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吟霜发了帖子,请皇后及诸位嫔妃赴宴,甄华漪也在邀请之列。
这次花宴是皇帝授意的,甄华漪推拒不得,好在她肚子尚未显怀,不宜被人察觉。
甄华漪命宫人找来宽松衣裙,宫女拿来的都太过艳丽张扬,甄华漪很难满意。
最终,挑了一件莲青色襦裙。
仿佛还是许久之前的记忆了,那时她存心勾搭李重焌,可惜挑选晋王府上宫女喜欢的颜色来穿。
那时还是傅嬷嬷连夜为她改衣裳。
甄华漪道:“傅嬷嬷,这件改改腰身……”
她话音未落,忽然想起傅嬷嬷已经不在宫中了。
前些时候,她求杨七宝设法将傅嬷嬷和玉坠儿送出了宫。
她已自身难保,只盼着不要牵连更多的人。
到了晌午,甄华漪起身前往凤仪殿赴宴。
才下轿撵,凤仪殿外三五一群的妃嫔停止了说话,齐齐向她行礼。
“淑妃娘娘万安。”
甄华漪笑着请她们起身,但没有多余的精力与她们寒暄,只扶着宫女的手走进了殿内。
身后隐约有议论,她并不在意。
一个婕妤说道:“听闻淑妃自矜孤傲,果真如此。”
“倒是生得极美,这幅容貌又是这个性子,也难怪在宫里几起几落了。”
一进凤仪殿,就见满是杜鹃、荼靡、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宫人将甄华漪引到席上落座,主位是皇后,甄吟霜坐左边,甄华漪的位置在皇后之右。
席间宫女送来了果酒,甄吟霜提议行酒令,甄华漪小心应对,次次都躲过了罚酒。
“妹妹,”甄吟霜忽然对她举起了酒杯,“自你晋淑妃后,我们姐妹两人倒是没有一起聚聚,这一杯敬你。”
甄吟霜看着甄华漪举起酒盏,以衣袖遮面,饮完了酒。她捻起酒盏示意,杯中已空。
甄吟霜微微皱了眉。
酒过半巡,李元璟姗姗来迟。
众妃嫔一一行礼,李元璟来到皇后身边,请大家一同落座。
李元璟坐下后,视线扫了一眼甄华漪。
她今日穿着一身莲青色襦裙,更显温婉端丽,他觉得她模样温柔了许多,这些时日,应当是有所改进。
若她乖巧听话,他愿意给她淑妃的体面。
李元璟来后,席上气氛更热烈,妃嫔们之前关门闭户,只是怕触了皇帝霉头,今日皇帝兴致高,她们自然欢喜。
正热闹的时候,甄吟霜忽然用手指抵了一下额头,身子晃了晃。
李元璟忙扶住她:“贵妃,你怎么了?”
甄吟霜回答:“许是多饮了酒,有些发晕。”
李元璟于是扬声命人唤太医。
甄吟霜病歪歪倒在李元璟身上,忽然抬起眼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也正在看她,猛然间出了一身冷汗。
甄华漪失手跌落了酒盏,酒污沾满了衣裙,她对皇帝皇后告罪,起身去更衣。
甄华漪更衣完毕,没有回到席上,而是差遣宫人告一声罪,便扶着宫女的手,回到了绿绮殿,一路上她手脚发冷。
她回忆起甄吟霜看她的那一眼,还有行酒令之时,甄吟霜多次刻意的试探。
甄吟霜逼她喝酒,是为了看她的反应,虽然她都小心应对了过去,但甄吟霜依旧故意叫来了太医。
若她不及时离开,甄吟霜恐怕会让太医来为她把脉。
甄吟霜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但她很难招架,幸好,她将傅嬷嬷和玉坠儿提前走出了宫。
甄华漪刚回到宫中,忽响起太监传报声,李元璟和甄吟霜一同过来了。
“妹妹中途离席,莫非是身子不适?这段时日,妹妹日渐消瘦,我实在放心不下。这位黄太医医术了得,我特意请他过来帮妹妹也瞧瞧。”
甄华漪刚刚紧张了一场,又吹了一路冷风,的确有些不适,她歪在美人榻上,撑着腰肢起身,鬓发松乱,面色苍白。
她扫了一眼面前三人,身上彻骨冰寒。
她已经瞒不住了。
她挤出笑来:“劳烦姐姐费心,我一切都好。”
她起身要下榻向李元璟行礼,李元璟一手按住了她:“你身子虚弱,不必多礼。”
他收回手,发觉她瘦似花枝,顿时生出一股怜爱,她身上的灰败气息散去,只剩下柔弱可怜。
李元璟想,他们之间只是误会而已。
他从前不知她在意他。
她如今不晓他已经消除了误解。
他再也不会让她困在北苑那种地方了。
她如今身子骨太差,这样不好,他想要她为他诞下一个孩儿,虽做不得太子,但足以做一个尊贵亲王。
李元璟看了一眼黄太医,黄太医半躬着身子,来到甄华漪跟前为她把脉。
寝殿极为安静,甄华漪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黄太医沉吟片刻,一脸喜色跪下:“恭喜陛下,恭喜淑妃娘娘,娘娘有喜了。”
他道完喜,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寻常,他抬眼偷瞧,却见皇帝面色黑沉如水,而淑妃则垂着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半晌,他听见皇帝沉声问道:“谁的孽种?”
柔弱温顺的淑妃这样回答:“自是李氏血脉。”
寝殿内似乎有人失手跌落了茶盏,一阵哗啦啦的碎瓷声响。宫人看见黄太医连滚带爬,随后甄贵妃神色压抑走了出来。
甄吟霜心中发冷。
她本以为揭开这件事会感到畅快,但李元璟在对甄华漪暴怒后,突然冷冷看了她一眼。
他发现了,她是故意让他知晓。
她心中的阴暗再一次在李元璟眼中无所遁形。
*
李元璟走出绿绮殿的时候,虽是神色平静,但细看他眉眼之间仿佛有风雷涌动。
王保全和杨七宝等随他进了绿绮殿的太监都死死低着头,不敢惹起分毫注意,唯恐李元璟想起了他们这些知道皇家密辛的人,愤怒之下下令将他们处死。
他回到清思殿,命人去查甄华漪失踪后的行踪。
案卷摆在他的跟前,他紧握住拳头,手指指节发白。
甄华漪和……李重焌!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
李重焌这三个字,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犹如黑云压城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的这位胞弟,先夺洛阳,后取函谷,剑锋直指长安。
而他的淑妃,竟不知何时,在他的眼皮底下,就和他的胞弟,这个乱臣贼子勾搭上了。
李氏血脉……李氏血脉、果真是李氏血脉!
李元璟气急之下,喉咙
一阵腥甜,竟是呕出了一口黑血。
他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有些扭曲地对杨七宝说道:“去将淑妃肚子里的那个孽种弄死。”
杨七宝一个激灵,浑身发冷,他深深躬着腰:“是。”
杨七宝带着圣旨和落胎药来到了绿绮殿。
李元璟为了皇家脸面,并未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因此绿绮殿宫人大多不知皇帝为何发怒,显得惴惴不安。
宫人见杨七宝来,还在小心试探:“杨公公,淑妃娘娘是怎么惹怒了圣上?”
杨七宝冷下脸来:“不该打听的东西不要乱打听,知道得多,反而死得快!”
宫人一僵,忙呐呐称是。
杨七宝走进了寝殿,寝殿门窗紧闭,尤为昏暗。
他听见甄华漪的声音低柔地响起:“杨公公前来,是赐我毒酒或是白绫?”
杨七宝依旧恭敬:“奴婢奉圣上旨意,请娘娘喝下这碗落胎药。”
帷幔里的人久久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一只瘦白的手破开帷幔。
甄华漪手上一重,那碗堕胎药落在她的手里,她心中一痛,手指指腹用力到发白。
杨七宝突然从她手中夺走了这碗药。
他将落胎药悉数倒进了花盆里。
杨七宝紧张激动到有些颤栗,他说道:“奴婢全家的性命都在晋王殿下的手中了,奴婢赌这一把,一条道走到黑。”
他有点不正常地亢奋起来:“晋王兵强马壮,奴婢赌他能攻入这长安城。”
他用力握住甄华漪的袖子:“娘娘,奴婢的身家性命就全部交到你手上了!”
杨七宝双手捧着一只黑木匣子回清思殿复命,王保全觑他一眼,看见他浑身都在发抖。
王保全暗想,杨七宝之前对绿绮殿殷勤,现在好了,压错了宝吧。
他问道:“你拿的什么东西?”
杨七宝牙齿磕磕地响:“淑妃肚子里的。”
王保全捏着鼻子跳开:“快拿走快拿走,别把清思殿弄晦气了。”
李元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目光落在杨七宝手上沾血的匣子上,而后一声不吭转了身去。
绿绮殿自此被封了宫门,不许进出。宫人看绿绮殿失宠,于是开始怠慢起来,克扣起来肆无忌惮。
好在有杨七宝暗中接济,日子倒能挨过去。
绿绮殿与世隔绝,不知宫中消息,对宫外更加一无所知。
过了大约有一个月,清思殿来人送来了一条白绫。
面生的太监一脸不耐烦,他紧张看着外头,似乎有急事要办:“淑妃,圣上赐你自尽,快快了断吧,不要浪费时间。”
太监将白绫送到绿绮殿的时候,隐约像是能听见兵卒的呼喝声,他疑心自己是太过焦虑。
他心慌意乱,只想赶紧办完差事交差,于是催促道:“淑妃,快些了断吧。”
绿绮殿宫人皆面色惨白,齐刷刷盯着太监手中的白绫。
影影绰绰的帷幔中,淑妃慢慢直起身来,宫女忙为她在身后垫上一只引枕。
隔着帷幔,隐约可以瞧见她艳若桃李的面容,太监暗道一声可惜了。
虽生得貌美无双,可偏偏不得皇帝爱幸,最终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宫女聚在甄华漪身边,开始戚哀地哭了起来。
甄华漪半躺在榻上,用手轻抚了小腹,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得到什么。
不甘就此丧命,她还没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的父亲。
李重焌如今在哪里。
一个月前,他抵达洛阳,起兵威逼长安,如今他在哪里?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李元璟终究舍不得她死,所以在一个月前,只是赐给她落胎药。
好在有杨七宝帮忙,将一只死猫撞进匣子里,混淆视听,让李元璟以为,她已经落了胎。
他在暴怒之时都没有让她死,为何在这时候……
甄华漪看向太监,温和问道:“敢问公公贵姓?”
太监不耐烦说道:“姓钱。”
甄华漪道:“钱公公,晋王已经打进了长安?”
钱太监大惊失色:“胡言乱语!”
甄华漪紧攥衣带的手指悄悄松开,素白的手拨开帷幔,她直直看向钱太监:“钱公公,快些逃命吧,还有,趁早安置家人。”
钱太监感到羞怒,明明是一个失势的妃嫔,竟还有闲心劝他逃命,劝他安置家人,这明明是诅咒他。
甄华漪道:“钱公公,我素来与晋王交好,若在你手上丧命,他睚眦必报,恐怕不会放过公公,甚至祸及家人。”
她一番话唬得钱太监牙齿直打磕。
他是听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淑妃在围猎途中失踪失了身,还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才失了宠。
莫非,她腹中的是……
钱太监感觉手上握着的并非白绫,而是烫手山芋。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白绫,但钱太监却如惊弓之鸟般,退后了一步。
钱太监感到身后被拍了一下,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晋……晋王殿下……”
“小钱公公,你在叫谁?”身后的声音稍显阴柔,钱太监一回头,看见是杨七宝。
钱太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杨七宝说道:“把白绫给咱家,你也能交差了,快走吧。”
钱太监略一犹豫,还是将白绫放到了杨七宝的手上。
钱太监惯性将皇帝圣旨当做天大的事,虽然隐约察觉到宫中要有大事发生,却也不敢不听皇帝的话。
但杨七宝将差事揽了过去,这事就算和自己没关系了。
钱太监松了一口气,走出绿绮殿,看见众人都在东逃西窜,他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跑了起来。
绿绮殿内,杨七宝随手将白绫一掷,对甄华漪说道:“娘娘,快随奴婢出宫。”
杨七宝的动作堪称忤逆,这也更证实了,宫中已经翻天覆地。
甄华漪看着委然落地的白绫,紧张问道:“莫非是晋王已经攻入皇宫?”
杨七宝道:“似乎是有人攻进了丹凤门,但奴婢也分辨不出,或许是晋王,或许是贺兰相。”
“贺兰相……”甄华漪的心微微一沉。
杨七宝道:“奴婢打听到,贺兰相想要抓住娘娘,当做和晋王谈判的筹码,若先来绿绮殿的是贺兰相,就遭了。娘娘,宫中不安全,奴婢带您出宫。”
杨七宝急着去扶甄华漪的手臂,甄华漪却依旧坐在榻上没有动。
杨七宝一愣:“娘娘不信奴婢?”
宫中生乱,她的这条命许多人都想要。
甄华漪的目光落在了杨七宝身上。
他从前迎高踩低,后来奉了李重焌的命令处处照拂于她,杨七宝这个人,只讲利益不讲感情。
他背叛过李元璟,转头投向李重焌,这种事他得心应手。
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转投他人也是可能的。
但正如杨七宝所说,留在宫中,恐怕贺兰恕会比李重焌更快进宫。
罢了,赌这一回。
甄华漪说:“杨公公,我信你。”
“我信你总能判断时局,选一条最正确的路。”
*
李重焌大军来得出乎意料地快,还不到五月,竟已经攻入了长安。
在此之前,贺兰恕集合各路大军,与函谷关与李重焌大战,结果惨败,一路仓皇西逃。
自此之后,李重焌大军所向披靡。
贺兰恕隐瞒了战况,直等到李重焌兵临城下之时,李元璟恍然发现,自己败局已定。
李元璟放下手中的战报,其实早已不必再看了。
他站起身,说道:“送一条白绫到绿绮殿,让淑妃自尽。”
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呼喊声,甚至能闻得到硝烟的刺鼻气味。
清思殿宫人都还镇定,但依旧有些强撑的味道,他目光远眺,看见清思殿前的殿庭,宫人都在仓皇逃窜。
李元璟闭上了眼睛,许久后睁开,他突然间觉得很累。
他道:“请贵妃过来。”
甄吟霜此时正呆坐在妆台前,不知所措。
她从未料到李重焌真的能有反攻长安
的那一天,这么快,这么近。从前的殚精竭虑,从前的种种谋划,竟都成了笑话。
她才过了区区六年的好日子。
上天为何总是如此待她不公。
不安之时,她抓起了手边的一面鎏金团花纹铜镜,她在铜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颜。
她用力握住铜镜的手柄,略显癫狂地想着,她可以用同样的手段再从甄华漪的手中抢一回李重焌。
对,为什么不行呢,位高权重的男人不会拒绝拒绝主动的美人。
她用手指擦了擦铜镜,想要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的耳边再次响起母妃的声音。
“为什么生得不美。”
“住嘴!”她吼了出来,面色狰狞,不见半分平日的温柔。
她扯着袖子,一次又一次地擦拭镜面。
为什么这么平庸,为什么这么平庸!
她突然尖叫一声,铜镜应声跌落到了地面。
凤仪殿也同其他宫室一般,许多宫人都已不见踪迹,零星几个宫女站在寝殿内,看着甄吟霜疯狂的模样,都吓得瑟瑟发抖。
正在这时,太监过来传话,请贵妃移步清思殿。
甄吟霜愣愣看着跌落在地的铜镜,似乎回过神来,她面色平静地对宫女说道:“梳妆。”
去往清思殿的路上,甄吟霜遇到了许多溃逃的宫人,她神色如常地穿过,缓步行至清思殿。
清思殿似乎有浓烟飘出,甄吟霜凝神看了片刻,以为是自己精神紧绷的错觉。
她走到殿门外,太监却只是推开了门,自己竟往后缩了回去。
甄吟霜心中疑惑更甚,她走进殿内,重重帷幔中,灯火摇曳不停。
殿内不知为何有大风,帷幔鼓动不止,她用手拨开帷幔,发觉里面并非是灯火,而是明火。
甄吟霜心中害怕,不敢上前一步。
李元璟在书案后对她伸手:“贵妃,过来。”
甄吟霜想逃,往后退了一小步,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无路可逃。
她戚哀地笑了一笑,认命般地走上前去。
她凝望这个她极度依赖,又盛宠她的男人。
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或许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开始不过是为了能过得更好,她费尽心思从甄华漪手中抢走了他。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温柔、顺从、全心全意爱他。
她便一直以这幅面目示人,真或是假,假亦是真。
她开始嫉恨接近他的女人,对甄华漪也尤其防备。
她知道,他一直在等着甄华漪向他低头,这种感情,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爱”。
就像她的“爱”就是像藤蔓圈着大树一般,是扭曲,是占有。
是爱吗?或许吧,却掺杂着太多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甄吟霜走到了李元璟跟前,李元璟向她伸手,她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他拉着她坐下。
他对甄吟霜说:“贵妃,朕在拟最后一道圣旨。”
甄吟霜垂下眼睛,看见李元璟在写的,是一道立后圣旨。
“……咨尔甄氏吟霜,久弼朕躬,立为皇后……”
甄吟霜泪水簌簌落下。
李元璟以凤冠为聘,要她一同赴死。
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元璟伸手,将案上的酒壶取来,两只金盏,一只递给甄吟霜,一只留给自己。
毒酒缓缓注满金盏,他捻住金盏,与甄吟霜同饮合卺之酒。
怀疑过,失望过,后悔过,兜兜转转,与他赴死之人,依旧是甄吟霜。
在这份感情变得面目可憎之前,以死亡来写一个忠贞不渝的结局。
如何不算一份圆满。
与所爱之人共赴黄泉,世上再没有这般圆满的事了。
他悄悄放下腰间的匕首,他本担忧甄吟霜不甘殉爱,好在,她虽然浑身发抖,却已经饮尽了毒酒。
这样便好了。
甄吟霜嘴角溢出了深红的血。
她的目光落在了立后诏书上,而后双手抚上李元璟的脸。
玉奴终不负东昏。
她情深,他义重,如何不是一段佳话。
真幸福啊……
火势越来越猛,一声巨响,清思殿轰然坍塌。
殿外避火的太监宫女都呜咽着跪地哭主,与此同时,装束齐整的黑甲军终于攻入了丹凤门。
第67章 重逢娘娘有喜。
杨七宝给甄华漪找了一身太监的服饰,两人都扮作最普通的青衣太监的模样,同其他宫人一样,忙着往外跑。
杨七宝计划的路线是穿过光顺门,经过集贤院,从日营门出宫。一路顺顺当当,可刚出日营门,却被人迎面拦下。
甄华漪抬头一看,贺兰璨勒住缰绳,低着头正在看她。
他道:“甄娘子,长安城内不安全,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杨七宝惊声道:“贺兰郎君!”
他悄悄对甄华漪说:“娘子快跑,我扯住他的马。”
甄华漪却越过他,对贺兰璨道:“那便多谢郎君了。”
逃是逃不过的,杨七宝是个文弱的太监,她又怀着身子,怎能跑得过贺兰小将军。
赌了一次,便再赌一次吧。
上回逃难途中她与李重焌在一起,这件事贺兰璨为她向皇帝隐瞒了,想来他对自己是抱有善意的。
杨七宝还在劝阻:“甄娘子,他怎会违背父亲的命令,你这是羊入虎口。”
贺兰璨弯下腰,一把将甄华漪揽上了马背,他倨傲说道:“杨公公,再不跑,我就不客气了。”
他抽出腰间的刀,杨七宝忙捂住脖子,跺着脚跑远了。
贺兰璨低头看着甄华漪,温柔说道:“坐稳了。”
甄华漪转头笑道:“多谢贺兰将军,说起来,将军是晋王殿下的好兄弟,我腹中的孩儿还要叫你一声叔叔。”
贺兰璨笑容隐去:“坐好了。”
甄华漪暗叹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敢笃定贺兰璨会偏向李重焌,她想要唤起贺兰璨和李重焌的兄弟情谊,但贺兰璨却反应平平。
莫不是赌输了?
她又想起,贺兰璨除了将李重焌当做兄长,他还把李重焌当姐夫,他极为敬爱的姐姐贺兰妙法的丈夫。
怎将这件事给忘了。
这样一想,她方才的话几乎是挑衅了。
她顿时一阵后怕。
贺兰璨低头,看见甄华漪面色苍白,他拉住缰绳,体贴问道:“骑马不舒服?”
甄华漪摇了摇头,不敢多言。
贺兰璨却停下了马,将她抱了下来。
他道:“弄一架马车过来。”
甄华漪坐在马车上,一路上并不敢放心,她一直悄悄撩开车帘一角,细细记下沿途建筑。
顾忌着贺兰璨就在旁边,她不敢留下记号,她深觉可惜。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方小院前停了下来。甄华漪略微放心地想,好在不是贺兰府。
贺兰璨将甄华漪送进院中,简单交代了婢女几句话,对甄华漪说道:“军务繁重,我先走了。”
甄华漪叫住了他:“贺兰将军,”她犹豫问道,“晋王到了何处?将军是在和他对战?”
贺兰璨摇了摇头,有些苦涩笑道:“甄娘子你多虑了,事情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父亲不会与晋王交锋,贺兰家一向很会审时度势。”
他拔出腰间的刀,看了一眼,又按了回去:“我只是一
个上不了战场的将军罢了。”
他说完,转过了身,匆匆离开了。
甄华漪心中有了数,贺兰恕明面上没有和李重焌撕破脸,之前两军对垒,不过是奉旨行事。
但贺兰恕暗地里想要抓住自己,作为和李重焌谈判的筹码。
就是不知道,贺兰璨将她带到这小院,是否是贺兰恕的主意。
甄华漪情愿相信,贺兰璨仅仅是为了保护她。
贺兰璨从小院离开,他走到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往日繁华熙攘不见,到处都是杀气腾腾的黑甲军。
贺兰璨好几拨黑甲军拦下,他一次次出示晋王府令牌才得以顺利通行,即便如此,黑甲军依旧频频向他投来警惕的目光。
贺兰璨心中暗叹,这便是晋王亲军,难怪所向披靡。
正走神的时候,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来人勒住缰绳,马匹放慢了步子,却依旧没有停下。
贺兰璨抬头,看见李重焌手握缰绳,骑在马上。
贺兰璨浑身一凛,拱手道:“殿下。”
李重焌眼下青黑,神色有重重的疲意,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但却有极锐利的光芒,宛如利刃出鞘,让人不敢逼视。
他似乎在紧急之中停了下来,特意抽下时间对贺兰璨说道:“贺兰,城内动乱,她若在你那里,我便安心了,好好照料她。”
他匆匆说完,就策马疾驰而去,他身后黑甲军紧随而上。
贺兰璨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他抢走甄华漪的事,李重焌都看在眼中。
李重焌忙于攻占长安城,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趁虚而入,颠倒乾坤。他不能分心,便将甄华漪交给了自己。
于李重焌而言,自己这里对甄华漪最安全。
安全吗?
他明明是贺兰恕之子。
还对甄华漪抱有某种想法。
贺兰璨回到小院中,甄华漪听见外间的声响,忙应了出来。
贺兰璨看见她蹁跹而至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甄华漪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问道:“贺兰将军,晋王殿下如何了?”
贺兰璨回神,苦笑说道:“晋王已入长安,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甄华漪眸子里的担忧渐渐褪去:“这便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欲言又止。
贺兰璨想,她大约想问,她在宫中消失,晋王为何不找她。
贺兰璨知道理由,但他不太想告诉她。
贺兰璨每日都会回到小院,甄华漪总是会问他晋王的消息,问到最后,她总是有些怅然。
贺兰璨知道,她依旧想问晋王为何不找她,或许这几日,她渐渐没了信心,只想问一句,晋王可否提起过她。
但就连这句话,她都不敢问出口了。
甄华漪问完长安城内的消息,一时有些走神,贺兰璨便起身道别。
甄华漪有些羞赧,她站起来,将贺兰璨送至门口,颇为诚挚说道:“多谢贺兰将军这几日的照料,我总是有些精神不济,若有怠慢,将军勿怪。”
贺兰璨道:“不碍事。”
甄华漪笑道:“将军真是好人,想起从前我同将军还有过龃龉,大约是我从前不够稳重。”
贺兰璨也笑:“是吗?”
送走贺兰璨,甄华漪回到了房中。
天色渐渐暗了,她点亮灯盏,看着摇曳的火光,她双手托着腮,幽幽叹了口气。
李重焌进入长安城已有三日,他不曾来见她,也没有只言片语留给她。
莫非他已经忘了她?
甄华漪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凉意,起身披上一件衣裳,才觉得暖了过来。
他忘了她,其实也说得通。
他们两人,说到底其实只是露水情缘。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一个李元璟。
甄华漪的手轻轻搭上了小腹。
就算他忘记了她,她也不后悔千辛万苦留下这个孩子。
这是她的孩子,与他无关。
*
贺兰璨这次回到院中,甄华漪没有出来迎他。
他走到甄华漪的屋子前,侍女指向了花园,告诉他甄华漪去了那里,贺兰璨便一路寻了过去。
他看见甄华漪正在驻足看花,便隐到了树丛后去,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在看人。
煞风景的是,这时候有侍女在胡乱议论起来。
“郎君将甄娘子藏在府上,莫不是瞧中甄娘子好容貌,要让她做外室?”
“你却不知晓内情,我听说呀,这甄娘子是晋王的女人,郎君是奉相爷命令留下她,好要挟晋王。”
贺兰璨听得面色发黑,忍不住走了出来要喝止住这些饶舌的婢女,但甄华漪却先他一步走了出来。
婢女大惊失色:“甄娘子。”
甄华漪冷声道:“贺兰郎君为人正直,连我一个外人都知晓,你们是贺兰府的婢女,竟这般揣测郎君?”
婢女矮着身子道:“奴婢知错。”
这是贺兰府上的婢女,甄华漪也不会刻意为难,点了头示意她们离开,她们便小跑着走开了。
贺兰璨又隐入了树荫中。
为人正直?
他的笑容略带讥讽。
李重焌觉得他这里安全,甄华漪说他为人正直。
他是这样的人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当初得知晋王造反,父亲领命平乱,他心里颇多挣扎,只因晋王是他自幼敬仰的兄长,他不想父亲和晋王刀兵相见。
现如今,是晋王攻占长安,父亲成了手下败将。
贺兰一族和晋王站在了对立面,晋王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贺兰一族的下场可想而知。
可晋王入长安,对他依旧信任。他被夹在在父亲和晋王之间,挣扎不休。
他将甄华漪藏在院中,是为了贺兰一族,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或是全然出于好意。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
贺兰璨消失了两天没来见甄华漪。
这两日,无需经过贺兰璨,甄华漪也知道了李重焌的最新消息。
新皇登基。
这件事传遍天下,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也传到了小院婢女的口中。
甄华漪听见这个消息后,彻底为李重焌放下了心。
却又忍不住红了眼圈。
李重焌入主皇宫后,若有心,就会知道她已经消失在了绿绮殿,他若对她有旧情,就会派人来找她。以李重焌的手段,找到这小院简直易如反掌。
可她在这小院中安静度日,可见李重焌压根没有找她。
她渐渐相信,他是忘记了她。
天已经黑了,贺兰璨提着一壶酒来找甄华漪。
甄华漪知晓这有些不妥,但见贺兰璨神色郁郁,还是同他一同围着圆桌坐下。
贺兰璨边倒酒边问她:“甄娘子,你不害怕吗?”
怕?
她摇了摇头。
甄华漪想,她经历过很糟糕的事,大约不会再轻易害怕。
贺兰璨笑着道:“不怕当今圣上抛弃你?”
甄华漪一怔,皱着眉头,愁眉不展说道:“我会伤心,但不会害怕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贺兰璨莫名心口一堵。
他知道她的经历,从千娇万宠的公主,跌落成低贱的奴婢,从高朋满座,到死伤亲友。他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有百般说不出的滋味。
贺兰璨发现,即便如此,她从未有过愤懑,从未有过阴暗。
她只是在好好活着,单就这一点,千难万难。
他如今正在经历这些,像是跌入了地狱,沾惹了满身晦暗。
贺兰璨问道:“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甄华漪看了他一眼,道:“不,尽管你看起来有些浑,但你是个君子,不然你怎会和当今圣上是朋友。”
贺兰璨笑出了声,好半天,他停住了笑,直直看着甄华漪:“甄娘子,你错了。”
他说:“你记得去年围猎时你惊马的事?那是我做的手脚。”
他厉色说道:“当时我本要将那只箭射入你的心口。”
他情绪激动,甄华漪有些惊惶地看着他。
贺兰璨拽着甄华漪的手腕:“我让你住在这里,也不是日行一善,我只是见色起意,想要你罢了。”
他道:“我自然会将你送到父亲手中,用你来保全贺兰一族。”
他松开手,颓然道:“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贺兰璨等着甄华漪嫌恶地躲开,或是惊叫着跑开,或许那样,他就会心安理得地做他口中说的那些事。
但甄华漪却为他斟满了酒:“贺兰璨,你只是太累了。”
看着贺兰璨饮了两盏酒,她按住酒杯,唤来婢女:“扶郎君回去歇息。”
贺兰璨离开之际,悲哀地想到,他果真是这对夫妻口中的大好人。
走在庭院中,仰头看了一眼溶溶月色,他感到一阵冷风吹到身上,酒劲尚未上来,就被吹醒。
巷子里有几声犬吠,接着是齐整的脚步声。
院门被推了开,黑甲军黑压压地走了进来,当中一人身披黑色大氅,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也没有看贺兰璨一眼,贺兰璨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甄华漪倚
着门框,怔怔站着。
李重焌满身肃杀顿然收敛,他伸出手,笑道:“漪漪,来。”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重焌伸手对她说:“来。”
但甄华漪一时间情怯。这几日里她想了很多,有关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他们两人之前隔着千山万水,连情深也难以填补,更何况,甄华漪怀疑,他们两人并不情深。
她略一犹豫,李重焌笑容顿僵。
他身后的黑甲军犹如树木一般,一动不动,气势凛冽。
甄华漪察觉到气氛突变,她回过神来,却瞧见贺兰璨僵硬地朝着李重焌跪了下来。
甄华漪一愣,突然想起来。
李重焌已经成了皇帝了。
皇帝这个身份,会让一个人大变模样。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李元璟,都不再是他们自己,而成了一个高高在上,操弄生死的“皇帝”。
李重焌如今也成了皇帝。
她应当为他高兴,从此以后,他再无需忍受羁绊,天高地阔,随心所欲。
她又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畏怕。
她没有走过去,而是低垂下了头,膝盖一弯,学着贺兰璨的模样,僵硬地行礼。
但李重焌却大步走了过来,在她跪下来之前,大力揽住了她的腰,他咬牙切齿道:“你要故意与我生分吗?想都别想。”
李重焌“押”着她坐进了马车里。
甄华漪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匹没有带人的马,小心问道:“你不去骑马?”
李重焌抱紧了她的腰,将脸埋入了她的发丝中,深吸一口气,叹息道:“漪漪,我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睡个整觉了。”
他语气黏稠,困得像是在撒娇。
甄华漪一时间感到了心疼。
是她太过患得患失了,这段时间乾坤未定,他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不该怪他。
甄华漪双手抱住他的背,缓缓收紧,霎时间感到心安。
耳边响起李重焌均匀的呼吸声,就这么一点儿时间,他竟然已经睡着,甄华漪哑然失笑。
马车一路行进宫里,周围跟随的都是黑甲军,他们甲胄精良,腰间的令牌彰显他们的身份,新皇近卫。
守卫不敢多言,一路放行。
清思殿已经烧毁,李重焌将昭明殿作为寝宫歇息。
马车在昭明殿前停下,钱葫芦走上前来,拉开车帘,见了伏在甄华漪肩头睡觉的李重焌,显而易见地一愣。
他和甄华漪对了一个眼神,甄华漪琢磨着,仿佛是在恭喜她?
李重焌在甄华漪脖子上磨蹭了一下,语气沉沉:“到了?”
钱葫芦老脸一木,移开眼神,他听见甄华漪语气温柔地说道:“到了,快醒醒。”
李重焌却是按住她的后脑勺,开始在她脖颈之间纠缠起来。
外人还在,甄华漪脸红着挣扎,像是在安抚一只亲昵的大犬:“钱公公在呢。”
李重焌立刻停了下来,他坐直起身,将甄华漪挡在身后,不满地盯着钱葫芦,钱葫芦立刻满头冷汗。
甄华漪在李重焌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李重焌揉了揉额头,牵着甄华漪走下马车。
刚到昭明殿,就见张固和卫离急着走过来找李重焌议事,李重焌匆匆将甄华漪交给钱葫芦,交代他好好伺候着,便脚步匆忙离开。
钱葫芦眼尖,看出甄华漪脸上有一丝对未来的不安,忙安慰道:“娘娘勿忧,这么多天了,陛下整宿整宿地熬着不睡觉,睡不得,也睡不着,还是在娘娘身旁,他才睡了一刻钟,足见他看重娘娘。”
甄华漪笑了一下,说道:“钱公公莫要叫我娘娘了,我如今不是淑妃了。”
李元璟匆忙将她赐死,如今又是新朝,这样的尊称,她担待不起。
钱葫芦却笑着道:“早晚都是了,不差这一句。”
甄华漪这才明白过来,钱葫芦称呼的,是李重焌后宫的“娘娘”。
甄华漪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她在李元璟宫中的时候,并不在意位份,后来想要与李重焌私奔的时候,也不曾考虑过名分。
但如今,这个现实缓缓压了下来。
她恍然发现,自己俗不可耐,同旁人一样,也在意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甄华漪在李重焌寝殿等了许久,都不见李重焌回来,她有些犯困,坐在椅子上直打瞌睡。
钱葫芦见了,忙唤宫女来伺候甄华漪洗漱歇息。
甄华漪推拒:“这是圣上寝宫,不得留宿,钱公公带我回绿绮殿吧。”
钱葫芦想,绿绮殿是先帝淑妃的宫苑,这“绿绮”二字,似乎还有什么故事,若是日后让圣上知晓了,醋性大发,只怕会他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寝宫不让妃嫔留宿,但留的是这一位啊。
钱葫芦没有听她的话,而是自作主张将她留了下来。
甄华漪拧不过钱葫芦,她实在困得不行,只得在寝殿的小榻上睡了下来。
许是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甄华漪睡得安稳。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将她轻轻抱了起来,而后她被安置在更为暖和柔软的地方。
她的手指被怜惜地含住,濡热的感觉顺着手指、小臂,一路向上。
她身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又一点一点被人吃了进去。
浑身暖洋洋的,她一动也不想动。
李重焌虽疲倦,精神却异常亢奋起来。他只披着一件里衣,胸腹和腹肌大片大片地敞开。
他许久没有近甄华漪的身,只亲了亲她手指,那笼罩全身的阴冷血气便一丝丝抽离他的身体。
原来这便是温柔乡。
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这一路,他并非有十成十的把握,从洛阳到长安,他仿佛经历了一个长长久久的黑夜。
他并非没有仿徨退缩的时候,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强压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东西。
直到此时,他才心安。
他迫切想要拥她更紧,心中冲动难言,他却只是耐心又怜惜地亲着她,看她雪白的肌肤上渐渐透出粉红。
李重焌无奈地发现她还没有准备好。
甄华漪轻吟着,睁开水汽氤氲的双眸,她撑着身子起身,迷茫地看先眼前的人。
她刚一起身,李重焌就捏着她的唇瓣,覆着她吻了下去。
甄华漪迷迷糊糊地忘记了她要做什么,渐渐陷入李重焌的气息中。
甄华漪猛地推开了李重焌。
李重焌愕然地看着她。
甄华漪急起来,舌根发痛,那里也痛,她闭上眼,皱眉忍了许久,缓了过来,她又气又恼:“我腹中已有孩儿,你这莽夫。”
李重焌呆滞住,半晌后,他眼底红丝更红,却小心翼翼问道:“是他逼迫你?”
他艰涩说道:“无妨,你的孩儿,我会视若己出。”
甄华漪快要气死:“没有旁人,只有你,莫非你敢做不敢当?”
李重焌听罢,按捺不住狂喜:“是逃难的那一回?”
接着喋喋不休起来:“大夫可曾看过,孩子可好?可曾闹过你?”
甄华漪忍了又忍,道:“陛下,说正经话的时候,可否退出来,穿好衣裳?”
大半夜里,昭明殿开始闹腾起来。
值班的太医正在陷入梦乡的时候,被太监匆匆叫了起来。问到是要去昭明殿问诊,太医穿衣裳的时候都有些哆嗦:“莫非是圣上……”
皇帝刚刚即位,先皇一党有的是人想要杀他。
太医一身冷汗的赶到昭明殿的时候,得知是为住在昭明殿里的甄娘娘诊脉。
他大松一口气。
寝殿中,御榻垂帷之后半躺着一名女子,太医不敢多看,请女子伸出手把脉。
皇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感到压力异常。
脉象很简单,甄娘娘已怀孕四月,但太医惯常在宫中行走,免不得想深了一些。
这甄娘娘睡在御榻之上,实在是殊宠,但听闻甄娘娘是先帝妃嫔,而当今圣上才回到长安不足半月。
太医浑身都在冒冷汗,心里走马灯一样地想过所有的事,而后沉重说道:“陛下,娘娘有喜。”
李重焌心情激动,却压抑着只是板着脸,他问道:“脉象一切都好?”
太医回答:“脉象强健。”
甄华漪还在计较李重焌误会她怀旁人孩子的事,故意问道:“几月了?”
太医浑身一凛,他偷眼看到皇帝瞟了甄娘娘一眼,还无奈摸了摸鼻子。他捉摸不透其中的机锋,只冷汗淋漓,伏下身说道:“已有四月。”
他说完,只感到力竭,等待皇帝震怒。
但皇帝只是忙着说:“开几个养胎的方子,送过来朕一一过目,这一胎要母子平安,不然朕唯你是问,回去吧。”
太医松了一口气,走出昭明殿,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寝殿内,依旧暖意融融。
李重焌站在帷幔外看她。
甄华漪若无其事地挪到了榻边,伸出脚来勾鞋,他依旧没动,但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脚上,隐约似有火星子。
甄华漪身子一僵,忙将腿缩回了裙下。
“要去哪儿?”他沉沉问道。
“我困了,想要回宫歇息。”
李重焌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将她直往后推,顾忌她有身子,动作虽蛮横却很知轻重。
他也上了榻,伸手一拽就将她团进了怀里。
“做……做什么……”甄华漪期期艾艾问道。
李重焌按着她的腰去触他:“相思之痛尚未解。”
甄华漪瞬间脸颊涨红,说道:“我还怀着身子呢。”
李重焌笑而不答,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自是有别的法子,他看过这样的书。
她红着脸闭上眼,却觉兰麝气息打在她呼吸间。
偏那人还不住地唤她:“漪漪,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他说,
“漪漪,看着我。”
第68章 作画越来越过分的行径。
夜里,昭明殿要了一回水。
甄华漪身上都弄得乱糟糟的,小衣成了湿哒哒的一团,皱皱的,被李重焌随手丢到了榻下。
李重焌不假手他人,殷勤给甄华漪擦身,又兑了一碗温水给甄华漪漱口。
甄华漪泫然若泣:“不许再这样作弄我。”
李重焌哄了又哄。
甄华漪推开他,要起身,李重焌问:“去哪里?”
甄华漪顿了顿,绿绮殿如今还是她的住处吗?
甄华漪问道:“我往后住在哪里?”
李重焌道:“自是这里。”
甄华漪拧着眉,觉得李重焌的回答太敷衍。
住在昭明殿,僭越不说,又是以什么身份呢?
李重焌缠手缠脚地搂住了她,甄华漪无奈,不再多问,钻进了他的怀里。
昭明殿灯亮到两更,长乐殿亦是。
贺兰太后双眼通红,她坐在罗汉床上,形容枯槁,却面带厉色。
“元璟,元璟……那贱种逼死了元璟!”
宫人瑟瑟发抖,跪了一地,嬷嬷脸色发白劝道:“太后娘娘,这种话莫要再说了,您要为贺兰一族想想啊!”
贺兰太后猛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在一日,就不许他动贺兰家分毫。”
嬷嬷松了一口气道:“圣上是孝子,自然不会忤逆娘娘的心意。”
贺兰太后闭眼等那股怒气消退,半晌后对嬷嬷道:“将大皇子抱来。”
小婴儿一无所知,睡得正是香甜,贺兰太后抚摸着大皇子的脸,有一丝难得的柔情,片刻后,她的表情又渐渐扭曲。
这是她的亲孙子,是她唯一的血脉,皇帝之位该是这孩子的,却被李重焌那个孽种抢走了。
那孽种果如他的母亲,争抢不属于他的东西,实在下贱!
贺兰太后神色激动,嬷嬷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怕她激动之下弄伤小皇子。
贺兰太后收回手,淡淡问道:“新皇在做什么?”
李重焌夺得长安后,没有对贺兰氏下手,算他有些识相。
如若不然,她会让满朝惶恐,贺兰一氏都没了,他们焉能保全家族?
这群人的力量不容小觑,强如李重焌也要掂量掂量。
但贺兰太后不知怎的,总有些不安,怕李重焌突然对贺兰氏动手。
嬷嬷回道:“圣上将小甄氏接进了宫,宫人打听到,昭明殿今夜要了一回水。”
贺兰太后冷冷一笑,道:“明日将妙法接进宫来。”
贺兰妙法和李重焌本就有婚约,这皇后之位,除她不会有旁人。
贺兰妙法在新皇登基次日后就进宫,引起众人注意。
新皇登基后,人人都盯着他的后宫。李重焌二十出头,后宫里半个女人都没有,无论是以贺兰氏为首的陇西勋贵,以崔王等大姓为代表的河东世族,还是从晋王时期就跟随李重焌的新贵,都铆足了劲,想要在李重焌的后宫抢占立足之地。
贺兰妙法顿时成了众人眼中钉肉中刺。
从前被贺兰太后定下,许给李重焌做晋王孺人的王氏、卢氏两家,便在贺兰妙法进宫的第二天,将女儿送进了太皇太后的万寿殿。
一大早,王卢两家的小娘子前来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和蔼问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
王家小娘子对着太皇太后笑着说道:“臣女闺名文若。”
卢娘子道:“臣女闺名皓月。”
太皇太后一手拉着一个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然后笑着吩咐高嬷嬷去给王文若和卢皓月收拾屋子暂且住下。
万寿殿里的碧云轩指给了王娘子,紫玉阁则指给了卢娘子。
待安置好两个娘子,高嬷嬷回来复命,却见太皇太后并没有方才的兴高采烈,反而有些忧心忡忡。
高嬷嬷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只管颐养天年,本不用理会王卢二家的。”
太皇太后道:“老身盼着二郎早些开枝散叶。”
高嬷嬷跟着说道:“也是呢。”
太皇太后却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贺兰氏做皇后,老身怕宫里平静不了多久,再会起一场风波,还不如在王卢两人中选一个。”
高嬷嬷道:“太皇太后是说,圣上会对付贺兰相?”
太皇太后眼中满是愁,她轻声道:“老身是想起了贺兰阿昙的事。”
高嬷嬷一听这个名字,立刻面色肃然,不敢多言。
贺兰昙,贺兰太后的庶妹,高祖李召的妾室。
李重焌的……生母。
太皇太后缓缓转动手中的佛珠,看着虚空的一点,回忆起从前的故人旧事,高嬷嬷不敢打搅,悄悄退了下去。
李氏一族起于陇西,到了李召父亲这一代,更为兴隆,李召父亲在长安做官,家中长辈做主,娶了世家大族的闺秀,这便是如今的太皇太后。
同是陇西大族的贺兰氏有意与李氏联姻,太皇太后便为儿子李召聘下了贺兰梵——当今的贺兰太后。
但婚后,李召和贺兰梵性情颇为不合,李召甚至写下了休书。
李召在外打仗的时候,贺兰族人为了笼络住他,将族中贺兰梵的庶妹嫁给了他。
太皇太后在李召的信中得知,那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
但之后,贺兰梵被休回到了贺兰家,不久,太皇太后便听说,贺兰昙死在了生产这一关。
李召势力渐大,却也越来越依赖贺兰家的支持,休妻并未成功,贺兰梵依旧是李召的妻子,他孩子们的母亲。
李重焌由生母的婢女徐张氏养大,但当李重焌打败北戎名声大噪之时,徐氏满门却不明不白地死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口中颂佛之声渐渐急促起来。
她心中一直怀疑贺兰昙及徐氏一家的死因,却为了李家的周全体面,情愿装聋作哑。
人人都说她是个慈爱的太皇太后,她对不起的却是自己的亲孙儿。
*
已到掌灯时分,王文若走出碧云轩翘首往外看的时候,正巧看见了从紫玉阁走出来的卢皓月,王文若对她点了点头,退回了碧云轩。
婢女为她铺好床铺,对她说道:“娘子快歇息吧,奴婢看万寿殿都歇得早,娘子亮灯到太晚,容易太过惹眼。”
王文若有些失落地说道:“入宫一天了,圣上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照理说,应当会赐下赏赐的。”
婢女安慰道:“圣上一视同仁,贺兰娘子那边也不曾得赏,娘子放宽心。”
王文若不再失落,又振奋起来:“你说,圣上会给我和卢娘子什么位份?”
若不是战事耽搁了,她和卢皓月早该嫁进晋王府做晋王孺人了,以晋王孺人身份入宫,怎么也能封上四妃。
那她也不必在今日烦忧了。
但话说回来,若那时就成了晋王孺人,在晋王造反之时,只怕她和王家早就获罪。
王文若还记得,几月前长安人对她和卢皓月的轻视嘲弄。
不过短短几月,那些人又变了面孔,上赶着来讨好王家和卢家。
她必须要爬得高高的,这样才能永远接受那些人的仰视。
*
紫玉阁里,卢皓月吩咐宫人熄了灯。
她却没有睡,心中有着和王文若同样的问题——她的位份。
旁人都说贺兰妙法会是新的皇后,卢皓月却不以为然。贺兰家如今处境颇为尴尬,哪怕贺兰恕身居高位,哪怕贺兰太后坐镇后宫。
贺兰妙法不一定能做皇后。
她和王文若也有一试的机会。
卢皓月在进宫之前,已经从父母那里了解了后宫如今的形势。今日进宫后,她又设法从太监那里探到了最新的消息。
除了她、贺兰妙法和王文若外,宫里竟然存在着第四个女人。
先皇的淑妃小甄氏竟被圣上带进了宫中,前两天夜里,一直在昭明殿侍寝。
卢皓月听闻,那小甄氏生得极美。
不同于她们三人,小甄氏是皇帝亲自挑中的。
她心里蓦地有些慌,仿佛有什么脱离了掌控。
她又摇摇头,小甄氏不过是以色侍人罢了。
那小甄氏有倾国之色,又有前朝公主和先皇妃嫔的身份,男人图一时新鲜或许会宠爱她,但只要不疯都不会抬举这样的女人。
卢皓月怀着满腔心事,一整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卢皓月和王文若来向太皇太后请安,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下深深的青黑。
*
甄华漪在昭明殿住了两日,这两日里,李重焌白天里忙得看不见人影,却总是在她睡着时来缠她,烦不胜烦。
他嘴里总是哄着她,让她睡不要管他,可他这样作弄,自己哪里睡得住。
昨日夜里,她边哭边哼还发了脾气,依稀记得,自己说不要住他宫里,要去高句丽投奔母后。
他又急又慌,好像在她耳边保证了什么,她却记不得了。
甄华漪起身后还有些倦倦的,钱葫芦便提议说,这季节荷花开得好,不如去太液池赏荷。
甄华漪点头同意了,她倒没觉得什么,钱葫芦却是开心极了,张罗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太液池。
太液池莲叶无穷无尽,一片深深浅浅的碧色,点缀着几朵开得正好的芙蕖,倒是赏心悦目。
甄华漪一边赏荷,一边走到了水榭中,却看见墙上挂了一副荷花水墨花,画地栩栩如生,甄华漪驻足看了半晌,问道:“这是谁画的?”
画画的太监很快被找了出来,甄华漪夸赞了一番,那太监面上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钱葫芦兴致勃勃提议道:“娘娘今日穿戴得好,不如让小林做一幅画?”
反正闲着没事,甄华漪欣然应允。
钱葫芦差遣人在水榭中抬上一面藤面凉榻,又铺上莹润如玉的象牙席,甄华漪侧身坐在凉榻上,看着水榭外的荷花。
帘陇风抖,美人比花更艳。
林太监灵感大发,疾笔涂画,正在描摹甄华漪身形的时候,手中的笔被抽走了。
林太监被打扰到,一下子有些生气,他一抬头,哑然失声,而后反应过来,慌忙跪了下来。
水榭中哗啦啦一下子跪倒了一片。
甄华漪回头,看见李重焌正在面带不满地看着她。
有些……幽怨?
昨夜,甄华漪迷糊之际,透露了心事。
她怪他总是行迹匆匆不见人影。
她还在梦里呢喃着要离开他,去找自己的母后。
李重焌将她死死抱进怀里,告诉她,她哪里也不许去。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但并不打算悔改。
他想,大不了将高句丽王妃招来长安常住,量高句丽也不敢争论什么。
今日下了朝,他匆匆赶回昭明殿,想要好好陪一陪甄华漪,但甄华漪却不见踪迹,听杨七宝说,钱葫芦带着甄华漪去太液池赏荷去了。
甄华漪眼巴巴等着他的时候,他有太多的正事要做,但当甄华漪不需要他了,他倒有些说不清的不满足。
他还是情愿甄华漪像夜里那般哼哼唧唧缠着他。
李重焌于是跟着去了太液池。
寻了一路,在一处水榭上看见了她,她坐在凉榻上,侧身看着池中的芙蕖,丰肌弱骨,人比花娇。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下,才看到她面前作画的太监,那太监认真瞧着她,正一笔一划勾勒她的身体。
李重焌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那太监抬眼的时候正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吓得马上跪了下来,带得所有人跪成一片,噤若寒蝉。
李重焌沉着脸说:“退下吧。”
甄华漪侧过头来看他,却见到他的眼神渐渐落在她的唇上,她脸上一红,巴巴看着退去的宫人,也想走了。
李重焌走过来,甄华漪抱怨道:“画都没画好呢。”
李重焌揽她的腰:“我来画。”
甄华漪不太高兴:“小林画得挺好的啊,你倒比不上他呢。”
李重焌眉间一动:“小林?”
“就是方才作画的小公公,”甄华漪说完,狐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小林画得比你好,你生气了?未免太小气了。”
李重焌哂笑:“不生气。”
甄华漪盯着他,道:“不许找小林的麻烦,我可是要赏他的。”
“好。”
李重焌说道:“水榭人多眼杂,我带你去湖中亭作画。”
甄华漪警惕怀疑地看他片刻,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现在还是白天呢。
李重焌亲自划船,泛舟湖上,很快就到了湖心亭,甄华漪看见湖心亭里也设下一张凉榻,一桌一椅,桌案上还摆放着纸墨笔砚。
甄华漪方才还怀疑李重焌带她来不见人的地方是存着坏心思,他两手空空过来的,怎么给她作画。
现在一看,倒是她不正经了。
只是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重重叠叠的荷叶之中,钱葫芦在奋力划舟,他气喘吁吁对一起划舟渡太监道:“快一些。”
他方才赶忙着将湖心亭布置好,又在他们二人出现前及时消失,可真是煞费苦心。
上岸后,钱葫芦抹了一把汗,大声吩咐:“不许人靠近湖心亭,若有纰漏,严惩不贷!”
众人肃然应是。
*
皇帝下朝后去了太液池,这消息也传到了王文若的耳中。
她打扮了一番,动身前往太液池。
她是有些担心自己行动太过急迫毛躁,会弄巧成拙,但眼下位分未定,早些出现在圣上面前留下印象,说不准能够压卢皓月一头,于是她赌了。
她走出碧云轩,却迎面碰见了卢皓月,两人微微点头示意,而后一前一后离开万寿殿。
王文若慢慢走到了太液池,寻遍了四处,也没能够碰上皇帝,于是只能心浮气躁地赏荷。
她盯着荷花出了半晌的神,却见荷叶之后冒出了卢皓月的脸。
两两对视,俱是尴尬一笑。
*
风吹荷花动,亭中的两人却一坐一立,俱是安静。
甄华漪挺直脊背,不知为何,坐得越久,她越是紧张,李重焌的视线是不是笼罩着她,密密麻麻,灼。热稠密,可等她要细看的时候,他却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落笔。
暑气渐至,开始让人感到难受了。
甄华漪拿丝帕擦了擦脖颈上的细汗,奇怪,方才林太监作画的时候倒没有这般热。
才擦过汗,却觉得脖子上有些发痒,正在这时李重焌的目光又看了过来,不知为何手脚都不敢动了,只能僵在那里,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她注意到李重焌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他放下了笔,站起身来。
甄华漪依旧保持着姿势,目光平视,只能看见他的腰,他腰上挂着香囊,走起来微微晃荡。
他走得近了,甄华漪忍不住仰头看他,他微微弯下了腰,整个人似乎压了下来,甄华漪一下子慌了,忙往后缩。
李重焌的手按住了她的脖子。
甄华漪感到一阵似冷似热的感觉从脊骨上蔓延而上,她耳朵有些发红。
李重焌特意遣散了闲人,将她带到这一处无人的地方,只怕作画是假,其实是……
她心中纠结,手搭在他的胸膛上,微微用力想要推开他。
李重焌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手指慢慢摩。挲着,甄华漪的抵抗渐渐消失,闭上了眼。
他说:“蚊子,你竟没察觉到?”
甄华漪睁开眼睛,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她的手摸上了脖子。
原来是蚊子,怪不得方才有些发痒。
她悄悄红着脸,垂着眼不敢看李重焌,是她多想了,还以为他要白日……
李重焌伸手去扯腰带,看得甄华漪眼皮一跳。
但他只是摸上了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小罐草药膏。
他用食指在小药罐里取了药膏,而后要为她涂抹,正快触到她脖子的时候,她慌忙往后一躲:“我自己来。”
李重焌忽然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那么多回了,怎么还是放不开?”
甄华漪推开他,瞪了他一眼,但在李重焌眼中毫无威慑力,他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只手将药膏抹了上去。
甄华漪扭捏了一下,而后自暴自弃随着他去了。
他如今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胡闹的晋王了,哪里会真的做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用力,越来越慢,空气渐渐黏稠起来。
甄华漪整个人被他半圈进了怀里,她半阖着眼,微微失神。她听见李重焌对她说:“看看我画的你。”
她被腾空抱了起来,惧怕之中,只好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顿了顿,收紧了她的腰,一步一步走到了桌案后。
她想要站下来,却被他放在了桌上坐下。她要下来,却被他按住了双腿。
甄华漪呼吸凌乱:“这样我该如何看画?”
李重焌不答,弯下身子来亲她。
他亲得很缓很慢,却因此更加深入纠缠,甄华漪在惝恍迷离之际回过神来,软软抵御着他:“不行……我还……”
她羞红着脸,同湖中芙蕖一般颜色。
她没有习惯于自己怀孕这件事,提起来总是让她想到那时候和李重焌做了什么,但李重焌却总是逼得她一次次地提。
她以为李重焌听了她的话会停下来,但李重焌呼吸微乱地在她耳边说道:“太医说,可以行房事了,只要小心一些。”
甄华漪似乎感到耳边有轰鸣声,浑身一下子烫了起来。
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问。
丢死人了。
甄华漪有心要对他生气,但瞧见他看她的眼神,沉溺的神态和泛红的眼尾,又忍不住心软。
甄华漪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只湿漉漉从水里捞出的大狗一般,热情直率地想要扑人。
甄华漪默许了他越来越过分的行径。
晚霞如火,红云烧尽。
李重焌次次缓慢又细致,倒给了甄华漪不同往常的折磨,她像是被挂在了秋千上,上不得也下不得,哭着骂了李重焌几回,他嘴上哄着她,却继续我行我素。
她哭完后,懒洋洋地倚在李重焌的胸。前,由着他清理服侍。
丝帕打湿了一张,散落的小衣也被他捡来擦拭,甄华漪抬眼一看,脸更红了。
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正烦恼的时候,却见李重焌将皱巴巴的丝帕和小衣收进了袖子中。
甄华漪羞得直臊,想要抢回来,李重焌却按住了她,有些得意洋洋。她白了他一眼,遮着脸不去瞧他。
站在地上的时候,腿有些发软,还好李重焌扶了她一把。
她这才有功夫去看李重焌的那副画。
画中的她眉目艳丽,艳若芙蕖,带着丝丝收不住的媚态,甄华漪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方才作画的时候,自己并不曾有这般情态。
他在作画的时候,究竟在想着什么!
甄华漪忍住羞怯,继续看时,忽然注意到画上的一大片水渍。
她伸手想要撕掉这幅画,李重焌却又快她一步,夺走了这幅画,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又收进了袖中。
甄华漪嗔怒地看着李重焌,他却道:“你那边不好处置,宫人瞧见了要问你,你该怎么说?”
也是,李重焌毕竟要比自己厚脸皮一些。
闹够了半天,李重焌牵着她的手,又回到了小舟上。
她坐在舟上,从荷叶中穿过,偶尔经过一朵荷花,就撑着身子去摘花,李重焌边划桨边看她,倒将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看着前面,别看我。”
李重焌笑着摇摇头,却依旧只顾着盯着她。
甄华漪摘荷花,开始只是能摘到一两朵,小舟越往前划,荷花竟然越多,转眼之间,甄华漪已经抱住一捧荷花,清香环绕。
她抬眼往远处一看,岸边好像越来越远了。
李重焌原来是在陪着她找荷花。
甄华漪感到自己的心也在湖中飘荡,晃晃悠悠。
划了许久,她看到一朵开得极艳的荷花,她站起来伸手去够,起身太急,有些踉跄,直直就要扑进水里。
李重焌慌得扔下了桨,伸手搂住了她。
她倒在他的怀里,仰头在他的双眸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李重焌偏下头,贴上了她的嘴唇。
甄华漪抖了一下,依顺地承住他的亲吻。
小舟随波飘荡,不知方向。
岸边卢皓月和王文若在太液池转悠了一下午,也没寻到李重焌的踪迹,她二人无所事事,索性开始赏荷。
层叠的荷叶随风而动,突然从中钻出一只小舟。
卢皓月和王文若好奇地看着小舟飘了出来,小舟上,正是她们苦苦寻找的人。
李重焌低着头在亲吻一个女子,他的大掌紧紧圈住女子的腰身,强势又专横,那女子娇娇弱弱地依着他,只能看见她乌发如云,身姿窈窕。
他容色昳丽,更显情。动。
王文若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一时有些呆住。
卢皓月陷入深思。
她不曾和年轻男子接触过,却想起了父亲和妻妾相处的样子。
父亲对母亲,是敬爱尊重,对庶母是宠爱玩赏。
但李重焌对怀中的女子很不一样。
很是珍重,又太过亲昵。
她不知不觉盯着李重焌的脸,出神了一会儿。
李重焌陡然抬起眼,冷冷横了过来。
他神色中的温柔消失得彻底,仿若他看着的是两个死人。
卢皓月和王文若俱是心中一惊,慌忙躲开了眼神,退了下去。
仿佛听见那女子嘤咛问道:“怎么了?”
娇滴滴得让人心颤。
第69章 妻子不要担心。
李重焌的亲吻总是带着他本人的一丝蛮横,尽管今日是温柔极了,却总是让人难以招架。
甄华漪仰着脸承受,但很突然地,他缓了一缓。
他的舌头绞着她,慢慢地吮,陡然慢下来,让她浑身一激灵,但她又察觉到他的一丝漫不经心。
于是她问道:“怎么了?”
李重焌不答。
一番交吻下来,两人分开,都是气喘吁吁。
甄华漪察觉到他又起兴了,但他没有要求,她只做不知。李重焌觑了她一眼,却像是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他笑了一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上了岸。
李重焌还想牵住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她始终落后在李重焌身后十步的位置,像是两人毫无关系,但未免太过欲盖弥彰。
甄华漪就这样缀在他身后,一路走回了昭明殿。
回到殿内,她才松懈了稍许。
李重焌在桌案后批阅奏折,迫着她不许离开,甄华漪闲得无聊,让钱葫芦寻来几本传奇话本来看。
李重焌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让她难以专心。
甄华漪忍了又忍,终于抬起头来含怨望着他:“怎么了?”
李重焌很突兀地问她:“漪漪,你如今,开心吗?”
开心吗?
甄华漪不曾料到李重焌会这样问。
六年来,她不敢问自己的心,只是一日一日地挨日子罢了。
但平心而论,眼下,是开心的。或许是因为有李重焌在身边,她都有些恍然,从何时起,李重焌对她而言,如此重要。
但有时候总有些惶惶。
未来未定,亲朋好友亦无一人在身旁。
她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李重焌。
李重焌放下奏折走了过来,俯身抱她。
“从此以后,你有我在,我是你的亲人,你最好的朋友。”
甄华漪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
许久后,李重焌问道:“我明日将傅嬷嬷和玉坠儿接进宫里陪你可好?”
甄华漪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到了宫里,就算再好,也是服侍人,要处处周全,步步小心。就让她们留在宫外,给她们几亩良田,几个铺子用以营生,只要能偶尔进宫瞧瞧我就好。”
李重焌点头:“好。”
他又道:“傅嬷嬷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无子孙侍奉,我想从她族中挑几个儿孙过继,往后亦能给她养老送终。玉坠儿陪你许久,耽搁了些年月,我让钱葫芦找些人品上佳的男子,让她挑选,自由婚配,往后也有个能相互扶持的人。”
甄华漪道:“傅嬷嬷就按你说的办,只是玉坠儿这边,见年轻郎君可以,但若她不愿嫁,可不许逼迫。”
李重焌笑:“自然。”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玉坠儿的性子必是你宠出来的,有其主必有其奴,那你如今可愿嫁?”
甄华漪看着他,一时没有马上回答。
她如今不似从前风流任性,也不再想找一个夫君,找二三个面首。可李重焌不一样,他坐到了她父亲曾经的位置,他会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她该如何呢?
做皇后?
她身份尴尬,绝无可能。
李重焌若要强行扶她上位,她面对的局面会比母后当年更为可怕。
做妃子?
就像甄吟霜那般,虽与君王互相倾心,但对上被皇后压制,对下要时刻警惕,恐惧新人容色更艳。
至于妃位以下的九嫔、世妇、御妻……更是朝不保夕,如履薄冰。
想来想去,倒不如出宫算了。
她这一犹豫,看得李重焌面上的笑都挂不住。
他用力搂住她,恶狠狠道:“我不迫玉坠儿嫁人,但你就不一定了。”
他正准备在她身上作恶,钱葫芦走进来打断了他,甄华漪忙转身,推着李重焌起来。
李重焌站定,钱葫芦道:“陛下,张固先生有急事求见。”
李重焌出去后,钱葫芦殷勤带了好几本话本,说道:“陛下怕娘娘无聊,特意唤奴婢找的。”
甄华漪意兴阑珊翻了翻,突然抬眼问道:“如今宫里来了贺兰氏、王氏和卢氏?”
钱葫芦心里一紧,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
甄华漪叹了一口气,没有接着为难他。
钱葫芦纠结了半晌,对甄华漪说道:“娘娘不必忧心,陛下对那几位娘子没给半个眼神,只是如今朝堂正乱着,不好随意打发,陛下的心里只有娘娘一人啊。”
甄华漪没有听进去,接着问道:“贺兰氏我见过,是个高雅的美人,那卢氏和王氏生得貌美吗?”
钱葫芦撇嘴:“都是中人之姿罢了,哪比得过娘娘倾国之色。”
甄华漪觉得从钱葫芦口中听不到实话,于是懒得问他了。
她正对卢、王两位娘子好奇,到了第二日,竟收到了王文若的帖子,邀她一同吃茶。
虽她想着出宫,但李重焌为人霸道,如今坐了这个位置,更是说不一二,她料想李重焌必不会放她出宫,既如此,先与他后宫的其她女人们见上一见,弄清楚她们的性子,也是很有必要的。
况且,整日闲坐昭明殿也是无趣。
甄华漪决定赴约。
*
釜中沸水滚滚,白烟袅袅。
卢皓月和王文若看着白烟,都没有什么聊兴。
今日吃茶是王文若的主意,她邀了甄华漪和贺兰妙法,但等了许久,都没有瞧见那两人出现,这让王文若有些恼火。
那两人一人有盛宠,一人有强势母族,竟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
都是要一同侍奉皇帝的人,怎生倨傲如此。
王文若正气恼的时候,听见屏风后有声音传出来:“卢娘子、王娘子,我来迟了,对不住了。”
这道声音清甜中带着一丝沙哑,像绸缎一般又软又绵。
王文若一怔,这声音仿佛有些熟悉。
转过头一看,一个鬓发如云,雪肤花貌的美人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袭碧罗齐胸襦裙,胸前鹅黄绦带高高束起,丰肌瘦骨,艳丽逼人。
王文若和卢皓月一时间都有些愣神,心中的胜负欲霎时间消退得一干二净。
这甄娘子,难怪能历经两朝深受宠爱。
一时间,两人颇有些失神落魄。
王文若回过神来,忙招呼甄华漪坐下,和她寒暄。
王文若亲手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名门气度,她这才找回一点自信心。
王氏百年名门,她作为王家的女儿,何必与甄娘子比较容貌,容貌对于宫妃来说不过是虚浮的点缀罢了。
王文若点茶之时,甄华漪身边的宫女用在场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问道:“娘娘今日不曾午休,可是困了?”
甄华漪面颊微粉,今日午后时候,李重焌又来闹了她好久,因此她才迟了王文若的邀约。
她自觉这时候并未显露困意,不知宫女为何这样问,于是摇了摇头。
王文若将茶盏推给甄华漪,请她喝茶,甄华漪正要接过茶盏,她身旁的另一个宫女道:“娘娘待会还要歇息的,这时候吃茶,怕待会儿睡不好。”
甄华漪后知后觉这两宫女在挡王文若的茶。
她这几个月经历许多大事,常常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子,也不曾警惕过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宫中多有阴毒手段害孕妇。
她今日赴宴,还是鲁莽了。
如今服侍甄华漪的宫女,一人叫玲珑,一人叫玲琅,都是李重焌亲自挑选的大宫女。
玲珑细心周到,玲琅强势护主,两人都极为忠心,如今跟着甄华漪,处处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
卢皓月闻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甄华漪身后的两个宫女。
她打听过玲珑和玲琅,这两人原本是晋王府的宫女,如今进宫却在甄娘子身边,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心惊。
她又想到,玲珑玲琅,其实也是御前的人,她们的所见所闻都能被皇帝知晓。
卢皓月打起圆场来:“也不是特意来吃茶,就是找个时机,姐妹们聊一聊罢了,甄娘子待会要歇息,就不吃茶了,咱们赏花去吧。”
略坐了一会儿,又赏了一会儿的花,甄华漪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甄华漪走后,王文若依旧有些不忿:“这甄娘子,好生目中无人。”
甄娘子容色娇美,看起来温柔如水,实则仰仗圣上宠爱,恃宠而骄。她前来赴宴,一口茶不喝,一口点心不吃。
那娇滴滴懒洋洋的模样,活脱脱一个骄纵的宠妃。
日后若甄娘子位份高于她们二人,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卢皓月没有接话,王文若不平之气还没有消退,继续说道:“那贺兰娘子更是高傲,连面都没有露过,就算她将来当了皇后,也是要与妃嫔打交道吧。”
卢皓月微微笑了一笑:“或许是太忙了。”
“她有什么好忙的。”
大约是为催请立后一事而焦头烂额吧。
进宫之前,卢父告诉卢皓月,贺兰家颓势已定,但朝中好些人不敢不愿也承认。
贺兰恕还在做着女儿当皇后的春秋大梦,却不知,他们越要贺兰妙法做皇后,他们离自己的死期越近。
卢父暗中让人煽风点火,这几日,前朝轰轰烈烈开始催请立贺兰妙法为皇后。
皇后之位……
这几日应当能见分晓了吧。
*
到了赴宴的时刻,贺兰妙法并没有往万寿殿那里去,而是漫无目的慢慢在宫道上行走。
宫女问道:“娘子为何不去王娘子那里赴宴呢?太后娘娘虽说过,不必将她们放在眼里,可往后娘子总要与她们打交道的。”
贺兰妙法轻声道:“没有往后了。”
宫女不解。
贺兰妙法走到一处宫苑外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高高的红墙,问道:“那是我六妹妹生前住的地方吧?”
宫女仰头看了一眼,应是。
宫女说道:“这里如今没有住人,奴婢去说一声,娘子若要进去,他们不敢拦的。”
贺兰妙法说道:“不必了。”
贺兰妙法回到了长乐殿,前去拜见太后。
嬷嬷说道:“太后娘娘正在小憩,若不是要紧事的话,五娘子不如过些时候再来?”
贺兰妙法说:“不是要紧事,左右我也无事,在这里等等吧。”
嬷嬷给贺兰妙法找了一个锦榻来让她坐下,但贺兰妙法依旧站着,等了大半个时辰。
太后终于睡醒过来,召贺兰妙法进去说话。
贺兰妙法伺候着太后起身,听太后问道:“听嬷嬷说你在外头等了许久,你有事要说?”
贺兰妙法踌躇片刻,说道:“太后娘娘,臣女想要回家。”
太后说道:“回家?也是,日后做了皇后就再难回家了,过几日事情定了下来,你就回家待嫁吧。”
贺兰妙法抿了抿嘴,道:“太后娘娘,臣女的意思是,臣女做不得皇后。”
空气似乎也静默了一瞬,贺兰梵转过头来,瞳仁中有森然的冷气:“你说什么?”
贺兰妙法跪了下来,贺兰梵随手拿过榻上的竹枕,向贺兰妙法掷了过去,打歪了贺兰妙法的发髻。
这些年来,她鲜少有这般疾声厉色。
贺兰妙法深吸一口气,道:“太后娘娘,圣上对贺兰家多有忌惮,如今引而不发,不过是顾忌朝中局面,要不了多久,必会对贺兰家动手,太后娘娘,如今我们要做的是思退思危,而不是往皇后之位上凑热闹。”
贺兰梵厉色道:“李重焌是本宫的儿子,就算他是皇帝,他也不敢忤逆这个‘孝’字,对外家动手。他若动手,有生之年,本宫必不会再见他一面。”
贺兰妙法苦笑道:“圣上是孝子,自不会忤逆太后娘娘,惟愿太后娘娘千岁,能多多庇佑贺兰一族。”
贺兰梵听贺兰妙法似有悔改之意,冷冷说道:“你是被吓破了胆吗?若非兄长只有你一个女儿了,本宫倒是想换一个人进宫。般若要是还在,定不会如你这般没用。”
贺兰梵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贺兰妙法,径直走了出去。
*
李重焌早早回到寝殿。
甄华漪疑惑地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今日张固来寻他的时候,好似叫太监搬了一箱子的奏折,她料定今夜李重焌又会半夜才回来,没想到今夜倒是来得早。
李重焌走到床榻边上,弯腰一把将甄华漪抱个满怀。
甄华漪从他怀里将头钻出来,问道:“折子都看完了?”
李重焌“嗯”了一声。
甄华漪很怀疑,张固今日带着箱子进宫的架势,好似要忙碌一整晚。
李重焌瓮声道:“漪漪,我想你了,你今日想我了吗?”
甄华漪突然有了一丝无名之气,她道:“我今日忙着呢,倒没有空想些不要紧的事。”
她话一出口,感到他的手指惩戒般地捏了捏,他凶恶开口:“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想。”
她抽出了他的手,愠怒看着他,却不知这幅似嗔似恼的模样,看得他更是笑容满面。
她问道:“你不问我忙了些什么?”
李重焌知道。
“你不用去见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会处理好,只要,给我些时日……”他声音渐渐发沉,推着她慢慢往下倒。
甄华漪躲开了他,她小跑着到了屏风后面,露出半张脸来笑吟吟瞧着他。
李重焌将被子扯到腰下,对她抬手:“过来。”
甄华漪偏不。
她以为李重焌不敢起来,但他低头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她一步步走了过来。
甄华漪慌了:“你……你别出来。”
怎么觉得,出去若让宫人看见了,丢人的还是她。
甄华漪慌张跑了出去,命宫人合上门,宫人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照做了。
甄华漪走出殿外,看见暮色中,丹樨之下立着一个人。
李重焌半倚在榻上等甄华漪回来,他以为甄华漪要捉弄他许久,但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回来了。
李重焌扯着她要上榻,甄华漪却道:“有人要见你。”
她似笑非笑:“不知是相干之人,或是不相干之人。”
得知是贺兰妙法求见,李重焌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
对于贺兰家,他早已磨刀霍霍,贺兰妙法若不清醒,他不介意多杀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她倒是看得明白。
甄华漪细细观察他的神情,恍若不在意说道:“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快去见见吧。”
李重焌起了身,饮了一盏冷茶,整理了衣裳,果真是要出去见贺兰妙法。
甄华漪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置身于回南天,呼吸间满是湿漉漉的压抑。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他不过是去见贺兰妙法一面。
或许是因为,贺兰妙法才是他的未婚妻,是将来的皇后,是他未来的妻子。
李重焌忽然理了理她的衣襟,牵住了她的手。
他牵着她一同走了出去。
“去哪?”
“我们一同……见客。”
*
贺兰妙法站在大殿内等候李重焌。
宫殿巍峨,御炉香袅,李重焌会在这里,手握天下权柄,高坐万人之上。他身旁的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这样一想,就让人心驰神往。
她苦笑着摇摇头,难怪姑母和父亲看不清,连她自己,快要伸手触到这一切的时候,都快要看不清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贺兰妙法行礼,听见李重焌抬手,道一声:“起。”
他身着赭黄袍,玉腰带,面若冠玉,威仪甚重。
仿佛不久前见他,他还是在太皇太后身边擅长谈笑的晋王殿下。
贺兰妙法看着这样的他,不由得想,自己是
他的未婚妻,就连他造反之时,也不曾解除婚约,或许在他心底,自己也有些许分量。
她自请离开,他若挽回,自己也可以留下吧。
贺兰妙法起身,深深望了李重焌一眼,紧接着,却看见了从屏风后走过来的甄华漪。
她滞了一下。
她对甄华漪进宫的事有所耳闻,心中觉得这件事甚为荒唐,她甚至猜想,李重焌留下甄华漪是别有用意,譬如平衡后宫局势,让贺兰氏、王氏和卢氏都收敛下来。
但看着李重焌和甄华漪一同出入,她又不太确定了。
甄华漪一双眼睛打量着她和李重焌,李重焌对她目不斜视,却时不时看上甄华漪一眼,似在猜想甄华漪的想法。
贺兰妙法一时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贺兰妙法跪了下来:“臣女寒门陋质,德行不堪侍奉陛下,求陛下开恩,让臣女出宫。”
甄华漪跟在李重焌进来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她以为,那两人是正经未婚夫妇,自己却像一个趾高气昂的妾,没曾想到,贺兰妙法开口就要出宫。
甄华漪面上惊讶之色来不及隐藏,就看到李重焌瞥了她一眼。
李重焌不说话,甄华漪思考片刻,以为他想要她来挽留贺兰妙法。
他如今做了皇帝,是要高傲一些。
甄华漪忍着愤愤,说道:“贺兰娘子哪里的话,娘子才学出众,品德……”
她话没有说完,李重焌陡然拽了她一下。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李重焌,看见他眉毛拧了起来,像是在问她:你在开什么玩笑?
贺兰妙法的目光在他们紧握的手上转了一圈,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注意到贺兰妙法的眼神,慌忙松开了手。
她垂头的时候,听见李重焌道:“准。钱葫芦,去万寿殿收拾了她的东西,今夜就出宫。”
贺兰妙法磕头:“多谢陛下。”
贺兰妙法走后,李重焌一脸不满地看着甄华漪:“你是认真的吗?你莫非想要留下贺兰氏做皇后?”
甄华漪还在为贺兰妙法离宫的事而震惊,自李重焌定下和贺兰妙法的婚约后,在她看来,贺兰妙法板上钉钉是李重焌的妻子。
但贺兰妙法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了。
观察李重焌的神色,仿佛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打算。
突然之间,她有了一些勇气,她琉璃般的眼睛盯着李重焌,轻声问道:“贺兰娘子走了,后宫诸人该如何……”
李重焌抱住了她:“不要担心。”
他要事情万无一失。
只有实现了,才是真正做到。在此之前,说得再好,也无有用处。
他想到当年出征之时,他对徐张氏说,他要给她挣一个诰命。
他没有做到。
*
贺兰妙法夜半回到了家中。
迎接她的是贺兰恕的暴怒。
“从前说你比男儿都强,却是看错了你,你还不如般若有心气,无能!”
贺兰妙法沉默了一下,说道:“若父亲的这番话被般若听到,她兴许会高兴。”
贺兰恕冷笑:“你如今倒是充好人了?当初把你妹妹送进宫,后来对你妹妹不闻不问,哪一个不是你的主意?”
贺兰妙法闭上了眼睛。
她愿以为,自己能是执棋人,旁人性命不过是棋子,但她错了。
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这般感受。
贺兰妙法在父亲盛怒之后离开了书房,她第二天一大早,去向祖母请安,主动提起来自己的婚事。
祖母惊讶:“你要成婚?越快越好?”
贺兰妙法面上没有半分羞涩,她点头道:“皇后之位圣上自有定夺,但朝中许多人奏请立我为后,如此一来,圣上对我、对贺兰家都会迁怒,不如早些嫁人,远离这场纷争。”
其实还有一道她没有说出口的理由。
在她看来,贺兰家早晚会被李重焌收拾干净,抄家,入狱,流放,甚至是死刑。
唯有出嫁女可以躲过这一切。
她略带悲伤地看着祖母,握紧了祖母的手:“祖母,孙女舍不得您。”
祖母为她搜罗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她看到了崔邈川的名字。
她并不熟悉崔邈川,但对他有所耳闻。他出身博陵崔氏,身负才气,是个端方君子。
若能嫁给崔家,成为河东世族的一员,就能洗脱掉贺兰氏女儿的身份了。
贺兰妙法看着崔邈川的名字,沉吟起来。
*
晨起下了一场雨,沾湿山间小路。
今日休沐,崔邈川被母亲强拉着前往兴慈寺烧香拜佛。崔邈川原要推辞,崔夫人却说:“我为你的婚事天天夜里睡不着,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会叫阿爹了,你的婚事却八字没有一撇,真让人操心。”
崔邈川垂眼,想说什么,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之前故意搞砸了几次相看,的确让母亲操心了。
他陪着崔夫人来到兴慈寺,崔夫人在每个殿里都虔心跪拜,尤其在观世音菩萨面前念叨着要早寻佳媳。
拜完菩萨,他跟着崔夫人在外面碰见了贺兰家的祖母以及贺兰妙法。
崔夫人和贺兰老夫人相视一笑,仿佛有什么默契。
崔邈川微微皱了眉。
崔夫人道:“许久没见老夫人了,我们去那边坐坐。”
她看了崔邈川一眼,道:“你莫要跟着来,随便逛逛吧。”
崔邈川目送崔夫人和贺兰老夫人离开,他提腿准备走,身后的贺兰妙法叫住了他:“崔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邈川看了一眼虽然走远,却时不时偷偷往这边看的崔夫人,神色淡淡道:“就在这里说吧。”
贺兰妙法没有扭捏,道:“好。”
她道:“祖母和令慈有意撮合我们二人,你我都没有婚约,年岁相近,恕我不够矜持,但我想,若郎君也有意,不如不管那些繁文缛节,早些定下。”
贺兰妙法没有时间了,她也会玩你进我退的把戏,但她不能耽搁下去了。
若崔邈川不同意,她还能及时去找下一家。
她心底其实对这门婚事有六成的把握。
她打听过崔邈川的为人,他并不是看重情爱的人,他曾对好友直言,他心目中的妻子,是能撑得起崔家门楣,能够执掌中馈的崔家主妇。
她自问可以做到。
但崔邈川却定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轻轻说道:“抱歉,我有妻子了。”
贺兰妙法一怔。
她从未听说过崔邈川娶过新妇,况且,若他已成婚,崔夫人怎会答应今日的相看。
贺兰妙法疑惑发问:“尊夫人是谁?”
崔邈川道:“她心思率直,生得很美,也遭过许多苦难。”
他言语中满是怜惜,听得贺兰妙法更是不解。
崔邈川拱手道:“抱歉。”
贺兰老夫人同崔夫人在山寺转了一圈,快晌午的时候找到贺兰妙法,带笑问道:“如何了?”
贺兰妙法摇头:“崔郎君无意。”
*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开了。
昭明殿里,钱葫芦鹦鹉学舌般地学给甄华漪听。
钱葫芦说:“陛下默许贺兰娘子出宫另觅夫君,可见她无缘皇后之位。崔家郎君也是一表人才,与贺兰娘子倒是相配,就是不知他哪里来的妻子,奇了怪了,从未听闻过啊。”
正说着话,李重焌从门后走了进来。
钱葫芦行了一个礼,贴心出去合上了门。
李重焌走上前来,看甄华漪拿着一本话本子,眼睛却虚虚望着上头,他抽走她手里的话本,笑问道:“困了?”
甄华漪揉揉眼,依偎进了他的怀里,他道:“我给你念吧。”
甄华漪摇摇头,这话本子不太正经,她可不敢从李重焌口中听到这些。
李重焌问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钱葫芦在说什么,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了。”
甄华漪道:“说贺兰娘子和崔郎君的事。”
李重焌颇有兴致地说道:“这事儿我也听说了,那崔邈川
竟说他有了妻子,他哪里来的妻子。”
甄华漪窝在他的怀里,突然身子有些僵。
李重焌低头,捏着她的下巴,直视她眼睛,不悦问道:“你紧张什么,莫非对崔邈川有情?”
甄华漪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李重焌不依,捏着她的腰,开始耍起了无赖。
第70章 母亲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崔邈川的拒绝,没有影响贺兰妙法的计划,她很快找到了另一个年轻郎君。
郎君出身落魄世族,是家中一个旁支庶子。贺兰妙法从未料想到,自己会嫁入这样的人家,和这般平庸之人共度一生。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尽快成亲,她甚至抛舍了贺兰家女郎的尊严,与他无媒苟合。
贺兰恕暴跳如雷,骂她辱没贺兰氏门楣,要与她一刀两断,祖母眼泪涟涟,问她为什么要犯下如此错事。
贺兰妙法没有解释,成婚当日,礼服来不及制,她穿着母亲旧时的青绿礼衣,持一柄团扇,登上了婚车。
一路凄清,鲜有祝福。
贺兰妙法踏入简陋的青庐,看见她的丈夫忐忑对她说,对不住她了。
她摇头,执酒盏,与丈夫行合卺之礼,酒尚没有喝完,丈夫家里一个慌慌张张的仆僮跑了进来。
贺兰妙法暗叹,小门小户到底规矩太松。
那仆僮说道:“郎君,不好了,禁卫军围住了贺兰府,说是要抄家。”
贺兰妙法手中的酒盏应声而倒。
*
贺兰梵是在第二天才知晓这个消息的。
除了贺兰璨及外嫁女,贺兰家三十二口悉数入狱。
贺兰梵气得手直发抖。
逆子,逆子,竟是忤逆至此,连亲舅舅都不放过。
贺兰梵心中深恨,听到消息都当时就命人传见李重焌,但李重焌不闻不问,对她极为漠然。
贺兰梵猛地发现,这个从前对她孺慕的小儿子,对她态度大变。
所以长乐殿才会如此消息闭塞,若是从前,在李重焌有意查办贺兰家的时候,她就会有所行动。
她憎恨地看着长乐殿的宫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群人竟背叛了她,投靠到了李重焌门下。
她神色渐渐狠厉,宫女不小心吓得抖了一抖,手上茶盏轻嗑。
贺兰梵冷冷扫她一眼:“仗二十。”
宫女被拖出去,惨叫声响起。
贺兰梵感到心中稍微平静。
在长乐殿所有人战战兢兢的时候,王文若前来向太后请安。嬷嬷不耐烦地打发她,王文若踌躇了一下,将自己发现的事情告诉了嬷嬷,请嬷嬷禀告太后做主。
嬷嬷神色肃然,转身去见了太后。
贺兰梵用手指抵着额头,感到头痛异常。
嬷嬷悄声走近,在她耳边说了王文若的来意。
贺兰梵睁开了眼睛。
*
怀胎四月有余,太医建议甄华漪多去外头走动走动。甄华漪听从太医的建议,带着玲珑玲琅等人,在金鱼池喂鱼,不耗力气,瞧着也有趣。
鲤鱼争抢鱼食,甄华漪笑着道:“鲤儿乖些。”
肚中仿佛有轻微的动静,甄华漪惊讶地停下,又觉得是错觉。她轻抚小腹,温柔地唤道:“鲤儿?”
见她停下,玲珑玲琅忙问道:“娘娘是累了?快去凉亭休息一下。”
说着一人扶着一只她的手臂,往凉亭那边走去。
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走了过来。
甄华漪凝目一看,似乎是长乐殿的人。
一个嬷嬷走上前来,对甄华漪说道:“甄娘子,太后要见你。”
因甄华漪身份未定,嬷嬷神色倨傲,并不行礼。
如今李重焌正在料理贺兰家,贺兰太后怕是憋着一口气,想要拿捏他,她寻来寻去,找上了自己。
这嬷嬷咄咄逼人,去长乐殿,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甄华漪蹙着眉,说道:“方才喂鱼弄湿了衣裳,如此面见太后,恐不尊敬,嬷嬷待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嬷嬷冷着脸:“莫非还要太后娘娘等着你?”
玲琅往前挡住甄华漪,说道:“圣上交代过,甄娘子的事,都要先禀过他才行,还是等圣上下朝在说吧。”
嬷嬷冷哼:“休要搬出圣上来说嘴,圣上在如何,也拧不过一个‘孝’字,莫非甄娘子想要圣上为了你与太后娘娘不和,让圣上背上一个‘不孝’的名号?”
甄华漪捏紧了手指。
她知道,李重焌顶着千重压力,他夺位之事被许多人暗地里说嘴,将贺兰氏一族下狱,又给他添了一重刻薄寡恩的名声,如今再加一顶“不孝”的帽子,仿佛成了一个十足十的暴君。
李重焌不是那样的人,世人却对他有诸多误解。
甄华漪经历过这种时候,更能感同身受。
甄华漪抬眼,看见嬷嬷身后带着好些腰肥膀圆的仆妇,知道太后是下定决心,就算是绑也要将她绑到长乐殿。
就是不知长乐殿布好了怎样的天罗地网。
玲琅看着眼前对峙的局面,用力咬了牙,而后突然冲出众人,逃了出去。
嬷嬷差人要拦,甄华漪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甄华漪抬起头,她容色娇美,看起来不过是个柔弱无用的美人,但眼神坚韧,无畏无惧,她道:“带路吧。”
长乐殿中,太后高坐明堂,宫人屏息以待。
见甄华漪出现,太后怒斥道:“甄氏,你可知罪?”
甄华漪不卑不亢答道:“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冷哼一声道:“传太医。”
她满意地看见甄华漪的面色渐渐雪白。
太医等候已久,贺兰太后传唤的片刻,就已经拎着医箱躬身走了进来。
太后成竹在胸,从王文若那里听到甄华漪怀孕四月的消息后,她并没有打草惊蛇去求证,而是在今日趁着甄华漪外出,派了健妇,强逼着甄华漪来了长乐殿。
甄华漪是否怀孕已经不重要了,今日太医必定会诊断出她有孕,更为重要的是,她可以通过这个女子,挟制李重焌。
太后命令宫人按住她。
甄华漪没有挣扎,在宫人过来之前向太医伸了手,她目光沉静看着太医,说道:“圣上乾坤在握,贺兰家已悉数入狱,太医是明白人,为了自己,为了子孙,应当明白眼下怎样做才是对的。”
太医惶惶看着她,额上细汗直冒,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不住地发抖。
贺兰太后猛拍几案,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就算是皇帝到了本宫这里,也不敢忤逆,你这妖妇,竟敢妖言惑众?”
她略略平静下来,对太医道:“正如这贱妇所言,为了你本人,家族及子孙,你可万万不能弄错。”
太医松开手指,声音颤抖着跪地说道:“回太后娘娘,甄娘子已有四月身孕。”
贺兰太后站了起来,她昂着首,视线向下睥睨着甄华漪:“甄氏,你侍奉当今圣上不足半月,为何有了四月的胎儿?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甄华漪猜测着太后的意图,她刻意将自己怀孕的消息揭露,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这孩子身份不明?
甄华漪抿了抿嘴唇看着贺兰太后。
她不能说这是李重焌的孩子,毕竟当初他的所作所为是个实实在在的污点。贺兰太后想要借此大做文章的话,李重焌难以招架。
她也不能说这是李元璟的遗腹子,若如此,将来这孩子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以至于和父亲生隙,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搅乱朝局,更是危险。
无论她怎么说,都不行。
贺兰太后慢慢走近甄华漪,狠狠盯着她。
小甄氏并未侍奉过元璟,她腹中的这个孽子,必然是同李重焌通奸所得,要不然,李重焌不会对她毫无芥蒂,甚至珍之重之。
她看着甄华漪跪在地上满面挣扎,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让她兴致盎然。
她知道甄华漪在苦苦思索回答的利弊,但她其实并不想给她任何机会。
她冷冷道:“你不曾侍奉过先皇,你腹中的孽种是通奸所得,
如今,你既已是皇帝枕边人,这孽种就留不得了。”
甄华漪猛然抬头,嘴唇发白地看着她。
半晌,甄华漪咬牙说道:“棋子尽毁,太后还如何和陛下谈条件?”
她以为贺兰太后想要以她腹中子威胁李重焌,让李重焌放过贺兰家,没想到太后不管不顾地要害胎儿的性命。
太后笑道:“谈条件?本宫何须和自己的儿子谈条件?皇帝年纪轻,容易犯错误,若及时改正,本宫会原谅他,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但是,犯了错误,本宫必会惩戒。”
逼死兄长,将舅家下狱,贺兰梵虽深恨李重焌,但并不觉得李重焌敢违逆她。
只是他如此行事,太过不把自己及贺兰家放在眼里,他如此忤逆,必要以雷霆手段震慑,下次才不敢再犯。
是震慑,也是她的宣泄和报复。
贺兰太后冷冷看向太医,道:“还愣着做什么?端一碗落胎药来。”
太医浑身冷汗直冒,但迫于贺兰太后威势,只得取来了熬制好的落胎药端给甄华漪。
甄华漪不接,她握紧了手指直至指节发白。
玲珑扑了上来想要打翻这碗落胎药,却被死死按住。
贺兰太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健妇接过太医手中的落胎药,捏着甄华漪的下巴,按到了她的嘴边。
又苦又酸的味道直冲入鼻腔,甄华漪甚至感到舌尖已经有这苦药味道,她摇着头挣扎,却被人扯着头发难以动弹。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砰”的一声,门口健妇被踢倒在地,哼吟不止。
“放下!”
甄华漪满面是泪回头,看见李重焌身着玄黄朝服冲了进来,他推开甄华漪身边的健妇,跪在地上抱住了甄华漪。
“狟郎!”
甄华漪用力拥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衣襟里,他襟怀中的柏子香浸透呼吸,冲散了苦药味道。
她叫出这两个字后,贺兰太后霎时间面若金纸,摇摇欲坠。
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李重焌,这世上也不该有人这样称呼他。
当年,只有她的妹妹贺兰昙这样叫过自己的孩子。
旧日的梦魇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
贺兰梵看着李重焌,声音凄历像是在尖叫:“你叫他什么?”
贺兰梵好多年没有这般惶惶无措。
当年她嫁给李召,对这个男人的身世性格都不满意,李召看出她的嫌弃,于是宠爱妾室。
妾室先她一步有孕在身,贺兰梵第一次感到慌张,李召是不尊礼教,不认嫡庶的人,若妾室生下来庶长子,将来李召的一切,都有可能被这庶子继承。
贺兰家对她再三施压,她一咬牙,在李召出征之时,毒死了妾室,一尸两命。
第二次惶惶不安,是在李召娶她妹妹的时候。
那时她与李召的关系已经不可弥合,贺兰家放弃了她,选择用她的妹妹贺兰昙来巩固与李家的姻亲关系。
这次,她毒死了她的妹妹,她腹中的胎儿却活了下来。
贺兰昙从此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满脸血泪,向她索命。
贺兰昙说,阿狟不会放过你的,我的侍女徐氏会告诉他一切。
贺兰梵彼时不以为然,贺兰昙已死,徐氏虽带着那孩子走了,但一介草民,如何能敌贺兰家。
可是几年过后,那孩子回来了。
贺兰梵看那孩子孺慕地唤自己母亲,她心中冷笑,设法将他打发走,在他回秦州李氏的时候,放任他逃走。
但李重焌深肖其父,竟一战成名。
贺兰梵的梦魇愈发厉害,梦里,贺兰昙一刻不停地告诉她,徐氏会告诉他一切,李重焌会向她复仇。
贺兰梵便托付兄长,屠戮了徐氏满门。
李重焌回来后,因徐氏的死而沉默寡言,但所幸,对她尊重敬爱依旧。
贺兰梵大舒一口气。
从此贺兰昙的梦魇不再出现,她成了太后,永享尊荣,那贺兰昙,不过是一缕无人供奉香火的孤魂野鬼罢了,拿什么与她斗。
可是现在,甄华漪脱口而出的二字,让她像是看到了她死去的亲妹妹。
贺兰昙出现在她的眼前,轻抚小腹,温柔道:“我想为我的孩子取个乳名,阿狟,夫君征战未归,不知何时才能告诉他。”
李重焌看着贺兰梵,笑道:“母后,她在唤儿臣的乳名,母后忘记了?”
贺兰梵紧握扶手,缓缓坐了下来,她看着李重焌,渐渐恢复镇定。
莫要慌,许是当年服侍贺兰昙的人不小心叫了他,看他神色淡然,不是知晓真相的样子。
当年她再三逼供徐氏,徐氏始终说没有告知李重焌。
他不知情。
贺兰梵挤出笑来,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正在与他们二人对峙,又收回了笑容,她说道:“皇帝,甄氏腹中胎儿来路不明,你若要执意要纳她,只怕会混淆皇室血脉。”
甄华漪揪着李重焌的衣裳,紧张起来。
李重焌笑道:“母后说什么呢,这孩子自然是儿臣的。”
他如此干脆承认,让听到此话的宫人都低下了头。
贺兰梵淡淡说道:“可甄氏已有四月身孕,那时候,她还是先皇的淑妃。”
李重焌道:“是朕逼迫与她,母后是准备治朕的罪?”
贺兰梵呼吸起伏剧烈,像是被气得狠了。李重焌扶起甄华漪,二人准备离开,贺兰梵大声喝道:“本宫是太后,后宫女子合该受本宫管教,甄氏一女侍二夫,狐媚惑主,其罪当诛。皇帝莫非要为这个狐媚女子,忤逆母亲?”
健妇听了她的话又要上前,李重焌冷冷一眼逼退了她们。
李重焌徐徐转身:“母后想要什么,要朕放过贺兰家?”
贺兰梵此番没有压制住李重焌,她暗自心惊,但若能得到李重焌的保障,保全贺兰家,也算是有所收获。
贺兰梵退让一步,道:“你舅舅年岁大了,经不住牢狱那些地方。”
李重焌忽地笑了一声:“母后对兄长倒是情谊深厚。”
他这话怪异非常,贺兰梵惊诧看了他一眼。
李重焌似是悲恸似是大笑,他问道:“可母后为何对自己的妹妹如此残忍?”
贺兰梵如同见了鬼一般,瘫倒在高座之上,她道:“你……你说什么?本宫的妹妹,本宫哪里来的妹妹?”
李重焌走到了贺兰梵跟前,他道:“儿臣自不会忤逆母亲,但在此之前,请母后弄清楚,究竟谁才是儿臣的母亲。”
他道:“鸠占鹊巢二十年,贺兰氏,你也该同贺兰恕一同下去,给你的妹妹,磕个头。”
贺兰梵像是被抽离了魂魄,瘫软在座椅上一动不动。长乐殿中,宫人都跪了下来,吓得瑟瑟发抖。
李重焌牵着甄华漪走出了长乐殿,无人敢拦,他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吩咐道:“方才殿中宫人,全部围禁,处死。”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玲珑一下面色惨白,看了一眼甄华漪。
方才在殿中听了太多的辛秘,玲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甄华漪对着玲珑摇了摇头,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轻拍了拍她的手。
*
大理寺狱。
牢房阴暗潮湿,贺兰恕被困在这里,已有三日。
狱丞顾忌着他皇帝舅舅的身份,对他很是殷勤,特意给他留了担任的牢房,每日三餐都按时送来。
这日,大理寺卿及金吾卫长官亲至大理寺狱,站在这两位高官中间的,是一个面容俊美的年轻人。
狱丞知晓这年轻人身份贵重,不敢多看,忙垂下了眼睛。
年轻人要见贺兰恕。
狱丞猜测,这年轻人大约是贺兰恕的儿子贺兰璨,贺兰家全家入狱,唯有贺兰璨一人是皇帝心腹,不光没有入狱,反而节节高升。
狱丞殷勤说道:“郎君放心,寺狱虽然艰苦,但在下不敢怠慢贺兰相,贺兰相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吗?”那年轻人冷笑了一下。
他语气凉薄,听得狱丞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一句。
牢房被打开,年轻人衣角微甩,大步走了进去,他笑着道:“舅舅,别来无恙啊。”
狱丞悚然一惊。
这年轻人并非是贺兰璨,竟然是当今圣上。
贺兰恕抬起头,他精神略有颓靡,但看见李重焌后,平和地笑了一笑,而后行礼。
他跪在地上半晌,李重焌没有叫起他。
狱卒搬来圈椅,李重焌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眼睛垂下,看着跪倒在他脚边的贺兰恕。
他的……亲舅舅。
“陛下千金之子,不该涉足大理寺狱这等阴寒之地。”贺兰恕这样说着,仿佛他依旧是一个仁爱的舅舅,即使被外甥置于如此境地。
“舅舅是在关心朕?”
李重焌发问。
贺兰恕说道:“臣知道陛下如今万乘之尊,无需罪臣的关怀,但臣记得当年在李家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样子,瘦瘦小小,在寒风中穿一件棉衣瑟瑟发抖,臣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到陛下身上。”
李重焌也仿佛在回忆:“想想当年,母后还不如舅舅细心。”
贺兰恕道:“高皇帝当年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太后娘娘操持李家大事小事,一时疏漏,在所难免。”
他抬头望着李重焌,试图唤起他对贺兰梵的孺慕之情:“当年方士算出陛下和兄长八字相克,会给李家带来灾劫,太后娘娘将陛下亲手送到了徐氏家中,她那般刚毅的女子,回来的路上,哭了一路,闻者伤心啊。太后娘娘如今看上去对陛下不太关怀,那其实只是她不知该如何与陛下相处,当年送走陛下,太后娘娘心中深痛,直至今日,也难以释怀。”
贺兰恕擦拭眼泪的时候,突然听见李重焌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好半晌,他停了下来,问道:“母亲当年,是盼着我出世吧?”
贺兰恕忙道:“那是自然。”
李重焌相信了,在尚未出生之时,的确有那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他并不是无人疼惜之人。
李重焌轻声问道:“我的母亲,是怎样的人?”
贺兰恕不假思索道:“太后娘娘是个面硬心软的人,早年多么辛劳,她扶持着整个李家,还有贺兰家……”
李重焌打断了他:“我问的是,我的,母亲。”
贺兰恕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只是听到李重焌的话后,所有的表情渐渐凝固,仿佛成了一块铁青的石头。
好半天,贺兰恕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对贺兰家出手,毫不留情面。
到了这个时候,贺兰恕才流露出一丝真意,他略带怅然地说道:“阿昙,是个胆小柔弱的人,当年,高皇帝与太后决裂,贺兰家为了维系住和李家的联姻,将阿昙嫁给高皇帝作为妻子,但后来,阿昙死了,她的婢女徐氏带着你消失无踪。”
李重焌手指紧攥成拳,他问道:“我母亲的死,与你有关?”
贺兰恕摇头。
李重焌道:“那便是贺兰梵一人的主意。”
贺兰恕道:“杀了阿昙,对贺兰家并无好处。”
李重焌继续道:“徐氏满门的死,是你做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贺兰恕没有否认:“当年之事埋下了祸根,若能藏住,便是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李重焌道:“可惜,你瞒不住。”
他站了起来,冷冷说道:“社稷永固?家族繁盛?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假惺惺得叫人恶心。黎庶腹中饥饿,大族控制朝政,太后阴狠弄权,兄弟互相猜忌,不过是好处在你们,便可以粉饰太平罢了。”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忽地停了下来,说道:“舅舅,你罪孽深重,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朕赐你自尽。”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听见身后贺兰恕颤抖的声音响起:“谢陛下隆恩。”
李重焌穿过阴冷的甬道,不喜也不悲,他的过往和他不知晓的往事似流水一般从他眼前缓缓流过。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赶上了他,狱卒气喘吁吁道:“贺兰相已自缢于牢房。”
李重焌缓缓闭上眼睛,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