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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夜 梨旧 40774 字 4个月前

甄华漪嘟囔了一句:“这又是怎么了。”

*

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暴雨。

李重焌立在廊下,等着太监取伞回来。

他望着滂沱大雨,他想今日自己莽撞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不必为了救甄华漪做到如此地步。

她身上余毒未清,能名正言顺救她的,只有他的皇兄一人。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李重焌烦躁地转动着青玉扳指,钱葫芦下意识盯着他的扳指瞧。

李重焌若有所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青玉扳指,幽冷青翠的碧绿仿佛还沾染着水光。

阴暗幽甜的私密仿若霎时间暴露于昭昭日光之下。

李重焌转头狠狠盯了钱葫芦一眼,然后摘下了扳指,他解下荷包,将扳指藏了进去。

必须想个章程出来。

尽快!

*

晋王府,书斋。

晋王殿下用指骨一下一下地扣着桌案,他拇指上那枚常戴的扳指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素面白玉糖色的扳指。

底下跪着的杨七宝心一咚一咚地跳,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杨七宝在禁庭已经混得有模有样,在宫外也置了宅子,今日他出宫去看望家中爹娘兄弟,长安令都抽空来拜访,做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确实没几个了。

旁人都只道他风光,他却有苦说不出,他如今的全家的性命都系在了晋王一身了。

刚开始他还生出了些小心思,晋王在长安根基薄,似乎他反水了,晋王也无可奈何。

但渐渐地,他发觉宫中晋王的人渐渐多了,他初时还不觉,细想实在毛骨悚然。

晋王初回宫时,对禁宫几乎是一抹黑,如今一个月过去,就暗中对禁宫掌握已经到如此程度,这让杨七宝不得不收起了二心。

杨七宝想,晋王有谋逆之心,他将宫女太监都握在手心后,就开始将手伸进了后宫中。

新上位的甄才人,就是他用来施美人计的棋子。

笃笃的声响停了,晋王殿下收回了手,看向了底下的杨七宝。

杨七宝忙收起了胡思乱想,神色凛然。

李重焌道:“本王欲让甄才人尽快侍奉皇兄。”

杨七宝听了一脸难色,他道:“正月里忙,按照往年的习惯,除了是皇后那里按例要去瞧一瞧,圣上月余都不会去后宫,等闲下来,就到了围猎的时候了。”

李重焌不知觉皱了一下眉头,他转着拇指上的新扳指。

杨七宝一看他皱眉,又提了一口气,他怕李重焌以为他故意推脱,忙解释说道:“奴婢没有瞎说,殿下看看彤史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偷来的彤史,这时候竟从怀里掏了出来,殷勤要献给李重焌看,李重焌眉头

皱得更深。

杨七宝默默缩了缩脖子,将彤史重新塞进了怀里。

*

李元璟的确很忙。

宫里的事忙完后,他抽空还去了玄都观一趟。

虽太皇太后信奉佛教,但李氏皇室尊崇的国教却是道教,当年起事的时候,李氏假借老君李耳子孙的名声,抬高宗族,获取名望。

因此每年李元璟都少不了来玄都观拜一拜。

李元璟走进九天玄女宫,参拜完毕,他抬头望了一眼玄女神像,久久不能言语。

玄女手持长剑,翩若惊鸿,而最让李元璟失态的是玄女的脸。

那明明是、那明明是……

李元璟心绪翻涌。

李元璟身边的王保全见了这神像也大惊失色,玄女神像容色娇艳,凛若冰霜,但那明明是宫中的甄才人的脸。

李元璟沉声道:“查查。”

回宫后,李元璟心里知道这事蹊跷,但却忍不住时时回想玄女宫中神女的面容。

王保全不知怎地猜到了一两分他的心思,但他是甄吟霜那边的人,怎会帮甄华漪做什么,他便召了教坊的舞女,吩咐她们练剑舞。

王保全寻了一个有清辉月色的夜里,让舞女在月下舞剑。

李元璟果真很高兴,赏了这群舞女,还许诺了要携舞女中剑舞第一人同去围猎。

听了这话,舞女们都兴奋起来,若能随驾围猎,说不准能捞上一个采女御女当当,就算不能,能够看看宫外的大好天地也是值当的。

*

李元璟去教坊的消息自然传遍了后宫。

皇后听后心里一喜,迅速派人去教坊挑中一个相貌美、舞姿好的美人。

李元璟独宠甄吟霜,若他能换换口味,自然是极好。

若李元璟看中的是她麾下之人,那就是好上加好。

甄吟霜这边就欢喜不起来,她听罢蹙眉思考了一下,淡淡吩咐宫人:“未雨绸缪也好,去寻一个好的舞姬,务必要把皇后的人比下去。”

绿绮阁里,傅嬷嬷建议道:“娘娘,咱们也想个法子拉拢一个舞姬吧,说不定能指望得上呢?”

甄华漪手上拿着一支叉杆看来看去,若有所思,她说道:“拉拢?嬷嬷为何觉得我们绿绮阁能拉拢她们,我们连凤仪殿的其他宫人都收买不到。”

傅嬷嬷冷静下来,对甄华漪的话不得不认同。

甄华漪用叉杆挽了一个剑花,她道:“与其拉拢,不如我自己亲自去争一争。”

傅嬷嬷大惊失色:“娘娘怎能有这种想法。”

甄华漪愁眉说道:“嬷嬷说得是,她们机会难得,我这样做倒是坏了她们的好事,教坊那群小娘子也是苦命人……”

傅嬷嬷愤愤道:“娘娘在说什么胡话,娘娘身份贵重,怎能屈身去与她们为伍……”

甄华漪苦笑着摇了摇头:“嬷嬷这样说偏颇了,在我看来,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今日能金尊玉贵,明日就能沿街乞讨,贵贱之别……真的有分别么?”

她握紧叉杆,用力握着,仿佛想要将它折断,她道:“没有分别,我却比她们更加输不起。”

所以,无论是自甘下贱也好,不择手段也罢,甄华漪定是要做的。

甄华漪自小修习舞蹈,技艺称得上是出众,不过对于剑舞,却不太精通。

她从前是千娇万宠的,燕后怎能放心让她舞刀弄剑。

但甄华漪是有法子的,她央求父皇为自己打造了一柄宝剑,没事的时候,就让宫女抱剑随她四处招摇。

有一回,这剑还派上了用场。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前,如愿看到他面色一白。

她听说李家存着反心,李元璟就是李氏放在宫中的一步棋,自此之后,她对李元璟再也笑不出来。

但母后悄悄对她说,燕室将颓,这是难以改变的命数。

母后也知道李氏兵强马壮,想要图谋天下。母后要她嫁给李元璟,就是盼着她有一条出路。

母后说,她要护着李家,这是她的夫家,是燕亡后她唯一的靠山。

母后笑着说,说不准,将来他们夫妻二人,也要等着李家接济。

“所以啊,漪漪,有些事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

这些时日,甄华漪拿着叉杆练来练去,却依旧没练出个样子。她兀自苦恼着,忽然想起了李重焌腰间总挂着的那两把宝剑。

傅嬷嬷进门时就看到这样的场景,一袭素衣身姿婀娜的小娘子回转间衣袂翩跹,如流风回雪,她神色凛然,却甩动着——一支叉杆。

她轻声呢喃着:“紫电。”

似乎是晋王殿下的那口宝剑之名。

傅嬷嬷蹙了蹙眉,感到些许不妙。

甄华漪收了叉杆,看见傅嬷嬷走进来,偷偷打量了自己一眼,目光有些发愁,有些爱怜。

傅嬷嬷旁敲侧击说道:“娘娘这些日子常见晋王殿下……”

甄华漪还在摆弄着她的“紫电”,没有太过在意傅嬷嬷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傅嬷嬷又道:“晋王不是简单的人,娘娘勿要掉以轻心,更不能……”

她吞吞吐吐,看着甄华漪还在盯着手里的叉杆出神,她想要提点甄华漪,但看甄华漪懵懵懂懂,又怕她本未生情愫,这时候点破了她,反倒弄巧成拙。

甄华漪搁下叉杆,问道:“不能什么?”

傅嬷嬷想了想,问道:“先前娘娘说要冷着晋王,这也没过上多久,娘娘就亲近了他,如此一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娘娘一向是稳妥的人,为何……”

傅嬷嬷偷觑甄华漪一眼:“为何乱了分寸?”

甄华漪没有发觉傅嬷嬷的试探,说道:“之前我是打算以色相诱他,但现在不必了。”

傅嬷嬷心中一紧:“是坏了事了?被他看出来了?”

被傅嬷嬷一下子就猜到了几分真相,甄华漪略微尴尬,她避重就轻说道:“是晋王提出来,要帮我争宠,既如此,就要紧着给圣上侍寝的事,对晋王冷也好热也好,眼下倒没那么重要。”

傅嬷嬷一听甄华漪这话,将李重焌的想法猜了一猜,想的也是争权夺利那些事,她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她觉得甄华漪这般不把晋王放在心里也不太好,她斟酌说道:“娘娘先前对晋王殿下多有亲近之举,晋王是个男人,自然会生出些心思,如今晋王要帮娘娘争宠,娘娘却不能高高兴兴地应了。”

甄华漪若有所思:“嬷嬷的意思是……”

傅嬷嬷说:“若是当着晋王的面,高高兴兴要去侍寝,他一回想起从前的事,免不了觉得娘娘戏弄了他,甚至会恼羞成怒的。”

甄华漪为难道:“争宠的事,莫非不能答应?”

傅嬷嬷道:“答应自然是要答应的,但要在十分的愿意里要有一分的犹豫和委屈,对晋王殿下,也要嘘寒问暖着,让他觉得娘娘是有为难之处,娘娘心里有他。”

甄华漪恍然大悟,表示她受教了。

傅嬷嬷又悉心传授了甄华漪许多拿捏人的伎俩,多数是她曾在燕后身边见识到的,甄华漪一点就通,听罢频频点头。

又到了和李重焌约定作画的日子。

这次去之前,傅嬷嬷让甄华漪亲手做了糕点。

甄华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公主,这些庖厨之事让她颇为为难,她和傅嬷嬷学了好几天,学做的糕点是单笼金乳酥。

这单笼金乳酥金黄油亮、层层起酥,吃起来表皮酥脆,内里软绵入口即化,这般美味,做起来也格外费工夫。

到了最后一天,甄华漪做出来的东西依旧是软趴趴的、颜色奇怪的大包子。

甄华漪看了一眼傅嬷嬷做出来的金黄灯笼和自己的大包子,她可怜

巴巴地对傅嬷嬷说:“嬷嬷,不如我把你做的带过去吧,反正他也不知道。”

傅嬷嬷摇头道:“娘娘说什么胡话,亲手做的才显诚心,况且,晋王殿下自然猜得到,娘娘不擅长厨艺。”

甄华漪感到自己这几天白吃苦了,她叹息道:“早知道这两天就偷懒了,反正没分别。”

傅嬷嬷用点心盒子将甄华漪亲手做的单笼金乳酥装了,甄华漪看着这么大的盒子有些为难,她总不能在万寿殿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点心盒子带进去。

她叫来了小太监,将点心盒子又放进书笈里,让小太监帮忙背着到了书房里。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太过在意,她总觉得众人仿佛看了一眼小太监和他背着的书笈。

甄华漪莫名紧张起来,仿佛是做贼心虚,她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今日的课就分外难捱。

好不容易等魏大家离开,她带着小太监走到了平日李重焌作画的屋子里,她让小太监放下书笈,就打发他离开了。

接下来,她一个人盯着书笈,安静等待李重焌过来。

大概是这一路躲躲藏藏不容易,甄华漪紧张之余心中生了些激动,激动又渐渐变作了雀跃。

她背对着门口正襟危坐,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甄华漪蓦地心口乱跳。

吱呀一声,昏昏暗暗的屋内渐渐敞亮,甄华漪看见地上先是有一线极亮的缝隙,而后缝隙变大,光盛了出来。

一道瘦长的影子站在光中,甄华漪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去看他。

李重焌懒懒散散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宝蓝小袖花锦长袍,腰束蹀躞带,挂了两柄宝剑。

他身后还跟着张得福,张得福笑呵呵地捧着一个匣子放在桌几上。

甄华漪等着张得福像往日一样离开,她时不时看看书笈,想着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将这糕点送给李重焌。

要热情一些么,还是腼腆一些,或者是装作平平常常的样子。

她这样想了一会儿,又开始担心李重焌嫌弃她做得稀碎的单笼金乳酥。

张得福还没有走,甄华漪想了一想,决定不理会他,他是李重焌的心腹,她和李重焌的事也瞒不住他。

甄华漪伸手去取书笈里的盒子,却听见张得福说道:“殿下,这单笼金乳酥若是冷了就损了风味。”

甄华漪惊奇地看了一眼张得福,而后转头看李重焌,李重焌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是垂下了眼睛。

甄华漪抿唇笑了笑:“殿下尝尝吧。”

她端了盒子,正要拿出来,却见张得福将桌几上的匣子打开来了。

匣子里竟也是单笼金乳酥,金灿灿、圆滚滚,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张得福笑道:“贺兰娘子才学出众,就连厨艺也是好的,殿下,快尝尝。”

甄华漪一愣,收回了手。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放下吧,你出去。”

张得福笑嘻嘻告退了。

李重焌不多话,示意甄华漪做好,就执笔蘸墨,他闲聊了一句:“怎么把书笈带了过来,是魏大家布置了要紧功课?”

甄华漪搪塞道:“对,这功课有些难,我便带过来了,等着殿下的时候还能瞧上一瞧。”

李重焌好奇了起来,他搁下笔,向甄华漪直直走了过来,他伸手去往书笈里探,却被甄华漪惊慌制止了:“不能看。”

李重焌低着头,眯了眯眼,却是毫不在意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回书案后坐下了。

甄华漪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开始觉得若是被李重焌看到她的乳酥,她会感到难堪。

也许是贺兰妙法的糕点珠玉在前。

幸好李重焌没有追问。

李重焌安静画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说道:“你站在窗边上去,那边敞亮些。”

甄华漪顺从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

李重焌道:“头要偏一点……再偏一点,对着窗外不要动……”

甄华漪乖巧照做。

李重焌悄然放下了笔,走到书笈边上,弯腰打开了,他看见一只盒子,他毫无负担掀开盒子,眯眼辨认了半天里面的糕点,为了辨认他还伸手捏了捏。

李重焌一开始很想笑,而后他想到了更多东西,神色略有怔愣,他将一切恢复原样,侧头看了甄华漪一眼。

甄华漪为他亲手做了糕点,虽说这糕点实在不成样子。

若只是如此,李重焌觉得……还好,但方才她的神色……

她听到张得福提起贺兰妙法的神色,她略有躲闪和慌张,连她的糕点也羞于被他看见。

李重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欲说还休,含而不露。

李重焌心里发闷,他觉得事情开始棘手起来。

她从前在清思殿亲他、在万寿殿抱他、在蓬莱台中了药央着他。

若她是认真的……

李重焌是个果决之人,他很快想清楚了,他冷声道:“甄才人。”

甄华漪转头看他。

李重焌触及她柔软的目光,他喉结滚了一滚,说道:“我会帮你得宠于皇兄,但此间事了,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瓜葛,你明白吗?”

甄华漪水润的眸子微微睁大,她看起来有些无措:“我……不明白。”

她真的不太明白,李重焌这般费心要帮她,不就是为了用她这枚棋子,为何说要和她不再有瓜葛。

李重焌沉沉看着她,心烦地握住了腰间的青霜剑。

甄华漪看着他的小动作,李重焌一僵,松开了手。

她小声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李重焌拧眉:“剑?”

甄华漪忽然靠近了他,他不适应地往后一退,而后甄华漪的手伸向了他,握住了他的腰下。

李重焌瞳仁一缩,呼吸停滞。

他低头,看见甄华漪细白的手指握住了他腰上的剑柄。

此前他为她疏解,但他自己却一直将一团火憋在心里,这火一直烧到下腹,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李重焌握紧了拳,他看见她低着头,如瀑的乌发下露出一片凝脂般的肌肤。

她缓缓抚过鼓凸而出的狰狞螭龙纹,指尖上下握动。

李重焌扭开了头,额角跳了一跳。

*

玄都观九天玄女宫的事终于查处了眉目。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凑巧,太皇太后宫里的一幅观音图受潮,被高嬷嬷让人拿出去处置了,但拿出去处置的小太监见画中观音容貌娇美,便偷偷将这幅画留了下来。

恰好玄都观的玄女神像年久失修,神像面容模糊,玄都观和宫中一向有渊源,为了讨好宫里,道人便向宫里的太监求个画,不知怎的,没有打点好上头的大太监,没能拿得出宫里的珍宝,只求得了那个万寿殿小太监手里的观音图。

既然好不容易从宫里求了图,也不能舍了不用,也不管是观音还是玄女,总之画上美人如此好看,就照着重修神像吧。

于是就有了李元璟看到的容貌甚似甄华漪的九天玄女。

李元璟皱着眉听王保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问道:“甄才人的观音图,是何人所作?如此作画,莫不是亵渎了观音?”

王保全便讲了太皇太后宫里那群小娘子欲让李重焌为自己作画,却让甄华漪捡了漏的故事。

李元璟听罢道:“既是太皇太后吩咐,想来二人并无逾矩。”

王保全小声说道:“奴婢听说,晋王殿下早就将画作完了,可这画儿却流出了宫外,想来其中出了差错。观音诞那日,万寿殿又如何拿出观音图来交差?莫非万寿殿的宫人请来晋王殿下帮忙重画,又请了甄才人来,两人偷偷补救?只是……没了太皇太后看着,这两人年轻气盛的……”

李元璟面色沉沉,他问道:“晋王时常进宫?”

王保全神色一凛:“时常。”

李元璟面容发冷,问道:“晋王今日又进宫了?”

“是。”

“甄才人何处?”

“万寿殿。”

*

李元璟大步往万寿殿走来,面色阴沉似水。

他身后跟着一大串的侍从,皆是缩着脖子、战战兢兢。

高嬷嬷见李元璟气势汹汹而来,有些不

明就里,但太皇太后地位超然,她一点也没有担心什么。

高嬷嬷欠身对李元璟说道:“陛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时候正在午睡,陛下可有什么要紧事?奴婢这就去唤太皇太后。”

李元璟冷静下来,他挤出笑道:“不用,高嬷嬷不用管朕,朕随意转转就好。”

高嬷嬷偷偷多打量了李元璟两眼,默默退了下去。

李元璟转头看了王保全一眼,王保全立刻上前低声说道:“宫人说,甄才人就在回廊尽头那间屋子。”

李元璟不多话,提步就往外走去。

一行人匆匆走到回廊尽头,眼前的屋子门窗紧闭,帘子都放下了。

李元璟驻足,沉脸看了半晌。

他伸手,推开了门。

第28章 躲藏严丝合缝。

甄华漪在细细研究李重焌的双剑,不曾注意到,李重焌陷入了奇异的沉默。

甄华漪一心想着剑舞的事,悄悄用手比了比大小,觉得自己若是用这柄剑的话,会很吃力,她道:“我一手握住有些都勉强……”

李重焌忍无可忍,制止道:“闭嘴。”

甄华漪抬头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片刻后脸颊微微涨红,她合上了嘴。

李重焌又道:“松开。”

甄华漪低头,发现自己一直握着他腰上的剑柄,这才讪讪松开了手。

李重焌见她放开手,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往后退了半步。

甄华漪看见他颇为嫌弃地从袖中扯出了丝帕细细将剑柄擦了又擦,甄华漪委屈地看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李重焌取下青霜剑,用剑柄将她抵远了一些,正在拉扯间,李重焌忽然听见了门外的一阵脚步声,他皱了皱眉,顿时收回了青霜剑。

他陡然收势,甄华漪上一刻还在被剑抵着,她没有收回力气,一下子就扑进了李重焌的怀里。

门外,李元璟的手放在门上,正要去推,却听见一声拉长的撒娇声。

“皇兄——”

李元璟手指一僵,转身看见了李雍容。

李雍容小跑着过来,摇了摇李元璟的手臂,道:“皇兄怎么过来了?是来看我吗?我今日作了一篇好文章,魏大家都夸了我,皇兄要不要看看。”

门外的讲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屋内。

甄华漪缩在李重焌怀中,一下子被吓得动也不敢动。她不知道李元璟为何会来这里,若是被他看见自己和他的弟弟独处一室,那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她仰着头看着李重焌,盼着他能拿个主意,但李重焌面色沉凝,他低头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离李重焌太近了,几乎能感到他身躯上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身上。

甄华漪的心跳得很快,李重焌身上的热开始唤起了一点她身体里的燥热,甄华漪尚未察觉到,只是有一些难受了。

她按着李重焌的胸膛就要站起来,她一动,鬓边的步摇叮铃作响,甄华漪身子一僵,顿时不敢乱动了。

她听见门外的声音极为清晰地传了进来。

王保全咦了一声,道:“什么声音?”

甄华漪睁大了眼,她屏住呼吸,努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察觉到李重焌轻轻搭在她腰上的手渐渐搂紧。

她想要去看李重焌的神色,但困于这不能动弹的姿势,只得作罢。

甄华漪紧张到几乎昏厥,这时候她听见李雍容在外头讲话:“是我新打的步摇,皇兄,好看吗?”

甄华漪闻言,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听到脚步声响起,似乎是往远处走去,甄华漪松了一口气,还好李元璟只是碰巧路过而已。

她想要仰起头微笑一下,她的目光看着李重焌,渐渐越过他,惊恐地看向门窗上半透光的丝棉纸覆上一层阴影。

有人要进来了。

甄华漪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她已经听到手推开门的轻微吱呀声。

她没有注意到,与其同时,李重焌伸手捏住了她的步摇,像是在摘下一朵细小的花。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如同野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滚到了榻下。

甄华漪双肘狠狠地撞到地面,她眉头痛苦地一皱,尚未发出声音,一只大手就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身后压上一具滚热的躯体。

她忍不住起了一串的颤。栗,下意识想要躲避,无处可逃,只能往地面贴近了一些。

她躲在床底下,口鼻被李重焌死死捂住,她渐渐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几乎难以注意屋里其他人的动静了。

她伸出双手,去扯李重焌的手,李重焌似乎看出来了她的不适,手劲略松了松,却依旧没有放开她。

甄华漪喘过气来,听见外头传来李元璟冷冷的声音:“桌上画像是何人所作?”

糟糕,她的画像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甄华漪紧张又焦急,面颊上都生了细细的一层汗,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李重焌没有一点反应,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一般。

甄华漪莫名心定了一些,她不知为何感到踏实,仿佛李重焌不慌,事情就能有转机。

就在李元璟沉默不语的时候,门外走来了一人,她见了李元璟,面带惊诧,而后行礼。

是魏大家。

魏大家一看李元璟死死盯着那副画,连忙道一句:“陛下恕罪,民女虽不该欺瞒太皇太后,但画这幅画的确是为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太皇太后一心向佛,若是知道先前的画儿坏了,定会胡思乱想,她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实在不该忧虑过重,因此高嬷嬷才和民女商议……”

李元璟打断了她:“你画的?”

屋内凝滞的气氛莫名松动起来,魏大家看起来不明就里,斟酌说道:“是民女画的。”

似乎只是一个误会。

李元璟松开紧拧的眉,一回神,不知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甄华漪,值得他劳师动众么?

想到这里,他面色又沉了下来。

方才才松懈下来的众人又立刻缩起了脖子,蜷在榻下的甄华漪也提了一口气。

甄华漪以为又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但李元璟只是径直走了出去。

屋里人哗啦啦地离开,甄华漪如释重负,只是,李重焌的手依旧捂着她的口鼻,她“呜呜”了两声,示意李重焌放开她。

李重焌的手指指根缓缓磨过甄华漪的双唇,略有迟疑,而后却重新掩覆住她。

他的呼吸错乱地拂在她的耳边,她耳根有些发热,但渐渐地,她无法去感受这份微妙的无措,她只是越来越难受了。

她憋着一口气,双颊嫣红,双眸也渐渐溢出了水光,她不解地扭头去看李重焌,却见他的眼神在昏暗下犹如曜石。

在她难受至极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

甄华漪像一条缺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着,她狼狈地想要爬出床底,离李重焌远一点,她才挪动了一点,却被他提了起来。

提了起来。

甄华漪才发现,他搂住她腰身的手臂,在滚倒床下之际,不知怎的巧合地揽住了她的胸口。

这下,胸口猛地被搂紧了,她整个人都被提起,这种姿势之下,便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

胸口的小衣不知什么时候松散开来,她滚圆柔腻地压着他梆硬的手臂。

臀后似是被他的青霜宝剑紧紧抵着。

甄华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想做什么?”

她一出声,就感觉到身后之人那种强硬的压迫感陡然消失。

李重焌猛的惊醒,他喉结滚了一滚,察觉到手臂几乎陷入酥软之中,他将手臂僵硬地移开了一些。

李重焌闪身从榻底下钻了出来,甄华漪就狼狈得多,她是慢吞吞爬出来的。

甄华漪站起身,扶了扶微乱的花

钗,她眼神乱飘只是不敢去看李重焌,她疑心李重焌是想要捂死她,又觉得李重焌想要欺负她。

李重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颇为惊诧自己方才对甄华漪的所作所为,他的目光渐渐移到手臂,他抬起头,不自觉地往甄华漪胸口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李重焌觉得脑子发炸,忙移开了目光。

甄华漪若有所感,她两颊红得如林檎果,忙转身背过李重焌。

两人无言以对的时候,忽然一个小太监推门走了进来,是方才陪侍李元璟的太监。

甄华漪吓得呆在了原地。

看不清李重焌是如何出手的,甄华漪只觉得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李重焌就捏着小太监的脖子,将他软绵绵地放倒在地。

甄华漪面色顿时雪白,她听说过李重焌的恶名,知道他在战场上是个杀神,可是没想到他在宫里也能肆无忌惮杀人。

她佯装镇定,她莫名其妙觉得若是不镇定下来,李重焌也会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灭口。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胆大包天,敢去和李重焌纠缠在一起了。

甄华漪平静道:“万寿殿最东有一口井,甚少有人去。”

李重焌觑了她一眼,低头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突然伸手握住了甄华漪的脖子。

他的手指没有用力,甄华漪却觉得自己浑身在抖,她听见李重焌说道:“被你撞见了,该怎么办。”

李重焌慢慢凑近了她,几乎贴着她的面颊笑,甄华漪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想要挣扎却是动也动不了,不过还好他没有使劲,甄华漪想,她还能尝试说服他一下。

李重焌离甄华漪很近,近到能嗅到她脖颈间的幽香,他眼睛自然地垂下,他瞧见她松散的衣襟下,似乎有一点藕粉色,那片布料颤颤巍巍可怜兮兮,裹不住其中风光。

甄华漪飞快想了想说法,正要张嘴,李重焌突然僵硬地松开了她。

他道:“没死。”

甄华漪脑子缓慢地转,她愣愣:“我?”

李重焌指了指地上的小太监。

甄华漪明白过来,李重焌只是将小太监弄晕了过去。

李重焌说完这个让甄华漪笑不出来的笑话后,仰起头示意甄华漪离开。甄华漪自顾自地扶了扶散乱的发髻,将胸口的衣裳拉紧了一些。

她拉完衣裳,手指一僵,抬起头,看见李重焌飞快移开眼去看窗外。

*

事后,李重焌收拾了残局,甄华漪再没有看见这个小太监,她疑心李重焌还是将这小太监灭了口,后来偶尔间,竟看到这小太监摇身一变成了晋王府的人。

甄华漪不知李重焌是怎么做到的,总归没有人因她而死,她松了一口气。

此间事了,甄华漪心有余悸,再不敢往李重焌身边凑,李重焌也没有找过她。

那一笼乳酥甄华漪拎了回来,晚上腹中饥饿的时候,她躲着傅嬷嬷,披起衣裳,踮着脚去掀开盒盖子,看到乳酥的时候她没有食指大动,却是小小“咦”了一声。

她看见一枚乳酥上留下了手指印子。

甄华漪很确定她装盒的时候并没有这指头印,这乳酥是被谁给偷偷捏了?

甄华漪想起今日在那间屋子里的人,想来想去,觉得李重焌嫌疑最大。

他看见了她做的糕点?那为什么什么也没有说?

甄华漪不解地咬唇思索了半天,想得太久,食欲都消失了。

她放下盒子,钻进被窝里闭上眼,迷迷糊糊就要入梦的时候,甄华漪在想,傅嬷嬷说得对,糕点还是要送的,要一直送到李重焌心中有她。

多一个人,多一条退路。

甄华漪跌倒过,很明白这个道理。

*

又过了好几天,李重焌那边是沉沉稳稳的,倒是高嬷嬷先坐不住了,眼看观音诞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副观音图还没有画好,怎能让她不心急。

高嬷嬷心底埋怨自己是犯了傻,观音图受潮这件事,还不如当初老老实实和太皇太后说了,说不准事情也没那么坏,她偏偏自己抗下了,还将晋王和甄才人扯了进来,那日皇帝过来差点撞破这件,现在还让她心有余悸。

但是事已经做了,只有一条路瞒到底了。

高嬷嬷慌了一阵,但看着画不完的观音图,她硬着头皮又去了李重焌。

甄华漪待在绿绮阁,也收到了高嬷嬷的传话,甄华漪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这次,她依旧做了一碟子点心,她做不出新花样,只能在单笼金乳酥上继续下功夫,好在她做出了些经验,这次的乳酥一个个团团胖胖的,像一只只黄柿子。

甄华漪满意地将乳酥装进了盒子里,盒子依旧是藏在书笈中,带去了万寿殿。

书房里,魏大家结束了今日的讲课,甄华漪合上书,往窗外望了一望,却见到李重焌阔步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鸦青色的锦袍,玉冠玉束带,既有矜贵之气,又不乏少年意气,他大咧咧地往这里走,不知怎的,甄华漪吓了一大跳。

甄华漪如惊弓之鸟,害怕被人看出她和李重焌关系匪浅。

但李重焌在经过贺兰姐妹的时候,却堪堪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是冲着她来。

甄华漪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有种莫名情绪。

李重焌站在门框外,言笑晏晏地和贺兰姐妹说话,他一抬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贺兰妙法脸颊微红,贺兰般若面露欢喜。

他走在前头,贺兰姐妹俩跟在后头,着实有意思。

甄华漪看了一会儿,等看不见人影,这才收回眼神。

*

甄华漪依旧来到了老地方。

她坐在窗边上,看着外头的雪越落越大,她在愣神的时候,看见李重焌披着鹤氅,自己一人持着一把伞走了过来。

他走到廊下,收了伞,簌簌抖落了雪,走进来脱下氅衣,他知道甄华漪在这儿,却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说道:“今日就能结束了。”

结束?

甄华漪想了一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给她作画这件事。

甄华漪觉得有些突然,按照进度,她想着至少还需要个三四回。她暗暗想到,上回差点被皇帝撞见,李重焌不会是怕了吧。

他怕了,所以准备今日将这幅画给画完,并且快刀斩乱麻,将与她的关系也彻底斩断。

甄华漪觉得有些不太妙。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李重焌专心致志地画他那副观音图,甄华漪呆坐着越想越慌。

她在皇帝那里丝毫没有进展,卫国公之事犹如倒悬之剑,让她时时刻刻不能安宁。

她需要李重焌帮她。

甄华漪咬了咬唇,没话找话问道:“殿下,你饿么?”

她瞟了一眼书笈,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把自己亲手做的乳酥拿出来献宝。

李重焌停下笔,认真看了她一会儿,清晰说道:“来之前,已经用过了妙法做的单笼金乳酥。”

妙法。

甄华漪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贺兰娘子。

甄华漪安静了片刻,她看着李重焌的腰间,今日他没有佩剑,她说道:“殿下,你的剑……”

她想问问李重焌今日为何没有佩剑,然后顺理成章引出希望他教她舞剑一事。

李重焌低着头作画,在甄华漪开口的同时说道:“今日过后,你我不必再见面,甄才人。”

甄华漪便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

一时无言。

甄华漪兴致缺缺地看着李重焌执笔的手,发着呆想,自己做的乳酥上的两个指印,究竟是不是李重焌捏的。

盯着盯着,李重焌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他听见她问:“殿下为什么换了常戴的那枚扳指?”

李重焌手指一紧,笔下拉长了一条墨痕。

甄华漪盯着李重焌看,他坐在阳光底下,皙白如冷玉。

甄华漪一时间觉得他虽俊美,却不知为何俊得有些僵硬。

她没觉得自己问了什么过分的话,但李重焌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讲话。

甄华漪心想,他心若磐石,是打定了主意不理会自己了。

甄华漪安静地看他画完画,收了笔,以为他会一言不发离开,没想到他却抬眼,问了她一句:“甄才人,此画如何?”

甄华漪偷偷看他一眼,他微微拧着眉,眼中有些迟疑,似乎在看她,又似乎不在看她。甄华漪心想,她此刻的回答大约很重要。

甄华漪细细看了一眼李重焌的画,说实话,她夸是可以夸,但做不到满眼惊艳地夸。

甄华漪决定逼自己一把,她含着笑,眼睛晶晶亮亮地说道:“瑰姿艳逸,凛如霜雪,我本人不及画上人半分神采。”

李重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甄华漪的笑容还留在脸上,她抬头去看李重焌的眼睛,却觉得他的神色令她有些熟悉。

他虽是笑着,但神色并不愉快,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上回她在学堂被李雍容冤枉时一言不发,他脸上出现的神色。

她此刻看明白了一些,他眼中是失望。

李重焌笑道:“长安到处都是说假话的人。”

他道:“你从前……”

甄华漪听他提起从前,蓦地紧张起来,不知他眼中从前的她是怎样的,但是李重焌的话语戛然而止,只是轻笑了一声。

甄华漪觉得他的试探结束了,她的回答没有让他高兴,但不知为何,她觉得他得到了称心如意的答案。

甄华漪想,他大约在借题发挥,她狐疑地想,莫非他想要自己气急败坏和他吵起来,再顺理成章地不来往?

他没必要这样做啊,自己如今的处境,也没有胆量和他吵。

甄华漪实在是想不明白。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伸手去够架子上的氅衣,甄华漪扭头向外看,外面的雪小了一些。

李重焌要走了,他不打算再见她,也丝毫没有打算和她道个别。

甄华漪莫名有些不忿,她觉得李重焌并非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他这样,明明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仰头看着李重焌,看了一会儿,惊醒过来,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恼意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一番神色变化根本没有落在李重焌的眼里,李重焌推开了门。

一阵风带着雪籽刮了进来,甄华漪脸颊有些冷有些冷,她看到李重焌脚步停了下来。

甄华漪微微露出了笑容,等着他说点客气道别的话。

李重焌却是对着门外说话:“高嬷嬷,你来了。”

李重焌顿了一下,又走了回来,请高嬷嬷进来。

高嬷嬷进来笑道:“奴婢要来催催画儿了,早上太皇太后礼佛的时候,忽然想看看殿下的这副画儿,奴婢寻了个借口拖了一拖,不过,最迟今日晚上,这画儿就要给太皇太后瞧一瞧了。”

甄华漪察觉到高嬷嬷有些紧张和心虚,她侧头看了一眼李重焌,他含着笑看高嬷嬷,目光似乎洞悉一切,他道:“嬷嬷来得巧。”

他转身将画拾起,转手交到高嬷嬷手上,高嬷嬷一惊:“这就画好了?”

甄华漪冷眼旁观,猜想着或许不是太皇太后想看画,是高嬷嬷急了,高嬷嬷怕日长梦多,索性借着太皇太后这个借口,要逼李重焌今日画好。

她还特意留出了今天白天一天的时间。

高嬷嬷如释重负,她小心收好画,心中暗觉自己催促晋王做得不太客气,她看着李重焌披着氅衣,是要离开的样子,她殷勤说道:“殿下要走?现在风雪正大,殿下吃一盏热酒再走吧。”

李重焌背对着甄华漪站着,顿了一会儿,却道:“也好。”

高嬷嬷让人烫了一壶酒来,李重焌请高嬷嬷落座,高嬷嬷推辞了一番坐了下来,三人对坐,李重焌只管和高嬷嬷说话,甄华漪一直很安静。

李重焌看了甄华漪几眼,没有说什么。

他对高嬷嬷道:“万寿殿里,这屋子我待着最舒坦,往后嬷嬷替我留着,我无事时候来歇歇。”

高嬷嬷心一紧,瞥眼瞧了一下甄华漪,又怕自己多想了,她还是应了下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面的风雪不停,反倒是更大了。

李重焌饮下一盏酒,忽然转头看甄华漪:“甄才人方才问小王的剑?才人想学剑?”

甄华漪正在发愣,一时回神,她想了一想,笑道:“不是,只是好奇今日殿下没有佩剑。”

李重焌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她的回答不应该是这句话。

他道:“舞刀弄剑并非易事。”

他放下了酒盏,站起来重新穿上氅衣,高嬷嬷见他要走,又劝了一句风雪正大。

李重焌临走前,对高嬷嬷说道:“嬷嬷不必送,外头冷。”

他顿了一下,说道:“天冷,捱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高嬷嬷一愣,不知李重焌这句话何解,看起来是一句贴心的叮嘱,但仔细一听又不是那个意思。

站在后头的甄华漪一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重焌。

她想起了李重焌曾经对她的阴阳怪气。

——“宝林深宫孤冷,是要暖和暖和,只是取暖的时候多拜拜火神娘娘,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那时候他眉梢眼角含笑,眼神冷淡。

甄华漪本以为他又在暗讽她,但他在说“快开春了”的时候语气忽然温柔了下来。

甄华漪还要去看李重焌说话的神色,但他留下这一句话就大步走进大雪天中。

*

高嬷嬷将观音图呈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没有看出丝毫端倪,高嬷嬷这一次将观音图小心收好,打定主意绝不会犯上次的失误。

观音图被放进檀木盒子,束之高阁,甄华漪和李重焌之间也再无瓜葛,铜锁咔哒一声,一应过往不见天光。

甄华漪很少见到李重焌,在万寿殿里偶尔碰见他时,他只会对贺兰姐妹点头打招呼。

甄华漪看不出贺兰妙法对李重焌的态度,却发觉贺兰般若总是一双美目盈盈地望着他。

甄华漪心中暗叹,贺兰家往后有热闹看了。

甄华漪没有机会借到李重焌的宝剑,她却没有放弃学习舞剑,她偷偷换上宫女的衣裳,混去教坊跟着教坊舞伎学习剑舞。

她还用首饰向舞伎换了一把跳舞的剑带回了绿绮阁,每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练习。

晚上歇息的时候,她会睁着眼睛想一想李重焌在那日大雪天里说的那句话。

天冷,挨不住的时候也莫要着急,就快开春了。

李重焌并非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说话必定有用意。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高嬷嬷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他想说的是,她不必着急寻机去见皇帝,他会帮她?

他很笃定他能够帮到她?

甄华漪很想相信他,她有时候太累了,俗话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如果能有个高个子来扛住她快要坠落的天的话,她是很愿意的。

但是,她从心底不信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她必须殚精竭虑,必须利用所有她能利用到的人,以此来挣得一线生机。

*

贺兰般若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衣,走进了立政殿。

她自进宫以来,混得如鱼得水,不仅在太皇太后那边得了宠爱,在皇后这里也颇受信任。

她今日来立政殿的目的,是为了给皇后献计。

皇后不受宠,虽然地位尊崇,却处处被甄贵妃压了一头,皇后有心想要和甄贵妃打打擂台,心机不足又瞻前顾后。

皇后身边的人都不愿意得罪甄贵妃,一部分人是想着左右逢源,说不准未来甄贵妃还能更进一步,一部分人看出来贺兰太后眼下不准备对甄贵妃动手,若是撺掇过了火,皇后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她们这群底下人,太后可是不会放过的。

但贺兰般若丝毫没有这些顾虑。

她姓贺兰,自然不会弃皇后去投甄吟霜,太后是她亲姑姑,她当然不像立政殿的宫人那般畏手畏脚。

贺兰般若走进皇后寝殿,和皇后说了几句闲话,顺理成章将话题引导了甄吟霜身上。

皇后神色冷冷,却又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落寞:“满宫里竟是找不到一个人能和她抗衡,她就有那么好?”

贺兰般若道:“甄贵妃不过是寻常姿色,连她妹妹甄才人也比不过,哪里比得过娘娘凤仪万千。”

皇后听到贺兰般若的评价,微微露

出了些笑意。

贺兰般若说道:“说起甄才人,说不准能有大用处呢。”

皇后道:“别说了,上回本宫看甄才人过得可怜,稍微帮了她一把,结果弄得里外不是人。”

贺兰般若笑了笑,皇后说的帮甄华漪,就是指借甄华漪发作甄吟霜的事,最后皇后没能讨了好,还被太后敲打了一顿。

皇后的一番话还遮遮掩掩,不欲显露她忌惮甄吟霜的心思,贺兰般若想了想,决定摊开来说。

皇后要面子,要装成贤良淑德的样子,贺兰般若却不用,她心是向着皇后的,多一些算计也无妨,她来当这个恶人,皇后就可以干干净净,半推半就。

贺兰般若道:“甄才人生得貌美,娘娘为何不借机将她献给圣上?”

皇后一怔,她倒是真没想过这件事,皇帝不喜甄华漪,甄华漪生得再貌美又如何?

贺兰般若说道:“听闻圣上和甄才人年少时在燕宫结识,臣女想来,未必没有一点情谊,如今这般生分,反倒显得从前是在意过的。”

皇后若有所思,贺兰般若又道:“更重要的是,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皇后不解道:“本宫自然知道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

贺兰般若笑道:“正是因为甄才人是甄贵妃的妹妹,甄贵妃在意她,若甄才人侍寝,这便成了甄贵妃心中的芥蒂,圣上和贵妃之间,若是有了芥蒂,何愁没有离心的那一天?”

皇后被说服了,她仿佛能看见甄吟霜跪在她面前嘤嘤哭泣的模样。

贺兰般若引导道:“马上就是初一了,圣上要来立政殿,娘娘不若早做准备……”

贺兰般若看出皇后的意动,心里放心了几分。

皇后思虑着,迟迟没有说话,贺兰般若用银著拨弄了一下手炉里的银白炭灰,也走了一会儿神。

她想起那日陪着姐姐和晋王坐在凉亭里赏雪,晋王身份尊贵,却格外体贴,亲手为她们姐妹烫了一壶酒。

她的目光顺着晋王修长的手移到他俊美的面容,不由得有些痴了。

他的身份,他和姐姐的关系,连同他本身,对于贺兰般若来说,都极有吸引力。

她原以为她只是想要姐姐的一切,但其实不然。

有宫女来寻姐姐,贺兰妙法先行告退一步,贺兰般若半是欣喜半是忐忑,偶一抬头,正看进了晋王的一双眼睛中。

他神态自若地为贺兰般若斟了一盏酒,贺兰般若见晋王这般体贴,胡思乱想一通,心里砰砰直跳。

晋王说道:“尝尝。”

贺兰般若羞涩饮下,听见他说:“比你那日从尚食局藏下的鹿茸酒,如何?”

贺兰般若大惊失色,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盏。

她惊慌抬头看晋王,但晋王依旧是温和地笑着。

贺兰般若慌张着想要寻个借口解释:“我、我……”

晋王打断了她:“帮我做一件事。”

晋王要她做的,就是设法让皇后引荐甄才人侍寝。

晋王的目的,贺兰般若不敢猜。

他不屑寻借口掩盖,却也并不打算解释。

贺兰般若拨弄着炉灰,忽然听见身侧皇后轻声道:“就这么办。”

贺兰般若转过头,挂上笑:“是。”

第29章 击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贺兰般若将李重焌交代的事办完后,很想见一见李重焌当面邀功,但总没有机会碰面。

这些日子,李重焌很少来万寿殿,贺兰般若听闻他在忙着学宫的事。

建学宫不算难事,征民夫,做房子,李重焌打仗多年,有的是钱和人。

但学宫建起来后,教什么却是个难题。

天下读书人,学的都是有师承的经典传注。

经书讲究微言大义,文字晦涩简略,经学世家为经书作传注,教授后人或学生。

而只有精通经典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朝堂。

阀阅世家,世代经学,通过垄断经书解释,从而让政治成为少数人的游戏。

几代以来,各家以家法教授经典,如博陵崔氏传家精通《三礼》《三传》,如范阳卢氏以易学闻名天下。

正所谓“黄金满籯,不如遗子一经”,李重焌要让这些倨傲的世家乖乖交出家传经典,难度可想而知。

李重焌大清早就从晋王府出门,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寻不着人影,到了晚上,才终于被人逮住了。

逮住他的是贺兰家的郎君,单名一个璨字。

贺兰璨在晋王府门口拦下了李重焌,少年穿着一身绯衣,桃花眼一眯,提一壶酒笑道:“殿下?喝一场?”

李重焌也一笑:“好。”

贺兰璨和李重焌两人算是表兄弟,但单单这一层关系并不能让两人亲厚。

李重焌小时候身子骨不好,被寄养在养父母家中,而贺兰璨要被贺兰家挑选嗣子,暂住的宅子离李重焌养父母家很近。

一来二去的,李重焌就和贺兰璨熟识起来。

那时候贺兰璨还不知晓李重焌是李家的郎君,以他那般倨傲骄纵的性子,能瞧得上一个寒门之子,几乎是一个奇迹。

之后李重焌离开了长安,再后来他以李家二郎的身份和贺兰家打交道,打仗要钱要粮的时候,都是靠着贺兰璨在中间斡旋,两人交情便更加深厚。

贺兰璨带着李重焌进了酒肆,叫上几个好菜,几盏酒下肚,嘻嘻叫了一声:“姐夫。”

李重焌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地咽下一口烈酒。

贺兰璨并未发现李重焌的异常,吃了几口菜后,大大咧咧说道:“我实在想不通殿下为什么会如此掣肘,依我看,不如寻个刺头,杀他个人头滚滚,谅那些腐儒不敢造次,定会乖乖献上那些破书。”

贺兰璨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不如就范阳卢氏吧。”

他生得面容柔和,男女莫辩,说起话来却是杀气腾腾。

李重焌瞥他一眼,卢氏并不是抵抗最大的世族,相反还对李重焌暗暗表达了好意,只因卢氏的闺女被选作了晋王孺人。

贺兰璨对卢氏的恶意明晃晃,为的也是卢娘子。

贺兰璨一心护着姐姐贺兰妙法,自然看不惯李重焌身边的其他女人。

李重焌没有理会贺兰璨,他按着酒碗笑了一下,说道:“听闻,贺兰家在和河东斐氏议亲?”

贺兰璨讲起自己的婚事,一下变得蔫儿蔫儿的,道:“别提了,斐家还看中了崔二郎。”

李重焌自然知道,贺兰璨和崔邈川年纪相仿,身份也相仿,一个出身陇右军阀新贵,一个出身老牌关东世族,做不得朋友,便做了对头。

贺兰璨时时刻刻想着压下崔邈川,刚开始还觉得和斐氏的婚事可有可无,听闻崔邈川入了局,就不由得暗自较劲起来。

李重焌漫不经心道:“那崔二郎从前和甄才人有婚约……”

贺兰璨眼睛一亮,但马上暗了下去:“甄氏已经入宫做了妃嫔,就算我有心借题发挥,这两人也没丝毫干系了。”

李重焌道:“你是说他们见不了面?”

贺兰璨一拍手道:“过些时日圣上就要前往骊山围猎,崔二郎会去,若是甄氏也去……这事简单,我就往宫里递个话儿,娘娘肯定会答应我的。”

贺兰璨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向李重焌告辞。

李重焌独自坐在酒肆里,转头看窗牖外的风雪。

过了片刻,他坐直了身子,端起酒碗,一口饮下了已经放得冰凉的酒。

崔邈川是守礼之人,就算和甄华漪有过婚约,如今也不会有丝毫瓜葛。

贺兰璨想要借题发挥的心思怕是要落空。

他撺掇贺兰璨,不过是为了帮甄华漪一把。

围猎伴驾的妃嫔不多,她若有心,说不准能获得

皇兄的宠爱。

就快开春了。

冬日难捱,他送她一场造化。

*

甄华漪对自己被安排了毫不知情,在她看来,自己前路渺茫,必须抓住一切机会。

而眼下就有一条门路。

李元璟似乎迷上了剑舞,阖宫人都说,教坊的舞伎中要出一个贵人了。

因这诱惑着实太大,这些日子里,教坊里来了许多偷学的小宫女,甄华漪也混入其中。

她穿一身宫女的青衣,安静站在人群中,看着高台上的舞伎载歌载舞,她只想隐在人群中,可相貌身段太过惹眼,时不时被人打量。

高台上,穿鹅黄衣的舞伎收了剑,满脸不耐烦地说道:“都散开都散开,看什么呢?”

穿绿衣的舞伎侧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黄衣舞伎黄娘子拉她的袖子:“柳娘子,她们这些宫女坏得很,平日里对我们吆五喝六的,现在一个个谄媚起来,不过是为了偷学,还想抢我们的前程!”

柳娘子神色冷冷:“那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皇帝驾临教坊后,教坊使卯足了劲要捧出一个贵人来,他不眠不休谱了新曲,编了新舞,日日盯着教坊的舞伎练习。

但这等好事,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每日过来偷学的各宫宫女都不计其数,教坊使开始还赶人,后来却被御前的公公骂了一通。

御前太监怕教坊里选不出皇帝中意的人,多一些宫女儿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不在意教坊出不出贵人,只在意皇帝开不开心。

御前的太监发了话,教坊使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到时候献舞的时候,还不得不挑几个宫女进来。

教坊使都没话说了,像黄娘子和柳娘子更是赶不了人,只能说一些冷言冷语。

黄娘子眼睛往下面一扫,一眼就看见了甄华漪。

她站在人群中,一样的青衣白裙,一样的银簪素面,可就是好看得格外出众。

若黄娘子自己是男人,挑中的人,恐怕只会是她。

黄娘子冷冷一笑:“小宫女儿,你上来。”

黄娘子扔了一柄剑要甄华漪舞,那冷着脸的柳娘子看她舞完后,将她的剑舞一顿冷嘲热讽。

甄华漪站在高台上,台下数十双眼睛刷刷地望着她,她红着脸,恨不得地上裂一个缝,好叫她能钻进去。

甄华漪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回想起白天的事,越想越精神。

她脸皮子不厚,习惯不了丢人现眼,半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几乎想要退缩了。

天亮的时候,她掬一捧冷水扬在脸上,一下子想通了。

傅嬷嬷递给她帕子,她接过,一点一点抹去脸上的水渍,嘀咕着:“这事都受不了,我该怎么受得住以妃嫔之身,在众人面前献舞呢?”

傅嬷嬷欣喜道:“娘娘是不打算去了?”

甄华漪弯了弯唇角,道:“不,我是发现,我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太重了。”

她笑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呢。”

*

作为无宠的妃嫔,原本是很无聊的,但甄华漪却不然,她每日要去万寿殿问安,在魏大家处学习功课,散学后换上宫女的衣服去教坊学舞,此外还时不时应付一下其她妃嫔的交际,还要处理公务。

算下来,她根本没有什么闲暇时间。

但她还是坚持每天亲手做一笼乳酥。

她每天带上食盒去万寿殿,避开众人,前去那间她和李重焌常去的画室,将食盒放在窗台上。

李重焌说过他无事时候会来这里歇息。

但之后甄华漪一次也没有看见他。

有一次她太累了,回到寝殿倒头就睡,倒是忘了乳酥这件事,第二天她想了想,将前一天的乳酥装了,带去万寿殿。

反正李重焌不会来。

她坚持做这件事,不过是为了日后对李重焌提一嘴,以彰显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深情厚谊。

忘了一回,很快就有了2回 ,再后来,甄华漪干脆就用着那一盘乳酥,每天来来回回。

冬日里冷,这乳酥也看不出有什么。

但甄华漪不曾料到的是,李重焌其实来过了万寿殿好几回。

*

李重焌来万寿殿给太皇太后问安,太皇太后佯怒道:“这么多天不来悄悄祖母,是把祖母忘了?”

李重焌半跪在榻前给太皇太后捶腿,道:“孙儿来了几次,不巧祖母在歇息,便没有打扰。”

太皇太后不玩笑了,道:“前些时日倒是天天能见到你,这些日子你是在和那些世家打交道,他们为难你了?”

李重焌哂然一笑:“那倒不是,孙儿要是受了委屈,自会撕破脸收拾他们,眼前却没必要。”

太皇太后见李重焌意气风发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再担心。

李重焌陪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的话,就退出了殿外,到了殿外,却见一个宫女伸长了脖子,一见他忙跟了过来。

李重焌略微思索了片刻,停住了步子,等那宫女走上前来,那宫女行礼说道:“殿下,我家娘子想见见殿下。”

李重焌本微微俯身听着宫女的话,听到这里,他拧了眉:“你家娘子?”

宫女道:“贺兰六娘子。”

李重焌一怔,宫女悄悄抬起头打量,心里有些发慌,方才晋王殿下见她走过来的时候,面色柔和,现在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总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似乎晋王殿下的确在等人找他,但等的并非是她家娘子。

宫女缩了缩脖子,还想说点什么,李重焌却不打算等她,而是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张得福快步跟上了李重焌,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声地问道:“殿下不去见见贺兰六娘子吗?那日殿下交代的事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李重焌只是淡淡道:“懒得见她。”

张得福见李重焌如此淡然,心中猜测李重焌定是早知道了结果,但他张得福一天到晚跟在李重焌身边,怎么没有半点消息呢?

莫非是钱葫芦那老东西在什么时候暗地里帮殿下打听到了?

张得福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李重焌才纡尊降贵地解释道:“因为她做成了这件事,才会急着派宫女来见我,她若是失败了,只会躲着怕我找她算旧账。她的宫女来了,我便知道了结果,那又何必去见她?”

张得福恍然大悟,十分夸张地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晋王殿下笑了笑,而后笑容淡了。

他站在风中半晌,才终于提步往前走。

张得福忙跟上,问道:“殿下是出宫么?”

李重焌道:“累了,歇歇。”

李重焌来到画室前驻足不前,张得福看见他的眼睛在望着窗台。

窗台上有什么好看的?张得福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窗台上放着一支折下的红梅,红梅下头,似乎是一只食盒。

李重焌看了一会儿,终于扭过头,伸手推开了门扉。

他除了外衣,在画室歇息了大约半刻钟后做起了身,他弯腰自己穿靴的时候,听见门外张得福道:“殿下,杨公公来了。”

“进来。”

杨七宝进来的时候看见晋王殿下正在穿靴,他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就要走上前来替他,边上的张得福扯了扯他的袖子,站在一旁老神在在。

杨七宝于是眼睁睁看着晋王殿下自己慢条斯理穿好了靴。

怎么说呢,贵人在外人面前都是端端正正仪表堂堂的,像晋王这样的倒是少见。

李重焌穿好了靴,斜看过来,像老友一般笑问道:“杨公公,何事?”

杨七宝一下子感觉到,晋王在他面前洒脱不羁,或许是在向他表示亲近。

被晋王这般看着,令人如沐春风,似乎晋王是从心里觉得他这样的阉人也值得相交。

平心而言,晋王这段日子对他不错,不光将他从宫正司捞了出来,还里里外外帮他压过了王保全一头。

杨七宝心里稍稍激荡,而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一家子性命还捏在晋王殿下手中呢,晋王哪里是简单的人物!

杨七宝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向李重焌告禀近日宫里的动静。

李重焌将他重新放到清思殿后,命他留意宫中的动静,杨七宝毕竟胆子小,不敢将皇帝的动静禀告李重焌,于是颇有些消极怠工。

他躲着这差事,李重焌倒是没把他怎么样,他躲着躲着,却是越躲越心慌,这几天,他打听到了些不痛不痒但李重焌或许在意的消息,便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找李重焌禀告。

杨七宝道:“自年节后,甄贵妃一直悄悄派人去找清思殿的高太监,而那高太监呢,也是奇怪,躲了几次后,索性将自己给冻病了,就是不见甄贵妃。”

听了杨七宝的话后,李重焌拧起了眉。

年节宫宴后,他派人查了甄华漪喝的那壶酒的来历,线索隐约指向了甄贵妃。

甄贵妃找那个高太监,又恰好是在年节过后。

今日杨七宝所说的事,可能和那日甄华漪中药之事有关。

李重焌略一怔忪,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他还以为甄贵妃是甄华漪的靠山。

他还想起了太皇太后说的那句“她如今,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殿下?”杨七宝禀告完,见李重焌面无表情,心里直打鼓,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在敷衍他。

李重焌笑了笑:“杨公公费心了。”

杨七宝这才松了一口气,告退下来。

李重焌站了起来,他走到窗前,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食盒,食盒很干净,没有落灰,似乎是没放多久。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青衣宫女从窗前经过,那宫女走过去后竟还大大咧咧地转了回来,睁着眼睛傻傻愣愣道:“圣上万安。”

李重焌冷冷看过去,却见那丫头差点被吓得跳起来,宫女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晋王殿下,奴婢认错了。”

李重焌收回眼睛,不打算理会,他记起来,万寿殿里似乎是养了一个傻丫头,好像叫什么丹青。

丹青缩在地上,慢慢往后挪,她察觉到李重焌没有生气,自顾自站了起来,冲着李重焌吐了吐舌头,小声嘀咕着:“这是2回 认错了人,上回还要糟一点,好像是闯大祸了,咦,为什么是闯大祸呢?想不明白……”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本欲反手合上窗,手却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见晋王眯着眼冷冷看来,丹青缩了缩脖子,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昨天?前天?唔……应当是明天。”

李重焌拧起的眉骤松,他一听到这糊涂宫女的糊涂话,不知怎地想起了自己身上。

他和兄长长得极为相像,一不小心,旁人可能真会认错他。

他心里蓦地有些沉闷。

但见这宫女前言不搭后语,他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

只是宫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丹青还在嘀嘀咕咕,李重焌已经没有了耐心。

他反手合上了窗。

*

甄华漪每日雷打不动地来教坊。

冷冷的柳娘子每日变着法地拉她到高台上受辱,黄娘子看得开心,心中暗想,还是柳娘子有法子。

她就等着这宫女什么时候受不了,哭着跑开。

但她却一直没等到这个场景,这柔柔弱弱娇里娇气的小宫女竟然忍了下来,越到后面越是淡然,反倒衬得她们像傻瓜。

黄娘子心里暗忖,有这样的心气,又有这样的容貌,怎么没捞上个娘娘当当,还和她们教坊舞伎整日混在一起。

她转念一想,甄贵妃盛宠,宫中比她美的妃嫔不是没有,可见圣上并不是以色取人的人。

何况在宫里,出头是有多难,那汉代的明妃不是是倾国倾城,还不是差点被埋没了美貌。

黄娘子抱着双臂看高台上的甄华漪,她暗自心惊。

她开始看甄华漪的时候,觉得这小宫女应当是有舞蹈的功底,但多年不练有些生疏,跳起来有些笨拙。

若是蒙上了脸,她就算不上威胁了。

黄娘子私下里向教坊使建议,向皇帝献舞的时候让所有人都蒙上脸,教坊使一心想着教坊舞伎出头,自然允了。

可是现在,黄娘子看着甄华漪,忽然有些害怕自己失策了。

她的进步,简直是脱胎换骨。

黄娘子习舞多年,自然知道这一行当若是想进步得吃上多少苦头。

黄娘子脸色发白。

她处处不如柳娘子便也罢了,柳娘子是难得的天才,又是多年来不眠不休地练习,可是这个宫女凭什么?

甄华漪收了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转头,看见黄娘子在冷冷盯着她看,她疑惑地看向柳娘子,结果发现柳娘子皱着眉,神色莫测。

甄华漪小声问道:“可是我哪里有不足之处?”

柳娘子对她说道:“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圣上献舞?你可知道?”

甄华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柳娘子说道:“选人之事,教坊使已经交由我来做。”

黄娘子走上高台,一下子高兴起来,欢声道:“柳姐姐,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早说。”

甄华漪握紧剑,倏尔又松开,她原该感到失望,这时候却有种无力抗争之感,她笑了一下:“不管如何,这段日子多谢柳姐姐悉心指导。”

甄华漪说这话是诚心的,不管柳娘子是什么心思,虽然她冷言冷语地在众人面前打击自己,可她的教导都是实打实的。

甄华漪握着剑柄,对着柳娘子拱了拱手,轻步跃下了台阶,她听见身后柳娘子凉冰冰的声音响起,她说道:“我倒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

甄华漪回头,看见柳娘子将她手中的剑扔了过来,甄华漪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眼疾手快接下来。

柳娘子道:“你的剑舞得不错,我会留下你。”

甄华漪一喜,正想道谢,却听见她道:“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向圣上献舞的时候我不会让你。”

*

转眼到了二月初一,皇后在这一天颇有些心神不宁。

李元璟每逢初一十五会来看看她,难得的机会,她犹豫这是否要送给甄华漪。

贺兰般若说,让甄华漪获宠,能离间皇帝和贵妃的感情,但皇后却害怕,甄氏姐妹血浓于水,到时候她们姐妹联手,她该如何自处。

皇后正烦恼着,忽然宫女喜盈盈得走了过来说道:“娘娘,小郎君给娘娘送了甜瓜来。”

冬日并非甜瓜成熟的季节,这时候这东西连宫里也难有,贺兰府奢靡,能用日夜不停的炭火将这些“不时之物”催熟,只是耗人又耗财。

宫女话音刚落,边上的贺兰府侍女就道:“小郎君挂念着娘娘呢。”

皇后心中欢喜。

贺兰璨是她的嫡亲弟弟,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同族宰相家,因宰相夫人生五娘子的时候伤了身,她不甘让妾室生下儿子继承家业,便从同宗中选了贺兰璨过继。

贺兰璨对皇后这个亲姐姐几乎没有记忆,对她家人攀附宰相府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屑,连带着对她这个亲姐姐也很少亲近。

所以这回见贺兰璨想着给她送东西,皇后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皇后留了贺兰府侍女一同说话,讲到最后,侍女才说出了贺兰璨的本意。

贺兰璨要皇后在伴驾围猎的时候带上甄华漪。

甄华漪、甄华漪,这么事事都和她有关。

皇后不解,但依旧答应了下来。

侍女出宫前,皇后将她亲手做的一件锦衣交给了她。

红衣鲜亮,依稀是贺兰璨喜欢的颜色。

“这么多年没见阿璨了,也不知这衣裳合不合身。”

*

贺兰璨多年

来并非改变喜好,此时的他就身着一身绯衣,拉着李重焌在酒肆里喝酒。

李重焌本来是要进宫的,贺兰璨看见他的时候,见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他浑身上下就是笼罩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绷感。

李重焌推辞道:“下次。”

贺兰璨笑道:“殿下总是说下次,多少下次了?”

李重焌道:“今天不行,今天是初一。”

贺兰璨道:“初一……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李重焌一怔:“不特别。”

贺兰璨道:“那你为何急匆匆要入宫?”

李重焌缓缓停住步子,道:“你说得对,我不必入宫。”

于是两人一同来到酒肆喝酒。

酒过三巡,贺兰璨谈起他的死对头崔邈川,他道:“我一见崔二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样子就烦,若真那么了不得,怎会将未婚妻拱手让人?”

贺兰璨对着李重焌挤了挤眼:“你说,”他指了指头顶,“那位对这事会不在乎吗?小甄氏毕竟是宫妃。”

贺兰璨谈起甄华漪,漂亮的眼睛里闪过轻蔑。

贺兰璨讨厌甄氏姐妹,一个夺了他亲姐姐的荣宠,一个从前是皇帝的未婚妻。

贺兰璨知道,贺兰皇后总是被人与甄氏姐妹比较。

说贺兰皇后不如大甄氏受宠,不如小甄氏美貌。

尽管贺兰璨在心中也不太与贺兰皇后亲厚,但毕竟是他的亲姐姐,容不得外人践踏。

大甄氏受宠毋庸置疑,可小甄氏美貌?

若真的美貌,怎会被皇帝嫌弃至此?

他想,小甄氏比大甄氏好上一点的地方,就在于她根本得不到男人的喜欢。

不然怎会先后被皇帝和崔二抛弃?

李重焌听到贺兰璨提及甄华漪,只是淡淡道:“不会,毕竟只是未婚夫妻,说不准都没见上一面。”

贺兰璨诧异道:“圣上连这等私密事都要同殿下说?”

李重焌抬起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贺兰璨笑道:“是我失言,该罚该罚。”

李重焌偏头看窗牖外。

街上飘着冷冷的细雨,间或夹杂着雪籽,李重焌听见嘈杂的敲打声,他极目向街头望去,这时却伸来一只手为他合上了窗子,张得福道:“雪籽都吹进来了,没打到殿下吧?”

李重焌没有丝毫感觉,他重新推开窗,看到一列人吹吹打打地从街道上走过,中间拥着一架婚车。

贺兰璨道:“是娶新娘子呀。”

他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哼出一段轻佻的小曲儿来。

李重焌听着听着,突然站了起来:“闭嘴。”

贺兰璨愕然:“没那么难听吧。”

他没有听到李重焌的回答,因为李重焌已经转身匆匆离开了酒肆,贺兰璨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急着去抢亲呢。”

李重焌骑马从朱雀大街飞奔而过,到了宫门口,城门口的守卫吓得变了脸色,只以为出了什么变天的大事。

李重焌没有难为他们,也不想长安出现什么晋王谋反的荒诞流言,他飞身下了马,将马鞭随手递给了守卫,快步走了进了宫门。

李重焌还没走到清思殿,就听到宫人议论皇帝去了教坊看舞。

“今日一过,教坊里就要出一个娘娘么?”

“胡说,圣上是最持重的,怎会如此?”

“嗐,你可别不信,听闻教坊里出了个难得的美人呢。”

张得福跟在李重焌身后,听到这里,心中感到不妙,低声道:“殿下,若是教坊的美人今夜承宠,那不就是坏了殿下的计划?”

张得福忧心忡忡去看李重焌的面色,却见他道:“无妨。”

他不怒不喜,如此淡然,张得福看着,心道,若不是自己清楚殿下的筹划付诸东流,差点还以为殿下心情不错。

不愧是晋王殿下。

*

御前的王保全将教坊使叫了过去,他突然告诉教坊使,今日皇帝有兴趣来看教坊的剑舞。

这事来得突然,但教坊早有准备,教坊使迅速将舞伎召集起来,叫她们蒙上面纱,换上水绿的衣裳,头上不许有别的钗饰,只戴一根碧绿的簪子。

这样别出心裁,是为了取悦皇帝,也是为了防着旁的宫女夺了舞伎的前程。

来偷学的宫女是一个比一个水灵,但蒙上面,自然比不得教坊的舞伎。

教坊使凑齐了人,发现多了一套衣裳。

他问道:“是谁没来?”

黄娘子心中一喜,道:“未选上的宫女多得是呢,她们就在这儿,挑上一个就行,公公,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教坊使刚要说话,就见门口急匆匆跑来一个宫女,她一抬头,仿佛屋子都亮了三分。

甄华漪道:“公公,我来迟了。”

教坊使笑呵呵:“不迟、不迟。”

他说完回过神,这宫女生得美貌,对他手下的舞伎而言,是一个多大的威胁啊,柳娘子到底是怎么选的人。

甄华漪并非教坊舞伎也不是寻常宫人,她要避开凤仪宫诸人来到教坊还要费上一番工夫,因此尽管她心心念念献舞这件事,今日她依旧是来迟了。

她不多话,同旁人一般向宫人领了衣裳首饰,衣裳是轻纱碧罗裙,首饰是一根碧玉簪子,她先将簪子放在桌上,而后跟众人一样,在屏风后换了衣裳。

她出来后看向桌面,目光微微一凝,她缓步走了过去,看见桌台上的碧玉簪子已经碎成了一截一截。

甄华漪转脸往人群中望去,却看不出她们的神色有什么不妥。

甄华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直到她听到教坊使开始催促。

教坊使看向甄华漪,面色并不好看:“你干站在这儿做什么?你头上的簪子呢?”

甄华漪说道:“公公稍等,我出去后再戴。”

教坊使没对她过于留意,他又呵斥另一个舞伎:“你的裙子这么回事,皱巴巴的,赶紧拉拉。”

黄娘子走了过来,道:“公公,我方才瞧见她的簪子断了。”

教坊使眉头一拧,转头看着甄华漪。

甄华漪不喜不怒,静静看着黄娘子。

教坊使急着道:“快快,给她找根簪子。”

但都到了这时候,哪里刚好找得到类似的簪子。

黄娘子在一旁劝道:“公公,这剑舞我们姐妹们私下排过许多遍了,就算少一个人也不打紧。”

教坊使狐疑道:“果真?”

黄娘子道:“这是自然。”

教坊使依旧将信将疑,毕竟少了一个人的剑舞究竟如何,他也没在一旁看过。

思虑了一会儿,教坊使听见外头清思殿的太监在催促,他一咬牙:“行!”

他转脸看了一眼甄华漪,顿时呆住。

只见她散开了乌发,青丝如瀑,香腮似雪,她手上拿着一根青翠碧绿的簪子,与舞伎所用的颜色类似,但细细一看,那簪子品相绝佳,不似凡品。

甄华漪用手一晃,雪白的手映着碧绿的簪,阳光下这碧玉簪中宛若有水波流动。

甄华漪几下就挽好了发髻,她转头对着呆住的教坊使和黄娘子嫣然一笑,道:“快来不及了,我上场了。”

教坊使一喜:“快!快!”

黄娘子咬着唇,懊恼一场。

甄华漪经过黄娘子的时候轻轻瞥了她一眼。

她来时就有预料,或许会有人对她发难,她想着,与其时时防备,不如主动露出把柄。

于是她在绿绮阁的时候就备好了一根类似的簪子,来到这里,她将教坊发的簪子随手搁在桌台上。

果然,想要出手的人不会放过这轻而易举的破坏机会。

甄华漪不知她们原本会有什么招数,但现在,她们的招数她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甄华漪瞟了一眼铜镜,铜镜中的美人也楚楚看着她,发髻上的玉簪有绿幽幽的光。

这玉簪却是有些来历的。

甄华漪忽然想起那个黄昏。

她盛装缓步堂下,本该是欢喜的,心中却怀着忐忑和不安,隔着却扇去看,对面并没有肃肃若松下风的年

轻郎君。

在三拜之后高堂上和蔼的妇人牵住了她的手。

妇人眼中有着忧虑,她拔下发髻上的碧玉簪,塞到了甄华漪的手心。

“安心吧,你从此是我们崔家的人了。”

*

舞伎们鱼贯而入,甄华漪站跟随其后也登上了高台,她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相信自己就是登台的舞伎,而非其他。

箫鼓声起,甄华漪随着鼓点动了起来,她表情渐渐舒展,四肢轻盈,手中长剑宛如长虹游龙。

尺八吹动的时候,甄华漪随着动作睁开了眼,她一眼就看到了座下的李元璟,李元璟平静地看着高台上,眼中尽是冷漠,这一眼猛地将她拉回到无数个不安的长夜里。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她并非舞伎,而是深宫里的妃嫔。

她动摇迟疑了,紧张得浑身有些僵硬。

甄华漪身边的黄娘子错开眼珠看了她一眼,眼中藏着一丝窃喜。黄娘子看出甄华漪不在状态,或许是怯场了,剑器舞若是失了气势,就可以断定一败涂地了。

甄华漪没心思注意黄娘子的表情,她很明白她已经输了。

耳边是重重叠叠的乐声,还有咻咻剑声,这些声音在甄华漪耳中已经是嘈杂的一团,她找不到正确节奏。

就在这时,席中有人朗笑一声,羯鼓停了半拍,而后紧凑急促地响起,陡然间杀气腾腾,仿若千军万马奔腾。

这羯鼓声恍若惊雷,甄华漪很快从迷惘的状态中清醒,跟上了羯鼓的节奏。

宛若雷霆震怒,江海凝光,甄华漪觉得她并非是深宫妃嫔,也并非是舞姬,而是可以仗剑潇洒于天地之间的游侠。

她浑然忘我,收剑的时候心头竟有些惘然的不舍,她站定,忽然看见黄娘子十分不服气地瞪着她。

乐声没有停,甄华漪却眼睁睁看见李元璟大步走上了高台。

舞伎们都慌乱跪了一地,甄华漪也跪了下来,她微微抬眼,看到李元璟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竟然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李元璟伸手,将将要碰到她的面颊,却没有揭下她的面纱。

羯鼓声还在继续,箫和尺八凝滞了片刻跟上了羯鼓,在这吹吹打打的动静中,甄华漪听见李元璟轻声念道:“宝华。”

羯鼓突兀地重重响了一声,伴随着一阵断裂声。

甄华漪惊讶地抬头看向李元璟。

宝华是她曾经的公主封号,为何李元璟会这样称呼她。

“殿下小心!”

甄华漪迟缓地转头,看下高台之下,羯鼓之后站着的人,竟是李重焌。

他手上握紧的鼓槌断裂作了两段,他边上的人乱做一团,他却只是盯着高台上的两人。

他不曾料到,献舞之人是甄华漪。

第30章 在意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元璟俯身看着甄华漪。

她的半张脸被白纱盖住,一双潋滟着水意的眸子惊讶地望着他。

李元璟恍惚着叫出“宝华”二字后,低头一看,发觉这双眼睛有些熟悉。

李元璟恍若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他和甄华漪婚事虽已定下,但并非无可转圜,因为李家势大,一日胜过一日。

甄华漪对他态度冷淡,他也并不在意,他心中更中意的人是甄吟霜。

但那一日,蝉鸣阵阵的下午,甄华漪在长廊上拦下了他,冷脸问他,李氏是否有二心。

李元璟霎时间眯了眯眼睛。

李家野心勃勃,眼看着天下将乱,自然存着一分自立为王的心思,但眼下,他们尚在燕朝做官,是万万不能让人发现这份心思的。

朝中一直有人攻讦李氏一族有反心,李元璟小心应对,倒是没有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不过,甄华漪都能问出这个问题,那就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李元璟正要说点什么,忽见到燕帝紧锁眉头,大步走来,燕帝身侧跟着的正是攻讦李氏谋逆的大臣。

李元璟心中沉沉,却见眼前剑光一晃,甄华漪从宫女手里抽出了寒气四溢的长剑。

她将长剑横在李元璟脖颈上,李元璟面色一变。

甄华漪却收了剑,道:“你走吧。”

她提剑走向了燕帝,笑着道:“父皇,女儿新学了剑器舞。”

她竟拦下了燕帝,李元璟匆匆离开,只在转身的时候望了她一眼。

他趁着这个机会,找上了燕帝的亲信太监,那太监适时劝阻了燕帝,他因此逃过此劫。

甄华漪的剑器舞跳得不好,比寻常的舞伎都差得远了,但李元璟记住了她执剑而动的样子,一直到现在。

李元璟低头看着甄华漪,那双眸子渐渐唤起他的记忆,他伸出手,轻轻揭下她面上的白纱。

他张了张嘴:“……甄才人。”

甄华漪眼波轻晃,她看着李元璟的眼睛,似乎在他那冷硬的面容中看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她长睫微颤,正要启唇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横插了过来。

“皇兄是认错了罢,这不过是教坊的舞伎。”

甄华漪扭头,看清来人后,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李重焌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忽然有种羞窘之感。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舞伎的身份向李元璟献媚邀宠,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会传遍六宫,也知道在旁人眼中她是在自甘下贱。

她说过她不会在乎。

但事后被人议论和当面被人撞见毕竟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被李重焌撞见。

甄华漪低下头,雪白的肌肤霎时间染上一层粉光,她余光看见李重焌缓步走了过来,一阵寒风掠过,她抬头,看见李重焌一个眼刀甩了过来,随后站在她的前头。

“皇兄今日观剑器舞,必是想为大周将士们的伟绩丰功排一场乐舞,这时候问这小小舞伎,让有心人知晓了,怕是要传出损害皇兄美名的闲话来。”

他转头望向甄华漪,低声呵斥道:“还不退下?”

甄华漪怔愣地看着李重焌,一时间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应当是没认出来的,李重焌明明说过要帮自己争宠,若是认出来了,怎会来破坏她的计划。

甄华漪向李重焌眨了眨眼,以眼神暗示他,但他似乎并没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反倒是神色愈来愈冷了。

一时间陷入僵局,教坊使见状,怕得罪了晋王殿下,连连压着嗓子催促她:“小宫女儿、快下来呀,快下来!”

李元璟似乎是在默认李重焌的命令,甄华漪没有办法,只得俯身膝行后退。

李元璟道:“你留下。”

李元璟来到甄华漪面前,纡尊降贵扶起她,道:“她不是旁人,二弟不必担忧。”

李元璟突如其来的亲近让甄华漪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她身子软软地被他扶起,腿上跪酸软,猝然跌在了他的怀里。

甄华漪吓得僵住了,她听见李元璟笑了一声,但李重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李元璟扯下她的白纱,道:“这是甄才人。”

白纱下的面容略微施了粉黛,更加绝色惊人,教坊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不知是为她的容颜,或是为她的身份。

甄华漪颤巍巍地抬眸,看见李重焌冷笑一声:“竟是甄才人,你既为皇兄的妃嫔,怎如此不知身份?”

甄华漪蹙了长眉,不解地看着李重焌,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她发难,甄华漪这般柔软的性子也被激起了脾气,她道:“妾只知道妾的身份是圣上妃嫔,若能博圣上一笑,以解圣上案牍疲倦,便已足矣。”

甄华漪说完话,感到腿上酸麻减退了不少,她被李元璟拥在怀里只感到心惊胆战,哪里敢多靠,她站直了身子,要拉开和李元璟的距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甄华漪心中一紧,趁着李元璟没注意,飞快看了一眼李重焌,李重焌这时也低头盯着甄华漪被握紧的手腕。

在李元璟发觉之前,两人一碰即散地移开了视线。

李元璟侧头看了一眼甄华漪,甄华漪心中害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于

是怯怯和他对视一眼,而后垂下了头。

李重焌闭上眼睛,睁开后睨了李元璟身后的一个太监一眼,那太监跳了出来,道:“陛下,贵妃娘娘还在等着陛下用膳呢。”

李元璟一怔,松开了手。

方才他恍若站在轻飘飘的浮云中,他竟一下子和甄华漪莫名亲近起来,听到贵妃二字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他身处何地。

他的双脚站在微湿的褪色红漆木板高台上,歌舞虽美,这里却会沾湿鞋袜,他更情愿站在凤仪殿温暖的茵褥上。

李元璟恢复他冷静自若的模样,点了点头道:“甄才人辛苦,杨七宝,送甄才人回宫。”

甄华漪看着李元璟大步离开,心中有种泄气之感。

李重焌则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失策,甄华漪没精打采,没有想去理会他。

李元璟忽然顿住了步子,对杨七宝道:“天冷,叫御厨煮一碗参汤给甄才人去去寒,”他顿了一下,对甄华漪说道,“我稍后来看你。”

甄华漪闻言心中一喜,接着又有了许多的忐忑。

李元璟走远,李重焌目不斜视地经过甄华漪的身旁,低声斥道:“为何自作主张?我告诉过你我会帮你。”

甄华漪目视正前方,对身边的李重焌道:“殊途同归,我又没破坏殿下的计划,有什么不好吗?”

李重焌冷笑道:“好,好得很。”

李重焌目送着甄华漪离开,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王保全折回来取李元璟的氅衣,李重焌正要离开之时,王保全惊呼:“殿下,你的手!”

大约是鼓槌断裂将他的手心划破,他却没有注意,这时候,他的手心已经血红一片,染得袖里是层层叠叠的红。

李重焌被王保全带到偏殿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太医收拾医箱退下了,张得福从王保全手里接下皇帝的赐药,谢过了他,道:“王公公忙去吧,殿下这里有我在呢。”

王保全没有多客气,道:“殿下,奴婢告退了,”他笑道,“奴婢心里也想着服侍殿下,可清思殿有太多事要忙,说不准就要预备着新人侍寝的事了,甄才人啊,真是个有本事的。”

王保全借着打趣的话解释了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待的缘由,他这话说得戏谑又无奈,本想着逗晋王殿下一下,没曾想到,晋王殿下冷着一张脸,仿佛在冒着寒气。

王保全一缩脖子,再不敢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张得福扶着李重焌站了起来,问道:“殿下受了伤,还是快回王府,让府里的大夫瞧上一瞧吧。”

李重焌淡淡道:“无碍。”

*

凤仪殿。

甄吟霜遣退了宫人,亲手为李元璟布菜,她温语道:“陛下,尝尝这碗萝卜鲫鱼汤,妾一大早就去了膳房,亲手做了这碗汤,家常小菜,比不得御厨所制鲜美,陛下千万莫嫌弃。”

李元璟虽已饭饱,但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仍旧接过她双手端来的汤,慢慢喝完。

他放下碗后,甄吟霜一双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她眼中含着祈求的光,道:“陛下,今夜陪陪妾吧。”

李元璟道:“今日初一,按例是要去皇后宫中,贵妃忘了?”

甄吟霜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不甘,略有冲动地说道:“虽是惯例,却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死规矩,陛下有几回就没有去皇后宫中。”

甄吟霜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她抬头,看见李元璟眼中有了丝冷静的打量,甄吟霜连忙改了口:“臣妾失言。”

李元璟放开甄吟霜的手,紧了紧她的衣裳,道:“你身子不好,要多添衣裳。”

他叮嘱完就站了起来,扬声道:“王保全。”

王保全赶了过来给李元璟披上了氅衣。

甄吟霜看着李元璟离开的背影,愤愤咬住了唇。

教坊的事不到片刻就传遍了六宫,甄吟霜自然也知晓。

甄华漪以为后宫妃嫔们会笑话她,其实却不然,高贵如皇后,听罢只怅然道:“她快要熬出头了。”

皇帝的柔情是只对贵妃一人的,这份特殊让贵妃超然于后宫众人。深宫人人都知道,皇帝厌恶甄华漪,谁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温柔待她。

甄吟霜比皇后等人更加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于是她更加惶恐。

她压着心底的不安,殷勤侍奉皇帝用膳,甚至沉不住气对皇帝提出了要求。

可是皇帝没能体察到她的心思,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竟盼着今夜皇帝去见皇后。

而不是去见她的妹妹。

*

李元璟走出主殿,他脚步一顿,偏头看了一眼侧边的绿绮阁。

他从未踏步绿绮阁,也从未注意过这小小的居所,今日一看,竟陈旧狭小得有些扎眼。

王保全将他脚步变缓,不解问道:“陛下?”

“无事。”李元璟继续往前走。

李元璟走出凤仪殿,尚未想好是回清思殿亦或是去别的地方,就见到李重焌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道:“皇兄,下棋吗?”

李元璟挑了挑眉。

李重焌是静不下的性子,书画不算差,但在一众世家公子中只是过得去罢了,而围棋一道他却出乎意料地拿手。

李元璟开始觉得讶异,细想倒是有理,李重焌善于排兵布阵,下得好围棋不算奇怪。

李重焌大约是不喜欢被人发现这些文静的爱好,就算做得好也不曾夸耀过,若不是李元璟有一回在他寝屋里看见了半副残棋,怕是一直以为他琴棋书画都一知半解。

发现了李重焌藏拙,李元璟对他的棋艺就更为好奇,李重焌却推三阻四,就算是李元璟强命他下棋,他都不肯好好下一场。

这回倒是稀奇,李重焌主动来找自己下棋。

李元璟哈哈大笑:“好。”

兄弟二人便下了一下午的棋。

这一局棋难分难解,从白天下到了傍晚,李元璟捻着棋子抬头望了李重焌一眼,总疑心他的好弟弟依旧没有拿出全部的本领来赢他。

为了藏拙浪费了一大下午的好时光,李元璟感到又气又笑,他心想,自己没道理比李重焌还沉不住气,既然李重焌要这般拖,他就跟着耗,看谁耗得起谁。

这样想着,李元璟就不再全副身心放在棋局上,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重焌闲聊,不知怎的,却聊到了甄华漪。

李重焌落下一颗黑子,漫不经心说道:“我还以为皇兄厌恶甄才人。”

李元璟道:“你说得没错。”

李重焌奇道:“那今日我帮着皇兄要赶走甄才人,怎么皇兄倒是要怜香惜玉?”

李元璟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是在帮我,怪不得今日在高台上说了那么多话。”

李重焌跟着笑了两声。

又落了几子,彼此有来有往了几个回合,李元璟说道:“她毕竟可怜。”

李元璟道:“朕之前想送她出宫,现在改了主意。”

李重焌手指一顿,在李元璟察觉之前恢复如初,缓慢落下棋子。

他抬眸看着他的兄长。

李元璟说道:“想来,除了宫中,她也无处可去。”

一个亡国的公主,还做过皇帝的妃嫔,的确已经无处可去了。

若能侥幸出宫,她一个柔弱女子,自是要依附郎君,就算宫外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两人当真能做一对夫妻吗?

大约是能隐姓埋名,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李重焌良久没有说话,深深蹙了眉,似乎在思考棋局。李元璟笑道:“如何?我走了一步好棋?”

李重焌苦笑道:“好棋。”

他话锋一转:“只是因为她可怜?”

李元璟若有所思:“或许不止。”

李重焌慢慢道:“我明白了。”

李元璟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却见接下来的几手棋,李重焌有如天助,一下子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李重焌抬头:“我赢了。”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起来是笑着,道:“皇兄,良辰美景,该去会美人了。”

*

甄华漪回到绿绮阁片刻后,杨七宝带来了御赐的参汤还有一个好消息。

皇帝亲口说了,要带她一同围猎。

甄华漪心中有了预料,因此并不吃惊。

她客气送走了杨七宝,一回头,看见玉坠儿和傅嬷嬷都一脸喜色

地望着她。

她听见玉坠儿偷偷摸摸和傅嬷嬷嘀咕:“圣上怕咱们娘娘冻着了,特意吩咐了杨七宝来送参汤,嬷嬷没发现吗?杨七宝那么倨傲的人,如今对娘娘这般小心,想必是他发现了娘娘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甄华漪一口一口地饮着参汤,心里觉得玉坠儿高兴得太早了,她在李元璟心中哪有什么地位,了不起是稍微扭转了一点他的厌恶之情。

不过,杨七宝的态度转变,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是宫正司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吧。

玉坠儿嘀咕完了,兴冲冲地对甄华漪说:“娘娘一支剑舞技压群芳,赢得了陪侍围猎的机会,教坊那些舞伎们怕是无地自容了。”

甄华漪放下了参汤,轻声道:“我并没有胜过她们,圣上选我或许只是因为认出了我。”

平心而论,今日没人胜过柳娘子,甄华漪知道自己是讨巧了,有种胜之不武之感。

柳娘子一向心高气傲,不知会不会难以接受。

甄华漪起身道:“我去教坊看看。”

玉坠儿道:“此事已了,那些舞伎们平日里对娘娘多有怠慢,娘娘还去教坊做什么。”

甄华漪道:“我去看看柳娘子。”

柳娘子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但教她的时候丝毫没有藏私,若不是柳娘子,她今日的剑器舞怕是难以入目。

玉坠儿将甄华漪要出门去,连忙跟了上去,甄华漪看过来,她说道:“之前娘娘为了隐瞒身份不让奴婢陪同,受了好些委屈,如今她们都知道了娘娘的身份,我去也不打紧,娘娘你就让我去吧。”

见玉坠儿坚持,甄华漪摇了摇头,只好带着她一同去了。

甄华漪一出现在教坊门口,周围霎时安静下来,四面投来悄悄打量的眼神。

甄华漪一转头,和黄娘子对上了视线,黄娘子没有半分平日的刻薄,她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走出来行礼:“甄才人万安。”

黄娘子见甄华漪半天没有应答,她更加局促,挤满了笑意道:“才人是有东西落下了吗?若有吩咐一声就行了,我为才人送到宫中去。”

甄华漪道:“我的确丢了东西,一支青玉簪子,黄娘子看见过吗?”

黄娘子一下子脸色发白,无言地承认了她就是那个毁了甄华漪簪子的人。

黄娘子一下子跪了下来:“才人饶命。”

甄华漪低头看着黄娘子,忽然间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她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人人对她笑脸相迎,国破家亡后她才明白世间冷暖。

她于后宫中人微言轻,无论是皇帝、晋王或是妃嫔她都要小心应对,难得看到需要对她小心翼翼的人。

但她丝毫感觉不到开心。

她不卑贱,但也不尊贵。

甄华漪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直直经过了黄娘子。

甄华漪要寻柳娘子,她在教坊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她,有个年岁浅的舞伎悄悄给她指了指紧闭的房门,甄华漪了然,拾阶上去推了推门,门是锁住了。

“柳娘子?”甄华漪轻声唤道。

里面没有应答,甄华漪不依不饶,又唤了许多声,里头终于传来了声音:“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柳娘子不卑不亢,待她一如从前那般冷漠。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见到黄娘子悄然走了过来,她道:“甄才人,我有话要对你说,请往这边来。”

黄娘子将甄华漪带到她的屋子,请她坐下,新煮了茶端到她的手边,这才自己坐下。

甄华漪道:“你不必如此客气,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黄娘子一听她这话心里一慌,以为甄华漪要翻旧账,忙要说点什么,甄华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黄娘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柳娘子她很想出宫。”

甄华漪点头:“宫阙宏伟,但于天地之间,还是太过狭小,在这里困守一生,实在可悲。”

黄娘子道:“才人误会了,柳娘子并非想一走了之,是她母亲重病,她想回去看一眼母亲,恰好围猎猎场就在她家附近,所以她很珍惜这次机会。”

甄华漪怔怔:“怪不得。”

她匆匆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甄华漪想帮柳娘子一把,她想来想去来到了清思殿,王保全见了她,对她说圣上和晋王还在殿内下棋,叫她稍等片刻。

甄华漪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天黑。

她心里忐忑,对向李元璟求个恩典的事没有办法把握,她转念一想,想到了个法子。

她对王保全道:“王公公,我与教坊的柳娘子要好,可否让我在离宫的时候带上柳娘子,就当做是我的宫女。”

王保全没有马上应下来,只是笑眯眯地告诉甄华漪,他会尽量帮忙。

甄华漪一面谢过了他,一面在心里想着别的路子。

她转身离开,正巧碰见气喘吁吁赶过来的玉坠儿,玉坠儿告诉她,皇后有急事找她。

急事?

甄华漪猜不出是好事坏事,只能忐忑地去往立政殿。

王保全目送甄华漪离开,这时听见殿内模糊的说话声渐渐清晰,他听见晋王道:“天色已晚,皇兄就留臣弟在宫里一晚罢。”

皇帝玩笑道:“王保全,叫人去将蓬莱台收拾了,定要寝榻松软,莫要让晋王夜里睡不着。”

晋王故意叹息道:“臣弟今晚定是睡不着的。”

说着说着,王保全看见李重焌迈步走了出来,他望着漆黑的夜色,神情并没有话音那般松快,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重焌道:“那是谁?”

王保全一看,道:“是甄才人方才过来了。”

李重焌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似笑非笑道:“甄才人莫是等不及要见皇兄?”

李元璟问向王保全:“甄才人来做什么?”

王保全道:“甄才人说,她和教坊里的柳娘子要好,想要围猎的时候带上柳娘子。”

李重焌听完,忽然想起,从前她为宝华公主之时,除了泛滥的多情,还有泛滥的善心。

这一点上,她倒没有变过。

李重焌思及李元璟平日里对甄华漪的态度,帮甄华漪圆话道:“那柳娘子剑舞跳得一绝,自是比甄才人有资格去围猎,甄才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没等他说完,李元璟露出一丝微笑:“就让她如愿,带上吧。”

李重焌顿然,回首道:“皇兄?”

李元璟道:“起驾去……”

他停顿了一下,李重焌便抬眼看着他。

去皇后的立政殿或是甄华漪的绿绮阁,今夜其实并无分别,但李重焌偏偏要看明白他今夜要去哪里。

李元璟道:“去立政殿。”

*

甄华漪到了立政殿后才明白皇后的打算。

先前她还猜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看来应当是好事,可是她却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甄才人?”皇后见她不安,唤了她一句,“莫非你不愿意?”

甄华漪立刻道:“妾自是愿意,只是……没有想到,对,妾是太惊讶了。”

顿卒了一会儿,甄华漪话语顺畅起来:“娘娘大恩,妾无以为报,感激尚且不够,如何不愿意。”

皇后扶起她笑道:“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皇后轻拍甄华漪的手:“你记住你今日的话,来日莫要忘了,是谁提携了你。”

甄华漪颔首垂眉:“是。”

甄华漪被皇后宫人带去沐浴更衣。

她沉入混着馥郁香气的热水中,身体渐渐放松,心却一直提着,冒着白烟的水汽抚上了屋顶,积攒起水珠凝在上头,甄华漪仰头,看着水珠将坠不坠。

“陛下万安。”

模糊的声音传到了浴房,甄华漪看见屋顶上的水珠滴落了下来,掉在她露出的肩头上,她情不自禁抖了一抖。

宫人手脚顿时麻利起来,甄华漪被扶了起来,用白帕擦拭干净身上的水渍,披上白绸的寝衣。

宫人安静地将她引到寝殿,甄华漪坐在床榻上,左右张望了一下,心里的忐忑越发

浓重。

她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甄华漪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尚憋在胸中时候,面前的帷幔猛地被拉开。

李元璟站在她的面前,灯烛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浅浅的金光,他略有讶异:“是你?”

甄华漪紧张起来,皇后并没有在李元璟面前提及她吗?她胸口沉闷,开始害怕直面李元璟的怒火。

李元璟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了下来,甄华漪心口一跳,今日在皇后宫里她没来得及将胸前束缚起来,这恐怕又会引起李元璟的不喜。

甄华漪木然片刻,倏然回神,她将要站起来向李元璟跪拜,李元璟却伸手按住了她。

甄华漪偷瞧了他一眼,他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

李元璟坐在她的身侧,甄华漪一时手足无措,她听见李元璟问道:“去教坊献舞,是你自己的主意?”

甄华漪忍不住怀疑李元璟在试探她,莫非他察觉到了李重焌暗中与她的勾结?但这次献舞和李重焌没有丝毫关系,想到这里,甄华漪放下心来。

她借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机会,起了身跪了下来,离李元璟远了些,她道:“是妾自作主张,妾知错。”

李元璟看着她,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扶起她。

今日教坊见到甄华漪,李元璟不可谓不惊讶,他不曾想到甄华漪会纡尊降贵涉足这种地方。

她自然能预料事后旁人对她会如何评价,事实上,李元璟也听到了些酸言酸语。

李元璟记忆中的甄华漪虽然娇娇滴滴,但从不低头。若是从前她肯如此,他们之间或许走不到如今的地步。

李元璟心中微动,手掌就要握住她的手肘。

触及温暖干燥的白绸,他却陡然停了下来。

若他不是皇帝,甄华漪会如此吗?

李元璟还是握住了甄华漪的手臂,笑着让她起身。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深究,眼前的甄华漪让他满意,这就足够了。

李元璟握住了甄华漪的腰身,轻轻一带,将她压到了松软的床榻上,他伸手抚上甄华漪的脸颊,看到她颤巍巍地闭上了眼睛。

李元璟见她柔弱无骨地蜷在他的身下,紧张地咬着唇,半是推拒半是顺从,媚态横生。

李元璟从未在其她女人身上见识过如此风情,一刹那只觉多年来是入宝山而空回,他生了些毛头小子的急躁冲动来。

“宝华……”他喟叹着握住了她的手。

偏偏这时候窗外寒鸦叫唤了几声,而后王保全在殿外颤声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

钱葫芦看出来今夜晋王殿下一直心不在焉。

晋王刚走进蓬莱台殿内的时候,钱葫芦走上前去要为他解下氅衣,但他摆摆手让钱葫芦下去了。

他从进门起就没脱下氅衣,仿佛是准备再出一趟门,但直到现在,他还是在寝殿里坐着。

钱葫芦不知晋王是怎么了,他见晋王思虑重重,害怕自己一不小心触怒了晋王,于是就候在门外头,只每搁两刻钟进来倒一倒茶水。

最后一次进来添茶的时候,晋王叫住了他,晋王道:“你若是有件事想不通的话,会如何做?”

钱葫芦道:“奴婢会让手头忙起来,忙起来就不想了。”

晋王颔首,让他退下了。

李重焌坐在书案后,翻开一本书卷,却依旧静不下心,他翻来找去,找到了一枚青田石章胚和刻刀。

他于是沉下心来篆刻这枚印章。

钱葫芦说得全无道理,手头忙起来并没有让他清空思绪,反倒让他转牛角尖般地想个不停。

李重焌想不通为什么今夜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

也许明白一点,是因为他有些在意甄华漪。

李重焌手指一顿,刻刀在玉石上画出一道多余的痕迹。

他想了想,慢慢将这痕迹刮掉。

这种在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对小娘子们避而远之,唯独在甄华漪这里是例外,五年前是因为她的身份,五年后,是因为她没脸没皮地缠上来。

她对他示了好,种种行动都远远过了界,一面心中有他,一面毫无芥蒂地去讨好皇兄。

这让他如何不在意。

些微的在意算不得什么,这很正常。

梅园里揭露那个叫玉盘儿的宫女,是因为甄华漪有求在先,并且他目下无尘,急公好义。

除夕那夜,他去赌坊赌了一夜,是因为晋王府冷寂。

他这样一条条地解释,自己都信服了,可是目光却忽然落在自己光秃秃的拇指上,那日之后,他不再佩戴扳指。

他用手帮她纾解,是因为她身中奇毒,不得已而为之,这也很正常。

还有那些亲吻和拥抱……

李重焌手指一用力,刻刀在石料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声响,他的手指很快挂了彩。

李重焌将手里的石料和刻刀通通砸到了地上。

这根本不正常。

他猛地起身,风风火火推开门。

“殿下,这深夜里您是要去哪儿啊?”

钱葫芦头皮一紧,虽殿下是皇帝的亲兄弟,但若是在夜里宫中随意走动,明日怕是不好交代了。

鹅毛大雪中,李重焌的氅衣被寒风吹开,他顾不得什么,直走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钱葫芦眼睁睁看着,咬了牙跺了脚疾步跟了上去。

“殿下!殿下!”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钱葫芦定睛一看,是张得福,钱葫芦掰着张得福的肩让他转了个方向:“在那儿呢,瞎叫唤什么。”

大雪天又一片漆黑,认人的确困难。

张得福忙折回去跟上李重焌:“殿下!立政殿那里出事儿了!有宫人告发甄才人……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