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他失控了——
翌日。
江铃儿不知昨夜几时睡去的,醒来时日光透过窗棱照在脸上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身上清清爽爽的,明显……有人帮她清洗过了。衣物更整整齐齐备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江铃儿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杏眸眨巴眨巴,睡意残存在她眼底……
“怎么不多睡会儿?”
小毒物将一大捆木柴捆好竖在墙角,从怀中拿出帕子擦拭额上的细汗,侧过身,脊背倚靠在门扉上,不满地看着她。
第一次看到有人劈完柴讲究地用帕子拭汗的。
江铃儿看着墙角满满当当的木柴愣住了,岂止一天的量,往后四五天都不用劈柴了。
“都是你干的?”
小毒物不置可否,兀自走进屋内,不似她一脸困顿,也不像昨夜那般落水小狗似的可怜模样,他现在可谓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焕发着逼人的青春的气息。
在盆中净了手
后,一边解开外衣脱去鞋履,一边上榻,温热的指尖抚上江铃儿同样温热后颈,在她颈上一路向上细碎的啄吻,嘴里模糊不清呢喃着:
“再睡会儿吧。”
手臂穿过被褥下的纤腰,微微用力揽着江铃儿又倒进厚实的褥子里,细密的啄吻也从颈线一路蔓延上了脸颊……
被一手推了开去!
小毒物:“……”
江铃儿猛地从床上支起身,正欲掀被下榻,被小毒物抓住了腕子。
“干嘛去?”
小毒物撇嘴一脸不爽,而江铃儿比他更冲更不爽,直接甩开了他的手,瞪着他:
“你干嘛动我柴火?”
他们为了抵食宿费揽下了不少活计,其中劈柴无疑是最累的一项,她抢先一口揽下了,生怕被小毒物这厮抢去似的。
并非她真多爱劈柴,而是北方条件多艰苦,天寒地冻的,别说人烟稀少,连飞鸟都很少见到了,兼又每日起早贪黑去寻那什么破凌霄派和无事小神仙道长的消息,她不能像以往那样晨起去捉麻雀,午时练梅花桩,就只有将所有修行都寄托在每日的劈柴上。
运力于掌,一遍又一遍,不断效仿推演着脑海中老镖头打的一套完完整整的奔雷掌,就这样以掌代斧子,以掌力崩裂这些硬柴!
她甚至在这些柴火上做了标记,头两天不适应还只能拍一手血,而后便好了许多,等到第十天已经能用掌力拍断一截火柴棍了!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细数断了多少根柴火,连木头碎屑都不放过,因为这些全是她所有努力具象化表现的结果,所以这里的每一根柴火……都是她的宝贝啊!
这些……这些小毒物都是知道的,而现在,都被他毁了!
江铃儿气得咬牙,忍不住握拳时又僵住了,缓缓张开十指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细嫩、光滑,骨肉纤细匀称,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破损,更没有曾经日日寒冬冷水中浸泡出来的冻疮,甚至连指腹和虎口的薄茧……全没了。
这双手好看,却也陌生。
这居然是她的手。
这……怎么会是她的手!
不光手,全身上下肌肤乃至发丝焕然一新,白白嫩嫩的,显然全被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治愈了。
可是他答应过她不会将她手上的冻疮和薄茧治好的。
“你……你你你你……”
江铃儿气得说不出来,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是女孩儿,自然也是爱美的。可是在女孩儿之上她更是行走江湖的镖师,曾经天下第一镖的少镖主,甚至是天下第一镖乃至放眼天下都为数不多的女镖师之一!哪个策马行走江湖的镖师会有一双白嫩的手掌?
哪个会有?!!
甚至镖内的兄弟姊妹闲暇时还会比一比身上的伤痕,每一道伤口见证了刀口舔血的艰辛,每道伤口是荣誉的功勋。要说整个天下第一镖江铃儿最欣羡的人是谁,不是老镖头,也不是曾经她的五叔亦是她师父的何庸师叔,是镖里的老镖师刀疤六。
刀疤六因脸上深可见骨的骇人的六道疤因此得名,他并不是镖内功夫最厉害的,却是镖局内最有威慑力的。
就凭脸上的六道疤就能兵不血刃还能止小儿夜啼,就那六道疤就不会让别人小瞧了他!
就那六道疤!
江铃儿双手虽然没有丑陋的疤痕,却也有些陈年旧伤……都没了。冻疮也没了,可是她指腹和虎口的薄茧,那是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掌一掌打出来的!就这么……就这么没有了!
全没有了!
江铃儿张了张唇,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
“诶,你别……”
小毒物本来还漫不经心的,身侧单手枕着,懒洋洋看着她。眼下见江铃儿眼眶倏然红了,他愣了下,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江铃儿这么想着甚至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哪知小毒物比她更委屈。
“哎你别……当初在地清、火舞手上吃那么大苦头都没见你哭……算我求你了,别哭……”
“谁让你擅自用冥火把我手上的茧都治愈好了!还有我没哭!”
江铃儿虽然蛮横骄纵但并不娇气,是极少极少哭的,和地清、火舞戮战成那样没见她流泪,哪怕在老镖头墓前,哭了也只会将头颅埋在雪地里,要面子的很,因而看着她红了眼眶,惊吓之余更多是慌张。
见江铃儿双眸越来越红,小毒物抓了抓头发,颇手足无措,见人始终哄不好,小毒物也泄了气,破罐破摔,居然比江铃还委屈的样子:
“我……我……我控制不了!”
话音刚落,小小厢房一时万籁俱寂。
江铃儿蓦的一怔,昨夜的一幕幕恍如晴空惊雷骤然在她脑海中炸响。
昨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过火。
江铃儿也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心随意转,不仅能控制不让她吸食,更随着他心情的好恶,变化万千。
越是兴奋,火焰便越是高涨,反之亦然。
而昨夜……冥火滔滔,几乎照亮了整间厢房。
他失控了。
江铃儿一张小脸骤然爆红,不光是她,还有小毒物。
小毒物定定地看着她,忽地动了。
牵起她的手,纤细的如青葱般的十指被他抓握在掌心,薄唇在她指尖烙下一吻,唇上的触感烫得江铃儿浑身一激灵。
“就今天。”江铃儿怔怔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用另江铃儿浑身发毛的直勾勾的,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祈求的眼神望着她,“就今天一天,让我治好你。以后你生再厚的茧子我也不管了……行不?”
这次虽是无心的,可天知道,他看她双手大大小小的伤不爽很久了!这次虽非他有意,可也算是无心插柳,得偿所愿。
就是委屈她了。
话落还抓着她的手在唇边啄了一下。
江铃儿:“……”
登时电流从他吻过的指尖顷刻间蔓延全身,江铃儿长睫一颤,头皮蓦的一下炸了!浑身发毛,心跳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江铃儿极少会这样,活了这二十四年似乎……第一次这般。
这般……不像她自己。
杏眸浸着一层水雾,手攥得紧紧的,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小毒物似乎察觉到什么,两人同样红通的脸颊,视线从方才的羞赧游移到略带侵略性的、定定从她的双眸下落到她朱红色的唇上,喉结蓦的滚动了一下,倾身而去——
炙热的气息吹拂面庞,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似乎被烫了一下,倏地偏过头去,小毒物的吻便落在了她的唇角。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又开始令人头皮发麻的,黏黏糊糊的了。
真要命。
江铃儿心慌慌的,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发生了。
其实这样的亲密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显然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小毒物自是不满的,最初的羞涩也只不过维持了短短一瞬,往日的无赖劲又上来了,扣在她腰上的手变得强硬起来,若即若离的吻印在她的唇角和脸侧。
身上的幽冥鬼火渐有燎原之势,火舌舔吻着她。
江铃儿浑身战栗似的一抖,左躲右躲的,往日不觉得有什么,叫他亲一口便亲一口,小毒物这厮有时像小狼狗似的扑将上来啃咬,虽然有时不免吃不消,但大体也能受得住,因为比起体外丝丝缕缕的冥火,小毒物直接的啄吻啃咬能渡给她更多的幽冥鬼火。
甚至因为求生的本能,她贪婪地疯狂汲取着小毒物体内的冥火,有时比这厮更主动呢,但不知为何,今日就是不行。
今日……今日就是不能直视这臭小子!
奇了怪了!
小毒物似乎得了趣,耐心极好,甚至用新生的胡茬去扎她。
懒洋洋的晨光透过窗棱照在他们身上,难得的惬意。
江铃儿似乎是急于掩饰什么左躲右避都避之不及,眼见小毒物这厮喘息越来越粗重了,忽地福至灵心,想起了什么,问他:
“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小毒物一顿,埋首在她颈间磨蹭的胡茬一滞,灼热的气息还喷洒在她颈间,半晌才不情不愿的闷闷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有买了再退回去的道理?”
江铃儿闻言登时眯起眼,心下却不由松了口气:
“想反悔?你忘了……忘了昨夜怎么说的么?”
小毒物当然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的。
每一时每一刻,一颦一笑,发生的一切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让我看看你。”
“不行!”
“……我就看一眼。”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影影绰绰的豆大烛火的光在狭小的厢房内摇曳着,纠缠起伏的两道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暧昧的延伸、拉长。
江铃儿一时不妨被曳进浴桶内,还呛了一口水,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进去了。
她只得来得及一只手狠狠捂住小毒物的双眼!
掌心下传来小毒物闷闷的、喑哑中还带着委屈的声音:
“我想看着你的脸做……”
小毒物话还没说完,不光眼睛,嘴巴也被捂上了!
江铃儿恶狠狠在他耳边道:“不准说!!!”
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可不知为何今天就是不行,就是不想他看到她……情动的样子。
这次跟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被她蒙住双眼又捂住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蓦的凶狠地撞了下。
江铃儿轻“唔”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死死咬住唇才没让声音泄了出来,不敢乱动。
没人再说话,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江铃儿率先受不住了,提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吧,你把那裙子退回去,我就松手。”
被她捂住双眼的某人迟迟没说话,江铃儿后知后觉才觉察自己还捂着他嘴呢,连忙松开捂住他嘴的手,软软的唇擦过她的掌心留下闷闷不乐的声音。
“……你果然不喜欢。”
江铃儿当即破口而出:“我喜欢的!”
尾音还带着方才的颤。
江铃儿顿了下,意识到了什么,低咳了一声,这次声音小了许多:
“但……不是现在。”
见人又陷入沉默,江铃儿最后一丝耐心消失,在他耳边咬牙:“你就说退不退吧!”
扣住她腰肢的手蓦的一紧,小毒物眉头微蹙似是难受,江铃儿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
“是……是哦蛊虫又发作了么?不是很久都没发作了么!”
小毒物没说话,江铃儿忙松开手,却对上了一双燃烧着黑色火海的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吃干抹净的漂亮眸子。
江铃儿蓦的一怔,知道上当了。
“你使……”
“炸”字还未说出口,已然被狂风暴雨般的吻侵蚀了。
波澜起伏,水花四溅。
“你、你骗……人……”
狂风暴雨中字句也被撞得零碎,江铃儿气极,眼尾逼出一抹红来,在小毒物左肩的“奴”字印上泄愤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暴风雨停歇了一瞬,气急败坏的熟悉的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
“行了行了,都听你的行了吧!”
江铃儿这才舒服了。
松了口,没一会儿才得一隅喘息机会的唇很快又被捉住了。
哼哼唧唧中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花香味。
不是小毒物身上惯有的冷香味,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没再多想,全身早已软得使不上劲,身下是渐冷的水温,可身上被燎原般的冥火包裹炙烤着,所谓“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如此吧。
江铃儿模模糊糊想着,怕滑进水底只能双手勾着眼前人的脖颈,随着他沉沉浮浮……——
记忆呼啸回笼。
小毒物想抵也抵不掉。
更何况他并不想抵。
“去就去。”他嘴里轻嗤着,蓦的一顿,声音哑了下来,“去之前……再来一次。”
小毒物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按。
江铃儿一滞,继而额角一抽:“……”
下一秒小毒物就被江铃儿踢下了床:
“滚!”
一刻钟后——
小毒物脸色臭臭的,看了她一眼,不情不愿抓起装有红裙的包裹就离开了。
江铃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了勾,杏眸亮晶晶的,是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柔软和欣慰。
江铃儿下意识捶了捶腰,冥火能治愈她的外伤,但骨头缝里的酸麻感犹在,她懒懒抻了个懒腰,嘴里兀自喃喃着:
“该到我了。”
拿过竹笛,随即往小毒物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毒物臭着脸走了一路,来到一家其貌不扬的裁缝铺里。
身材矮小的店主看到他一愣,竟撒腿就跑!
不过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跑,腿一伸,店主便绊倒了。
还是面着地,狠狠摔了一跤!
小毒物一把抓起这矮小店主的短辫,扯起,露出一张鼻血糊满整张脸的可怜模样。
瞧着竟是一张相当稚嫩的少年面容。
即便如此,那少年仍是双手挣扎着囫囵遮住自己的面庞还有双眼,既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真容,也不想小毒物看到他的。
“大大大大哥是不是忘了,鬼市的规矩不能露真面目……”
可即便如此也没用,他也知道他身上凌霄派独有的大孤山滋养的凌霄花的香气是散不掉的。
他能从小毒物身上嗅到淡淡的凌霄花香气,小毒物自然也能。
小毒物面无表情打断他:
“记住,我会再赎回来的。”
少年挣扎的双手一顿,忍不住悄悄睁开一只眼从指缝里看小毒物:
“……什么?”
小毒物松开揪住他小辫的手,从怀里取出帕子,从指尖到腕间,每一寸都细细擦拭后,将身上的包裹连同帕子都丢到他身上,浓黑的眸子盯着他好像吐信的毒蛇:
“敢卖给旁人我要你命。”
少年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抱紧怀中的包裹忙不迭点头。
小毒物正欲抬步就走,忽而熟悉的剧痛自胸腔窜了上来,登时眉心微蹙,脸一白,停在了原地。侧目扫了少年一眼:
“还有多少凌霄花,我都要了。”
少年却摇了摇头,眼见小毒物一张俊容越来越黑,害怕至极也不得不说:
“没……没了,全被那自称老毒物的‘关门弟子’收走了。”
小毒物闻言,眉头狠狠拧了起来,眉间霎时落下阴翳。
“那……那人还留下一句话,给大哥的。”
小毒物眯了眯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说。”
“‘凌霄花不过能压制你体内的蛊虫一时,不能一世。只要你活着一天……一天不能逃离师父的摆布。一个小小的惩戒罢了。’”
少年说着还颤颤巍巍的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
小毒物:“……”
见小毒物忽然动了,少年连忙将包裹挡在面前:
“别打我别打我,我也是被逼的!”
小毒物闻言冷嗤一声,从怀中拿出一朵凌霄花放入嘴里咀嚼,旋即离开。
随着舌尖凌霄花的淡淡香气弥漫,胸腔内作祟的蛊虫在凌霄花的麻醉下顷刻偃旗息鼓。
可惜胸膛剧痛的平复却没有让小毒物一张昳丽得不似真人的俊容有半分喜色。
俊容阴翳,一双浓黑的眸更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他怀里的凌霄花不多了——
小毒物自裁缝铺离开后并未直接回客栈,而是辗转在小小青石镇几家药铺徘徊,不过均被赶了出来。
他有意向药铺兜售鹤顶红、断肠草、见血封喉……一一被拒了。
他
从来只制毒药,何曾制过解药?
小毒物揣着满袋毒药走街过巷,暗骂这些乡巴子不识货时,忽地被人叫住了:
“小兄弟,我看你转一天了……找活是不?苦工做么?一天十文钱。”
小毒物闻言如清燕一般的身形一顿,滞在了原地——
那厢江铃儿暗自捶打着腰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走,果然不出一会儿便找着了想见的人。
那头发灰白的双目失明的老叟。
见人果然还在沿街寻着他的钱袋子,江铃儿内心的愧疚无以言表,三言两语将小毒物干得混账事说了,说完便向老叟深深一躬:
“老伯,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告诉我吧,我一定……我一定会还清你的钱的!”
话落老叟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江铃儿心里直打鼓。
好半天方才淡淡道:
“你跟我走吧。”
江铃儿微微一愣,跟了上去。
——
“水、叔、推、拿?”
老叟领着江铃儿来到一小小的不甚起眼的店铺前,店铺前的小小匾额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大字——水叔推拿。
“叔的推拿小馆还不错吧?”
老叟自是匾额上的“水叔”了。
江铃儿微微一顿,不明就里,下意识点了点头。
“腰不舒服?”
这下江铃儿真惊了,回过神来将下意识撑在腰上的左手放下,水叔明明双目瞧不见却能精准说出她腰不舒服……
“水叔你……”
江铃儿有些疑心水叔是否真瞧不见,又见水叔迈进了铺子内只好跟上去。
“坐。”
水叔一双紧闭的双眸望向她的方向,身前是一把质朴的圆木椅。
江铃儿打量了他两眼,借着与杨大娘相处多日的经验判断,水叔确是盲人无异。
她虽有犹豫还是依言坐在了圆木椅上。
水叔并未直接接触到她,而是在她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褥子,先是虚指探了下她脉搏三寸处,微微吃了一惊:
“你小小年纪内力居然不浅。”
江铃儿知道自家奔雷掌属一流外家功夫,对内家功夫略有耳闻却知之甚少,兼又年纪小,从前又耍懒贪玩,内力浅薄的可怜……本该如此。
而现在较以往简直天差地别,她也说不出来差别在哪儿,只知道现在小腹的丹田处好似隐隐有个小火炉,每次运气于掌那小火炉便开始蒸腾燃烧,连带着掌风都带着隐隐电闪雷鸣的气势。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包括以掌力断柴是绝不可能的事,可现在的她做到了。
但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与小毒物夜夜渡与她的冥火有关。
见她许久没说话,水叔明了大概,叹了口气:“可惜你空有小成的内力,却不知如何疏堵运用,来,叔教你。”
隔着一层厚厚的褥子,水叔虚指点在她的右臂上,一面轻点着一面说着: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①。”
话落的同时,虚指来到她的肩头,轻轻一拍,明明是再轻巧不过的力道,一股磅礴的力道像水波扩散,自她肩头瞬间席卷全身,登时半边身体都麻了,可酸麻殆尽之后是说不吹的畅快,连腰上的酸痛都消解了大半,好似一直淤塞的道路突然疏通了,本以掌力才能催动的丹田的小火炉隐隐升了温,居然自行催动了起来。
在江铃儿愣神之际,水叔虚指又来到她的左臂,如水般浑厚的嗓音随着虚指轻点淌进她耳里:
“骨弱筋肉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和而朘作,精之至也②。”
又是轻轻一拍,磅礴的力道化作了波澜万丈,席卷全身的同时仿佛也在她丹田的小火炉砸穿了一道小孔,小火炉化作了涓涓温热的溪流自丹田沿着每条经脉蔓延全身……
全身都活络了起来,从未有过的经历。
江铃儿一双杏眸都亮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相信小毒物说的话,小小青石镇真是藏龙卧虎。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③。让内力化作水为你所用……小友,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水叔虚指来到她的肩上,拍了拍:
“从今天起你便在这小馆里接些女客,什么时候还清老朽的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知道了么?”
第58章 058“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
水叔留下一句便离开了,去了里屋休息。
他年纪大了,这段时日来又为了寻那钱袋子费了许多心神,没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留下江铃儿一人呆呆坐在圆木椅上晃神。
别在腰间的翠绿竹笛闪着碧玉般的光泽。
好半天江铃儿才回过神来,从小腹丹田处发散、蔓延至全身的温热,好像温热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她体内沉睡的静水被唤醒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
这就是……内力么?
江铃儿缓缓收紧双手,感受着经脉深处柔和如水般的力量……
忽而察觉一抹幽深的视线,江铃儿蓦的浑身一凛,霍然抬眸追出门外却空无一人,难道是错觉么?
她正寻思着,目光扫了一圈,这才发现就在“水叔推拿”的正对面,是一单单用白绫支起来的简陋的……算命小摊?
白绫上洋洋洒洒写着四个大字“日行一卦”。
江铃儿先是在那简陋的小摊前看到一匹熟悉的毛驴,紧接着在白绫身后看到一头缠绷带的青年——
冷不丁那青年突然侧首看来,撞上那双浓黑凤眸的一瞬,江铃儿一顿,这不是……
那日的臭流氓道士么!!!
而青年只是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全然没有似她这般的震惊,只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眼神便飘走了。
江铃儿:“……”
江铃儿无声哽噎了下,之前被轻薄的那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她瞪了那磕碜的小破摊子一眼。
晦气!
气冲冲回了小馆内——
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毒物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忙碌,白日通常不见人影,到了晚上不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就是缠着她腻歪……
不过江铃儿没放在心上,因为她也忙得很呢。
从那天开始江铃儿便在水叔的推拿小馆里开始还债的生活。
单单只还债也不尽然,她还受了水叔诸多指点。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推拿居然还有这么多沟沟道道和玄妙,水叔就是靠他这双如水般巧劲和双手在青石镇打响了名头。
每日清晨水叔都会拨冗一个时辰指点江铃儿如果推演运化体内的内力和真气游走全身再发散于掌心,于指尖,这是他这一门推拿功夫的精要所在,江铃儿每每受益良多——
“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了。”
水叔指点了两下如何气走丹田,如何发力于指尖,便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想回里屋补觉,连连问了两次才听明白江铃儿的问题。
“我老糊涂了,什么‘小神仙’道长就算记得……也忘喽。”水叔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你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你初来乍到,街坊邻里也多有防备……试着和大家交交朋友再问呢?”
江铃儿闻言一顿,点了点头——
这天,江铃儿迎来了她的第一位女客。
曾有一面之缘的,豆腐西施秦香玉。
秦香玉见到她的第一面便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
“不知何时,我们青石镇多了很多生面孔呢。还是这般一副……漂亮的小脸蛋儿呢。”
令人不太舒服的打量的视线和语气。
江铃儿霎时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沉默地在豆腐西施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便遵循着水叔的教导,在秦香玉身上按压起来。
“好妹妹,你这手上的劲儿好大呀,捏得奴家好疼。”
江铃儿:“……”
尾音猫似的一颤,江铃儿的动作霎时僵住,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秦香玉忍不住了,单手枕在榻上,半支起身来,风情万种又带着挑衅凝着她:
“你不知道么?我是东街豆腐西施,你是西街妙手貂蝉,他们都叫我们‘青石镇双姝’呢。”
江铃儿眉头蹙起:“……双姝?”
谁这么无聊。
“我呢,这次来是看你这个‘
妙手貂蝉‘美,还是我这个’豆腐西施‘更美。”
江铃儿:“…………”
江铃儿紧抿了半天的双唇终于松了,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原还以为是来找茬的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铃儿本僵在半空的手复又落在秦香玉身上,从她纤细又暗含力量的腰肢一路沿着腰线按压向上,最后来到她的肩颈,温热又有力的指腹在她肩窝上按压着,认真地看着眼前丰韵的佳人,一字一句:
“你很漂亮,身上的骨肉每一寸都很美很漂亮,你无需跟任何人比。”末的,补了一句,杏眸微亮,“那日用擀面杖砸人的气势也很帅气呢!”
这下换作秦香玉一怔,居然……脸红了。
秦香玉忽地扯下身上的薄被,在江铃儿怔愣的眼神中委身向她欺过去,如藤蔓般的双臂缠上江铃儿的。
“妹妹生得如此漂亮英气……力气还如此大……”说着说着居然颇为幽怨,佯装怒气一拳轻打了下江铃儿的手背,“怎么不是个男的呢!”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被女子调戏得……闹了个大红脸——
很快江铃儿“妙手貂蝉”的名头在小小青石镇传得人尽皆知。
这日水叔告假,偏偏店内来了不少人,还几乎是男客。
江铃儿是不负责男客的。
“男人嘛,一个德行。”秦香玉幽幽在江铃儿身边咬耳朵,“他们明着来看水叔,实则都是来看妹妹的哦。”
江铃儿闻言一愣:“我?”
小小一间推拿馆,巴掌大的地方哪里容得下这许多人,果然没一会儿就起了争执。
“是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豆腐西施秦香玉在江铃儿耳边介绍着:
“呐,左边那个魁梧一点的汉子是东市的马夫,有着‘马上将军’之称的马三爷,腿上功夫可相当了得,整个青石镇找不到第二个。右边那个斯文一点的瘦高中年人是有‘铁面判官’之称的穷酸秀才,陆清元,陆爷。一手‘千佛点穴手’也是妙极。两个呦,没什么相同点,唯一相似的是都是好事的主,不大好应付。”
江铃儿听着津津有味,猛不丁被议论的两人同时齐齐看向她,震声道:
“姑娘你来评评理!”
江铃儿:“……”
天花板都要被这俩掀了起来!
江铃儿被无端吼得一激灵,眉头蹙了起来,秦香玉拉她不住,人已经站出了身:
“要打出去打,水叔让我看着店,你们可不能把店砸了。”
纤瘦的身躯在两个大汉的映衬下更显瘦弱,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就像青石镇随处可见的白桦树,笔直挺立,虽然瘦瘦弱弱却让人不能忽视。
马三爷和陆爷互相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神里看到惊讶。
倒是没想到小姑娘会有这个胆量。
两人不由得脾气收敛了些,却还是不大对付,马三爷脾气冲,抢先开口:
“不成不成,青石镇的规矩,谁功夫高就听谁的,今儿不在这儿比个高低,我马三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江铃儿当即也生了气,这莽夫!
江铃儿径直抄起笤帚就要将两人赶出去时,一旁沉默良久的陆爷忽然道:
“给水叔一个面子,我们不打,只是劳驾姑娘做个理中客。”
江铃儿还在琢磨这“理中客”要怎么做,忽而笤帚的一头被陆爷一脚踹起,陆爷手执笤帚尾,而江铃儿手执笤帚头,像是牵线木偶似的被他驱使着。
“凡人身上,有一百零八穴,内七十二穴不致命,不具论,其三十六处大穴,俱致命之处①。”
陆爷手执那笤帚尾大开大合,江铃儿被迫顺着那笤帚上传递来的力道,以笤帚的头部化为手指,向马三爷袭去!
“内分九死穴、久晕穴、九麻穴、九哑穴、四九三十六穴②。”
顺着笤帚上的力道再加上陆爷耳边如洪钟般的指点,江铃儿手执笤帚一端一一向马三爷所在穴位点去!
“哑穴、晕穴、咳穴、锁喉、膀……诶,你是姑娘家,罢了!”
忽地,手中笤帚劲力一收,本欲往马三爷下盘攻去笤帚猛地回缩,江铃儿被迫后仰,整个人控制不住差点摔地上之时,笤帚尾端又被另一股霸道的劲力抓住了,也多亏江铃儿前段时间日日追着偶人、麻雀练得一身还算不错的轻功,纤韧的腰肢就像芦苇一般极漂亮地在空中晃了一下站定,否则就会被那股霸道的劲力反噬摔到在地!
耳边炸响一道惊雷般的声音:“轮到爷爷了!”
方才马三爷几次躲避她的攻击,明明那么魁梧有力的双腿却矫健地令人眼花缭乱,江铃儿面上不显,心下已十分、百分、千分的骇然!她的奔雷掌要配合三十六路腿法,何庸何五叔所授三十六路腿法自然也是上乘的下盘功夫,可没有任何一路腿法比得上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马三爷!
马三爷不仅声如洪钟,如雷贯耳,双眸也跟铜铃似的那么大,似有些不满,沉声道:
“小姑娘,你这下盘功夫还得练练!爷爷我可不像那劳什子花架子似的千佛手!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口诀秘法,功夫说来说去统共不过五点,眼尖、手快、胆稳、步坚、力实。③注意了!”
马三爷本抓着笤帚尾端蓦的一松,虚晃一枪,劲力骤然抽去,江铃儿只顾得稳得身形,却顾不上笤帚的顶端因为惯性,“砰”的一声砸在了脑门上!
江铃儿吃痛地低呼一声,听见耳旁马三爷厉声训道:
“何为‘眼尖’?眼为蓝旗,心为主帅。你心不定,看哪儿呢?!”
江铃儿咬牙学着马三爷方才虚晃一枪那一招,右手持笤帚猛一突进!实则为了掩护下盘一招扫堂腿!
可很快左腿又挨了一笤帚!扫堂腿还没出家门呢就折了回去,而且连笤帚都被夺了去!
马三爷似有惊讶:“学得挺快,还有几分聪明,可是太慢了!慢慢慢!简直比蜗牛还慢!何为‘手快’?出手莫迟延,迟延使敌变,手不快只有挨打的份!”
马三爷手执笤帚接连敲打着她双腿各处:“破绽破绽全是他娘的破绽!”
“何为‘胆稳’?一胆二力三功夫。讲究的是胆大心稳,猛攻巧进,扬己之长克敌之短……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步伐?!猴儿步吗?!”
“何为‘步坚’?步稳如磐石,根固敌难摧。你抖……抖什么呢!还抖!”
“何为‘力实’?一力降十会,四两拨千斤。④你这是逗猫的力气么?没吃饭么!”
劈头盖脸一顿骂,江铃儿从来受到的是春风化雨般良师的谆谆教诲,何曾受过这般辣手摧花一般的指教!
秦香玉都看不下去了:“哎哎哎,你们斗你们的,关人家小姑娘什么事?过分了啊!尤其你马三爷,好为人师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一改!”
马三爷闻言一顿,终于想起了什么,老脸一红,讪讪的将手中的笤帚丢在了地上。
“哎呦姑娘……我这人就容易急眼,老毛病了,看到人武功菜就忍不住提一嘴
……你看这事闹的,真对不住哇!”
马三爷前头骂了那么多句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歉疚的“武功菜”杀伤力大。
江铃儿一听,眼睛都红了。
不过绝不是因为想哭,一是因为疼,二是,被激出了血性来。
即便双腿痛得几乎站不住,肯定青了。她仍咬牙马步一扎,摆出迎战的姿态,向马三爷、陆爷二人招了招手:
“再来!”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闻言都是一怔,连连摆手:
“不来了不来了……”
若是传出去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个姑娘,该多丢人!
不过二人还记着由头呢,连忙问向江铃儿:
“丫头,你分别尝试了我二人的武功,你倒说说看,我二人谁的功夫更强些!”
一双铜铃大的眼和一双细长的眸同时盯着她看,本还负着气的江铃儿闻言一顿,认认真真回想起方才被一拉一扯囫囵经历的一切,当真在心里天人交战比较了半天,最后老老实实道:
“前辈们武功路数、身形斗法实在伯仲之间,难分秋色……”
等了半天等来一句“伯仲之间、难分秋色”的马三爷、陆爷竟然异口同声:
“武功哪有伯仲之别,只有高下之分!”
当即剑拔弩张,眼见最后两人还是要干起来,江铃儿瞥了眼将暮的天色终于记起水叔就要回来了,万不能让这两人继续在馆子里胡闹下去!
江铃儿脚一勾,将落地的笤帚踹起拿住,一头一尾将二人隔开,见马三爷、陆爷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江铃儿咬了咬牙,不得已奔雷掌出,一掌将手中的笤帚拍裂成两半!
江铃儿阴着脸下最后通牒:
“我最后说一次,要打出去打!”
话音刚落,恰逢笤帚裂在两半,落在地上,伴着空中隐隐有焦味和清越的雷鸣声响起。
终于静了,也终于歇了下来。
马三爷、陆爷,包括一直看戏的秦香玉静默了会儿后,齐声:
“奔雷掌?你怎会天下第一镖老镖头的‘奔雷掌’?”
见两人终于不再斗殴,江铃儿松了口气,闻言也只含糊过去:
“嗯……曾经机缘巧合得过老镖头传授过一招两式……”
秦香玉兀自喃喃着:“……是了,老镖头其人乐善好施,不是没有可能……”
马三爷和陆爷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爷。
“奔雷掌独步武林,数内家拳一流,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的……想不到一场比试居然是我俩折戟给一个小姑娘。”
马三爷一脸酱色没说话,也等于是默认了。
江铃儿闻言登时一怔,连忙摆手,汗颜道:“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学了半点皮毛……怎能妄自托大?实在叫晚辈……羞煞汗颜。”
如果是从前的她自然应承下来,少不了每人还要赏一袋金叶子。
可如今的她已识天大地大,更知自己有多渺小,一个小小的青石镇都卧虎藏龙,更不用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们愿低头服输是因为老镖头和奔雷掌,而不是她江铃儿。
江铃儿面有落寞之色,双眸却更坚定了。
马上将军马三爷和铁面判官陆爷相视了一眼,眼中都有淡淡的欣赏,笑了开来:
“不好意思啊丫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见笑了。”
“改天……改天一定登门赔罪!替我和水叔问声好……”
豆腐西施秦香玉摸了摸江铃儿的脸蛋:“真给姐姐长脸!”——
江铃儿一一送走了众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旦松懈,双腿上的疼痛便排山倒海席卷而来!
竹笛自不比小毒物身上的滔滔冥火好使,丝丝缕缕的幽冥鬼火修复着她双腿上的酸痛……倒也聊胜于无吧。
她轻嘶着,一手扶着窗缓缓坐下,屁股还没沾上圆木椅呢,蓦的浑身一凛,僵在了原地。
又来了。
又来了。
被监视的感觉又来了。
江铃儿本欲扶着窗缓缓坐下,又变成了扶着窗缓缓站了起来。
她腰腹抵在案上,看上去像是贪得一隅忙里偷闲的时光一般,静静歇息着,实则余光静静打量着四周,不放过任何角落——
终于定睛在窗棱微微露出的间隙……与一双浓黑的凤眸不期而遇!
江铃儿一怔,一把将窗棱打开,不无得意大声道:
“让我抓到了吧!”
可回应她的是燃烧的晚霞,还有晚霞下惨淡迎风飘扬的白绫。
白绫上大大的四个字“日行一卦”。
年轻的道士那磕碜的算命摊子就摆在对门,门可罗雀,实在磕碜。
似乎感应到江铃儿不甚友善的视线,那本用梳子给毛驴顺毛的青年微微一顿,扬起一张缠满半张绷带的脸,望向她的方向,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江铃儿:“……”
江铃儿眯了眯眼,直视着他,打量着他。
自打从接受水叔指点在这推拿馆里工作之后,就一直莫名有道视线盯着她……
她观察良久,除了对面这厮……没有其他任何人、任何可能。
尤其这厮还有前科。
还被秦香玉唤“流氓道士”呢。
可此刻这厮望向她的迷茫神情不似作伪……难道真是自己疑心太重?
江铃儿思忖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郁郁吐出一口气,正欲关上窗棱时——
望向她的这双藏在绷带间隙下的幽深凤眸蓦的眼一弯,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是挑衅。
江铃儿一怔,继而窝在窗棂上的手蓦的扣紧,手背浮起一根青筋,指骨泛白。
挨打了半天的邪火终于有了出处,窗扉“砰”的一声关了上来!
江铃儿忍无可忍,抄起别在腰间的竹笛大步走到对街的小破摊子去!
“这个登徒子!”
第59章 059确实,春天要来了。
江铃儿手执竹笛杀气腾腾冲到街对面的小破烂摊子,正要和那臭流氓道士对峙时,变故横生。
那油光水亮方才还瞧不出异样的毛驴忽地前腿一倾,摇摇晃晃的,喉咙发出模糊的嘶鸣,骤然如山体崩塌一般倒在了地上。
江铃儿一顿,愣住了:“它……”
“搭把手。”
方才还敢笑眯眯向她挑衅的某人此刻双目冷凝,仅露出的线条流畅的下颚,紧绷、凌厉,声音更冰冷如刀,即便几乎缠满整颗头颅的可笑绷带覆面,都挡不住仿佛从骨子里浸出的冷漠透出来。
简直像变了个人。
江铃儿一怔,彻底愣住了。不过随即眉头一拧,怒气更盛,杏眸燃着两簇怒火。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
年轻的道士单膝跪在地上,两手轻柔地捧起毛驴的头颅搁在自己的腿上,熟稔地一手捋着毛驴的皮毛安抚它,一手探查它周身各处,熟练得像个郎中,覆着半张俊容的绷带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可江铃儿分明看到……
他的手在抖。
且越抖越厉害,到后来几乎整个人都在战栗。
江铃儿有些惊了:“喂,你……”
“怎么办……”
犹如梦呓般的嗓音响起。
年轻的道士缓缓扬起头面,望着她,藏在绷带下的凤眸茫然、孤寂、、虚无、无助。
“春花要离开我了……春花她……要离开我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春花”是这头毛驴的名。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半空中滞了滞,缓缓落在毛驴渐渐合上的双睫,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喃喃着:
“终究……来不及么……”
嗓音低沉,很轻,寒风裹着霜花一卷,很快就散在空中听不见了。
怪人。
怪人。
真是个怪人。
江铃儿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道。
头一次见面,这厮抓着她的手,即便头颅被人砸了,血流成河,命悬一线却为了个答案死活不松手。
到了这回,不说手足至亲,见过有人亲朋死了都不一定淌一滴泪,也见过有人为自己的宝马佩剑涕泗横流的,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宝贝一头毛驴的。
见人失魂落魄、心如死灰的模样,真好似三魂丢了七魄似的,江铃儿手执竹笛干巴巴站在原地,一腔怒火倒…
…也不好发作。
她挠了挠腮,忍了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同样蹲在毛驴的身边,眉头微微蹙起,打量起这头僵直不动的毛驴。
冷不丁一颗小脑袋凑上前来,沾着雪粒的发尾扫过他裸/露的颈侧,寒凉拂面的同时似乎也将青年从某种浑噩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虚无如一潭死水的眸子有了波动。
年轻的道士看着江铃儿凑上前来,他只能看到她发顶上小小的旋,还有小巧而挺直的鼻梁,看到她双手不甚客气地粗鲁地在毛驴身上按捏着什么,甚至伸手去掰毛驴的眼皮……
绷带掩藏下的长眉微微一拧,不着声色地拂开江铃儿的手:
“你做什么?”
江铃儿顺着青年的力道顺势反手将他一推,极不耐烦:
“让开!”
裴玄:“……”
年轻的道士一顿,薄唇极细微的一抿,缓缓侧过身去将位置让给了江铃儿。
毛驴硕大的头颅转眼又移到了江铃儿腿上。
看着她双手在春花身上摩挲捣鼓着什么,知道她有心医治春花,沉默许久的年轻道士卸去了敌意,轻声道:
“没用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用的。
江铃儿没有理会他,双眉间拢起一座小山丘,兀自在这头毛驴身上摩挲着什么。
她一触及这毛驴的皮毛,便知道其主人将它养护的甚好,皮毛油光水滑的,五指沿着毛驴的脊背摩挲下去,一路畅通无阻,居然一个打结的地方都没有。
她这边手上动作不停,那边年轻的道士又在耳边喋喋不休开始念起经来。
“人之命……在天①。死生之道,命也,人命悬于天,吉凶存于时。命穷,操行善,天不能续。命长,操行恶,天不能夺②。”
江铃儿额角鼓起一根青筋,没有理他。
幽幽一声叹,白汽消弭在空中模糊了青年一双幽暗冷寂的凤眸,他怔怔盯着毛驴紧闭的双眸良久,许是想起了江铃儿曾经抨击他的话,终于说了人话,嗓音很哑,“命里有来终须有,命里无有莫强求。我……早已为春花算卦推算过,她活不过这个冬天。别忙活了。”
见江铃儿的手似乎终于摸索到了她想要寻找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何尝不知道她手停驻的地方就是春花的心脏。
他不愿春花再多受苦楚,在江铃儿五指扣紧春花心脏的同时,瞬间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
“你难道还不懂吗?!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③。命数已定,你不过是徒劳无功,没用的!”
“什么命也命也命也的,唠唠叨叨烦死了!”
冷不丁被擒住了腕子,江铃儿在最初的怔愣后很快反应过来,一把将青年推了开来,见人还要婆婆妈妈说些什么,立马瞪了过去:
“闭嘴!呆着!”
回头就是一掌“雷鸣”向毛驴的心脏处打去!
快到青年根本没反应过来,不,或许说,年轻的道士根本没想到江铃儿会对一头毛驴下死手!
可已来不及了。
年轻的道士瞳孔紧缩,抢将扑上前来,一掌欲打在江铃儿背上,忽地一顿,长睫一颤,僵在了原地。
只见毛驴紧闭的双眸一动,睁开了双眼。
乌湛湛的一双眼映着青年一双错愕的凤眸,似乎认出了青年,咽喉滚着模糊的低鸣。
江铃儿忙说:“等会儿别动,还没大好呢!”
说完才意识到,她居然和这怪道士一样和这毛驴对话。
她这一掌看似声势浩大,实则轻拿轻放,内力如涓流般汇入掌心再传递到毛驴的心脏处,早在她掌心甫一贴近这毛驴皮毛时,福至灵心,用水叔传授她的法子调动周身内力徐徐如水般包裹着它,然后——再狠狠一击!
停滞的心脏终于开始跳动。
见毛驴恢复了生机,江铃儿也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
她自小便跟着镖内兄弟天南海北的行镖,没怎么接触过毛驴这般温驯到几乎没脾气的动物,马的习性却是再了解不过了。
她也曾见过马匹正如此刻的这只毛驴一般,浑身僵直躺在地上不动,心想左右都是坐骑,差不多就那么回事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
江铃儿长舒了一口气,内力回转于掌心又收回自丹田,松了手。
下一刻毛驴便活蹦乱跳地蹦跶起来,头颅亲昵地朝青年拱去。
“春……”江铃儿一顿,兀自蹙了蹙眉,低咳了一声,“毛驴虽毛多皮厚,但都畏冷,北方的冬天不适合它。”
年轻的道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面前活蹦乱跳的毛驴,看着毛驴一双乌湛湛的眸子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好半天才恍似如梦初醒:
“我明明卜卦推算过她……”
“活不过这个冬天?”
江铃儿冷嗤着接过话头,心中腹诽着,还明明卜卦推算……你明明是个神棍嘛!
不过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说:“春天马上就到了哦。”
年轻的道士长睫一颤,有雪粒自他眉心融化,落了下来。
寒风虽仍凛冽如刀,可风中隐隐送来花的清香。
确实,春天要来了。
年轻的道士这才眉间一松,如梦中初醒,紧紧、紧紧地抱紧毛驴的脖颈。
好大一个人了,居然像个孩童似的抱着毛驴不撒手,不会……在哭吧?
思及此江铃儿恶寒地浑身一抖,她没有忘记自己此番前来是要干嘛的,可看着这一人一驴的腻歪劲儿……她决定还是晚点儿再来。
况天色不早了,江铃儿转身即走,忽而被身后人叫住了:
“坐。”
江铃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色不大好看:“……干嘛?”
“你帮了我大忙,我不收你钱。”年轻的道士一面整理着他的小破摊子,一面终于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看着江铃儿,“你不是……来找我占一卦的么?”
那系在棚子上写着四字“日行一卦”的白绫还在迎风飘摇呢。
江铃儿:“……”
江铃儿本来是来教训人的,叫这登徒子一双眼好好用在正道上,可被毛驴的事一打岔,那股子怒气早消了一大半,又见这臭流氓道士虽古古怪怪的,可望向她的一双凤眸姑且算得上诚挚,一个能为一头毛驴落泪的人不像是会做出那种窥伺旁人下流事的人……
更重要的是——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这厮那日所言犹言在耳,他是除了小毒物外……唯一一个指出她“命数已绝”的人。
可方才他又神神叨叨断言这毛驴活不过这个冬天,一副神棍的架势分明不准……江铃儿也确实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在装神弄鬼。
索性坐了下来,手执竹笛毫不客气地在那案桌上“啪”的一声拍落:
“行,我就来占一卦。”
那被可笑绷带围困的一双好看的凤眸弯了弯,下一瞬却被她手中的竹笛吸引了去:
“好精致的竹笛……”
江铃儿抢先一步将竹笛又别回了腰肢上,一角也不让他看到,指尖不耐烦的点了点案桌:
“跟你没关系,快点开始吧。”
这厮的视线转眼又被她的指尖吸引,凤眸微不可见的眯了眯:”
为什么手上的伤好了呢?你明明……”
年轻的道士这次倒不像上次那般失态,终于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也是上回他都摸清楚了,左手指尖点着自己的右手,视线却紧紧盯着江铃儿,细数着她手上各处细小的伤口:
“旧伤、划痕、冻疮……这些都没了。”说着,指尖落在虎口上,眼眸一抬,定定盯着她,“可即便有灵丹妙药……陈年的茧是那么好消的么?”
江铃儿怔住:“……”
“好奇怪啊,不是吗?”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小小的简陋的案桌,年轻的道士脸上虽然在笑,可语气却咄咄逼人,不知不觉中身子也再不断逼近她,比她宽阔许多的身影很快将她罩住。
“因为什么呢?短短不过几天,你又撞了什么‘运’?”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倒吸一口气,直觉要离这怪人远一点!
她蓦的两手撑在案桌上站起:“罢……”
才不过吐出一个字,咫尺前的青年眼眸一抬,顷刻间换了神情,凤眸弯弯,一脸歉意。双手举起,好似投降似的:
“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唐突了。”
江铃儿:“……”
江铃儿眼睁睁看着他退回了他的位置,她在原地眯眼盯了他半天也只好再次,缓缓坐了下来。
等这厮拉开了点儿距离,寒风卷走残香,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又闻到了那个花香,到底在哪儿闻过这个味道呢?
好熟悉。
江铃儿苦思了一会儿便没再想了,视线被面对面的年轻的道士吸引了去,看着他摇晃着他的签筒,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居然有点紧张。
江铃儿心里所想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青年一双漂亮的凤眼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
“真好懂啊。”
江铃儿顿了下:“……什么?”
年轻的道士只是笑着摇摇头,两手一摊,签筒原封不动摆在案桌上,一脸坦然:
“我算不出来。”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蓦的起身,转身即走,身后又传来那厮的声音:
“可以看相。看么?”
江铃儿一顿,磨了磨后槽牙,又坐了回去瞪着他:
“……看!”
——
“我姓‘裴’,单名一个‘玄’字。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玄’字。”年轻的道人抬眸定定看着她,“看相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江铃儿微怔了下,很快道:“阿奴。我叫‘阿奴’。”
裴玄闻言一顿,轻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接着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向她的面庞。
江铃儿一顿,戒备地后仰:
“……你干什么!”
年轻的道士手指僵在半空,一脸无辜:“不是你要看相么?”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只好闭上眼睛,忍受着那微凉的勉强算柔软的指腹在自己面庞上,沿着眉弓、鼻梁……描摹着什么。
指腹扫过一排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面前人忽然说了一句:
“你白了许多。”
“……什么?”
江铃儿疑心自己听错了,可咫尺前的人却不再说了。
又忍了一会儿,那沁凉的指腹终于离开她的面庞,江铃儿下意识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
“可以再看下你的手么?”
江铃儿:“……”
事已至此,江铃儿咬咬牙,睁开眼,又将左手递到了这厮面前。
修长的指尖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描摹着……有点痒。
江铃儿不由蹙起眉头,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虽然是第二次了还是不习惯。
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不耐道:“你到底看出什么??”
“你很漂亮。”
江铃儿闻言一怔,继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警告:“什么?!”
裴玄抓握着她的手,面上一本正经,手上却揉/捏不休。
“好嫩的手,这可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啊。”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额角一抽,当胸一掌拍了过去!
年轻的道人又被一掌打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
“我真是疯了,居然信你!”
江铃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骂骂咧咧阴着脸回了对街小小的推拿馆。
那厢被一掌打飞在地的道士这回终于记得护住头部。
“算不出来啊……完全算不出来……”
“算不出的……是什么?”
冰冷的雪也未能让他纷乱的思绪冷静下来。埋首在雪地中的某人喃喃着,转过了身,枕着单臂,天空雪花纷纷扬扬,日头还未完全下山。他眯眼看了看那灼红的艳阳,兀自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变数么?”
第60章 060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在江铃儿骂骂咧咧回家之时,西市的某处巷子,小毒物搬完最后一箱货物,揉了揉酸痛的肩也准备回家,巷子深处忽地传来了喧哗声。
“来人呐,快来人呐!吴三被蛇咬了!”
“蛇?这个天气哪来的蛇?!”
“我亲眼所见,有碗口那么粗的大花蛇呢!咬了一口就钻进雪地里不见了!这可是近来第五起了!”
“糟了,吴三要没气儿了!”
“郎中……快去叫郎中……”
“……”
小毒物本不欲多管闲事,抬腿走了两步却忽然停住了。
莫名想起江铃儿鼓着一双松鼠似的杏眼瞪着他:
【施不望报才是君子所为!】
“动不动就君子君子的……”
小毒物咬了咬后槽牙,嘴上骂骂咧咧的,双腿却诚实地一转,往回走去。
走到被人群簇拥的可怜的面色苍白,已经几近不省人事的吴三身旁。
他一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却意外记得这个少年。
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别人搬十箱货物,他就要搬二十箱,原因无他,除了一双年迈的父母,往下还有三个弟弟一个襁褓中的妹妹,一家七口人的重担竟然压在一个瘦弱少年的脊背上。
小毒物扫了一眼,登时眉心嵌下深深的纹路。
“咬人的,可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眼镜王蛇?”
搀着吴三的是这里的管事,他自不认得什么“眼镜王蛇”,可那红黑相间的骇人蛇皮看一眼便叫人从脚心蔓延到头皮的战栗,叫人终生难忘。
“没错没错,你怎么知道?你也见过不成?真是奇了怪了,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大雪天里见到毒蛇,听闻这些日子来,镇上不少人被咬了……”
那是由老毒物亲自豢养的,生长在湘西深山老林万毒之王——眼镜蛇王,北方苦寒之地自然从未见过。
眼镜蛇王乃老毒物爱宠,从不离身。说明老毒物已然出现在青石镇,甚至比他想象中,离他们更近。
见小毒物眉头紧蹙,脸色奇差,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性子孤僻,沉默寡言,除非有人不识趣地去搭腔,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极少显露出这样的神情来。管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这……这日头都要下山了,哪儿去给他找郎中?不会……有事吧?”
小毒物闻言瞥了一眼吴三受伤的左腿脚腕,顷刻间自脚腕至小腿一片黑红,还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趁毒素还没蔓延全身,切断左腿保命吧。”
一听有毒,聚众的所有人登时哗然,转眼退避三舍,方才一直搀着吴三的管事也立时松了手,连忙捡起地上落雪擦拭与吴三接触过的所有肌肤,恨不得将身子埋在雪地里滚一遍才好!
小毒物扫了眼众人的丑态,觉得好笑,当真笑出了声来,旋即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往回家的路走去。
方才点了一句已是大发善心太阳从西边升起了,能不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现在他要去领他今日的工钱,然后回家。
有人在家里等他呢。
想到这儿,胸腔好似汇进了一条暖流,浑身都活络了起来,脚步不由更加轻快,恨不得飞回去才好!
他一脚踹了一把在雪地里打滚的管事:
“放心,死不了,拿钱来。”
管事期期艾艾:“真、真的?”
小毒物又踹了他一脚,直将人踹得满头满嘴都是雪,恶劣道:
“少废话,十文钱!”
直到今日的十文钱入了口袋,小毒物一张苍山负雪般的漂亮脸蛋这才有了一丝笑纹。他轻哼着转身,忽而一顿,侧过身来,一只探过来欲抓住他一角衣袂的颤颤巍巍的手,也顺势落在了地上。
“救……救我。”
小毒物侧眸,回身看去,漂亮的浓黑眸子,眼神极冷,好像看一只死物一般。
黑红从小腿一直蔓延至……颈上,吴三确实离死期不远了。
“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断腿……”
吴三本毒入膏肓,不省人事,或许是因为求生的本能,此时居然还能生出力气一点一点爬向小毒物。
“我死了,他们都会死的……”
这个“他们”无疑是少年身后嗷嗷待哺的六口人。
“你帮我……帮帮我。”
少年眼中希冀的光越来越微弱,匍匐爬行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即便没有毒发身亡,也很快会冻死在雪地里。
小毒物扫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抽身离开。
与他何干。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走得很快,越走越快。
很快将身后猫叫似的求救声抛在了身后。
吴三怔怔看着少年消失在雪地的尽头,视线渐渐模糊,喃喃着,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黑红的毒素蔓延至咽喉。
爹……娘……弟弟妹妹……
我……
“如果是那傻子,一定会救你的!”
骤然一道咬着牙关的怒骂声打断他的思绪。
吴三一怔,吃力的抬起眼皮,虽然只能依稀瞧见一道夕阳的一点微光勾勒出的轮廓,却也足够让他认清,是小毒物去而复返。
“君子君子的有那么重要么?……那傻子!”
他兀自自言自语骂骂咧咧的,也不知在骂谁,蓦的将视线投到他身上,大有泄愤之意,恶狠狠道:
“忍着!”
吴三一愣,毒素已经侵袭到他的耳廓,还没反应过来小毒物说了什么,忽而浑身上下泛起绵密的被噬咬的痛,他吃力地低头一看,有暗红的血呲出,浸湿残雪。
吴三怔怔看着,瞳孔紧缩,居然有数十条肉眼可见的小虫钻进他皮下,吮咬着皮下那黑红色的血肉!——
最后一丝暮色被夜幕吞噬殆尽。
小毒物走在一贯回家的路上,难得做了一件好事,感觉……也不赖。
还没到家,他已经想好怎么邀功了。
江铃儿会……怎么奖励他呢?
是一个吻还是……
越想竟越急不可耐,甚至忍不住动用起轻功来。
狭窄的小巷时有行人路过。与一身头戴蓑笠的行人擦肩而过时,夜风送来一道低沉中略带青涩的声音:
“好厉害啊,师兄。”
小毒物足尖一点,停在了原地。
“不仅能压抑体内师父种下的蛊毒,还能以自己的蛊虫消弭师父的眼镜王蛇毒,真不愧是师兄。”
那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含笑的嗓音说着一顿,压低了嗓音,笑意忽而散的干干净净,夜风一刮,带着几分阴寒诡谲。
“师父想见你,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很生气,直言师兄你这么点小事居然都做不好……江氏独女不如就交给我吧,师兄?”
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毒物霍然抬眸。
本浓黑的一双眸,血丝如蛛网遍布,杀气瞬间在狭小的巷子内铺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