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2 / 2)

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8699 字 1个月前

金波说贺承的气息容易引失心蛊发狂,陆晓怜与贺承形影不离,难免沾染他的气息,为防万一,陆晓怜是不被允许靠近刑堂的。

可今日是冬至。

去年冬至,她就没能与她的父兄团圆。

桌上的寂静比方才更甚。

围在桌上的几个人都知道陆岳修发狂时的模样,没人愿意再次见到刑堂血流成河。

贺承叹口气,搂住陆晓怜:“再等一等,好不好?金波把失心蛊引出,你便能日日见到师父了。往后年年,师父都能陪你过节。”

他话里的往后只提陆岳修,不提

他自己。目光掠过贺承惨白的侧脸,陆晓怜眼中摇曳的泪终于簌簌滚落下来:“可是我有话,想当着你的面同爹爹说。”

往后年年,陆岳修还在,贺承却不一定在了。

金波叹口气,从腰间锦囊掏出个琉璃小瓶,倒出粒朱红药丸:“这是南疆秘药百蛊停,能让人身上的蛊虫暂时进入休眠状态,使中蛊者短暂清醒。”看着陆晓怜骤然闪亮的眸光,金波面露歉意:“可惜这药我也只有一颗,失心蛊在陆掌门体内已有一年之久,这药压制不了它太长时间。”

陆晓怜问:“不长的时间,能有多长?”

金波又叹了口气:“即便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引药力围困住蛊虫,至多也不过能困住它一刻钟。”

钟晓犯难:“如今师兄功力尽失,能帮到师傅的恐怕只有沈楼主了。”

沈懿行摆手:“我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内力刚刚进入陆掌门体内,便被他的护体本能弹出。”

“那怎么办?”

沉默许久的贺承无声看向陆晓怜:“让晓怜试试。”

入夜,山间的风如冰刀刻骨。

贺承陪着陆晓怜等在刑堂外面。那一次死里逃生后,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他孱弱难支,此刻已疲倦得站不住,神志却被冷风吹得异常清醒,紧紧握着身侧陆晓怜的手,两人一坐一立,静候在风中。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树梢还积着未落的残雪。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望着山林里那一蓬蓬隐约的白,贺承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今日竟然不下雪。

没过多久,想是金波已经喂陆岳修服下那颗药丸,钟晓探头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目睹过陆岳修发狂时的惨状,陆晓怜心里发怵。她没有开口,甚至手指尖没有一点怯弱的颤抖,可贺承冰凉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握住。

“师兄——”

她抬眼看起,贺承的脸苍白得没有底色,被火盆里的火光一映,便是融融暖色。他笑着牵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按照来的路上我同你说的做,你可以的。”

“若我内力太弱,无法牵引我爹体内的药力怎么办?”

贺承笑着握紧她的手,牵着她缓缓往里走:“那就浪费金波一颗药,没什么大不了的。”

“若我爹发狂怎么办?”

“既然是我们惹出来的事,那便要由我们来担,你先来拦住师父。”贺承深深看着她,平静道,“我把沈大哥、金波、钟晓他们送出去,就回来替你守好囚室的铁门。”

陆晓怜瞪大了眼睛:“当真?”

贺承轻笑:“当真,往后的事,我们一起担。”

两人说话间走入了刑堂。

担心贺承身上的气息惊动陆岳修,金波先招呼陆晓怜走进囚室。陆晓怜将掌心贴在陆岳修后心,记忆中父亲宽厚温暖的后背竟已瘦得脊骨凸起,她鼻尖发酸,悄然又红了眼眶。

“晓怜姐姐,蛊虫已经走到陆掌门左臂上臂六寸处,你把药力往这里引。”

顺着金波的指引,陆晓怜凝神将内力缓缓注入,寸寸催动内息,将陆岳修的一脉气血禁锢在金波指定的方寸之间。

“成啦!”金波一拍手掌拿手指往陆岳修手臂上轻轻摁了一下。

随即,陆岳修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缚在他身上的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陆晓怜低头,只见陆岳修霍然睁开眼来,眼底那片泥沙俱下的河湖般的浑浊渐渐转为清澈,定定看着陆晓怜,声音嘶哑却显得惊讶非常:“晓怜?”

“爹!”尽管激动得指尖发颤,陆晓怜犹不忘丹田蓄力,将百蛊停的药力死死控制在陆岳修上臂处,面上不动声色,“您认得我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了?”陆岳修刚一开口,便觉察到体内有一股与自己同源的强劲内力在游走。他心中迷惑,目光扫去,便看见陆晓怜白皙娇嫩的手掌抵在自己后心,他神色一凛:“丫头,你把被封的经脉冲开了?”

陆岳修身上的蛊虫被控住,当即有人去请贺承进来。

贺承迈进囚室内,便听见这样一句话,错愕道:“晓怜小时候练功总不见精进,几番丧气萎靡,说自己不是习武的料,竟是因为她的经脉被封住了?”

想起自己为陆晓怜设擂招亲,陆岳修循声看见贺承,半是惊喜半是羞愧:“小承,你也在!”

顾忌失心蛊,贺承不敢离陆岳修太近,远远站在门边,简单解释两句他身中失心蛊一事,又将话题绕回陆晓怜身上:“师父为何要封晓怜的经脉?”

陆岳修叹气:“晓怜的经脉较常人更宽广,犹如大江大河,修习青山城独门心法‘青山遮’正好。她的经脉不是我封的,是修习‘青山遮’时形成的一道屏障,冲破屏障,便是她功成之时。”

“意思是,晓怜已经练成了青山遮?”

“不错。”陆岳修欣慰点头,“可‘青山遮’只是内功心法,我原本想在晓怜功成之时再指导她运转,可如今——”他看了一眼缚住自己手足的铁链,结合刚刚听见的话,苦笑着看向贺承:“如今我这副模样,恐怕连保持清醒都难,我帮不了晓怜什么,小承,你是她师兄,你要多指点指点她。”

陆晓怜哽咽:“可是,可是师兄早已经废去一身功力了!”

陆岳修愕然:“为什么?”

“因为,因为——”陆晓怜哭得越发厉害,根本说不下去。

她说不出口的话,有人换做问题,替她说出来。贺承被沈懿行扶着,倚着门框,连站立都显得勉强,他沉声问:“师父,您还记不记得,你为晓怜设擂比武招亲的前一夜,无涯洞外发生了什么?”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心愿你舍得让我心愿落空……

那一夜……

他记得广发英雄帖定下那场比武招亲后,陆晓怜日日堵着要质问他,他索性躲进无涯洞中闭关修炼,前几日的迎来送往都是陆兴剑替他做的。按照原计划,他会在比武招亲的前一日出关,可那日不知怎么的,气血狂涌,怎么也压制不住……

陆岳修脸上露出些许迷茫:“后来我头疼欲裂,似乎浑浑噩噩地出了无涯洞……好像见到了小承,好像也见到了剑儿……那日你们看起来很急,可是我不记得你们同我说了什么……”

绑缚在身上的锁链随着陆岳修越来越大的动作叮当作响,令闻者难安。他扶着额头,眉头紧锁,喃喃念着:“你们究竟同我说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陆岳修陡然抬起头来,枯枝般的手指攥紧铁链,青石墙面上簌簌落下碎屑。他浑浊的瞳孔弥散开一层薄薄的血雾,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我想起来了!你们在求我不要杀人……你们,你们都受了我的断云掌……”

往事不堪回首,激得陆岳修神志逐渐癫狂。

他眼中血雾渐浓,遮盖住难得的一缕清明。

“爹!”

“师父!”

“掌门师伯!”

金波紧紧盯着陆岳修,眼见蛊虫将要复苏,她适时抽出腰间的一柄银质小刀在腕上一划,将伤口抵在陆岳修嘴边,任汩汩鲜血流入他口中。

囚室内弥漫开诡异的腥甜。

渐渐地,陆岳修眼中的暴戾血色散去,可眸中的清明也几乎尽数散尽了,漆黑的眼瞳被平日里痴钝凝滞的光寸寸吞噬。

“爹!”陆晓怜揽着陆岳修的肩膀,声音发颤,“爹!别睡!我还有话要同您说。这话一年前我便要说了,可那时您总不肯听我把话说完,今日正好师兄也在,我一定要说!”

陆岳修漆黑的眼瞳颤了颤,喉中呜咽一声,已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趁着他还有零星的意识,陆晓怜继续说下去:“当日比武招亲的擂台当真要开打,我必定会在开擂前,以横秋剑自刎于天下英雄面前!”

“胡闹!”贺承心中一痛,指节泛白地攥住狐裘边缘,闷声咳嗽起来。

陆岳修说不出话,浑身僵硬地发着抖。

“我与师兄,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师兄是我自己选的意中人。我要嫁的人,我要走的路,必定要是我自己选的,不是我自己选的前路,我宁可不要!”

“陆晓怜!”贺承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

贺承明白,陆晓怜这话是说给陆岳修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他已时日无多,穷途末路之际,难免自以为是地要为她安排好往后的路。

可她说,不是她自己选的路,她宁可不要。

她无所畏惧,早就想过玉石俱焚。

陆晓怜将另一只手也抵在陆岳修手臂上,将那微薄可怜的一点药力往蛊虫身上推,想要为陆岳修再争取来片刻清明。

她咬着牙,眼眶通红:“所以,爹爹,我若是想要与师兄成亲,您是会同意的,对不对?”

可是药力还是散了,陆岳修的目光沉静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

他没有回应陆晓怜,可门边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那声音极低极弱,却坚定如山石,不容置喙分毫:“可是,我不同意。”

“为什么?”

贺承远远望着她,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步,可他已经几乎站不

住,更枉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去。他白如霜雪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反问她:“你说,为什么……”

话音未落尽,他身子一软,轻飘飘地往地上坠去。

可他终究没有摔到地上去。

陆晓怜的轻功本就练得好,如今内功深厚,更是锦上添花,眨眼功夫便飞掠至贺承身边,将脱力倒地的人稳稳接进怀里。

“师兄!”她接住他,跪坐到地上,“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贺承闭眼缓过一阵眩晕,微微摇头:“没事,是被你吓的。”

“不是吓你,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所以更害怕……”贺承的声音越发低弱下去,连嘴唇都褪尽了血色,“晓怜,你听话,我们把剩下的日子好好过完便很好了……”

“不够的。”她抵在他肩头,眼泪蹭过他衣领上的一圈绒毛,委屈得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师兄,我十六岁生辰那日便许了这个愿望,你舍得让我心愿落空吗?”

贺承当然是不舍得陆晓怜心愿落空的。

可许是那日夜太深,风太冷,漏夜而归,贺承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病势缠绵,比不得伤口崩裂那般来势汹汹,可贺承的身体积重难返,这一病,便像是抽干了灯盏里的油,寒风中那点摇摇欲坠的烛火一日比一日微弱。

像是夕阳悄无声息西落,像绿叶不声不响枯黄,贺承的衰弱也是静默无声的。他并不觉得哪里难受,只是一日比一日更觉疲惫,时而与人说着话,便会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有时一觉直到日暮才醒,也不知是睡着,还是昏厥了过去。

虽然精神好的时候不多,但精神稍好,贺承便抓紧时间逼着陆晓怜练功。

腊月里一连下了几天大雪,枕风楼外天寒地冻。沈懿行拗不过贺承,在枕风楼里寻个宽敞的露台,让人将四面都打上两层棉布帘子遮住风,在露台的几个角都升起火盆,将露台造成融融暖阁。

陆晓怜便在这处临时搭建起的暖阁里练功。

贺承裹着毯子,靠在躺椅里陪她,不时出声指点。

冲破“青山遮”的桎梏,又得贺承悉心指点,陆晓怜的武功突飞猛进,日就月将,只花了小半个月,便将体内那一股被“青山遮”隐藏多年的内力化为己用,运转自如,而后力灌长剑,剑招一改往日的虚浮无力,一招一式皆有破风之力。

檐角冰棱折射着正午的日头,被厚重的棉布遮挡得不见天日的露台难得的透进来几缕光,而这难得的光亮,毫不意外地都落在了陆晓怜身上。

喜欢一个人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好像所有的风都会吹向她,所有的光都会落在她身上,可是又好像,她静静站在那里,就是无所不在的清风与光亮。

陆晓怜手腕翻转,指间横秋剑一抖,剑光如映着日光,如一泓秋水。剑锋横扫过去,快出一道残影,极轻极快地掠过炭盆,利落地削下来薄薄的一块金丝炭,剑锋却依然泛着泠泠冷光,没沾染丝毫黑灰。

“漂亮!这招‘青山望月’使得比我强。”贺承抚掌而笑。

“是吗?”陆晓怜挽个剑花,将横秋剑立在身后,快步朝贺承走来,身上拢了拢他身上的大氅,兴奋道,“那你是不是很满意?是不是可以同我去试成亲的礼服了?”

贺承被问得发愣,握着水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话确实是贺承说的。那时为了哄陆晓怜练功,他答应她,只要她好好练功,练到令他挑不出毛病,他便答应她一件事。

他当然知道她会提出什么事情,可那时他也打着小算盘。青山城几代掌门人游历四方,青山城的武功博采众长,是四大门派中路数最多最杂,陆晓怜不可能在几日内练得炉火纯青,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今天陆晓怜这一招“青山望月”使得太漂亮,他忍不住夸出了口,便让陆晓怜揪住了把柄。

贺承既后悔之前的信口开河,又后悔此刻的疏忽大意,偏偏这里只有陆晓怜与他,找不到第三个人能递个梯子让他下来。

贺承腿上摊着一本他为陆晓怜画的剑谱。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力气能出来看陆晓怜练功,得了空便为她画谱,细细标注其中关键,其实这些东西,她回到青山城,都能见到,都有人教,可他总想着要给她留点什么。

气血日渐衰竭,贺承畏寒得厉害,躺椅两层都架了熏笼。热气烘得摊在他腿上的剑谱微微卷了边,他苍白的手指摩挲着纸页,硬着头皮挑刺:“虽然不错,可方才挥剑起势之处,还是比剑谱上高出了两寸。”

“尽信书不如无书!”陆晓怜不满,“高出两寸又如何,打起架来,能制敌便是!”

“可你此刻是在练剑,并非在跟人打架。”

“你——”陆晓怜被噎得说不话来,抿着嘴生闷气,也舍不得对贺承说一句重话。

倒霉蛋钟晓偏偏是这时候撞到枪口上来的。

借着金波去刑堂为陆岳修治疗,他一个人来找贺承与陆晓怜,不料刚刚踏进陆晓怜练功的暖阁里,便有一泓剑光直直冲过来。

陆晓怜对贺承道:“我用这招与钟晓打一架,若我赢了,你便不能再挑我错处!”

钟晓被打个措手不及,边手忙脚乱地闪避,边问:“师姐这是做什么?为何要与我打架?你跟师兄吵架,也不能拿我撒气啊!”

陆晓怜不答,只一味出招:“你别管,同我打便是。”

陆晓怜来势汹汹,钟晓手上没有兵刃,抽了一枝瓶中的花枝来阻挡横秋剑,被打得连连后退。

这分明是在欺负人,贺承笑着摇头,正要出声劝止,钟晓闪避时一脚踢翻了炭盆,脚下一绊,眼看着,竟要往炭火上摔下去。

“当心!”贺承惊呼出声,起身去拉住钟晓的同时,掷出手中茶盏撞偏陆晓怜的剑锋。

茶水泼在将熄的炭火上,滋滋作响,腾起浓稠的白烟。

贺承紧紧拉着钟晓的手,堪堪站稳。他起身太急,大氅滑落显出他近日越发消瘦的身形,寒意沁骨,拉住钟晓的那只手猝然松开,他偏过头去,抬手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得身形不稳,衣袖滑落下来,呛出的零星血沫溅落在苍白手腕上的那枚平安扣上。

贺启留下的平安扣,盛满了祈愿祝福,却无法挽回贺承身体的颓势。

“师兄!”陆晓怜和钟晓一齐担忧地开口。

贺承朝他们摆手,捏着衣角拭去掌心里的粘稠,严厉地看着陆晓怜,声音暗哑:“胡闹!兵刃无眼,怎么可以对着自己人?”

陆晓怜自知理亏,抿着嘴唇不敢争辩。

贺承气得脸色发白,站都站不稳,却不肯让陆晓怜近身分毫。钟晓如今倒是颇有几分眼力,扶着贺承坐回躺椅上,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了去:“我找你们,是要来同你们辞行的。”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过年他又食言了。

曾挥着一柄凌云剑技惊四座的贺承,如今不仅一身伤病,被人逼着散尽一身护体功力,命在旦夕,更是几番背上残害江湖同道的骂名。

关于这些,贺承似乎并不想再去争论什么。大概是他自觉已脱离出青山城,真假虚实都牵连不到旁人,盛名也好,骂名也罢,不久之后都会随着他这一身嶙峋病骨委入尘土。

可钟晓最看重名节,一定要为他贺师兄争个是非曲直来。

他贺师兄走到如今这一步,不仅归咎于一年前陆岳修在无涯洞外的那一记断云掌,更归咎

于西江城里的那一场围剿。他来辞行,为的便是要同金波一道启程,去西江城,去查一查逐月阁那场屠戮的真相。

贺承幽幽叹气:“你有这份心,总是好的。可我不想计较这些了。”

“为什么?”

贺承被问得顿了一顿,斟酌着说下去:“难得糊涂,若事事都要追问个明白,无涯洞外师父残杀后生晚辈的事,又哪里瞒得住?”贺承闷声咳嗽,陆晓怜上前来为他抚背顺气。他已时日无多,与她赌气也不过舍得耗费片刻功夫,眨眼间便消了气,不推不闪,就势倚在她身上,继续说下去:“世上难得糊涂,这些事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左右我也没多少时日了,便让这骂名,随我埋到地下去罢。”

对于贺承这种说法,陆晓怜是不认同的,当即追问:“怎么就是因你而起的?”

贺承自知失言,潦草找个说法:“师父身上的失心蛊便是冲着我来的,后面的诸多事端,也都是由此而起。我会在南州与你们相遇,本也是想将这些事查个明白的,可是越查生出越多事情来,折了一个琴剑山庄和一个逐月阁,还不够吗?你们不必想着为我洗脱骂名,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贺承’这个名字?你们勤奋练功,重振青山城才是要紧事。”

他顿了一下,闷咳着低头。陆晓怜和钟晓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的手。

那是一只握剑的手,可如今却羸弱枯瘦得端不稳一杯热茶。

陆晓怜眼眶发烫,握住贺承冰凉的手掌,压着喉咙里的哽咽:“师兄放心,功是要练的,可事也是要查的,你别以为你自己担下罪名就没事了,真正害了逐月阁的人便不去管了吗?你想没想过,这个罪魁祸首日后会不会来害我们青山城?”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他答得太快,陆晓怜不由一愣。

这句话贺承答不上来,避开陆晓怜的目光,垂下眼睫,沉默不言。

陆晓怜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许,自顾自说下去:“这事我跟钟晓商量过,我走不开,只能等金波那边确定爹爹的情况稳定了,才陪着钟晓启程。师兄放心,他们两人结伴,不会有事的。”

话到这里,贺承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只点了头,让陆晓怜去将凌云剑取来。

凌云剑是十四岁那年,陆兴剑亲手为他铸的剑,这么多年来,凌云剑从未离身,即便当初无涯洞外的尸体遍布凌云剑划下的伤口,他也没想过要弃剑脱罪,江湖人几乎已将凌云剑与青山城的贺承看做是一体的。

贺承将凌云剑递给钟晓:“这是当年大师兄给我的,如今我再用不上了,便给你了。”

这话是实话,却叫人听了难受,钟晓不肯伸手去接。

贺承苦笑:“怎么?如今我打不过你,便不听我的话了?”

“不是的!枕风楼神通广大,师兄你会没事的!”

“那你也先接着,等我好了,再还给我。”

“我……”

钟晓一向优柔寡断,贺承终于失去耐心,将凌云剑推入钟晓怀中,逼他手忙脚乱地将剑抱住。贺承重重拍了拍钟晓的肩膀:“拿去吧,宝剑蒙尘,我舍不得,大师兄也会舍不得。这柄剑几经易主,也算是见证我们同门情义之物,你,你好生保管着。”

两日后,金波将陆岳修所需的药引留够,向屠勇交代清楚每日要做的事,与钟晓收拾妥当,便同沈懿行要了两匹快马便启程了。

启程那日骤雪初停,可阳光稀薄,半空中沉甸甸地压着一片一片黑云。风暴似乎即将过去,可前路却也并非光芒万丈的坦途。

钟晓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入腊月了。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沈懿行恨不得将整座湘城上好的碳火都买来,填在贺承房中的炭盆里,却也烘不暖贺承的掌心。陆晓怜已勘破“青山遮”诀窍,游刃有余地运转着体内的强劲内力,平日里练功回来,抖落一身寒意,便缩在贺承身边,催动内力为他暖身子。

饶是如此,冬深岁晚,依旧没有人可以阻拦这一场衰败倾颓。

又一场大雪落下,枕风楼外满眼素白,看得心里发慌。贺承咳血的情况随着天寒,越发严重,屠勇改了几副方子都不见起效,陆晓怜和沈懿行将他堵在屋檐下,红着眼睛追问:“明明每副药都按时喝了,怎么会没有效果?”

屠勇摇头:“气血溃败,之前被伤过的经脉脏腑出血止不住。”

陆晓怜红着眼睛:“那便由着他这样下去吗?”

屠勇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偷偷瞟了沈懿行一眼。这样下去,只有一条死路,可那日贺承气息奄奄地来,沈懿行喂他吞下那颗吊命的药丸,便几乎已经定下了这条路。

“这样下去,他还能撑多久?”沈懿行声音发哑。

屠勇望了眼楼外茫茫的一片白,心一横:“恐怕,等不到开春。”

沈懿行深吸一口气,望着陆晓怜凄然笑道:“那这个年,咱们要热热闹闹地过。”

即便是寒冬腊月,枕风楼也是热闹的,枕风楼楼主一声令下,要什么奇珍异宝没有?沈懿行说要热热闹闹地过年,不出几日,便有人将小红楼装点一新,连木质的栏杆扶手,都罩上了一层染过颜色的兽皮。

贺承没有在枕风楼里过过年。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庄荣捡走带到青山城,那时沈懿行年纪也小,虽然因为司渊的缘故对他颇为照顾,却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人接到枕风楼里来,只敢藏些过年时才有的糕饼点心,偷偷带给他。

除夕前一日,贺承倚在床头同陆晓怜说起这些往事,又想起了贺启。他看着手腕上的平安扣,幽幽叹了口气:“不知小启和钟晓如今怎么样了,也不见捎个信回来。”

陆晓怜捏捏他冰凉的掌心:“兴许贺启已经找到妙手回春的神医,在赶回来的路上。”

贺承笑笑,不忍心戳破她的自欺欺人:“以前他最喜欢枕风楼的荷花酥,沈大哥过年才能分到一两个,都供他解馋了,也忘了问他,这趟来有没有多吃几个。”

“那你呢?你最喜欢什么?”

“我啊——”贺承笑笑,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我那时喜欢猪油白糖糕,磨得细细的糯米粉里混了新熬的猪油,那时连饭都吃不上,这种油润香甜的点心便是人间极品。等哪天厨房做了,你也尝尝。”

大概是病糊涂了,贺承忘了,如今他沈大哥贵为枕风楼楼主,他想吃一块枕风楼小厨房出品的猪油白糖糕,哪里还需要等?他午后才同陆晓怜说起喜欢这个,晚上厨房便将雪白油润的猪油白糖糕蒸好送过来了。

新鲜出炉的白糖糕端端正正地摆在白瓷盘里,丝丝缕缕冒着热气。陆晓怜拈起一块递到贺承嘴边:“师兄,你快尝尝,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每日轮番被灌苦汤药,贺承其实没什么胃口。

可他不想拂了陆晓怜的意,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糯米的甜香与猪油的滑润在舌尖化开,儿时念念不忘的味道,此时充盈在口中竟翻搅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恶意,那口柔软的白糖糕仿佛变作一只任性妄为的手,扯着他的肠胃翻天覆地地震荡。

“怎么样?好吃吗?”陆晓怜收回手来,托着被贺承咬去小小一个角带白糖糕细细端详,正打算也凑过去咬一口,尝尝她师兄心心念念的滋味,却不料手腕上一凉,竟是贺承发着抖攥住她的手。

贺承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抵在胸腹之间,声音艰涩:“拿,拿痰盂……”

听清了贺承的话,陆晓怜也来不及照做,他话音未落,身子已经猛然往前一扑,伏在床沿,“哇”地呕出刚刚咽下去的那一小口白糖糕。

陆晓怜惊得手里的白糖糕滚落到地上,沾了一身灰扑扑的尘。她哪里顾得上什么白糖糕,急急忙忙地要去扶贺承,却不料手掌还未搭上他的肩膀,便见伏在床边的人痉挛般颤抖了一下,刺眼的血色溅落青砖上,那块刚刚落地的白糖糕也沾染了星点殷红,犹如霜雪之中,凄厉

的点点红梅。

“师兄!怎么会这样!”陆晓怜心中发寒,紧紧抱住贺承的肩膀,转头朝门外喊,“沈楼主!屠堂主!你们快来!”

贺承倚在陆晓怜怀中,挣扎着伸出手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弱声道:“没事,大概是有些积食。你别吵,让我睡一觉就好。”

“师兄,你别睡!”陆晓怜怕得声音发抖。

贺承强打着精神安慰她:“我真的只是有些累。让我睡一觉,明日还要陪你守岁……”

贺承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只知道醒来时,陆晓怜蹲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睛肿得像核桃。他睡饱了,于是有力气嘲笑她:“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大过年的,怎么还哭成这副模样,丢人。”

陆晓怜紧紧握着他的手,抿着嘴唇不说话。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他记得他累极睡过去时,是用过晚膳暮色降临的时刻,他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可能在一两个时辰内醒来,想来,他昏睡了整整一日。

怪不得把陆晓怜吓成这样。

贺承只好又哄她:“说了要陪你守岁,没骗你吧?”

陆晓怜抿着嘴唇点头,瓮声瓮气:“沈楼主备了许多烟火,说等你醒来再放来看。你觉得怎么样?能坐起来吗?我扶你去窗边看烟火好不好?”

窗边放置了一张软榻,可贺承虚弱得坐都坐不稳,陆晓怜自己盘腿坐上去,扶着贺承靠在自己身上,拿两层毯子将他重重裹住。窗子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将两人的发丝吹着纠缠在一起,犹如结发。

陆晓怜紧了紧毯子:“师兄,冷不冷?”

贺承摇头,笑着看向窗外:“也不知沈大哥会玩出什么花样。”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火光凌空而起,在半空中炸开,坠落点点火光。

檐角冰棱折射着烟火的流光,贺承苍白得没有底色的脸映出明明灭灭的光。陆晓怜垂头,含着眼泪吻过他冰凉的额头,声音哽咽:“真好看。师兄,明年也让沈楼主准备这样多的烟火放给你看好不好?”

“嘭——”

又是一簇金光直冲云霄,炸开漫天流萤般的碎光。

漫天火光明灭,将枕风楼外的夜色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有淡淡的硝石气味,那是火药将自己燃烧殆尽后,残留的一缕青烟。

贺承捉住陆晓怜的手,抵在唇边轻轻一吻:“晓怜,烟火虽短,但璀璨夺目,你不要太难过。别去管明年如何,至少今年我还能陪你守岁。”

陆晓怜没有应声,只是更紧地抱住贺承。

他不知道,其实今天根本不是除夕,他醒来的这一日已经大年初四。

他食言了,他没有陪她守岁。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飞鸽最后一个问题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元宵节。

湘城的元宵灯火恍若银河倒泻,青石巷陌间浮动着暖橘色的光晕。孩童提着各色灯笼追逐笑闹,护城河上千万盏并蒂莲灯随波逐流,将倒映星月的河水染成流动的胭脂色。

钟晓的信鸽,就是踏着这满城阑珊灯火而来,落在枕风楼的栏杆上。

是陆晓怜拆的信。

钟晓的字迹力透纸背,开头的第一句,便是“切莫令师兄知晓”。

书信尚未读到一半,陆晓怜便明白为何钟晓要在最前头交代那一句话。心惊肉跳地将洋洋洒洒两页信笺读罢,陆晓怜陷入两难。她探头看了一眼里屋睡得安稳的贺承,蹑手蹑脚掩门出去找沈懿行商量。

陆晓怜倚着栏杆,望着远处连绵的灯火,等沈懿行读信。

钟晓的信不长,沈懿行越往下读,眉头便拧得越紧,一封信读完,他俊朗的眉眼之间已虬结成球。饶是见多识广的枕风楼楼主,捧着这封信也是举棋不定:“钟晓的顾虑是有道理,可不告诉小承,实在无法解释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要丢下他,回青山城去。”

灯火在风中摇曳,陆晓怜的目光却坚定异常。

她将嘴唇咬得发白,收起信笺,沉默半晌,忽然问沈懿行:“沈楼主,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师兄?”

“什么意思?”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不是经不得风雨的人。而且——”陆晓怜耸了下肩膀,轻轻一笑,“我知道被瞒骗的滋味,我不想骗他。”

正月十六那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得令人恍然觉得已经入春。

可倚在枕风楼七层高楼的栏杆上望去,满眼依旧是一片枯枝败叶,山林重重,笼罩着灰扑扑的沉沉死气。

可草木萧索与山花烂漫又有什么区别?贺承的目光只在陆晓怜身上。

陆晓怜舞剑,陆晓怜沏茶,陆晓怜插花,陆晓怜的一颦一笑都被他深深刻进心里,准备着日后黄泉碧落,相思无医时,做个念想。

因为用心,贺承很轻易便能觉察到,今日的陆晓怜有些不同。她太过心不在焉,挥出的剑招要么乱了阵脚,要么虚软无力,之前明明已经掌握的东西今日又乱了章法,像是贺承这一个多月里不辞辛苦的指点都打了水漂。

贺承摇头叹气,斟了杯茶水,招呼陆晓怜过来:“今日是怎么了?”

陆晓怜装傻:“什么怎么了?”

贺承递出茶杯,淡淡问她:“出了什么事?心浮气躁的。”

陆晓怜一愣,索性将心一横,捧着茶杯,找了凳子在贺承身边坐下,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兄,我之前要你答应我,不许再骗我瞒我,你还记得吧?”

那自然是忘不掉。因为这事,陆晓怜同贺承闹脾气,一连几日躲着不理人,是贺承追到息山练武场去,丢了半条命,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回来。

贺承心有余悸,忙着自证清白:“怎么问起这个?如今我可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你心虚什么?”陆晓怜被他逗得笑出声,一饮而尽手中的温水,将茶杯一放,伸手握住贺承的手,拿被热水熨烫得暖融融的掌心给他暖着手,“师兄,我瞒不住你,也不想骗你,可我又担心你的身体。总之,你答应我,不要太生气,也不要太着急,相信我和钟晓能帮师叔处理好的,行不行?”

话到这里,即便陆晓怜不说,贺承也能猜出几分:“是青山城出了什么事?”

陆晓怜点头,低声说:“还不止。”

贺承眉心一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却按兵不动地看着陆晓怜,默不吭声。

陆晓怜硬着头皮说:“还跟贺启有关。”

被她握住的手在她掌心里轻颤了一下,贺承挣脱开她的手,缓缓靠回躺椅上。

他既不惊愕也不追问,反应与陆晓怜预料的全然不同,倒令陆晓怜心慌起来,她起身过去,半跪在他身旁的羊毛地毯上,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别急啊,没出什么大事,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怎么能叫没出大事?”贺承垂眸看她,目光漆黑幽深,“青山城弟子贺启屠杀逐月阁,为遮掩罪行,刺瞎同门师兄的眼睛,这样的事,还不够大吗?”

陆晓怜错愕:“你,你都知道了?”

“我也只是猜的。”贺承畏寒地往毯子里缩了缩,倦然抬眼看她,“看你这反应——我果然是猜对了。”

陆晓怜讷讷:“猜的?”

“是,我在西江城里就觉得奇怪,钟晓眼睛上的伤,就是冲着眼睛去的,利刃甚至连他的鼻

梁眉梢都没有划破。以当时逐月阁那样兵荒马乱的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要那样精准地刺伤他的眼睛,却不干脆杀了他。”

“刺伤眼睛,却不杀人?”陆晓怜喃喃重复,眼前蓦然一亮,“那人不想伤钟晓性命,却又不想让钟晓看见他!”

贺承目光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那日在场的一共有三波人,除了逐月阁自己和我们,应当还有后来屠杀逐月阁的人。那时孟元经的人与我们已经撕破脸面,没什么好忌惮的,不想让钟晓撞破身份的,是最后屠杀逐月阁的那波人!”陆晓怜瞪大了眼睛,“你那时便开始怀疑贺启了?”

贺承不置可否:“真正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钟晓来看我那次。小启与你和钟晓都不亲近,可那日他却格外关心钟晓的眼伤,从屠勇那里问到钟晓不久后便能复明,他便说要走。”

陆晓怜恍然大悟:“他是怕钟晓复明后认出他来!”

贺承点头,神色郁郁:“他会潜入逐月阁,本就是为了帮我,后来会屠杀逐月阁,也是因为孟元经重伤我在先。”贺承抵着唇低低咳嗽,声音轻若叹息:“所以他要走时,我没有拦他。说到底,一切祸端还是在我……”

“师兄,你别这样想,贺启做的,其实不止是这一件事!”

“不止这一件事?”

陆晓怜摊开钟晓飞鸽传书而来的信笺给贺承:“钟晓找到了躲在西江城中的芷蔚姐姐,芷蔚姐姐说,在爹爹出事前,她听见叶伯伯差人给贺启送东西,让他放在爹爹的餐食之中。金波怀疑,爹爹中蛊,恐怕便与此有关。”

贺承之前一直以为陆岳修身上的失心蛊是桑秀得知她与司渊的骨肉如今的下落后,为了赶尽杀绝所下的,不曾想,这失心蛊竟与他相依为命的好弟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他,他怎么能——”贺承握着信笺的手抖得厉害,心口猛然剧痛,“哇”地呛出一口血来。

“师兄!”陆晓怜扑上去扶住贺承,将一脉温和内力自后心打入,护住他脏腑经脉。她急得声音发颤,却叠声劝贺承不要急,揽着他消瘦的肩膀,几乎要哭出来:“都怪我,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你不用知道这些的!”

“不……”贺承依在陆晓怜怀中,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我得知道……”

“好好好,知道便知道吧,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多想了。”陆晓怜腾出一只手,拿帕子擦净他唇边的血迹,忧心忡忡,“现在觉得怎么样?这里风大,我送你回房,你睡一觉,其他事,等你醒来再说,好不好?”

贺承摇头,执意不肯结束话题:“你,你刚刚说,青山城也出事了,是什么?”

陆晓怜盯着贺承气色灰败的脸,抿着嘴唇不肯说话。

贺承声音虽低,气势却不减:“说!是什么!”

“是凤鸣山。”陆晓怜深吸口气,和盘托出,“叶伯伯与不少江湖同道此刻正在青山城,说,说近来中原武林不太平,琴剑山庄、逐月阁先后出事,元气大伤,青山城也群龙无首,他,他提议将四大门派合并为一个门派……”

贺承冷笑:“原来,凤鸣山打的是这个主意。”

贺承的气息渐渐平稳,陆晓怜收回内力,扶着贺承靠回躺椅上,拉高毯子将他裹严实了:“钟晓来信,是希望能想办法把爹爹送回青山城,金波说,算上从这里去青山城的路程,到达时,正是引出爹爹身上的失心蛊的时候,便能让大伙看清叶广的嘴脸!”

“你想陪师父回去?”

陆晓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搂着贺承的肩膀,将脸贴在他肩窝里,枕着他脖颈之间微弱跳动的脉搏。

贺承又说:“你想回去,又舍不得我,是不是?”

陆晓怜还是不肯说话,贺承偏过头去吻了吻她的头发,无奈:“怎么动不动就不理人?想回去便回去,我陪你。”

“不行!”陆晓怜霍然抬头,“山高路远,你怎么受得住?”

“你别管我受不受得住,事已至此,我只问你几个问题。”贺承盯着陆晓怜,先问出第一个问题,“要解青山城之困,师父是不是非回去不可?”

“是。”

“以师父如今的情况,由别人陪他,你是不是放心不下?”

“是”

这两个问题,他问得很快,她也答得很快。转眼到了第三个问题,贺承却觉得话好似卡在喉咙里,迟迟不忍心说出口来。

“师兄?”

陆晓怜疑惑地看着贺承,贺承将心一横,硬着心肠问出口:“最后一个问题,让我死在你身边,或者你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你选哪个?”

第90章 第九十章围困来者是客。

青山城上一次这样热闹,是在前年陆岳修广发英雄帖,为陆晓怜比武招亲那些时日。

当时的青山城被尊为四大门派之首,掌门陆岳修凭着绝学断云掌独步江湖,他的同门师弟庄荣,号称“武痴”,虽然深居简出,但听说内外功夫远在陆掌门之上。不仅如此,青山城的小辈也是英雄辈出,其中翘楚陆兴剑、贺承等人更是小小年纪便名震四方。

那时,江湖人决断诸事,谁不看几分青山城的眼色?

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自山峰跌落谷底,当真只在一夕之间。

无涯洞一事之后,陆岳修下落不明,庄荣痴心武学,不理俗务,青山城群龙无首,呈式微之势。江湖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诸事渐渐转到凤鸣山掌门叶广面前去商议,青山城的门庭就此冷落了下来。

经年难遇的这一场宾客盈门,说起来,还是凤鸣山招来的。

陆岳修长袖善舞,往日里这样的场面都是他来应对,庄荣醉心各种武功典籍,不常见这种场面,也不乐见这种场面,除了第一日勉为其难亲自出山门将众人迎了进来,嘱咐厨房好酒好菜地款待,便闭门不出,再不露脸。

凤鸣山掌门叶广领着这帮人浩浩荡荡地来,毕竟不是来吃喝玩乐的。即便好酒好菜地款待着,没过几日,便有人不乐意耗在这里,嚷嚷着要青山城做得了主的人出来议事。

可此刻的青山城哪里有做得了主的人?

陆岳修下落不明,庄荣避而不见,陆兴剑殒命,贺承和陆晓怜远在枕风楼,连钟晓也不在青山城,城里的弟子大多年纪小资历浅,能撑得起场面的人实在没几个。

叶广撺掇着人闹着要见庄荣,庄荣是痴不是傻,多少看出来者不善,索性躲在后院称病不出。守着通往后院山道的小弟子有骨气,称这是外客不便去的地方,横剑当胸,语气铿锵,说不让便不让。

双方僵持不下,是葛文葛武解的围。

葛家兄弟原是琴剑山庄弟子,与惨死无涯洞外的江非沉是师兄弟。琴剑山庄出事后,他们兄弟二人被贺承与陆晓怜所救,走投无路,听了陆晓怜的话,来到青山城生活。

今日来青山城的人,有不少亲历过去年琴剑山庄的变故,其中不乏还认得葛家兄弟的。葛文葛武不是什么响当当的人物,离开琴剑山庄后去往何处无人在意,此时见到他们,众人也只当他们是混在人群里,一道来凑热闹的。

可这热闹,他们却凑得很用心。

葛文葛武拦着气势汹汹的诸人,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来者是客,这是青山城的内院,主人家不让我们进,硬闯进去,便是我们的不是,何况守门的只有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真要动了手,无论输赢,都是不好看的。”

青山城内外心知肚明,今日的事是叶广挑起的,可他却不在人群里头。人群最前面打头的两位想是把葛文的话听了进去,却又不想跟叶广没有交代,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口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便这样日复一日耗下去?”

“什么怎么办?我们又没拦着,不让你们走。”

通往后院的细长山道上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声。众人定睛看去,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瘦弱孩子。那孩子捏着根细长的野草,站在石阶上,噘着嘴瞪他们,气哼哼地接着说道:“你们又不是我们请来的,好酒好菜地招呼你们,不感激便罢了,我师父都病了,你们还要来吵吵闹闹地打扰他老人家休养,哪里有这样做客的道理?”

被一个孩童这样说,一帮人脸上都挂不住,嘴硬争辩:“我们也是关心庄前辈。如今青山城也没个主事的人,庄前辈病了,你等黄口小儿,能照顾得好吗?”

那小孩不甘示弱:“关心人哪

里是你们这个样子的?一来便吵吵嚷嚷,还要跟我师兄动手?“赶在对方胡说八道前,那孩子眼珠子一转,继续说:“真正想探病的人应该是像那两位哥哥一样,他们若要见我师父,我倒是可以领他们进去。”

小孩短短的手指一伸,指向葛文葛武两兄弟。

葛文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我和我大哥吗?”

小孩点头,惊讶道:“难道你们并不想见我师父?那就算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当即有人出声阻拦:“小兄弟便领着他们去吧。”他背过身来,朝葛文葛武使个眼色,压低声音道:“我们这么多人硬闯人家后院确实不妥,你们去看看庄荣是真病了,还是装病。”

葛文葛武点头,跟在那孩子身后,沿着山道往后院走去。

绕过一方石壁,确定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那孩子才转过身,蹦蹦跳跳跑过来,一手拉着葛文,一手拉着葛武,兴奋道:“武哥,文哥,我刚刚棒不棒?”

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殒命在无涯洞外的琴剑山庄弟子江非沉的弟弟江阿小。他与祖母从琴剑山庄接回兄长的尸身下葬后,再没有待在南州城的理由,由葛家兄弟送到青山城,拜入庄荣门下,成了庄荣的关门弟子。

葛武揉揉江阿小的脑袋,夸得精简利落:“很棒。”

葛文问他:“庄前辈一切都好吗?”

“师父只是装病,又不是真的病了,自然是一切都好。”话虽如此,江阿小还是皱着小小的眉头,少年老成地叹气,“就是不知道我那钟师兄、陆师姐什么时候能回来,那帮人在这里待着,我饭都吃不香。”

说话间,三人已走到庄荣居住的院落。

本该病得起不了身的庄荣正坐在屋子里翻新得的拳谱,听见门外的动静,抬头看去。他眼含精光,目光锐利如鹰隼,逼得打起遮风帘迈进屋子里的葛家兄弟顿了半步。

看清来人,庄荣的目光旋即温和下来,又变回那个游于尘外的平和老头。

庄荣招呼葛家兄弟坐下,江阿小去倒了茶水来,也乖乖巧巧地坐到他师父身边,仰着头听大人们说话。

外头那帮人,名为做客,其实把青山城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消息送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这些日子,庄荣不至于闭目塞聪,全有赖于江阿小和葛家兄弟。

江阿小之前吃不饱穿不暖,生得瘦弱,看着比实际年纪还小一些,却又比同龄的孩子要机灵得多。恰好他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孩无人设防,这几日青山城鱼龙混杂,不少消息都是他带出去,再请葛家兄弟想办法传递给钟晓的。

葛家兄弟与庄荣能面对面说上话,近几日以来,这是第一次。

葛文递出钟晓托他带进青山城来的信笺,正说起钟晓和金波已带着叶芷蔚从西江城赶来,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到青山城了,话音刚落,便听得院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只见之外守在山道上的那两名小徒弟中的一人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师父,师父,钟晓师兄回来,跟人在外面打起来了!”

“跟谁打起来?为了什么打起来的?”

“钟师兄要进后院来看您,他们拦着不让,钟师兄亮了凌云剑,他们又开始说贺师兄的不是,钟师兄气不过,就打起来了。”

庄荣顾不得拆信,霍然起身:“我徒儿回自己家,他们一帮外人,凭什么拦人?还在我们青山城地盘上,对我们青山城的人说三道四,凭什么!”

庄荣向来护短的,这帮人骂了贺承,打了钟晓,他哪里气得过?当即阴沉着脸,一甩衣袖,大步朝外走去。

沿着山道,绕过一块山石,果然便看见几个人将钟晓团团围住。许是因为身在青山城,又有前车之鉴,钟晓不敢让凌云剑出鞘。他手下留情,以剑鞘点到为止,围在他周边的人却不承他的情,一招一式都凌厉异常,不留丝毫情面。

庄荣可没有他的徒弟讲道理,几步上前去,抬手一挥,掌风倾泻而出,将挥剑攻至钟晓近身处的几人一掌震开,高声呵斥:“这是谁家不仁不义的东西?人家是收剑不出,不愿伤人,你们倒好,招招下狠手。”

听见庄荣的声音,钟晓手中一顿,再无心与人恋战,格开攻至近身的几人,几个起落立到庄荣身边,兴奋道:“师父,您没事吧?我听说您病了,又被人围困在城中,心里着急,就,就同他们动了手。”

“我骗人的,装病。”庄荣压低声音,嘿嘿一笑,“我就是不想见这些人。”

他的声音明明压得很低,可不远处叶广接的话,却凑巧得像是听见了他的话。叶广与孟岗是听见动静一同赶来,可叶广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钟晓身上,他看见庄荣露脸,面上一喜:“庄贤弟身体可大好了?”

庄荣凉凉瞟了他一眼:“若是青山城清静些,我大概能好得更快些。”

虽知这话是针对自己的,可叶广不以为忤,笑吟吟地问庄荣:“既然庄贤弟身体无恙,咱们就来谈谈正事吧。事情落定了,大家也好安心回去。”

庄荣耸肩,好笑地看着叶广:“正事?不如我们先聊聊,你究竟是答应了什么好处,才说动这么一帮人赖在我青山城不走的?”

叶广还是笑:“贤弟怕是有什么误会。实在是这一年来,江湖上风波频生,琴剑山庄、逐月阁先后出事,青山城如今也是群龙无首,我与孟兄才会出此下策……”

“青山城群龙有首无首与你们何干?你们操心自己家的事便罢了,不必插手我们青山城的事。”

庄荣冷声打断,一点情面也没给叶广留。可叶广没动怒,这话激怒的却是一直一言不发的孟岗。他膝下两子或死或伤都与青山城有关,听着庄荣这话,当即开口:“怎会与我们无关?青山城掌门下落不明,弟子无人管束,难道还要放任他们为所欲为,再造下几次逐月阁惨案吗?”

话里没提人名,可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钟晓顾不得长幼有序,当即反驳:“当初在西江城里,我师兄便说了,逐月阁的事与他无关,孟前辈怎么还咬着不放?”

孟岗冷哼:“姓贺的也不是第一次造下杀戮,畏罪而逃了。他的话,你要信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信的。”

话音落尽,众人身后传来几声轻笑。众人循声回头,只见贺承与陆晓怜携手而立。

犹如一滴冷水滚进油锅,霎时炸开层层叠叠的议论。

可身处风波中心,那滴冷水笑而不语,只平静从容地看着。待人群中的议论声稍止,贺承才开口,声量虽低,一字一句却说得极为清晰:“孟前辈,我的话,您不愿意信确是情理之中。可这个人的话,您会信不信?”

说罢,贺承微微侧身,将身后的人让到人前来。

那人一身素色衣裳,不施粉黛,不簪环佩,纤瘦至极,也憔悴至极,正是逐月阁出事后,音信全无的叶芷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