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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051“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

江铃儿在原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许久许久,连不知何时雪落了满身也不知道。

而小毒物难得的道明了来意后保持缄默,没有惯常的冷嘲热讽,只是落于江铃儿半个身位,沉默的透过漫天飞舞的霜花看她。

看着她好似近乡情怯一般,想要靠近却犹豫地不敢接近那两座新坟。良久,江铃儿才发出犹如梦呓的声音,嗓音有些哑:

“这是……你做的?”

“嗯。”

“为什么?”

江铃儿终于不再看那两座新坟,视线转向小毒物的方向,盯着他。

双拳握得紧紧的,力气之大,指骨泛白,甚至能听到极细微的“咯吱咯吱”骨骼攥紧的声音。

她一双杏眸蒙着一层水光因而显得异常明亮,尤其在漫天飞雪中明亮到咄咄逼人的杏眸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杀气的锋芒和风雪的凛冽萧瑟,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的小兽,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么做?谁让你这么做了!”

一连串质问打得小毒物措手不及,方才的气定神闲全被打乱了,甚至手足无措:

“你……生气了?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他大为不解,不是应该……应该感谢他么!

自觉难得做了件好事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小毒物好像一下被打懵了,却没有丝毫忿忿,反而生怕江铃儿生气的模样,难得有些结巴,却也详详细细地事无巨细的将他当初因身受体内蛊虫所困,所以故意被抓入天下第一镖的地牢就是为了寻找合适的人合适的内力强行运功将体内的蛊虫逼出等等一系列事情全盘托出。后来证明这样的法子是不行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他当下自然全将错怪在阴差阳错将他一鞭子给放出来搅乱他计划的江铃儿头上。

他为了泄愤自然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她江铃儿算账,然而没想到江铃儿先一步被人杀了,杀她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师父,一个竟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的师父,在这一点上两人竟然同病相怜。

不过小毒物没有丝毫同情,更没有丝毫气馁,他小毒物何等气量狭窄睚眦必报的人,便是死透了也要拉出来鞭尸一顿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只是没想到又有了新麻烦,江铃儿的痴情种丈夫……不,应该叫旧相好,日月堡少堡主纪云舒。

小毒物活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他以外丝毫不怕尸体的人,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死活抱着江铃儿的死尸整整三个昼夜不撒手……干预他报仇泄愤的人都该死!小毒物便连同这病痨鬼一起恨上了。

哦,当时纪云舒还并不是病痨鬼。

只是这病痨鬼毕竟是日月堡少堡主不好下手,小毒物也是费了些功夫才找准时机药倒了纪云舒,夺了江铃儿的尸身,夺走江铃儿的尸身还不够,顺带夺走了老镖头的尸身。

老镖头这场不知是寿宴还是鸿门宴亦或是场小型的武林大会,来往祝寿者群英荟萃,无不是天下各派人中龙凤,个中翘楚。

既然债主躺地上了,他便把在天下第一镖吃的苦头算在天下人头上!

他没那么傻跟在场之人拼死拼活,论手脚功夫他没把握,但赶尸的绝活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既然人人都要老镖头,准确说是要老镖头交出《长生诀》,他便也将老镖头的尸首夺走了。

旁观他们互相猜忌斗恶,撕下正人君子的皮囊,别提多痛快了!

“呵,这些自诩名门正道中人,人人口中喊着除魔卫道、手刃奸人替天行道,却在老镖头自戕后丑态毕露,为了那《长生诀》争抢他们曾经口中的‘老英雄’的死尸而大打出手,更甚者……”

小毒物说着看了一眼江铃儿这些时日来明显消瘦的脸庞,他犹记得那日在地牢初遇江铃儿,她手执长鞭,一袭红裙张扬如火,性子也风风火火的,丰盈的脸庞,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整个人就像一团燃烧的烈火,晦暗的地牢似乎都被照亮了几分。而现在消瘦得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雪花的映衬居然比雪更白……

念及此,小毒物忽地一顿,默默将剩下的话吞了进去,不再说了。

后来的事不说也能猜出来,老镖头自戕死得干净,绝无生还的可能,小毒物便给他挖了座坟,而江铃儿居然命不该绝气数未尽,也多亏了她腹中胎儿挡了一劫,他便顺手在老镖头的坟旁盖了个小的,说实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顺手……

真是因为顺手?

如果真是因为顺手就好了,他这辈子曾几何时顺手做过任何一件好事?

许是因为这老镖头还算个人物,虽然死透了可死得壮烈,比当日场上任何一个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更像那么回事。

小毒物话毕薄唇抿了起来,俊容绷得紧紧的,他自觉没有做错,是绝无可能向江铃儿低头的!是她不知好歹!若没有他施手暗中带走了老镖头的尸身,指不定尸体会被凌辱糟践成何等模样!她……她居然还敢拿乔?她居然敢拿乔!

小毒物心里这么想的然而却总忍不住偷偷觑着江铃儿的面色,紧绷的俊容不由松懈下来,带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小心翼翼和讨好斟酌着词句,干巴巴道:

“……行了,下回……下回一定不碰你爹的尸首,你别气了……”

他知道,他那手赶尸的活计在大多数人眼里是最最下乘的乃至不详的,她会惧怕……会厌恶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过哪还有下回,小毒物关心则乱居然开始乱讲胡话。

可江铃儿也没有和他计较,听完小毒物的话江铃儿久久没有反应,雪花沾黏在她狭长的双睫上仍纹丝未动,沉默的像尊雕像,就在小毒物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江铃儿忽然向他毫无预兆……跪了下来!

小毒物愣了下,反应极快,双手托住江铃儿的双臂死活不让她跪下,浓黑的漂亮的眸瞪着她,厉声道:

“你干什么!我……我不是要你这样!”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气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气得语无伦次便又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呵,你不是说我受不住么你还跪什么?!我不稀罕你跪也不要你跪我,起来!”

“可是我……可是我……”

江铃儿仰头望着咫尺前的少年喃喃着,前所未有的茫然。

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见一双杏眸湿漉漉的映着漫天飞雪还有倒映着的小小的属于他的两个小人,一望见底除了茫然还

有无力。小毒物微微一怔后,骤然松了口气,下一秒尾巴便翘到天上去,他就知道她感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他!

他托着江铃儿的双臂将她牢牢地扶直站立在原地,方才松了手。

“我又不是什么罗汉神佛我不要你跪我,也不要你说那些酸朽陈腐道谢的话,谁稀罕你谢谢。你就……”小毒物蓦的一顿,微微偏过头去,挠了挠自己的鼻梁,声音不知怎的低了下来,“像现在这样,跟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小毒物的声音说到后来越来越低,北风一刮便散了个七零八落的,他不确定江铃儿有没有听到,既想她听到又不想她听到,不过他很快没有在纠结了,风中遥遥传来江铃儿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帮帮我。”

小毒物一顿,见江铃儿不知从哪儿搬来石头,连忙过去搭把手。

他们将石头竖立在两座新坟上,小毒物还将贴身的匕首递给了江铃儿。

江铃儿在老镖头的墓碑前刻字,本想刻下“天下第一镖总镖头江雷龙”几个大字,想起老镖头此时处境很可能会被人掘了坟墓相找《长生诀》,思及此匕首锋利的刀尖在嘶拉划下深深的划痕,江铃儿深深吸了口气,将胸口翻滚的血腥味咽了下去方才又拿起匕首,在石头上刻下老镖头最喜欢的诗——《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①。

匕首锋利的刃在粗糙的石面上艰难地刻画着,小毒物本想帮江铃儿被拒绝了。

小毒物不会写字不认字自然也不知道她在刻什么。等江铃儿一笔一划刻完暮色已近,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风雪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老镖头坟旁的小小坟地前的石头,江铃儿并未刻画什么,只指尖抚摸着那块石头良久良久。

最后她在老镖头坟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爹,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爹,我一定会为你正名的!”

“爹,我一定会将天下第一镖夺回来的!”

“爹……爹……”江铃儿嘴巴一扁,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地将头颅埋在雪地里,“我好想你。”

许久许久不曾仰起头,只有微微耸动颤抖的双肩。

期间小毒物就一直抱着双臂立在她身边。

等了一会儿,见人还埋在雪地里,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你现在在哭吗?”

埋在雪地的某人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闭嘴。”

好嘛,没到半天就忘了他的大恩大德了。

小毒物安静一会儿又说:“真的不打算起来么?”

江铃儿:“……”

小毒物冷笑一声:“再冻死一个,我可不挖第三个坟。”

江铃儿:“…………”

江铃儿忍无可忍从雪地里钻出一张冻得霜白的小脸,小脸越白越显得一双杏眸红通通的,好似笼着一层江南的烟雨。

小毒物不动声色将江铃儿难得的带有江南水乡女子独有的柔软姝色尽收眼底后,忽然说:

“其实我没生气。”

江铃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他们之前的口角,自破庙那夜后她多次主动亲近小毒物都被他拒绝了,小毒物还点破她是故意讨好他,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达成带她去寻找那个“真相”的目的……她以为他生气了,以为自己彻底搞砸了。

“我不怕你算计我,利用我,就怕你无所图。”小毒物睇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全是得意,“这么看来,我很有用对不对?”

见江铃儿怔怔的看着他,小毒物陡得又变得恶劣起来:“看你一副蠢相,离了我根本一事无成!也难怪会出此美人计。”

江铃儿:“……”

“你也确实该这么做,伺候好了你爷爷我自然……”

眼见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铃儿额角蓦的鼓起一根青筋,忍无可忍猛地从雪地上站起来,单手勾住小毒物的脖子往下压,脚尖点起,拿自己的唇撞上他的,一个吻堵住了他的嘴。

终于安静了。

小毒物双眸震颤,可唇上的那抹冰凉一触即离。

在小毒物要开口时江铃儿立马打断他:

“那夜破庙,我是真的想救你,即便你最后不肯带我去大孤山寻什么小神仙道长,我知道你喜洁即便你最后因此恨上我……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江铃儿一面说着一面直直盯着小毒物,眸光坦荡,就如这茫茫天地的一片白,干净坦诚又炽烈。

两人对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燃。

“啪”的一声,仿佛有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绷断!

小毒物一手抚住江铃儿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推倒在雪地里,头顶星辰,幕天席地,凶狠的啃咬好像一场大火从唇沿着颈线一直蔓延向下,手从江铃儿的腰线探了进去,倏然被抓住了。

江铃儿瞪着他气息不匀,脸红,眼更红,明明是雪天,春色却从那双含着烟雨雾霭的杏眸里漫了出来,与她面上的柔软不同,江铃儿的声音可谓义正言辞:

“不行!”

江铃儿话音刚落,小毒物好像狗鼻子一样埋头在她颈项嗅闻着,咬牙不忿:

“你月事已经好了吧?!”

说着不顾江铃儿阻拦的手愈加往前探去,猛地抓了一下……江铃儿倒吸一口气,一巴掌扇过去!

小毒物的脸顿时偏了过去!

一张漂亮的不像话的俊容登时黑了,眼神凶狠,再好的情致也被那一巴掌打消了一半,哪知江铃儿比他更气,将他的手从衣领里丢了出去,几乎咆哮:

“爹看着呢!”

小毒物一梗,抬眸,那刻了字的大石头就矗立在他们面前,真好像在冷冷注视着他们……

小毒物:“……”

“…………”

小毒物俊容微僵,两人大眼对小眼僵持了好一会儿,方才咬了咬后槽牙,从江铃儿身上翻身下来,与她并肩躺在雪地上,仰望着满天星辰急促喘了几声,半天才将将平复了下来。

江铃儿打他的手这会儿还麻着呢,过了好久,终究心虚关怀道:

“你……没事吧?”

小毒物冷哼一下,单臂枕在颈后,盯着那满天繁星中最亮的一颗北极星,没理她。

那巴掌委实过了些,见人一张昳丽非凡的俊容上浮现刺眼的红痕,江铃儿正寻思着要不要道个歉,忽然听见小毒物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走吧,去大孤山,明天就走。”

江铃儿愣了下,继而双眸锃亮,漫天的繁星也比不上她一双璀璨的杏眸。她侧过身一把抱住小毒物,不断在他耳边尖叫着倾诉着“谢谢谢谢谢谢!”。

和江铃儿的激动不同,小毒物只是低声“嗯”了一声,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十日后。

大孤山下青石镇。

一路风餐露宿的江铃儿和小毒物二人终于见着人了,也终于吃上热腾腾的面食了。

两人一面在摊子上狼吞虎咽嗦着粉,一面听着邻桌几人高谈阔论着,大到金人的铁骑又侵占我大宋多少疆土,到呜呼哀哉老镖头之际遇,再小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庄竟出了一双叫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双煞!

“据说是一男一女一双夫妻,年纪轻轻却手段毒辣、武功高强!男的惯会使毒,女的一把柴刀那舞得是赫赫生风!却甘心隐姓埋名藏匿在乡野中做对寻常夫妻……”

江铃儿正听得津津有味呢,越听越不对,待听到——

“这修罗双煞可真真了不得,武功奇高竟连魔教七大高手中的地清、火舞也不是其对手,皆被屠戮埋于深山中!魔教震怒,已然发出江湖追杀令,是至今以来最高的悬赏金,足足—

—“说到此说书先生猛地灌下一海口茶,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比划出一根手指,“足足一万两黄金!说是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手刃这对修罗双煞一报血海深仇,血洗魔教耻辱!”

面条倏然被一口咬断。

江铃儿抬眸和小毒物面面相觑,哑然半天才道:

“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第52章 052“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江铃儿和小毒物这才得知在他们北上这段时间,杨家庄发生的一切犹如飓风过境,短短小半月的光景竟然传遍整个大江南北。

想来……也是,偌大江湖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可能叫得出名号的也不过屈指可数。刨去北有一柄拂尘震九霄的无崖子真人万象椿,南有双拳定乾坤的马如蛟,西有万蛊之王公冶赤,东有一剑九州平的前朝太子宇文无垢,且不论东南西北四大名动天下的武林塔尖的大前辈有一半早已隐退江湖,再往下便是声名狼藉的魔教三藏法术杀手。

臭名远扬的魔教七大杀手,抛开品行立场不讲,哪个不是武学大能,跺一跺脚,整个武林都要跟着抖三抖的人物,一夕之间竟然死了俩,还是死在名不经传犄角旮旯的乡下,更是死在不只是名不见经传,简直是无名之辈手上,何不叫人快慰之余直呼惊奇?

不过这传言越传越离谱,听到“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挥舞柴刀将地清火舞二人大卸八块时江铃儿还能忍,还能心虚纳下,可听到“修罗双煞”中的玉面修罗手执玉笛风度翩翩时……她便坐不住了。

凭什么他小毒物是玉面修罗,而她是面目可憎丑陋的母夜叉?!

登时没了胃口,江铃儿撂下筷子就想上前向那说书先生理论理论,被小毒物硬生生架走了!

小毒物仗着他身高腿长的,江铃儿其实也不矮,仍是被两手从咯吱窝穿过,好像抱小孩一样,整个人被架了起来!

直到远远离这小面摊足有两条街的距离才松开手,转而右臂搭在江铃儿肩上,像世上最亲密无间的恋人,几乎将人完全拢进怀里的架势,埋首在江铃儿耳侧低语着:

“这里是青石镇不比杨家庄,来往之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就是无家可归之人,最好不要惹任何人。”

热气伴着寒梅的冷香徐徐拂过耳畔,江铃儿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歪着脑袋在小毒物搭在她肩上的手蹭了蹭才止住了耳廓的痒意。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小毒物这小子黏人的紧,尤其那日自老镖头坟前两人坦诚相待后——

明明是江铃儿离不开他,离不开他身上的幽冥鬼火,现在倒变成他一直粘着江铃儿,恨不得挂在她身上一般,整日亲亲抱抱动手动脚……

不然她也不会说他像猫了。

不,猫可没有他黏人。

江铃儿原先还不太适应,不过渐渐地也习惯了,她并不讨厌,甚至……是喜欢的。

左右被这样一团火拥着烘烤着,无穷无尽的幽冥火焰修复着她的身躯,她好像也滋生出无穷的气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小毒物身边呆的越久,被这团火滋养得越久,体内尤其丹田处好像也燃起了一团小火苗,本来微薄的不值一提的内力竟然就如这团小火苗一般,渐渐萌芽甚至有了壮大的趋势。

听小毒物所说,她也不傻,尤其他们现在还身负着可观的悬赏金,强出头不是好事。在小面摊上那点不愉快很快烟消云散,江铃儿好奇地在这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街道上四顾张望,北方小镇不比南方热闹繁华,一路走来不过三两面摊、茶馆,兼之落雪纷纷,看起来落寞又萧条。行人匆匆,就算不是慈眉善目的面相,也和小毒物口中的“穷凶极恶”四字相差甚远。

见江铃儿一脸不信的样子,小毒物冷哼了一声:

“笨死了,恶人脸上会刻着‘我是恶人’四个字么?”

嘴上嫌弃着却更加紧地将江铃儿搂在怀里,不为了什么,单为了取暖。

不知何时起,暮色将近,落雪中夹着绵绵细雨。

他于江铃儿是天然的滚烫的火炉,可于自己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血肉之躯,会冷会热,冷气从骨头缝里钻进来,冷得直打颤。

他只能更紧地拥住江铃儿,所幸怀中人温热得像个小火炉。

小火炉忽地一扭头,唇擦过小毒物微凉的侧脸,奇道:

“怎么一副熟稔的口吻……你来过这儿?”

小毒物略略一顿,被唇擦过的侧脸也好像被火燎过一样,浮起淡淡的薄红。他定定看着她呵出白气的唇一眼,又抬眸看了眼天边渐被夜色吞没的霞红,以及空无一人的薄雾笼罩下的烟青色小巷尽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漫不经心道:

“不早了,先寻个地方落脚。”

江铃儿“嗯”了一声,正要走呢却发现搭在她肩上的手不动,她回眸看去,唇又难以避免的擦过小毒物的下颚,都怪他拥得太紧,紧地有些令人不舒服了,明明路这么宽敞!

她微微后仰,与他拉开些距离,几乎她动作的同一时间,退去的唇不期然撞上另一片冰凉的唇,搭在她肩上的手落在她腰上,她整个人被迫折起来,寒梅的冷香气袭来接着,唇舌空气都被剥夺。

又来了又来了。

小毒物的吻来势汹汹恍若疾风骤雨,毫无征兆,等她反应过来时就这么发生了。

江铃儿一时竟然分不清是被眼前这团火烧灼得脑子发蒙还是因为缺氧,等小毒物松开她时她几乎腿软得站不住,不过很快被小毒物一把捞住腰,站定在原地。

她看着小毒物红艳艳的唇,还有小毒物一双浓黑的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她同样红艳艳的唇,他拇指揩去江铃儿唇角的银丝,指腹还在江铃儿柔软的唇上研磨了一会儿后痛快松手,漂亮的眉眼弯了起来:

“走吧。”——

两人一路不紧不慢真赶在天彻底黑前寻到了一家客栈,搜罗了身上最后一枚铜板顺利下榻入住。

在北方水是稀缺资源,尤其热腾腾的洗澡水简直奢侈,两人也只得了一桶的洗澡水。江铃儿知道小毒物这厮喜洁,本想让他先去洗,她最后再擦拭一遍身体就好了,没想到小毒物直接将她推到了屏风后,甚至就守在屏风前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放她出来。

等她出来水都凉了,小毒物却一点也不嫌弃的样子,抓过干净的换洗衣物便进去了。

徒留江铃儿原地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喃喃着:

“这还是……小毒物么?”——

小毒物清洗的时间江铃儿便也终于得空研究从杨大郎背后拓印下来的《长生诀》。

昏黄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指尖沿着那蝌蚪似的明显残缺的蚊蝇小字研究半天……自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更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天下人居然会为了这样一本看也看不懂的破书争来抢去……

忽地一顿,身后贴上来一具还带着水汽的沁凉身躯,是小毒物从背后环抱着她,像只大熊一样下颚枕着她的发顶,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长生诀》上,懒洋洋道:

“你在看这个啊。怎么,想修练么?可惜这是残本,得集齐了才能修练。”

“我当然不……”提及《长生诀》,江铃儿终于想起什么,忙问,“对了,地清身上那份《长生诀》你可有瞧见?”

小毒物闻言本耷拉着的薄薄的眼皮一掀,缓缓摇了摇头。

江铃儿还想问什么,小毒物骤然打了个喷嚏,江铃儿一顿:

“着凉了?”

江铃儿登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转过身去,眉头跟着拧了起来:“我就说你那样会着凉了……”

转过身来才发现他身上居然只是虚拢了一件外衫,发丝还湿哒哒的垂落在肩上,转眼濡湿了衣衫……

窗外风雪肆虐。

江铃儿眉头拧得更紧了,拢成一座小山丘。手上还拿着《长生诀》,《长生诀》被卷了起来点

着小毒物赤/裸的胸膛:

“衣服都不好好穿,你不着凉谁着凉!”

小毒物闻言不耐得搔了搔头,发丝上的水珠跟着滚落进江铃儿的衣领里,冰冷的水珠激得她极轻微地一颤:“穿了再脱岂不麻烦?”

江铃儿:“啊?”

回答她的是手中的《长生诀》被拂在了地上。

人人趋之若鹜的长生诀居然就这样被踩在地上。

小毒物两手掐着她的腰一把举起将她抵在窗棱上,埋首以唇去咬开她衣服上的盘扣。

江铃儿愣了下后才了然道:“……又发作了?”

小毒物一直埋首在她颈间不答,直到吐出最后一粒盘扣才仰起头,微湿的发丝凌乱的沾黏在身上,才沐过浴,不光发丝上湿哒哒的,双眸也湿漉漉的,好像洗涤过的黑曜石,微仰着头颅,定定盯着江铃儿,薄唇一扯,眼角一粒泪痣鲜红昳丽,如勾魂的艳鬼,邪气四溢:

“是啊,你帮帮我。”

在唇舌又被俘获之时,江铃儿眼尖的瞧见小毒物颈上确实鼓起一粒疙瘩,蛊虫作祟。

没骗人。

……

窗外风雪肆虐,飓风携着霜雪冰雹霹雳乓啷砸向窗扉。

一窗之隔的江铃儿像案板上的鱼,竭泽的摆尾的鱼。

窗外风雪多肆虐,她也面临着多肆虐……甚至更肆虐的冲击。

这破蛊毒原先一月发作一次,后来半月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到现在几乎天天……

即便她习武之人比一般女子还健壮些也有些受不住了。

受不住的憋闷之气化作怒气一口咬在了小毒物左肩上的“奴”印上!

眼前人一顿,继而……是江铃儿差点尖叫出声!

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勾勒出两道纠缠不清的上上下下的身影。

江铃儿原来还能报复的发狠咬他,到后来也得了趣额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喘着气,再到后来实在厌了烦了,觑着埋首在她身前的少年人,眉头拧得老高:

“你不会……将我认成你娘了吧?”

身前埋首动作不休的人终于僵住。

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细汗的,白皮透着绯红的,似人似妖的一张脸,漂亮的眸子眯起,阴着脸:

“你说……什么?”

江铃儿看了眼他唇上的水渍……猛地偏过头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末的,又回过头,瞪着胸前的人,补了一句,“羞不羞!”

小毒物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没说话,可越来越红、几欲滴血的耳垂显露他显然还是知羞的。

江铃儿心中的郁结,被这厮主导掌控的郁结这才疏散了,快慰了不少!不过很快愣住了。

因为她发现小毒物身上的幽蓝焰火仍然滔天,可她却吸食不了一点儿……

小毒物扬了扬下颚,嘴角微勾,示意她——

用嘴。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咬牙,忍无可忍低吼一声,双手抱住眼前人的头颅,一口狠狠咬在他唇上!

小毒物吃痛的闷哼一声,胸腔却发出闷笑声,顺势搂着她倒在榻上,幽蓝焰火从小毒物嘴里渡到江铃儿口中……

幽蓝焰火包裹着他们,窗外风雪还在下——

一更天。

二更天。

被褥内钻出一个小脑袋,江铃儿真烦了真厌了,真想将身上的人踹下去!

“……还没好吗?这次怎么发作这么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在骗我啊!”

小毒物默了会儿,嗓音有些喑哑:

“……再一次。”

江铃儿:“……”

……

三更天。

江铃儿终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长睫犹挂着一丝泪痕。

一只修长的手指将她眼角悬挂的泪珠揩下,又将竹笛轻轻放在她身侧。

最后指腹抚了抚她酣睡的面颊后才换了一袭黑衣,轻手轻脚离开——

午夜。

青石镇,鬼市。

白日寂寥落寞的小巷此刻却张灯结彩,哪怕风雪肆虐不休。

来往之人皆面覆鬼神面具。

唯有一青年浑身上下只着一件单衣,一路走到小巷的尽头,停在一不起眼的小摊贩上,摊主是个面戴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

招财猫摊主熟络地招呼:“小哥瞧着眼生,第一次来?我这儿有上好的暗器匕首,也有品相极佳的南海鲛珠……”

青年手指关节敲了敲小摊,言简意赅打断了他:

“凌霄花籽。”

话音刚落,摊主顿住了。招财猫面具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静静打量着青年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倏地声音高扬了起来,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仰面盯着身前瘦高的青年:

“呦,原是熟人。这不是老毒物的关门弟子小毒物大哥么!好久不见,这次换了张皮?”

第53章 053“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面容平平无奇的瘦高青年闻言双眸眯了眯,抱臂挑了挑眉:

“什么老毒物小毒物的……我可听不懂。”

“大哥才是说笑了,除了您们爱玩儿些蛇虫鼠蚁的……还有谁会点名要这凌霄花?”

戴着笑眯眯招财猫面具的矮小少年弯腰从摊子的暗格里拿出一包裹,敞开,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束凌霄花的干花。

青年登时眉头拧了起来:“就这么点?”

“就这么点?”摊主怪笑了两声,“大哥当现在是什么季节又当这是什么普通的凌霄花么?这可是凌霄派以大孤山天然汤泉滋养的凌霄花,真正有市无价的宝贝!你又当凌霄派又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

青年不耐地扯了扯唇,伸手去扯那包裹,却不动,招财猫笑眯眯的双眸盯着他:

“鬼市的规矩,以物易物,大哥不会忘了吧?”

青年轻嗤了声,从怀里摸出一枚小药瓶丢向摊主:“够不够换你这几朵破花?”

摊主一手抄过小药瓶放在鼻尖上一闻,登时拔高了嗓音:“九转回魂丹?虽然只有一枚……够够够,绝对够!”

摊主利落的松了手,见青年随意将包裹合拢打包,忍不住多了嘴:

“这凌霄花可不比以往好得了,自三年前凌霄派遭窃便关紧了山门,按他们道家天干地支的排列一个月才开一次山门,就更别说凌霄派内个个高手,就是一炼丹的小道童都不容小觑……”

青年一直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将包裹甩在肩上转身本欲径直离开,又听到摊主在身后说着: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青年倏地一顿,侧眸看去:“谁?”

“同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那你怎知我不是他?”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青年平平无奇、清汤寡水一般的面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盯着矮小的摊主,声音也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他既然出手阔绰怎么不把凌霄花都给了他?”

摊主闻言登时急了,像只跳脚的矮胖的大猫:“大哥说笑了,那东西就是再好也比不上大哥的九转回魂丹不是?”

青年嗤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转身回眸之际,余光瞥到简陋摊子一角上的一条红裙忽地顿住,目光凝在了上面。

“大哥……想要这个?”招财猫摊主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来回看看青年又看看那条红裙才确定自己没看错,那珍稀的凌霄花不过扫了一眼,却在这条红裙子上久久凝视……

终于确定他不是开玩笑,那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猫眼盯着青年看了一会儿,双手捧着那条红裙到青年面前,斟酌着词句:

“大哥,我小本买卖,倒也不全以物易物交换些稀罕玩意儿……就像这条红裙,要钱。不过……如果再来一颗九转回魂丹……”

青年闻言眯了眯眼,狭窄的街道人群肩摩踵接,恰逢一老叟擦身而过许是人群拥挤被推搡了下向前扑去,青年发应极

快,一把牢牢抓住老叟的胳膊:

“当心。”

不过手一触及便很快松开了。

老叟仰面居然也没有戴鬼神面具,双眸紧闭,竟然是个盲人。

老叟后怕似的长舒一口气,朝着青年的方向拱拱手:“年轻人……谢谢你啊。”

青年扯唇一笑,没有说话。

等老叟扬长而去后,青年反手丢去一袋沉甸甸的钱袋正好砸中摊主笑眯眯的招财猫面具!

其貌不扬的一张面容一双浓黑的眸却出奇的好看,此刻眼如锋,犹如刮骨的刀又如淬了毒的蛇冷冷盯着摊主:

“再用你的脏手碰它,小心爷剁了你的手。”

招财猫摊主陡的一激灵,甚至不敢去接撒落在地的铜钱,连忙双手将手上的红裙奉上,讪笑着:

“这……这才是我认识的小毒物大哥嘛。”

青年,即小毒物,扯唇冷冷一声嗤笑,霎时一张清汤寡水的面皮活色生香了起来,不过是泛着森冷鬼气的香。

他取过红裙转身离开,没几息就消失在满街摩肩擦踵的鬼神之后——

等小毒物携着满身的风霜回到客栈时,已近五更天。

天快亮了。

他轻手轻脚进屋,一把揭开面上的人皮面具丢在窗下,没一会儿就被大雪覆盖。

进屋前还记得用内力将寒冷的身躯烘暖,期间想起摊主所说的那个少年,想起老毒物的人居然先他们一步踏入青石镇……

风雪仿佛积压在他如画的眉眼上,他脸色很差,蛊虫似乎感应到他心情欠佳,又似乎是在替他的主人耀武扬威,白皙的脖颈上蓦地鼓起一粒小包,潮红翻涌。

又发作了。

且较上次不过才过了几个时辰。

他面无表情撕下手中的凌霄花,咀嚼吞下。奇异的是,吞下凌霄花的瞬间,潮红褪去,本嚣张的鼓起的蛊虫瞬间偃旗息鼓,乖乖匿了下来。

小毒物闭了闭目,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这才轻手轻脚上了榻。

不过甫一上榻就传来江铃儿的嘟囔声:

“去哪儿了?”

小毒物登时僵住,默了一会儿才启唇要说什么时,江铃儿却是头一扭,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子,甚至蹭了蹭他肩窝,头一歪,睡了过去。

小毒物:“……”

小毒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揽着怀里将自己团成虾米的某人,两人如交缠的藤,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们暂且在这个客栈,在青石镇扎了根,落了脚。

为了填补住宿费用他们会为客栈老板娘做些诸如砍柴挑水的活,白日便去寻凌霄派。

可四处碰壁。

他们既上不了大孤山找不到凌霄派,也寻不到小神仙道长这号人。

且不论大孤山下亦是凌霄派门下一片白桦林好似摆了迷踪阵,江铃儿去了十次愣是鬼打墙似的在白桦林兜兜转转就是寻不到上山的路,打听了一番才得知凌霄派自三年前便谢绝外客来访,这也就罢了,她这些时日日夜打听,根本没人听过什么劳什子的小神仙道长!

没有任何一个人!

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说过!

每次带着希望去打听消息,每次失望而归。

打听到后来她甚至怀疑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线索,又断了。

又断了。

江铃儿只能将不如意发泄在每日午时的劈柴上。

她头两日劈柴还用柴刀,想起传闻中一把柴刀舞得赫赫生威的修罗双煞中的母夜叉……牙一酸便不再用了,转而用打的。

用奔雷掌一掌一掌将木柴劈开。

期间小毒物抱臂倚在墙上懒懒看着她,甚至打了个哈欠,直到——

江铃儿不慎一掌打空,木刺在她掌心哗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小毒物一顿,下一秒纵身一跃便出现在江铃儿面前,捧住她受伤的右手,肌肤相触的瞬间,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疯狂汇入江铃儿受伤的掌心,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血瞬间止住了。

可小毒物仍是气的,抽出江铃儿手中的木柴狠狠丢到地上,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盯着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江铃儿倒是无所谓的样子:

“不是有你在身边吗?”

“所以你就能随意伤害自己了?!”

小毒物胸膛微微上下起伏,深吸一口气才勉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怒火。他如何看不出来江铃儿是因为负气才受的伤?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江铃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是憋闷是有意泄愤,可不至于因此伤害自己。

这次纯属意外,可显然小毒物不相信,她也懒得解释了。

至少他有一点说对了。

她心中是有气,且这个气她要自己一拳一拳打出去!

江铃儿用力一挣,挣开小毒物的束缚,径直又走到那堆木柴前,抬掌,一招“惊雷”直接将半人高的横木劈成了两半!

这一掌下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铃儿怔怔盯着自己的掌心,其中还有奔雷掌独有的焦黑的掌印。

她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的内功好像……涨了不少。

只是掌心才愈合的伤口转眼又裂开了。

小毒物眼瞅着眉心一跳,本就阴沉的俊容更加冷沉了。他望着江铃儿白皙而清丽的脸,忽然道: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拼命的。”

江铃儿原还盯着掌心发呆,直到小毒物走过来扯着她进了屋,半强迫的让她坐在榻上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说什么?”

小毒物没有回答她,而是取了一盆干净的水、手帕还有药酒。这次他没有选择以幽冥鬼火修复江铃儿掌心的伤,而是用水打湿帕子单膝跪在江铃儿面前,冰凉的帕子触及掌心的伤口,江铃儿轻嘶一声立马抽手时被小毒物攥住了,他轻嗤了声,俊容还是很臭:

“现在知道疼了?”

可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越加轻柔,可即便如此,到了上药酒那部分仍然疼得龇牙咧嘴的,可她咬牙咬着腮帮,疼得眼眶都红了硬生生都受住了。

她知道这厮有意让她吃点苦头,有意让她求饶,她可不能如了他的意!

果然小毒物脸色更臭了:

“松口。”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现唇被自己咬破了,却仍偏过头不去理他,更加紧的咬着自己的唇,一来为了抵住小毒物身上幽冥鬼火的诱惑,二来……空气中隐隐有药酒的香气浮动,也不知小毒物这药酒拿什么做的,烈的很,闻两口感觉就要醉了。

耳旁听到一道幽幽的叹息声,紧接着是走路声,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江铃儿不由竖起了耳朵……

忽地双膝一沉,江铃儿微微一顿,回过头来彻底愣住了。

小毒物像只大狗一样单膝跪伏在她身前,双手捧着红裙子置在她的双膝上。

“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它属于你。我们不要……那么累好不好?你忘了,你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吗?”

闻言江铃儿长睫陡得一颤,攥紧了手。

老镖头自戕那一天,小毒物躲在暗处自然都看到了。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侧脸,一字一句:

“老镖头让你发誓不准报仇不是么?你,不是答应你爹了吗?”

嘴唇咬得几乎泛白,十指指甲狠狠嵌进掌心的皮肉内。

小毒物眼见长睫微微一抖,软了心肠,放过了她。浓黑的眸仰望着她,转而用轻快的语气,循循善诱:

“如果真有‘无事小神仙’道

长这么个人,怎么会没人知道呢?即便我们上得大孤山去得了凌霄派,我们也找不到这么个人的。现在日月堡的人在寻我们,魔教也对我们下了追杀令……倘若让人知晓我们手中有《长生诀》,那么天下人都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的!我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们可以易容,万水千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小毒物执起江铃儿的双手,那双手细致修长,却布满了茧子、因寒冬生起的冻疮,还有方才掌心迸裂的伤口和指尖的焦黑……

小毒物定定看着江铃儿受伤的鲜血又迸裂出来的掌心,骤然将药酒浇淋了上去!

痛、辣、烧灼袭来的瞬间小毒物已经将她淋满酒香的手贴在面颊上,江铃儿蓦地睁大了双眸怔怔看着小毒物猛地倾身逼近她,烫灼的手心碰上他沁凉面颊的一瞬,滔滔幽冥鬼火瞬间包裹了她,掌心的伤也在刹那间愈合。

幽冥鬼火荧蓝的光映在小毒物一双浓黑的好似浩瀚夜幕的眸子里,酒香隐隐,仿佛群星都沉溺、醉倒在这片泛着幽蓝荧光的黑河中。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另一手将红裙递给她:

“喜欢吗?”

见江铃儿的视线缓缓终于落在他掌心的红裙上,小毒物双眸熠熠,握住她的手居然显得急不可待:

“知道‘天涯海角’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南方,去天涯海角好不好?那里不会生冻疮,那里不会举目一片除了白就只有白,那里……那里一年四季都能穿红裙!”

小毒物说完便双眸亮晶晶地盯着江铃儿。相比小毒物的兴奋,江铃儿一直淡淡的。她静静看了小毒物掌心的红裙良久,抿了抿唇终于开口:

“你哪儿来的钱买的?”江铃儿说着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拧,霍然抬眸盯着他,“你又去偷了?”

不过眨眼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小毒物眼神倏然冷了下来,好像群星寂灭,松了手。

红裙落在了地上。

第54章 054“不喜欢就扔掉!”

红裙落在地上好像一滩血。

小毒物松开的手缓缓握紧,身上的幽冥鬼火随着主人的意动本滔滔如璀璨银河,转瞬间幽暗如暗涌的河床。本就浓黑的眸更加深幽,像一滩化不开的死水静静盯着江铃儿……

俊秀的面容紧绷,薄唇更抿得泛白,许久,才道:

“……这就是你想说的?”

“我们哪来的钱买裙子?你又偷了谁的?你这是小人行径知道吗!”

前科之鉴。江铃儿还记得他们甫一下山,不过谈笑间小毒物就能将店小二和一众马夫偷个精光,这次恐怕又不知道偷了谁的,偷了哪个苦命的无辜的人。

“小……人行径?”

小毒物低低咀嚼着这四个字,本屈膝跪在江铃儿面前,缓缓起身站定在她身前。

原来的他自诩百无禁忌恶人、怪人乃至小人。他知道他的“小毒物”名号不比“小人”二字好到哪里去,可现在……就是莫名不想在江铃儿口中听到这二字!

一张白皮彻底失去血色,如苍山负雪,冷冷睇着江铃儿,一手烦躁地抓了抓发,嘴唇扯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呵。”

旋即猛地俯身逼近江铃儿,两手撑握在她两侧椅子的扶手上,江铃儿一时不妨,下意识后仰,脊背紧紧贴在座椅的靠背上。

抬眸就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的黑色的火海:

“我同你说过了,青石镇都是些作奸犯科、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谁知道他钱哪儿来的,偷该偷之人的钱还是‘偷’么?明明是替天行道!”

江铃儿当即反唇相讥:“偷就是偷!”

话音刚落,如平地惊雷,小毒物撑握在她两侧的手猛地一颤,继而握紧扶手,手背鼓起骇人的青筋。

江铃儿注意到他胸腔微微起伏,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听见他蓦的低笑两声旋即起身,转身就走。

江铃儿捡起落地上的红裙一把砸到小毒物背后:

“我不喜欢你用脏钱买的裙子,从哪儿买的还回哪儿去!”

小毒物一顿,红裙从他肩头滑落。

江铃儿看见他垂落在两侧攥紧的双拳用力至极,指骨泛白。一字一句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字字句句带着昭彰怒火:

“不喜欢就扔掉!”

门被大力摔上,人已夺门而出。

江铃儿盯着那晃荡的木门咬唇,双拳也攥得紧紧的,双眸晶莹,没有小毒物在,没有滔滔的冥火浇灌,她很快将唇咬得斑驳,眼眶微红,只有这样才能压住汹涌的泪意。

她松开唇,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方才平复了下来。视线下移——看到了地上凌乱的红裙。

已经脏了。

江铃儿定定盯着红裙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弯腰捡起红裙,不知何时起屋外下了雨。

雨中夹着如鹅毛般的雪花,好冷。

江铃儿盯着那漫天纷扬的雨和雪花,一刻钟,两刻钟……

三刻钟。

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红裙,磨了磨牙暗骂了声:

“……臭小子!”

将红裙放在案上,抓过案上的竹笛和油纸伞,追了出去——

行人零落的街道。

江铃儿将竹笛别在腰间,抓过油纸伞就追了出来,没见到小毒物。

雨雪下的又急又凶,很快将小毒物的脚印冲散了。

此刻不过才午后的光景,可北方天黑得早,暮色四合,很快就要入夜了。

等入了夜,四周白茫茫一片雪,又昏暗就更寻不到人了。

茫茫的一片他可能,也很难寻到回家的路。

江铃儿心一急,走得更快了,几乎小跑了起来,忽而与一老叟肩踵相撞,老叟颇瘦弱矮小,居然被风风火火的江铃儿撞了开来!

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如蒲柳在空中晃了晃,身形动作甚至领先脑中所想,下意识便将油纸伞瞬间合拢,伞尖横向老叟衣领,一勾一拉,老叟本欲直扑向地面的冲劲被一柄油纸伞化了开来!

江铃儿顿了下,忙将伞柄收了起来,扶住老叟的手臂:

“老伯,你没事吧?”

老叟似乎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抹了一把脑门的虚汗,惊犹未定却仍忍不住惊叹:“姑娘好身手!”

仰起头面来是一张干瘦的老头的脸,面上却是一双紧闭的双眸。

竟是盲人。

江铃儿微微一顿,杨大娘的面容一闪而过:“对不住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见老叟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可老叟下一句话让她僵在了原地:

“姑娘,你有没有……一只灰色的钱囊?我在这条街寻了几天了……那可是老朽过冬的钱啊,找不到可……可怎么办呐……”

虽然直觉不会那么巧,江铃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老伯是……怎么弄丢的?”

老叟苦思冥想,语焉不详:“那夜……那夜老朽揣着钱赶路,就如方才!不巧被人撞了下,也有个青年如姑娘这般将老朽扶了起来,可等老朽回过神时,怀里的钱袋就这么不见了!肯定是那日……那日丢在了雪地里……可老朽来来回回寻了几天也没找着……”

江铃儿不知这小小的青石镇是不是真如小毒物所言卧虎藏龙,倘若钱袋不是因为丢弃——她不能断定老叟的钱袋就是小毒物……偷的,可她见过小毒物是如果神不知鬼不觉还是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多人的银钱搜刮入手,不是谁都有这番鬼斧神工般探囊取物的身手。

心下不由信了几分,尤其老叟紧闭的双眸和杨大娘的重合了起来……

羞愧的赤红如潮水涌上面颊:“老伯我……我这就……”

可惜囊中羞涩,翻遍两只口袋连枚铜板都翻不出来。

江铃儿正羞愧地手足无措,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疾呼:

“闪开!!!”

一头毛发水光发亮的毛驴驮着一人发足狂奔,直逼江铃儿、老叟二人!

江铃儿以油纸伞隔档住老

叟,将老叟推至一旁,在毛驴受惊长啸着飞跃至江铃儿头顶时,江铃儿迎着日头眯了眯眼,足尖一点跃上毛驴脊背,抓住身前青年手中的缰绳,反手狠狠用力一扯!

毛驴长嘶着两条前腿在空中蹬了几下终于被制住了,停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签子在空中飞舞,洒落一地。

江铃儿口中轻轻“吁”了一声,略松了口气。说来好笑,从来都是驭马的,还是第一次驯一头毛驴。

她略略挑了挑眉,正要翻身从毛驴上下来,突然手腕被人擒住了。

很快。

快到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撞进了一双晦暗的凤眸里。

来人一身落拓的烟青色道袍,眉如远山,凤眸湛湛,身后残阳似血为这张白皮俊容渡了一层金边。年轻的俊美道长抓着她的手腕不放,长眉紧锁好像缠绕的藤,盯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我算不出你的命数?”

第55章 055“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铃儿闻言愣住,杏眸眨了眨,莫名所以:

“……什么?”

这个年轻的道士却好像比她更迷茫,抓着她的手不放。江铃儿手长脚长的,自然十指也纤细修长,可在青年手里仍旧小小的,好像,一手就能完全纳住。

青年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他沿着江铃儿细细的手腕往上摩挲着,口中神经质地喃喃着念经似的:

“不该啊,不该啊……命者,造化之谓也。虽不可谓命,如富贵、贫贱、寿夭,是亦前定①……”

两人坐在毛驴上,这毛驴本就小,载一个成年人已经够呛了,更何况载两个。

江铃儿后知后觉才发觉两人贴得极近,尤其这人还抓着她的手不放,近乎是呼吸相闻的距离了。

甚至江铃儿眼眸一抬,长睫扫过的是咫尺前青年的……喉结,她甚至能嗅到他月牙白衣领上浸染的淡淡花香。

至于是什么花……很熟悉,但一时记不起来了。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回过神来的江铃儿眉头拧得老高,小脸黑如锅底:

“喂……”

不是江铃儿不想挣开,她试图挣了挣,居然挣不开!

青年看着瘦高,也不像个习武之人,手上力道居然不小,她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任其从头到尾、拿捏搓/揉研究着她的手。

一只手还不够,青年两只手捧着江铃儿的右手举到眼前,高挺的鼻尖若有似无触碰着她的掌心。从手腕到指骨再到指尖,掌心的纹路和指腹的茧子还有因天寒生出的冻疮都没放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反反复复研磨过她掌心的肌肤以及掌心上的每一条纹路,嘴里念念有词着,自说自话:

“命为体,运为用。有命者,未必有运。无命者,未必无运。有命而有运称为命运两济②……你命已绝运已尽,不该啊……不该啊……”

青年兀自念经似的,语速极快又悄默声的,江铃儿并未听清他在念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年轻的道士神神叨叨的,鬼祟邪门得很,无形中印证了老镖头在她初次押镖之时便耳提面命的话:

【江湖四大忌:道士、和尚、女人、小孩,这四类人绝不能惹知道么?】

她当时不解,现在多多少少……理解了一些。

譬如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青年,还是排名第一的道士呢。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她现在还是身负黄金万两酬金的“修罗双煞”,江铃儿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询问这个道士,奈何这厮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一只右手被摸得浑身发毛,江铃儿额角青筋一跳,杏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喂……你要摸到什么时候?”

这个年轻的俊美道长居然仍恍若未闻,还再念经!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该啊……不该啊……”

许是因日落昏黄,光线黯淡,甚至擒着她的右手更近地贴向自己的双眸,不光是若有似无轻触着她掌心的高挺鼻尖,还有明显划过她指腹的柔软薄唇……

江铃儿:“……”

江铃儿:“…………”

此刻不光是一条手臂发毛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江铃儿忍无可忍,完好的左手狠狠对着咫尺前这张白皮俊脸抽了过去!

极清脆刺耳的一声“啪!”,俊容被打偏了过去。

念经似的嗓音终于停了下来,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默蔓延开来,甚至身下的毛驴都不安地抖了三抖。

江铃儿瞪着他,杏眸划过杀意的锋芒:“松手!”

江铃儿抽了抽,还是没能将右手抽出来,好像被镣铐桎梏住似的,青年光洁的侧脸肉眼可见地浮现掌印的暗痕,却仍抓着江铃儿的右手不放。

“你……”

江铃儿咬牙,真怒了,也顾不得他们的动静引来往来行人的侧目,凝心聚力于左掌,汇聚三成内力的左掌一招“雷鸣”正要向青年胸口打去时,忽而被青年擒住了手腕高举过头顶牢牢制住!

很快。

比之前更快。

青年两手分别攥住她的手腕,逼近她,本就几乎紧贴着的两人此刻更没有一丝缝隙,青年浓黑凤眸倒映着江铃儿惊愕的双眸,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

“你命数已绝,不该久活于人世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

话音刚落,江铃儿彻底怔住。

本想挣扎的双手也卸了力道,忘了挣扎,怔怔盯着眼前人。

他……

他怎么会知道?

与此同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女子高亢的咆哮声:

“天杀的流氓道士,老娘看你还敢往哪儿跑!”

随着女子咆哮声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支擀面杖破空而来,携着雷霆万钧气势,穿过万千凛冽霜花,正中青年的后脑勺!

那擀面杖明显带着骇人内力,“砰!”的一声,江铃儿甚至能听到头骨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断裂声!

青年浑身震颤,轻“唔”了一声,江铃儿瞳孔震荡:

“你……你没事吧……”

毛驴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擀面杖惊了一跳,长嘶一声,两条前足在空中奔腾,将江铃儿和青年二人齐齐摔下背去!

摔进雪地里!

准确是青年摔进了雪地里,江铃儿又摔他身上了!

只听见身下一声低沉的闷哼声,江铃儿倒是想躲,无奈双手仍是被这厮钳制得牢牢地,不得挣脱,就这么跟着摔了下去!

大雪覆顶。

来往行人都怔住了,围了上来。

那厢方才又是咆哮又是空掷擀面杖的女子终于疾跑而来,见状也呆住了。

那埋着两人的小山坡似的雪堆有血色从其中一点点渗透了出来。

逐渐弥漫,好像雪中盛开了大片的红梅。

女子一愣,不由后退了两步。

围观的行人中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你杀人喽!”

“秦香玉你好哇,杀了三任丈夫还不够,又背上一条……不,两条人命喽!”

被叫做“豆腐西施”的女子体态丰韵,面容较好,颇为泼辣。闻言登时双手叉腰,冲着人群骂骂咧咧的:

“要死了,哪个看见老娘杀了人?!是哪个?敢不敢站出来!”

人群窸窸窣窣攒动却无一人敢站出来,江铃儿先受不住从雪堆里探出了头,急促喘着气。秦香玉一愣,惊喜道:

“太好了,妹子你没事!”

江铃儿顾不得回话,冲着身下那埋藏着的雪堆厉声道:“喂!松手!”

她虽然探出了头,可腰腹往下、包括双手都还埋在雪堆里。

回答她的只有雪堆上不断蔓延开来的血迹,叫人瞧着心头不由一凛。

可江铃儿唯有恼怒,一咬牙,喝道:“出来!”

好像牵着萝卜带着泥一样,一把将她身下、埋藏在雪堆中的人拽了出来!

如瀑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两人相交的手臂好

像交缠的藤,年轻的不知死活的道士终于被拽了出来。

“你给我松……”

江铃儿抬眸便对上了一双亮得惊人的凤眸,还有……满头满脸泼墨般的血……

登时愣住了,将说未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咽不进去又吐不出来。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虽也时常听老镖头叹过江湖中一些武痴,早起贪黑、废寝忘食地习武,可……可从没见过这么执着于旁人的手的!

见过疯的,没见过这么疯的。

她的手是镶金还是戴玉还是……怎么回事?真像是,魔怔了。

修道中人……都这么疯么?

“我知道了!”

青年骤然一声大喊,江铃儿被吓得一激灵,说这话时青年仍攥着她的手,后脑勺还往下汩汩淌着血呢。

江铃儿实在不解,被青年一惊一乍得吓得结巴了起来,忘了挣扎:

“你……你知道什么了?”

豆腐西施秦香玉也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似没想到自己真伤到了青年,喃喃着:

“臭流氓道士,你……你怎么不躲啊……”

年轻的道长却好似没听到,只紧紧地握住江铃儿的左手腕子,力气之大江铃儿只觉得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似的。他盯着江铃儿,凤眸中的光几乎慑人,浑身浴血,若不是看他眸光晶亮,真像恶鬼索命似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况闻善人命,长短系运数③。今之谈命者,只以大运为用,殊不知小运亦有紧关。大运虽吉,其小运不通,未可便言吉利。如大运虽凶,其小运却吉,未可便做凶推④……”

“什么乱七八糟的……”江铃儿自然不知道他在念的什么经,只知道被吵得脑瓜子疼,忍无可忍道,“说人话!”

青年微微一顿,眸中光亮不减:

“你是撞了什么大运吧?”

江铃儿:“……”

江铃儿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什么样的‘运’?究竟是什么样的‘运’能够逆天改命……你告诉我。”

江铃儿:“……”

莫名的,小毒物一张昳丽的俊容浮现在眼前。

小毒物……怎么不算她的“大运”呢?

若不是小毒物,她此刻可能只是乱葬岗的一具尸体罢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运’能够扭转乾坤……”

待江铃儿回过神,青年居然又逼近眼前,落了地才发现这人身量极高,高大的身影完完全全能将她罩住,他低头凝着她,浴血的脸,晦暗的凤眸映着江铃儿略显苍白的小脸,浑然不在意将他们围观的越来越多的行人,好似天地间就剩下他和江铃儿二人。

嗓音略有些低沉,哑哑的,好像某种蛊惑,低声道:

“你告诉我好不好?”

江铃儿莫名屏住了呼吸移开视线:“……”

她余光扫了眼周遭越来越多的行人,心里暗道“不好”,视线转而戒备地盯着眼前人,自然不会透露一字半句,冷冷的,注视他的视线已然带了杀气:

“跟你没关系吧?”

年轻的道士却是一愣,忽然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轮到江铃儿愣住了:“……什么?”

年轻的道士即是裴玄,上上下下打量了江铃儿一遍,略显苍白的白皙肌肤,杏仁一样的大眼,不似一般女子修裁得宜的长眉,她的长眉又不似一般的柳叶眉,眉梢带着一丝凌乱,好像肆意生长的狂草。高挺小巧的鼻梁,流畅的脸部线条……

唇也生的好。

好英气的,美人。

见年轻的道士只盯着她沉默良久,什么也不说,江铃儿双眉拧了起来:“?”

一旁旁观许久的豆腐西施秦香玉终于忍不住插嘴:

“喂,你个臭流氓道士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有理会豆腐西施在说什么,沉默良久的年轻的道长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女孩子的手……怎么可以这样?”

话音刚落,攥着江铃儿手腕的长指轻抚了下江铃儿掌心的茧,继而——

揉/捏了起来。

江铃儿:“……”

江铃儿:“…………”

两手并用着揉/捏、把/玩着江铃儿纤细白皙的手,嘴里还略带心疼地絮絮叨叨着:

“女孩子的手是珍是宝,是第二张脸,得小心呵护才是……”

额角猛地鼓起一根青筋,江铃儿深呼吸一口气,霍然抬眸,抬手就是一掌“惊雷”朝青年胸膛打了过去:

“登!徒!子!”

年轻的道士骤然打横飞了出去,脊背撞上街道旁的枯树上,头一歪,晕死了过去。

豆腐西施:“……”

行人:“……”

众人噤若寒蝉。

江铃儿这才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捡了一把地上的落雪,将被青年搓/揉过的左手狠狠地、狠狠地来回用雪搓洗了两遍这才捡起落在地上的油纸伞,伞面张开,走向小巷深处。

众人不由用目光目送着江铃儿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这姑娘……眼生的很,不像是我们镇上的人呢。”

“是啦是啦,这么俊的姑娘我一定有印象的……”

“……”

另一侧,众人视线的背后,小毛驴幽幽走到昏死过去的青年面前,哼哧哼哧湿热的舌头舔了两口青年脸上的血渍,嘴巴一张叼住青年的后衣领陡得一甩,甩到了背上,缓缓托着青年,走向道路的另一侧——

莫名其妙出现的流氓道士耽误了江铃儿不少时间,她终没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寻到小毒物,兼又她本身就不识方位,到时候人没找到自己也丢了,只好先回客栈,祈祷着小毒物不再使性子,也回了客栈……

是啊,万一小毒物已经回客栈了呢?

这么想着,江铃儿举着油纸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迫不及待恨不得飞过去,可临到了门前,又慢了下来,缓缓走上前,终于站定在门扉前。

攥着油纸伞的手紧了紧,伞面朝身前……蹲坐在门槛上的少年倾斜了过去。

小毒物不知在这坐了多久,身上堆满了积雪,连长睫也沾满了落雪。

江铃儿呼吸一窒,从她的角度能看到少年本就苍白的侧脸,此刻更没有丝毫血色,宛若冰雕一般。

两人同时开口:

“怎么不进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年的嗓音低沉、沙哑,话落的瞬间江铃儿本想解释什么,忽而腰腹上贴上一方不算柔软的触感,是小毒物将头颅抵在她的腰腹上。

僵冷透过衣衫传递了进去。

冷得江铃儿指尖轻颤,几乎握不住油纸伞。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小毒物像落水小狗似的,两手圈住江铃儿纤细的腰肢,头面埋在她柔软的腰腹上,深吸了一口气,深吸了一口属于江铃儿身上的气息,才缓缓开口:

“你别……不要我。”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第56章 056“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

“哎,你站着别动。”

烛光昏暗的狭小厢房,江铃儿来来回回一桶桶提着热水倒进浴桶内。

而小毒物沉默的伫立在原地,期间想帮忙被制止了,只能默然地用视线追随着她。

“不洗个热水澡你一定会生病的。”江铃儿倒进最后一桶热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脊背靠着浴桶,瞪着他,眉头微蹙,“我知道你医术高超,可也不能这么乱来啊。生病了怎么办?指望我给你治么?”

见少年没说话,只一双浓黑的眸幽幽盯着她,江铃儿顿了下,叹了口气,认命地提起水桶走向门外,方才一直默然伫立的某人忽然动了,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唉,我不过放个水桶……”将水桶放在屋外,才关上门,一回

头就撞上身后人坚硬又冷冰冰的胸膛,“你……”

江铃儿本有些气了,可是看到眼前人冻得发紫的唇顿住,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她抬手掸去少年身上的落雪,又推着他去了浴桶前,凶巴巴的:“去洗澡!”

说完想起什么,补了一句:“放心,我只是给你拿换洗的衣物,我不走。”

可等她拿来干净的帕子和衣物,人还站在浴桶前,巴巴地看着她。

江铃儿:“……”

江铃儿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

才吐出一个字被少年打断,小毒物看了她一眼,垂下眸,闷闷道:“我动不了。”

“……动不了?”

江铃儿愣了下,才意识到小毒物这傻子可能在外站了远远不止一两个时辰。

果然在为他解衣时,指尖难免会碰到他裸露的皮肤……僵冷如冰。

江铃儿为他解了腰带,想了想还是给他留了件中衣,抬眸问他:

“可以自己进去吗?”

期间小毒物一直垂眸盯着她,猛不丁和江铃儿对上视线,微微一滞后,低低应了一声:

“……嗯。”——

热水浇灌在小毒物袒/露的胸膛上,见惨白如玉的肌肤终于有了血色,江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更加卖力地拿着木瓢一瓢接一瓢往小毒物身上浇灌热水。

沉默许久的小毒物忽然说了一句:

“是我太心急了。”

江铃儿本拿着帕子擦拭他发丝的手一顿:“……什么?”

小毒物却恍似没听到,润湿的发丝下,本就浓黑的双眸越加晦暗幽深,双眉紧蹙,修长的双手紧紧扣住浴桶边沿,用力至极,手背鼓起卧龙般盘旋的青筋。

好似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里。

【除此之外,还有个眼生的小哥也来搜罗凌霄花,出手那叫个阔绰,什么断肠草、鹤顶红、阴阳虫蛊流水似的给,念及大哥不日也要来取凌霄花这才扣下了几株……】

【“大哥一般的瘦高的少年呢,”摊主比划了下,“那小哥脸上也覆了层人皮面具,瞧着……手艺不下大哥呢。”】

【“他自称老毒物唯一的关门弟子,那排场之大,自从他来了青石镇,大冬天的居然蛇虫鼠蚁都多了起来,所到之处更是寸草不生……”摊主说着一顿,招财猫面具笑眯眯的双目觑着青年的面色,讪讪一笑,“看来老毒物……又收了个不错的弟子呐。”】

老东西……恐怕也来了青石镇。

指甲在浴桶壁上划下一道暗痕,小毒物漂亮浓黑的眸子飞快划过一抹狠戾。

“那个,其实我……我不是不喜欢那条裙子。”

浸湿的帕子自他面前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他身前的水中。

小毒物一顿,思绪被打断,暖风扫过他的耳畔,痒痒的,他循声侧目看去,是江铃儿双手交叠搭在浴桶的边沿,下颚枕在其上歪着头看他,这浴桶本身就小,两人距离极近,江铃儿似有些不好意思,指尖挠了挠面颊,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我是不喜欢你……以这种方式送我裙子。”

江铃儿说这句话时,红裙就静静躺在他们身后的案桌上。

察觉到小毒物注视着她的视线,江铃儿略略一顿,似下定什么决心,侧过眸同样注视着他,小毒物忽而感到有一只抚上他的后脑勺,紧接着微微用力,小毒物长睫震颤被迫前倾,两人额间相抵在了一起。

江铃儿盯着咫尺前的一双漂亮的浓黑的眸子,字字清晰缓声道:

“答应我不要再偷钱了,不然……”

她悄然伸出另一只手,可怜兮兮的在小毒物面前晃了晃:

“我们的冻疮就没有意义了,对不对?”

在小毒物面前的左手纤细修长、骨肉匀称,唯一不好的是其上布着一层肉眼可见的茧子还有零星的冻疮,这是她为了抵住宿的费用日日在冰天雪地里劈柴生成的,正是自小生活在温暖的南方的她从未有的经历。

她知道不光她有,小毒物也有,他包揽了大半的粗活。

其实小毒物身上的幽冥鬼火也可以修复她的冻疮,但是她不愿,因为这是她靠自己双手,是他们凭着自己双手努力活下去的证明。

小毒物盯着眼前这只操劳的手眸光震颤,忽而那手动了。

江铃儿两手捧起他的面庞与自己更近地额间相抵,彼此瞳孔中映着对方的身影。江铃儿极认真的看着他,脸颊微红,小毒物也怔怔地盯着咫尺前的杏眸,听见她有商有量的,用彼此才能听见的亲昵语气对他说:

“我……也要道歉。我虚长你六岁,却是个不成熟的大人。把近日为了寻那个破神仙屡屡碰壁的火撒在了你身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小毒物呼吸一滞,怔怔盯着她,似要迷失在眼前这双澄澈的杏眸里。本被冻得僵硬的心脏,开始飞快跳动。

“我知道小偷小摸是你以前不得已的生活习惯,慢慢来,就像我以前也习惯大手大脚花钱大鱼大肉吃饭……我们一起改。”

小毒物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低低说了一个字:

“……好。”

江铃儿闻言一顿,终于笑了,笑意如波澜扩散,眸光晶亮,昏暗的一室似乎也因为她的笑亮堂了起来。

江铃儿捧着他面庞的双手狠狠搓了一把他的脸,补了一句:

“还有,我不会放弃报仇的,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放弃报仇。”关于这点江铃儿不欲多说,因为该说的她都已在老镖头坟前,对老镖头说过了。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之前说的‘太心急了’……是什么意思?”

小毒物闻言顿住,方才有了血色的薄唇又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他是太心急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居然是因为老东西身边的一条狗方寸大乱。

他居然因为一条狗草木皆兵,还想着带江铃儿逃到天涯海角……可笑。

小毒物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熟悉的带着三分讥嘲的俊容上。

笑他自己。

水雾氤氨,模糊了他的面容。

小毒物迟迟没有回答,江铃儿也并不在意,因为自己忙前忙后也流了一身汗,见小毒物周身终于暖了起来,也彻底松了口气。一身黏腻也终归不舒服,虽然没有足够的水能够沐浴,可是烧一盆水来擦身也是可以的。

江铃儿起身,抻了抻腰:“你可以动了吧?剩下的你自己来吧,别泡太久,我再去烧盆水……”

“一起吧。”

江铃儿一顿,懒腰才抻一半:“……什么?”

只听见身后哗啦一大声水响,继而一具湿漉漉的滚烫的身体从背后环抱住她。

大手恰好就扣在她,胸脯前。

还往下压了压。

江铃儿眉心一跳,眯了眯眼:“喂……”

回以她的,是压在她胸脯的两手往下握住她的腰一拉一提,将她一同曳进浴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