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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如是 漫漫溪河 17752 字 1个月前

这话并不算很重,可下一刻,陆晓怜已经抽出横秋,直接横在她自己脖子上……

听到这里,一直淡然平静的贺承脸色一变,抵着胸口剧烈呛咳起来。他咳得眼中浮起血丝,身形摇摇欲坠,好不容易压下咳意,攀着钟晓的手,挣扎着抬头,气息不稳地同他又确认了一遍:“你的意思是,她以死相逼?”

钟晓冷哼:“是,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师姐都要为你豁出性命去!”

贺承惨白的唇抖了一下,喃喃道:“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会这样……”

“你怎么没想到?”钟晓瞪他,“你蓄意接近,三天两头献殷勤,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不是没想到,你是筹谋了许久才是!”

钟晓吵吵嚷嚷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虚化成一团迷蒙白雾,贺承只反复听见他说,陆晓怜为了不离开他,不惜要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南州城的那场相遇,并非他蓄意,可若是他想离开,陆晓怜和钟晓又岂能拦得住?

他屡次告诉自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们两,才与他们一段又一段地同行。可他如今的身体又能护得住他们什么?若当真放心不下,请枕风楼派几个暗卫来跟着便是,这样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多得是情难自抑,多得是积习难改,不出事才怪。

所以,他对自己说的,都是借口,都是假话。

他心知自己没几日好活,再回不了青山城,再没有机会与师兄弟嬉闹,再没有机会与陆晓怜相守,在南州城里这一趟不期然的重逢,是天意对他最后的仁慈。

所以他舍不得松手。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

“沈烛!”钟晓提高声量,把走神的贺承喊了回来。

回过神来的贺承茫然看钟晓,觉得他脸色涨红,真真是一副要被气炸了的模样。

钟晓耐着性子把刚刚已经说过两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不是说有我师兄的消息吗?你认得我师兄?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他此刻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为什么要离开青山城,又为什么连我和师姐都不肯联络?”

钟晓对沈烛的怨念有多重,对贺承的牵挂只会更重。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来,将随口编了个故事钓鱼的贺渔夫打得措手不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如此。

贺承定定看了钟晓一会,才挣扎着说:“其实我与你师兄之前也并不相熟,所以你们可能没有

听他提起过我。前一段机缘巧合地遇见了,他说,说他有要事在身走不开,托我替他来看看你们。”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钟晓和陆晓怜去南州城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溜出来的,贺承托人探他们的近况,怎么那么恰好就去了南州?这沈烛来便来了,为什么此前不说明来意,又为什么此刻要主动说明来意?他看便看了,又为什么不去告知贺承他们一切安好,反而要跟他们走了一段又一段?

好在贺承脑子快,钟晓发问前,他自己找补了上来:“你知道的,我仰慕陆姑娘多年,你师兄以此事相托,我自然是存了私心的。是陆姑娘心善,可怜我伤病缠身,多有照拂,我心里便有了些别的想法。”

钟晓抿着唇不说话,盯着他看,目光冰冷犹如审判。

贺承在他厌弃的目光中暗暗下了决心,如今他们一同被困在百花谷里,是没有办法,等到出了百花谷,他一定要狠下心离开。

在钟晓的目光里,贺承本人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本该属于“沈烛”的心虚:“你说得对,你师兄信任我,才将此事托付与我,陆姑娘心善,才会一路多加照拂,我不该心生妄念,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得洞口传来个声音打断:“所以,我师兄现在究竟好不好?”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七步岭进此山者活不过七……

洞口说话的,正是出去打水回来的陆晓怜。

她大概是捧着盛水的罐子一路跑回来的,此刻站在洞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一步步朝贺承走来,将手里的水罐递给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你遇见了我师兄?那你说,他现在究竟好不好?”

贺承做贼心虚的情绪在陆晓怜面前尤甚。他接过水罐,强作镇定地抿了一小口,许是罐子里的水太凉,许是他喝得太急,竟被那一小口冷水呛了一下,偏过头去呛咳起来,只咳得眼尾泛红,才勉强止住。

也亏得这一阵兵荒马乱的呛咳,山洞里的气氛生生缓和了几分。

陆晓怜没有再逼问他,只静静垂手站在一旁看他,乖乖巧巧等着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的目光温柔却坚定,正如贺承所认识的陆晓怜一样,被青山上下众星拱月般呵护出来的姑娘,足够柔顺,也足够坚韧。

他无法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尽量语焉不详:“你的师兄大概是要比你以为的,要好一点。”

“怎么说?”陆晓怜盯着贺承发白的唇,苦笑,“我以为的?我以为,他从青山城离开时便受着伤,这段时间在外面肯定又受尽冷眼,难道不是吗?”

“看吧,我就说,你把他想得太惨了。”

陆晓怜不再说话,眼皮一掀,只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杏眼看他。

贺承坦坦荡荡地看着陆晓怜,继续说下去:“他当真没有那样惨。他从青山城离开时确实受了点伤,但他在江湖上朋友多,自有朋友扶持救治,我遇见他的时候,伤早已经好了大半,就是——”想起自己这副五劳七伤的身子,他有些心虚,顿了一下:“就是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至于江湖上的那些话——”贺承望向陆晓怜的目光沉了沉,“他倒是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可他知道,陆姑娘、钟晓兄弟、庄荣前辈,还有青山城的众多师兄弟都是信他的,他,他心里应该也不觉得那么难过才是。”

钟晓讷讷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师兄现在的处境并不坏?”

贺承瞟了陆晓怜一眼,点了点头,底气不足地应了声:“是。”

“伤已经好了大半吗?处境不坏吗?那怎么——”陆晓怜不以为然,话说了一半,目光正与贺承撞到一起。她气势昂扬的质问,被无声的对望以柔克刚般压制了下去,她把最后半句话咽回去,重新开口,已经换了个问题,“那怎么他还不来找我?”

这个问题,不必陆晓怜开口,贺承已经问过自己许多遍。

他能不能去找陆晓怜?他要不要去找陆晓怜?他什么时候才能去找陆晓怜?

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拿这些问题问自己一遍,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在脑海中排演一遍他与陆晓怜的生离和死别。

为什么不去找陆晓怜?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他的脑海中渐次浮现,他随手一够,便能捞起一个半真半假,恰到好处的答案递到陆晓怜面前。

他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如我刚刚所言,他说他有事要办脱不开身。”

话到这里,贺承顿了一顿,意有所指般深深盯着陆晓怜看:“我猜想,他要办的事,大抵是有些凶险,不便露面的,否则也不至于连来探看陆姑娘的近况,都要让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代劳。”

听见话里提到“凶险”二字,钟晓登时警觉起来:“你是说,师兄有危险?”

贺承轻轻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来,还是紧紧盯着陆晓怜,仿佛后面说的话与钟晓全无关系,字字句句,都是讲给陆晓怜听的:“我也说不准,但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他都不肯露面,至少是与他要去办的事情相关。”

“那他究竟要——”

“我知道了。”钟晓还想再问,却被陆晓怜打断,“我不会再多问,请你替我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也请他多保重自己。”

聊到这里,洞外恰好响起渐近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很快,金波清脆明亮的声音从山洞外面传进来,空荡安静的山洞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赵戎津他们满载而归,他自己拿绳子串了一串鲜鱼,齐越提着竹筐,筐子里歪歪斜斜地放了几株新挖的草药,与抱着一兜野果的金波并肩而行,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见贺承醒了,金波遥遥朝他挥挥手:“沈大哥,你醒啦!觉得怎么样?”

贺承笑着回应:“好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

齐越放下竹筐,走到塌边来,按着贺承的手腕诊脉。沉默许久,他的神色越发凝重,半晌,摇头道:“要进到山谷深处,至少还有一日半的脚程,你——”他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不说这些了,你一会吃了药就赶紧歇下,养精蓄锐要紧。”

说罢,齐越起身去竹筐里翻药材,亲自守着火,熬出一碗浓浓的药汁给贺承灌下去,又为他施了一轮针,不让他跟任何人讨论事情,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睡过去。

许是齐越的药起了作用,后半夜,折磨了贺承几日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钟晓松了口气,和一直陪他守着、不肯休息的陆晓怜,裹着衣裳和薄毯,在榻边安心睡去。

却不料,天亮时,两人是被齐越的叹气声吵醒的。

陆晓怜睁眼看见齐越坐在矮榻边摇头,心下便是一沉,她翻身而起:“怎么了?他的病情又有反复吗?”边问,她边伸手去摸贺承的额头,却没摸到与前几日一样的烫手温度,反而觉得他的身体触手微凉,体温像是比常人还要低凉几分。

“他已经不发热了呀?”陆晓怜不解地看着眉头紧锁的齐越。

齐越将贺承的手塞回薄毯中,摇头:“他不发热,并不是因为寒气已被祛除,风寒痊愈。而是因为——”他眉心一跳,看着目光殷殷的陆晓怜,有些不忍心:“而是因为他气血溃败,已无力与入体的寒邪相抗。”

钟晓听不懂齐越的话,只觉心里发慌:“什么意思?”

“意思是,再找不到神医,他就要死啦!”赵戎津从山洞里挑拣了些之后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行李中。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晃晃荡荡地过来催促这边的人:“赶紧上路,早一刻找到神医,他便能多一分生机。”

“戎哥!”齐越将艳色的唇咬得发白,犹豫着喊住赵戎津,因为心虚,声量有点低,“我,我想带他去百花潭试试。”

听到“百花潭”三个字,赵戎津想也没想,脸色一沉,脱口而出:“不行!之前你就是走小路硬闯百花潭,差点……”

“那回是你不在!”齐越惯会拿捏赵戎津,几个字便将他哄高兴了,又继续说,“他拖着一身伤病能撑这么久,称得上是奇迹了。百花潭奇花异草众多,药泉治风寒又恰好对症,若去百花潭,兴许我可以一试。”

在齐越身上,赵戎津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一揽齐越的肩膀:“我脚程快,你要什么草药,我去百花潭采回来,你们在这里等着。”

齐越不同意:“不可!你没穿过七步岭,万一在七步岭上出事怎么办?何况,纵使你能采回百花潭的药草,他的病症比你当时要严重许多,你要带回来多少药泉水才够用?”

赵戎津与齐越争执不下,话里话外的,陆晓怜也能大致听出来,贺承此刻命在旦夕,他们口中的百花潭药草和药泉是救他的关键,而要去百花潭,必须路过一个叫做“七步岭”的地方,凶险异常。

陆晓怜和钟晓进百花谷寻神医救贺承,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赵戎津和齐越愿意给带路,是他们心善,要他们二人冒险去采药,她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念及此,陆晓怜大刀阔斧地做了决定,她和钟晓带着贺承,跟着齐越和赵戎津去百花潭,既然此去路途凶险,多几个人便能多些照应。至于金波,出巨石阵时,不愿意从岔道独自离开,便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此时自然也是要同他们一起去百花潭。

齐越和赵戎津说的那条路,崎岖难行,甚至不能称之为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枯枝落叶相藉的山道,空荡寂静的山林里,尽是枝叶被踩碎的声响,陡峭处,几乎要将整个人贴到山石上,手脚并用地攀爬。

贺承病势沉重,依旧是由钟晓背着前行。

他病骨支离,钟晓背着他并不觉得有多吃力,只是山势陡峭,即便钟晓早有准备,用绳子将贺承固定在背上,还是时时担心昏睡中的人从自己背上滑下去,滚落山坡。

这样提心吊胆不知走了多久,钟晓觉察自己背上的人微弱地挣扎了一下,伏在自己肩头闷声咳嗽几声。他抽空回头看贺承,低声道:“你醒了。”

贺承摇头,他刚刚醒过来,声音低弱沙哑,语气里略有责备:“什么时候启程的,为什么不叫醒我?”

钟晓耸了耸肩膀冷笑:“那也得叫得醒啊。”

他们哪里是故意不肯叫醒贺承?

分明是启程时,贺承睡得昏沉,怎么叫都醒不过来。齐越问过,要不要拿银针刺他手指尖,硬生生将人叫醒过来?可陆晓怜不忍心,最终决定从山洞里翻出一根软绳来,将昏睡不醒的贺承裹上毯子,牢牢绑在钟晓背上。

贺承的无理取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大致也能猜到是自己醒不过来,钟晓和陆晓怜心肠都软,定然舍不得强行叫醒他,只能这样一路背着走。

真是优柔寡断!

他懒得跟钟晓纠缠这些,换了个问题:“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这段路相对平坦,钟晓可以边走,边从衣袖上摘下别在那里的一枚缝衣针,塞进贺承手里,忍不住问:“你要缝衣针做什么?”

“没什么,有备无患罢了,你好好看路。”

于是钟晓便不再多问,紧了紧绑缚着贺承的那根软绳,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谁知还没走出几步,钟晓便见走在最前的赵戎津和齐越停下来脚步。

赵戎津冲眼前树荫浓密的是山林抬了抬下巴:“走这条路进百花谷深处,其实路程更短,路上也没有什么机关,还能经过百花潭药泉,可我们几乎不从这里走,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面前的这片树林。”

与陆晓怜并肩走在最后的金波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伸着脖子好奇地往那片树林望,问道:“这片树林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齐越:“这就是七步岭。山林中多毒蛇毒虫,传说进入这片林子,很快便有蛇虫毒物近身,进山者七步之内便会中毒身亡,因此叫做七步岭。”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出洞万物复苏,蛇虫出穴……

与崎岖陡峭的来路相比,七步岭山势并不险峻,远远看去只是一片草木丰茂的缓坡。

七步岭高树林立,遮天蔽日,从山林里吹出来的风都是阴恻恻的。昏暗中,林间水汽氤氲成云雾缭绕期间,为山岭平添出几分妖异神秘。此时正是暮春初夏、鸟兽奔走活动的时节,但这样茂密的山林竟没有一声鸟鸣,显出一种诡异的死气。

一行人在山林外站定,赵戎津说:“七步岭凶险,当初阿越也是急着采药救我,才冒死走过一趟。即便是隆冬之时,他也还是受了很重的毒伤。”

隆冬时节,蛇虫蛰伏于洞穴之中,大多不会主动攻击人。

此刻端午已过,万物复苏,蛇虫出穴,这条路只会更难。

“上回是仓促成行,没有准备,这回有这些驱虫的草药,想必是会好些的。”齐越边给大家分用艾草和金银花熬煮的药水,边安慰大家,“而且翻过七步岭就是百花潭,那里药草繁多,你们只要能撑着一口气到那里,我便能救。”

“我就说嘛,带着我们小齐大夫,便是带着一样宝贝。”赵戎津长臂搭过齐越的肩膀,凑到他眼前,笑嘻嘻地说,“是吧,宝贝!”

一天相处下来,大家都知道赵戎津爱开玩笑,尤其爱逗齐越,笑着附和说上几句夸奖或者感谢齐越的话。

偏偏齐越盯着赵戎津凑到眼前的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己悄悄红了脸。他半笑不笑地抿了下嘴,推了赵戎津一把:“忙着呢,别闹!”

于是,赵戎津听话地松开他,笑嘻嘻地说:“行,你说不闹就不闹。”

所有人往身上洒过一层齐越熬煮的驱虫药水,便大步朝山林走去。

临近山林时,山风骤起,将缭绕山林间的雾气吹散几缕,飘荡到他们面前来,隐隐约约带出一股腐烂与腥气交杂的气味。越靠近山林,雾气越浓,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气也越重,直熏得人头脑发昏。

齐越以衣袖掩鼻,提醒大家:“这是瘴气,用衣物掩住口鼻,我们快些穿过去。”

“等等!”一直像个摆件似的跟在队伍里不说话的金波突然出声。

她看山林外缭绕的那层浓稠得像牛乳般的浓雾,眉头越拧越紧。百花谷的气候比外面要暖和些,虽然谷外只是暮春,谷内却已是初夏,瘴气随着温度生发,此时的瘴气,已经比齐越上回穿越七步岭的隆冬时节,要厉害许多。

金波从腰间翻出水壶,躲着众人的视线,将指缝里的一点药粉弹进水壶里,举着水壶说道:“这么重的瘴气,得将布料多叠几层,拿水打湿了,才能挡得住。”

她边说,边撕下一角衣袖,叠了两叠,从水壶里倒出水来沾湿,两指夹着,恰好能掩住口鼻:“喏,就像这样。”示范完毕,她将水壶递给陆晓怜,解释道:“我家乡也有这种瘴气林,我们家乡的人要进山,都是这样做的。”

浓重的腥臭熏得人难受欲呕,无论金波的法子是否有效,终归聊胜于无。

陆晓怜接过水壶,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叠了两叠,沾了水,先转身递给伏在钟晓背上的贺承,接着想去撕钟晓的衣袖,却发现他为了便于行动,两只手腕都带了束袖。

钟晓的衣袖是撕不了了。

陆晓怜低头拎起自己的一角衣袖,正要用力一块布料给钟晓,忽然有一块帕子递到她眼前来。她顺着举着帕子的那只手抬眼看去,只见金波抓着头发,嘿嘿一笑:“晓怜姐姐,我也有帕子,用我的吧。”

有人撕衣袖,有人用手帕,金波的水壶转过一轮,人人手上都多了一方湿漉漉的布料,恰恰好掩住口鼻,快步穿过山林外的那层浓稠雾气。

可那瘴气,只是七步岭上险境的开端。

穿过瘴气,他们渐渐步入山林深处。

这里临近水源,树木茂密,树叶将阳光隔档在外,林中潮湿幽冷,昏暗迷蒙,若没有赵戎津手里的那方小小罗盘,只怕连方向都找不到。

他们的队伍依旧是赵戎津和齐越走在最前面打头领路,其后

是背着贺承的钟晓,落在最后面断后的,是陆晓怜和金波两个姑娘。

一行人脚步轻快,一个跟着一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早在深入山林前,赵戎津和齐越就交代过,七步岭情况不明,脚步务必快而轻,最好能速战速决,不惊动林子里的任何东西,迅速横穿七步岭。

然而这话说来轻巧,做来却不易。

他们一行有六个人,其中还有个病得七荤八素、行动不便的病人,要所有人从林子里一道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金波眼角余光飞掠而过,已经看见不止一条毒蛇吐着信子,暗中窥探,蓄势待发。

七步岭的这条路连赵戎津都不熟悉,他与齐越打起十二分精神走在最前面带路,分不出精力来管跟在后面的人。钟晓和陆晓怜半颗心关注着脚下的路,半颗心牵挂着命悬一线的贺承身,也顾不上金波。

于是,金波悄悄放慢脚步,落到队伍的最后去。

与其余五人拉开距离后,她从怀里摸出几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暗红色球状物,每走出一段距离,便朝身后的密林草丛里丢出一颗。

那暗红色的小球一抛出,被他们惊动的蛇虫仿佛有人号令一般,不约而同地朝金波抛出的小球奔去,重重叠叠攀附在上面争斗撕咬,全然无暇顾及闯入它们家园的这几位不速之客。

它们的缠斗会在仅剩一条毒蛇或一只毒虫时停止。

金波抛出的小球便是胜利者的战利品。它会飞快咬破小球,将小球里的东西吸食干净,而后,或是离开,或是加入下一场战局。

因为金波跟在队伍最后,悄悄用她的小球引开蛇虫,这一路竟走顺利异常。

谁料路程过半,意外竟陡然发生。

金波一路偷偷摸摸往后丢暗红色的小球,正要丢下第五个小球时,队伍最前面的赵戎津不知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往回看。

彼时,金波手里握着小球正要丢出去,因为赵戎津回过头来,心虚地将小球攥在手心里,稍稍迟疑的刹那之间,便有一条挂在树梢的小银环蛇循着味找过来,吐着信子猛然探出头,张大了嘴,灵活地飞身过来,叼走金波手里的小球。

它叼走小球便罢,金波并不会跟一条小蛇争论是非。

偏偏此刻,一只饥饿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出来,骤然冲下来,死死制住小银环蛇七寸。那小蛇还想挣扎,翻滚扭动之间,衔在蛇口的小球被它吐了出来,可被蛇口挤压过的小球外层的蜂蜡已被损毁,它这一吐,便从被破损的小球里抖落出浅褐色的细粉,纷纷扬扬洒了金波一身。

小球之所以吸引蛇虫,主要便是靠着小球里的这些浅褐色细粉。

在金波的家乡,这种药粉被用在许多地方。她的师父还没有把制作这些药粉的法子教给她,她那时随手抓了几个师父做好的小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她顶着满头药粉,在四周的蛇虫眼里,就是个刚出锅的肉包子,热腾腾,香喷喷。

果然,草丛里,树枝间,接连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暴雨之前起了风,一阵一阵扫过,草木轻颤。

那风一阵猛过一阵,仿佛牵连得大地都开始震颤,窸窸窣窣的细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汇成万马奔腾之势,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将金波他们团团包围——

和小银环蛇一样,许多蛇虫被小球里的药粉吸引!

之前隔着那层蜡质的小球,药粉的气味时隐时现,对林子里的蛇虫吸引力有限,那些懒得动弹的家伙,既不会追逐小球,也不会袭击人,金波懒得理它们。但此刻,蜡质小球的外壳破裂,药粉倾泻而下,又被金波的体温一烘,药粉气味不受遮掩、不受阻拦地弥散开来,连那些原本不想动弹的懒家伙也惊动了。

光线太暗,距离太远,赵戎津回头时只能看见金波头顶上飞过一只叼着小蛇的蝙蝠,并看不见洒落下来的细碎粉末。可他耳尖微动,将树林里的动静听得分明,皱眉提醒大家:“当心,树林里有动静。”

黑沉沉的山林里,风雨欲来。

贺承也听见了树林里不同寻常的动静。他并没什么在蛇虫密布的山林里穿行的经验,可草丛里的声响如冬雷隆隆,他暗暗心惊,伏在钟晓肩头,避着陆晓怜,凑近他耳边说话:“你把我放下,护着大家走。”

“不行!”钟晓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把你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

贺承压着嗓子说话,声音更低更沉,也更加不容置喙:“听我的。你们是为了我闯七步岭的,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不能再搭上你们。”

说话间,贺承已经伸手摸出腰间的短匕首,割开将自己与钟晓捆缚在一起的软绳。

钟晓不敢惊动草丛里的东西,更不敢惊动陆晓怜,压着声音低吼:“你要做什么?别乱来!我能带你闯出去!”

钟晓听见背上的人伏在自己肩头轻笑。

明明那笑声里透着孱弱无力,可那笑里的松弛散漫却莫名让他想起了他的师兄。

他记得,以前他因为练功没进展被师父责骂,而沮丧难当的时候,他师兄就常常这样笑,笑够了,就拍着他的肩膀哄他:“老头脾气不好,你别理他,他不肯好好教你,师兄带你练。”

许多年之后,恍惚之间,他好像听见他的师兄伏在他肩头,笑得风轻云淡:“我当然相信你能带我出去,可我要你去做更要紧的事情——”

贺承的话音未落,身后金波的惊叫声已经响起。

钟晓回头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片蛇虫铺天盖地地朝金波涌去,错愕之间,他背上一轻,贺承已经解开软绳,自他背上滑了下来。他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了一把:“走!别回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围困蛇虫环伺。

钟晓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见齐越低呼一声:“赵戎津——”下一刻,便有一道身影擦着自己的肩膀掠过去,朝被蛇虫团团包围的金波飞奔去。

与钟晓擦身而过时,赵戎津也跟贺承一样,将他往安全的方向推了一把。

甚至于,他也给钟晓留了一句话:“带他们走!”

一时间,钟晓肩上担起两个人的安危。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钟晓只迟疑了一瞬,咬牙背过身去,不去看与金波一同被蛇虫吞噬的贺承与赵戎津,一手拉着陆晓怜,一手拉着齐越,将这两个也想前赴后继扑入蛇虫群里的人,硬生生拉离这片是非之地。

陆晓怜和齐越当然是不愿意走的,陆晓怜一路挥掌相抗,试图从钟晓手里挣脱开来。她毕竟是女子,力气本就不如钟晓,又因为禀赋有限,内功一直没有进益,更不是钟晓的对手,钟晓横过手臂,轻巧挡下她的攻击,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丝毫未减。

另外一边,齐越倒是不吵不闹,却在某一瞬间,瞅准机会,抬指点在钟晓手肘附近的一处穴位上,钟晓只觉手臂一阵酸麻无力,齐越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般,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中脱开去。

“小齐大夫!”钟晓焦急,“危险,快回来!”

挣脱钟晓钳制往后走的那一刻,齐越便知道回头路是危险的,可赵戎津被困在那里,明知是万劫不复的险境,他也要去。他并不理会钟晓,只顾着争分夺秒地朝来处走去。

好在,钟晓手臂虽然酸麻无力,腿脚却还是便利的。

他垂着一条使不上力的胳膊追过去,抬腿在齐越脚下一绊,先是将人绊得身子一倾立即要摔倒下去,随后又立刻将长腿稳稳横在空中,将摇摇晃晃的人又推回去站稳了。

“小齐大夫,冷静一点。”不等齐越挣扎,钟晓先开了口,他的话不仅仅是对齐越说的,也是对陆晓怜说的,“你们都冷静一点,他们回去是为了救金姑娘,不是为了献身喂虫子!你们想想,现在回去,是能帮他们救人,还是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答案当然很明显,

钟晓是明知故问。

只这一句话,试图挣脱桎梏的陆晓怜和齐越,一齐停了下来。

山林间的风里,有树叶的清新香气。

如果没有蛇虫飞舞、爬行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如果没有蛇虫被人打落时,噼噼啪啪的动静,如果没有这些,如果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静谧的树林,那它确实是一座很美的山岭。

齐越望着密密麻麻的蛇虫毒物,声音发颤:“这……要怎么救?”

顺着齐越的视线,钟晓和陆晓怜回头望去。

他们距离蛇虫发起攻击的地方其实并不远,但是仿佛林子里所有生物的注意力都被金波他们吸引,以至于陆晓怜他们这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吸引来一条毒蛇、一只毒虫。

回头望去,他们刚刚路过的地方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蛇虫淹没,原本就透不进日光的山林间,像是升腾起一团黑压压的云,更是昏暗一片。

而贺承、赵戎津、金波的身影已经被那团黑云彻底吞没,难觅踪迹。

所幸毒蛇毒虫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他们都还活着。

多亏了陆晓怜心细,早上出发时给昏睡中的贺承裹了条毯子。

这条毯子如今成了他们三人的救命稻草。

贺承与赵戎津半蹲在地上,将毯子当做蚊帐般撑开抵挡蛇虫的攻击。金波把自己尽量缩成一个不占位置的小团子挤在他们两人之间,抖抖索索拆开腰间的水壶,先用里面剩余的水给自己洗了把脸,指望能冲淡脸上的药粉气味,然后开始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赵戎津皱眉:“这是做什么?”

“我的家乡蛇虫众多,这是能引开蛇虫的药球,丢在空地上,它们就不会爬到屋里来了。”金波数了一遍小布袋里暗红色小球的数量,有些发愁,“可是我只剩五个药球,外面的东西太多,不够用啊!”

金波的药球已经不够用,而他们用来防御蛇虫的盾牌只是一条毯子,几番冲撞之下,丝线崩断的声音不时传来,单薄脆弱的布料随时有被撕裂的风险。

贺承凑近些,透过布料间细小的缝隙,看了一眼那些面目狰狞的蛇虫,问金波:“这些东西呆在阴冷昏暗的地方,是不是怕火?”

金波摇头:“有些怕的,有些小虫子却不怕,不仅不怕,还会像飞蛾一样往火上扑。”

“往火上扑?”听她这样说,赵戎津欢欢喜喜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更好了!”

贺承知道赵戎津想做什么,在他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时,便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来,笑道:“是不错,我们来分个工。”

火折子尽数被夺,赵戎津也明白贺承的打算,当即皱眉:“不行,是我带你们进来的,我就得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贺承垂眼看手中的火折子,薄毯的遮蔽下,光线更暗。他盯着火折子看了片刻,抬眼看赵戎津,昏暗之中,他的眼眸如星光熠熠,他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低笑一声:“谁都想活下去,可是如果你想让我带着她冲出去——”

他顿了一下,边闷声咳嗽,边轻飘飘地看了金波一眼,声音轻飘,语气却肯定:“那我们一个也跑不了。”

赵戎津没有反驳,目睹过贺承这一路的羸弱,他不得不认可了贺承的说法。

他拧紧眉头沉默了片刻,说:“火折子和毯子都给你,再留一颗药球给你。你用火,将趋光的虫子往东引,金姑娘用药球,将其余的毒蛇毒虫往西引,我先护金姑娘出去,再回来接你。”

“好。”贺承应了一声,偏过头去闷声咳嗽,又哑声补了一句,“若是一会你回头看见毯子烧起来,就不必回来了,护好活着的人,才更要紧。”

赵戎津不想听这些,深深看了贺承一眼,只固执又说了一遍:“你等我回来。”

贺承挑眉一笑:“我尽量。”

薄薄的一层毯子撑不住不计其数的毒蛇毒虫攻击,脱身之事宜快不宜迟。

按照已经商定的分工,贺承撕下衣摆,用火折子点燃了,掀起毯子的一角,将燃烧的布料丢出去。

隔着被蛇虫冲撞得越加脆弱的那层薄毯,隐隐能看见地上的枯枝败叶被燃烧的布料慢慢点起来,雀跃起几簇小小的火光。火光虽小虽弱,却也一面吸引了些扑火的飞虫过去,一面驱散了些畏光的毒虫离开,勉强减缓了毒蛇毒虫的袭击。

赵戎津用外袍勉强罩住金波和自己的头,低声命令:“趁现在,引开它们。”

金波二话不说,一口气将四颗药球往外丢出去。

不料,她掀开毯子的一角,伸手抛出药球,不仅没能引开多少毒蛇毒虫,倒将她身上沾染的药粉气味散出去了一些,反而激起蛇虫更猛烈的冲击,竟连之前被贺承用火引开的毒虫,都忍不住回头过来。

蛇虫攻势陡然迅猛,他们撑起的毯子的单薄脆弱处,可以看见毒蛇穿透进来的毒牙。

赵戎津迅速来回金波,将毯子边沿折在身下,用腿压实,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波眉头紧锁:“不行,我走不了。”

“什么意思?”

“其实它们的目标是我。”金波有些懊恼,“我不小心弄破了药球,药粉撒在身上,它们闻着味道便来了。我刚刚用水冲洗过,可气味好像还是没有散干净。”小姑娘把嘴唇咬得发白,攒了很大的勇气,才说:“祸是我闯的,我来收场。我去引开它们,你们就能走……”

她话没说完,贺承和赵戎津已经不约而同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贺承说:“按你的说法,你们都是为了我才进来的,该收场的人是我才对。”

赵戎津说:“我刚刚就说了,你们是我带进来的,我一定会把你们完完整整带出去。”

三人相视一眼,再没人提起要把谁留下。

贺承侧头看赵戎津:“现在怎么办?这块破毯子撑不了多久了。”

“那你还能撑多久?”赵戎津也看着贺承,“那些东西既然甩不掉,就只能弄死了。她最好是裹在毯子里别出去惹那些东西发疯,你呢,你能动得了吗?”

“勉强能给你搭把手吧,打虫子倒是也不费什么力气。”事已至此,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贺承将不久前刚刚从他手里抢过来的火折子又还了回去,“毒虫细小,防不胜防,火攻看起来还是管用的。先解决天上的,再对付地上的,怎么样?”

赵戎津耸肩:“我是没意见,可是地上的毒蛇毒蝎子听我们的话吗?”

贺承不搭话,朝金波看了一眼,金波连忙献宝一般递上一小罐药粉:“这是驱蛇防虫的,很好用的。你们撒一些在身上,再撒一些在地上,虽然分量少,但应该也能逼退些胆子小的蛇虫!”

贺承和赵戎津依言往身上洒了薄薄的一层驱虫药粉,各自将毯子的一角递到金波手里,交代她把自己裹严实了,分头从毯子里钻出去。

他们从毯子里钻出来,趁着药粉气味最浓烈,药效最强的片刻,赵戎津飞身出去,在四周点了一圈火,顺便捡了几根趁手的树枝回来,而贺承将罐子里剩下的驱虫药粉绕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完完整整地撒了一圈。

对付飞虫,刀剑都使不上劲,赵戎津将自己的外袍撕成两半,分别系到两根树枝上,分了一根给贺承:“用这个。”

贺承会意,接过树枝,将空中的飞虫往火焰熊熊处驱赶。

七步岭上人迹罕至,地上层层叠叠的尽是枯败的枝叶,火势渐大,映得林中一片暖黄。火堆里炸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渐渐密集,越来越多的毒虫扑进火焰里,空气中弥散开浓烈的焦糊味。

枯枝燃烧卷起滚滚黑烟,贺承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一旁的赵戎津远远看了他一眼,边挥动树枝驱逐飞虫,边抽空问:“喂,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贺承顾不上回应赵戎津。

他本就是虚弱的病人,强撑着一口气耗到此刻,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边嗡嗡作响,赵戎津的声音都像是蒙了一层水幕般飘渺。凭着本能驱逐开一

群翅膀乌黑、身体坚硬的飞虫,贺承有些脱力,摇摇晃晃地要向前扑倒下去。

赵戎津早就料到贺承已到强弩之末,飞身过来将人扶住,以免他直接扑进毒蛇堆里。

可蛇虫实在太多,他们顾了脚下,便顾不得头上,几条悄悄挂在树梢、首尾相勾的艳色小蛇趁着两人不备,竟凌空扑了过来。

赵戎津扶着摇摇欲坠的贺承,来不及挥动树枝去拦,下意识抬手一挡,那另开扑过来的小蛇正借机攀住他的手臂,顺势往上游走,张开死死咬住他的肩膀。

“赵戎津!”贺承迅速抽出腰间短匕首,利落砍断挂在赵戎津手臂上的那条小蛇。

赵戎津怔怔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肩膀,骇人的乌色自他脖子上的那两个深洞蔓延开来。他看了眼自己手上沾着的黑血,又看了眼贺承握刀的手滴滴答答淌着血,苦笑:“完了,你也受伤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蛊虫这是只蛊虫吧!

听了赵戎津的话,贺承迟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指掌之间不知何时沾染了血色,手上的血颜色鲜红,显然与被毒蛇咬伤的赵戎津无关。

所以,他也受伤了

贺承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受了伤,也没功夫深究自己什么地方受了伤——

那条毒蛇咬中了赵戎津,其他毒物见了血,霎时更加沸腾活跃,他们两人的处境比之前还要艰难。

贺承挥动树枝依旧驱赶着毒虫,空出一只手持着匕首,不时斩杀有样学样飞扑过来的毒蛇。赵戎津被毒蛇所伤,毒液随着血液进行,他的脸色隐隐发黑,已经有些站不住,却仍强撑着与贺承抵背而战,

贺承又斩落一条毒蛇,有些气喘:“你先到金波那里去缓缓,兴许她有药。”

“不行,现在坐下休息,就,就再也起不来了。”赵戎津呛出一口黑血,脱力地靠在贺承背上缓了片刻,“我没力气了,你借我靠会儿。”

贺承苦笑,他们此刻就是一对难兄难弟,也不知道会是谁先撑不住倒下去。

忽然,赵戎津用手肘捅了捅贺承:“喂,你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这些东西的带头老大吗?”

顺着赵戎津手指的方向,贺承看见树林中间爬出一只周身发着血红色荧光,模样像蝎子,却又比寻常蝎子大得多的毒虫。

它徐徐自林中走出来。

不仅是贺承和赵戎津紧紧盯着它,此间所有毒虫毒蛇也在顷刻间停止了所有动作,仿佛被什么巨大的威压震慑,尽数安安静静落在地上或者树上,不敢造次。

这只红色大蝎子显然不是善类,可贺承和赵戎津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

难道他们真的要命丧七步岭吗

大蝎子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各种各样颜色艳丽的动物。

贺承听说,这些毒虫毒蛇毒**,越是颜色艳丽,毒性便是越强。按照这个逻辑,刚刚把他们打得团团转的那些灰的、白的、黑的蛇虫,与这是大蝎子背后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队伍相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贺承握紧匕首,用力之下,鲜红的血从指尖冒出,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缓步朝他们走来的大蝎子忽然发起狂来,走得飞快。

它迅速绕过赵戎津在地上点起的火堆,穿过贺承用金波的药粉在地上画下的包围圈,径直朝他们两人奔走来。

其实要杀掉这只红色的蝎子并不难,可贺承和赵戎津都不敢冒然动手。

他们不清楚它为什么能令七步岭上的所有毒物瞬间安静收敛下来?更不清楚当着这些毒物的面,杀掉这只诡异的红色大蝎子,是不是会更彻底地激怒它们?

因此,他们不敢妄动,步步后撤,直退到裹着毯子的金波身前,已是退无可退。

赵戎津握紧树枝,随时准备着驱赶它。

贺承握紧匕首,做好了再次陷入混战的准备。

却不料,那只红色大蝎子急急忙忙飞奔过来,收着蝎尾,并不像是要攻击人的模样。它小心翼翼地朝贺承凑了凑,一点一点挪到他脚下,举着两只硕大的螯钳,昂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危险近在咫尺,混战一触即发,贺承不由自主地又握紧了匕首。

指尖一阵钻心的刺痛,令他神志异常清明,低下头,眼睁睁看着一串血珠自自己的指尖跌落,而地上举着螯钳、仰着头的大蝎子稳稳接住那几滴血,迅速塞进嘴里。

贺承觉得,某一刻,他好像是在它身上看到了雀跃和满足。

如果虫子也有情绪的话。

什么意思?它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是为了喝血?

贺承与赵戎津对视一眼,各自迷惑不解。

下一刻,那只大蝎子肥大的蝎尾重重在地上拍了两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像是硬物摩擦一般的“嘶嘶嘶”的声音。

没人知道大蝎子的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可满地满树的毒蛇毒虫却看懂听懂了,在那“嘶嘶嘶”的声音中,树上、地上密密麻麻的毒物开始退去。

与最初一样,又是一阵阵黑云卷过,片刻后,竟只剩下红色大蝎子孤零零的一个。

赵戎津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意思?没事了?”

贺承眉头紧锁,抬头看了眼悄悄站到不远处的陆晓怜、钟晓和齐越,朝他们摆了摆手,摇头道:“先别过来。”说罢,回头问裹在毯子里的金波:“金姑娘,你能看到这只东西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担心身上的气味再引发危险,虽然虫潮退去,金波却还是不敢扯下毯子,只能将自己裹成个麻布袋一般,提着毯子一蹦一跳地绕到贺承身旁来看那只红色大蝎子。

她看了一眼,就往后又蹦了三步,惊得舌头打结:“这,这,这是只蛊虫吧!甚至是只蛊王,怪不得整个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

她蹲在一旁,不近不远地看着那只蛊王举着螯钳乖乖地接着贺承的血喝,语气里也流露出困惑:“七步岭这么多毒物,炼出一只厉害的蛊虫不奇怪,奇怪的是,它在沈大哥身边怎么这么乖?”

贺承觉察赵戎津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越来越沉,此刻并不是思索蛊虫为什么这么乖的时候,他问金波:“若是七步岭的毒物都怕它,我们带着它,是否就能平安出去?”

毯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多时,金波丢出一个宽口罐子来:“可以试一试。沈大哥,你往罐子里挤点血,将它引进去,之后每隔一个时辰就挤几滴血进去安抚它,应该能保我们一路平安。”

贺承依言照做,将蛊虫引进宽口罐子里,拿盖子封上,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暂时脱离险境,赵戎津一口气松下去,终于再支撑不住,“哇”地喷出一口黑血,摇摇晃晃地栽倒下去。

“赵戎津!”

眼见赵戎津不支倒地,钟晓再拦不住齐越。齐越喊着赵戎津的名字,发足狂奔而去,他伸长了手臂,也没能将赵戎津接进怀里,只来得及跌跌撞撞跪倒在他身旁。

赵戎津受伤时,齐越并不在场,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进怀里,边给他诊脉,边寻找他身上的伤口。撕开他肩上的衣衫,看见他肩头两个深深的血色和一片乌黑的皮肤时,齐越脸色霎时雪白,险些蹲不住。

“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

齐越要用嘴去吸出伤口的毒血,刚刚低下头凑过去,就被赵戎津抬手抵住额头,把他的脑袋推了回来。他靠在齐越臂弯里,奄奄一息:“傻子,毒血早就,早就游走四处,你,你哪里吸得过来。”

“能吸出一点是一点。”齐越语气平稳,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往下掉,“七步岭的毒物很厉害,我们还要走很久!我是大夫,你听我的!”

“平时都听你的,这回,这回就听我的吧。”赵戎津的气

息越发微弱,渐渐涣散的目光里尽是留恋不舍,他挣扎着抬手摸摸齐越的脸,声音弱得几乎只剩气音,“阿越啊,以后我不在,你,你自己就别进谷了。”

“我不!”齐越抱紧怀里的人,“不想让我进谷,你就自己来拦我啊!”

“听话。”赵戎津长长吐出一口气,口鼻处涌出汩汩黑血,紧紧盯着齐越,目光却渐渐散了,“你就,最后听我一次吧……”

“你别动!”齐越翻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咬牙割开赵戎津肩膀上的伤口,低下头去,将嘴唇紧紧贴在他肩上伤口处,一口一口吸出腥臭的毒血……

另一边,把蛊虫引入罐中,将罐子交由金波保管后,贺承也脱力昏厥了过去。

陆晓怜和钟晓不是大夫,将人扶进怀里,急病乱投医地喂了一颗在小溪镇的药坊里备的益气补血的药丸,半晌才见他悠悠醒转过来。

贺承醒来混沌片刻,想起赵戎津的伤,心下一沉。赵戎津中毒后不仅无法静卧,还与他并肩驱赶毒物,毒液顺着疾行的气血游走,早已经侵染周身,情形恐怕不会太好。

他推了推钟晓的手臂,道:“我没事,你去帮小齐大夫。”

贺承虽然这样说,陆晓怜却不会这样信。

她顺着钟晓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看见靠在齐越怀里的赵戎津脸色发乌,无力垂落下的半条手臂也都是黑的,显然中毒已深!

心惊之余,她赶紧转回头来,翻看贺承身上的伤口,担心有丝毫遗漏。可只看了个开头,她去掀开贺承衣领的手就被贺承反手拉住,贺承的手虚虚圈住她的手腕:“我没受什么伤,你放心吧。”

陆晓怜心细,他这一抬手,反倒是暴露出一点破绽来。

以此时他倚在她怀中的姿势,左手是落在外侧自由无阻的,右手却被挤在两人之间,伸手拦人这样一个动作,要紧的是要快,本该用最便利的那只手,而他却非要艰难地抽出右手来。

这是什么缘故?

陆晓怜松开贺承的衣领,伸手去捞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心中一痛,声量不由提高起来:“没受伤?没受伤这是怎么回事?”

陆晓怜小心翼翼捧着贺承的左手,只见那只修长的手挂满了血污,血色从指缝里渗出来,滑过清瘦苍白的手背,像烧了一夜的烛泪一般,高高低低地垂着,一直淌到手腕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血是鲜红色的——

至少证明他没有中毒。

半是侥幸半是心疼,陆晓怜轻手轻脚地捧着贺承的手细看。细看之下,她发现他手掌上的血像是都从中指附近蔓延开的,她狐疑翻转过他的手掌来看,瞳孔不由一颤——

他左手中指指尖的血肉硬生生撕裂开来,皮肉外翻,肿胀可怖,那破碎的血肉之间赫然扎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陆晓怜又气又痛:“你——”

贺承料想她不忍,将手掌又翻过去,只留皮肤惨白的手背对着她:“原本只是想要提提神,打起架来,就忘了。”知道她生气,他的语气开始有些撒娇有些讨好:“刚刚还没感觉,现在开始觉得疼了,啊,好疼,你帮我把针取了,好不好?”

这个人总是这样。

三天两天惹人生气,惹人生气了,不哄不道歉,反倒撒娇打滚,等着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的倒霉蛋反过来哄他。

陆晓怜又好气又好笑,翻了个白眼,收敛了情绪,低下头查看伤口,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倒不是危及性命的重伤,可十指连心,他是真下得去手!

她边在他皮开肉绽的指尖寻找适合取针的位置,边问他:“这不像是小齐大夫的银针,倒像是缝衣针。你哪里来的缝衣针?”

贺承睁眼瞎说:“我孤身一人在外,衣裳破了也是自己缝补,有缝衣针也——”

话音未落,贺承身子猛地一颤,痛极了的呻吟被他咬碎在唇齿间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唇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喘着粗气看着陆晓怜手里的那枚挂着血珠的缝衣针——

陆晓怜,青山城众星捧月的大小姐,他那娇生惯养的小师妹,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把嵌在她心爱的贺师兄血肉里的缝衣针拔出来了?

贺承不禁茫然,所以,他到底被陆晓怜认出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