊微鼓,竟透着一半气恼、一半委屈。
沈芙容心下渐明,摆了摆手让仆妇们抱着雪团退下了,这才凑上前道:“不会真有那一位吧?那真是我的不对,我给妹夫道个歉。”
徐复祯别过脸去不理她。
沈芙容自顾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了,将酒杯倒伸到她面前去,笑道:“我已经自罚一杯了,你待还要怎样?你那位是多么金尊玉贵不让人说啊?”
徐复祯推开她手中的酒杯,还是不肯理她。
沈芙容眼波一转,又道:“你还真打量着我不知道呀,不就是我爹手下那个参议官么?”
徐复祯终于肯回过眸光来看她:“你怎么会知道?”
“我娘说的。”
常夫人写给沈芙容的家书上提了这么一嘴,想着她们是同龄人更说得上话,要叫沈芙容劝着她点,既然决定当女官就别为感情所累。
沈芙容却觉得她娘也太多虑了些。又不是当了女官就不能碰男人,文康公主十几岁的时候就好几个侍君呢。
公主如今见了她表妹还得低头做人,她表妹养一两个男人又有什么问题?
她拉住徐复祯的手盘问道:“他长得好不好?”
徐复祯待要点头,又觉得有自夸的嫌疑,只好含蓄地说道:“还行吧。”
沈芙容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她都有这种地位了,怎么只找个还行的?但是转念一想,他能去当参议官,想来徐复祯是看上了他的才华也说不定。
她又道:“那你们好多久了?”
徐复祯咬着唇。虽然中间分开了两年,但是……
“三年了。”她说道。
三年了?沈芙容睁大了眼。幸好没听她娘的话,人家都好三年了,还用得着她来劝分么?
她忽然上前搂住徐复祯,声音也压低了些:“那你们都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徐复祯脸色一红,作势要推开她:“关你什么事?有你这样问的么?”
“怎么没有?”沈芙容愈发搂紧她,低声笑道,“你也不小了吧,跟自家姐妹还有什么好瞒的。”
她见徐复祯只是低头不语,那抹绯色却一直红到鬓角去了,便笑道:“牵过手了吧?”
徐复祯睨了她一眼,嗔道:“这、这还用说吗?”
“那,有没有亲吻过?”
好半晌,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沈芙容促狭一笑:“那有没有肌肤之亲?”
徐复祯犹豫了一下。她和霍巡在一张床上抱着睡过,那算肌肤之亲么?可她那时睡得沉,什么感觉都忘了。
这一犹豫落在沈芙容眼里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她还担心徐复祯不开窍呢,看来属实是多虑了。
她的话便直白了一些:“既然不是很中看,那一定很中用喽?”
徐复祯震惊地看了她一眼。这种话,也是好拿出来说的么……
而且,沈芙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忙分辩:“你误会了,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呢。”
沈芙容攒起眉心,有些不相信道:“不是吧,三年了,你们还没到那一步么?”
她压低了声音:“那你们亲吻的时候,他就没什么反应?”
“有啊。”徐复祯羞涩地说道,“他的神情跟平时会有点不同,耳朵还会发红呢。”
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脸庞氤氲着一层缱绻的柔情,而这情动全是为了她,因此她特别喜欢他那种迷离的神色。
“这算什么反应?没别的了?”
“还有什么?”徐复祯不解。
沈芙容啧了一声,附耳上去低声对她说了些话。
她越听脸上越热,简直要蒸起红霞来。听到后面,她忍不住推了沈芙容一把,嗔道:“你也太不正经了!”
“什么不正经?”沈芙容正色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传之秘呀!反正你又不打算嫁人,没必要守着那点贞节当宝贝。这男人好用就留着,不好用就换掉。”
徐复祯抿唇不语。她现在是不太在乎什么礼教,可是看霍巡好像都没那个意思,要她主动……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沈芙容见她一脸为难,又附耳上去对她说了一些话。
徐复祯听了,神色渐渐松动起来,可脸上仍是烧得厉害。最后,她抬手拧了一下沈芙容的脸颊,嗔道:“瞧你这口无遮拦的样子!”
沈芙容反手掐她的腰肢,笑道:“什么口无遮拦,这叫闺房之乐。不信你去找秦家那个表妹,她还能教你更多东西。”
徐复祯“呸”了一声:“谁要听这些!”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月上中天,又让人去抱了雪团过来守岁。
雪团白日里被鞭炮吓得睡不着,如今已经乖乖地睡了过去。
沈芙容一边抱着女儿轻摇,一边又道:“不过我们女人就吃亏在要生儿育女。你要是这几年不想嫁人,那玩玩就好了,只是千万别弄出小孩子来,不然就遭罪了!”
徐复祯又红了脸,沈芙容怎么把她当成文康公主那号人物了。她明明很专情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她忍不住琢磨起沈芙容的话。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每次耳鬓厮磨,他腰部以下都会离她很远,所以她根本没发觉他有什么反应。其实,她偶尔也能感受到,只是没有多想……
她双颊发烫,干脆将脸埋进柔滑的衾被里,微凉的缎面既降不下脸上的温度,也降不下微弯的唇角。
烛光透过琉璃灯罩投下青绿透彩的辉光,映照着团花地毯,映照在烟罗纱帐,映照进她的眼睛里,像置身于一场斑驳陆离的梦境中。
可如果是梦境,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呢?她现在就想贴进他的怀里。
他在干什么呢?他今夜也失眠么?他也在想她么?
他会像沈芙容说的那般,想着她,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