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地咳嗽带出零星的一点血沫,喷溅在贺承苍白的掌心里。
他其实早就习以为常。当初带着陆岳修来找沈懿行帮忙时,周身经脉被伤得厉害,他便是这样一路咳着血来的,可这回却不大一样,这回没有那么疼。
这一回,只剩下无边无尽的疲惫,好像有一股力量要将他拖入水底,而他无力抵抗,只能放任自己沉下去,睡下去。
不仅是屠勇,包括沈懿行在内,整座枕风楼都是忙碌的。
而贺承是众人朝乾夕惕间的漏网之鱼,独自悄然昏睡,又独自悄然醒来。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再次走向钟晓房间探望已是暮色四合。
正是晚饭的时点,金波陪着钟晓吃饭。
满室温馨安然是被贺承打破的。
那时,金波正夹着一块胡萝卜递到钟晓嘴边,耐着性子哄他:“再吃一块嘛,书上说胡萝卜对眼睛好,你不想赶紧看见我吗?”
敲门声恰好响起,贺承在门外问:“我能进来吗?”
金波仿佛得了救兵:“贺大哥,你快来!”她皱着鼻子,向推门而入的贺承告状:“他挑食,他不肯好好吃饭,贺大哥,你管管他!”
算起来,钟晓受伤目不能视已经有段时日了,吃饭喝水这样的小事早就应对自如。可因为今日屠勇刚刚在钟晓身上动过刀子,金波将他看得分外金贵,连汤匙筷箸都舍不得劳动他一点,汤羹餐食盛在汤匙中,晾到适宜的温度,小心翼翼递到钟晓嘴边。
钟晓不是被骄纵着养大的孩子,他是练功受伤时,连请贺承或贺启替他上药,都怕给他们添麻烦的人,此刻却安闲自在地靠坐在床头,理所当然接受着金波的悉心照料。
贺承看看钟晓,又看看金波手里的碗筷,揶揄笑道:“钟师弟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饭还要人喂要人哄?怎么好意思把人家堂堂南疆圣女当照顾你的老妈子使唤?”
钟晓脸皮薄,又从来将他贺师兄的话奉为圭臬。他此刻看不见贺承的脸色,唯恐将贺承的责备当做玩笑,一时如坐针毡,脸颊发烫,被覆在眼睛上的雪白纱布一衬,他脸上的红晕分外显眼。
向贺承告状说钟晓挑食是一回事,误打误撞让钟晓坐立不安又是另一回事,金波连忙打岔:“是我自己要喂他吃饭的,他眼睛还看不见,不方便……”
不料,金波替钟晓争辩的话音未落,被贺承一句话说得恨不得钻进地下去的钟晓已经寻着声音过来,准确地叼走金波夹着的那块胡萝卜。
贺承忍着笑,看着金波手里空荡荡的筷子,挑眉不语。
金波尴尬地抓抓头发,嘿嘿干笑:“他自己能做到是一回事,我想要照顾他是一回事嘛。”
南疆的姑娘热烈而直接,谈论起女儿心事从来不加遮掩。金波大大方方地握着钟晓的手:“我不能替他受伤替他疼,力所能力地,也不过是陪他,他愿意被我照顾,愿意告诉他哪里不舒服,其实也是反过来照顾我的不安心。贺大哥,之前你受伤,晓怜姐姐不也是这样的吗?”
拿着陆晓怜来类比,自与陆晓怜重逢以来的点滴如走马灯般在贺承心头一一转过。在南州城江家酒肆重逢之初,“沈烛”也是伤病缠身,陆晓怜却鲜少亲力亲为地照顾他,后来在百花谷中确认了身份,他再有伤病,她便不再假人之手。
大抵便是如金波说的,“沈烛”与她何干?她只是凭着一腔善意,出于道义尽力为他安排罢了,而贺承与她而言却大不相同,她在意,她心疼,她想分担所有她能为他分担的东西。
可是,他却将她拒之门外!
贺承好像这时候才想明白,陆晓怜究竟在气什么。他看着金波,讷讷发问:“如果钟晓再也看不见了,不愿意耽误你,想办法支开你,让人把你送回南疆,你会生气吗?”
明明只是个假设,可金波却当了真,她骄傲地抱着胸仰着头,气势昂扬:“怎么可能不生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让我走,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不够重。”她斩钉截铁:“既然他轻视这段感情,他不要我,那我自然也不会再要他。”
尚未复明的钟晓是这个问题唯一受害者,听着金波气呼呼地说话,忙伸手去拉她,着急忙慌地解释:“师兄只是提了个假设,你怎么还生气了?”
贺承盯着他俩紧紧交握的手,喃喃低语,仿佛挣扎着向谁争辩:“我不是轻视我们的感情,我没有不要她……”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息山这回不骗你。
贺承没有在钟晓房间里待很长时间。
一方面是他不好意思继续打扰金波和钟晓的浓情蜜意,一方面是他要去找陆晓怜,一时一刻都等不了,立即要见到她。
枕风楼就那么大,要找到陆晓怜并不难。
息山上有一处练武场,贺承没有费多大力气,金波就松了口,说陆晓怜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待在那里。贺承也不知道小时候散漫偷懒的小姑娘,为什么突然开了窍,数九寒冬里,也要卯时起亥时歇地勤奋练功。
暮色笼罩下来,山路越发难行。
贺承武功尽失,脚力不比之前,并不是多高的山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多半个时辰,本就觉得吃力,偏偏半途还簌簌下起了雪。寒风卷着雪粒刮过贺承的眉骨,打得生疼,他将冻得发僵的手往大氅里缩了缩,只伸出两根手指捏着灯笼的竿子,留着那一盏颤巍巍的灯火,破开前路的昏暗阴沉。
走了许久,贺承终于看见有一排灯烛在山路那头与他遥遥相对。
那便是枕风楼设在息山半山腰上的练武场。
枕风楼包容得很,期间弟子学什么的都有,息山的练武场彻夜点着灯,供那些勤奋好学者使用。虽然这么冷的天,若不是面临着什么迫在眼睫的困难,再勤奋好学的弟子,也不会愿意从温暖的小红楼跑到息山上来吹冷风,可练武场上的那排灯烛还是要点着的。
风雪交叠,灯火摇曳,暮色吞吐着半山腰上那方小小的练武场,也吞吐着练武场上,那道纤细而倔强的身影。
风雪渐大,上山的青石阶梯上已经覆盖上了薄薄一层积雪。贺承扶着山道旁的青松微微喘息,腰腹间的旧伤隐隐作痛,冷风呛入肺腑间,有一股腥气蠢蠢欲动。
他没急着出声,在一旁悄悄看着陆晓怜。
风雪飘渺间,他想起一些以前在青山城里的事情。青山城没有枕风楼冷,向阳的山坡上,甚至整个冬天,树木都还是绿的。可那么温暖的青山城,到了冬日,陆晓怜也是不乐意动弹的,她嫌横秋剑的剑柄冻手,她嫌剑光太亮晃眼睛,她总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借口偷懒,可是只要她开口,他总要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那时他和大师兄陆兴剑商量过的,那么娇那么软的小姑娘,纵容她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不想练功便不练吧,喜欢去山上捉鸟弄花便去吧,反正他们会刻苦勤奋,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到她头上的。
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
如今,陆兴剑和他,一个意外英年早逝,一个成了弱不禁风的废人,年少的豪言壮志,烟消云散,化作泡影。
横秋剑在暮色中划出银光,陆晓怜仿佛一夕之间开了窍,不仅内力大增,剑招也越发行云流水,剑势也凌厉非常,剑
锋挑起积雪,犹如惊涛骇浪撞上堤岸激荡起一簇簇雪白水花。
陆晓怜手腕一翻,剑尖指地,剑气纵横,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渐次裂开一道痕迹,斗折蛇行,直延伸至练武场边沿的那一层青松脚下。
剑气震荡,青松轻颤,簌簌抖落薄薄一层积雪。
青松下正站着贺承,风疾天寒,被积雪一扑,他禁不住抵着唇闷声咳嗽起来。
横秋剑剑势稍停,陆晓怜手腕一松,横秋剑剑尖向下,低低垂下。她没有回头,雪色之中,她身形挺拔,平静得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可如墨的黑发之间斜斜插着的发簪垂下来一串流苏,银光却兀自颤巍巍地闪着。
陆晓怜问:“你怎么来了?”
已然被发现了踪迹,无需再藏,贺承从树影后走出,鞋底踩过枯枝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在陆晓怜眼前站定,抬手扣住她执剑的手:“天太冷,来接你回去。”
陆晓怜不动声色地挣脱开:“我想再练一会。”
她抬眼看过来,目光清亮,她并不是在同贺承赌气,她是真的想要练剑。
贺承微微一怔,退了半步,随手折下一节枯枝:“那我陪你。”
陆晓怜愕然抬头,望进贺承澄澈眼中。
他确实曾是江湖上人人惊才的少年郎,可他已经在西江城里自行散尽了一身功力。
陆晓怜的迟疑之间,贺承手腕一翻,已将枯枝横在身前:“我内力散尽,青山剑法的招式却还是记得的,陪你过几招,不成问题。”
“可你的伤……”
贺承不语,腕骨轻转,指掌微动,枯枝横斜而出,已朝陆晓怜门面直奔而去。他脚下步伐微动,边往前移去,边清喝道:“当心了!”
这一招以树枝为剑,失了内劲的招式软绵无力,角度却刁钻古怪,陆晓怜横过横秋剑,以剑背阻挡,她并未使力,可之前灌注在横秋剑上的内力犹有余威,顷刻间贺承手中的枯枝被剑气震得裂开细纹。
贺承的剑法确实精妙,有他喂招,比自己在黑灯瞎火里摸索不知强多少倍。
陆晓怜不再与贺承讨价还价,沉下心来,认真与他切磋。
\“师兄当心,我来了。”
陆晓怜脸上映着盈盈雪光,眉梢眼角落了星点雪花。她的眉眼是暖的,雪籽在她脸上化做柔软的水,可她的剑势却是冷的是硬的,说话间,凭空又添出三分凌厉来。
她挽了个剑花,旋过身去,踏出飞溅的雪沫,逼得贺承后退半步。
地上是薄薄的一层雪,鞋底在微微结冰的地上打滑,贺承就势斜撤一步,自侧面去刺陆晓怜的侧腰:“剑花挽得漂亮没用,真打起架来,别让这些东西拖累得失了先机。”
陆晓怜不吭声,却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下一招起势干净利落,直朝贺承肩膀刺去。
贺承眼皮微抬,望着陆晓怜被雪光照得发白的侧脸。她自由闲适地长大,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目光冷静而坚定,嘴唇抿得发白,漂亮锋利得像她手里的横秋剑。
只是切磋,陆晓怜当然没有伤贺承的心,那一剑朝贺承而来,剑势却不快。贺承刻意没有闪躲,慢悠悠地横过枯枝去化解,赞道:“你这一剑干净利落,若是够快,确能一举刺中,可它太过直接,若对手比你还要快,轻易便能化解,你得想好后招。”
陆晓怜眉眼一挑,有些得意:“你怎么知道我没想好?”
话音刚落,横秋剑裹着雪粒划出半弧,朝贺承腰腹间的伤处刺来。
“好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贺承目光含笑,“还知道挑人薄弱处攻击,聪明!”
边说着,贺承边抽回枯枝,仓促去挡陆晓怜这一剑。
横秋剑不轻不重地撞上去,没料到那树枝枯朽非常,竟经受不住这一剑,应声而断。意外横生,陆晓怜收势不及,横秋剑竟真的朝贺承腰间直直刺去。
贺承腰腹之间本就有伤!
“师兄!”陆晓怜瞳孔骤缩。
剑势卷着风雪,掀起贺承的披风,剑尖几乎就要触及他的衣角。
贺承内力尽失,轻功也是施展不开的。眼看这一剑就要刺破他的皮肤,他却后撤一步踩上一块薄雪半化的青石,借着脚下湿滑的地面,竟滑步后撤出一丈远,有惊无险地避开这一招。
“师兄!”陆晓怜心有余悸,收剑入鞘,快步朝他奔来。
她又是惊又是怕,惊慌之间顾不得许多,地上凸起的碎石绊了一下,勉强站稳,正落在山坡边沿的一块青石上。
暮色昏昏,青石光滑,沾了半化的薄雪更是闪亮。
那块青石就在山坡边沿上,贺承心惊肉跳,却强作镇定地安抚陆晓怜:“我没事,你别急,地上滑,你慢慢过来……”
他的话未及说完,人已朝陆晓怜扑了过去。
陆晓怜太过着急,没能听完贺承的叮嘱,便被青石滑倒,偏偏那块青石离山坡太近,这一摔,便从山坡上滚落了下去。
贺承眼睁睁看陆晓怜摔下山坡,纵身一跃,扣住她的肩膀,却无力止住向下的坠势,只能用力将人往怀里带。
“师兄!快松手!”陆晓怜的惊呼混在风雪之中,隐隐绰绰。
贺承不语,只越发用力地将她按在怀中。
陆晓怜声音颤抖:“快松手!你身上还有伤!”
贺承抬手护住她的头:“嘘,省点力气。”
天地在漫天的雪花与横生的枯枝荒草中颠倒,贺承与陆晓怜跌跌撞撞滚落坡地,贺承的脊背撞上老松虬结的树根才停住。
头晕目眩之中,贺承伸手去摸怀中人:“晓怜?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
陆晓怜睁眼也是一片天旋地转,她从贺承怀中挣出来,顾不得回答他的话,便手忙脚乱地查看他的伤势。她颤抖着去摸他腰腹间的伤口,果然伤口又崩裂了,她伸手便摸到温热粘稠的血,她眼眶发烫,急得哽咽:“怎么办?伤口又出血了,怎么办?”
“没事,重新包扎了就好。”
“什么叫没事!”陆晓怜有些生气,“伤口反反复复撕裂,怎么会没事!”
贺承揽着她的肩膀,声音有些低沉:“别生气了,我,我不大舒服……”话音未落,便见他闷闷咳嗽了一声,呛出一簇殷红,沾染在披风上雪白的滚边上,触目惊心。
陆晓怜望着那蓬艳色,瞠目欲裂:“我背你上去!”
贺承有些坐不住,倚在陆晓怜肩头,抬眼看了看夜色中陡峭的长坡,轻轻摇头:“背着我,你是上不去的。你自己上去,找人来接我。”
“你又想支开我?”陆晓怜的手掌抵着贺承渗血的伤口,借着雪光,看见他惨白的脸和染血的唇,心中越发不安,“我不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陆晓怜本以为贺承不会同意。
风雪这么大,夜这么深,他不会同意她陪他吹风受冻。
他从来舍不得她吃一点苦的。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再多费什么口舌。
贺承只是将大氅张开些,将她也裹进大氅里来,然后伸手拥着她:“不走就不走吧,金波知道我来息山找你,即便你不上去找人,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也能很快找到我们。”
陆晓怜缩在贺承的大氅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贺承看。
“刚刚我真不是要支走你。”贺承盯着她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即便以前支走过你,以后也不会了,真的,这回不骗你。”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无涯洞(一)终究是瞒不……
“你骗我也没有关系,我总会自己找到真相的。”风雪之中,陆晓怜眸光闪亮,语气笃定,“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当做能与你并肩而行的伙伴,而不只是需要你爱护的、受不得一点风雨的小师妹。”
贺承的视线往下垂了垂,落在陆晓怜身侧的横秋剑上,他伸手摸着横秋剑,道:“这就是你冒着风雪在息山上练剑的原因吗?你以为,我是嫌你功力弱,觉得你帮不上忙,才不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的?”
这一面山坡迎风,虽在坡底,风雪却并未减弱分毫。
半山风雪,一张大氅,逼得他们紧紧相拥。
风雪之中,陆晓怜撕了一角布料,手脚利落地处理过贺承腰上撕裂的伤口,便坐在他身旁看他。一双清亮的眼好似水色琉璃,她静静看着贺承,目光里蕴藏着千万般疑问,嘴边却一个问句也没有倾吐出来,只静静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虽然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发声艰难:“师父的样子你也见到了,无涯洞的事确与师父有关,我是不想你难过……”冷风骤起,贺承语意未尽,被风雪呛得侧过脸去闷声低咳。
陆晓怜伸手环到他背后,顺着清瘦的脊背,边替他拍抚顺气边道:“大哥死在我爹手里,我会难过,大哥死在你手里,我就不难过了吗?”
“你可以恨我,可你不能恨师父。”
“说得不错,我爹终究是我爹,但我可以与你再无瓜葛,老死不相往来。”陆晓怜嗤笑,“所以你觉得,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不值一文,说断就能断?”
“我们之间的情分怎么会不值一文!”经金波启发,贺承隐约明白陆晓怜的心结,当即出声反驳,知她不会信,深深吸了口气,又道,“我那时受了很重的伤,与其让你知道亲生父亲害死了亲哥哥,接着又眼睁睁看着我伤重不治,倒不如,便让你与其他人一样都以为大师兄是被我所害,如此一来,我死之后,你也不会太伤心。”
这是贺承此前从未吐露过的细节。陆晓怜心中一紧,声音发颤:“那一日,无涯洞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隔经年,终究是瞒不住了。
贺承冰冷的手攀上陆晓怜的手背,像一道寻求依附之所的藤蔓,紧紧缠绕上去。他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那一丛枯黄灌木,恍然想起,大约一年之前,也是隆冬,青山城里无涯洞外,也有这样一丛低矮的灌木,影影绰绰……
那几日的青山城注定不会平静。
临近陆晓怜比武招亲的日子,各门各派青年才俊此时已齐聚在青山城中。
一个月前陆岳修广发英雄帖,放言赢下擂台者不仅能娶陆晓怜,青山城还会将独门心法“青山遮”作为嫁妆双手奉上,这方擂台吸引人的不仅仅是龙吟仙子留下的明珠,还有青山城从不外传的精妙心法。
人人都对这桩盛世津津乐道,只除了与陆晓怜青梅竹马的贺承。
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师妹闷闷不乐地翻着那些青年才俊的名单,指着几个眼熟的名字问他:“师兄,你能不能去同他们说说,明日上场,直接输给你便是,不要跟你争?”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并不知道站上了比武的擂台,输赢关系的不仅仅是彩头,更是一人,乃至一门的名声荣辱,谁能让?谁敢让?
贺承哄她:“放心,我不会输的。”
陆晓怜还是不高兴:“这些人简直是混蛋!孟元纬不是跟芷蔚姐姐互诉衷情了吗?怎么还来凑我们这里的热闹?还有叶白,常跟着芷蔚姐姐一起来,明明也是知道你我心意相通的,他这是什么意思?”
贺承捏捏陆晓怜气得涨红的脸:“别气了,他们是混蛋,师兄去教训他们。”
要不怎么说陆晓怜与贺承心意相通?两人连生气都气到一块儿去了——
孟元纬是自小与他们一块儿长大的玩伴,他和凤鸣山的叶芷蔚能凑成一对,还有贺承和陆晓怜帮着穿针引线的功劳,他这不仅是过河拆桥,是要把整条河都染绿了!
叶飞白是叶芷蔚的兄长,与陆晓怜、贺承也相熟,谁能想到平时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竟然扮猪吃老虎,对陆晓怜存了这样的心思?
还有江非沉,陆晓怜与他不熟,贺承却与他熟得很!当年江非沉还未在试琴会中夺魁,他的弟弟病重,还是他当了凌云剑给他弟弟凑的药费,姓江的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这些人恰好在打擂台的前一夜聚齐,贺承气不过,将人约到后山无涯洞外,说是要为陆晓怜出气,其实贺承自己心里也是有气的。旁的人便罢了,这几个人,谁不知他与陆晓怜两小无猜,还来凑这个热闹?违不违心?
孟元纬、江非沉与叶飞白如约而至,贺承手里握着一块绸布,倚着无涯洞口一竿翠竹细细擦拭着凌云剑。
听见脚步声,他眼皮一掀,目光冷冽:“你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事关我师妹,明日我必不会手下留情,为了不让你们在天下英雄面前输得太难看,我们便在今晚比试了吧!”
孟元纬也想找贺承解释清楚的,没想到他到得晚,还没收拾妥当,便被贺承占了先。
陆掌门将邀帖递到逐月阁,逐月阁总是要有所回应的,他爹孟阁主最讲究门户,陆晓怜是青山城掌门独女,逐月阁自然不能随随便便派个阁中的弟子过来,即便是凑数撑场面,也得是阁主之子亲自来。
选孟元纬过来,便是看中他和陆晓怜、贺承关系好,比他那冷面的大哥孟元经能说会道,想是三言两语能安抚住贺承的愤愤。
不料,孟元纬与叶飞白还来不及开口,竟让平素沉默寡言的江非沉抢了先。
大概是江非沉习武成痴,同样一段话,他竟听出不同的重点来,抖落手中软剑:“许久不曾切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输?贺兄,未免太过自负!”
都是年轻气盛,此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
贺承出手一向很快,凌云剑出鞘,没留给孟元纬和叶飞白说句话打圆场的机会,泠泠剑光一晃而过,剑锋已追至江非沉眼前。
“好,那我们便痛痛快快打一场!”
江非沉横剑相抗,目光幽微:“奉陪到底!”
夜色如水,剑光来去,如同水中漾起的波纹。
江非沉本不是冲动易怒的性子,此番不知为何,贺承一句话便激得他大打出手,招招不留情面。贺承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有硬碰硬的脾气,也有硬碰硬的本事,即便江非沉招招不留余地,他也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招招化解得干净利落。
刀光剑影间,沙石横飞,草木崩裂。
这一夜的青山城住了不知多少人,再闹下去,非得把江湖前辈引来不可。一旁的孟元纬与叶飞白看得心惊肉跳,连连出声劝住:“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两人都在气头上,自然是不理的。
你来我往只拆了十几招,江非沉已现败势。
贺承无意伤人,手中剑势稍缓,算是给江非沉留了个台阶。偏偏那日的江非沉犯了轴,不肯顺着台阶下来,找到个破绽,一招“雨燕凌空”,身形轻盈一翻,落到贺承身后去,手腕一翻,执着长剑无遮无拦地冲贺承后心刺去。
即便是在擂台上对战,有言在先生死不计,也鲜少有人下这样的杀手。
何况,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贺大哥!”
“贺承小心!”
孟元纬与叶飞白一齐惊呼出声。
贺承耳尖微动,听闻身后利刃破风的声响,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夹住江非沉的剑刃。他是真的动了气,指尖使力,将江非沉的软剑弯折
过去的同时,侧身飞起一脚踹在江非沉心口,生生将人踹出几丈远,撞断了无涯洞外的一丛翠竹。
贺承受剑,眉目冷峻:“你是真想赢明日的擂台?真想跟我抢晓怜?”
江非沉一抹唇边呛出的鲜血,冷血:“有何不可?你我出身相似,你能肖想陆姑娘,我为何不能?”
贺承气得执剑的手都是抖的:“当然不能!我是她师兄,我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护了她十八年,你是什么?”
两人争执不下,孟元纬连忙出来打圆场:“江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嘛!贺大哥与晓怜两情相悦,是大伙都知道的事。”他转向贺承,伸着三根手指起誓:“贺大哥,我发誓,我就是被我爹派来凑数的,明天上了擂台,三招之内,兵器必定脱手,我保证!”
贺承挑眉而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孟元经几句话有所缓解。
不料气氛只缓和了片刻,暗夜中骤然爆出一点银光闪过。贺承只觉肩上一凉,低头看去,左肩上竟镶嵌上一颗铁蒺藜,伤口处汩汩渗出血来,滴滴溅落地面。
贺承咬牙:“江非沉,你——”
话音未落,却听得无涯洞中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叶飞白蹙眉,看向贺承:“这是什么声音?”
贺承茫然摇头,凝神看向无涯洞口,下一刻,只见他的师父,青山城掌门陆岳修鬓发蓬乱,双目赤红地自无涯洞中冲出。
这事生得诡异,又发生得太快,贺承一声错愕的“师父”,语音未落,离无涯洞口最近的江非沉已被陆岳修一掌击碎心脉,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在地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叶飞白最先回过神来,摸出腰间的九节鞭,缠上几步攻到他们面前的陆岳修:“陆伯伯怕是走火入魔了!贺承,你我协力制住陆伯伯,元纬,你快去喊人!”
贺承看着无涯洞口江非沉扭曲的尸体,脑中一片空白,拉住转身欲走的孟元纬:“不能喊人!不能让人知道,师父杀了人!”
叶飞白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贺承面色沉重:“不行,今日之事,不能再有第四人知道!叶大哥,你别松手,我想办法让师父安静下来。”
“陆掌门走火入魔了,岂是我们能压制得住的!”
他们三个年轻人确实压制不住发狂的陆岳修体内的澎湃内力,可贺承也并没有打算压制住,他绕到陆岳修身后,趁其不备抬手狠狠击向他的后颈。
可陆岳修岂是能轻易被偷袭的。
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他索性不与叶飞白纠缠,握着那段缠在自己腕上的九节鞭,将叶飞白拉到自己面前,宽大厚实的手掌以同样的方式覆上他的心口,顷刻间,叶飞白周身经脉具断,口中汩汩呛着血,抽搐地软倒下去。
陆岳修懒得理睬身后的动静,脚步微动,顷刻站到孟元纬面前,再度挥起手掌。
“师父!”贺承飞身去拦,喊声凄厉。
陆岳修猩红的眼有一瞬的清明,那迟疑的片刻,留给了孟元纬一线生机,贺承飞身过去,拦腰揽住被巨变惊得动弹不得的孟元纬,哑声道:“醒醒,快走!”
可陆岳修的神志只恢复了极短的一瞬,那一记断云掌终究还是隔空打了出来。
比江非沉与叶飞白幸运,孟元纬与贺承并未在顷刻间毙命。贺承忍着经脉受创的剧痛翻身去看孟元纬,只见孟元纬虽躲过了致命一击,还是被伤在了要害,胸骨深深凹陷了下去。
“元纬!”贺承顾不得自己经脉里翻搅着剧痛,强行提了一脉内力打入孟元纬体内。
孟元纬呼吸短促,已是濒死之相,被贺承的内力一激,身子猛然一颤,竟挣扎着睁开眼来,口中呛着血沫,含含糊糊道:“贺大哥……好疼啊……我要疼死了……”
“我知道,你撑一撑!我用内力为你护着心脉,你不会有事的。”贺承边呕着血,边往孟元纬身上灌着内力,维持着他的一线生机。
陆岳修步步朝他们逼近过来,可贺承不敢松手,唯恐一松手,孟元纬便会咽气,到时候陆岳修手上又会再多一条人命。
陆岳修高大的身影将贺承与孟元纬罩住,他高高举起手掌。
贺承跪坐在地上,青衣染血,仰着头看陆岳修,绝望地唤他:“师父——”
可预期的断云掌并没有落下来。
有一个声音盖住贺承低弱的呼唤。
是陆兴剑。
陆兴剑挡在贺承身前。这些年,每一次贺承和陆晓怜闯了祸惹了事,陆岳修气急要打骂他们,陆兴剑都是这样挡在他们身前护着他们。
凌厉的掌风震碎陆兴剑的白玉发冠,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1回 披头散发,不成体统。他傲然迎风,掌心聚力,明知是以卵击石,可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父亲,你连我也要杀吗?”
这一回,陆岳修目光中的清明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他看清眼前的陆兴剑,也看清被陆兴剑护在身后的贺承和孟元纬,眼中尽是茫然。他唯一知道的,是此刻,他掌心蓄起的千钧之力,尽数压在他最为倚重的独子陆兴剑身上,陆兴剑的经脉脏腑已不堪重负,刺眼的血水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
于是,陆岳修慌了,他试图收回自己的掌力。
可太过惊惶,也太过仓促,即便是陆岳修也不免被自己的断云掌反噬,他“哇”地喷出一大口血后,也仰倒了下去……
……
那一夜太过惊心,回首往事和诉说往事,都极度耗费心力,贺承说到这里,不得不停顿下来,抵着唇闷闷咳嗽。
陆晓怜搂紧了几乎没有力气坐稳的贺承,硬着心肠继续往下问:“之后呢?既然是我爹伤了人,为什么他们身上会有凌云剑的伤?”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无涯洞(二)真相……
风卷着越来越大的雪,飘飘洋洋。
贺承摸到陆晓怜的手,只觉触手冰凉。他气血溃败,指尖一直都是冷的,此刻陆晓怜的手比他还要冷,可见是冻得不轻。他推了推陆晓怜,弱声道:“太冷了,我们找个能挡风雪的地方,再继续说,好不好?”
坡底,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方凸起的石壁,一面背靠着山坡,三面围着三棵迎风的青松,恰好能遮挡风雪。陆晓怜扶着贺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两人蜷缩在石壁之下、青松之旁,躲着风雪。
风雪凄凄,陆晓怜抚着贺承瘦得突兀的脊骨,竟觉得他在微微发抖。
“师兄,你很冷吗?”陆晓怜更紧地拥住贺承。
贺承摇头,哑着嗓子,开口回答的却是她之前的问题:“非沉、元纬、飞白,还有大师兄,他们身上的剑伤确实是我用凌云剑刺的……”
那一日,虽然陆岳修在最后一刻撤回了掌力,可陆兴剑也几乎被震断了心脉,只剩最后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他倒伏在地上,脏腑间涌上来的热血无法止歇,自唇齿间汩汩冒出来,染红了他身侧的灰黄色土地。
贺承顾不得孟元纬,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兴剑身旁,颤抖着喊他。
陆兴剑强撑着一口气,示意贺承扶他起来。那时他周身经脉都断了,甚至骨骼都碎了好几处,可他好似不觉得疼,由贺承扶着跌跌撞撞去看被自己内力反噬、倒地昏迷的陆岳修,抬手往他头顶落了两枚银针,对贺承道:“青山城掌门走火入魔伤人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两枚银针不落,我爹不会醒的,你找个地方安顿他,让他疗伤。”
陆岳修昏睡,近在眼前的危险暂时解除,可不远处还横斜着江非沉与叶飞白的尸体,他们受青山城之邀而来,却在此惨死于青山城掌门之手,此事非得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陆兴剑脸色灰败,边说话,边呛着血,渐渐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头
无力地耷在贺承肩头,涣散的目光探向不远处的两具尸体,明明已经走至末路无力支撑,却挣扎着不肯闭眼:“小承,扶我,扶我过去看看……”
“好。”贺承含着眼泪,顾不得自己经脉里的伤,强行蓄起一波内力自陆兴剑后心灌入,护住他岌岌可危的心脉,扶着他将江非沉、叶飞白、孟元纬看了个遍。
第二日便是盛事,整座青山城都在忙碌,无人关注到后山无涯洞这方隐蔽角落。
某一刻,连风都是静的,山林空荡,无涯洞外一片死气,只有贺承与陆兴剑断续凌乱的气息。陆兴剑颤抖着手逐一摸过那几人的经脉,心神巨震,终于耗尽所有力气,跌坐在孟元纬身旁。
断云掌造成的致命伤很明显,伤者经脉断得干净利落,却不见外伤。
而断云掌,历来只传青山城掌门。
只要被人发现这几具尸体,他们是被谁所伤,根本瞒不住!
陆兴剑攀着贺承的手臂,目光似将熄的灯烛,不甚明亮,却还是烫得贺承整颗心生疼。他气息奄奄,几乎是在哀求:“小承,师兄能不能最后求你一件事……我知道对你不公平,可师兄实在,实在没有办法……”
贺承隐约知道陆兴剑要说什么,无法自抑地发起抖来。
“父亲走火入魔不能理事,我也马上就要不在了……”
贺承红着眼睛,讷讷道:“师兄,你不会的……”
陆兴剑伏在贺承手臂上,又呛出几口血沫,气息越发微弱:“你听我说……师叔痴心武学,不善处理这些俗务,晓怜年纪又尚轻……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此时一乱,只怕世上再无青山城了……”
万籁俱寂,贺承耳边只有陆兴剑悬在喉咙里的那一口气,起起落落,不舍断绝。
贺承喉咙发干:“师兄要我怎么做?”
陆兴剑摸索着寻到落在地上的凌云剑,费力地塞到贺承手中,咬牙道:“无论如何,他们不能是被青山城掌门害的……你,明白吗?”
明白。
他早就明白,甚至明白的,比陆兴剑说出口的还要多一些。
不止一个人知道,是他风风火火地去找过江非沉他们,是他将他们约到后山无涯洞外——
所以,最名正言顺将他们击杀在无涯洞外的人,是贺承!
陆兴剑颤抖地握着贺承的手,将凌云剑刺入自己大腿上被陆岳修震断的经脉骨骼处。他疼得身子一颤,贺承也跟着一颤,眼泪不知不觉间纵横,他喉咙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叠声喊着:“师兄!”
陆兴剑浑身染血,疼得额角青筋突兀,手下却并未停歇。他握着贺承的手,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将陆岳修挥断云掌落下的伤,尽数变作贺承持凌云剑刺下的伤。
最后,只剩下一处被贺承用内力强行护着的、将断未断的心脉。
贺承摇头哭喊着:“师兄!不要!”
他试图将手从陆兴剑手中挣脱,陆兴剑那样虚弱,他明明可以挣脱,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陆兴剑所言说所做,都是对的。
江湖之上,弱肉强食,青山城不能乱!
此前的无数次,陆兴剑都这样握着贺承的手,扫,刺,挑,他耐着性子一招一式地教他,陪着他长成江湖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
可他握着贺承的手,刺下的最后一剑,竟冲着自己的心脏。
终于,贺承放弃了挣扎,凌云剑冰冷的剑光抵上陆兴剑心口。
陆兴剑灰白的脸上带着苦笑:“小承,要活下去……在明处也好,在暗处也罢……替我,守着……青山城……”
贺承说不出话,只用力摇头,泪水被横甩了出去。
陆兴剑冰凉的手握紧了贺承的手,剑光寸寸没入他的心口,他没有呻吟出声,咬紧了牙关,最后的低语轻如叹息。
他说:“对不起,我知道,要你活下去,实在是苦了你……可我,放心不下……”
……
这一夜的息山下,与那一夜的无涯洞相似,鸟虫俱寂,都是凄冷的风,吹过冬日里荒芜的山林。风雪打过枯朽的树枝,击散成一片冷白的雾,落下来,细细密密地将人罩住。
往事不堪,贺承低垂着眼,声音轻缓暗哑,渐渐低不可闻。
“师兄?”陆晓怜只觉托在贺承腰间的手陡然一沉,担忧地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脸色雪白,恍若一只折翼的白鸟,无力倒伏在她臂弯里,背上一对突兀的蝴蝶骨,正是轻轻翕动的翅膀。
尽管声音弱得只剩气音,贺承依旧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之后,我摸着非沉、飞白、元纬身上筋骨断裂处,拿凌云剑一一划过……其实元纬未被断云掌直接击中,经脉并未断绝,是我用凌云剑生生挑断他的经脉的……”
贺承眼眶通红,眼中浮着散碎的水光,喃喃念着:“是我,都是我!”
“不是!”陆晓怜捧着贺承冰冷的脸颊,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害他们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爹,是那个操纵失心蛊的人!”
不是吗?
可明明就是他将凌云剑刺入他们身体里的!他那时清醒得很,面对着曾朝夕相处,或曾引为知己的人,他手起剑落,招招精准,实在是冷心冷性至极!
贺承目光痴钝,怔怔望着她:“就是我,他们身上的每一剑都是我刺的。”
陆晓怜咬着嘴唇,恨恨道:“不是的,你是受害者,我爹也是!”
“你不怪我吗?”
陆晓怜心疼得厉害,更紧地拥住贺承,柔声道:“我为什么要怪你?你替我爹,替大哥,将青山城护得这么好。从头到尾,你只是委屈了你自己,我怎么会怪你?”
贺承将头抵在陆晓怜肩上,有温热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沾湿了陆晓怜的衣领。
万籁俱寂,她的心上却是一阵电闪雷鸣:“师兄……”
“我不是不要你。”贺承想起连夜来息山找她,最初想要说的那句话,“我那时身负重伤,没多少日子好活,去找你,也只会拖累你。”
陆晓怜不赞同地皱眉,未等她开口,贺承继续说了下去:“可我从来没有不要你。我受凤尾续魂针,服秋梧半死丹,都是为了活下去。我多活一日,便多一分机会能治好这一身伤,治好了伤,不会轻易死了,我便敢去找你了。”
陆晓怜泪水涟涟,她的泪与贺承落在她肩头的泪,悄悄融到一起去。她用额头贴着贺承略有些散乱的鬓发,哽咽道:“你当然不会死,南门前辈都答应为你治伤了,你会长命百岁,我们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是,明日便请沈大哥多派些人手去找南门前辈和潘前辈。”
“好啊。”陆晓怜吸着鼻子,絮絮叨叨,“说来奇怪,西江城的事闹得那么大,按理说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该听说了,怎么会到现在都音信全无?”
“许是,阳城风景太好,乐不思蜀……”
“也对,他们在百花谷待了那么久,难得出来,必定很高兴。”
“嗯……”
听着贺承的回应越发含糊敷衍,陆晓怜觉察不对,将人扶起来,才发现贺承双目紧闭,脸色与唇色一例惨白,几乎与冰雪一个颜色。
陆晓怜心惊:“师兄,醒醒!”
贺承挣扎着掀起眼皮,目光痴钝,惨白的嘴唇微动:“怎么?”
她知道天寒,知道他气虚体弱,张开大氅要紧紧罩住他,手指摸过大氅一角,才发现搭在他腰腹之间的那块布料一片湿冷,他腰腹间的伤一直在悄然渗着血!
“师兄!”陆晓怜心中惶惶,喊声凄厉。
贺承不得不睁开眼来,看着她双目猩红,盯着自己腰腹间湿透衣袍的血迹,扯过一角大氅草草遮住,往她身边靠近了些:“没事,就是有点冷……”
“血怎么会止不住?”陆晓怜心中发寒,声音发颤。
贺承确实失了不少血,以至于反应都有些迟钝,愣愣看着陆晓怜半晌,忽然指了指她身后山坡上的几株枯瘦可怜的草:“别急,你看那里,那好像是能治外伤的血息草,我在师叔书上看过……”
顺着贺承的目光,陆晓怜看到山坡上的那几株弱小的、枯黄的野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苦寒中窥见一线生机。
她快步走过去,跪在地上,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把血息草完完整整地连根挖出来,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摸到了什么,忽然惊呼出声!
贺承倚在石壁上神志昏昏,听见陆晓怜的惊呼,猛然支起身子:“晓怜,怎么了?”
“没事。”陆晓怜惊魂未定,有
些不好意思,“真没事,就是,就是这草药好像长在了一块墓碑上,吓我一跳。”
陆晓怜十几年如一日地一贯胆小怕黑,最怕那些牛鬼蛇神的志怪传说,怎么敢去拔长在墓碑上的草药?贺承失笑,一手抵着腰腹间的伤口,缓步走过去,在她身侧蹲下,温声道:“我来——”
不料,几个字没说完整,贺承语音便卡在了喉间。
他眼瞳震颤,紧紧盯着面前的石碑——
那石碑上明晃晃地刻着“司渊之墓”。
第80章 第八十章身世这是我的父亲。
“师兄,怎么了?”
贺承没有回应,胸口剧烈起伏着,双唇抿得发青,半晌没有说话。直到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喊了一声“师兄”,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属于司渊的这方墓碑不大,长不逾两尺。与平素见到的墓碑不同,它不是立着的,而是顺着山坡的走势斜斜倚着,几乎镶嵌在泥土里面,荒草侵越,若不是陆晓怜为了完完整整挖出那株草药,在这里摸索许久,根本没人能发现这里藏了一座坟冢。
贺承原本蹲在陆晓怜身边,此刻扶着她的肩膀,端端正正地跪好。
陆晓怜不解:“师兄,这是?”
“这是前枕风楼左使司渊,也是我的父亲。”贺承道,“晓怜,你与我一起,给他磕个头吧。”
坡底潮湿的地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贺承每一次低头下去都叩得很沉很深,击碎了冰霜,额头抵着疏松的一层沙土,仿佛有一只手掌轻柔地抚摸过他的额头。
他跪坐在司渊墓前,一点一点拔去墓碑上纵横生长的野草。
其实贺承记事以来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关于司渊的所有印象,都源于沈懿行、南门迁与潘妩的回忆。他们口中的司渊,或侠义,或仁慈,构成了贺承对“父亲”这个角色缥缈的、不真切的想象。
而此刻,仅仅是凭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司渊这个人,似乎鲜活立体了起来。
摸着石碑上雕工粗糙的字迹,贺承想起很多之前没有深究的细节——
比如,当年沈南风恨极了司渊,将他挫骨扬灰洒在息山上,是怎么放过他的孩子的?
比如,庄荣逼他熟记、记载着百花谷机关的那本无名小册子究竟出自谁之手?庄荣是怎么得到那本小册子的?庄荣当年又是为什么从青山城不远千里来湘城,顺带捡走了流浪的他?
细细捋过二十多年的人生,贺承忽然惊觉,他年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能安然长这么大,究竟有几分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又有几分是司渊苦心孤诣地布局?
而如今,时隔二十年,司渊又护了他一次。
贺承从司渊墓碑缝隙中完完整整挖出那株瘦弱枯黄的血息草,递给陆晓怜:“我没力气了,你帮我将它捣碎吧。”
要捣碎一株草药并不难,坡底随处可见碎石,陆晓怜捡了两块大小适宜的,以稍大的石块为臼,稍小的石块为杵,撕碎血息草,叮叮咚咚地操作起来。
山林间回荡起石块相击的铿锵声,贺承倚着石壁而坐,不动声色地看陆晓怜。她低垂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举着小石块一下一下捣着草药,看上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毕竟认识了陆晓怜十几年之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不需要投递过来一个眼神,贺承都能揣测得到。沉默地看了陆晓怜半晌,他失笑:“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闻言,陆晓怜手上的动作一顿,老老实实答道:“我确实有些好奇,可这毕竟是你的私事,你若不想说便……”
“枕风楼前左使司渊是我的父亲,南疆圣女桑秀,也就是金波的师父,是我的母亲。”贺承打断陆晓怜的话,转头过来,目光漆黑,“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故事很长,但贺承只是道听途说,说不出多少细节,凝练成言语,也并不繁杂。
他从枕风楼那位喜怒无常的前任楼主沈南风说起,从那味真假莫辨的南疆灵药说起,说到司渊与桑秀那一场自居心叵测的开始、以爱恨纠葛结束的相遇,说到桑秀的恨,说到司渊的仁,说到南门迁与潘妩被困百花谷,说到沈懿行救他于湘城风雪……
打着蔫儿将要枯萎的草药捣不出多少药汁,陆晓怜小心翼翼地将捣碎的血息草捧在手心里捂热,却听得忘了手中的草药,呆呆望着贺承。
贺承含着笑低咳:“我对我的父亲其实没有一点儿印象,可我能活到今日,全有赖于他。若没有沈大哥相救,我已经死在五岁那年的寒冬,若没有师叔寻来,我决计不会是今日的模样,就连能进百花谷,能请出南门前辈和潘前辈,也要仰仗他留给师叔的那卷无名书册,以及我是他的儿子这层身份。”
他顿了一下,声音沉了下来:“至于我的母亲——”
与贺承一样,陆晓怜对自己的母亲龙吟仙子林音的印象也浅淡得几乎没有,可又与贺承不同,林音在陆晓怜幼年时病逝,临终时对襁褓中的女儿百般眷恋挂怀,而桑秀却恨极了贺承,恨到宁愿与尚未出世的他同归于尽。
知道自己的降生是不被期待的,贺承该有多难过?
陆晓怜心疼得厉害,咬着嘴唇摇头:“别说了,我给你敷药。”
不容贺承多说,陆晓怜解开贺承的衣裳,用自己的脊背为他挡着风雪,将稍稍捂热的血息草碎末一点一点敷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怕贺承疼得厉害,陆晓怜每个动作都慎之又慎,轻而又轻。许是药汁还是冰凉,又或者是药性强烈刺激了伤口,指掌下肌肉骤然紧绷,她心中惊痛,下意识地便要放轻手里的动作,却不料覆上来一只冰冷的手掌,抵着她的手背,紧紧贴住伤口。
血息草的汁液渗入伤口,翻搅起刀割般的剧痛,贺承闷哼一声,身体紧绷。
“师兄!”陆晓怜瞳孔一缩,惊呼出声。
他腰腹之间的皮肤是凉的,从伤口丝丝缕缕渗出的血水却是温热的,慢慢浸润了她掌心里湿冷的草药,灼得她从指尖到心口都剧烈疼痛着。
贺承单手撕下布条,边缠着自己的伤口,边沉声说下去:“至于我的母亲,恐怕我得替她向你道歉。”
“嗯?”闻言,陆晓怜果然抬起头来,“为什么?”
“我猜,师父之所以会中失心蛊,是有人想借师父之手杀我。”在陆晓怜错愕的目光中,贺承有理有据地说下去,“失心蛊第一次控制师父,应该就是在无涯洞,那时江非沉被迫用铁蒺藜伤我,蛊虫大概就是被血腥气惊动的。”
“师父在枕风楼安顿下来后,失心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一直到前一段我带南门前辈夫妇来为师父诊治,失心蛊又发作了一次,再接着,就是前几日的那轮发作。”
“而近来,你身上一直带着伤。”陆晓怜明白贺承的意思,讷讷接话,“你的意思是,失心蛊每一回发作都是因为嗅到你身上的血腥气。可是,这又与你的母亲有什么关系?”
贺承苦笑:“南疆部落久居南方山岭之中,能来中原,懂得用蛊,又想杀我的人,除了我的母亲桑秀,还会有谁?”
“不会的!师兄你别瞎猜!南疆也不只有你的母亲会来中原,金波不也来了吗?还有从南州去百花谷的路上,绑走我和金波的,不也是一群南疆人吗?”
纵使贺承与桑秀没有见过面,可血浓于水,知道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想要杀死自己,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觉得自己刚刚的一番安慰还不够,陆晓怜凑过去紧紧将人抱住,额头抵在贺承肩窝里,微微仰着头看她师兄苍白如雪的侧脸:“即便被你猜中了也没关系的,师兄,还有我陪着你呢,还有师叔、钟晓、贺启,还有沈楼主,我们照样能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贺承低头蹭了蹭她头顶柔软的发,苦笑:“可是晓怜,她是为了杀我,才把青山城搅得鸡犬不宁的。如果当年如她所愿,我死于她腹中,或葬身于蛊虫之口,就不会有今
日这些事……”
“呸呸呸!”陆晓怜搂住贺承的脖子,仰头与他垂落的目光深深对视,“如果当年如她所愿,那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师兄了。”
他们的目光中有彼此的影子,深长缱绻的目光之外,依旧风狂雪怒。
风雪从枯枝的缝隙间灌进来,雪粒落在陆晓怜颤动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冰晶。贺承的呼吸轻飘而冰凉,忽深忽浅地拂过她鼻尖,带着清苦的药香和腥甜的血气。
盯着贺承冰白的唇,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好的办法温暖它。
贺承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后颈,瘦长的手指抵在她耳后,轻轻摩挲着耳后那一小块皮肤。她俏丽的脸在风雪中莫名浮起红晕,他在风雪中寸寸逼近,声音低哑:“冷吗?”
“不冷。”
贺承的手指自她耳后流连至她红润柔软的唇:“可是我冷。”
贺承鲜少说疼,说冷,所以这样坦白的话,陆晓怜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她嘴唇动了动,来不及吐出一个字,所有声音便被他沁凉的唇封冻在唇齿之间。
远处松枝断裂的脆响惊不破方寸间的寂静。
世间霜雪皑皑,冷风凄凄,各由他去。
贺承松开陆晓怜的后颈,手指自耳后流连到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她唇角,药草苦涩混着血腥气在她鼻息间流转。他没有禁锢她分毫,是她攀着他的衣领寸寸往前,去咬他冰凉腥苦的唇,将自己的柔软、热烈、香甜,悉数奉上。
眼睫上沾染的霜雪,化作一汪春水,将情人的眉眼浸润得分外温柔。
这个风雪夜,好像有经年的冰壳无声碎裂,两颗本就贴近的心,再无间隔。
忽而,不远处传来踏碎薄冰的脆响。
隐隐有人在喊:“贺公子——陆姑娘——”
有人来了!
陆晓怜脸上发烫,松开紧紧攥着贺承衣襟的手,下意识想挣脱贺承的怀抱。
可是贺承不依,捏着她的下颌深深一吻,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侧脸滑落下去。
陆晓怜只觉肩头一沉,怔忪垂眼,只见贺承靠在她肩头,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唇上却浮着柔润的浅粉。他费力地朝她挽起唇角:“有人找来了……别怕,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