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菱儿道,“骑上马后会很热的。我还嫌那风不够凉快呢。”
洗漱完毕后,徐复祯裹着斗篷走了出去。
霍巡早就立在了马车旁,看到她走过来,含笑打量了一下她,开口道:“真好看。”
徐复祯莫名想起昨天菱儿的话,脸上又开始泛起红晕。
虽然知道菱儿没有那个意思,但她那大大咧咧的性格难免口无遮拦,要是把昨天的话再跟霍巡说一遍,她可真就羞死人了。于是她对霍巡道:“你以后别再吩咐我的丫鬟做事了。”
霍巡不料她忽然冷了脸,凝眉道:“可是菱儿做错了什么?”
“不是。”这种事怎么好给他解释?
她干脆耍赖:“菱儿给了我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越过我来使唤她。”
霍巡无奈地笑:“那好吧。”
他犹豫了一下:“那这身衣服你喜欢吗?”
徐复祯不答,只是趁着四下无人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他的双唇,然后飞快地踩着轿凳爬上了马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今日天气晴好,连日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上了官路后,霍巡有意将马车留在了卫队最后。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车轸,对车厢内的人道:“你不是想学骑马吗?”
徐复祯探身出去,见那卫队已渐渐远去,心里虽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我们会不会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没事的。”霍巡道,“这里离下一个驿站不远,他们会在那里等我们。”
徐复祯开心地钻出了车厢。
马车停在路边,套着辔头的棕马正在喘着粗气。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出去抚摸马背,没想到那鬃毛又硬又扎人。
霍巡扶着她坐在马鞍上。那马背远不如车厢平稳,伴着马儿的喘息上下起伏。徐复祯害怕地伏下了身子。
“别怕。”霍巡帮她解下斗篷放回车厢内,温声引导她,“坐直身子。膝盖夹紧马腹,手握紧缰绳。”
他的声音莫名令人安定。
徐复祯照着他的话坐直了身子,握住缰绳。霍巡将手放在她手上,一拉那缰绳,马儿便开始走动起来。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却落入了他温热的怀抱中。
第46章 雪中饥馁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
“坐直了!”
他一声轻喝,声音不像平时跟她说话那般和风细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令她莫名想起小时候教她认字的先生,严厉又不近人情。
徐复祯下意识地重新坐直身子,努力适应马儿行进的节奏。
走出一段路后,她终于适应了马儿的步履,能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他却又说道:“行进的快慢是你来决定的,拉住缰绳,用你的节奏来御马。”
他耐心地教她如何用缰绳来控制马儿感知她的节奏。徐复祯学得很快,渐渐掌握了御马的技巧,驾着马儿行进自如起来。
霍巡扬起马鞭,那拉车的马儿吃痛放开蹄子跑了起来。徐复祯一惊,方寸大乱。霍巡轻声道:“别急,慢慢找回方才的状态。”
她突然意识到他就在身后,心中安定起来,稳住心神重新适应了奔跑的节奏,握住缰绳夺回了前进的控制权。
马车在茫茫原野上纵驰起来,徐复祯头一回感受到了菱儿说的“自由”是什么感觉,与坐在马车里等待终点截然不同的是:她知晓下一步将如何发展,因为她控制着马儿前进的速度和方向。
她恍然生出一丝错觉:好像手里的缰绳连上的不是骏马,而是她的命运,而握着缰绳,她也握住了命运的脉门。
与先时浑身的紧绷不同,她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有闲情逸致将头往后仰,脑袋抵在霍巡的肩膀上。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刚出来就湮没在劲啸的疾风里,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只是低头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接下来的几日里,若逢无雪的天气,霍巡就带她脱离到卫队末尾,让她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最初骑的是拉车的马,后来换上了菱儿骑的那匹性情温顺的骏马,给它换上长鞍,霍巡坐在她身后伴乘。
官道上覆着厚重的积雪,骏马奔驰的颠簸让两人的身体紧紧相依,明明是这么亲密的姿势却没有令她生出半分绮思——他在教她骑马的时候,态度一直是冷肃疏离的,令她不敢生出半分松懈之心,反而更能心无旁骛地练习骑马。
过了几日,徐复祯已经能独自驾驭那匹拉车的马,而霍巡就坐在她身后的轴板上——他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她单独骑菱儿那匹马,只许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独乘。
饶是如此徐复祯已十分感激,心中待他除了悸动的情愫外更添一分敬重仰慕。
如今已到歧州地界,卫队的脚程骤然加快,徐复祯也失去了练习骑马的机会。
越往南走天气反而越寒冷,霍巡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了。
徐复祯只当他是在忧虑大雪封路。虽然她乐得跟霍巡多待几日,又怕耽误了他的正事,渐渐地也沉默起来。
歧州天气恶劣,天上积压着厚厚的云层,连白日都是昏沉沉的,从早到晚都在飘雪。
霍巡叮嘱她在车厢里看书或者是睡觉,总之不要拉开车帘往外看。菱儿许是得了他的叮嘱,也不跟在马车旁同她说话了。
徐复祯乖乖在马车里待了两天,后来实在是闷得不行,便悄悄拉开帷幔去看霍巡,没想到只拉开一条缝隙便被冲进来的雪风迷了眼。
外面的天气这么差!她缓过劲来,掀开一线侧帘去瞧外头的世界。
入目漫天的白。
官道两侧的原野寸草不生,偶见几棵覆满积雪的枯树,下面堆着成片的土包,土包上面也是雪。
远处数个黑点落在路边,马车急驰而过,黑点及远而近,又迅速被抛到身后。
可徐复祯却看得分明: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点,是衣衫褴褛躺在大雪地的人啊!
这样寒冻的天气,躺在雪地里还有生路吗?
她心神震颤,再凝神去看,路边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包,都是覆着积雪的冻尸;雪上零落的深色,原本以为是土砾,那分明不是,那是被野狼自雪堆里刨出的肢体!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啊!”
“怎么了?”霍巡立刻问道。
“外面那些,为什么要躺在地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她颤声说道,大脑已无法思考,只能吐出些不成逻辑的词句。
“嗯。”他的声音自车舆外传来,像那狂啸的寒风般没有一丝温度,“不要看。”
徐复祯的手不由自主发起抖来,那些可都是人啊!
她身上的血仿佛凝住了,眼神却像被定住了一样直直地看着外头遍野的惨状:那些躺在雪地的人,过不了两日就会被积雪覆成一片片土包,大雪杀死了他们,却又粉饰了一切。
极目望去,仍是一片素白清净,就像她记忆中那个盛安九年的冬天一样,除了格外冷些,并不记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原来菱儿口中的“今年冬天又要冻死很多人”寥寥数言,亲目所见竟是这样的凄然可怖。
远处有个蠕动的黑影,马车驶近她才看清是个极小的孩子,他的母亲已冻僵在雪中,怀里的孩子却借着一点余温得以存活。
徐复祯不及细想,忙用手拍着车轸:“停下,快停下!”
疾驰的马车放缓了速度。
徐复祯拉开了帷幔,顶着灌进来的风雪,语不成调地对霍巡道:“外面有个小孩子,他还活着,救救他……”
霍巡回过身来望她,猝不及防地跌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潋滟乌浓的瞳仁里盛满清晰的痛苦,令他的心也跟着一窒。
“怎么救?”
“你要把他带上吗?”
“你知道雪灾常伴着各种疫病吗?”
“你救得了一个,歧舒两州受灾的百姓数十万,你能救完所有人吗?”
徐复祯
随着他的眼神望向那茫茫雪地中数不尽的黑点,哑然无声。
霍巡取下手套,伸出拇指拭掉她眼角的泪花:“进去吧,这事你管不了。”
徐复祯失魂落魄地钻进车厢。过了许久,里头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她躲在车厢里偷偷地哭,哭累了就靠着迎枕睡着了,就连梦里,梦到的也是那漫天皑皑的白雪,皑皑的白骨,满地的哀鸿。
夜幕时分,卫队终于赶到郊外的驿站。
徐复祯下车的时候披上了斗篷,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霍巡沉默地接她下了马车。徐复祯一抬头,却见驿站对面的一棵榕树下依偎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正木然地看着他们。
徐复祯怔神片刻,却什么也没说,低下头默默走进了驿站。
驿丞迎了上来,他的面色也是枯瘦苍白的。徐复祯问他:“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驿丞低头袖手道:“他们都是附近县里的苦命人。今岁的大旱他们交不上粮税,田屋都抵出去给官府了。唉,旱灾之后又是雪灾,他们没个去处,早晚要冻死。小的看他们可怜,在驿站给了个容身之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驿站是给官兵借宿所设,虽偶有收留行脚的庶民,但那也是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他惶惶抬眸看了徐复祯一眼,赶紧补充道:“如今贵人来了,小的自然叫他们回避。贵人要是嫌碍眼,小的去把他们赶远些。”
徐复祯蹙眉道:“你去叫他们进来吧。外面天寒地冻怎么宿得了人。”
她管不了路边的冻死骨,总能给活着的人一晚庇身之所吧。
驿丞大喜过望,连连朝她作揖,道:“贵人大善。贵人放心,小的就让他们歇在大堂一角,绝不惊扰贵人。”
徐复祯转身带着菱儿和锦英上了楼。
那客房积着灰尘,已很久无人打扫。锦英和菱儿打扫了半日,终于铺好了被席。
主仆三人围桌对坐,彼此沉默无言。她们白日都看到了路边的场景,那场面菱儿还好接受一点,徐复祯和锦英却是头一回见这么有冲击性的场面。她们是养在繁华京都的闺阁少女,此等惨状别说亲目所见,简直闻所未闻。
驿丞端了一碗豆羹上来。锦英接过去,拿着匙羹搅了搅,里头只有稀疏的几十粒米。要是在秭山县驿站她指定要发火了,不过,此地遭了灾,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她转头对驿丞道:“我们有两个人呢,只端一碗来算怎么回事儿?再说,怎么不先把小姐的端过来?”
驿丞讷讷:“这、这就是给贵人用的。我们这里实在是没有余粮了,二位姑娘只能自便了。”
锦英“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徐复祯。
从前侯府各种煮得稠稠的羹食小姐都挑三拣四,就这连羹都称不上的稀汤小姐会喝吗?
徐复祯瞥了一眼那豆羹,挥挥手让驿丞下去了。
锦英有些揪心:“小姐,你喝这个也太委屈了!”
徐复祯拿着匙羹在碗里来回搅动,徐徐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世道这么艰难……”
外头忽然吵闹起来。
主仆三人朝门外望过去。
“菱儿,出去你去看看。”徐复祯吩咐道。
菱儿应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面露难色道:“小姐,还是你亲自去看看吧。”
徐复祯疑惑地放下匙羹,披衣出去,却见楼下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怀里抱着个稚童,被两个玄衣兵卫死死拦在楼梯口。
她正声嘶力竭地哭喊:“求求贵人,施舍一点粥米给我苦命的孩子吧!她就快饿死了!”
一群旧衣褴褛的百姓围坐在大堂一角,木然地看着那妇人哀嚎。
驿丞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拖拽那妇人:“你找死是不是,惊扰了贵人,所有人都得出去受冻!”
那妇人枯瘦的身子却爆发出惊人的定力,任那驿丞如何拖拽都定定地跪伏在楼梯口,口中仍在不断呼喊哀求。
“怎么了?”
徐复祯倚着二楼的围栏,开口打断了楼下的争执。
她的声音清淩淩的,虽然不大却分外有力,那二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仰头看着她。
那妇人反应过来,连连磕头,口中直道:“求求贵人行行好,这孩子三天没吃东西了,马上就撑不住了!”
她磕头的力道极大,连楼上站着的徐复祯脚下都感受到震颤。那声音凄楚尖利,听得人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别磕了。”
徐复祯让兵卫拉住那妇人,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站在两格阶梯上看向那妇人手中的孩子。
那孩子极小极瘦,细薄的皮肉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衬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特别大。
“她多大了?”
“五岁了。”那妇人忙道。
这孩子竟跟秦懋如同龄,五岁的孩子长得这么小!秦懋如的体积是她两倍还大。
徐复祯动了恻隐之心,对驿丞道:“给这孩子一碗羹汤吧。”
完了。驿丞心想。
果然下一瞬,缩在一角的百姓们纷涌而上,几个兵卫迅速上前拦住他们。那些百姓前进不得,纷纷跪在地上朝她磕头,口中乱乱道:
“施舍我们一点吧!”
“我也好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贵人看看我吧。”
……
一时间场面极度混乱起来。
那些方才饥饿得连眼神都是麻木的百姓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将木板磕得震声响。
徐复祯看得心酸不已,转头望向驿丞:“驿站里还有多少米粮?”
那驿丞闻言“扑通”一声跪下来,哀声道:“小姐,不行啊!驿站储的米粮是我们这个冬天的口粮,不能给出去的!”
徐复祯道:“你放心,我不白拿你的。如今粮食的市价多少,我按最高价的三倍,不,五倍补给你。”
荒年米贵,她不知道行情是多少,不过就算几十几百两银子她也使得。
驿丞苦笑着摇摇头,道:“银子没用的。如今歧州的米粮有钱也买不到,就连驿站里过冬的米粮也是托了层层关系才得到半石。驿站里连同我并两个驿卒,一天也只能喝两碗豆羹过活。”
徐复祯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忙让驿丞起来说话。
驿丞摇摇头道:“还是跪着吧,跪着比较省力。”
徐复祯闻言心里难受极了,喃喃道:“官府不给你们发禄米吗?”
“禄米?”驿丞抬头凄然一笑,“歧州的官老爷日日宴饮,谁记得我们这种底层小卒?”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眼前这位小姐不就是官老爷的家眷吗,虽然她心善,但该有的分寸他得有,不该说的话他不能说。
驿丞颓然垂下了头。
徐复祯环视着脚下跪成一团的百姓,十数双期冀的眼神望着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心中羞愧难当,心一横转过身疾步上楼回房。
她进了客房忙紧紧关上门,生怕听到那些百姓的哀戚之声。
出乎意料的是,楼下安安静静的。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失望,又或许是他们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徐复祯忘不了那个跟秦懋如同龄的小女孩,更忘不了她母亲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
她吩咐菱儿:“把我这碗豆羹拿去给那个小孩吃。记得悄悄地带她到院子里吃,别让其他人瞧见。”
菱儿眼眶通红,一边嚷着小姐真好一边忙不迭地把那豆羹端了出去。
锦英心疼地说道:“小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徐复祯脱了鞋躺到床上,“不就是饿一顿吗。”
她让锦英也下去休息。不出意外的话,在歧州和舒州的行程都要啃干粮了。
锦英依言出去。
不一会儿,房门又打开了。
徐复祯回头望去,竟然是霍巡推门进来了。
这些天她虽然日日跟霍巡腻在一起,但为了不让随行的两个管事妈妈发现端倪,他是从来不会从门口直接进她的房间的。
难道他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了吗?
徐复祯从床
上坐起来,呆呆地看着他。
第47章 他的往事天之骄子落凡尘。
霍巡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递过来一块饼子。
徐复祯推开了那块干粮。
“不吃。干巴巴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不饿?”
“饿也不吃。”
霍巡自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在她面前摇晃了几下:“那这个吃不吃?”
徐复祯接过来一看,未及拆开先闻到了甘甜的香气,有些欣喜地说道:“是糖渍杏脯!”
霍巡含笑道:“先前在光州城里买的。别的不耐放,只能买点蜜饯备着给你吃。”
徐复祯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你早知道歧州有饥荒是不是?”
霍巡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徐复祯问道:“为什么饥荒会令百姓连蔽身的屋宅都没有了,要在雪地里流连?”
霍巡道:“如今推行的政令是盛安二年所颁的遴田令。农户当年的收成缴不足官府所征的税额时,官府有权收走他们的田屋抵税。若逢灾年,便会有成片的农户流离失所。”
“可是,”徐复祯还是有些不解,“官府征走他们的田宅,不就没人种地了吗?”
“怎么没有?”霍巡道,“次年春耕前官府会将征收的田地屋宅放出,无地的农户可以用银钱来赎买,是为“遴田”。流离失所的农户想要继续生存,就只能卖儿鬻女典妻,凑够银子来换田屋。”
“天灾难料,征税官就不能通融一二么?”
霍巡冷笑了一声:“遴田令的颁布就是为了让朝廷旱涝保收。地方官三年一迁,若是政绩不足,轻则贬官,重则获罪。一边是决定前途命运的朝廷,一边是手无寸铁的灾民。你说他们会‘通融’哪边?”
徐复祯还是很揪心:“那冬天官府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冻死吗?各地都备有粮仓,为什么不能从其他地方调来粮食?”
霍巡道:“粮食从来都不缺的。但是官府不愿意轻易放粮。”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粮食越紧缺,官府就可以将米价抬得越高,从中获的利就越多。”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一些官员眼里,饿死几个百姓多赚几千两银子是很划算的买卖。”
徐复祯紧紧地攥紧了手:“太无耻了!”
霍巡叹息道:“天下苍生,系于君身。君臣不贤,则苍生不幸。”
徐复祯眼中水光盈盈地看着霍巡:“难道朝廷里就没有爱惜民生的臣子了吗?”
霍巡转头看她:“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今上登基后夷了当时的辛相的三族?那时家父以量刑过重帮辛相求情被打为异党,那些帮他上书辩陈的官员均以同罪论处。辛相案拖了一年多才定案,而家父从因言获罪到抄家流放,不过短短三个月时间。”
徐复祯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当然记得,只是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继续道:“遴田令之前朝廷推行的是家父主张的均粮法,按收成十五税一,无论丰歉。收成的大头入了百姓口袋,便是灾年也能将就对付。若说从前一亩田养一户人家,遴田之后一亩田养十户人家。其中多出来的税银,六成经过层层剥削流入各级官员口袋,还能有四成进入国库。”
徐复祯“啊”了一声抬起头望着霍巡,道:“所以这才是皇上治罪的真正原因?令尊推行的均粮法让朝廷捞不着油水,所以干脆找个理由把他赶下台!而那些帮他说话的都是干实事的官员,皇上直接把他们都送走,剩下的就是蛇鼠一窝的狂欢了……”
霍巡淡然一笑,道:“这也是今上登基后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为民请命的臣子或贬或杀,留下来的臣子跟着皇上敲骨吸髓。臣为君心,朝廷烂了,所以今日在外边见到的场景是必然发生的。”
徐复祯想起白日所见那遍野的横尸、驿站里骨瘦如柴的百姓,心里难受极了:“那这些百姓就活该遭罪吗?就不能有人来救救他们吗?”
霍巡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沉沉夜色,心绪好像也飘到了很远:
“我陪父母去往流放地之时,一路所见还是民康物阜;到一年后家父家母过世时,遴田令已施行数月,民穷财尽、匪乱频出,中间隔的不过就是一道政令罢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他的神色也跟着晦暗不明起来。
徐复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纵使有钱,纵使能买到粮食给楼下的百姓饱餐一顿,可是比起歧舒两地十数万灾民,她的援手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过是给自己买个心安罢了。
只要遴田令存在,只要不测的天灾存在,就永远有人流离失所,永远有人曝尸荒野。
“这些年辗转各地谋生,见识到了民生凋敝,我反而更加明白家父当年顶着重重阻力推行均粮法的初衷。父亲临终前留给我八个字:居高为民,赤心家国。”
霍巡缓缓道,“唯有坐到君王之侧的位置,才有权力令天下苍生免于疾苦。”
徐复祯抬头看着立在窗边的霍巡,他正凝神看着窗外的夜雪。桌面烛台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双幽深乌亮的眼眸里,像熊熊燃烧的野望。
烛火照映着他锋利的下颌线,紧抿的薄唇,笔直的鼻梁骨,蹙起的长眉,莫名与她想象中那个前世的霍中丞重合起来了。
前世人人都说他不好。佞臣、杀星、权欲熏心。
他掌权以后杀了很多人,把三省六部的要员几乎清洗了一遍。
人家都说他在铲除异己。
其实,他杀的那些都是该杀的人吧?那些人占据着高位,尸位素餐那么多年,敲骨吸髓那么多年,被民脂民膏供养了那么多年。
他把该死的人杀了,还要背负着罪恶的骂名,可他留在史书上的绝不该是这样的名声。
可惜她死得太早,死在他名声最坏的时候。
霍巡回过身来,见她仰头怔怔地看着他,琉璃般澄澈的眼眸里透出的分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心疼。
他明知道不该把沉重的真相这样血淋淋地剥开给她看。可烛灯下她那闪烁着悲悯与疼惜的眼神,莫名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觉得她会理解他。
近十年的踽踽独行里,这是他头一回把自己隐秘的内心诉诸于人:
“只有权力能救他们。”
“家父得先帝器重,是天子身边的重臣。当时今上尚未登基,甚至颇为仰仗家父,连我去王府伴读都是今上向先帝求来的。
“不谦虚地说,十二岁之前,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那时对权力二字没有概念,以为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直到家父获罪,我从朝廷重臣之后沦落为阶下囚之子,一夕之间见识了什么叫世态炎凉。甚至因为我的出身,那些从前见都不会见到的驿卒、士兵,都以打压欺辱我为乐。
“我第一次,从押送家父流放的士兵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权力。他们欺辱我,我能反抗,但家父就会因此遭罪。为着这么一点压人的权力,我硬是受了一年的欺凌。”
他定定地看着徐复祯:“有一点权力,就可以左右下位之人的荣辱;有无上的权力,才有资格救世。”
徐复祯没想到他有这么悲戚的过往,不由红了眼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落了下来。
她哭,也有伤怀己身的意思:她明白霍巡的那种落差。
当初姑母死后,侯府的下人为了讨好王今澜成日明里暗里地踩她。可是那到底是下人,再放肆也不能真的踩在她的脸上,饶是如此已令她不堪其辱。
他曾经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一朝坠落凡尘,所受的磨难一定比她更屈辱百倍吧!
徐复祯真情实感地为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落泪。
霍巡走到她身
侧,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哭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他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细细地亲吻她面颊的泪痕。那泪水又咸又涩,就连他自己都没为自己流过那么多眼泪。
徐复祯抽噎地止住哭泣,断断续续道:“即便是过去了,那也是不能磨灭的伤痕。”
就像她前世的遭遇一样。哪怕是重生了,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曾经凄惶的时日。
霍巡沉静地说道:“何尝不是涅槃重生呢?”
徐复祯仰起头看他。长长的烛芯压得火光忽明忽灭,连带着那张清俊的面庞也覆上了重重的阴影。
涅槃重生么……
徐复祯心里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自她重生以来,凭着一份不甘的怨念,把王今澜赶走,把自己的下半生牵系在一个罪臣之后的身上,如今还要只身返回抚州跟自己的族人争财产。桩桩件件,都是她从前想都不会想,更绝无可能办到的。
她也在涅槃重生么?
好歹借着高贵的出身,她可以为自己一搏。
可那些身如草芥的百姓,命运就只能依托在掌权者的良心之上。若逢如今的世道,那些覆在雪地里的灾民,便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
霍巡起身走到窗边去推开紧闭的木窗。雪粒夹着风涌进来,打破了屋里沉重凝滞的气氛。
冷风吹得徐复祯的鬓发向后飘拂,她素来畏寒,此刻却觉得堵在心头的郁郁之气被那冷风吹散,心神蓦然清明澄澈起来。
权力。
徐复祯将手掌张开,又紧紧攥成拳头。
原来下位者的命运,真的就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啊。
夤夜深沉,絮絮重云遮住了星月的光点,那雪光却又映照出一片森然的白。
盛安九年冬月,淮北雪深盈尺,沟渠成冰,官道难行,徐复祯的卫队穿越歧舒两州整整花了七八日。
路上,她一直克制着自己往外看的冲动:她既然无力改变他们的命运,见了也只是徒增伤怀罢了。
直至进入洪州府,那满目的萧然才渐渐地透出一线生机来,虽仍随处可见居无定所的流民,到底没有路边冻尸那般的骇然景象了。
越临近抚州,徐复祯心中越是忐忑。但那绝非近乡情怯——她的忐忑里透着的是与徐家人交手的激动。她要亲自为前世的自己讨回公道。
霍巡不明白她的激动,但他紧紧握住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第48章 抚州徐家京城回来的徐小姐排场就是大……
江南西路的抚州城人杰地灵,历来是人才辈出之地。自本朝以来抚州出过百余名进士,官位累至三省六部的要员也有十几名。
纵使徐家曾出过徐骞这位中书侍郎,目前族中尚有五人出仕,但徐家在抚州依然不算顶级显耀的士族。徐氏祖籍原在抚州乐安县,近些年才搬到了府城临川。
徐复祯一行人落脚抚州已有三日,却没有急着到临川的徐氏家中,而是在乐安县租了一处敞阔的宅院。
文康公主手笔阔气,一下子派出十二名卫兵,徐复祯租了间三进的宅院才把这些人都妥帖地安排好。还好她现在手头有银子,倒也不计较这些花用。
她跟霍巡商量着找些人摸一下徐家的底细。霍巡却笑着告诉她:“何必去找什么人?跟着你一路过来的那十二位壮士难道就在这里吃干饭不成?”
徐复祯有些意外,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卫兵难道还能帮她打听情报?
霍巡告诉她,他们虽是文康公主的府兵,却是照着军中精锐的标准训练的,打探些许情报对他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徐复祯羡慕极了,心道:倘若我也能跟公主一样养府兵就好了!
这想法一出倒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长兴侯府都无权养兵呢。她一定是远离京都太久,竟敢生出这种念头来。
盘桓抚州三日,那些卫兵便把徐家摸了个底朝天:
徐家老宅在乐安北桐巷,如今只有庶支住在老宅,主支全搬去了临川西城的东阳巷。
徐氏分房不分家,如今是大房管着家。大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膝下三子:徐大老爷如今是徐氏的族长,管着全族事务;徐二老爷在外出仕,徐六老爷管着族里的商业往来。
二房则是徐复祯这一支,如今只剩她一个女孩儿。
三房的老太太孔氏还健在,三房的三老爷在外出仕,五老爷在抚州的书院里任堂长。
四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故去了,七老爷早逝,只剩个日常游手好闲的九老爷。
五房的老太爷还健在,娶了个三十多岁的续弦方氏,膝下二子,八老爷在外出仕,十老爷则在徐六老爷手下打理庶务。
而徐复祯母亲留下来的财产里头,抚州及邻近州县有四十二处商铺,十座宅院,一百顷田地。那地契文书仍在其亡母名下,只是由徐六爷代管。
徐复祯拿着情报跟霍巡头头是道地分析:“大老爷是徐氏的族长,大房又掌着徐家的收入,其他几房自然是唯大房马首是瞻。徐家四房看着就没什么战斗力,我倒觉得可以扶五房起来跟大房打擂台。”
霍巡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一口一个徐家,倒好像你不是徐家人一样。”
徐复祯“哼”了一声,道:“我除了姓徐,跟那徐家人确实没什么瓜葛。”
抚州的晴天比雪天多,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投进屋里,被回纹纱窗分成了规则的光斑。那细碎的光影被丁香色的纱窗镀了一层浅紫色,投映在徐复祯瓷白的脸上。
她倚着罗汉床的炕几给霍巡细细地讲她的计划,期待从他口中得到一两句点拨。
霍巡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对她绞尽脑汁想的计划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说道:“你既然想好了,便放手去做吧。”
徐复祯只当他这是肯定了她的计划。
她兴高采烈地叫来了锦英和菱儿,还有侯府跟来的两个管事妈妈。
她要办事,只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成的。霍巡这么聪明的人,在京城也还养着那么多人给他忙前忙后呢。
锦英和菱儿是她的贴身侍女,对她这趟回乡祭祖的意图都心知肚明了。那许妈妈和丙妈妈是徐夫人派来的,对她的盘算却是一无所知。徐夫人要是知道她准备跟徐家人撕破脸,那决计是不可能同意的。
那两位妈妈都是徐夫人身边的得力管事,徐复祯是不可能说服两位妈妈跟着她“胡闹”的。
她干脆假传圣旨,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煞有介事地跟她们说:“我前儿才收到京城那边的急信。姑母信里让我这趟把在徐家的嫁妆收一些回来。我一个小姑娘说话顶什么用?到时少不得两位妈妈的帮助。”
那两位妈妈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夫人前些日子为着徐小姐的嫁妆头疼,她们是知晓一些前因后果的。虽然让徐小姐出面要嫁妆不太像夫人能做出来的事;但徐小姐打小就是一个和顺不理事的性子,没道理拿这种事涮她们玩。
许妈妈接过那信纸一看,那墨字清疏秀畅,倒像是夫人的字迹。丙妈妈凑过来一看,心中也是先信了七分。
那刘妈妈又把信纸递还给徐复祯,道:“小姐,我们不识几个字,不过认得些数字罢了。夫人信里怎么交代的,小姐就怎么吩咐我们便是。”
徐复祯怕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两位妈妈的疑心,便道:“眼下不过是知会两位妈妈罢了。到时怎么做,等到了徐家我们再见机行事。”
除了菱儿和两位妈妈,她还得把霍巡带在身边。未免惹人疑心,也给自己撑撑场面,便让霍巡扮作公主府的兵卫,又叫上那队兵卫的领队陪她一块儿去徐家。
那领队名叫张弥,身量体格跟霍巡差不多。长相虽不及霍巡俊美,倒是颇有威仪,站在霍巡身边却没有被他抢走风头,反而两人并立一起分外有压迫感。
徐复祯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到时真的闹大了,徐家人虽然还不至于动手打她,可是该有的气势不能少。有这么两人站在她后面,徐家人想拿捏她还得投鼠忌器呢。
冬月二十,徐复祯的马车抵达东阳巷徐府。
早有得了消息的婆子站在角门迎接徐复祯。那几个婆子看似坐在角门前闲话,其实早就注意着路边的车马。
徐复祯一行的马车一停下来,那几个婆子便一直偷偷打眼瞧着。
那几辆马车后头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一个俊美无俦,一个凌厉冷冽。那二人发觉那几个婆子探究的眼神,冷冷地往那边一扫,倒叫那几个婆子一惊,忙避开了眼去瞧前面的马车。
后头的马车上先是下来了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俏丽大方的丫鬟。那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又围在最前头的马车里,一个取来轿凳,一个候立一旁。那车夫早已上去打起了车帘。
京城回来的七小姐排场就是大!几个婆子对视了一眼,伸长了脖子看她。
一只素白的纤手先自马车内伸出,宽袖微微后退,露出腕间的金钏,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芒点。候在一侧的丫鬟忙扶了上去,紧接着,一个身披暗青色孔雀毛氅衣的少女自车厢里探出了身子,雪白的肤色被暗色袍氅映衬得光华耀眼。青丝云鬟上只简单簪了两支珠钗,更无余饰,却透出通身的华贵气派。
那几个婆子下意识要上前迎接,到底还记得大太太的吩咐,便没有起身,仍坐在角门嗑瓜子。
那两个管事妈妈便走上前来,面上含笑问道:“几位姐姐是徐府的家人罢?”
为首的婆子应道:“呵,正是的!姐姐是来做什么的?”
门口这么大排场的车马,又提前遣人送了信,这些婆子能不知道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许妈妈和丙妈妈俱发现了对方的轻慢,不由对视一眼,到底顾及自己是客,便压着性子道:“我们是京城长兴侯府的家人,护送着贵府的徐小姐回来了!”
那几个婆子这才作恍然大悟状,纷纷起身迎上前去。
徐复祯没有注意到角门的暗流涌动。她下了马车,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徐家的大门。
徐府的建式是当地常见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庭前伫立着两座石狮,给这华而不繁的府宅更添了一分庄重。
徐复祯虽是第一次踏入这里,先前派人打探情报时早就知道了东阳巷位于府城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大半个东阳巷都姓徐。
那几个婆子迎了上来,口中热络地说道:“这就是七小姐吧?跟小时候不一样啦!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徐复祯瞥了那几个婆子一眼,并不搭话。
许妈妈挤到徐复祯身前,道:“几位老姐姐赶紧带路吧!小姐舟车劳顿,杵在门口算怎么个事?”
徐复祯跟在她们后头进了徐府,心中却想:这几个婆子看衣着也是体面人,怎么会这么没大没小地给她摆长辈谱?定然是主家授意。
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倒松快起来,就怕徐家人表面对她客客气气,倒好像自己成了恶人似的。
引路的婆子引着她们进了庭院。如今仲冬时节,未化的积雪压在庭前的松柏之上,更显出几分银装素裹来。那庭院曲水回廊,想必春日的景致会更好。
这样一想,徐复祯心里就更痛:这繁华的府宅跟姑母口中的耕读世家、勤勉肃朴的徐家似乎相去甚远。其中不知花掉了她娘留下来的多少银子,她本不是财迷,但一想到前世徐家人对她的作为,心里又恨得牙痒痒。
徐家把相邻宅院之间的围墙打通建了影壁墙来分开各房,既分明又紧密。徐家人口不少,听说买下东阳巷大半的宅院才住下主支的几房人。
婆子将她引到烧了地龙的花厅,含笑道:“七小姐快请进吧,太太在里头候着呢!”
花厅里烧了地龙,暖意盈沛。锦英替她解了氅衣,徐复祯径直看向厅内坐着的妇人。
那妇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夹袄,瓜子面儿,粉腮黛眉,挽了个高髻,错落地饰以时兴的珠花。听到门口的动静,她也抬目望过来,两人目光相接,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讶。
徐家的大太太这么年轻?徐复祯以为徐家的宗妇会是一个端庄持重的妇人,就像她姑母一样,看着不怒自威才是,怎么这个大太太好像还有几分娇俏?
那妇人却是惊异她的排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排场怎么这么大?身后先是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再是两个丫鬟,最后还有两个身材高大、风姿挺秀的年轻男子,看着既不像护院更不像家丁,压迫感十足。
这里虽是她的主场,可身后只有一名丫鬟跟着。
她一想到一会儿要说的话,手心里莫名洇出汗来。
第49章 初次交锋长辈立威天经地义,能叫欺负……
徐复祯自若地走上前去对那妇人施礼道:“侄女见过大伯娘。”
那妇人神色浮现出一丝尴尬,她身后的婢女忙道:“七小姐,这是六太太呢。”
六太太?
徐复祯嘴角微微一抽,她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回来,管家的大太太就派个六太太来应付她?
她心中虽不悦,面上倒还是含笑道:“原来是六婶婶。”
六太太微笑道:“坐吧。”
徐复祯依言在六太太下首坐下,她带进来的人便齐刷刷地站到了身后。
六太太余光瞥见她身后站着的一排人,心道:真是倒反天罡,一个晚辈拜见长辈带着这么多人像什么话?
不过据说徐七小姐性子和婉,定然是二房那姑奶奶怕她受了欺负才派这么多人过来撑场面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六太太心里先呸了一声。长辈立威天经地义,能叫欺负她吗?
这样一想,她心中稍安,开口寒暄道:“婶婶还记得你小的时候,雪团子一样的小人,又乖巧又安静。现在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徐复祯在京城出生,后来跟着父亲去洛州赴任。唯有其父亡故后回抚州下葬时,她才在抚州盘桓了半年,随后又被姑母接去了京城。
六太太这时候提起她小时候,难免令她想起自己的亡父。
徐复祯心里不痛快,取过一旁的茶盅抿了口热茶,压下了面上的不愉,转头望向六太太,问道:“大伯娘呢?”
六太太的笑一僵,道:“你大伯娘忙着呢,六婶婶接待你也是一样的。”
徐复祯“嗯”了一声,道:“那自然是一样的。我只是想问问大伯娘什么时候安排我见一下大伯父他们?还是说六婶婶可以安排?”
六太太面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意有所指道:“等明儿去请安自然可以见到了。府里的六姑娘、八姑娘跟你年纪差不多,你们姐妹可以先熟悉熟悉。”
她特意在“你们姐妹”上加重了咬字,又含笑道:“早知道你要回来,六姐儿高兴得不行,让人把她院子里的东厢房收拾出来了,到时候你们姐妹住一块儿,有什么事也好照应着。”
许妈妈听不下去了,这六太太摆明是欺负她们小姐呢!
她忍不住道:“六太太,徐小姐在我们侯府也是自己单独住一个院子的。没理由回了自己家反而还要住厢房吧?”
六太太早就预备了她身后的仆妇会发难,她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位妈妈先别急。我们徐家原是有五房人,只是搬来东阳巷时二房已经没有人了,因此我们没留二房的屋子。七姑娘回来得匆忙,因此先叫她住六姐儿那里去。六姐儿是大太太嫡亲的女儿,大太太这是把七姑娘当亲女儿看呢!再说了,都是自己家,住正房跟住厢房有什么区别?”
许妈妈跟丙妈妈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抑的怒火。
这六太太实在太无耻了!虽然她们心中仍是有三分不信徐夫人会让徐小姐回来争家产,但私心的天平已经有九分倒向徐小姐了。
可她们毕竟是外人,怕说多了惹主家不悦,反而会更为难起徐小姐来。许妈妈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忽
听得身旁的菱儿大声说道:
“太太,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没见识呀?你们大户人家买宅子,怎么跟我这穷苦老百姓一样数着人头买,一点儿空院子都没有?还是说你们徐家根本就没打算再添丁,所以用不上空院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除了霍巡和张弥,其他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菱儿:这种话是能对主家说的吗?
她们不知道的是,菱儿从小就在江湖学武,养成了一副直爽率性的脾气。卖身给徐复祯后,徐复祯也是把她当护卫来看,因此她是一点为人奴仆的觉悟都没有,想到什么就心直口快地说了出来。
徐复祯差点要笑出声来。菱儿长这么一张好嘴,她从前怎么没发现?
六太太气得脸都红了,拿着帕子的手颤颤地指着她,怒不可遏道:“你、你这贱婢!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来人……”
眼见六太太要发难,徐复祯开口打断六太太的话,道:“六婶婶,你是不是搞错了一点?我不是以徐家七姑娘的身份回来祭祖的。我是以徐家二房的身份,代表的是我父亲、我祖父。怎么安排我的住处,应该由我跟大老爷商量才是。”
六太太吃了一惊,神色变幻不定地看着她。
一个小丫头,哪来的资格代表她爹、她祖父,跟大老爷平起平坐?谁教她说这种话?二房那个姑奶奶长兴侯夫人?
见六太太不说话,徐复祯便好整以暇地取过茶盅喝茶:这种事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落了下风。
那茶盅是明彻如冰的定窑白瓷,触手细腻温润,不是凡品。徐家就这么随意地拿出来待客,可见这样的瓷器在徐家就是寻常用具。方才一路走来,目之所见的景致也是非常典雅讲究。她跟着徐夫人理了一段日子的账,知道这些讲究背后堆砌的都是银子。
徐复祯的母亲留下的嫁妆虽不少,但徐家人肯定不是全指望着她娘的嫁妆过活。就比如说东阳巷这样的好地段,也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徐家的二老爷、三老爷和八老爷都在外出仕,他们会不会也是霍巡口中那些发民难财的官员呢?
徐复祯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瓷杯陷入了沉思。
此时六太太全然不知徐复祯的心思已飘到别处。六太太尚在揣摩是谁让徐复祯说出方才那番话,此刻定神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气定神闲地安坐不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六太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谁说她性子柔婉和顺的?看那姿态,那神情,就不像徐姑奶奶教唆的,倒像她自己做的主!
可惜她到底辈分低一头,又是个女孩,拿捏她还不简单?
六太太冷笑一声开口道:“七姑娘,二房不是你说代表就能代表的。要是你姑母说这话还有点份量,你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讲这些未免有些胡闹了。”
徐复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似乎并不意外六太太会这么说。
但她也没有顺着六太太的话,而是微微一笑,道:“六婶婶,我得提醒你一句:方才有句话你说错了。二房不是没人了,我和我姑母都姓徐呢。我祖父虽走了,可中书省还有不少他的同僚和门生,我姑母也未必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上话。”
六太太有些不以为意地看着徐复祯。京城天高皇帝远,那徐姑奶奶就是再有权势,自己也沾不上她的光。姓徐的能在谁面前说得上话,跟她有什么关系?
徐复祯只作不察,继续说道:“中书省下辖国子监,听说六婶婶膝下的九堂弟学问很好,明年就要应童试。若是过了童试能到国子监进学,想必学问会更加进益。”
六太太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听她诡辩,可一听这话心思不由活泛起来。
她丈夫徐六老爷不是读书的料。虽然六老爷管着族里的银钱开支,可是大房的妯娌里头,大太太是宗妇,二太太是五品宜人,那两人都明里暗里地瞧不起她。若是她儿子早早中了进士,将来给她挣个诰命,还不得嫉妒死那两人?
六太太心动起来,可惜她到底没有话事权,否则她能即刻给徐复祯安排一间上房。
她心一横,道:“你姑且等着,我去请大太太来。”
六太太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出了花厅,她又一拐,竟拐进花厅后头的屋子里。
原来那花厅后面还有一间雅室,徐家的大太太坐在里头,将花厅里的动静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
六太太一进来便见大太太铁青着脸看她。
她快步走上前去,苦着脸道:“大嫂,你也听到了,那丫头脾气硬得很,开口就说自己代表二房!我是没辙了,你去治她吧。”
她心中有些怨大太太推她出去做了这个恶人。如今看到徐复祯潜在的好处,她不愿意继续得罪徐复祯了,干脆把大太太推出去,谁惹的麻烦谁收拾。
大太太好歹年长她十岁,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吗?
她冷冷一笑,道:“亏你还忝居长辈之列,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说罢骤然起身往外走去,六太太连忙跟上。
走出雅室门口,大太太忽然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六太太道:“有个事我不得不给你个提醒。别说九郎现在只是备考,就算是真考过了童试,进什么国子监都是没影子的虚话。别听人家说几句话自己就昏了头。快四十岁的人了,也该持重些!”
六太太有些难堪地低头应了声“是”,嘴角却不由微微下撇:你儿子进不了,怎么就笃定我儿子也进不了?
大太太面色沉沉地走到花厅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徐复祯回乡祭祖不是什么大事。碍于前些日子徐夫人把徐六爷叫去京城讨论嫁妆的事,那小姑娘又是二房的独苗,到底引起了徐大老爷的戒备,吩咐她把人看好了,别让那小姑娘闹出什么事来。
她本不以为意,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据说性子非常和婉,吓唬一顿就老实了,还能闹出什么事?
所以大太太故意让下人怠慢着些,又故意让六太太来接待徐复祯,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徐府并不把她当回事,怎么闹腾都不会有人买她的账。
一般脾气和顺的小姑娘遇上这些就乱了方寸,只怕还要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哪还有心思闹事?
要是早知道她是这般强硬的个性,不该用这招的。
大太太徐徐吐了一口气,换上一副柔和的神情走进花厅。
一入内里,她先注意到了徐复祯身后站着的那两个身形挺拔的玄衣男子,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身旁还站着四个丫鬟仆妇,齐刷刷地站在那坐着的少女身后,倒好像她才是此间的主人一样。
那迫人的气势也难怪六太太在徐复祯面前硬气不起来。
大太太心中又后悔起来。她太自信了,早知道应该先遣人去打听打听,这丫头看起来像有备而来的。
她一进来,那六双眼睛都看向了她,倒真令人有些如芒在背。
只有坐在椅子上的徐复祯对她的到来恍若未觉,直到她走近前了才盈盈站起来施礼。
大太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
细白的脸蛋,秀致小巧的口鼻,唯有一双秋水眼生得又大又亮,低眉敛目施礼的时候,只能见到长而弯的眼廓,微微上挑的眼尾给整张清丽的面庞平添了一分柔媚,像画中的仕女,只一笔,便立时鲜活起来。
长得跟她娘很像。
记忆中她娘的性子也是很温柔的。
她这性子是随了谁?
大太太心头疑虑转过,面上却含笑将徐复祯虚扶了起来。
她转头坐在了上首右边的座位上。跟着她进来的六太太不敢
坐到左边的尊位上,只好坐在了大太太下首、徐复祯对面的位置。
大嫂在小辈面前就这么不给她面子!
六太太心里恨恨地想: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搞定这丫头。
大太太啜了口茶,缓缓对徐复祯道:“方才的事我听说了,这事实在是你六婶不像话。”
什么?
六太太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是大嫂吩咐她给徐复祯下马威的吗?
“六姐儿听说你回来了很高兴,你六婶竟也没问过我,擅作主张地让你去六姐儿屋里睡,实在是不妥。”
她竟然把锅全甩给了自己!六太太不由头晕目眩起来。
大太太还在说着,“我已经着人去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你住着,你先好好歇一晚。明儿伯娘给你办一场家宴,你也好好认认府里的叔伯。”
六太太眼见她嘴巴一张一合,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的国子监没了!
第50章 新住处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那也怨不……
徐复祯没想到大太太这么轻易就让步了,倒是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不由取过手边的茶盅,借着喝茶的当口悄悄看了她一眼。
大太太四十多的年纪,扑了脂粉的脸也掩不住眼角的细纹和下撇的嘴角,可看着却不觉得苍老,反而从中显出了几分年长者该有的威仪。
此刻大太太春风和煦地跟徐复祯说着话,那下撇的嘴角翘起一线微笑的弧度,倒透出些慈爱来。
若是徐复祯前世那样不爱多想的性格,可能真就把大太太当好人了。
这大太太倒是聪明人,意识到这样拿捏不住她,立时弃车保帅将墙头草六太太舍了出去,可见徐家内部本也是乌合之众罢了。
徐复祯心思千回百转,面上却笑着对大太太道:“我就说大伯娘怎么会昏了头,让我跟六姐姐住一块儿去?倒不是说六姐姐那里不好,只是我带着这么多人,只怕六姐姐那里挤不下。那就请大伯娘安排一间大点的院子,让我带的这些丫鬟妈妈还跟我住一个院里。离我的两个护卫也要近些,免得照应不及。”
她一口气提了这么些要求,大太太心里冷笑一声,果然这丫头的底气还是跟过来的这些人手。
她故作为难道:“安排院子容易,只是这两个……护卫,肯定不能住在后院。七姐儿总不能为着他们住到前头的院子里去吧……”
说到这里大太太猛然停住。
前院宾客往来频繁,所以女眷都是住后院的。不过如果她执意要住前院,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那也怨不得他们。
念头转过,大太太改口道:“前院倒是有好的去处,就是七姐儿一个小姑娘,住那里只怕不合适。”
她话讲得委婉,语气却一点儿也听不出为难的意思,仿佛徐复祯只要应下,马上就能安排一间前院的屋子给她住。
谁知这话正中徐复祯下怀,她的对手本也不是这些后宅的太太,而是当家的老爷们。住前院见徐家的老爷们还更方便些。
她立刻顺水推舟地应下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就住前院吧。”
“那不成。”身后的许妈妈连忙道,“我们小姐一个女儿家,住前院实在不妥。”
大太太微笑道:“妈妈多虑了,我们徐家不是那没规矩的人家。七姐儿是二房的独苗,前院的屋子更朗阔清净些,去其他各房拜访也更方便。可怜七姐儿从小离家,如今她既然想住前院,我们长辈岂有不依之理?”
徐复祯亦是应和道:“妈妈别说了,就是姑母知道了也是赞同的。我本就是代表着二房回来的,住在前院没什么不妥。”
大太太满意地笑了,对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就得高高捧着,等对方露出了獠牙,再让她摔下去就是了。
为免那管事妈妈再多嘴,她当机立断道:“既如此,大伯娘让人收拾出大房和三房中间的松泉堂出来给你住。”
徐复祯谢过她,又提出想去祠堂给她祖父母和父母上一炷香。
大太太含笑道:“这是应该的。大伯娘陪你一块儿去吧。”
徐复祯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不知会不会耽误伯娘的事?”
大太太站了起来,道:“能耽误什么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方才差点栽了跟头,现在得借着这个机会摸一摸徐复祯的底细。
殊不知徐复祯也是一样的想法,她有一些话正准备单独说给大太太听呢。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却都带着笑容,倒真似其乐融融的亲人。
祠堂设在五房后头,徐复祯落后半步走在大太太后面。她只点了菱儿一个人随行,其他人便留在花厅里休息。
菱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复祯身后,却被大太太的婢女拉着落后了好几步。
她有些莫名其妙,却听那婢女低声道:“你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看不出太太有话要跟七小姐说吗?”
菱儿朝前方望过去,果然前头大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这趟回来祭祖,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姑母的意思?”
大太太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不瞒伯娘说……”徐复祯缓缓开口,“这趟回来其实是为了我娘的嫁妆。”
果然不出徐大老爷所料!
大太太有些讶异地偏头用余光看了徐复祯一眼。她还没开始套话呢,这丫头就把底交了。可见小姑娘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伯娘记得你是辛未年出生的吧?算下来也十六岁,是该议嫁了。你娘的嫁妆,自然会在你出嫁的时候还给你。难道族里还会侵吞你的嫁妆不成?”大太太说了句场面话。
徐复祯闻言道:“不瞒伯娘说,回来之前我还真是这么怀疑的。”
大太太有些疑惑,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坦诚。只是她这话也过于坦诚了些,这是……准备跟她宣战了?
徐复祯继续道:“其实今天六婶婶为难我,我心里是有准备的。毕竟六叔在京城的时候,为着那件事跟姑母闹得那么不愉快。六婶婶迁怒我也是情有可原。”
大太太听得云里雾里:“为着哪件事?”
徐复祯故作讶异道:“伯娘不知道?”
“知道什么?”大太太莫名其妙。
徐六爷进京前,照着大老爷的吩咐随便誊了本无关紧要的嫁妆册子带去,里头的东西虽多,可都是些带不走的用具器物,要么就是不值什么钱的田宅商铺。这事大太太是知道的。
可是听她的意思,分明指的不是这个。否则徐夫人迁怒他们还差不多,六太太哪来的理由迁怒她?
徐复祯只作失言,摇头道:“没什么。”
大太太心里一沉:徐六爷去京城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心中正狐疑着,又听得徐复祯道:“说来惭愧,我原以为六叔做的那件事,背后肯定少不了大伯和伯娘的授意。所以回来的时候才铆着一股劲。没想到伯娘原来是这么亲切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让六叔做那种事?看来只是六叔自己的私心罢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真如传言中那般温婉柔顺,哪里还有方才在花厅那强硬的派头。
大太太此时心中只想知道徐六爷到底做了什么事,于是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只管给我说,伯娘帮你做主。”
徐复祯摇摇头,道:“伯娘就别问了。六叔可能只是一时糊涂,再说我姑母也没答应他。再问下去,伤了叔伯间的感情,祯儿的罪过就大了。”
她再要细问,徐复祯却三缄其口,什么
都不肯说了。
大太太此时一门心思都飘到了徐六爷身上,也没心思再陪她祭拜先祖,见在她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徐复祯独自一人祭拜父辈的当口,大太太的人已经把松泉堂收拾齐整了。许妈妈指挥着徐府的下人将徐复祯的东西搬到了松泉堂。
锦英菱儿和两位管事妈妈都住到了松泉堂,霍巡和张弥住在前院的倒座房,离松泉堂倒是不远。
大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丫鬟过来,许妈妈直接打发她们看门去了。
松泉堂庭深静幽,位于徐家大房跟三房的中间。庭前有一座二人高的假山,引了水榭的清泉过来,正房外头又栽植着几棵一人高的青松盆景,是以得名“松泉堂”。虽说如今天寒结冰,见不到泉水流动的泠然景致,可那青松上压着的积雪又补足冬日的意境,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徐复祯有些意外大太太竟会把一处这么好的地方给她,在寻常人家这已经是家主所居的规格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徐复祯现在不是很担心这个,她喝了一口锦英奉上来的茶,问道:“霍公子他们住哪儿?”
“住在前头的倒座房。小姐有事传他们就行,过来这里不消一炷香的时间。”
锦英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徐复祯的神色,见她眉眼弯弯,一提到霍公子就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锦英有点拿不准小姐跟这个霍公子的关系。
他表面上听候小姐的差遣,可是看上去地位又不比小姐低。自从在金丹堂见过一回后,这个霍公子就频繁出现在她们身边,这次竟然还跟了过来。
他应该是文康公主的人吧?听说文康公主喜欢美人,霍公子长得那么好,该不会是公主的侍君吧?
这样一想,锦英不由一个激灵,吞吞吐吐地规劝自家小姐:“小姐,嗯……奴婢觉得,你跟霍公子应该保持一点距离……”
徐复祯一惊,她跟霍巡表现得有那么亲密吗,连锦英都看出来不对劲了?
她不由心虚地摸了摸脸,也没问锦英何出此言,正准备岔开话题,菱儿却从外头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真暖和!”菱儿一边脱下夹袄,一边说道,“咦,小姐,你的脸蛋怎么那么红?”
徐复祯看着她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的夹袄,言不由衷地说道:“许是屋里的炭烧太猛了,有点热。”
锦英说道:“菱儿,你去哪了?都不知道在小姐跟前伺候,就知道乱跑。”
“什么乱跑?”菱儿反驳道,“我出去看路线了。小姐你不知道,我们习武之人去哪里都要事先摸排好逃跑的路线,免得被人追杀。”
徐复祯闻言莞尔,道:“你放心,徐家人应该还不至于追杀我。”
“小姐,我搞不懂。”锦英道,“咱们回来争嫁妆,不应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吗?为什么一开始就搞这么大阵仗,打草惊蛇了就不利于我们后续的行动了。”
徐复祯手指轻轻点着炕几,微笑道:“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而且,最好让整个徐家的人都知道我要回来争嫁妆。”
她取出两个装满碎银的荷包分给锦英和菱儿,道:“你们也别闲着了。趁现在天还没黑,赶紧去府里头散播一下我要争嫁妆的消息,尤其是厨房和各处角门,那里消息散播得最快。该用银子的地方就用,咱们不差这几个子。”
锦英和菱儿接了荷包出去。徐复祯靠在罗汉床的大迎枕上,开始思索起目前的处境。
十二月初一就要祭祖,她没有太多时间跟他们耗。所以才一开始就激起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时时刻刻关注着她,这样她的一举一动都能左右他们的决策。
她得把主动权握在手里。
“嘭咚——”一声,紧闭的窗户外传来的响动打断了徐复祯的沉思。
她趿着缎面云头履走到窗边,隔着青绿色的琉璃花窗看到外头影影绰绰的景致,却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徐复祯不作他想,拨开栓条打开了窗户。
外头入目是疏放横斜的秃树和满地白雪,一方孤亭立于树枝掩映当中,四角飞檐上悬着化了的白雪凝成的冰棱,乱琼碎玉落在园子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竟似放了满树白梅。
原来正房后面竟是一处曲径幽深的园子,乍然一见,倒有些误入仙境之感。
她正看得入神,冷不防从窗外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