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她原本的预想,至少得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迫使大老爷交出契书。谁知道大太太送上那么大一份把柄,直接让大老爷的威信跌到了谷底,反而让她轻易地成了事。
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
待明日当着司户厅的人将那契书收回手中,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徐复祯心中连日来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放松,竟就这样躺在美人榻上睡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窗户的帘子都放了下来,一点儿光线都透不进来,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徐复祯撑着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雪兔毛斗篷。
她轻轻咳了一声,朝外头道:“锦英,要喝茶。”
榻旁的矮几上突然响起茶杯的声音。徐复祯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一直有人。
“别怕,是我。”
霍巡的声音响起来。紧接着他站起身走到烛台旁,擦亮火折子点起了灯火。
火光亮起,徐复祯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情形。
霍巡方才一直坐在美人榻旁的禅椅上,一边的矮几上放了一杯斟好的茶。
徐复祯取过茶杯啜了一口清茶,这才看向霍巡:“你方才一直在这里?”
霍巡重又坐回她身旁,错眼不眨地看着她:“刚进来的。看你睡着了,就没有吵你。”
徐复祯的眼睛亮亮的,有些雀跃地问道:“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那灯油已趋燃尽,连带着那细小火苗也摇摇曳曳,将她的容色照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双清亮的眼眸在幽暗的室内像闪着辰光的曜星。
霍巡抑制不住唇角的笑意,伸手抚上了她的鬓发:“祯儿很厉害。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果决善断。”
徐复祯果然笑了起来,眉眼便弯成了一泓新月。
她轻轻扯着霍巡的袖子,低声道:“可是还是多亏了你。若只有我一个人,哪里还有那样足的底气对上整个徐家。”
霍巡正色道:“我不过是在旁边提了一两句建议罢了,哪里就多亏了我?若比行军打仗,我连那军师的袍角都没摸着。若硬要说我有什么功劳,那倒还不如说是你这主帅知人善用。哪有论功行赏,不嘉奖主帅,反而封赏无名小卒的?只是有一样你做得不好。”
“哪一样?”徐复祯睁圆了眼睛,准备虚心接受他的指点。
“你不该拿自己的名声去搏徐大太太的去留。”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色沉了一些。
徐复祯没想到他竟然在意这个。
她有些怔愣:“你也嫌我……传出去不好听?”
霍巡轻轻叹了口气,看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心疼:“你这样金贵的姑娘家,徐家那些人,怎么配让你坏掉自己的名声?我是不忍心让别人非议你。”
徐复祯心中一暖。
她是真不在乎别人的非议。她是经历过一遍生死的人,虽然有些爱恨仍旧不能释怀,可是已经看淡了旁人的目光,否则她也不可能跟霍巡私定终身。
她伸手揽住霍巡的脖子,轻声道:“我在徐家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的终身大事已经有了着落,旁人再怎么非议与我何干?介陵,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威胁大老爷,我是……真心的。”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字。
情人之间惯常有着亲密无间的爱称,可是她对霍巡没有。从前还不熟的时候,她喊他的名。后来熟稔了些,她不喊他的名了,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干脆直接避开了称呼。
可是当着今夜这暗室微灯,她想把她的真心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点了他的名字告诉他。喊名太生疏,喊字——那两个字一出口,白玉般的面颊上蓦地飞起红云:
明明是正经的两个字,可是一经她那清柔的语调里出来,却比什么“卿”,比什么“郎”,都要旖旎暧昧得多了。
霍巡心中的一根弦应声铮然而断。
第57章 诉衷情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
他欺身上前,挨着她坐到了美人榻的边沿上。
徐复祯的手还搭着他的肩颈上,两人的距离却已骤然拉近,他与她鼻尖相对,喷薄出来的热气蒸得她的脸颊一阵一阵地发烫,心跳也不受抑制地加速起来。
徐复祯抬眼望着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原来他的睫毛很长,很翘,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可见他的心绪远不如面上呈现的那般沉静。
长睫之下那双幽深点漆的星眸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脸庞。残油支撑着细弱的火光,刚好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他一只手撑着美人榻的翘头,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整个人便压了下来。
徐复祯意乱情迷之下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理智,素手抵在了他的胸口:“锦英和菱儿都在外面呢……”
他腾出一只手,拿起矮几旁的茶杯朝着烛台扬去,用她喝剩的冷茶泼灭了那摇曳的残灯。
室内重归寂暗。
他的上半身几乎压在她身上,口鼻中清冽的气息席卷上来,续上了昨夜雪园中被打断的那个吻。
绵长的,沉溺的,雨打芭蕉般的亲吻。吻过丹唇,他的吻又落在她的脸颊、下颌,细细密密如扫荡一般。
满室黑暗的缱绻中,她听到他几不可闻的呢喃:“你也爱我对么……”
徐复祯心神震颤。
想起他方才那个眼神,因为贴得太近,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看清那柔情缱绻里掺杂的丝丝惶惑。
这样的眼神,她统共见不过三四次,一次是闲风斋外的灯下告白,一次是后罩房给他上完药,还有一次是雪中赶车时。其余的相处中他的行止都是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她觉得霍巡对她就像对他掌控的局势一样胜券在握。
明明是他先向她告的白,却总是令她患得患失,犹疑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可是方才他流露出来的眼神,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分明……
原来他跟她一样,也是不确定彼此的心意的吗?
也是患得患失,揪着一个“爱”字翻来覆去地揣摩对方的情意吗?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却泛起一丝窃喜来。两个人的争锋里,好歹他露了一线破绽,让她占了一回上风。
她一双雪臂紧紧搂住他,轻声回应道:“当然,我当然也……”
极细极轻的声线,在这暗黑不见五指的屋子便被放大了,他当然也听到了,回应她的是更为缠绵悱恻的撷吻。
前襟不知道什
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抚着她的发,滑过她的脸颊,却又还要向下。烫得惊人的手掌和肌肤相贴,激得锁骨上的肌肤泛起细小的颤栗。
他的手待要再往下——
徐复祯却想起了前世秦萧与王今澜的无媒苟合,他们当初,也是这样吗?
她心里突然泛起强烈的抵触,猛地偏过了头,霍巡的吻便落在了那幽香的鬓发上。
霍巡微微一怔,手在黑暗中一摸,果然摸到她眼角的湿润。
他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替她笼好散乱的前襟。
“抱歉。是我孟浪了。”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未散的情欲。
徐复祯也坐起身来,她的声音轻得缥缈:“不要是现在好不好?”
“我没有想……是我一时情难自禁了……”他喑哑着声音解释。
徐复祯想到他先前那句呢喃,她方才的反应肯定伤到他了。可是这其实与他无关,是她的心病。
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轻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介陵,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会一直等着他,不是两年,也不是三年。直到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姑母面前向她提亲。
霍巡回过身去拥住她,用面颊轻蹭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他低声道,“明天我就动身去蜀中。”
徐复祯在他怀里微微一震。纵使不舍,她也知道他陪着她在抚州耽搁了太久。
她下巴抵着他的胸膛,闷声道:“你的盘缠够吗?明天我拿回了我娘的陪嫁,给些银票你傍身。”
“等不及。明天天亮就动身。”
“这么赶?”她愕然抬起头。
“嗯,那边催得很急。”霍巡不欲多言,转过话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徐复祯忙从榻上坐起来,屋内黑暗不能视物,她用足尖点在地上找鞋,却被他轻轻握住脚踝,紧接着将她的缎面云头履小心地穿了上去。
虽然平时水岚和锦英也会帮她穿鞋,可那感觉到底是不同的。
徐复祯面红耳赤地坐在榻上等他穿好了鞋,她刚站起身,他又将那面雪兔毛斗篷给她披上,细致地系好丝带。
他的动作小心又轻柔,比之水岚也不逊色。
推开屋门,徐复祯才发现菱儿和锦英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必是被霍巡支开了。
午后下了一场雪未及扫去,此刻庭院里覆着一层莹白的新雪,迎面的阵风里尚夹杂着细小的雪粒。天上飘着层层絮云,将下弦月本就不多的晖光也挡住了,好在连廊上挂着灯笼,借着幽黄的烛光也能视物。
霍巡紧紧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热得发烫,徐复祯这才发现他只穿了一身轻薄的外袍,不由道:“你不冷吗,回去取件氅衣穿上吧?”
霍巡摇摇头道:“不必,我正好还想吹一次冷风。”
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她心中虽不解却也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走进庭院里,在蓬松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浅浅并行的脚印。
“此行去蜀,可能要开春才能进京。”霍巡缓缓开口,“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去信,只是不要署名。交给李俊就行,他会发给我。”
徐复祯此行大捷,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晚棠院绣花还能干点别的事,于是有些跃跃欲试地说道:“你在京城的信息链可以跟我说一说吗?我可以帮上你的忙。”
霍巡脚步一停,牵着她的手却紧了一紧:“你不要卷到这里面来。”
“可是我能帮你。”徐复祯也停下脚步,抬眼看着他,言语间多了些恳切,“你不是跟我说过,谋事在人,‘全知’是最重要的吗?我现在有钱,有人脉,名义上还是逸雪阁的人,我可以帮你监控着京城的局势。”
霍巡缓缓摇头:“朝堂很快要变天了。现在的公主府、郡王府你最好都不要再往来。”
“公主借了卫队给我出行,这么大一个人情,如何不往来?”徐复祯犹豫道。
“那是我的人情,由我来还就是。你回去后让徐夫人备礼到公主府登门谢过一回即可,此后不要跟公主府、逸雪阁有任何牵扯。公主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不会怪罪你的。”
霍巡凝视着她,抬起手抚在她玉洁的面颊上:“我此去蜀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就当是为了我,保全好自己。”
徐复祯垂下眼。
她明白他的担忧。公主府从现在风光无两到成王掌权后的一夕覆灭,其实一步步已在霍巡的谋算里了吧?
“那你告诉我。”她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秦萧是成王的人吗?”
霍巡眉心微动,道:“为什么这么问?”
徐复祯紧紧盯着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成了成王的座上宾,你还跟他把酒言欢,把我丢在一边不管。”
霍巡无奈地笑:“你觉得我跟他这种关系,还能把酒言欢吗?”
徐复祯听了也微微笑起来,她心下稍安,又道:“那你许诺,永远不会跟秦萧结盟;我便答应你不跟公主府往来。”
霍巡探究的目光便落向了她的脸庞,迟疑地问道:“你跟他,究竟怎么了?”
他还记得七月十三那晚初次见到她,她望向秦萧的眼神还是含情脉脉的,可才过了两日,她竟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他确信她的转变不是因为他那场唐突的告白,因为那时她根本就不喜欢他。中间那两日,她跟秦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复祯一时语塞,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总不能跟他说,那短短的两天她经历了一遭遍尝人间冷暖的生死别离吧?
“反正……他背叛了我,有了别的女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应付他,可是乍然提起前世秦萧的背叛,徐复祯还是心口一窒,鼻尖也跟着酸涩起来。
秦萧的背叛,在当时直接击垮了她的意志。
她虽从小客居侯府,可是上有姑母庇护、下有世子偏爱,阖府上下都把她当秦家的小姐一样敬着供着。秦萧的爱确实给了她不少慰藉:至少老天待她还不是太差,没有了父母,还是有人会爱她。
从她记事起,她娘就去世了。印象中听得最多的话就是父亲要娶后母,给她生小弟弟。可是父亲既没有娶后母,她也没有小弟弟。父亲带着她去洛州赴任,下了衙的时日便陪着她,带她玩耍,给她开蒙。
可是后来父亲视察河堤时被洪水卷走了,过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尸首。
在抚州停灵的那段时光,她穿着孝服还没有父亲的棺材那么高。那时她这位洛州知州的独女已经早慧地意识到,已经不会有人再心疼她的眼泪,所以她没有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灵前看着族里的长辈忙来忙去。
后来姑母将她接到侯府,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从七岁时踏上从抚州进京的马车起,她就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张梦网,假装七岁之前得到的爱从未离去过。
姑母爱她,可是姑母还有好多孩子。唯有秦萧对她的偏爱独一无二:秦惠如每次和她吵架,秦萧永远站在她这边,气得秦惠如总是找姑母告状;侯府其他兄弟姐妹都不许进秦萧的书房,唯有她可以自由进出,随意翻阅他的书籍……
借着这份偏爱,她罗织的梦网好像也成了现实,她以为老天还是眷顾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可是秦萧的移情别恋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给自己织造的美梦:
除了她早逝的爹娘,她得不到任何人无条件的爱。
原来她终其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那一点偏爱,可是就那么
一点爱,她前世至死也没得到。
徐复祯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霍巡怔怔地看着她,她是爱流眼泪,可是从来没有在人前这么悲切地哭泣过,秦萧就把她伤得这么深吗?
他心里钝钝地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对她的心疼,中间又掺杂着几分对秦萧的羡慕:秦世子何德何能,让她哭成这样?
他取出巾帕来给她拭泪,徐复祯却不愿意拿开捂着脸的手,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她方才一时失态,满脸涕泪的样子肯定丑死了,才不要给他看到。
她抵在他怀里,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低着头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看他。
刚哭过的眼眶泛着红,鼻尖也染了几许胭色,霍巡看得又是心疼又是苦涩:秦萧怎么舍得这样欺负她?
“霍巡。”徐复祯郑重地喊他的大名,“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背叛我。”
被背叛的滋味,她不想再尝第二遍。如若那背叛是来自霍巡,她恐怕会比1回 更崩溃。
她泛着水光的双眸看着他,目光中既盛着期盼,又带着几分惶然:诸如此类的诺言,秦萧在谈笑中不知跟她说过多少遍。然而霍巡,他总归跟秦萧是不一样的。
他果然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霍巡绝不负你。”
又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庭院里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那满目瑞白就像彼此交换过的纯净真心。
夜里下了一整晚的雪。
徐复祯挂念着霍巡明日一早的出行,夜间听到雪压断竹枝的细响,忧心得一夜未睡。
次日东方未白之时,她便远远听到骏马的嘶鸣,连忙唤来菱儿:“去看看霍公子起来没有。”
第58章 大乱斗(下)她又要做什么?
菱儿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道:“小姐,霍公子早就出发了。”
徐复祯怔忪片刻。
他怎么不跟她告别一声就走了……或许昨夜已经是他的告别了。
徐复祯轻轻呼了一口气,昨夜与他互诉衷情,她心中安定了不少,大不了明年三月再见。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叫锦英进来给我梳妆。”
锦英一边用沾了木樨油的篦子给徐复祯梳发髻,一边透过镜子打量她的神色。
徐复祯便问道:“你有话要说?”
锦英的心事被她点破,讪笑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小姐的眼睛。”
她昨夜被菱儿拉走,可她猜到支走她大概是小姐的意思,便耐着性子在亭子里看菱儿舞了半个时辰的剑。
可是她到底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要是真闹出什么事怎么跟夫人交差?
借着这个机会,锦英便大着胆子道:“小姐既问了,奴婢就斗胆提一句。奴婢瞧着霍公子不是良配,小姐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徐复祯闻言便抬眼看向镜子里的锦英,面色冷淡了些:“何出此言?”
锦英讷讷:“小姐,您连世子的门第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连功名都没有的霍公子?要奴婢说,除了世子,至少得是郡王世子那样的门第才堪配小姐。”
徐复祯听得锦英说霍巡不好,心中已是不悦;再听她语气里的挑挑拣拣,分明还惦记着当姨娘的事,不由生出些真心错付的郁闷来,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你这番话,究竟是给我挑夫郎呢还是给自己挑主君?”
锦英连忙跪了下来,恳切地说道:“小姐明鉴,奴婢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小姐已经许了奴婢出去做管事娘子,难道不比在内宅做姨娘好多了?奴婢跟着小姐有好前途,自然不想着那些攀高枝的事了;可正是如此,奴婢以后不能时时在小姐身边,所以才怕小姐跟错了人,以后平白吃苦头!”
徐复祯听得她这番情真意切的辩白,不由心软下来,扶了锦英起来,道:“锦英,我素来与水岚最为亲厚,可是这趟出门偏偏带了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锦英低头道:“请小姐赐教。”
徐复祯语重心长道:“你比水岚多一分好胜心,多一分玲珑心,所以我高看你一眼。这趟带你出来,除了让你帮着我做事,更多是让你见见世面。你这么聪明的人,若是只拘在后宅当姨娘,未免太可惜了!”
锦英听小姐这么推心置腹地跟她说话,不由感激涕零,抹着眼泪道:
“奴婢打小身边听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讨主子的好来换前途。奴婢见识少,觉得给世子爷当姨娘就是最好的出路。可是这趟跟着小姐出来,长了不少见识,奴婢也知晓了小姐的苦心。小姐若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奴婢一定赴汤蹈火。”
徐复祯笑道:“哪里就用得着赴汤蹈火?等我娘的陪嫁收回来,我手上自然是缺人用的,到时候我想扶你上来。一来你可以帮我办事,而来也能给自己谋个好前程。只是你从前也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少不得要从底层一件件做起。”
说这话时,她忽然有一丝恍然。她看锦英,会不会跟霍巡看她是一样的呢?
锦英能办事,但是没有经验,所以她想着给锦英慢慢磨练上去;其实她也能办事,但是也没有经验,霍巡想的却是把她护在羽翼下面。
可是她想的是站在他身边,不是站在他身后!要是霍巡对她能像她对锦英一样就好了。
这样一想,她不免又有些意兴阑珊,想起锦英方才的话,不由问道:“你方才说怕我跟错了人,平白吃苦头?你怎么就断定霍公子不是良配了?”
锦英心思敏锐,早就察觉到说霍公子的坏话会让小姐不高兴。
可为着小姐这份知遇之恩,她还是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奴婢去打听了一下,霍公子原来跟公主府牵扯很深,奴婢觉得公主府的人都不是善茬。上次审六太太的侄子,霍公子下手多狠啊!而且他还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人。”
徐复祯眨眨眼。
锦英眼里的霍巡是这样的吗?他明明非常温柔,又爱笑,至于审那个姓褚的,那叫心狠手辣吗?那明明就叫有魄力!
她摆摆手道:“霍公子的事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快帮我梳妆吧!今天辰时还要到徐家打最后一仗呢。”
辰时差一刻,徐家前厅已坐满了人。
首座上列了三张太师椅,大老爷作为东道主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从司户厅请来的司籍录事坐在左边的位置,下首其他几房老爷按序齿左右分列而坐。
他们的座椅后面又各摆了一张鸡翅木花鸟十二扇围屏,其后坐着的是常氏陪嫁铺子里的各位管事和庄头。
那司籍录事与徐氏也算是熟人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徐家这么大的阵仗。
此刻他盯着首座中间空出的那张太师椅,心中啧啧称奇,也不知是留给什么人坐的?
正当他纳罕之际,外头人声攒动起来。司籍录事耐着性子坐在椅子上,可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外头。
只见徐家的仆妇引着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妈妈,后面又是两个打扮娇俏的小姑娘。
那两个小姑娘拥着一个穿着浅紫色滚赤金线夹袄、杏黄色缎面八幅湘裙的女郎走进来。
那女郎举手投足间通身的华贵气派,可是看模样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司籍录事已将手里的茶盖拨开,却忘了喝茶,一直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走到他身边。
那少女朝着众人盈盈一礼,便施施然地坐在了中间的太师椅上,开口道:“各位叔伯久等了。既然人已到齐便开始吧。”
这是……徐家的姑娘?司籍录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徐家什么时候养出了个这么贵气的姑娘?
大老爷甩下一沓契书在两座之间的几案上,压着火气道:“这些就是常氏陪嫁的契书了。”
徐复祯并不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许妈妈。
许妈妈立刻会意,拿起那沓契书便比对着手里的嫁妆册子清点起来。
大老爷气结:当着外人的面,她让人这样一张一张地清点契书,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他吗?
那司籍录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了一回转,眼神里便多了些耐人寻味。
徐家摊上这么个瘟神,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大老爷心里窝火。
不多时,许妈妈点明了那沓契书,恭谨地递到徐复祯面前,道:“小姐,数目都对上了。”
大老爷冷哼一声,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对那司籍录事道:
“王录事,这位是我们二房的姑娘,打小在京城的侯府里长大的,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家的叔伯,要把这些契书全都迁到自己名下。就劳烦你主持一下这个工作吧!”
按本朝律法,那些契书的所有者是常氏,徐家只有代管权。倘若要易主,须得由常家派人当着司籍录事的面迁名。
是以那契书现在还是常氏的名字,只是代管一栏填的是徐六爷的名字。而徐复祯作为常氏的独女,本人出面即可迁名。
那王录事将契书的户主之名都改成了徐复祯的名字,盖上了府印。可是对着那代管人一行却犯了难:徐复祯长居京城,又没有出嫁,按理说仍该有个代管人。
他想了想,还是问徐复祯道:“敢问徐姑娘,这代管人可仍是徐六爷?”
王录事是个人精,早看出来说了算的人是坐在正位的徐复祯,便直接越过了大老爷来征询她的意见。
他这一问却问到了关键点上。徐家的老爷们都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看着徐复祯。
要是处理得不好,徐家这么多人恐怕不会将契书安然地让渡到她手上。
徐复祯取过盖碗啜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方才王录事迁名之时我数了一数,抚州一地总共有田庄十二处,商铺四十二间,作坊十七间。我身在京城,自然管不到抚州这么多事务,届时还是有劳各位叔伯代为管理。”
她眼睛在各位老爷身上逡巡一番,复道:“我打算请两位叔伯帮忙分管这些产业。作为回报,我会将每年的利润分成三份,我得六成,分管的叔伯各得两成。”
徐家的老爷们闻言炸开了锅,纷纷议论道:
“从前这些利润可是全归徐家!”
“辛苦一年,才得两成利润,谁爱干谁干!”
“哼,我看啊,还不如保持原样,在大哥手里管着好了!”
……
徐复祯清咳一声,道:“那两成利润归个人所有,不充进徐家的。”
徐家的老爷们又是纷纷对视,嘴里虽还在抱怨,心里却飞速算起了账:
就算一间铺子一年利润三百两,四十几间铺子一年也有上万两的利润。加上田庄和作坊的收成,便是只分两成自己也能拿到三千两一年。
徐六爷管着这些铺子的时候,漏进其他几房的银子一年有三千两吗?可恨大房闷声发了十年的财!
九老爷率先道:“我同意,我来管!”
其他老爷连忙争先恐后地喊道:“我管,我管!”
徐复祯又道:“看来各位叔伯很认可我的方案。不过在确定是谁接管之前,我还要先提一嘴润州的分配。”
润州的铺子现在还是徐六爷管着的。
若论不便,无论是抚州还是京城管润州都很不方便,因此徐家也没有理由抓着润州的打理权不放。徐复祯打算到时候请常家派个管事收管润州的铺子,到时候她就能直接控制那些产业。
不过眼下还是需要稳住徐家人,不能直接把润州的产业从徐家手里剥离。
徐复祯道:“润州离抚州也不近,所以润州那些商铺就不劳叔伯们打理了,只请一位长辈代我监管着便是。那头的利润,依旧是分两份,我得八成,代管的长辈得二成。”
润州是常家的地盘,那头陪嫁的产业自然比抚州要多,那二成自然也是比三千两要多的。
徐家的老爷们不由眼热起来,都想争一争润州的监管权。
徐复祯却笑道:“五叔祖母怎么没来?”
这种事情让女人来干嘛?
五老太爷此刻却表现出了难得的机敏,忙遣人把方氏传了过来。
穿得花枝招展的方氏不知所措地进了前厅,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五老太爷身边新加的椅子上。
她虽是长辈,因是五老太爷的填房,其实年纪并不大,乍见这种场面还有些手足无措。
徐复祯却看着她笑道:“我想请五叔祖母代为监管润州的产业。”
徐家这么多人,唯有方氏一个外姓人对她表露了善意。徐复祯乐得抬举她,也免得五老太爷动不动就打她。
方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其他老爷纷纷像点燃的炮竹一般反对道:“这怎么成?放着一屋子大老爷们不要,给个女人管钱!”
“女人怎么了?”五老太爷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喝道,“女人你们也得喊她一句婶娘!我看七丫头这安排得挺好的,谁反对就是跟我过不去!”
没想到这富贵先落在了五房头上,五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力图以长辈的气势镇住反对的声音。
九老爷见风使舵,趁着众人反对的当口向徐复祯卖好:“我看行!既然定下了润州的事,再把抚州的也定了吧!”
一听到抚州的人选,方才还在抗议的老爷们便熄了火,生怕惹怒了徐复祯讨不到好。
徐复祯这才把她的人选说了出来:分管抚州产业的两个老爷,一个是三房的十一老爷,一个是四房的九老爷。
其他老爷一听没有自己的份又开始纷纷反对起来,只是声音却没有方才那么大了:毕竟三房、四房和五房都有了得利的人。
而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则迅速加入五老太爷的行列,拥护起了徐复祯的决定。
徐复祯又补充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那就是所有账本必须公开,若哪位叔伯发现代管的人作虚弄假,可以直接取而代之。”
其他人一听,又纷纷燃起希望来,也不再反对了。
徐复祯便请王录事写了文契,传与众人签名画押。
一脸晦色的徐六爷趁着众人闹腾之际,悄悄地对大老爷说道:“大哥,你就由着她胡闹!你看看现在三房四房和五房成什么样了?以后我们大房说话还管用吗!”
大老爷对这个弟弟恨铁不成钢,咬牙道:“你当是我想由着她?你看不出来是他们几房架着逼着让我拱手相让吗?要怪就怪你那蠢钝如猪的媳妇,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她休了!”
六老爷讪讪不语。
大老爷用力闭了闭眼,心里却在冷笑:那些堂兄弟以为从他手中夺走那些铺子就能压过大房了?他有本事让那些铺子经营十年,自然有本事让它们倒闭!
那头徐家各房的老爷已经在王录事拟的文契上画好了押,那契书便自此生效了。
徐复祯站起身来朝他们施了一礼,道:“多谢各位叔伯的配合,时候不早,就不耽误叔伯们的时间了。还请九叔和十一叔留步。”
这是要商议铺子的经营了吧?其他没分到管事权的老爷颇为不甘地退了下去,王录事也跟着大老爷一块儿退出了前厅。
徐复祯这才让屏风后面的管事和庄头们出来见礼,锦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银锞子赏给了这些管事们。
待那些管事纷纷磕头行了谢礼,徐复祯才开口道:“大家都回去做事吧。只是各个田庄的庄头、还有米粮铺的掌柜留下。”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对视了一眼:她又要做什么?
第59章 粮几何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余下的管事纷纷告退,厅里只站着被留下的三个掌柜和七个庄头。
徐复祯命人请他们入座看了茶,这才问道:“如今粮铺里还有多少存粮?”
几位掌柜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钱掌柜出来回话:“回小姐话,如今五间粮铺,统共存粮白米十二石,糙米三十五石。”
徐复祯沉吟道:“三十五石米,能吃多久?”
钱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这个是不定的。像东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一石粮食可能也就够一位老爷吃上一个月,可若是那些遭了灾的饥民,凑合吃上整个冬天也是可以的。”
徐复祯道:“那你回去让人把库里的存粮都装上车给我带走。”
什么?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面色古怪地交换眼神:京城没米给她吃?
菱儿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几位掌柜都急了:“小姐,使不得啊!米粮铺没了存粮还怎么做生意?”
徐复祯不以为意:“你们再去米粮行买些存货补回来不就是了。”
钱掌柜就知道临换东家
不是好事!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开口劝阻道:“小姐,我们是做生意的。今年是歉岁,粮少价高,我们高价买回粮米再原价卖,那不得亏死!”
徐复祯的指尖点着白瓷茶盏的盖沿,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亏也不会亏到你们头上。铺子的工钱照发不误,亏损的银钱让九老爷和十一老爷支给你们。”
九老爷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我上哪儿来的钱支给他们?”
徐复祯斜睨了他一眼,道:“按照规矩,每年年底各大管事会将整年的利润收成上缴给东家。倘若九叔和十一叔有本事从大老爷手上截下今年的利润银钱,还怕填不了这点亏空吗?”
九老爷和十一老爷闻言心中意动:要是能截下这笔钱,他们今年可就发财了!
这样一想,两人恨不得立刻回去商议对策,当下斩钉截铁对钱掌柜道:“听到没有!还不快照七小姐说的去做!”
那几位掌柜原本就有些轻视这位少女东家,加上她的要求本就不合理,打定了主意不能听她的。可是如今两位老爷发了话,他们却不敢再据理力争,连连点头应是。
徐复祯却又道:“等一下。三十五石粮还不够。田庄里头,又有多少存粮呢?”
那几个庄头凑在一起合计了一番,推了一位庄头出来答话:
“小姐,别看我们田庄百顷,其实朝廷对地主的赋税很重。每年收成除了税收,那些佃户也要分走四成,余下的还要分给各处管事,只剩那么点余量就是给东家的口粮了,这个实在是拿不出来。”
徐复祯才不在乎徐家人有没有粮吃。
徐家主支加上庶支当官的就有五人,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总不至于就饿死了他们。
她还是逼得那些庄头吐了六十石粮食出来。
钱掌柜安排了四辆马车才装下那将近一百石粮食。
菱儿守着那四辆马车,两眼放光地看着徐复祯,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是不是准备给歧州舒州那些灾民吃的?”
徐复祯点了点头。
当时霍巡跟她说,她救得了一人,可是她能救下十几万受灾的百姓吗?
她觉得很无力,躲起来不看他们的惨状。可是心里总归是不安,想起他们倒伏在雪地边的模样,想起他们跪在她脚下磕头的模样,难道她就要这样冷眼看着么?
她想起自己前世落魄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捧高踩低,可总也有心善的人会帮她。
有一回,水岚为了保护她被王今澜用了私刑,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是侯府里好心的婆子给了她膏药,教她怎么治伤,才捡回了水岚的小命。
对身处绝境的人而言,雪中送炭就是最宝贵的帮助。哪怕她只能管他们吃上几顿饭,可说不定就是这几顿饭让他们捱过了这个寒冬呢?
张弥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徐姑娘,多带四辆马车,队伍可不好走。妇人之仁,有时候可是会惹麻烦的。”
徐复祯不为所动:“当初公主把卫队借出来时,应该已经说了路上归我号令吧?”
霍巡还在的时候她不用跟张弥说话,现在霍巡走了,她有什么事只能找这个人。
张弥身上有种桀骜难驯的狂傲。但是徐复祯发现,只要把公主的名号搬出来就能压住他。
果然张弥不再多言,沉着脸走开了。
徐复祯对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怎么啦?难道他面冷心硬就很值得歌颂吗!
十二月初四,在徐家祭过祖后,徐复祯的卫队立刻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时至深冬,路面都结了冰,又护送着好几辆马车,卫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徐复祯出发前让菱儿去车马行给她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母马。路况好的时候,她就骑着那匹马儿晃悠悠地跟在队伍后面,菱儿也放慢了马速陪着她在后头骑马。
张弥坐镇卫队末尾,骑在马上遥遥看着兴高采烈的主仆二人,唇边噙着一丝冷笑。
快到歧州的时候,风雪又大了起来,徐复祯也不敢在外头骑马了,便躲到了车厢里,点着蜡烛看本朝的律书。
霍巡跟她说过,多了解本朝的律法,以后行事别人就拿不住她的差错。
就像徐大太太以为教唆褚志业去夜闯她的屋子是小事,殊不知被徐复祯拿住了把柄,连徐大老爷都救她不得。
徐复祯一想到徐家发生的事,又不免感叹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照她原本的计划,就算多费些口舌说动其他几房逼得大老爷把契书交了出来,可是回了京城她却不好跟姑母交代,姑母还是很看重亲族关系的。
谁知徐大太太便献上了这么份“大礼”,对她一个小辈用这么恶毒的计谋。就算她不逼大老爷休妻,姑母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一时不察真让大太太得逞了,那被毁掉的人就是她了。多亏了霍巡一直陪在她身边!
徐复祯心中百味杂陈,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的一个颠簸又震醒了她。
车轱辘行驶在结冰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木头咿呀声响。
徐复祯掀开一线车幔往外看,苍穹阴云压顶,满目肃杀的白。连空气里也是冷冽萧条的味道。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徐复祯的目光便不由转到了赶车的人身上——
车夫背对着她,迎着风瑟缩地坐在轴板上赶车。
她心里顿时空下一块,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紧帷幔,躲回了车厢里面。
越近歧州,风里肃杀的意味越浓了,每隔数里便见到荒败的景象,路边的冻死骨,大雪压塌的草庐……
徐复祯也没有了跟菱儿嬉闹的心思,把头抵在迎枕上想着施粥的事情。
菱儿告诉她,她想施粥的话要备好柴火,到了地方再现找柴火是不现实的。
徐复祯从善如流,又在队伍中加了两辆拉满柴火的马车。天寒柴贵,不过银子如今在徐复祯眼里就是个数字罢了,她没什么舍不得的。
她决定把施粥的地点定在上回歧州的那个驿站。
一来那驿站地方大,有施展的空间;二来那驿丞心善,能帮得上忙;三来其实是为了她一点私心。
上回在那驿站,她受了那么多百姓的跪拜却没帮上他们,她想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卫队的信兵先一步抵达驿站报信。
那驿丞正和几个驿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板上。
年底驿站迎来送往各路回乡的官员,他那两石米很快见了底。不敢克扣官老爷们的热汤热饭,只能让自己和驿卒饿着肚子了。
听到那信兵报上的名号,他便紧紧裤腰带准备去赶走那些窝在大堂取暖的百姓。
身旁的驿卒拉住他,道:“老郑,你忘了吗,那位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上个月才来过的。她肯收留那些老百姓的。”
驿丞哪里会忘?他肃然道:“贵人开恩是贵人的事,咱们得做好咱们的本分。我让那些苦命人到外头显眼一点的地方坐着,徐姑娘看到了,可能就让他们进来了。”
最后两句话却是压低声音跟那驿卒说的。
信兵摆摆手道:“别搞那些麻烦事了。徐姑娘说了,留在驿站的人不用赶!只是你们把后院收拾出来,随行的马车要停。”
几个驿卒苦着脸站起来,他们现在饿得连客房都不收拾,还收拾后院!
此间驿站本就建在郊外,地方广阔,那几个驿卒到了后院还没开始收拾,马蹄飒沓与车轮滚滚的声音便从官道上传来了。
驿丞忙上前去迎接。
迎着漫天风雪,他
眯着眼去数队伍里的马车。
一辆,两辆,三、四……七、九辆马车!
怎么这么大排场?驿丞心里嘀咕道。
菱儿扶着徐复祯下了马。
那驿丞例行公事般上前见礼。
裹着斗篷的少女只露出两颗黑溜溜的眼睛,开口却是极为客气:“驿丞贵姓?”
“鄙姓郑。”驿丞有些受宠若惊。
“驿站里有大铁锅没有?越大越好。”
大铁锅?
郑驿丞狐疑地抬头望了徐复祯一眼,自嘲道:“有是有。如今这世道饭都吃不上,要锅又有何用?”
徐复祯无视了他的抱怨,颔首道:“带上你的人到伙房去,有多少口锅都架起来。”
郑驿丞疑惑地看着她,粮食都快见底了,架锅有什么用?
一个高大强壮的黑衣男人站在少女身后,凶神恶煞道:“让你去就快去!”
郑驿丞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下去照做了。
驿站有四口铁锅却只有两口灶台,郑驿丞指挥着驿卒把最大的两口锅架了起来。
一个驿卒低声道:“那徐姑娘带了这么多人,该不会是想让我们煮这么多人的羹饭吧?咱们哪有那么多粮食!”
另一个驿卒却神神秘秘道:“方才在院子里停马车的时候,我悄悄看了一眼,有几辆马车里全是鼓囊囊的麻袋!该不会是粮食吧?”
另一个驿卒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现在哪有那么多粮食?就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郑驿丞的手却激动得颤抖起来。他想到一个月前那个少女看着那些饥民时动容的模样。
她该不会!
“郑驿丞。”清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郑驿丞回过头去,只见那位徐姑娘站在伙房外面,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麻袋的兵卫。
徐姑娘下巴一抬:“把这个煮给大堂的百姓吃。”
话音落下,两个兵卫扛着沉重的麻袋进来扔在地上,袋口敞开,里头塞满了饱胀的米粒。
这……
郑驿丞颤颤抬头,披着斗篷的少女站在门口,挡住了幽暗的余曛,只能看到斗篷边沿的雪兔毛在阴蓝的暮色下闪着微光。
这分明是菩萨来了!
第60章 知州(两章合一)徐复祯决定小小地恶……
饿得面黄肌瘦的驿卒们怔愣地看着那袋粮食,待反应过来时激动得泣不成声,跪下便要磕头。
“嘘。”徐复祯将食指放在唇边,“别声张。”
刚才进来时她数了一下大堂里抱团取暖的百姓,有二三十个人呢。她怕乱起来自己带的兵卫也控制不住场面。
虽然她不让声张,可煮熟的饭香还是不受控制地逸散到了后院,逸散到了大堂,钻进了那些数日未进粒米的饥民的鼻子里。
对食物的本能让他们相携走向伙房。
那些走得快的已经从郑驿丞手中分到了一碗稠香的稀粥。
“小心烫!”郑驿丞小心地将盛着稀粥的碗递给饥民,听着他们口中的感恩戴德,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此时天色已暮,可后院却燃烧着两处篝火,照得整个后院亮如白昼。
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驿站的陶碗不够,便不拘什么容器,连打水的水瓢都拿来盛了粥。
饿了月余的百姓们围坐在篝火边上,火急火燎地将那滚烫的稀粥送进嘴里。
这样热闹盈天的场面,郑驿丞在梦里都不敢想!
他正准备让那些百姓叩谢一下徐姑娘,可目光搜遍了后院的重重人影也没见到她。
这时菱儿走了过来:“郑驿丞,我们小姐传你上去说话。”
郑驿丞连忙放下手中的粥碗,下一瞬那碗便被别人抢走了。他顾不上许多,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随着菱儿走进了楼上的客房。
那客房里充盈着淡淡的馨香,郑驿丞垂首不敢乱看,余光却能瞥见床边挂起来的浅鸢色绡帐。
徐姑娘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是慈悲也是真慈悲。
郑驿丞低着头,心中对这个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少女充满了敬畏。
徐复祯请郑驿丞坐下来说话。
她站在窗台边上,俯视着后院里热闹的景象,眉心却微微蹙着:“郑驿丞,你如实答我,歧州的饥荒有多严重,真的有十几万百姓吃不上饭吗?”
郑驿丞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徐复祯。
面前的少女体态纤妍婀娜,却不像扶风的弱柳,反而像一管迎风的修竹。
信兵报出来的名号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他虽不知道长兴侯府是多大官,可是能调用一队兵卫护送,又能搞到这么多粮食……
该不会是朝廷注意到了这里的灾情,特意派这位徐姑娘下来视察的吧?
这样一想,郑驿丞不敢安坐答话,连忙站起身来,垂手肃立答道:“回徐小姐的话。今年的旱灾影响最大的是歧舒交界的几个县,那些农户没有收成,税官收走了他们的田屋,流民就多了起来。
“没想到今年这么早下大雪,旱灾雪灾加起来便有了灾民。可是论起来,今年不算大灾。若是有几十万灾民,那些官老爷就慌了,得赶紧上奏朝廷赈灾。
“可是两个州加起来十几万灾民,他们就责成下头的县令按着,起不了乱子,还能从这些可怜人身上盘剥一笔银子。
“若是县城里头的,还能每天到县衙讨口热汤吊着。像这些没了屋子流落郊外的,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造化了。”
说完,郑驿丞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州府的知州和通判身为父母官,却任由自己辖下的百姓饿死冻毙。徐复祯暗暗攥紧拳头,可惜她也奈何不了那些人。
徐复祯问郑驿丞:“我带了九十多石粮食,可以帮这些人撑过这个腊月吗?”
“可以,可以!”郑驿丞激动得连连点头,“若是今日驿站里这些人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们这里有粮,方圆数十里的灾民肯定会聚集过来。小的怕人多了到时引起骚乱。”
徐复祯叹道:“安得广厦千万间……郑驿丞,你能不能找几个有能力的百姓帮你控场,每天给过来的灾民吃一点稀粥,能熬过这个腊月就好。他们吃不饱,应该也没有力气闹事。”
郑驿丞点点头道:“这个倒不是大问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小的是怕传到了县老爷耳朵里,会派人过来找麻烦。”
“县老爷?”徐复祯从没考虑过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她不以为意地说道:“这个我来摆平就行了。”
郑驿丞听她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根本没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不由有些试探地问道:“敢问徐小姐是侯府派来的还是……”
徐复祯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文康公主。”
公……主?那不就是皇上的女儿?
郑驿丞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下来:“那皇上是不是也知道我们这儿遭了灾?”
皇上现在还在京城因为蜀中铁器案焦头烂额呢!徐复祯不忍打破他的幻想,朝他摆摆手道:“郑驿丞还是快下去吧,别让下面出了乱子。”
郑驿丞忙不迭地退下了。
房门一关,锦英便着急地说道:“小姐!这些粮食可是你辛辛苦苦筹来的,凭什么把好名声让给了文康公主?”
徐复祯反问她:“我在这里施粥,为的是什么?”
菱儿抢答:“为了让那些灾民熬过这个冬天!”
锦英不服:“可是……那也是小姐的功德啊!”
“方才郑驿丞说了,我们在这里施粥,反而会得罪当地的官员。所以我要借着文康公主的名号压住他们。”徐复祯微微一笑,“这样,百姓得了粮食,我达成了目的,文康公主得了名声。三赢的局面,难道不好吗?”
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亦是无奈:如果她说话管用,又何必狐假虎威呢!
徐复祯一行在驿站盘桓了数日,每日到驿站领粥的灾民已达千众。不过他们一日只能喝一碗粥,兼之有兵卫镇守,并未出过乱子。
郑驿丞口中的“县老爷”也并未派人过来找麻烦。
徐复祯觉得只怕是郑驿丞草木皆兵罢了。有人在辖内救
济灾民,那县令感激还来不及吧,怎么会找麻烦呢?
如今情势稳定,郑驿丞的人也能控制局面,她也是时候该启程动身了。
徐复祯让兵卫把马车里的粮食搬进驿站的地窖。
这时后院施粥的凉棚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不想饿死的跟我冲,里面有好多粮食!”
那些饿昏了头的百姓无法思考,被人群挟裹着便往地窖里冲。
兵卫连忙结成人墙堵住骚乱的人群。
乱糟糟的人群里有人不断地大喊:
“明明有粮食,为什么不让我们吃饱?”
“快放我们进去!把粮食都交出来!”
郑驿丞在一边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现在吃饱了,过几天就没得吃了!吊着一条命在,开春以后就有活路了!”
可惜他的声音根本盖不住喧闹的人群。眼见场面越来越失控,突然身后响起一道冷然的女声:“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郑驿丞回头望去,见是徐复祯从里头走出来。
他连忙迎上去,低声道:“徐小姐,快进去吧,当心这些人冲撞了你。”
徐复祯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走上前道:“我再问一遍。是谁说要把粮食交出来?”
她声音不大,却压住了骚动的人群。
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汉子走了出来,大声道:“我说的!我只是把大家的心里话说出来罢了!”
徐复祯冷眼看他。
那汉子中等身材,瘦而不弱,眼里冒着精光,一看就不是挨过饿的人。
徐复祯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什么?”那汉子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大声道:“我就是附近的灾民!背后哪有什么人?”
徐复祯道:“你的衣衫虽破,却露出了里面的棉袍;形容虽瘦,说话却中气十足。人群里像你这般乔装过的人有七八个,一看就是预谋而来鼓噪闹事的。谁派你来的,让他过来跟我说话。”
那汉子不料她直接点明自己的伪装,不由恼羞成怒,回头招呼他的同伙便往里面闯。
人群重新骚乱起来,那卫兵一个防护不及决了口,竟让那汉子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菱儿连忙握了剑挡在徐复祯身前。
那汉子领了人便往地窖冲去,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他们的去路。只听得铮然一声,众人眼前亮光一闪,那为首的褐衣汉子已经身首分离猝然倒下,脖颈处迸出鲜红的血雾。
徐复祯躲闪不及,被那血雾溅到裙摆。锦英尖叫一声扑上来捂住她的眼睛。
徐复祯用发冷的手指颤颤扒开锦英挡在她眼前的手掌。
她定定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汨汨冒血的无首尸身,素白的雪地里淌着刺目的红,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方才还在跟她说话的人此刻了无生机地横尸雪地。
徐复祯吓得面无人色,得亏菱儿和锦英一左一右扶着她才没有倒下去。
张弥提着刚饮完人血寒光锃亮的长剑,冷冷地看向惊呆的人群:“还有谁敢闹事?”
方才骚乱的人群此刻静如鹌鹑。
那汉子的同伙反应过来,不要命地往回跑:“杀人了!杀人了!”
张弥走到徐复祯面前,掬起一捧雪抹掉剑上的血痕。他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她,轻蔑地笑道:“看到没有?妇人之仁是没有用的。”
徐复祯抬眸看了张弥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抓着菱儿的手,默默转身准备进屋,却被张弥横剑拦住了去路。
“别走呀。”他邪恶地笑着,长剑从那无首尸身腰间挑起一枚木牌递到徐复祯面前,“杀了县衙的差役,我还等着徐姑娘帮我收场呢。”
徐复祯眼神一扫,那木牌上用隶字红漆阴刻着“奉山县衙”四个字。
她头一回觉得这世间之事如此奇幻。先是县衙的差役冒充流民过来闹事,然后公主府的领队当场把人斩了,最后这事还要她来摆平。
徐复祯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锦英道:“搬张椅子来给我坐。”
她实在是腿软得站不住了。
好在没坐多久,外头就来了一顶红呢官轿。几个佩刀的衙役跑上前来将后院围住,轿子里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穿着七品官袍的男人。
那官老爷一走出来便傲慢地环视一圈,率先看到地上身首分离的尸体,吓得脸色一白。再看徐复祯仍安坐椅上不动,不由面露不悦,抬步上前。
一旁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师爷大声喝道:“刁民!见到县老爷还不跪拜。”
郑驿丞并围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连忙跪了下来,徐复祯却安然不动,看着那官老爷道:“你就是奉山县令?”
那官老爷傲然点头,尚未及问罪,没想到徐复祯率先发难:“既是县令,我问你,这反贼可是你们县衙的人?”
反贼?奉山县令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尸首,沉声道:“这正是县衙的官差!你们斩了公家的人,可知该当何罪?”
徐复祯冷笑:“你既然敢认那就好办了。你令衙中官差假扮反贼是何居心?”
他什么时候让他们扮反贼了?奉山县令嘴角微微一抽。他只不过是让他们想办法把那些粮食搞过来充公,这些人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假扮反贼。这女子杀了人还倒打一耙,着实可恶!
“没错!”郑驿丞反应过来,忙道:“那几个人公然抢粮,跟徐姑娘对着干,就是跟公主对着干,就是跟皇上对着干,不是反贼是什么!”
外围的灾民们对官府没有好感,此刻也明白过来那些人就是官府派过来抢他们的粮食的,于是纷纷附和道:“没错,就是反贼!”
他们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可是耐不住人多,一时间场面沸反盈天起来。
什么公主,什么皇上?谁是反贼?这些刁民都反了!
奉山县令见事态失控,喝道:“谁说他们是反贼?你白天纵奴杀人,我看你才是反贼!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佩刀的衙役应声而动,却被随行的兵卫按下了。
公主府的兵卫体格比衙役们强壮多了,局势霎时逆转,奉山县令成了弱势的一方。
奉山县令看出了眼前之人来头不小,不由谨慎地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什么来历?”
郑驿丞激动地喊道:“这是长兴侯府的徐姑娘,文康公主派过来的!”
长兴侯、文康公主?
奉山县令冷笑一声。
这驿丞没见识,以为他也没见识?那些都是京城顶级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会派人来歧州奉山这个小地方,管那些吃不饱的屁民?
“据我所知,长兴侯姓秦吧?哪来什么徐姑娘?你可知冒充他们要担什么罪?”奉山县令陡然暴喝,“来人!把他们通通拿下!县令拿人,违抗者斩!”
眼见那些衙役又要行动,此时张弥走了出来,取出一面腰牌怼在奉山县令眼前,冷冷道:“一县之长,不会不识字吧?”
奉山县令定睛一看,那面紫铜雕火凤纹腰牌上用铁线篆雕着“文康公主府卫队统领”。
也不知他是被那几个字唬住了,还是被张弥那冷傲的气质吓住了,一咬牙转身道:“我们走!”
菱儿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退走了,高兴地对徐复祯道:“太好了小姐,我们快点动身吧,免得他们又反悔来找我们麻烦。”
徐复祯摇摇头道:“这时候反而不能走了。我们一走,郑驿丞他们怎么办?”
“啊?难道我们就得耗在这?”菱儿不乐意了。
徐复祯道:“不会的,他是回去求证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我。”
她让菱儿扶她回房。起身的时候,余光不慎扫到地上那具尸首,一回到屋里,便立刻控制不住呕吐起来。
翌日,她整整一天吃不下东西。
下午申时刚过,外头驶来了一辆紫色篷顶梨木马车,来人自称是歧州知州的随从,知州有请,特来恭迎她进城。
徐复祯这才勉强吃了一块干饼,领着张弥和菱儿一同前去。
不知道张弥是不是故意的,这次竟然没有骑马,而是跟她一起上了马车。
徐复祯左边坐着菱儿,右边坐着张弥。
她一看到张弥那张脸便想起横在地上的断头尸,胃里隐隐翻腾起来,索性闭上了眼睛。
张弥这时却开口了:“徐姑娘,心肠太软可不是好事。死掉的人,是为了震慑活着的人。你若想进逸雪阁,就得有杀伐果断的气魄。”
徐复祯不发一言,却想起他的主子文康公主前世受的也是斩首之刑。
那么明艳骄傲的人,最终也变成了那扑倒在雪地上的断头尸吗?而她非死不可的意义,也仅仅是为了震慑那些活着的宗室吗?
徐复祯不由瑟缩,头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残酷。
马车停了下来。出乎她意料的是,歧州知州竟不是请她到府衙,而是一座画栋雕檐、绮户琼窗的酒楼前。
那随从笑呵呵地躬身作请:“徐姑娘,知州大人正在此宴饮,请随我来。”
徐复祯跟着他踏入酒楼。此时天色将暮不暮,楼里已经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一行人影度回廊,终于停在一间珠帘绣幕的包厢外,里头绵绵不绝地透出琵琶笙管的靡靡乐音。
随从上前打起帘子,徐复祯从容地走了进去。
里头两张大圆席围坐着十几个锦衣玉冠的男子,年纪从二十到五十不等,有几人身边尚揽着云袂花裳的美艳佳人。
一排乐伎跪坐在两侧,那弦歌雅乐未停,里头的人却纷纷望向她。
席间众人看清徐复祯的容颜,有些人已露出诧异的神色:那公主府来的人竟是位如此年轻的女郎!
席间首座之人却哈哈大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公主府来的贵客,快请入座。”
那随从便上前引徐复祯到那人身旁的位置坐下。
那人又道:“某乃歧州知州罗证。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徐复祯不答,眼神在那些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妓子身上环视一周,有些不悦道:“按律官员不得狎妓,各位大人倒是疏放不羁。”
罗知州脸上的笑一僵,抬手一挥,那些倚坐在宾客腿上的妓子便低着头退了下去。
罗知州这才哈哈笑道:“早就听闻文康公主的逸雪阁里巾帼不让须眉,某这番算是见识到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啊?”
徐复祯这才自报了家门。
罗知州便将席间诸人介绍了一遍,其中不乏歧舒两州的各级长官和当地士族名流。
他也不急着询问徐复祯此行来意,只招呼众人款酌慢饮。
徐复祯昨日被那死人吓得胃口全无,如今看着那一桌珍馐佳肴也是食不下咽,便冷眼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倒觉得他们像是经常聚在一起宴饮享乐。
直至酒过三巡,罗知州才状似寒暄般问她:“徐姑娘此行,可是受公主之托?”
徐复祯道:“我原是回乡祭祖。途中见那么多百姓饥寒饿冻,难道底下人对知州欺瞒至此,知州竟半点不知?”
罗知州听闻她此行不是公主所托,已安下七八分心;又听得她开门见山的质问,便捋须大笑道:
“哈哈哈,徐姑娘,你被他们骗了!那些没屋子住的都是不愿劳作的刁民,我们虽是父母官,可也不能处处看顾着他们。既然他们自己惫懒,也只能尊重那些刁民的命运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徐复祯没想到他能说出那么无耻的话!
她气得脸都红了:“朝廷徭役重赋,百姓逢上灾害就是劳作一年也交不上赋税,罗大人说这话的时候到外面看过吗?见过那些皮包骨头的百姓、见过茫茫旷野的冻尸、见过野狗叼着的人骨吗?”
“哎呀,再说下去大家都没胃口了。”罗知州摆摆手道,“徐姑娘,你是京城来的贵客,没见过这些才大惊小怪。其实这个很正常,别说我们歧州,哪里都有的,这就是他们的命!”
说罢,他又举起酒杯朝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
罗知州喝得满脸红光,得意洋洋地对徐复祯道:“徐姑娘,你在奉山驿站施粥一事,我已经交代了当地县令不要阻拦。只是我虚长你几十岁,给你个忠告:一地有一地的民情。不要随便插手的好!”
他说这话时洋溢着中年男人特有的自信,徐复祯气得攥紧了拳头,强忍住拂袖离席的冲动。
她毕竟是客,罗知州又给她行了方便——尽管她做的事本该是歧州官府的职责。
这时席间又有人提议道:“早就听闻逸雪阁的才名无双,正好座上诸君又是饱读诗书之士,不如趁兴赋诗如何?也叫我们见识一下公主府的风采。”
徐复祯看向说话之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她心里暗自撇嘴,逸雪阁就算有才名也不会外传。这人分明是欺负她是个姑娘,年纪又小,想看她出丑呢!
席间众人怀着同样的心思纷纷附和。
罗知州便唤人送上笔墨纸砚。
徐复祯看着面前的白宣纸,决定小小地恶心他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