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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8699 字 1个月前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伤口枕风楼没有大夫。

当年司渊被沈南风挫骨扬灰随风散在息山上,沈懿行在人迹罕至的山坡底下偷偷为司渊立了个衣冠冢。司渊死后,年幼的沈懿行只是枕风楼里朝不保夕的小人物,不敢明着跟沈南风唱反调,精心找了个三面被树木遮掩的角落,将司渊的墓碑镶嵌于泥土中,因为藏得太过隐蔽,后来竟然连沈懿行自己也找不到。

偏偏就是这么巧,十几年后,小小的墓碑阴差阳错地被为贺承找药的陆晓怜翻出。

更巧的是,书上说,血息草受不得酷暑也受不得严寒,繁茂于夏末,霜降之后的第一场霜打下来,就会在一夕之间枯败委顿,而长在司渊墓碑上的这株血息草,仿佛是被司渊捧在怀里护住躲过风霜雨雪,就等着贺承的到来,就等着帮贺承撑到沈懿行赶来。

远处脚步声细碎,提着灯笼的人影影绰绰,贺承不敢轻易松下悬在心里的那口气。

他靠在陆晓怜肩头,强撑到看清提着灯笼近前来的人是沈懿行,才长长松了口气。从息山回到枕风楼小红楼的路途并不长,可贺承强撑着的那口气松下去,再攒不出一点精力,伏在沈懿行背上,很快失去了知觉。

崩裂的伤口需要重新处理,沈懿行将贺承背回房间,屠勇和贺启已经闻讯赶了过来。

贺启从沈懿行背上扶下苍白若死的兄长,含着眼泪咬着牙,将人半扶半抱地送到床上平躺下来,颤抖着手解开他腰腹间被血液浆得干硬的衣裳,只觉脊背发寒。

床榻上的人气色差到了极点。没人知道他这样悄无声息地流了多少血,也没人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血,经得住这样的消耗。

贺启跪坐在床边,摸着贺承伤口附近苍白沁凉的皮肤,急得双目通红,低声嘶吼:“大夫呢?求求快来个人,来看看他的伤!”

可是他忘了,枕风楼没有大夫。

无论什么人,入了枕风楼,便是交付出一条命,死伤不计,要什么大夫!纵观整个枕风楼,最像医馆的地方偏偏是堆叠着无数死人的刑堂,最像大夫的人偏偏是十大酷刑样样精通的刑堂堂主屠勇。

屠勇已经等在房间里了,他在不远处收拾着要为贺承处理伤口的器具,剔除腐肉的小刀、穿刺血肉的银针、缝合皮肉的丝线,每一样都要拿开水冲过拿烈酒泡过,经不得一点马虎。此刻连沈懿行都不敢催他,他自然顾不得贺启的坏脾气,只遥遥交代一句:“先把伤口的血污清理了,用酒把伤口洗干净。”

“好。”贺启将衣裳扯开些,看着贺承腰腹间深可见骨的伤,只觉得脚下发软,再不敢碰他分毫。

拖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护着陆晓怜滚落坡底,贺承腰上的伤早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之前缝合的丝线被挣断,伤口破损外翻,鲜血淋漓往外渗出,陆晓怜为他敷上的草药已经被鲜血洇得发乌。

有枕风楼弟子递上来一坛烈酒,可贺启下不了手:“烈酒触到伤口,得有多疼!”

“我来!”陆晓怜从沈懿行身后站出来,利落接过贺启手中的酒坛,看了贺启一眼,声音又沉又硬,稳若磐石,“我来,你帮我扶稳师兄。”

陆晓怜拿帕子沾了温水,小心地一点一点拭去伤口上的血污。

雪白的帕子渐渐被染得殷红,狰狞可怖的伤口也渐渐显露出来,陆晓怜心中一横,挥掌拍开酒坛的封泥,澄澈的酒水从坛口漾出,散开浓醇酒香。

此刻,没人有心思去想这是坛什么好酒,任凭酒气馥郁,人人只牵挂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陆晓怜重新取了一块柔软的帕子,覆住酒坛口,微微倾倒酒坛,酒水便将帕子浸透了,她握着沉甸甸的帕子坐在床沿,望着无力倚在贺启怀里的贺承,心中也是沉甸甸的。

“师兄,你忍一忍。”

贺承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并没有回应陆晓怜。

而陆晓怜也并没有在等什么回应,她那句忍一忍,像是对贺承说的,也像是对她自己说的。一句话说罢,她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将吸满烈酒的帕子覆到贺承伤口上,那坛酒烈得像刀子,酒液渗入翻卷的皮肉,失去意识的人无法自抑地挣扎起来,喉间爆出困兽般的低吼。

贺启的脸色几乎与病床上的兄长一样惨白,失声惊道:“哥!对不起!你再忍一忍!”

昏迷中的贺承听不到他的惊慌,可咫尺之外的陆晓怜却听得分明。她眉头微蹙,目光扫过贺启,只见他扶住贺承的手臂微微发着颤,几乎压不住贺承挣扎的身体。她神色一冷,语气异常严厉:“贺启,你把他扶稳了!”

听见这边的动静,沈懿行从屠勇身边抽身过来,二话不说,从贺启手中接过贺承,双手抵住贺承的肩膀,紧紧压住他挣扎的身子,抬头冲陆晓怜道:“陆姑娘,你继续,动作要快,小承还压着一身内伤,受不住。”

陆晓怜点头,往帕子上又浇了一轮烈酒,咬着唇再一次将帕子覆上伤口。

承犹如无可奈何的困兽,脖颈往后仰着,试图挣脱难耐的剧痛。可他太过虚弱,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无法从沈懿行和贺启的手中挣脱分毫。冷汗自额角涔涔滑落,他黑长的睫毛濡湿一片,剧烈颤抖着,却终究还是没有力气撑开薄薄的一层眼皮清醒过来。

“师兄,再忍一忍!”陆晓怜双目泛红,狠心将酒水浇了上去。

酒水冲开血污,露出伤口处泛白的皮肉,血色从皮肉之间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混着澄澈的酒水,蜿蜒过他劲瘦的腰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头,屠勇终于收拾完了器具过来。

刑堂的弟子捧着灯台,跟在他身旁,油灯多添了好几根灯芯,将床榻旁照得明亮。屠勇用手中的银质器具撑开贺承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伤口没长好,里头都发癀化脓了,得把里外的腐肉都剔除干净,重新缝合才行。”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刀刀,却是生生落在贺承身上。

贺启问:“有麻药吗?”

屠勇偷偷瞄了沈懿行一眼,点了下头,又接连摇了三下头:“有是有,可是他用不了。他的伤口得马上处理,外敷的麻药来不及起效,倒是能灌一碗药让他彻底昏睡过去,可他身子太弱,怕是这一昏,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陆晓怜手中捏着那方沾满血污的帕子,心头一颤:“那便只能生生受着?”

屠勇没有应声,下意识看下沈懿行。

沈懿行微微颔首:“动手吧,凤尾续魂针他都挺过来了,我相信他撑得住。”

陆晓怜怔怔抬头:“他受凤尾续魂针时,更疼吗?”

“银针刺穿经脉,自然比今日更疼。”沈懿行垂眼看奄奄一息的贺承,“他那时也是命悬一线,险些救不回来,后来不是也活蹦乱跳的吗?这回必定也是一样的。”

“他那时伤得很重?”

“断云掌之下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侥幸,他怎么可能伤得不重?”沈懿行冷哼一声,这些与青山城、与陆岳修有关的往事,他不愿多说,只瞥了一旁惴惴不安的屠勇一眼,“动手吧,老规矩,他若有什么万一,你也不必活。”

屠勇落刀极轻极快,薄薄的一片落叶似的小刀快得几乎能看见残影,寒光没入翻卷的皮肉,轻轻巧巧地剔出坏死的腐肉。

刀尖剜下腐肉的瞬间,贺承的身体因为疼痛骤然紧绷,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他痉挛的手指握住沈懿行的一角衣袖,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沈懿行的衣袖扯出裂帛之声。

他浑身都是冷汗,汗水浸透了衣衫,沈懿行握着他的肩膀,触手都是骇人的冰凉。他上衣的系带被全部解开了,衣襟敞开着,露出他苍白清瘦的胸膛。他那样白,那样冷,像浸在寒潭里的玉,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随每次剜肉的剧痛在皮下疯狂跳动。

“楼主,按紧了!”屠勇皱眉。

沈懿行不语,只更用力地压住贺承震颤的肩头。

屠勇深吸一口气,突然翻转刀刃,利落地削下一片连着筋络的腐肉。他一口气尚未松下去,却见贺承痉挛般剧烈抽搐了一下,胸口微弱震颤着,口中断断续续呛出血水,黑长濡湿的睫毛在剧痛中颤动如垂死的蝶。

“怎么回事?怎么会呕血?”几乎是同时,陆晓怜、沈懿行追问屠勇。

可屠勇没有回应他们。

他脸色煞白地看着贺承的伤口,声音颤抖:“怎么会这样?伤口刚刚不是不出血了吗?怎么会突然流这么多血?怎么会止不住?快,快先给他止血!”

顺着屠勇的目光,所有人看向贺承腰腹间的那个血窟窿。

刚刚丝丝缕缕渗着血水的伤口忽然如决堤的山洪,鲜血汩汩涌出来,顷刻间将床上的被褥染成刺眼的红。而贺承犹如一只等死的困兽,滚烫的血色从他身体里淌出,他静默无声地躺在那一丛血色中,皮肤苍白如雪,清俊的脸上浮起一层不祥的灰白。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血息草是司渊又救了他一……

灯火映着一屋子人的惶惶。

贺启自幼颠沛流离,却一路有贺承护着,其实未经风雨,此时六神无主,只蹲在床边拉着贺承的手,失神地喊着“哥哥”。

沈懿行沉默不语,跟在屠勇半步之外,目光如炬逼视着他,要他想想办法。

陆晓怜抓过药箱里的棉布,堵住汩汩冒血的伤口。滚烫粘稠的鲜血浸透棉布,盈满她的掌心,透出指缝,一寸一寸攀上她白皙的手背,触目惊心。她眼中有泪,带着哭腔质问屠勇:“之前明明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止不住血?你到底怎么治伤的?”

屠勇偷偷瞟了一眼沈懿行,欲言又止。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得了沈懿行的令,屠勇深吸一口气,说下去:“恐怕是因为之前那颗药丸。刑堂的药,向来只救命,不治病。当时千钧一发,没人知道那颗药丸会带来什么隐患,如今贺公子毫无缘故地出血不止,我猜,便是那颗药丸所致。”

几日前一行人到达枕风楼时,陆晓怜为救贺承力竭昏迷,并不知道服药的细节。闻言,又急又气,双目猩红,死死盯着沈懿行:“什么药丸?你给师兄吃了什么药丸?枕风楼不是很厉害吗?你为什么还不去找南门前辈?为什么要把师兄的性命交到这个刽子手手里?”

她气急了,像一只发狂的野兽,身上那股霸道的内力又隐隐浮动。情绪激荡下,那股无名的力量几乎再次失控,将要破体而出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犹如冰雪覆盖住跳跃的火焰,霎时天地俱寂。

陆晓怜低头去看,只见那只手消瘦而修长,指尖沾着血污,却遮掩不住玉石般的白和透。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手腕、手臂,一寸寸前移,终于在狼藉血迹里,看到一抹微弱如秋日萤火的微光。

她的眼泪簌簌滚落:“师兄——”

“不要急……慢慢引气归经……”贺承扣着她的手腕,眸光细碎,像许多年前轻声细语地哄着她练功一样,“把,把内息沉回丹田……”

陆晓怜依言调息,如岩浆般沸腾躁动的内息渐渐平复如常,贺承深深望着她,一口气舒下去,猝然偏过头去,接连呛出血沫,气色更灰败了几分。他有未尽的话,反将陆晓怜的手攥得更紧,费力道:“谁也别怪,我,我在母亲腹中就该死了……多活二十多年,还遇见你,已经,是赚到了……”

沈懿行脸色微变:“你都知道了?”

“是……”贺承抬眼,将涣散的目光聚到沈懿行身上,“沈大哥,别怪自己。你三番两次救我,便是,便是欠了我父亲天大的恩情,也,该还清了……”

沈懿行含泪摇头:“不是的,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我是真的想交你这个朋友。”

“那更好……遇见了喜欢的姑娘,也有,舍命相交的朋友,我这辈子,终究不枉……”贺承低笑出声,染血的唇妖冶异常,唇角扬起,又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陆晓怜摇头:“什么这辈子!我们这辈子都还有很长呢!”

贺承但笑不语,朝一旁默不作声许久的贺启伸出手:“小启,来……”

“哥!”贺启哽咽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带翻了一旁盛放沾满血污的手帕棉布的铜盆,惹出震天的动静。他什么也顾不得,跪到贺承床边,握着贺承的手,涕泗交颐。

“小启……”贺承只余气声,“日后,哥哥再不能护着你了……幸好,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好好的……”

最后的一点力气,贺承伸手想再揉揉弟弟的头发,可终究不能如愿,他的指尖尚未触及贺启,四肢百骸骤然炸开一阵剧痛,他的身子痉挛般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一甜,喷出一大口血,血色落满贺启的衣襟。

“哥!”贺启声音撕心裂肺,“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哥,你别丢下我!”

贺承眉头轻蹙,眼中有薄薄的一层疑惑,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脏腑里的血顷刻间又涌了上来,将他费尽力气要颤抖吐出的话又卷了回去。

于是,他再没有力气,口唇微张,由着鲜血汩汩喷涌而出。

屠勇上前摸了摸贺承腕上寸关,摇头:“气血溃败,内外伤、新旧伤,同时出血不止,他撑不了多久了。你们——”话说一半,他忽然顿住,看着地上被贺启打翻的铜盆,眼睛越瞪越大,惊诧道:“血息

草!霜降过后怎么还会有新鲜的血息草!”

没人知道他为何提高了声量,屠勇继续说下去:“血息草止血有奇效,若能再多找几株新鲜的血息草出来,贺公子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于昏天黑地中觅得一线微光,陆晓怜拼尽力气也要握住:“我知道哪里有!我去取!”

贺承胸口微弱地起伏着,随着轻微的震颤,不时呛出星点血沫。他还吊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上下滚动,眸光幽微,却不依不饶地亮着,定定望向陆晓怜,恋恋难舍。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看到?能不能感觉到?

所以她先捏了捏他清瘦的腕骨,而后附身吻住他眸光细碎的眼,最后伏在他耳边交代:“师兄,我很快把药带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陆晓怜踏碎霜雪与晚风,来去飞快。从小红楼到息山山坡底下,统共只花费了不足一刻钟的功夫,许是风太疾,许是雪太盛,她归来时发鬓歪斜,衣袂凌乱,仿佛刚刚与什么人酣战一场。

屠勇急急忙忙迎上前,接过陆晓怜手中那一捧枯瘦的血息草,欣喜得指尖发颤:“这么多新鲜的血息草,一定能起效!”

而后便是着急忙慌地为贺承治伤。

好在屋子里人多,即便屋子里的人手不足够,外面也有整座枕风楼来做后盾。血息草的叶片被一叶一叶小心撕下来放进药臼,细细捣碎研磨,挤出小半碗墨绿色的草汁。

屠勇另外拿了只小碗,将那半碗草汁舀出一半来,递给陆晓怜:“他有旧伤,才致脏腑内出血不止,你将这碗药汁喂他喝下去。新鲜血息草药性烈,恐怕要受点罪,为了救命,得忍一忍。”

陆晓怜看向奄奄一息的贺承,心又被一只手狠狠拽了一下,疼得厉害。

旁人总将这些话说得轻巧简单,可她的师兄已经受过那么多罪了,怎么还要再受点罪?他做错了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病折磨?

她轻轻扶起贺承,只觉得他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仰靠在她肩头,呼吸吞吐都细弱得令人胆寒。贺启托着药碗坐到床沿,陆晓怜扶稳了贺承,舀了一勺墨绿色的药汁,递到他唇边:“师兄,这是血息草的药汁,你一定要全部咽下去,好不好?”

贺承惨白的唇颤了颤,含住汤匙,将腥苦的药汁一点一点卷入口中。

“真棒!”陆晓怜又舀了一勺,“再喝一勺,我之后给师兄买糖吃,好不好?”

这是以前贺承哄陆晓怜吃药的伎俩,风水轮流转,如今竟轮到陆晓怜来哄他。

贺承无奈地笑,又依言咽下一勺药汁。

可舀起第三勺药汁,还来不及递到贺承唇边,陆晓怜便觉得他气息有异。她低头看去,只见他额头不止何时挂满了冷汗,倚在她怀中的身子颤抖辗转着,像是要极力挣脱什么,却又无从挣脱。

“师兄?”陆晓怜不敢再喂药,扭头冲屠勇高声喊,“屠堂主,你快来!”

屠勇手中还捧着另一只装着药的碗泡制着简易的外用膏药,他循声过来,掀开贺承腰腹间的布料看了一眼,欣喜溢于言表:“有效的!有效的!你看,伤口的出血缓了,也不呕血了。快继续喂他吃药,这些药汁要都喝下去才行。”

“可师兄看起来难受得厉害。”

屠勇无奈:“血息草药效好起效快,但药性烈,只能熬。”

“可是——”

陆晓怜话未说完,贺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她低头看他,只见贺承嘴唇微动,气若游丝地坚持:“我……受得住……”

将剩下的药汁尽数喝下,贺承冷汗淋漓,倚在陆晓怜肩头气息散乱,淡青色血管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若隐若现,随着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抽搐。

陆晓怜将碗和勺子丢给贺启,换了他手中用温水沾湿的帕子,轻轻拭去贺承脸上的血污,有些不忍心:“师兄,你歇一会,屠堂主一会给你包扎伤口,也是要用到血息草的药汁。”

贺承不语,只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微微点头。

虽有服药的前车之鉴,可屠勇为贺承敷药时,他依旧疼痛难耐。沾满药汁的纱布贴上腰腹间那道狰狞的伤口,贺承猛地绷直了身子,一声细弱的哀鸣从喉咙里颤巍巍地溢出来。

屠勇拿绷带缠紧伤口,血息草的汁液更深渗入贺承血肉之中。

贺承虚弱的身体终于再经受不住一波又一波的剧痛,紧绷的身子蓦然松弛,在陆晓怜怀中疼得昏死了过去。

陆晓怜心有余悸,伸手去探贺承的鼻息。那一缕细弱冰凉的呼吸喷在她指尖,轻飘飘的,连一缕头发丝都吹不动,却将陆晓怜的眼泪吹了下来。她搂紧怀中虚弱无力沉沉昏睡的人,喜极而泣:“师兄,幸好你没事!”

“陆姑娘——”屠勇收拾完器具,站在屋里欲言又止。

陆姑娘沉浸在她师兄死里逃生的喜悦中,顾不得回应屠勇,是他家沈楼主替陆姑娘回的话,颇有些过河拆桥的不耐烦:“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屠勇缩缩脖子:“我是想提醒陆姑娘,贺公子并不是自此便没事了。他气血溃败已极,出了血极难止住,这回恰好能找到新鲜的血息草,下一回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了。”

沈懿行道:“我倾枕风楼之力护他,决计不让他再受一点伤。”

屠勇怯怯看了沈懿行一眼:“可他本有旧伤,内伤深重,脏腑早有损伤,何况,他体内埋的凤尾续魂针,每一枚都是横穿经脉的,稍有不慎,无需旁人动手伤他,凤尾续魂针移位,便会要了他的命。”

闻言,在场的人脸色瞬时沉了下去。

陆晓怜抬头看向沈懿行,将之前的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南门前辈和潘前辈究竟在哪里?已经过了这么多日,还是找不到他们吗?”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喂蛊这就是桑秀用来杀他……

这一轮伤伐太重,贺承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才彻底醒转过来。

他醒过来的那日,正巧遇上金波小心翼翼地来找陆晓怜讨想要一两滴贺承的血喂那只他们在七步岭上捡来的蛊虫。

陆晓怜几日前刚刚得知贺承的身世,再次见到瓷罐里那只张牙舞爪的红色蛊虫,不知该爱该恨,它本是贺承的生母桑秀用来杀死贺承的工具,被司渊丢在百花谷外形成困住南门迁与潘妩的屏障,却又因此弄巧成拙在七步岭山救了硬闯百花谷的他们。

都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虽然那日贺承性命垂危之际,金波与钟晓不在场,但息山山坡下的树丛里藏着司渊衣冠冢的事已经传开,陆晓怜无意欺瞒,贺承的身世在他们几人之间已不是秘密。

金波生性单纯,却绝不呆傻。见陆晓怜盯着蛊虫久久没有说话,金波神色间越发显得畏怯:“晓怜姐姐,它毕竟在七步岭上救过我们。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素来嫌恶蛊术,对这些相貌怪异的虫子也是不喜的,可于我而言,它们是陪我长大的玩伴,跟钟晓于你而言一样。”

“你的玩伴?”

金波点头:“儿时被师父选中后,我们就便养在圣女堂之中,除了照顾我们的嬢嬢,只能见到师父一人,吃穿是不缺的,也受人敬重,可就是无聊得很。特别是到了后来,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便只能跟我的蛊虫说话玩耍。”

这是陆晓怜想象不到的童年。

她的十二岁,是青山城上空呼啸而过的风,自由无拘,

而金波的十二岁,却好像是蜷缩在南疆圣女堂深院角的一抹青苔,潮湿幽暗。

陆晓怜问:“那你是到了几岁,才能自由出入圣女堂的?”

“嗯?”金波缩缩脖子,“在南疆,圣女与南疆王同样尊贵,只有南疆王有资格与圣女繁育子嗣。所以,只有与南疆王成亲,圣女才能离开圣女堂,否则,将永远困在深院中,终身孤寂。”

“那你——”

“我是逃出来的。”陆晓怜问得迟疑,金波却承认得大方,“几乎所有圣女都会为了离开圣女堂,甘愿与南疆王成亲,听说南三十八代圣女,只有我师父不愿意!”

金波的师父,便是贺承的母亲,桑秀。

陆晓怜眉心一蹙,却没有打断,由着金波继续说下去:“小时候,趁着嬢嬢们不在,师父偷偷同我说了好多在别处听不到的话。她说,此生很短,想做什么便要去做,只困在这个庭院里,便是白白到世上活一遭。她还说,她来过中原,这里很好也很坏,可是她还是愿意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我十六岁起,便和师父偷偷密谋着要逃出深院,到中原看看,即便最终会和师父一样,被南疆王抓回去,我也想看一看这个师父心心念念记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犹如一颗石子裹挟着一道光投进无波的深井里,金波的眼中跳跃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盎然的光彩:“我师父说得没错,中原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遇见了你,遇见了贺大哥。”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还遇见了钟晓。”

“所以……我们遇见你时,那帮,南疆人,就是来捉你的?”有个声音在金波的话结束后,适时地插了进来。

这声音低微,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陆晓怜与金波一同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床榻上的贺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师兄!”陆晓怜欣喜万状,哪里顾得上什么蛊虫什么南疆,立时将金波抛在脑后,快步朝贺承走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下巴抵在床沿,正好能与平躺的贺承对视,“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还是哪里觉得难受?要不要喝点水?还是想吃点粥?”

贺承失笑:“金波看着呢,你也不怕她笑话。”

“这有什么?你是没见过她跟钟晓腻腻歪歪的模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依着贺承的要求,小心扶他坐起,往他身后塞了个软枕,不放心地叮嘱,“别逞强,累了同我说。”

贺承挽着血色惨淡的唇,微微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金波。

金波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罐,就站在几步之外,咬着嘴唇看贺承。

还在南疆时,金波便听过关于师父桑秀的种种传闻,说她逃出深院远赴中原,曾在中原诞下一子,早非圣女圣洁之身,应处以极刑。可没人胆敢查验圣女的身体,也没人见过圣女的孩子,没有任何凭据,传言便一直只是传言。为了防止有人冒犯圣女,南疆王力排众议,派出武士将桑秀护在圣女堂中,一护便是二十余年。

一开始得知贺承便是传闻中师父诞在中原的孩子,金波只觉得稀奇,后来她越看贺承,越觉得他与师父相像,即便此刻的他苍白孱弱到了极点,可眉眼间的骨相还是隐约可见桑秀的模样。

某一刻,她恍然明白过来,当初见到贺承,虽然隔着一张胶皮面具,可还是能依稀分辨骨相,许是因此,那时她才会觉得这人熟悉可亲,决心要与他们同行。

金波兀自发着呆,被贺承的声音打断:“不是要取血喂蛊吗?”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朝她伸出了手。他气血衰竭,指尖都泛着惨淡的灰白色,金波看着都觉得心疼,怪不得陆晓怜与她兜兜转转聊了半天,怎么也不舍得下手取血。

人同此心,事情要是发生在钟晓身上,她也是连让他破半块油皮都舍不得!

金波偷偷瞟了陆晓怜一眼,语气越发小心:“贺大哥,我只要一滴,一滴血就够了。”

贺承倒是不吝啬,接连往金波的瓷罐里挤了三滴血。

金波没能立刻把蛊虫带走,贺承扶着瓷罐的边沿,低头看着雪白的瓷罐里,那只红火的蛊虫欢天喜地地挥舞着大钳子抱着血珠吸食。沉默半晌,他轻轻笑出声:“这就是她养的蛊虫。”

这不仅是他的亲生母亲桑秀养的蛊虫,更是多年之前,桑秀用来杀死他的工具!

虽然阴差阳错地,它救了他,可多年前的杀意,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陆晓怜朝金波使个眼色,金波会意,赶紧将瓷罐盖上盖子收入怀中。陆晓怜适时上前,坐在床沿,捏住贺承指尖上的伤口,试图用一叠问句打断他的思绪,可贺承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只对金波道:“晓怜之前对我说,别人做的事,不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责怪自己。她虽是你的师父,可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如何,你还是我们的朋友。”

这话将金波心里一连压了几日的大石头掀翻,她用力点头,又做回之前那个欢喜热闹得像小太阳似的姑娘。她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陆晓怜,又看看贺承,嘿嘿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啦!”

金波匆匆离去,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子只剩贺承与陆晓怜两个人。

陆晓怜可怜兮兮地问:“师兄,现在我可以抱抱你了吗?”

贺承但笑不语,只是朝她张开手臂。

他仅着白色中衣,像一只白鸟张开翅膀,而回应他的,是一只雀儿。

那只小雀儿就这样兴冲冲地落进他怀里。她是欣喜的,却欣喜得小心翼翼,不敢增加上去丁点儿力气,轻轻环过他的肩膀回抱住他,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触着他嶙峋的肩胛骨,忍不住抵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吸鼻子。

“怎么还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贺承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

她往他肩窝里缩了缩,偏过头时鼻尖蹭到他颈侧跳动的脉搏,他身上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萦绕期间。她闷声说:“都怪我那日一意孤行,非在雪天练功,才会害你伤上加伤,险些丢了性命。”

“原本撕裂伤口,也不至于那么凶险的。”贺承幽幽叹气,“沈大哥应该跟你说了吧?刚到枕风楼时,我是服了刑堂的药才得以吊住性命的,可那颗药的后患无人知晓,我们这次遇到的出血不止,也不过是其一,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无人知道。”

陆晓怜身体一僵,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猛冲上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前几日那样的事,以后可能还会发生,而且我可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贺承侧过头,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耳坠,轻轻摸索着她颈侧的皮肤,“晓怜,你答应我,若真到了那日,你一定替我照顾好你自己。”

“师兄,你别胡说,沈楼主答应我,会加派人手去找南门前辈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贺承闷声咳嗽,声音暗哑:“傻丫头,你还不明白吗?南门前辈不会来了。”

陆晓怜讷讷地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贺承垂眸看她,眼中是比夜色浓稠的哀戚。

“当日逐月阁与凤鸣山在西江城闹出那么大动静,二位前辈不可能听不到风声,知我被枕风楼救走,无需沈大哥派人去请,他们也会马不停蹄地往枕风楼赶的。”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咳嗽声越发剧烈,“而且这回到枕风楼来,从头到尾,沈大哥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一句,你猜这是为什么?”

陆晓怜声音发颤:“为什么?”

贺承眸色如墨:“因为他们出事了。”

“什么事?”

陆晓怜边问边倒了杯温水过来,贺承接过水杯,只说:“帮我找沈大哥过来。”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下落他们还活着吗?……

旁人要找枕风楼楼主不容易,可贺承要找沈懿行却只是一句话的事。

得知贺承醒了,沈楼主脚下生风来得很快,到的时候贺承手中那杯水还是热的。他边往屋里走,边问:“什么时候醒的?找屠勇来

看过没有?屠勇怎么说?”

陆晓怜摇头:“师兄不让去找屠堂主。”

沈懿行挑眉:“怎么?看不起屠勇?”

死里逃生本是可喜的事情,可贺承气色太差,穿着白色中衣倚在床头,孱弱得像一缕不稳的游魂。他太过安静,令风风火火赶来的沈懿行不由放轻了脚步放低了音量,收敛起飞扬的眉眼,微微蹙眉,看看陆晓怜,又看看贺承:“这是怎么了?”

陆晓怜欲言又止。

贺承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沈大哥,南门前辈与潘前辈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懿行知道贺承一定会问南门迁与潘妩,只是没料到贺承会在这个时候问,又或者说,是他没有想好,如何与此刻元气大伤的贺承说起南门迁与潘妩。

他顿了片刻,拍拍贺承的肩膀:“你才刚醒,我过几日再与你详说此事。”

算起来他们一行人到达枕风楼已经好几日了,此时聊起与过几日再说,事情本身恐怕不会有任何差别。贺承不愿意再等“过几日”,他倚在床头,目不交睫地望着沈懿行,声音分明极轻,可问出的话却是一记响雷,炸得沈懿行头脑发懵。

贺承问他:“他们还活着吗?”

八面玲珑的沈楼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想骗贺承,可他刚刚在鬼门关外走一圈,哪里经受得住真相?

贺承紧紧注视着沈懿行,不肯遗漏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沈懿行没有言语,可他的沉默他的犹豫也是另一种回答。贺承胸口的起伏越发剧烈,蜷起手掌抵在唇边闷声咳嗽,声音低沉暗哑:“我猜对了,是不是?他们出事了,他们已经死了,是不是?”

这话锐利而直接,像一柄迎面劈来的刀,沈懿行不忍应声,却不得不默然点头。

贺承不依不饶,又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沈懿行微弱挣扎:“你刚醒,需要休息,过几日,等你好一点,我们再细说。”

“我要知道!”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可证实了南门迁夫妇已不在人世,贺承还是压不下心中起伏。他双目微微赤红,低吼出声:“是我逼着他们出百花谷的,如果他们没有出谷,怎么会遭此横祸?他们是被我害死的,我怎么能等?”

“不怪你,二位前辈是为人所害的!”

贺承猝然愣住。

为人所害?南门迁与潘妩医者仁心,当年想杀他们的沈南风早已化为一堆白骨,还有谁会害他们?

沈懿行道:“他们西江城外二十余里外的山坡上被发现,身上的财物都还在,并非是谋财。”他看了眼脸色煞白的贺承,又补一句:“害人者刀法很准,一刀毙命,他们大概没受什么苦。你放心,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为二位前辈报仇!”

“为什么是西江城外?你不是说他们要去阳城吗?”贺承目光渐渐沉下去,惨白的唇颤得厉害,“他们是去西江城找我的?”

心知瞒不过去,沈懿行深吸一口气,硬着心肠说下去:“是,那日你刚刚受过凤尾续魂针,便出发去了西江城,南门前辈担心你重伤未愈,禁不得长途跋涉,你前脚刚走,他与潘前辈便驾了马车去追赶你。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他们独自上路!”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贺承脸色煞白,目光发直,“他们出百花谷是因为我,他们离开枕风楼也是因为我……”

“师兄——”觉察到贺承不对劲,陆晓怜伸手去扶,安慰他的话还未出口,便见他身子猛然前倾,“哇”地喷出一口发乌的血来。

沈懿行让人来找屠勇时,屠勇正在给钟晓看眼睛。

在贺承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钟晓的眼伤已经有了起色。揭下覆在眉眼之间的纱布换药时,他已经可以看见模糊不清的人影。屠勇说,最多再要半个月,钟晓的眼睛便能与之前无异。

恰恰这一日,屠勇刚刚揭下钟晓眼睛上的纱布,还来不及为他敷上药,缠上纱布,就被急如战鼓的敲门声打断:“屠堂主,贺公子清醒后吐血不止,楼主喊你快过去!”

屠勇想起那一日贺承血流不止的凶险,手下一抖,将纱布塞进钟晓手里:“你别动,我让人找刑堂的兄弟来给你换药,你师兄那边,我先过去看看。”他心里着急,甚至等不及听钟晓答应,便起身匆匆走了。

得知贺承又生变故,钟晓哪里坐得住?

他盲了有些时日,早做好了当个瞎子的打算,如今隐约可见光亮与人影,于他而言已是极大助力。他摸索到桌边的一枝金波为他备下的细竹竿,以竹竿探路,跟在屠勇身后出了房门。

这是他眼盲之后第一次自己出门。

可平日里金波教得好,每次带他出来,都将几步之外有台阶,几丈之内是平底同他说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此刻她虽然不在,他走得很慢,却能走得很稳。

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贺承房门外,却差点出事。

钟晓眼前一片混沌的白光中,忽然有一道黑灰色的身影由远而近地奔来。他虽觉得来人熟悉,却看不清那是谁,也分不清他离自己是远是近,更不知该往何处闪避。

呆愣的片刻之间,那人影已经莽撞地奔至他身前,擦着他的肩膀,冲进房中。

“钟少侠当心!”

钟晓被撞得脚步踉跄,幸而屠勇交代来为他换药的人见他房中没人,一路找过来,适时地扶了他一把。

“没事吧?”扶住钟晓的人担忧地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哪里被撞伤了吗?”

钟晓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微眯着眼睛盯着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那道人影,半晌没有回应。

“钟少侠?”

钟晓回过神来:“没事,刚刚那是……”

那道人影闯入室内,便与其他人影混到了一起。钟晓边说话,边眯着眼费力分辨屋里混杂的几道人影,话语未落,听见贺启像是刚刚得知消息赶来,惊慌失措地在问:“不是说我哥已经没事了吗?怎么又会呕血?”

“是小贺公子,他也是太担心大哥。”扶着钟晓那人的回答证实了钟晓心中猜测,他继续劝钟晓,“这里有堂主在,不会有事的,我扶你回房间换药吧。”

钟晓摇头:“都到门口了,我总得看看师兄。”

说是要看看贺承,其实以钟晓此时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

屋子里的光线要暗些,贺承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脸色唇色也是一例雪白,落在钟晓眼中,几乎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眼中的那片混沌里。

反倒是贺承在兵荒马乱中发现了钟晓,招呼贺启去扶他走近些。

屠勇已经快为贺承诊过脉,确定他情急之下呕出的那口血是积在脏腑间的淤血,呕出来反倒要通畅舒爽些,安慰完忧心忡忡的陆晓怜和沈懿行,刚刚松口气,扭头却看见靠一根竹竿自力更生摸过来的钟晓,只觉两眼一黑。

他快步走到钟晓身边,弯腰看了眼他未缠绷带裸露在外的眼睛,忍不住“嘶”了一声:“你的眼睛虽然可以感知光线,看见模糊人影,可距离痊愈还有些时日的,不能再这样乱跑,当心北风把眼睛吹伤了。”

贺启正在一旁扶着钟晓,插进话来:“我师兄的眼睛当真能恢复如前?”

屠勇得意地一扬眉毛,又想起沈懿行在场,随即收敛神色,一本正经:“能不能如前,我不敢保证,可至少能恢复之前的七八成视力,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贺启又问:“当真能好吗?还要多长时间能好?”

“少则十日,多则一月。”

“那我师兄恢复得好不好?以他如今的情况,还要多久能看到?”

屠勇不知道贺启在急什么,可贺家兄弟是枕风楼的座上宾,他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钟少侠底子好,又有金波姑娘悉心照顾,我看十日之内便能大好了。”

贺启虽与钟晓一同拜在庄荣门下,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原本并不算亲厚,大概是此番共同经历了生死滋长

出肝胆相照的情义来,得知钟晓的眼睛能好,贺启显得很欢喜,拉着钟晓的手,道:“太好了,师兄你很快便能看到了。”

钟晓一贯呆板,贺启突如其来的热情令他措手不及。他脸上温温和和笑着,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贺启手里抽出来,将话题转到贺承那里去:“我这只是小伤,看不见就算了,倒是师兄要好好休养。”

“别胡说,什么叫看不见就算了!”贺承不赞同,继续支使贺启:“小启,你快送他回去,请屠堂主赶紧为他敷药,别耽误了。”

贺启一贯对他大哥言听计从,不由分说,扶起钟晓便往外走。

屠勇要为钟晓敷药,得了沈懿行眼神应允,便跟在贺启后期也出了门。沈懿行不放心,在房中多留了片刻,被贺承又追着问了几句与南门迁、潘妩相关的事,怕引得贺承心中郁郁,沈懿行不愿意与他多谈此事,推说还有枕风楼事务要处理,半途溜走。

贺启去而复返时,房里只剩陆晓怜安安静静地守着贺承。

他探头探脑地进来,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有些犹豫:“哥,我有话跟你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告别很可能这便是他们兄……

有话在嘴边吞吞吐吐不肯说得痛快,便是有所顾忌。

此时房间里除了贺承、贺启,便只有陆晓怜,贺启的迟疑针对着谁,不言而喻。不想让贺承为难,陆晓怜推说趁着贺启来了,她正好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便起身出去。

一直目送着陆晓怜掩门出去,贺承才将目光落回贺启身上:“你以前和晓怜打打闹闹的那些事,都是年纪小不懂事,早该翻盘不提了才对,今日又是有什么话,非得把晓怜支开才能说?”

说来古怪,陆晓怜与贺启在贺承面前都乖巧柔顺,温良无害,可两人一撞到一起,便像是清水滴进滚油里,非得闹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那时候他们三个人年纪都很小,在青山城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除了被师父盯着练功,没有别的烦恼,小孩子的争端,导火线都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小事情,比如谁先跑到山门口先尝到贺承带回来的枣泥糕,比如谁先听话把掏出来的鸟蛋安然送回树梢。

本来贺启就比陆晓怜大一点,早年在外流浪又野惯了,真要论起输赢,总是他要更胜一筹,所以贺承难免多偏袒陆晓怜一点,比如明知她会落后,留给她的那块枣泥糕总是要比贺启的稍稍大一点。

到头来,跑输的人不高兴,跑赢的人也不高兴,贺承又得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哄过去。

贺启吞吞吐吐:“我不是要支开她,我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虽然只相差几岁,可贺启几乎就是贺承一手带大的。此前纷扰太多,兄弟二人没有机会好好聊一聊,如今读着贺启眉眼间的纠结踟蹰,贺承眉头微蹙——

贺启自小依赖他,没什么事是不能同他说的。

除非,是做了什么不愿意让他知晓的错事。

想到这里,贺承心中蓦地一沉,忍不住掩着唇闷咳,哑着嗓子追问:“你做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目睹过贺承命悬一线,贺启心有余悸。听见贺承叠声闷咳,他几乎从床边的凳子上蹦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去把屠勇喊回来!”

贺承拉住贺启的衣袖:“别想溜,回来好好说话。”

“可是你——”

“去桌上倒杯水过来。”

贺启乖乖去桌上倒了杯热水过来。茶壶里的水是刚换的,正是滚烫,贺承气血溃败,手足冰凉,接了那杯热水也不急着喝,捧在手里暖着,用眼神示意贺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好:“我想起来了,那日从息山回来,昏沉之间,我隐约听到你哭着同我道歉,说你知道错了。你今日要找我坦白的,便是这事吗?”

贺启蓦然坐直,瞪大了眼睛:“你,你那日都听到了?”

贺承点头。

清醒之初的混沌退去,昏迷前的事犹如埋藏在沙土里的旧物,一点一点清晰,他想起那一日与陆晓怜在息山山坡底的风雪里相拥,他想起司渊墓前的那一丛枯黄细瘦却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的血息草,他也想起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呛咳出血,贺启撕心裂肺地认错。

随着记忆渐渐清晰,贺承心中的困惑却逐渐浓重。

与陆晓怜的惊惧心痛、沈懿行的哀恸不忍不同,那一日的贺启眼中有太多愧疚懊悔,就好像,自己重伤濒死与他关系匪浅一般。

可是,他不过就是个练功的时候会偷懒、看到陆晓怜被偏爱时会吃醋的小孩子,闯过最大的祸,大概就是十岁那年偷偷剪了陆晓怜的头发,哪里就能担得起害贺承重伤的罪名了?

怕弟弟心思重,落下心结,贺承急于问清楚:“你那日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贺启缩着肩膀垂着头,无意识地抠着手指。

多少年过去了,贺启心虚起来还是小时候那副做错了事怕被兄长责骂的模样。这副胆小怯懦、可怜兮兮的样子,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

贺承又好气又好笑,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是不是觉得,都是因为那时你同我说的那些话,我才会去息山找晓怜,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贺启猛地抬起头,眼瞳微颤,无声漫上迷茫水汽。

“即便你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之后一连几日见不到晓怜,我难道就不会问?”贺承失笑,“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愧疚难受这么久的?”

贺启抿紧了嘴唇,不吭声。

之前支使贺启去倒的那杯热水在贺承手掌中辗转,此时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贺承托着茶杯递到贺启面前:“即便我那日当真……总之,此事与你无关,更与晓怜无关,明白了吗?”

贺启接过水杯,闷头把整杯水灌了下去。

许是热汽氤氲,他的眉眼间莫名沾染了点点水汽,眼睫濡湿。

贺启依旧一声不吭,贺承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喜欢湘城,喜欢枕风楼,日后我不在了,你不想回青山城便罢了。可青山城待我兄弟二人有恩,我要你答应我,无论何时,青山城有难,你都不能袖手旁观。”

“哥!”贺启不服气,“分明是陆掌门执意比武招亲,还……”

“小启!”贺承严厉打断他,“这话日后不可再说。”

“你还是怕晓怜师姐难过,是不是?”贺启的眼睫濡湿更甚,他眼眶泛红,“既然怕她难过,那你就好好活着啊!”他将水杯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哥,我其实是来向你道别的。”

贺承眉心一跳:“道别?”

“我一定会找到能救你的人,你一定要等我!”

贺承撑着身子坐起些,微微前倾,细细祥瑞着贺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舍遗漏。

也许某一日贺启真的能找到医术远在南门迁、潘妩之上的能人,可他当真能等到那一日吗?

可贺承没有拦他。

就像他拦不住陆晓怜想要长成一棵与他比肩而立的树一样,他也拦不住贺启想要抽出新芽长出擎天冠盖,为他遮蔽风雨。

“生死有命,你尽力就好,不必强求。”他只笑着同他这样说。

贺启一步三回头,从贺承病榻前到房门口,短短一段路,他觉得自己是从许多年前湘城的饥寒交迫中开始走的,走了将近二十年,还是走不出去,还是割舍不下。

一步步走到门口,贺启的手掌抵住木门,顿了一顿,又折身回来。

他快步走回贺承床边,解下右手手腕上的一条红色丝线。

那条红色丝线已经旧得发灰,系着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平安扣。平安扣是薄薄的一片白玉,那块玉白中带青,成色不好,不油润也不通透,无甚可夸,却被贺启一直贴着手腕戴着,片刻不离身。

那是贺承六岁时,从山脚下开始,一路

磕着头,为他求来的。

“哥,这枚平安扣很灵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灾没病的。”贺启边说,边将平安扣系到贺承手腕上,“你系上了它,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仿佛是怕自己依旧不舍,贺启系完平安扣,转身便走,再没有回头。

房门开合,光影明暗间,再不见那个依赖自己许多年的孩子。

贺承摸着手腕上被贺启的眼泪湿透的丝线,指尖抵着那片薄薄的白玉,还能触到贺启的体温。那年贺启跟人抢食物,被打得奄奄一息险些没救回来,他绝望之下只能求诸神佛。湘城的凤凰山,从山脚到庙宇中的大殿,两千八百一十八级石阶,他一步一叩头地求过去,终于求来贺启的安然无恙。

这枚平安扣已经救过他们兄弟一回了。

轻轻薄薄的一枚平安扣,又能载得动多沉的祈愿?

贺承当然相信,大千世界,必定会有能赢过南门迁与潘妩的圣手,可沈南风和沈懿行两代枕风楼楼主都没有找到的人,凭贺启一人之力,又怎么可能轻易找得到?

虽然不愿意,可贺承还是不得不接受,很可能这便是他们兄弟二人此生的最后一面。

贺启走的时候,只同贺承道过别,再没同其他人提起。

一直到冬至那日,大伙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涮肉,沈懿行还在忍不住抱怨,开玩笑说贺启就是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从小只跟他大哥亲,自己以前风里雪里救了他那么多回,如今要走,也不知道跟他沈大哥说一声。

贺承最是护短,听不得沈懿行嘲讽,举着酒杯就要替贺启赔不是。

他才从鬼门关外折腾一圈,谁敢让他喝酒?酒杯一举,桌上当即伸出三只手来拦。

谁料,最快最准的那只手,竟不是陆晓怜,也不是沈懿行。

众人盯着精准捏住贺承手中酒盏的那只手,面面相觑。

红泥火炉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炸着火星,显得热闹欢喜。

陆晓怜先回过神来,欣喜地盯着钟晓光彩熠熠的眼睛:“你能看见了!”

桌上除钟晓自己,还坐了四个人,被四双眼睛齐刷刷盯着,钟晓有些尴尬。他松开贺承手里的酒杯,才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其实屠堂主为我摘下纱布时,便能看清一些东西,只是一尺以外的东西还是像隔了层雾,刚刚大概是听见师兄说他要喝酒,心里一急,那层雾就想被逼着散了,眼前倒清楚了起来。”

沈懿行冲贺承挑眉笑道:“了不得,你竟还有这种效用。”

“为了钟晓的眼睛,更该喝一杯庆贺了。”这回未等众人出声阻拦,贺承自觉将手里的酒杯放到陆晓怜面前,用指背蹭蹭陆晓怜的手背,笑嘻嘻地凑过去,躲酒躲得理所当然,“我不胜酒力,以茶代酒,这杯酒就麻烦陆姑娘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冬至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

因为喝酒这件事在庐川栽过的跟头,陆姑娘可没忘。借着贺承凑得近,她偏过头去,皱了皱鼻子,揶揄道:“这回总不是又要灌醉我,丢下我了吧?”

贺承理亏:“再不敢了。”

于是众人自圆桌各方举出一只杯子来,叮叮咚咚地碰到一出,热闹而圆满。

陆晓怜巾帼不让须眉,一口气连喝两杯酒,贺承心疼他师妹,移了她面前的瓷碗过来,伸手便给她盛汤。一碗热气腾腾的骨汤摆在陆晓怜手边,贺承忙不迭地将汤匙塞进她手里:“喝口热汤,压压酒气。”

金波歪着脑袋,晃着钟晓的手臂:“喂,我也喝酒了啊,我也要喝热汤。”

“嗯?”钟晓确实呆傻,如梦方醒地应了一声,也移了金波面前的碗过来装汤。可他心不在焉得显而易见,一勺勺浓白醇厚的骨头汤接连舀进碗中,金波看过来时,热汤已经几乎要满出来。

被金波喊了一声,钟晓回过神来,边道歉,边手忙脚乱地收拾。

金波轻巧翻了个白眼,拿大勺将自己那碗摇摇欲坠的骨头汤分了几勺到钟晓碗里:“你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我在看师兄手腕上的平安扣。”

“平安扣?”金波顺着钟晓的目光看过去,确实看见贺承肤色冷白的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薄薄玉片。玉不是什么美玉,红丝线也旧得发灰,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值得钟晓用他那双好不容易才恢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这么久?

被两道目光直勾勾盯着,贺承不明所以:“怎么了?”

“师兄,你手腕上戴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贺承顺着钟晓的目光低头,目光扫过自己手腕那一线红,蓦然柔和,“是小启留给我的。他小时候有一回伤得很重,医馆的大夫都不愿意治,我走投无路,去凤凰山上给他求了这枚平安扣回来,下山当日竟然就遇见了一个跛脚游医,救了小启一命。”

“所以这枚平安扣,之前是贺启一刻不离身地戴着的?”

求来这枚平安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贺承没有仔细观察过贺启是否一刻不离身地戴着,但回想那日,贺启确实是从他自己手腕上取下这枚平安扣的。

于是,贺承点点头:“小启同我说,自从有了这枚平安扣,这么多年他都无灾无病,想来,应该是极少离身的。怎么了?”

“没什么。”不知怎么的,钟晓的目光忽而有些闪避,“就是之前没见你戴过。”

贺承眼中依旧是温和笑意:“这是小启的好意,要留一份祈愿给我。”

屋外是猎猎北风,屋里是腾腾暖意。

红泥小炉上的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蒙蒙雾气将每个人的眉眼蒸得温润,粉饰过这一路艰辛留下的惨烈痕迹。

钟晓的疑问来得突兀,也消失得莫名。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想到在青山城的风俗里,冬至是个团圆美满的节气,他便没有再多说什么,骤然而至的沉默里,显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来。

沈懿行适时解围,往每个人碗里夹了饺子:“冬至大如年,多吃点。”

这一句话勾起陆晓怜的回忆。

去年的这个时候,陆兴剑惨死,凤鸣山、逐月阁、琴剑山庄责难,被指为罪魁祸首的贺承下落不明,连带着青山城的主心骨陆岳修也不知所终,青山城七零八落乱作一团。别说冬至,连大年初一,她和庄荣也是寥寥草草地过。

陆晓怜几乎把头埋进碗里,咬着饺子,闷声道:“在青山城,冬至是吃汤圆的。”

“啊?”沈懿行一愣,连忙找补,“东西都是现成的,这就让厨房煮几碗汤圆过来。”

陆晓怜从碗里抬头,眼眶泛着红,显得极为可怜:“我能不能去看看我爹?远远地看一眼,绝不惊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