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斗,不怕他奸诈狡猾,就怕不要命的。
杨家伯伯终于放弃,长叹一声还了田契,一家撒泼的无赖终于走了。留下一地狼藉,还有面面相觑的三人。
江铃儿率先打破沉默,她望着小毒物,搔了搔头:“我以为你不会……”
小毒物瞥了她一眼:“为了争地兄弟反目是常有的事,有田不争才是怪事,懂么,大小姐?”
江铃儿:“……”
继“好奴儿”、“大婶”之后又多了个称呼,“大小姐”。
江铃儿看了眼杨大娘所幸杨大娘没有起疑,她正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田契嘴里喃喃着什么,又摸索着将田契藏在新的地方。
等江铃儿再看向小毒物时,人已经不在了。
他又回了屋,只有紧闭的房门示人。
不知他在屋里又在捣鼓什么,许是捣鼓那些偶人,又许是……接着睡回笼觉?
江铃儿不知道,也没胆去知道。总之,她、小毒物还有杨大娘三人,就像杨家伯伯所说的,一个提刀的泼妇、一个病秧子、一个疯傻的老妇,如此怪异的一家三口就这样——
诡异又和谐的在这个小村庄安顿了下来。
第27章 027“因为惩罚。”
次日。
天还蒙蒙亮时,江铃
儿便早已穿戴梳洗好,已经和小毒物修好又改良过的偶人绕着院子你追我赶数十来回了。
怕杨大娘怀疑,等杨大娘睡熟了她才蹑手蹑脚从小毒物房里出来,期间小毒物只凉凉瞥了她一眼,嗤笑了一声便翻身睡去了。
江铃儿松了口气。
未来的每一天都是如此,她抱膝倚在小毒物门外入睡,天不亮便爬起来练功,风雨无阻。这换做从前是不可能的事。若叫袁藻那丫头知道,肯定以为她被人夺舍了。
其实说是练功……不过是被偶人满院追着打,怪她拳上功夫差,脚上功夫更差,实在狼狈,仅有的一件灰衣转眼就被木刺扎得不能看了,她只能去扯杨大娘的旧布,杨大娘的衣裳又对她来说太大,只好自己动手去缝缝补补,从前哪儿做过这样的活,不光衣服被偶人口中木刺扎成蜂巢一般,十指也被锈针扎得左边一个窟窿,右边一个窟窿,好在倒也缝了件像模像样的衣服。
他们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算是值钱的物什买了些小鸡仔和麦苗,小鸡仔便交给了杨大娘,下农田的活自然交给江铃儿,万不敢让小毒物这厮下。想也知道,怎么可能?除非那家伙也被人夺舍了。只是……
光她一人下田不行,小毒物也必须在场。
谁叫她离了他就油尽灯枯,气数尽绝?她本以为现下她和小毒物一个被江湖唾弃一个得罪了魔教七大杀手之一的地清,他俩总归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实则蚂蚱从来只有她一个,而小毒物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的、唯一的船。
彼此都心知肚明。
因此当江铃儿出现在他面前恳请他一同去农田帮忙,小毒物虽然一脸“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神情,倒也爽快就答应了。
这倒出乎江铃儿的意料。
小毒物利索地从榻上起了身,见江铃儿一脸探究的盯着他,眉头一拧,眼眯了起来:
“怎么了?”
“总觉得你最近好像很好说话……”江铃儿小声嘀咕着,很快摇了摇头赔了个笑,率先出门,“没什么,趁太阳还没出来前赶紧走吧。”
小毒物盯着江铃儿那由碎布缝缝补补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一到田野边,见江铃儿卷起了裤脚,露出两截形状优美、藕似的脚腕,他略微一顿,很快偏过头转移视线,正要弯下腰脱去鞋袜时,忽然被叫住了:
“主……”江铃儿才吐出一字便很快换了叫法,“……官人。”
小毒物一顿,抬起了眸,定定地看着眼前身着布衣的女子。
杨大娘宽大的衣袍被她用一条带子紧紧地束住,勾勒出的腰肢就像身后的芦苇一般纤细、有一种执拗的倔强和生命力。长发被她高高扎起,她随手折了身旁的芦苇便像发簪一样插进发中,长发被盘成了妇人发髻,露出光洁又修长的脖颈。许是……饿的,消瘦得只有巴掌大的面容同样光洁、不施粉黛,清丽之余英气逼人。好不容易养白的肌肤,晒一晒又有些黑了,晨曦的光落在她身上,映出她高而翘的鼻梁,形状优美的杏眼,还有细腻面庞上小小的绒毛。
不知是不是被晨曦的光晃了眼,小毒物长睫轻颤,眼帘微微下阖,紧紧盯着咫尺前的女子,因为那声毫无防备的“官人”,其实也不是听她第一次叫了,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居然有些紧张,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起早下田作物的自然不只有他们,江铃儿余光瞥了一眼左右探头望来的农妇和农夫,本来启齿还有些尴尬和艰难,即便她和纪云舒成婚的六载也没叫过几次“官人”。不过叫了一遍后,后面都顺理成章的、自然得令自己都有些吃惊。
“官人,你身子不好且在一旁休息着,我来就好。”
叫了一遍见小毒物没反应,只静静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江铃儿看了眼左右,农妇们望着他俩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江铃儿眉间微蹙,高声又唤了一遍“官人”,小毒物长睫一颤总算有反应了。
顺着江铃儿的视线看去——只见田野旁居然早已备好了一张躺椅,还甚至贴心的摆在了林荫下,阴凉的角落还伴着徐徐凉风拂过,确实是下了心思的。
小毒物再回头只见江铃儿已经赤脚踩进了田野里,头也不回的走向田野深处。
是一点也没打算和他一起下田的意思。
小毒物:“……”
原来她就没有这么打算过。倒是知道给他备好躺椅。
明明灭灭的云隙光穿过林叶落在他一张俊秀的面容上,却也照不亮他一双晦暗的眸子。他阴着脸盯着江铃儿俯下腰来插秧的背影,半晌才冷哼一声,脸色很臭,勾着脚躺在躺椅上,斗笠一拉,遮住头面便睡了——
原来没有哪件事是简单的。
不管是习武、穿针引线,亦或是现在手头上的秧苗,都是门学问。
她就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好奇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从零开始,小到穿衣住行、缝衣插秧从头学。
就在她挥汗如雨把秧苗插进土里时,身旁传来一道声音:
“这样是熟不了的。”
江铃儿略微一怔,只见她方才插得歪七扭八的秧苗转眼就被来人扶正了,那人有着一双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好手,黝黑而有力的属于农夫的手动作极快,不过片刻的时间她方才费了半天功夫栽的秧苗被他抽起又重新栽下,每根秧苗只相隔半截拇指的距离,高低更像是刻尺度量过一般,精准的叫人叹息,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
“插秧不难,只要记住四点‘浅、直、匀、齐’。‘浅’,即栽插的深度只需一寸即可。‘直’,即秧苗需竖直;‘匀’,行距、穴距和每穴苗数要匀;“齐”便是要目秧根对齐,插秧深度深浅一致①……”说着一顿,利落地拔起最后两株蔫儿了的秧苗,“像这样的断头秧可不行。”
秧苗被抛落在地的同时,斗笠抬了起来,露出一张稚嫩、憨厚又腼腆的面庞。
虽然面庞黝黑,却也能看出眼前这个少年应和小毒物年级相仿,然看他常年被暴晒的黝黑肌肤还有手上的厚茧,年纪不小却是种了小半辈子的田了。
江铃儿愣了下,冲他点了点头:“……谢谢。”
少年似乎更害羞了,黝黑的面庞升起两坨红色显得更黑了些,他不敢光明正大盯着眼前的女子看,只敢接着斗笠的遮挡盯着江铃儿一方小巧的下颚,犹豫了一会儿才道:
“大姐姐,听你口音不像是这儿的人?”
江铃儿轻轻“嗯”了一声,以袖拭过额上的汗。
其实江铃儿昨个抄起柴刀恶斗亲戚的名声经过一夜的发酵小小的村落都传遍了,是以人人都盯着她瞧却又不敢接近她,倒是这个少年不仅胆大,还擅自搭手帮了忙,他有些不确定的看了一眼江铃儿,又看了一眼,哪怕江铃儿晒黑了些,也是十里八乡里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脸红之余忍不住嘟囔着:“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吓……”
“那么什么?”江铃儿拭汗的手一顿,眼风扫过去。
少年登时一噎:“……”
传闻确实……有几分道理。
后头的话再不敢说,而是换了个话头,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毒物:“那个人,杨大郎……是你的官人么?”
话落见江铃儿直直盯着他,少年顿了下,连忙摆手慌张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杨’,家里排行老三,都叫我‘杨三儿’……”
江铃儿一顿,抬眼看去:“你也姓‘杨’?”
少年愣了下,搔了搔头:“是啊……不光我姓‘杨’,整个村子都姓‘杨’,因为我们是杨家村啊。”
江铃儿:“……”
江铃儿彻底失去兴趣,也休息够了,这整整一亩的良田她废了半天功夫才栽下一小片秧苗,等整片田地栽满不知要猴年马月,是决计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的,她拾起背篓之际却又被那少年夺了过去背在身上,义正言辞道:“这么大一亩田怎么能全让你一人干?杨大郎也真是……”
江铃儿不愿、也没想过让旁人帮,奈何这小子动作太快,她头一次双脚踩在这泥巴地里走都不利索,杨三儿却是熟悉惯了的,如鱼得水一
般,愣是没夺回背篓,见四周的农妇和农夫都探头来看,江铃儿更不好大庭广众的和他争夺了,只能由着他去了。
不过他动作是真利索,秧苗更是插得又狠又准又快,不过片刻的功夫只剩一个空背篓递还给了她,少年笑得腼腆:
“还你。我干活儿快,下回……”
“下回不用了。”
江铃儿打断他,蹙着眉接过背篓,她有些气少年自作主张,可是看他被烈日暴晒得红通的脸毕竟是为了帮她,江铃儿没再多说什么,将背篓背在身后转身便走。
然而方才在泥坑里站得太久了,抽腿居然没抽出来,整个人被迫往前倾,耳听身后少年的疾呼声:“小心!”整个人差点栽倒在泥里!
少年连忙伸手抓住江铃儿,就在少年的手即将抓住江铃儿时,她低低一声喝,有赖这几日被偶人追得满院跑,底盘稳了不少,不过轻微一晃,就像一缕风拂过芦苇荡一般,眼瞅着要摔下去纤细的腰肢极轻盈地在空中荡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又归于平静。
少年手还悬在她肩上呢,眼睛一亮,叹道:“好厉害!”
远远看去,两人亲密无间,好像被少年纳入怀里一般。
江铃儿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握紧背篓的肩带正要提步走时,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大姐姐,替我向大郎问好,我明儿就去看他。”
江铃儿登时顿住,侧眸看他:“你认识……我官人?”
少年依旧笑得腼腆,收回的手搔了搔自己后颈的发:“大郎没跟你提起我吧?”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在大郎没离开前村子前,我可是他最铁的哥们儿!我可还记得他呢!谁成想他一回来就带回来这么漂亮的小娘子……难不成过了这许多年……大郎忘了我了?”
江铃儿上前一步,还想再问得细一些,骤然之间仿佛神魂被抽了出来,浑身一震,径直跪倒在泥地里!
少年大惊连忙扶起她,却见方才还韧如蒲柳一般的女子仿佛被抽去了全身力气,浑身瘫软,扬起头面,烈日之下,整个人却被冷汗浸湿,血色尽褪,巴掌大消瘦的脸苍白至透明,隐隐窥见青色的血管。
少年瞳孔震荡,错愕道:“你……”
下一秒他被推了开,倒在泥地里。
江铃儿仿佛竭泽的鱼剧烈喘息着,天地在她眼前颠倒……不,天地仍在,是她开始天旋地转难辨东西。她头顶烈日金光万丈,身上的三把火却如风中残烛消失殆尽!
她仓皇回顾,躺椅似是被人踹翻在地,本该在躺椅上的人……不见了。
小毒物……她要马上找到小毒物!
她挣开背上的背篓,托着如铅重般的步子踉踉跄跄的走上岸,赤着脚在被烈日灼烧的泥石上走着走着,继而开始跑!
她怪异的举动终于引来周遭的农妇们,她一一推开她们发了疯的狂奔!
奔向林子深处!
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哪儿,她只知道她要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尸斑又如潮水般涌起在她颈侧,她不想死,她要找到小毒物,找到他!
她不想死!
倏然从旁伸出一条臂膀拦腰捞起她,下一秒天旋地转,背上疼痛袭来,她被重重的掼倒在树干上!
比起来人她先感受到的是蓝色的火焰强大又强势得侵袭着她、包裹着她,她四肢并用得紧紧抱住来人,贪婪地埋在他充斥着淡淡冷香的肩颈里狠狠吸了一口,苍白的脸庞终于恢复了血色,继而狠狠地在他左肩上、在那掩藏在单薄衣衫下的“奴”字上狠狠咬了一口!
力气之大已然尝到血沫的铁锈腥味,来人闷哼了一声,江铃儿红着眼全是沸腾的怒意和滔天的杀气,两手不停发了狠,一招招奔雷掌就往面前这具略显单薄消瘦的男性身躯打去!
来人不得不生吃了几掌,优越的下颚绷到极致,咬了咬后槽牙,一手仍禁锢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在他胸膛前和树干间这方小小的天地短短片刻两人已过了数十招,来人知道她的功夫路数,她却不知他的,只觉得掌风鬼魅、变幻莫测,起初借着滔天的愤怒讨了几分好,然而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扼住下颚抵在了树上!
她咬牙,正欲抬腿踢他,下一秒双腿也被来人的双腿压制、禁锢,整个人被困在小小的树干上和他胸膛前不能动弹。仰头对上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秀面庞,还有一双秀美绝伦的震怒的墨瞳。
四目相对两人皆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因距离太近,两道同样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好像两只抵死绞杀的兽。
江铃儿朝那张修罗又昳丽的脸啐了一口,嘴角淌下一滴血是属于小毒物的。她被愤怒灼烧的眼怨毒地瞪着他,低吼着,如困兽:
“你明知道……明知道!你要让我死?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小毒物居高临下盯着她,一手仍掐着她的下颚,另一手面无表情揩去他苍白面容上、江铃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沫,是他的。
下嘴真狠。
“因为惩罚。”
他盯着面前这双几欲喷火的杏眼,一点一点拭去脸上的血沫耐心极佳,直到俊容光洁如初,唯有眼尾红痣依旧鲜红如血。方薄唇上下一合,极轻而字字清晰:
“我讨厌脏,讨厌不干净的东西。更讨厌不干净的东西碰我的东西,知道了么?”
第28章 028“好啊,我等着。”
可惜无法再啐他一口,手、脚甚至包括下颚都被这厮压制得动弹不得,因怒火昭彰显得格外殷红的杏眼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自诩掌控一切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因许久不曾眨眼,眸底盈了一层水光,如果忽略她眼底几乎想将人大卸八块的噬人眼刀,看起来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钳制住她下颚的手力气极大,羊脂玉般的手背搏起数根如卧龙盘恒般的青筋。无法,在他掌下的可不是一般女子,更像……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一不留神就会反受其害。
就像此刻。
小毒物两指钳住她的齿关,迫使她仰头半张着唇,丝丝缕缕晶莹的诞水沿着他钳制住她的修长如玉的指尖淌下,这时他倒又不计较那该死的洁癖了。其实江铃儿几乎都快忘了他有洁癖这件破事儿,因为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发作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这厮难伺候得很,哪成想一发作就想要了她的命!
为的什么?
是日头太大,风又急搅了他的安宁?
是久等她不来起了怒?
亦或是……单单心情不好找她麻烦?
感受到掌下的女子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挣扎,长睫下垂掩去眸中怒火终于显出几分女性独有的柔顺来。小毒物眉峰微微一挑,莫名高涨的火焰好像被她垂下的密密匝匝如海草般的长睫拂过一般,奇迹地抚平了。他盯着江铃儿还覆着虚汗的苍白小脸,尸斑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小脸光洁如初,血色又重新爬上了她苍润的唇。仿若新生,仔细看身体却还战栗不止,似乎还未从死亡覆顶般的恐惧缓回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是不是做过了?
小毒物有些出神地盯着她半阖的眸子,忽然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惜日头微垂落在她身上,叫她一双眸都浸在昏暗中瞧不分明。他视线只好下落,落在一张抿得泛白的朱唇上。
没来由的,忽然想听她再唤他一次“官人”。
只要她再唤一遍,说句软话,他兴许就……
他就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小毒物有一瞬间俊容错愕和扭曲,几乎好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般猝然撤回了困住眼前人的手脚,视线四散,狼狈溃逃,就是不看眼前人,飘忽的视线忽地定格在一双被碎石剐蹭得鲜血淋漓的赤足上,不动了。
震怒和慌乱之下,她跑得匆忙,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本娇生惯养的一双玉足,雪背之下却血迹斑斑,愈加显得触目惊心。
他盯着那抹血色许久才缓缓张开唇,眸中的震怒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低咳了一声,最后松开了禁锢她下颚的手,难得好脾气地冷哼了两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下不为……”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不过离开寸许,倏然又贴上一抹冰凉,是江铃儿一把抓过他的手,在虎口处狠狠咬了下去!
……艹!
钻心般的痛,小毒物长睫蝴蝶振翅般的一颤,还未动作,不过须臾的时间咬他那人很快便松了口,退后一步,脊背紧紧贴在身后的树身上,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渍狠狠揩去,抬眸杏眼亮得惊人,瞪着小毒物一字一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打赢你!我一定会打赢你!”
小毒物顿了下,怔松在地。良久,像是被气笑了一般,也像是在嘲弄她的天真和大放厥词,顾不上虎口的伤了,颇为苦恼地用指尖揉着生疼的额角,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复抬眸,盯着面前的女子眸色渐深,一边浑不在意将虎口洇出的血珠掸去,一边双手背负在身后,嘴角一勾,邪气四溢,轻声道:
“好啊,我等着。”
话落,扬长而去。
只余江铃儿一人沉默地盯着他的背影良久后,藏于袖内的双手缓缓紧握成拳,终于跟了上去——
当天,两人身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回去,准确说只有小毒物一人。当时江铃儿怒火攻心下几乎把平生所学都使了出来,招招下狠手,虽然大多数被小毒物挡了回去,可身上还是留下了些伤,还都是衣物遮不到的明面上的伤,甚至如玉瓷般的下颚还有三道指甲盖留下的血淋淋刮痕,不像猫挠,更像下山虎一爪子拍下,一路收获无数侧目,彻底坐实了河东狮的传闻。
小毒物倒无所谓,日子照常过,天天关在房里不知在睡大觉还是在玩他的虫子,而江铃儿除了越发沉默,更是发了疯一般习武。
尤其自入伏之后,农活便暂搁了下来,几乎是废寝忘食、没日没夜的和偶人追逐练武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对了,期间那个叫“杨三儿”的少年确实是个热心肠的一直想帮江铃儿揽活,不过都被她无情拒了,也拒绝了他的探访。她倒不讨厌这个过分热情的少年人,也不怕他指认出小毒物是假冒的杨大郎,都十数年光景杨大娘都认不出来,何况他?
她不光不讨厌这个少年人,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喜欢他。因为看到他总会让她想起同龄人的更加叽叽喳喳的袁藻。只是远离她、远离小毒物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论是他,还是这个村庄里的其他人,都是——
晌午。
三伏天,天地间热得就像个大闷炉,江铃儿不过和偶人相追了一个来回浑身的衣裳便湿透了,等她一身水汽地出现在饭桌旁时,杨大娘和小毒物早已等候她多时了。准确说,当然只有杨大娘等着她,小毒物就像一只无骨的猫,慵懒的窝在圆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喝着稀粥。
天儿太热,也只有稀粥勉强能入口了。
“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用等我的。”
杨大娘是再朴实不过的乡野农妇和天底下最软心肠的娘亲了,她盼来了日思夜想的“大郎”,眼下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和失而复得的一儿一女、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仅此而已。
江铃儿想他们既然借用了杨大郎的身份,这么小小一个念想更没有理由拒绝,难就难在怕小毒物不肯,他孤僻惯了,可不像是个会与人同盘而食的人。
因此请求他的时候颇为忐忑,不过当时小毒物也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冷嘲一声丢下一句:“你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是豺狼虎豹?我会吃人不成?”
这话说的江铃儿一愣一愣的,莫名所以,半天摸不着头脑。所幸,到了饭点小毒物总会赏脸光顾。
想来也是,小毒物这人即便古怪到了极点,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人,送到嘴里的人没理由不吃,更没理由这么点小小的愿景都不满足杨大娘,毕竟他们费了多大劲才在这儿安生住下,万不能因此又惹了旁人猜忌。
因此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江铃儿丢到了一边,此刻她用帕子擦了遍身子又换了件衣裳才匆匆赶来,长发还湿漉着被她随手用一根筷子便束在脑后,杨大娘听见声音忙招呼她坐下,一抬手便碰到被长发濡湿的双肩,当即坐不住了:“你这孩子又不听劝,忘了着了凉……”
江铃儿忙一手拉下杨大娘入座,另一手直接抄起早已放凉的碗,如牛饮水般半碗粥就下了肚,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嗤笑她粗鲁如牛,到了这会儿她早就不在意了,毕竟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当下便当没听到似的,不过喘了一口气,又牛饮下剩下的半碗粥,“啪”的一声将碗搁在桌上:
“娘,我走了!”
其实自上次林子里不欢而散后,两人便一直冷战下去,除非像上次那般央求小毒物舍脸和她们同桌而食,其他任何时候江铃儿都是无视他的,即便小毒物如何冷嘲热讽。
原来的她脾气十倍于小毒物,一听就炸毛,没想到如今渐渐也能忍下去了。便是田野作物时听到有人编排江老镖头,她也能当做没听到似的,只专注手里的事。
“诶,这就饱了?再多吃……唉,罢了,你去吧。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天天动刀动枪的……”
自知劝不动江铃儿,杨大娘嘟囔了两句便不再劝了,转头殷殷切切劝小毒物多吃些,江铃儿听着心中腹诽,就小毒物那小鸟胃,吃的还没她多呢,半碗顶饱了!
果然小毒物甚是敷衍地应着,碗底的粥将将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没下去过,又听见杨大娘犹犹豫豫说道:
“多吃点儿好,多吃点儿好,你看你们一个个都瘦成什么样子……”说着一顿,似是试探小心翼翼添了一句,“大郎,有个事儿日日夜夜盘旋在娘心头,虽然知道……知道问了也无济于事,可为娘的心里头实在放不下心来,离家的这十多年你……你过得好吗?”
江铃儿本半条腿踏出门槛了,闻言一顿,不走了。
小毒物语气仍是那般不咸不淡的,听不出喜怒,只有不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你想听什么?”
小毒物打从头一天殷切地唤了几声娘后,往后便再没唤过杨大娘一声“娘”,好在杨大娘没计较过,也许是江铃儿连同他的份儿一起叫了,一声比一声叫得亲昵顺耳。
小毒物话音刚落,不光杨大娘,江铃儿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说,好的坏的娘……娘都想听。”
“好的话,正如你所见,全须全尾站在你面前,算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不好的嘛……”只听见一声不耐烦的“啧”,筷子被不轻不重地丢在案上,伴着一声讥笑,小毒物本清润低沉的少年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被人欺过骗过,也和狗争过食,混的最差的时候也被人卖过,几经转手遇过好人也遇过坏人,好人也不见得多好,唔想想,虽然短了吃食不打不骂也勉强算是好人吧。至于坏人呐,那是真的坏啊,坏得无所不用其极,那可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了……”
说到这小毒物似是在苦苦思索,而杨大娘和江铃儿已然听傻了,半天没缓过来,又听见小毒物很快续了上来:
“不过我是谁啊,我自然逃啦当然也没让那个人好过,他敢在我肩上奴印,我就敢毒死他全家,灭了他满门!”明明是烈日当空、酷暑难当的天气,小毒物周身却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秀雅的眉眼更蒙
了一层阴翳,说道“灭了满门”几字,双眸锃亮,氤氨着诡谲的光,杨大娘瞧不见,江铃儿却是瞧得明明白白的,不禁青天白日下打了个寒颤。
小毒物仿佛瞧不见她们脸上或是畏惧或是震惊哀叹的神色,兀自陷进了那段晦暗又嗜血的时光里,越说眸中诡谲的光越是亮,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我就逃了,天涯海角的逃,那人人模狗样的却有几分威望,天南海北的人来给他寻仇,这下是哪儿也去不成了,扒上一个怪老头,死活也要从他身上学些东西来,不学那些个悬壶济世的破玩意儿,偏要学那些使毒的伎俩,越毒越好!啊……”小毒物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发,“这些……不该算到‘不好’里吧?虽然我自诩见过天地下最坏的人,可遇到那怪老头才知道,这天下没有最坏的人只有更坏的人!那人再坏,也抵不过这怪老头十分之一,不过……还是应该算在‘好’里。是我说错了,全须全尾算什么?从小到大所有欺辱过我的人,我都使了毒,使了天下第一剧毒,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天底下还有比大仇得报更好的事么?!”
最后一句小毒物是盯着江铃儿的眼说的,话落的同时江铃儿跟着身躯一震,吓住了。
倒不是小毒物有意告诉江铃儿这些,是他只有江铃儿这唯一的听众了,杨大娘听得早已面色煞白,摇摇欲坠,小毒物却仍是不过瘾,直接拍案而起,一字一句说得残忍,面上却带着笑意,叫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那可是我亲手炼制的天下一等一的蛊虫,那蛊虫会沿着他们的肌理钻进去,啃咬他们的皮肉、白骨……”
“够了!”
江铃儿骤然高声怒喝他,打断他,疾步跑到昏倒的杨大娘身边,在摔地之前抢先将杨大娘抱在怀里,连连在她背后拍打着、梳理着她胸口的郁气,好半天那梗在她胸口的郁气终于散了,杨大娘惨白着一张脸放声大哭: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是娘不好,娘该……娘该早点寻到你的,是娘不好!大郎……大郎……”
杨大娘哭喊着,双手在虚空中摩挲着小毒物的方向,字字泣泪无不令人动容,然而小毒物的回应是一掌利落地在她背上打下,快到江铃儿都没反应过来,杨大娘已经晕死在她怀里了。
江铃儿:“!!!”
江铃儿忙伸手探向杨大娘的鼻尖,见呼吸还在狠狠松了口气,继而仰头怒视小毒物:“你!”
小毒物抱臂,略略挑眉:“放心,死不了。怒极攻心,哀极也会攻心,我是在救她知道么?”
江铃儿一梗,气极:“……那还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
小毒物眉头微蹙,面色不善起来:“不是她想听么?”
“她想听你就说么?!”江铃儿倒不知小毒物几时起变得这么听话了!她是见过他连眼都不眨说瞎话的本事的,不管是在那客栈装阔还是假扮杨大郎,只要他愿意,嘴巴一张一合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了,麻溜的很!原以为这次也是……
仿佛看出她所想,小毒物讥笑一声,秀美绝伦的俊脸上全是刻薄的笑意:“怎么,她一个乡野村妇还要我花心思编排话啊?”
江铃儿就从未见过小毒物如此善言的时候,还说得煞有其事,疑心他是因为他俩赌气冷战的这些天,故意泄怒气杨大娘才这么说的,更加生气了,什么为奴为仆的话早就抛到天边了,瞪着他,邪火攻心下说的话也变得夹枪带棒了:
“人杨大娘是想听杨大郎的遭遇,你以为是想听你的故事么?你不过是假冒的,真当自己是‘杨大郎’不成?!”
定是和这厮呆久了,功夫不见涨,刻薄的本事倒学了三分!话说出口没等小毒物是什么反应,江铃儿自己先愣住了。
她向来大条,却也直觉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当下又说不出来,反正……这不该是她说出的话,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陌生的可怕,而眼前陡然静默的小毒物也让她觉得陌生,尤其小毒物看她的眼神。
淡漠、无言,却比任何时刻都让她觉得窒息,好像有块巨石压在心底,即便是小毒物掐她喉咙要她死时都不是这样的神情。
她是……真说错话了。
意识到这点,江铃儿哑然半天,补了一句:“你……你就不能捡些好话哄哄她吗?”
只是这话实在说的有气无力,没有底气。尤其在小毒物上前一步,质问她时:
“你凭什么以为杨大郎一个同样几岁就被人拐走的孩子会比我遭遇更好?”
江铃儿语塞,张口结舌半天才讪讪道:“那你也别……别吓她,杨大娘都这么大岁数了……”
“我吓她?”小毒物冷笑,“她是疯了不是傻了,乱世之秋,她一个成年人尚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指望一个孩子怎么活下去?难道我说好话她就会信了?能活成我这般已是烧了高香,指不定投了几轮胎了,你说呢?”
小毒物嘴毒,但话不假,江铃儿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江铃儿失了言,好半天才后知后觉道:“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毒物轻嗤了一声:“本来就是真的。”
江铃儿彻底愣住。
见江铃儿一副惊到呆住的愚蠢神情,小毒物冷笑道:
“这就吓到了?是不是觉得我残忍可怕?也是,你从来就视我作豺狼虎豹……”
没想到江铃儿很快摇了摇头,这下换小毒物愣住。
小毒物秀致的长眉敛了起来,凝目盯着面前的女子,眼神有些莫测。
而江铃儿并没有退缩,顶着小毒物探究的饱含压迫的眼神再一次摇了摇头,同样凝着这双浓黑的眸,认真道:
“我不觉得你残忍可怕,也不觉得你是豺狼虎豹,我觉得你……很厉害。”蓦的,顿了下,抿了抿唇,怕小毒物不信,盯着他一双墨瞳,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很厉害,很厉害。”
话落,小毒物一顿,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紧紧盯着面前的女子。
藏于袖内的尾指神经质的战栗一瞬,狠狠扣住别在腰间的竹笛。
江铃儿小心地将昏迷的杨大娘扶着靠着桌角让她好好歇息,这才起了身,齿间咬着拇指的指甲盖儿斟词酌句着,缓缓道:
“自此我爹……自从我爹自刎后,自从在那荒野上睁开了眼,一路来好像才真正活了一遭,见识到了何为酸甜苦辣,见识到了真实的江湖,也见识到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毒物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听到那句——
“虽然你有意叫我难堪故意唤我‘大婶’,可我却觉得惭愧。我不过虚长你几年,平白多活了六个年头,远不如你。”
小毒物长睫振翅的蝶一般陡的一颤,扣紧了腰间竹笛。
江铃儿的声音听起来懊丧、难过极了,她甚至不敢直视小毒物的双眼,怕看到他眼中的讥笑。她低垂着头颅,念经一般:“你小小年纪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不过舞象之年一身高深的武艺,我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赵逍那厮也不一定打得过你。而我自小家父庇佑,出嫁后又万事推给了身边人,活到二十又四的年岁,寻常人家都已是做娘的人了,而我……而我还蠢笨如斯,功夫更烂得一塌糊涂,我不仅连镖头之位都守不住,我……连给家父报仇都无门,我在干什么……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江铃儿说着说着不自觉染上了哭腔,双手羞愧的捂住脸蹲坐了下来,将脸埋在双臂里,双肩微微耸动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说下去她要难过死了。
小毒物盯着将自己盘成小小一团的某人,他见过跪下央求过他的江铃儿、见过压在他身上企图色/诱他的江铃儿、也见过愤怒地恨不得将他左肩上的“奴”字狠狠咬下的江铃儿,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她。
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
稚子将自己关了起来,将旁人拒之门外。
他盯着江铃儿用一只筷子别后更显乌压压的一丛墨发,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头一次觉得无措。
踌躇半天,终于半蹲了下来,就在江铃儿身边,那如羊脂玉般修长的手松开了又紧握,紧握了又松开,半晌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伸向江铃儿微微抖动的肩上:“喂……”
“不过一看到你就想到我以前。”
蓦的,忽然传来江铃儿低声的话语,小毒物一顿,本欲安抚她的手便悬在她肩上三寸的半空中。
那将自己盘成一团的某人突然扬起了面庞,不期然就和半蹲在她身侧的小毒物脸对脸照了个对面。
小毒物一怔,来不及逃,只能僵硬在原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距离太近了,近到两人呼吸彼此相闻的地步,像一面镜子一般,近到彼此都能在对方的瞳孔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见江铃儿双目迷离怔怔的盯着自己,朱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
小毒物不由紧张起来,连眼睛也不曾眨,紧紧盯着欲语还休的唇,喉结上下、艰涩地滑动了一下。
终于,那张唇一张一合吐出话语,江铃儿怔怔盯着面前这张昳丽到极致的俊脸,喃喃着犹如梦呓:
“看到你就会想起从前的我,太像了,太像了我们的脾气……原来我这么讨人厌啊。”
恍然大悟的语气。
小毒物登时僵在原地,悬在半空的手紧握成拳。
下一秒,黑了脸。
第29章 029“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两人之间原尴尴尬尬、针尖对麦芒一般的坚冰好像也被这酷暑消融了。
冷战烟消云散。
但江铃儿那死命练武的劲头并没有因此消弭半分,而是随着攀升的暑热更加热烈,除了一日三餐都泡在后院跟着偶人练招拆招,就是站木桩练基本功,原先天不亮便起来练武,现在更是提前了两个时辰,当真是比鸡起得还早,比最笨的鸟还绕院子先飞了好几圈,虽然江铃儿比起练武更不爱舞文弄墨,却也知道笨鸟先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道理。
只是原先尚还知道收敛几分别扰人清梦,今日尤其过分,霹雳乓啷不知在外头做什么,更是时不时传出闷哼声,在一声实在吃痛忍不住低低轻嘶出声时——
其实江铃儿怕惊扰杨大娘,已经压得很低了,寻常人听不见,但瞒不住小毒物,几乎她痛呼的同一时间,本闭目打坐的小毒物倏然睁开眸,在他十指密密麻麻攀爬的蛊虫也一瞬间回缩,爬回他置于案上的竹笛。
不过眨眼的时间,小毒物长腿一迈便夺步到窗前,正欲翻窗而出忽然顿住,只见一片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中,江铃儿跌跌撞撞地被偶人来回攻击,所幸她穿的厚,木刺扎不进她身上却也够她受的。其实这段时间来日日和偶人追逐练功也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从一开始的狼狈逃窜到后来几乎不会让木刺扎在身上,甚至可以算是游刃有余地和偶人来回追逐,半片衣裳也没叫偶人沾过了。可是现在——
小毒物眯起眼,定睛看去,恰巧遮月的浮云飘过,银月的光落在江铃儿身上,照亮了她狼狈躲避的身影还有覆在眼上那醒目的灰白布条。
小毒物一顿,忽地轻笑出声,修长的身形懒散地倚在窗台上,好整以暇盯着那抹狼狈逃窜的背影。
难怪她这些时日总盯着杨大娘瞧,原来是起了这样的心思。
杨大娘目不能视物却能如履平地,一切行动与常人无异,皆因以耳替目、以声辨物。江铃儿越是观察越是啧啧称奇,灵光一现心想,既然杨大娘可以,她也行!
是以寻了块布条系在眼上,结果也不出她所料,偶人经小毒物改造后动作极快,平日要避开偶人的攻击已属不易,更何况覆上双眼!她几乎挨了一夜的打,头一次和偶人交手都没这么惨过!!!
那厢江铃儿疼得吱哇乱叫,这边小毒物倚在窗台挑了挑眉,看得是饶有兴致,欣赏了半天才颇有些留连不舍地合上窗子,踱步回了榻上。
再次回榻上盘腿而坐,两指拾起案上的竹笛,三三两两蛊虫自竹笛内钻了出来,亲昵的攀缠小毒物的长指玩耍着。
小毒物盯着掌心的小小蛊虫,勾唇冷哼了一声:
“难得朽木都开了窍,我们可不能输啊。”
话落收紧了手置于双膝上,小毒物双目合上继续打坐,而那蛊虫沿着紧握的指缝又爬回了竹笛内,屋内屋外的二人,一静一动,一个练外功一个修内功,就这样燃烛到天明——
次日。
晨光熹微,天亮了。
依照惯例,公鸡打鸣的第三声后,江铃儿停下了手中动作,解开了覆在双眼上的布条,将偶人藏在了柴房内。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她都离了柴房数十步之远想了想还是折了回去,狠狠在偶人身上踹了一脚,又踹了一脚才算泄愤!
昨夜几乎被这偶人痛殴了一夜,连眼角都挨了一拳,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疼得她清晨汲井水擦拭之时差点没哭出声来,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等她好不容易擦净身上的汗、整理好情绪回饭桌上时,小毒物和杨大娘早就吃完了饭,而她发现她的位子上不光有备好的碗碟,还有一只小小的药瓶,细闻下还能闻到从中飘来的幽幽药香。
江铃儿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小毒物——
只见小毒物并未看她,而是单手托着下颚,神情淡漠地盯着门外遍布鱼鳞纹的万里晴空、晴空下的落树惊蝉。
察觉到江铃儿投来的目光,眉头一蹙,幽幽瞥了她一眼,满眼全是嫌弃:
“把伤养好,镇天吱哇乱叫你不想睡别人还想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一噎,滚到齿关的“谢谢”二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小毒物虽说擅使毒,更擅医术。能给的一定是好东西,她倒一点不客气一把将小药瓶抄进怀里,生怕小毒物后悔。而小毒物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对于她的行径嗤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江铃儿小心觑着小毒物的神色,见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毕竟也和小毒物相处久了,她也渐渐摸着点儿小毒物的秉性来,对他来说,不,是对她自己来说,小毒物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意味着他今儿心情不错。
意味着今儿可以摸摸老虎的胡子。
江铃儿适时地试探他,斗胆捋了捋老虎的须发,或者说是大猫的须发更为贴切:
“昨夜飘了点儿小雨,今儿难得的好天气,日头也不烈……下田么?”
不是江铃儿真爱上了下田作物,只是再不下地干活,他们这拼凑的一家三口很快又要喝西北风了。
果不其然小毒物今日好说话得很,矜贵地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来到田野边。
江铃儿刚弯腰卷起裤脚,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她微微一顿,仰起头,人没见到却是一顶斗笠兜头盖在了她的头面上,她连忙扶住斗笠,连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熟悉的声音:
“今天你别下地了,一边去,我来。”
江铃儿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拿下斗笠,却见小毒物已然将两条裤脚卷好,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泥地里。
江铃儿:“……”
江铃儿死死盯着小毒物足上醒目到刺眼的淤泥,好像在做梦一般,飞快眨了眨眼睛,喃喃着: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小毒物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似乎看出她所想,猛不丁回头手指点了点她的眼角,横了她一眼,面色不善道:
“看你做的好事,我要的是安生住下,不是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谈资。”
江铃儿:“……?”
“???”
江铃儿莫名其妙突然被横加指责了一通,丈二摸不着头脑,下意识顺着小毒物指尖点着的位置,点了点自己的眼角,登时轻嘶了一声,差点痛呼出声。
她终于想起了,昨夜几乎被偶人痛殴了一夜,连面上也落了彩,清晨梳洗时还吓了自个儿一跳,耳边忽然听见周遭窸窸窣窣的谈论声,是游走乡间小路的农妇们觑着他们交头接耳着,江铃儿屏息静听着,依稀听见俩农妇暗自冲着小毒物的背影指指点点:
“哎呦说得什么‘河东狮’都是骗人的,别看那杨家大郎生的一张芙蓉面,娇娇弱弱的,夜夜打他媳妇儿呢!”
江铃儿愣了下,登时浑身一凛,连忙跳出来,跳到农妇身前,忙摆手说: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他没打过我!”
然而无论江铃儿怎么解释都没用,农妇看到她眼角的伤更笃定了,感同身受般幽幽叹了口气:
“天可怜见的,好好一姑娘被糟蹋成这样……孩子,你每夜的忍痛声我都听得见呢,那杨家大郎还日日像个大爷似的光吃不做,看你一个弱女子干这些重活,呸!瞧着人模狗样的真不是东西!”
江铃儿:“……”
江铃儿:“………………”
江铃儿哑然半天,只能干巴巴回了句:“他……咳,咳咳咳!我家官人懒是懒了点儿,也没那么不堪……”
可惜没人信她,只有瞧她的眼神更加可怜,江铃儿梗了半天,终于放弃,回头见小毒物已经深入农田腹地,颀长的身影比那长长的芦苇更加挺拔、修长,就好像田地上初生的幼苗,那么年轻,那么有韧性,却无端端被人戳着脊梁骨……
难怪。
难怪今儿破天荒不让她下地。
可是……江铃儿转念一想,小毒物像是个会在意别人目光的人么?他从来做事不是只凭自个儿喜恶的么?
江铃儿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为——
任谁被戳脊梁骨都不好受吧,即便是小毒物。
江铃儿呆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小毒物修长的身影半天,日头的光聚成一团耀目的光轮,她忽然有些眩晕,几步踉跄跌进早就给小毒物备好的躺椅上。
这下换成了江铃儿坐躺椅上,翘着脚遥遥盯着小毒物弯腰作物。
别说,就躺在这儿晒着光,吹着凉风,还怪舒服的。
她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很快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就像是把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懈下来,浑身都叫嚣着倦怠,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很快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那厢微风拂过田野,到处是弯腰作物的农家人。
杨三儿也不例外。
少年人手脚麻利早早就干好了手头的活,他开始眺望寻找着什么。
果不其然,很快他找到了想见的人,奇怪的是她今日并没有下地,而是躺在长椅上,似乎在……
“再看把你眼珠挖出来哦。”
少年人悚然一惊,只见小毒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睨着他,薄唇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直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他竟毫无察觉,少年人青天白日下硬生生逼出了一身的汗。
杨三儿愣了好久方才回过神,他讪讪地搔了搔头,笑意勉强道:
“大、大郎,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因身高高了他足足半个头,小毒物逆着光冷冷睥睨着他,恰巧将日头挡在了身后,投下一道暗影在少年人淳朴稚嫩的面庞上,小毒物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再敢来搭腔不论是我还是我……家小娘子,难保你咽喉保得住,记住了么?”
杨三儿登时瞳孔紧缩,脸色煞白,攥紧了手中的锄头。
下一刻在小毒物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讪笑着将锄头背在了肩上,回到了他自己的田上。
而小毒物盯着少年人佝偻的背影眉头却越锁越紧,身后艳阳无边,而他一张俊容却覆着一层寒冰般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
日薄西山。
凉风习习,江铃儿许久许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久到她都不愿醒来。忽而感到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脸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她有些不耐偏过头避了过去,那毛毛的东西又转眼到了她鼻下,她鼻尖一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倏然睁开双眸,彻底醒了。
只见烟霞烧红了的天空中,一支狗尾巴草在她眼前落了下来。
“醒了?”
轻飘飘又熟悉的声线传来,她眨了两下眼,从长椅上弹了起来!
她先是看到眼前一片已经作物好的农田,半天回不过神,喃喃着:
“这些……都是你做的?”
“哼。”
又是一道熟悉的轻哼划过耳畔。
只见小毒物就在她身前不远处,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盯着她瞧,也不知就这样瞧了她多久,见她一脸呆滞的蠢样,轻嗤了一声没说话,唇角勾起的弧度全是自得。
哪知江铃儿下一秒吐了一句:“定是杨三儿帮你的吧?那确实是个心地善良又勤劳的孩子,就没见过比他更能干的……”
小毒物一顿:“……”
小毒物登时俊脸一沉,嘴里的狗尾巴草一吐,起了身,语气恶劣:
“醒了就走吧,猪都没你能睡。”
江铃儿:“……”
江铃儿不知哪儿又惹这祖宗不快,见小毒物走得飞快,不敢耽搁连忙起身跟上去。
今日是他们这些时日以来回家最晚的一天,就怕杨大娘担心又来寻,一路上江铃儿已在心里无数次腹诽小毒物为何不早些叫她起来,等他们回了家早已月上柳梢,然后本该静谧黑沉的小村庄,却叫一丛丛火把点亮了半边天。
一大批陌生的行走江湖的武夫打破了小村庄的宁静。
江铃儿认出了这群人身着的服侍……赫然是日月堡的人!
纪云舒的人!
……纪云舒的人怎会在此?!!
江铃儿愣住,下意识看向小毒物,小毒物脸色不变,唯有眸色深了些,攥住了她手腕,低声道:
“走!”——
他们不敢离家太近,藏在了足足有成人那么高的摞成的稻草堆后,遥遥看向家门的方向——
看到了一日月堡的弟子将从柴房搜到的偶人拎了出来,丢在地上。
又见杨大娘被两名弟子束手擒了出来,高阳高先生指着地上的偶人,剑指杨大娘咽喉询问着什么。
高阳这厮居然还在!
江铃儿登时眉心一跳,再也忍不住要冲出去时,被小毒物自身后圈住了腰肢,小毒物在她耳边咬牙,低声喝道:
“急什么,再看看!”
很快江铃儿便不动了,不再挣扎,不是因为她听从小毒物的话,而是她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从人群中缓缓踱步而出的身披狐裘的男子——
纪云舒。
江铃儿盛满碎光的杏眼眸光一闪,怔在原地,忘了挣扎。
第30章 030“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
再次见到纪云舒恍如隔世一般,江铃儿居然一时没能认出他来。
不过短短几月未见,纪云舒是记忆中那个翩翩佳公子的他,却又不似记忆中的那个他。
记忆中那个他,浊世佳公子,浅浅一个笑犹如朗月入怀,连月光都要逊上三分。而现在的他——
三伏天却身披一袭狐裘,整个人消瘦得犹如裹着一层人皮的白骨,影影重重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暗影,仍是如描如画的眉目,却形销骨立的令人害怕,薄薄的苍白的皮染上病入膏肓的青白色,烧得红艳的火光在他面上投下浮艳般的暖色,苍白的皮,殷红的唇,黑的几乎化不开的墨色桃花眸子……好似艳鬼一般。
这不像他。
也不是他。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非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枕边人,若非在他身旁瞧见甘为其马前卒的高阳……江铃儿真不一定认得出那人就是纪云舒。
那个曾几何时,多么清隽疏狂的君子,纪云舒。
“怎么,看到了老相好,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毒物忽地在她耳边阴恻恻道。
察觉到江铃儿的异样,小毒物不傻,很快意识到那人是谁,他郁郁地从江铃儿身上移开视线,转而盯着人群中的纪云舒,盯着那张哪怕病入膏肓、病骨支离也难掩一身清逸落拓之气的日月堡少堡主,冷嗤了一声。
好嘛,比他上回瞧见更憔悴了不少,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痴情人。
小毒物转而又瞧见江铃儿盯着那痨病鬼出神的模样,叫了一遍还回不过神,他薄唇咧出一道讽刺的笑,心情恶劣得无以复加,好像有把无名火在心里头烧,烧的他眼底都有些红了。
想杀人。
想将这些杂碎统统杀光。
他明明气得要死,却笑着松开了钳制住江铃儿腰肢的手,转而推了她一把,差点就把她推出稻草垛外!
这一下江铃儿终于回了神,吃了不小的惊,下意识抓住了小毒物的手,身形晃了下总算站定了,看了眼不远处那群人,那群人可个个是江湖小一辈里一等一的好手,见无人察觉这才狠狠松了口气,转而怒瞪着小毒物,压低嗓音骂他:
“你干什么!”又发得哪门子疯!!!
“送你去见你的老相好,怎么,不乐意啊?”
小毒物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死死盯着江铃儿,大有她一旦真跟那痨病鬼走了他就……
他就怎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明明我上次都说了夫妻一世情缘已尽的话……高先生没告诉纪云舒?”江铃儿百思不得其解,正嘟囔着,回头却见小毒物一脸好像要吃了她的表情,愣住了,“不是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江铃儿嘟囔的话语自然一字不剩的都传进了小毒物的耳里。他极细微的一顿,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略微松懈了下来,不过他仍眯起眼细细打量着江铃儿,打量着她话语的真假,见江铃儿一脸茫然,见那双圆遛的杏眼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面庞,那仿佛被火烧火燎的恶劣情绪这才觉得释放了些,舒服了一些,心情又好了一些,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谁知道,连一具尸身也要追到天涯海角,当真是痴情种啊。”
江铃儿盯着小毒物眉头拧成了一团,她原以为起码摸透了一两分小毒物的脾性,现在才发现她还是不懂他。越看越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厮虽然江湖经验比她丰富,大小也不过一个刚成年的臭小子,该有的莽撞、冲动一点儿没少,心下也有些气,气不过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的腰腹: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那些人单拎出来不是你的对手,但他们群起攻之的话我们插翅也难飞的!你……收着点脾气,别再耍性子了!”
江铃儿没想到有一天轮到她当那个苦心劝谏的角色,从前被劝的人从来是她。
她再看了一眼小毒物,真是越看越像从前的她。
实在是欠收拾。
果然曾经阴晴不定的性子也像极了,明明给了他一胳膊肘,他却反而心情奇异的变好了。
小毒物耳听“那些”、“这些”,“你们”、“我们”的,听到江铃儿言语中自动划分出了“我们”,心里最后一点儿不愉快烟消云散,心情甚好的复将双手圈在了她的腰上,下颚枕在了江铃儿鸦羽似的发顶上,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忽然生了懒,就像只大猫一样搭在她身上,圈住自己的领地。懒懒的属于少年人的微哑的嗓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喂,我问你,你认真回答我。有情人为你形销骨立,像你们女孩儿家家的……难道不心疼么?”
过分的亲昵不管是搭在腰间上的手还是枕在发上的呼吸都让江铃儿觉得不适,不过这稻草垛后本就狭窄,堪堪仅够容下一人,难免就要这般亲密无间贴着,江铃儿也是自幼行走江湖的,不拘小节惯了,不适感转瞬即逝,很快便适应了。
她只觉得小毒物今晚很奇怪,不光举动奇怪,问的话也奇怪,不过她没怎么放在心上,闻言想也不想便答了:
“心疼什么?心疼他掉的三两肉啊?他若真痴情早干嘛去了?况且他是为了我么?说不好是练功练岔了走火入魔,怎么能赖我头上?”
江铃儿说的不无根据,她和纪云舒过过招,纪云舒背地里修炼邪魔外道的路子她是知道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只盯着高阳悬在杨大娘颈上的长剑上,生怕那剑不长眼伤了杨大娘,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娘,相处这段时日她是真把杨大娘当亲人看了。
在她说完后,将下颚搭在她发顶上的人好久没说话,就在江铃儿以为他不会再出声时,小毒物又开了口,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既欣喜她没对那痨病鬼心软,可转念一想又恨她的无情:
“小娘子心够狠的啊。女人都像你这么心狠么?”
见小毒物又开始阴阳怪气起来,江铃儿这次却没再搭理他,因为眼瞅高阳就要剑刺杨大娘了!江铃儿瞳孔震荡,正要飞身扑去时,小毒物早知她所想,抢先一步手脚束缚住了她,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一面又将头颅埋在她的颈间,薄唇贴着她玉白的耳廓,暖流一阵一阵的拂过她沁凉的耳垂,语速极快:
“还记得我们怎么试探得大娘么?放心,杨大娘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动她。”
“瞧着吧,只要他们敢打着日月堡的旗号,只要他们一日披着所谓正派的皮,他们便一日不敢、也不能动手。”——
重重火把的光将人影拉得极长,投在墙上,一道道人影好似鬼影一般,晚风穿林而过,全是肃杀之气。
果然如小毒物所说,那长剑堪堪悬在杨大娘双目前的一寸处,便不动了。
因为杨大娘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可见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甚至是瞎了眼的农家妇孺,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试探也试探过了,欺负老弱妇孺可不是他们日月堡的作风。
“只是……”高阳长剑入鞘,捡起在地的偶人,望着纪云舒淡漠的俊容,眉头拧成川字纹,“这偶人的的确确是在这老妇的柴房里寻得的。甚至单这一只小小的偶人都足足花了三名弟子围困才将其击下。莫不是有人特地栽赃于这老妇?还是无意落下?这小小村庄又何以有这样的巧物?”
自从发现这偶人后,纪云舒淡漠的神情从未有过分毫变化,他只指尖把玩摩挲着掌心小小的金色飞镖,嗓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继续搜。”
高阳眉头一拧,犹豫着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那小毒物师从老毒物公冶赤,使得一手毒。而这偶人更像是千机门的手法,我想小毒物可能并不在此……”
纪云舒淡淡打断了他,觑着他,掌心的小小金色飞镖在火把的映射下闪耀着诡谲的红光,红光之中依稀晃过纪云舒一张消瘦得过分的俊容,更显森然鬼魅: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高先生,还有问题么?”
高阳一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多言,点了几名弟子:
“你你你,各领十名弟子,分头搜!不可放过任何线索!”
弟子们齐震声:“是!”
转眼,训练有素的日月堡弟子们打着除恶的名头分散于小小村庄的各处搜查寻找,原地只剩下纪云舒、高阳还有匍匐在地的杨大娘三人。
晚风带着暑热迎面刮过,身披狐裘的青年蓦的弓腰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金色飞镖被他紧握在掌心,力气之大,指骨泛白。他一咳便停不下来,牵动胸腔传来震震沙哑的闷咳声,高阳连忙去扶纪云舒:“少主,夜间风大,你还是先回马车上为好。”
纪云舒一边咳着一边缓缓摇了摇头,拒绝了高阳欲搀扶过来的手,也拒绝了他的提议,好半天,闷咳声才停了下来:
“……我没事。”
高阳看着纪云舒闷咳后更显青白的一张俊容,想说什么终究只能抿了抿唇,退在身后。
他甫一
退,纪云舒曳地的狐裘忽然被一双苍老的手抓住了。
是杨大娘目盲只能徒劳的抓着虚空,谁想竟叫她抓住了纪云舒的衣摆,她一抓住便不放手了,带着惶急的神情央求着他:
“好心人你行行好,我儿早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回家,你帮我找找他,找找我儿……”
高阳本欲斥走老妇,却被纪云舒摇了摇头,制止住了。
纪云舒略略一顿,弯腰将老妇扶起,低咳了两声后温声道:“方才我们为捉贼人唐突了老人家,希望您别怪罪。老人家你且告诉我令郎姓甚名谁,相貌如何,我也好叫兄弟们找找。”
杨大娘闻言眼都亮了几分,连忙道:
“不怪罪不怪罪。我儿名唤‘大郎’,脸上有个痣……”见杨大娘比划了杨大郎的身材样貌,纪云舒本波澜不惊的桃花眸骤然有了波动,可下一秒又听见杨大娘说,“还有我那儿媳,他们一同出的门,现在还未归呢!我儿媳名唤‘阿奴’,和我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年少就成了婚,感情好的不得了,你若找着了我儿也定能找着我儿媳……”
杨大娘这疯病时好时不好,跟她说了不下十回的事转头就忘了,还自个儿缝缝补补了许多,因此听到两人是“少年夫妻”,纪云舒波澜乍起的一双墨瞳又变成了两汪死水,嘴上应允,却松了扶着杨大娘的手,兴致缺缺,双眸又归为死寂——
一个时辰后,向各家搜查的弟子们陆续回来,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一如这大半月来的日日夜夜。
众人皆望着纪云舒,望着他们的少堡主,等着他的命令。
纪云舒沉默地扫了一眼这周遭的一切,这小小的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小村庄,面上波澜不惊,而藏于袖内的手紧握成拳,力气之大,金色的飞镖嵌进皮肉内,血珠沿着指缝淌下,落在泥沙里。
纪云舒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正欲下令撤退,余光却不期然凝在了藏匿在暗处的稻草垛上,忽然道:
“那里还没搜过吧?”
高阳一顿,顺着纪云舒的视线看去,点了点头。
纪云舒指尖摩挲着金色飞镖上刻着的小小“江”字,一双漂亮到漠然的桃花眸钉在那匿在黑暗中的稻草垛上,薄唇上下一碰,幽幽吐出两字:
“去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