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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有这个数

死了个媳妇的就是鳏夫,于家媳妇眉毛拧着,显得不大乐意。

王八婆却嫌她心比天高。

“你看你家闺女也不是什么小家碧玉,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王八婆拿手指甲剔着牙,眼睛斜斜乜向她:“人家大户人家都得缠足呢,就你家那大脚丫子,我那远房亲戚能瞧上就不错了。”

王婆子说话很不中听,但有一点说得于家媳妇心动:“再说我那远房亲戚说了彩礼给这个数。”

她比了个数字,不屑地侧脸看了下于家媳妇背着的儿子:“你养儿子不容易吧?有了这钱,又有人帮衬,总比你一个女流养活一家子来的轻松。”

本来没听进耳朵里的于家媳妇听到王八婆说到她儿子,立刻有些动摇了。

她日日靠着浣洗养她儿子的确不容易,况且最近她女儿又到处乱跑,不知道去做什么。

让她肩膀上担子重了很多。

“再说……”王八婆不坏好意地凑近了于家媳妇的耳朵边,刻意压低的声音藏着自己也没察觉的恶意:“若是被哪个穷小子给勾了去,就怕弄得要死要活,家宅不宁啊!”

尖细的声音带着刻薄的冷意。

“那些穷小子,别说只有一张花言巧语的嘴,更是连一分银子也不定能掏出来,女娃娃可不是给白养了吗?”压低的试探藏着看不见的刀锋,刮过于家媳妇的耳朵。

这话说到了于家媳妇的心坎里。

她心中惴惴不安,又仔细思量了下大女儿最近的表现,的确是诡异又奇怪。

放在之前,她可能不会被王八婆三言两语给挑动,到了此刻,却难免会有些胡乱猜忌。

“嗯嗯。”她胡乱点了点头,急着先撇开王八婆,手忙脚乱地告别:“我会考虑的。”

于家媳妇虽然手小脚也小,但脚程并不慢,很快就从王八婆身边走远了。

隔着一阵大风,张狂地吹起她素色的头巾,露出底下惊慌失措的一张脸。

王八婆啐了一口,把眼神从于家媳妇娇小的身体里抽回来。

“这小娘们,没了丈夫还这么风骚。”王八婆很恨道,想起自家男人看于家媳妇那馋肉的目光,就想多啐几口。

奈何于家媳妇跑的过快,很快就没影了。

她想了想自己比划出来的彩礼,又想了想于家媳妇眼里的犹豫。

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她家那远房亲戚能拿出这么高的彩礼,自然不可能做亏本买卖。

男人脾气暴躁又易怒,之前那个媳妇就常常挨他的打,打到最后,出气多进气少都是常有的。

只不过最近几年不抗揍,让打撅过去了,对外也只能说病死了。

王八婆摇了摇头,想到做事麻利又水灵的于大妞。

这可不算是她逼的,真要被送过去了,那也是她的命。

王八婆走了,两村之间的沙土泥路上只剩下仓惶的于家媳妇。

于家媳妇一路连走带跑,颠得自己儿子都不断地开始哭闹。

“哇哇哇……”小孩子魔音灌耳,落在于家媳妇的耳朵里。

“哦哦哦,不哭。”她一边把襁褓从背上解下来,一边看了眼天色。

等到了邻村,村正家的婆子早等在门口,脸上都有了些不耐烦,指着好几大盆的衣服道:“这是你今天要洗的。”

居高临下,看她和看蝼蚁差不多。

村子里的人都抠,哪怕家里有钱,也喜欢从帮工手里扣回一点银钱来。

更何况是这样无依无靠的寡妇。

村正家的婆子自己倚着门槛,衣服好端端没动过,却与于家媳妇计较起了迟到的事儿:“你耽误了时间,害我们衣服没人洗,今日迟了约一刻钟,就罚你三个铜钱。”

婆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数落道。

黑色的瓜子皮从她秃噜两嘴皮里吐出来,轻飘飘落在院子里的泥地上。

那张点着黑痣的下巴高高扬起,露出两瓣挂了瓜子皮的嘴巴来。

婆子的嘴一张一合,就把于家媳妇今日小半的银钱给扣掉了。

于家媳妇抬起头,片刻犹豫后低下头去,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一边无声应了,一边卷起袖口开始搓衣服。

她洗的衣服干净又麻利,村正敢用她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婆子自然是能扣则扣。

“这件没洗干净,重新洗。”

“这件洗的不好,再扣一枚。”

“哎呀,你到底会不会洗,这些都要分开洗的。”

婆子的训斥声和儿子的吵闹声重合在一起。

婆子皱皱眉头:“哪个不听话的男娃娃能这么吵!”

毫不留情的唾骂和儿子不顾场面的哭闹让于家媳妇焦头烂额,在忙碌中,她不由又想起了王八婆的提议。

——“只要把人送过去,就有这个数。”

这个数比起县城里边官老爷娶小妾来说算不得多,但对比村里其他汉子娶媳妇却也算不得少。

要是这么多钱落在她手里,至少能够撑过这几年,把儿子养大一点。

泛着白色泡沫的水在太阳底下散发着冷光,于家媳妇的手一顿,黑色耐脏的衣服长衫从起起伏伏中骤然停下。

老婆子磕着瓜子,转眼低头瞧到了,嘴上不饶人:“哎,你偷什么懒呢?”

她支着腰骂:“按你这速度,等太阳落山了也洗不好。真是的,磨磨蹭蹭……”

说话间,走动间,泥泞蹭在擦干净了的木桶上,泥水落在于家媳妇蹲下的衣角周围。

老婆子不以为意,依旧骂骂咧咧——

于桑之拎着那筐子衣服,冷眼看着于二妞乖乖巧巧给喂完了鸡又要去灌缸里的水。

她情感淡漠,看见于二妞小小一个小身板挂着比她自己还要重的水桶也没什么心疼的反应。

于二妞脸红扑扑的,脸上身上被重物压得出了汗。

于桑之盯了她一会儿,只是随手一指,水缸里的水瞬间拔高,满满地到了缸面的位置,等到即将从水缸里漫出的时候,才一点点稳稳停下。

于二妞抱着空了的水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这一幕,小嘴巴还没闭上,愣愣地张合着,像是无意识见到了红果子的小小鸟,正处在极致的震惊之中。

片刻后,她舔了舔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当看到依旧满满当当的水缸时,才相信了这不是梦也不是什么幻觉。

然而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等思索了片刻后,将之归功于自己的见识太少,大姐真厉害之类的。

“大姐。”她乖乖巧巧,抱着空了的水桶站在一边,无措又依赖地盯着于桑之瞧。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

水缸里的水已经灌满了,娘让她牢牢跟牢大姐。

跟着大姐就有饭吃,跟着大姐就有人可以依靠。

无措的小雀扑哧煽动翅膀,无助可怜站在原地,两只乌黑又发亮的大眼睛澄澈又可怜,正小心翼翼盯着于桑之瞧。

也许是昨晚吃到了包子,壮了胆子。

小雀试探着伸出自己的翅膀,小心翼翼地搭在让她感到依赖者的袖子上。

冻红皲裂的细小手指几近紧张地攥着衣袖,袖子微凉,冷冷的,像层冰,于二妞杵在原地,像只不安无措的雏雀。

于桑之落下自己浓重的睫毛,凉凉的目光泠泠落在抓牢了她袖子的那双小手上,眼波微动,霎时如似水流光,漆黑的眸都活过来,泛着莹莹的春水。

一头黑发披肩,一身白衣落领,于桑之在晨光最熹微之时,站在破败腐朽的木门门口,垂下眼睑,用和外表截然不符的内心冷漠衡量了下于二妞的麻烦。

牵住衣袖的细小手指颤颤的,不敢动。

良久之后。

于桑之视线落在于二妞的脖颈处,那处最为娇嫩细弱的脖子正随着于二妞紧张的呼吸悄悄抖动着。

咚咚咚。

于二妞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感觉锋利又暴虐的视线正毫无波澜地停留在自己最脆弱的命脉处。

在于二妞感到胆怯而懦弱退缩之前,一把力道扣住于二妞的后脑勺。

于桑之清凌凌的声音似乎含着无尽魅惑:“跟紧了。”

后脑勺被人提起,于二妞猝不及防想惊呼,在反应过来后又紧紧闭紧了嘴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颤啊颤,比初生的麋鹿还要紧张与不安。

一手拎着那筐衣服,一手拎着一只小孩。

于桑之进了小城。

左手提着的那筐衣服堆叠如泰山,与其说那是一小筐衣服,不如说那是一大桶衣服。

小小个的于二妞站在衣服筐身边也没有衣服这么高。

衣服一层堆着一层,一叠垒着一叠,若真要让于桑之亲自去洗,去搓,去过水,怕是一整天下来也完全洗不完。

好在在进入城里之前,早就有有眼色之人过来解决这些麻烦。

“于小姐,这些给我吧,我带去洗,哪能让您亲自动手洗呢?”早早得了风声的老鸨与龟奴站在门口,一把拎过了于桑之手里抱着的衣服,谄媚夸张得像是修行了百年千年的狗腿子。

巨大的一筐衣服被龟奴挂着笑带走。

“咚”一下,落在龟奴的手腕上。

“嘶。”手腕上传来千钧的重量。

龟奴呲牙咧嘴,在于桑之看过来时又条件反射挂上笑容。

老鸨注意到了这里,扯着龟奴的手臂问:“怎么了?”

有没有眼力见?居然在于小姐面前掉链子?

“没什么,是我没接稳。”龟奴不敢多说,只能一笔带过,只是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明明眼里只是一筐衣服,怎么就这么重。

而且于小姐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居然能一手提着这筐衣服,一手提着一个小孩走得稳稳当当。

真是人不可相貌。

第22章 又蠢又萌

这筐衣服里不仅有褥子,脱下来的衣物,还有被于家小儿子弄湿弄脏挂满污渍的小兜和小挎布乃至需要被清洗的粗瓷碗和小床垫子,应有尽有。

也难怪龟奴会觉得重了。

于二妞从未出过家门,一朝出了贫瘠匮乏的村子,来到陌生繁华的小镇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瞪一瞪地盯着眼前的画面。

她紧张,害怕,抓紧了于桑之的衣服,只要于桑之一动,她就一抖,整个人和关了多年的鹌鹑差不多。

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惊惧。

老鸨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了,她还职业病犯了,一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会下意识停留,想能不能赚钱。

“呀,好漂亮的小妞子。”老鸨伸出手,语气赞美,那挂了绿宝石的戒指差点戳到于二妞的脸蛋上。

于二妞很害怕,抓着于桑之的袖子不放,眼角余光中都是老鸨戴着绿鸽子蛋的手,小眼睛上的眼睫一颤一颤,险些闭上。

抖啊抖,抖啊抖。

在老鸨的手摸上于二妞脸蛋之前,于二妞躲过了。

……绿色的鸽子蛋划过于二妞颤抖的眼睫,差一毫厘就触到于二妞湿润害怕的脸蛋。

本该毫无意外地接触到于二妞颤抖的小脸蛋。

是于桑之轻轻一提,于是于二妞避开了老鸨的手。

成功躲开了奇奇怪怪的人,于二妞心脏砰砰乱跳。

就很像埋头的鸵鸟,不敢露头,被拎在手里缩成一团,又怕又自闭。

老鸨的手没能碰到人,险险擦过于二妞的脸蛋,尴尬地落在空中。

一时间有些尴尬。

若换做其他人,老鸨还能发发脾气,扯扯嘴皮子,但遇到于桑之,她只能忍气吞声。

被嫌弃了也不敢大声说话,反而自己讪讪收回手,看一眼无动于衷的于桑之,弱弱道:“这孩子……”

她也没想做什么。

于桑之在这里,她又敢做什么呢?

她讪讪地道了歉,收回了手,整个人规矩了点,只一双刻画着细纹的眼睛还在于二妞身上流连。

这小妮子人小小的,性子也胆怯,那双眼睛却是灵气又有神。

要是能好好养养,把这排骨架子一样的身体给养……

发散的思维不得不被老鸨自己打住。

她怕她再想下去,就控不住自己的眼神,被于桑之这个疯子给发觉。

不过不得不说。

老鸨在心中暗暗嘀咕……有这么一个美人胚子姐姐,恐怕这小妮子长大了也不会丑到哪去。

老鸨的眼神火辣又炽热,也亏她知道要遮掩,不然就她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也该给于二妞吓到了。

于二妞是小孩,还不知道老鸨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老鸨在想什么,她只是单纯有些惊恐,和路上遇到不怀好意要背后说她坏话的村里人差不太多。

都用那等灼热的眼神看着她,让她不知所措,又让她感觉到大人的可怕和复杂。

害怕归害怕,于二妞没有挣扎。

后颈被一只冰凉又柔软的手握住,偏偏坚硬又有力,就像是表面看起来再柔软的船只,实际上航行到大海里的时候,底部的船底云帆也该是坚固又结实的。

脑袋后仰,于二妞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颈后那只让她感到安全的手上。

和来时一样,她由着于桑之像是拎个猫猫狗狗一样把她提起来。

给她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很难描述,论力道和天上的云很像,论味道和昨晚的包子一样美味。

于二妞没有高大如山岳的父亲,也没有温柔如大海的母亲。

但小孩子的心思很好懂。

她记得一直陪伴她的大姐,还有美味到能把手指一起吃下去的包子。

于二妞眨眨眼,哪怕于桑之提她的姿势很不好看,让她整个人都悬空在了外面,她也依旧依赖。

甚至于她很乖地努力把自己的后颈凑到于桑之的手掌里。

像是一只瘦小被抛弃的猫,在可怜巴巴地蹭着过路人的裤脚,寻求着庇护。

老鸨总觉得于桑之带过来的妹妹一定也是个金贵的摇钱树,但她不敢兴风作浪,何况是在于桑之面前兴风作浪。

她老实了:“早膳早就准备好了,衣服也有人带下去洗……”

嘀嘀咕咕,她犹豫了一会儿,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胭脂遮不住细纹:“您可要进去?”

耀眼的绿色在阳光下反着光,于桑之视线落在老鸨的手指上,洇湿的睫毛有些长,但又乌黑,就很像长长的摇曳的扇,垂在赛雪的肌肤上,触感明显。

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个绿戒指,连忙扯着笑用另一只手遮住了,哪怕是这样,华贵的绿宝石还是折射了一小弧线的绿光。

她脸都笑僵了:“不是……这是个意外……”

老鸨真的要欲哭无泪。

她这几天躲于桑之躲得厉害,她知道碰见这个女人准没好事。

前些日子于桑之在青楼里查看账本的时候,她就惴惴不安,就提心吊胆,整日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做多余的事。

好不容易人昨天一整天没来,她富贵病犯了,可不得翻出自己的手饰,又趁着于桑之不在打扮自己。

胭脂是今早抹的,绿宝石戒指却是昨日戴了,今日一个紧张,把这茬给忘了。

老鸨捂着胸口,一脸肉疼地看着于桑之。

她就怕于桑之看她不顺眼,有把她的绿宝石戒指给抢走了。

倒也不怪老鸨这么想,于桑之这人,一上来就抢,甚至还抢走了她整座楼,她心爱的能赚钱的姑娘们都被抢走了。

她最得力最放心的狗腿子也被打服了。

这可不得给她造成个心理阴影?

总之于桑之这“野蛮土匪”的名号在老鸨眼里是摘不掉了。

楼都被抢走了,抢个首饰什么的也不过分吧?

于桑之的目光毫无情绪,清凌凌地落在老鸨身上,冷淡又透着脆弱感的视线让老鸨身子一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她等了又等,没等到于桑之的回应,也没等到于桑之让她把戒指交出去。

心中颤颤巍巍,如有铁鼓在捶。

她在想,这是什么意思?

是被她掩耳盗铃给遮掩过去了?还是生了气在盘算着怎么处置她?

还是没有声音。

老鸨的心脏跳的更加厉害了。

莫非是人家觉得开口让她交出去太丢人,要让她自己自觉上交?

这倒是能想得通,这样狠的人就喜欢别人识时务。

老鸨咬咬牙,看着自己手上的绿戒指。

这已经是她藏起来最宝贵的首饰了,青楼里的好东西早就被那狗腿子李二花给劫掠一空,都献宝四的献给了于桑之,就剩这一个被她压箱底,给藏了起来。

她有点不舍得。

更不舍得在别人都没逼她的时候就像个傻子一样自己送出去。

老鸨心中都纠结出了花。

转瞬,空中还是没声。

老鸨已经有些担心自己的脖子了,脖子凉凉的,背上寒森森的,像是什么在吹气。

让她头皮发麻,又让她身体发抖。

要不,还是交出去吧?

还是交出去吧?

那女疯子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就是想让她交出去。

老鸨闭着眼睛,想了想生命和尊严。

生命诚可贵,尊严……

啊呸,尊严算什么?

老鸨想定了,不仅肉疼,更是牙疼。

她移开了自己遮住绿宝石戒指的手,那略微下垂的吊三角眼睛瞅了于桑之一眼,狠了狠心。

她正要把手里的戒指给人,戒指都已经脱下来了,却见那蓬蓬的视线转开了,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走吧?”

“啊?”老鸨没忍住,疑惑了一瞬。

在收到于桑之落在她身上的冰冷眼神之前,她浑身一抖:“哦哦。”

她笑开了花:“好嘞。”

她一骨碌把戒指又给自己戴回去,乐呵呵地给人带路。

“于小姐走这边,小心石子,哎呦,这是谁刚拖的地,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擦干净。”

老鸨一边训一边走,她作为曾经青楼的主人,还是很有威风的。

她一个个排队训了龟奴们和小杂役们一通,转头却对着于桑之笑的谄媚:“早膳我早就让人准备了,就是想着于小姐要来,让他们手脚利索地给温着了。”

她一提臀,撅开了挡路的门板,亲自躬身给于桑之擦了擦椅子,又转身如狮吼:“老李,快把早膳端上来。”

“哎,好嘞。”远远的,有人一声应了。

老鸨转过头,又想去献媚于桑之,却被人挤开。

她正要发怒,转头见着了人,只能把嘴里的车轱辘话咽下去,有苦不能言。

“滚开,滚开……”来者是李二花,作为现在的掌权人,她比老鸨更恶毒,更有气势。

“再堵在门口就把你那肚子里的肥肉全部割了下酒。”

李二花看老鸨不顺眼,刺一句都是难免的,看到老鸨的退缩,她火急火燎地跨了进来。

她是听到了于小姐来到了这里,又快乐又开心地跑过来的。

当然,她也不是单纯和老鸨一样,跑过来想献媚,她还提了一堆的账本,都是这座青楼的重要资产,是她翻箱倒柜给翻出来的。

掌握一个地方,不仅要有武力,更要有别人的把柄。

这一点,李二花在于小姐身上学到了。

李二花抱着些账本,视线就不那么清晰。

等到她看到座位上倚靠着于桑之的还有一个小孩子,她已经托不住自己惊讶的下巴。

“这……”她瞪大眼睛,视线落在抓住于桑之衣角的孩子上。

这个孩子看起来小小的,衣服有点脏,那小脸蛋不仅脏兮兮,还很蠢很萌。

哪怕隔着三丈远,也能看到孩子眼里的瑟缩和胆怯。

偏偏看起来胆子小,实际上却胆子大的很。

在于小姐面前,还能这样肆无忌惮把手紧紧拉住于小姐的衣服的,也就这么一个。

李二花的心思千转百绕,百转千回,终于是想到了一个可能。

也许,这小孩子是于小姐的亲人。

也不怪李二花这么惊恐,相处这么段时间,大家伙儿都知道,于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还看起来很羞涩柔美,江南水乡的独特韵味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实际上,却是极为疏离。

她拒绝和人过多的交流,也拒绝别人的过度谄媚和热情。

她就像是一块柔软的写着脆弱的云,等你一上手,才会发现这朵云不仅又冰又凉,还沾有浑身的刺。

李二花转了转脑子,终于回神,长久落在孩子上的视线热情到灼热,让于二妞有一瞬间的害怕。

因为害怕,她捏了捏自己细瘦的指尖,脏兮兮的小脸蛋小小的,埋在于桑之的肩膀后面,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小眼睛藏在衣角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李二花一向风风火火的性子,在这孩子面前也不由自主收敛了,她嘀咕着瞅一眼于二妞,又瞅一眼。

正在慢条斯理解决桌上早膳的于桑之抬头,看清了李二花眼里的好奇,扯了点糕点在嘴里,慢悠悠拉了于二妞到李二花怀里,语气平淡:“送你了。”

“啊?”李二花被迫抱着个小孩子,惊愕地呼了一声。

第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等第二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白意思。

于小姐的意思是让她照看这小孩。

可她不会啊。

李二花懵着张脸,正手足无措中,于二妞却误会了于桑之的意思,以为大姐是嫌弃了她,要把她送人,眼里顿时就蓄满了泪。

瘦瘦小小的小孩子抱着个胳膊,既可怜又害怕,眼里的泪仿佛有开关阀门一样,不发一言就落了下来。

看起来可怜得紧。

李二花本就手足无措,碰上于二妞眼睛发洪水,更是毫无章法。

她又哄又抱,急得焦头烂额。

眼见于二妞就要把自己的眼皮子哭肿了,再哭怕是要肿成核桃,于桑之慢慢吞吞咽下最后一点糕点,拍了拍手,根根分明的睫毛轻轻一扫,眼睑落下一点阴影:“啧,真是麻烦。”

太过粘人。

糕点也是,过于粘牙了。

于桑之垂了眼睑,伸了手,依旧是清冷的样子。

哭得眼皮子肿肿的于二妞本该是满眼是泪的,却第一眼就察觉了大姐向她伸出的手,她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大姐的脸色,小心翼翼握住大姐的手指,眼睛一眨一眨,把自己往大姐身上靠去。

于桑之扫了一眼,判断——

满是依赖感的小鸟。

等于二妞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吃完了早点,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街道上都是热闹又喧嚣的商贩。

拿帕子擦干净了手,于桑之眼皮一掀,看向一脸懵懂的于二妞。

“走。”她言简意赅。

等于二妞来到完全繁华起来的大街上,已经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摆了。

神奇古怪的玩具和木雕品,花里胡哨的糖人,还有散发着香味的驴打滚。

明明刚刚才吃了东西,但于二妞嗅着空气里的香味,偷偷红了脸。

好香。

她又有点想吃了。

哪怕塞不下,她也想把那些闻起来很甜很香的东西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走过一条小街道,就到了离得不远的客来福。

今天的客来福没有继续大力招揽顾客,而是求稳,只请了几个排了好几个时辰的客人进去。

门也只开了半扇。

于桑之一过来,掌柜的就见着了她。

擦了擦额头上累出的汗,他一点也不矜贵地走了过来,一身和伙计一样的粗布衫平易近人:“于姑娘。”

他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又看了看脸色一点也没变化的于桑之,解释道:“这些天我们宣传得太激进了,店里人手不够,难免会出些意外,因此稳一点比较好,而且现在店里的食材也缺了很多,不如等店里整顿一下,再好好招呼客人。”

于桑之没有意见,顺着掌柜的引导来到了后厨。

恰好碰上送食材的老王来送鱼虾,很大一筐的咸水鱼虾,沉甸甸地压在后厨的青石板上。

这些鱼虾很新鲜,少说也得是今天现打的。

老王本背着身,拿汗巾擦自己身上的汗,看见了陌生人,一瞬间身体有点紧绷。

好在掌柜的是熟人,介绍于桑之和老王认识:“这是我们新的老板。”

老王毕恭毕敬,朝于桑之打过了招呼,眼神却停留在鱼虾上,神色紧绷,身体四肢都有些僵硬。

能看的出他非常紧张。

就连一直跟在于桑之身后,抓着于桑之的袖子,偷偷拿眼睛瞅周围一切事物的于二妞都能察觉到,老王的滞涩和紧张。

知道老王在紧张什么,掌柜的安慰了他一下,转过身,朝于桑之笑了笑,解释道:“这些都是海货。”

第23章 完全想不通

海货都是些海里的东西,生活在临海的陆民们,靠海吃海,会自己编织渔网,打捞一些鱼虾。

一些有实力的村子,更是会集合一村子的青壮年,造上几条大船小船,等天气好点的时候扬帆,一般等回来的时候,都能收获得盆满钵满。

掌柜的和老王合作久了,当然知道他们的生计,渔船和渔网是他们活着的根,船和水,是他们生活的本事。

没了船没了水,离开了海,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换个营生。

刚打的海货还泛着海的腥气,浪花的味道混着泥泞的海草味,挤满了满满一篓筐。

新鲜的鱼虾还蜷曲着身子,小幅度地蹦跳着,像是在海里一样。

老王有些冒汗,又拿粗布袖子擦了擦,露出一个腼腆老实的笑:“是,都是些新鲜的海货。”

老王话少,腼腆,面皮又薄。

掌柜的为他补充:“老王这人老实,手里的货也好,不贪小便宜,我们以前就一直找他买,从没断过,比其他的小贩子要便宜很多。”

掌柜的不留余力夸他,害得老王一个老实人红了脸。

手都搓紧了。

好在常年风吹日晒的皮肤粗糙又黑黢,没人发现他一个大男人因为两句话红了脸。

于二妞睁着两只大眼睛,黑澄澄的眼珠子透亮,她手里抓着于桑之的衣服角落,看看大姐又看看那个粗糙黝黑的男人。

于桑之点了头,视线漫不经心流转到盛满了海货的篓子里。

粗大的篓子像是海民自己编的,粗糙的木刺都没修干净。

但是送过来的鱼虾又的确个大又新鲜,各个蹦跶得欢乐。

“小二。”掌柜的喊了一声,把小二喊过来了:“你去给厨房的水桶里放些水,把海货放进去。”

不用掌柜的多说,小二自然知道怎么做。

他养海货有一手,上一批的货就是他养的,放满了大大的一桶水,又在水里狠狠撒了一把粗盐。

老王两手捏着自己的衣服,一直拘束地站着,看着小二就这么放了一大把粗盐,有些心疼又有些怔愣。

他诺诺道:“我们那边有海水。”

现在官盐可不便宜,总有些人家吃不起的。

掌柜的财大气粗,拍了拍老王安慰道:“没事,这些货要过水,都是要这样做的。”

他告诉老王:“清水加了盐之后,能去掉海货里的一些泥沙,能好吃很多。”

鱼虾吞吐呼吸间,能把里面的沙子和淤泥都给带出来,等这样养过了一天一夜之后,鱼虾里的泥巴都能去干净,比自己动手要方便得多。

既干净又新鲜。

老王愣愣点头,虽然不是自己家的盐,但还是心疼。

反倒是一直冷冷清清站着的于桑之抬起了头,蓬蓬的眼睫卷翘,藏在下面的是一双柔美妩媚的眼睛,声音叮铃如玉珠:“这些是在哪里来的?”

个头像拳头一样的鱿鱼,长长的细细的咸水带鱼,不像是江河里能养出来的。

他们处于一个多水的地方,往东一些是南洋,往北往南是条江。

南洋大而广阔,涵盖了整个大片的海,连着岛屿一起一望无际。

这话并不突兀,在谈话中甚至很自然。

然而提起海货的来源,老王显然有些犹豫。

那犹豫并不像是在思考,反而有点心虚和紧张。

一个老实人都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怕真的有些内情。

心虚的老王摩擦着自己的手肘,眼神无措地望向客来福掌柜的,希望他帮忙拿个主意。

他们多年的老交情了,掌柜的一眼就看出了老王犹豫的点,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提醒了下:“这是我们新东家,以后收货都得过新东家的眼。”

这么一说,老王才算是从拘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有些嗫嚅道:“是在南洋里抓的。”

南洋,即南边的海洋。

此处往东一点,曾经有无数个小渔村,都是靠着打渔生活,世代都吃鱼吃虾吃牡蛎。

只是最近几年西迁了很多,就剩下几个村子还“执迷不悟”。

老王就是“执迷不悟”中的一员。

大清实行海禁,沿海的居民都被迫要西迁,既不能下海,又不能捕鱼,就连住的地方都要离海三千里远。

他在前几年政令严的时候,还敢偷偷跑出去打渔抓虾,现在据说玄烨皇帝上台,政令松了很多,他更大胆了些。

只是一旦有人问起,他还是害怕,会下意识遮掩。

唯恐有人敲鼓说他偷偷下海,抓进木牢里关个几年。

既然都把话说出来了,老王也不吞吞吐吐的:“我家就在南洋边上,自幼就学着打渔捕虾,村子里的水性就我最好。”

说到这里,老王黝黑的脸上露出一点点骄傲的笑:“南洋有块地方,水深,旁人都少去,但那里的海货个大又肥,里面的黄和膏都满满当当的,螃蟹一个能有脑袋大。我供给客来福的,都是那里的海货。”

被装在桶里的鱼虾跳了又跳,仿佛在应和老王的话。

海洋是老王的脐带,说起海洋,老王就有说不完的话。

他甚至提到了海洋远处:“我们这儿只是临海,再远些,能见到更深更广的大洋。”

说起这个大洋,老王的眼睛都亮了:“那可真是大啊,光有小船还都不敢去,要是哪个村子有更大更牢固的船,就能到更远的地方。”

他舔舔唇:“那就不止有这些那些新奇的海货了,什么小岛啊,海盗啊,都很有意思。”

得益于多年的海禁,老王即使是憧憬羡慕也没能出过海,到故事里的岛屿上去。

因为好奇和激动,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喘气,一双疲惫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瞬间从佝偻沧桑的老王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小王。

掌柜的点点头,对这些话就当个故事听了。

反倒是于桑之拧了眉头思考片刻,垂下的眼有些冷肃,一直携带的破碎感一下子消失,反而透出了点跃跃欲试的强势。

她的语气依旧清冷如冰,只是难掩其中的兴味,她言简意赅,几乎是命令道:“带我去你们村子看看。”

“啊?”老王愣了一下,立刻就被老伙计出卖了。

掌柜的推了老王一下,卖人卖得心安理得:“去吧,于姑娘很好相处的。”

一路上,老王都战战兢兢的。

他看着娇嫩又脆弱的美丽女子,看清她眼底的兴味和乐趣,感觉到胆战心惊。

不由自主地,他想,哪里好相处了?

和老王一样瑟缩的还有于二妞,她本来只是想缠着大姐待着,却没想到被拎过来又拎过去。

此刻她抱着离开城里之前求来的驴打滚,嘴上腮帮子里塞的鼓鼓的,小小的手护食地抱着油纸,整个小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两人后面。

老王有意要照顾小孩子,故意走得很慢。

好在他家村子里离小城不算远,也就走了大半个时辰吧,他就来到了村子里。

擦了很大的一把汗,他虚心介绍道:“我们村子就在这里了。”

入目是嶙峋的石头,上面晒了很多海草和海苔,破破烂烂的木头挂在石头边上,恰好能在风吹起的时候让人看到。

小小的木牌上,几个大字“南渔村”刻在上面,入木三分,笔画凌厉。

就是风化得有些厉害,上面两个字的字迹都有些脱色了。

看到于姑娘的眼神落在木牌上,老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村子本来应该再东边点的,就是上头不让我们住,我们只好迁了点过来。”

他笑得整张黝黑的脸都发红:“现在这些都是新建的,有点小,有点破。但好在离小城近,不然还得走个半天呢。”

像是老王自己,要是有任务要出海打货,他就得早上一大早凌晨三四点起来,洗漱了带上早就准备好的干粮和工具,一路走一路走,直到来到海边,把网下下去,往往这个时候,已经太阳高照,到了中午,他再劳作几个时辰,在涨潮之前把海货清理装篓,又顶着夜风,从海边走好半天回来。

往往这一来一回,白天黑夜就过去了。

老王拨开村口的栅栏,将人带到他屋子里,大声喊道:“媳妇,有人来了。”

春花正在屋子里折豌豆,听到了自家丈夫大嗓门的声音,不用说,一定是他出货回来了。

豌豆什么的先扔在一边,春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差点闪了眼睛。

她一愣一愣,看着一身冷冷清清的女子带着个小孩站在屋檐前边,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

她眼睛都没眨,就这么看着。

睫毛好长啊,头发也乌黑,整个人又漂亮又好看。

世界上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小人儿吗?

一瞬间,身为渔妇的春花感到了一丝自卑。

不过她还没蠢到认为他丈夫背着她在外面乱来,把人家带回家的程度。

恍惚回过神来,春花下意识拉了拉自己褶皱的衣摆,她迷茫开口:“咋了,咋还……”带了人回来?

没等春花问完,老王有了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一路上尴尬又没话说,好不容易到了家,总算是摆脱了那诡异的氛围。

他招呼媳妇招待两人,让媳妇分担了下自己的压力,自己笑的憨憨的:“我去倒两杯水。”

老王说完就自己乐呵呵去倒水。

只剩下迷茫的春花在风中凌乱。

好半晌后,春花才弄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她对待于桑之简直热情。

坐人的板凳都被她擦的光滑油亮:“坐,坐。”

春花搓着手,拘谨地笑了笑,把长条板凳往两人身下放。

于桑之乌发飞舞,碎发落在额前,纤细柔美,浓淡皆宜。

她迤逦的眉眼微抬,有种冲击的美。

于二妞舔着手指,上面有残留的驴打滚残渣,等舔干净了,乖乖藏在于桑之后面,乌黑的眼珠子澄澈地望着人,看起来就很乖。

屋子里本就有烧好的热茶,晾了一会儿,变得温温的。

老王家里没有专门喝水的茶杯,就简单用大口海碗替了替。

他把水放在几人的面前,略有些拘束。

哪怕是现在,他也没搞懂客来福的新东家来他们村子要干什么。

黝黑的一双手擦了擦粗糙的粗布麻衣,老王把手背在身后,很拘谨:“喝茶,喝茶。”

村子里没什么好的茶叶,老王家里都是些粗茶,和路边一文钱一碗的小凉茶不差多少,入口甚至有些冲。

茶汤浑浊黯淡,茶顶漂浮着几块小小的茶叶碎末。

于二妞没尝过这茶,好奇心又重,先看了看那位黝黑的大伯,又看了看自己无动于衷的大姐,察觉没人拦她,兴奋地眨巴眨巴眼,好奇的两只小手认真端起碗,凑过小脑袋喝了两口。

刚入口,于二妞睁大了眼睛,砸吧砸吧两下,立刻就被苦得皱起了小脸。

苦涩的茶叶让于二妞对它敬而远之,小手又把它推了推。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于桑之没动,喝茶并不是于桑之来到这里的目的。

她来到这里,是对村子里的船感兴趣。

稍微招待了下,在拘谨和迷惑中,老王应于桑之的要求把她带到了村长那里,老实巴交的面孔有些疑惑:“村长就在这里,不知道东家找村长要干什么?”

偌大的一大块地。

眼前是一大片瓦片铸就的房,但更多的是泥胚和石头堆砌。

前面是相对较大的廊下和栅栏,围起的篱笆又矮又杂,后院则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枯萎的草。

和老王的院子差不了多少,甚至没有老王的院子温馨和美观。

南渔村的村长就委身住在这里,因为十几年前的搬迁,村长摔了一跤,之后一直身体就不怎么好,好在身子骨还硬朗,能走的动路。

不至于一直瘫着让人照顾。

老王和于桑之说起十年前村长摔的那跤,感慨村长的好运。

还说起他邻村的一个朋友,老娘一次喂鸡摔断了腿,余生都要他忙前忙后地照顾。

话未说完。

泥胚瓦房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响,村长被外面的动静所惊动,拄着根拐杖走出来,拐杖不长不短,像是成了村长肢体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很稳,步履虽然蹒跚,却很坚定,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他早就听到了点动静,一步一步走过来,虽然慢,但没有任何后退,他抬头道:“你找我?”

打第一眼,他就知道眼前是个难得的美人,也知道这是客来福的东家。但是村长早就过了欣赏美的那个年纪,又和客来福没什么接触,因此,对于桑之少了些像老王一样的惊艳和尊敬。

于桑之也抬头看这位南渔村的村长,她知道他是整个村子的核心,哪怕是村子西迁,他摔了一跤,依旧是村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和这样的老家伙虚与委蛇是没有意思的一件事。

况且于桑之本身就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

她做事一向很直白,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我想看看你的船。”

南渔村的船,在老王口中,是临海几个村子较为有名的船只了,坚固耐用,吃水很好,载人多又走得快,除了官府,他们船的坚固程度,算的上出名。

专业的事要专业的人去做,于桑之想出海,就得找专业的人造船。

村长此刻正处于较矮的地段,杂草长在他脚边,于桑之看他几乎是从上往下的,她看到村长明晃晃的一丝错愕,毫不掩饰的吃惊。

那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村长几乎是震惊的,他望着那位以他的年纪依旧算的上漂亮的女子,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在重复““你要看船?””

船是没什么不能看的。

本身造起来,就是为了载人和打渔走货。

老村长走得很慢,但语气却很怀念:“这些都是几年前造的船了,有些旧了,机械和船帆都被拆下来,官府不让出海,放着也没用。”

眼前的这些大船小船的确看起来很旧,很多身上都沾着脏污和鳞片,大批的风帆被堆在船仓里,有些不知道被什么小动物给用牙咬出了一个洞。

老村长本来以为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必然只是看看,也许对他们的船有点兴趣,或许只是对他们南渔村的过往有点好奇。

他本来都打算要将那些老故事娓娓道来,算是讲故事一样讲给这位奇奇怪怪的漂亮女娃听。

但他没想到,这女娃居然没对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反倒亲自上手去整顿那些船只。

“哎。”老村长急急伸手,想告诉她这船仓不知道多少年没打扫过了,就见那女子冷清着张脸,手却一点也不怕脏地上前倒腾了好几下船只。

眼看那白皙娇嫩的手已经沾了乌黑肮脏的灰尘,老村长的话噎在喉咙里,霎时叹出一口气。

老村长已经六十有九,离棺材一盖的日子也就两眼一闭的事,但他活这么久,当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

看着当真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让她亲自动手折只花都让人觉得是罪过,却能轻易搬起一整块破碎的船舱,轻易得仿佛那不是两个成年男子才能搬得起来的碎片,而是轻飘飘的泡沫。

等到于桑之检查完的时候,素色的衣衫早就脏成了一片一片,虽然身上脏成一团,但她的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纤细秾丽的手指被打湿的帕子一根根擦干净,每一处角落都不放过。

于桑之低头认真擦拭手指的样子很好看,有种奇异的脆弱和乖巧。

垂下的眼睫弯弯的,蓬松的睫毛随之扇动,落在眼睑上的阴影弧度流畅,很好看很雅致。

光看着,老村长完全想象不通,刚刚那个随手一块船舷的人,会是现在眼前这个柔弱无害的女子。

第24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于桑之对这些船的构造质量和技术是有些满意的,对比起她想象中的,已经要好很多。

但因为过于陈旧,还是有些问题。

于桑之问村长愿不愿意为她造一艘大船。

这位已经年近古来稀的老人,第一次露出了完全震惊的神情,他几乎是没刹住嘴:“造一艘大船?”

厚重的拐杖敲在地上,拐杖敲击的声音尖锐,发出笃的一声。

震惊之下,老村长语调上扬,几乎没有收住,哪怕是磕在地上的沉重拐杖声,也没能掩饰住老村长变调的声调。

夹杂着震惊和不解,老村长看怪人一样看着这位莫名其妙的女子。

她可知道,造一艘船要多少材料,要多少青年壮力。

何况造船不光需要材料,人力物力和技术,更是需要官府的审批。

造出的船要出海,要有官府的文书和大官小官的许可。

年岁在变化。

放在老村长年轻那会儿则还好,船只尚且可以私下偷偷地造造;到了现在,政令几度收紧下,早在官府大力打击船只渔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造船归入了禁止的行列。

她图什么呢?

头发乌黑花白的老村长没想通,咳嗽了好几声,偏过头看她,手捂住口鼻,粗糙的嗓音有些哑又有些痒,既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被呛到。

因为吃惊,老村长的拐杖差点拿不住,直到缓过了一阵子,那双苍老的眉毛抖了下,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诧异。

不光是老村长不敢置信,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忽然有天有人跟他说要做艘船,也是不敢置信的。

实际上,他想劝的,但又觉得没什么立场。

于桑之等了会儿,没等到老村长的回答。

她觉得自己话说的很清楚,看老村长的反应,却像是格外意外。

弄不清楚老村长意外的点,她眼皮子一抬,细长秾墨的睫毛一翘,就淡淡望了过去。

不看她眼底深藏着的情绪,光看她的外表,妩媚脆弱的眉眼精致,蹁跹扬起的睫毛似蝴蝶般纤长,很难让人拒绝。

于桑之本身并不吝啬于承诺,她冷清但柔和的声音却夹杂着认真:“你在犹豫。”

于桑之看出了老村长的沉默,一点难以理解爬上她柔美迷人的眉眼:“你在担心什么?银子我会给,人手越多越好,用料会用最好的。至于合法……”

她目光浅浅略过老村长,冷淡的声音透出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无论合不合法,我也都会解决这个问题。”

老村长愣了下。

明明是带笑的语调,那张艳丽柔美的脸却徒然变得诡谲又奇异。

细微的笑藏在白皙脆弱的脸颊下,蹁跹的眼睫扇动,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蝴蝶,几乎是断然地:“我们都会是守法的村民。”

语调上扬,尾音诡异。

于桑之的笑转瞬即逝,在老村长面前昙花一现,比乍然绽放的曼陀罗花要美,一眨眼,又看不见那轻微的笑意了。

与其说这是在解决老村长的疑问,似乎更像是轻轻的嘲讽。

老村长回过神来,他并不清楚这些,只当她是在承诺和保证。

在清晰的承诺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在轻轻颤动,长久的躲避带来的龟缩正随着眼前女子的话而摇摇欲坠。

数十年没碰过船的手正在发痒,他也是一个造船的好手,偶尔看到那些破旧的船也会难受。

老村长在动摇,过快的心跳让他几乎难以直视于桑之那张蛊惑人心的脸,和美貌无关,那双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就是能让人的灵魂深陷,堕入一汪泥足深陷的泥潭。

就是极易看一眼,就让人弥足深陷。

左右摇摆间,年近古稀的老村长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手底下传来心脏跳动的声音。

仔细听,还有其他声音。

屋内孙子咳嗽的声音在响,婆娘唠叨的声音在堂屋后隐晦地传。

想起自己的孙子,又想起和自己吃了半辈子苦的婆娘,老村长浑浊的眼睛好像突然进了沙子,他连忙用粗糙的手擦去。

其实他不是没试过,只是从没赢过。

所有的长刺都会照着他最硬的那根骨头刺过来,告诉他规矩,让他老实。

总有些不老实的同龄人,也早被打弯了脊梁。

要说实话,比老村长更好水性的同龄人不少,有人不服输,现在还在地牢里关着,有人和水路的船夫抢生意,每天划着个小小的乌篷船抢客人。

更多的从捕鱼捕虾改了手艺,去学了木工做了小贩。

南渔村就是那样衰败的。

想到这里,老村长看了眼老王的方向,这两年环境松了点,年轻人愿意出海了,老王就是当初坚持靠海的老一辈生养出来的,大胆老实,年轻力壮。

他知道现在还是年轻人好,年轻人胆子大,年轻人敢于做他不敢做的事。

但年轻人也有局限,成熟的经验,让一群年轻人求到了他面前。

盯着脚下“南渔村”的土地,老村长又感觉到自己在胡思乱想,他把飞走的思绪拉回来,重新想了想于桑之的提议。

这个提议很好,不说别的,至少老村长很喜欢。

喜欢得老村长都有点激动。

多年养就的老手在蠢蠢欲动,年少时想做艘船来的梦想又在翻腾。

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手,上面全是老茧,是别的年轻人所没有的。年轻人有力气,却没有经验。

老村长摸着自己干瘪的左胸,仿佛听到尘封已久的心跳正在从泥泞中挣扎。

它在摸索,在挣扎,在呐喊。

那一瞬,老村长清晰听到了心脏朝他的喊声。

咚咚咚。

咚咚咚。

缓慢又延长的心跳回荡在这杂草丛边,响声看似轻微,却也振聋发聩,直到老村长听清了它的声音。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老村长都认为自己足够大胆。

要是没有一家老小的限制,没有官府的压力,他早就想重新上手,去组装一条属于他的大船,而不是又被银子和生活打压磨砺下去。

如今,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哪怕他手拄着拐杖,哪怕他脚断了一条,他还是觉得自己年轻,是能造条船的年纪。

咽了咽口水,老村长几乎是含蓄地:“要造多大?如果只是十人二十人,只要像那样的甲板就够了,如果要二三十人,那就得再多加很多空间。”

老村长絮絮叨叨,仔细又祥和,正要把每条船的区别一一罗列,却被于桑之轻轻打断。

她说:“我要一条货船,最好能容纳足够四五十个人。可以不美观,但一定要结实。”

于桑之强调:“我要一艘能开很远的船。”

老村长比划了一下数字,愣了。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比老村长心中想的还要大。

老村长的眉毛都抬起了大半,他默然片刻,年长带来的经验让他试图劝说:“这不是一个小的花费。”

做船有多么费银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老村长目光闪烁,他当初未能以己之力造一艘船,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看起来简单,却又如同天堑一样隔在他与船之间的问题。

这对于桑之来说并不算什么问题。

去偷去抢,怎么都好。于桑之没有心,也不一定有道德。

于是,几乎是下一刻,他听到清凌凌的声音:“这你不用管。”

对于这些无需解释的东西,于桑之总是回答得短促而简单。

鲜嫩的唇瓣一开一合,那双寒潭般漂亮的眼珠子正轻轻望着他。

哪怕老村长不承认,他还是动摇了。

骤然捏紧了自己手中的拐杖,紧张到自己结实的拐杖都受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紧绷的手慢慢松开,老村长重新站稳了。

良久的思考,让风都染上一层安静的沉默,他没有看女子的眼睛,风箱一样剧烈吹动的声响逐渐减缓,老村长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脚下枯黄又暴力蜷曲的杂草:“可以造。技术我们有,人我们也可以叫过来,这里有工匠可以用,和我们相熟的船员也有……”

老村长迟疑的目光顺着他黯淡浑浊的眼睛望向这位年轻的女子。

年轻女子一身简单的素衣,碎发随意地落下来,那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安静又冷沉。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抬起眸,纤细单薄的身体动了一下,他看到这位年轻的漂亮女子回以波澜不惊的目光。

曾经身为老船员的村长被那目光触动,又忍不住低下头。

即使他眼前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子,单薄脆弱,唯独眉眼艳丽惊人,但他还是想说:“可以造。”

“只要你说服官府出了文书,就可以造。”

沧桑的声音因为苍老含了沙砾。

嘶哑而坚定。

老村长死死盯着自己的拐杖,混沌的眼球里充满了红血丝。

他对自己这幅邋遢的样子很不满意,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孔。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你要这艘大船去哪里?”

老村长疑惑开口。

这样大的船,放在以前他也会要集结半个村子的劳力。

造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造好。

这是个不小的事情。

那么,对于这个尚且年轻稚嫩的女子,她嘴巴里洒洒水,把事情轻而易举地应承下来,又要拿这条船去哪里呢?

灰白中夹杂着细纹的眉毛抬起,混沌的眼球里,老村长炯炯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于桑之,用眼神表达了他的困惑。

“有船了之后——

她到底要用这去哪里?要干什么?”

疑惑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女子,老村长等着人给他一个答案。

静静的,或许是因为沉思,老村长目光闪烁了一下。

风吹过这位老先生苍白的鬓角。

他在想,南洋临岸这么大,看样子又不像是赶鱼的打算,不去打渔,不去补虾,她要去哪里?

难道要在船上开个客栈酒楼吗?

也许是老村长的语气足够好,于桑之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

她白皙如玉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娇嫩漂亮的一张脸上,眉眼漂亮精致,下颌收紧,目光清冷,目光落在几丈之外的地方。

她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我想看看外面的岛。”

神秘的岛。

凶残的岛。

一进去就出不来的岛。

于桑之的声线很低,声音也不大。

让人听着——至少老村长听着,听不出来什么,只是暗含的深意让身周寒意加重,也让人胆战心惊。

明明该是温暖的午后,却变冷了很多。

老村长吃惊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回答。

他顺着于桑之的目光望过去,只看到一大片黑黄的沙地和一线不明显的蓝色。

因为迁徙,他们南渔村已经从一出门就能望到一望无际的大海,到了现在满眼都是山脉,森林和泥土地。

黄沙满地,澄澈碧绿如宝石的海洋再也望不见了。

连南渔村都变得破旧而残败。

老人都走了,年轻人还没长成。

想到这里,老村长顿时变得惆怅,连自己提出的问题都不是很想深究。

而就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

视线的盲区。

妩媚圣洁的女子脚下,大片黑影占据了女子脚下这块地。

深藏在身体深处的黑雾瞬间被这个词语刺激到,密密麻麻疯长,挤挤攘攘想要出现。

胆小的还深藏着,胆大的已经挣出,模糊的黑影试探着从白皙精致的女子背后挣扎着钻出来,如活物一般,探探天探探地,在无人发觉的角落扭曲盘旋。

看似是很慢,实际上是很短一瞬间,肤若凝脂的脚腕即刻被黑影占据,黑影密密麻麻盘踞在纤细的脚腕上,朝外散发着攻击性,阴沉沉地散发着恐怖诡异的气息。

小小的黑影碰到了地面上不动的石头,在察觉到无害的时候,立马将它吞噬消化。

一旦出来,就很难再塞回去。

很久没有出来的黑影暴露了它贪婪的本性,胆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嚣张,肆无忌惮地露出丑恶的嘴脸。

黑影破开一个口子,尖齿从里面探出来,夸张地吞噬着一切能看见的东西,逐渐变得更加凶残和狂热。

手足相残甚至也不是什么异事,一小簇黑影撞到另一侧的黑影,立刻就翻脸吞噬。

眨眼之间。

这块地方立刻充满了猎杀和掠夺。

远处看,干净的农舍下,于桑之一身清冷洁白,身段朦胧雅致,圣洁如皋然的仙子,上下之隔,她影子脚下如水漫金山般延展开来的黑雾却充斥着深色和丑恶。

怎么看都反差得离奇。

偏偏女子依旧圣洁。

黑影却越发丑恶。

无声的撕扯和绞杀中,黑影不断扭曲交缠,化成一股一股让人胆寒的冷凝的暗黑。

撕扯吞噬。

或者更像是张牙舞爪。

黑影张狂地挥舞着,在阳光下仗着没人能看到,啪啪地打在黄土沙砾的地面上,发出宣泄的怒吼。

老村长没有发觉,闪着晶亮的阳光下,扭曲黑沉的黑影在地面上破坏打闹,吞吃和撕碎,散成一颗颗的黑色颗粒,又自动粘结成一条条成条的黑影。

他只是抱了抱胳膊,苍老的眉毛垂下来,细纹皱起:“怎么感觉有些凉。”

老村长发觉不了那些掠夺厮杀的黑影,但却能感受到周围骤降的温度。

无他,温度降得太厉害了。

似乎从炎炎的烈日下,一下子进入冰窟。

于桑之埋着头,碎发从额角扬起,玉面琼鼻埋在阴影里,肩膀抖动。

似乎是在笑。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

看不见人头的小岛上。

血腥夹杂着内脏的腐烂在空气中发酵。

无数声音哀嚎着咆哮着,如跗骨之蛆的黑影紧紧缠绕着每一个活物。

撕咬和掠夺侵袭了每个活物的呼吸,空气中每一次拉扯,带来的都是腥味和血气。

肺腑如烈火般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很疼,一呼一吸之间,能带出灼热的血味,呼吸撕拉的不止是肺腑,更是每一条气管。

细胞破裂,环境残酷。

火焰热烈灼烧,地面滚烫。

黑暗中,怪物灼灼盯紧每一个猎物。

不过一天,无辜落入其中的无数人都明白了这里的规则。

处在残酷而无情的紧绷中,善意和温和被摒弃,施舍当做笑话,恶意和杀戮被残忍地放纵,杀戮成为常态。

这几近是一场黑暗残酷的物竞天择。

婴儿的啼哭日日不停,女人哀求着扑到一边,咔咔撕咬碎肉的声音此起彼伏。

粉红缠血丝的肉块被混着口水吞下,舔了舔嘴角,饥饿让他们更加火热。

骨头成为垃圾,随意丢在脚下,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亦或者不能称之为人的人,用那双让人胆寒的充血的眼睛紧紧锁住下一个食物。

黑暗中藏了一双双血红的眼睛。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血肉成了最常见的食粮,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是干净的。

没有一个人的手里不染血。

红黑血海滚滚而来。

黑红血丝缠绕在每一活物的脖子上,只要运气不好,下一秒就可能尸首分离。

残忍血腥的氛围里,人吃人是正常的,怪物吃人也是正常的。

有人在大笑,却又在下一秒被人砍掉头颅。

咚咚咚。

那块头颅比球还要圆,比石头还要会滚,迸出的鲜血溅了满地,笑声戛然而止。

又有人在哭,哭声立马吸引了怪物的注意,桀桀桀的怪叫中,哭声只能助兴。

在怪物的眼中,那只是激烈残杀的一个时刻。

而对于里面的活物来说,那却是一生。

是物竞天择。

也的确是物竞天择。

在这样的天择中,于桑之从里面爬出来了。

然后,桐城多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第25章 愿不愿意去我们那里

于桑之回去的时候,于二妞正在吃春花给的泡馍。

明明眼神使劲往门口转,却也不耽误她一口一个块馍,吃的满嘴都是。

看到于桑之回来,她小脚一跳,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举着馍就要往于桑之这里蹦。

看着人小,速度却不慢。

春花本来正在看着于二妞吃馍,不知怎的,她看这小妞子明明是新东家的妹妹,却像是压根没吃过饭一样。

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都能吃的满嘴流油。

光是在她这里一个时辰,就已经吃了三个馍了。

春花纳闷,那客来福不是客栈酒楼吗?怎么还缺口吃的?

眼看着小妞儿的肚子越来越鼓,她都要怕人家撑坏了。

一直忧郁地盯着小妞的肚子,春花满眼的担心。

好不容易看这小妞儿愿意放下馍,却是直接一跳,一声招呼也不打就两条腿蹦了下去,吓了她一跳。

不过等到春花看到门口回来的人,立马松了口气。

“你们回来了?”春花把手里的兜布挂在自己的膀子上,系紧了自己的围兜,招呼两个人过来坐下。

桌上还摆着写廉价的粗食。

春花和老王一样老实:“这里有刚烙出来的玉米饼,饿了吧?”

粗瓷盘子上,粗糙焦黄的玉米饼散着热气,不规整的边缘烙得脆薄。

老王落后于桑之几步,急急往前跨上两步。

他看到了桌子上的玉米饼,实诚的眼里冒出亮光:“我正好饿了。”

青壮年饿的快。

老王不用打招呼,直接抓了两个饼子就塞进嘴里,嚼的嘴巴都鼓起。

春花眼皮子一跳,看不过眼,一筷子敲在老王手上:“看你这样子。”

老王知道自己吃饭鲁莽的样子不好看,憨憨笑了两声,抓着自己的饼子去了后院。

后院有鸡鸭,掉下来的玉米屑还能被鸡鸭给啄去。

老王的媳妇春花气短,胸膛起伏了两下,转而为老王找补:“他这是早上没吃饭,饿的早。”

于桑之捏起盘子里的一块玉米饼,干净澄澈的眼睛定定看着,小口咬了一下。

金黄的脆玉米饼的确是好吃,有农家独特的香味,柴火香混着玉米清香,很甜。

于二妞眼眨都不眨,眼巴巴看着,那双眼睛像是问于桑之好不好吃。

春花赶走了老王,见于桑之赏光尝了玉米饼,好像有点害羞:“是我烙的,也就看着还行,能填饱肚子,比不得客来福。”

说着说着,春花又想掌自己的嘴,让自己这么话多。

于桑之咽下了,嘴里还有玉米的甜味,很清甜,她想了很久,想评价一下味道,却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

好在于二妞帮她回答了。

怯怯的于二妞和善良老实的春花熟悉了很多,虽然还是怕,但已经不抖了,她小心拉住春花的手,嫩生生的声音不染纤尘:“很好吃。”

于桑之和于二妞走的时候,春花给于二妞塞了好几张玉米饼,她摸着于二妞的脸蛋,心疼地说:“小孩子不用减肥,怎么这么瘦。”

于二妞脸颊没肉,被摸也就乖乖地仰起头。

瘦骨嶙峋的感觉残留在春花的手里,很打眼。

说实话,春花还没见过这样皮包骨头的小女孩。

她娘家那个少了个爹的小表侄都没这么瘦。

等到于二妞牵着大姐的袖子走出几步,春花又追上来,把手里拿油纸包着的馍也一起塞给了于二妞:“送给你们。”

她把油纸塞进于二妞的怀里:“一起带上吧。”

春花擦着汗,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脸颊都有点红了,但还是坚持说完了自己的话:“她这么瘦是不行的,得多吃点。”

春花自己就很健康丰腴,也就见不得别人浑身一摸全是骨头。

她还总是很想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于桑之塞点东西进嘴巴,毕竟人看起来是真的风一吹就能倒,但没敢。

最后,春花忍着自己的冲动,挥了挥手。

等到回到小城里的时候,于二妞还抱着自己的那包馍。

玉米饼不知道被她塞到哪里了,袖子里面鼓起一块。

馍被她当宝贝一样抱着,吃饭的时候还不敢放下。

坐在餐桌上,还鼓鼓囔囔地揣着。

一桌子客来福的人正在吃饭,看了一眼于二妞的袖子,又看一眼。

终于,小二和学徒看不下去了。

他们客栈的伙食也不难吃啊,怎么把一包馍看的这么紧?

两个人自诩是于二妞的大哥哥,一起接连劝这明明看起来很乖,但实际上却很执拗的小妞儿:“放下吧,没人跟你抢。”

两个人苦口婆心。

但于二妞不听,能管得住于二妞的于桑之又不在这里,两个苦口婆心的人只能放弃了说服于二妞的打算,转而端起自己的饭碗。

眼睛却还时不时瞄上一眼。

那馍看起来也很普通,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让于姑娘的妹妹这么宝贝。

于桑之不在这里,她去了衙门门口的那条街。

傍晚清风阵阵,远处的梨花香骤然飘过来。

陈成是县丞家的小公子,很受县丞的喜爱。

作为县丞大人的老来子,在他十八岁这天,他爹已经把处理文书的部分权柄交给他了。

这些天他可是春风得意,不少人为了那书面上的屁大点章求到他面前来,送礼宴请,缕缕不绝。

换做从前,他还有点受宠若惊,但现在经过了一番吹捧,他看不太上这些为了他手头上的章就在他面前虚溜拍马,低声下气的人。

不着痕迹地握紧袖子里的章,他靠在舒服华贵的小轿子上,听门外的管家和他说些闲话。

这时候,一个身型纤瘦,身姿曼妙的女子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陈成眼一花,视线网膜中只记得刚刚的印象。

白皙小巧的脸蛋一晃而过,俏生生的下巴豆腐做的一样,能捏出水来,眼底眸光点点,唇瓣娇嫩鲜艳,浓密卷翘的睫毛像是勾人的钩子,拉长的眼尾无声无息地引诱着人。

陈成吞了吞口水,男人骨子里的好色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他感觉自己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管家。”他喊了一声。

“是。”管家匆忙应声。

陈成的喉结动了动,他想描述刚刚那个女子的长相,又描述不出来。

是真的很惊艳很柔美脆弱的一个人。

陈成想,看她那单薄脆弱的影子,要是放她一个人在城里走,一定会遇上坏人的。

他试图描述:“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特别漂亮特别……”

陈成难以形容那股让人看到就想怜惜的情绪。

他顿了下:“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

“啊?”老管家一脸茫然。

刚刚他还在和自家公子讨论那个宴请他家公子并有求于他们家的白员外,说他低声下气又弯下脊梁的样子很难看。

现在他家少爷就突兀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漂亮娇俏的小美人,他哪能知道啊?

老管家含含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老管家无用,陈成急了,他作为陈府的小公子,虽然也算的上是有钱有势,能在这个小城胡作非为,但他从来对美色不上心。

今日忽然找到了让他心动的女子,他迫不及待想要认识。

他心想,他只是对人家女子一见钟情了而已,去认识一下也不算是没面子。

打着这个主意,他推开管家,从马车上下来,沿着女子消失的地方跑。

留下老管家一个人在马车边上诚惶诚恐:“少爷……”

撇去陈成不谈,于桑之算是被人追到了个小巷子里。

她原本的目光完全没有为这些人所停留,在寻找县丞公子的路上被人给堵到了巷子口也是意外。

她漂亮妩媚的眉眼甚至都没动一下。

“是谁派你们来的?”

有些时候,于桑之不喜欢追究,但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那些不停蹦跳的跳梁小丑。

几个拿着刀的大汉互相对视两眼。

眼里有些犹豫还有点惋惜。

犹豫是在思考要不要让人死个明白,惋惜是在叹息这样美的美人今天就要死在他们的刀下。

终于,其中一个领头的汉子还是说话了:“这些你不用管,只知道你今天要死在我们刀下就对了。”

汉子粗声粗气,目光狠辣地落在于桑之的身上。

光是这样堵着,就已经很有压力感。

要是换做一个正常的柔弱女子,有很大几率会被吓得当场哭出来。

可惜于桑之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子。

甚至她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

她柔美白皙的脸上眉眼都没动一下,嘴角弧度与刚刚别无二致。

她目光下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大汉们,从他们的衣着和身份猜出了背后人的身份:“是福来客的老板?”

几个拿刀的大汉心里一惊。

为首的大汉甚至拿刀的手一紧。

从他们的神态和动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于桑之感觉到了一丝无趣,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隔着短短一段距离望着这些手持大刀的汉子。

她的声音缥缈朦胧:“我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

几个汉子心里紧张又急促。

互相对视两眼。

为首的汉子拔刀,最后喊了一句:“别猜了,反正你今天也走不出这个巷子。”

寒光凌冽。

光芒掩盖住巷口。

隔着这样短的时间,于桑之甚至还有空轻轻数了几下,今天即将会有十三个尸体堆在这个巷子里。

大汉们正要动作。

就连于桑之脚下纠缠不清的黑雾都要蓬勃地喷射而出。

这个时候,一个误入的花臂大汉从巷子外跑了进来。

突兀得像是误入了科举考场的臭皮匠。

这位肌肉虬结的花臂大汉是喝多了两碗黄尿,来放水的,别看他一身肌肉,实际上却是很怂很胆小的一个汉子。

他乍一眼看到两方对峙,或者说大汉们单面碾压的情形,瞬间就酒醒了。

醒了的第一秒,他就埋怨自己没看路,居然头昏脑涨地冲进了凶杀现场。

这位花臂大汉几乎要吓得腿软,甚至觉得自己的水还没放就要顺着他裤腿流下来。

因为害怕,他几乎没敢管这看起来就不正常的事儿,连忙摆手:“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兄弟们你们继续。”

花臂大汉说完就想转身,却马上被人拉住。

几个本就穷凶恶极的大汉们必然不会放虎归山,把这位看见他们杀人的汉子给放回去。

拿刀的大汉们步步紧逼,寸寸逼近,长满胡子的脸上,胡茬几乎都要戳到他面上。

几个大汉拉着个脸,却提起了笑:“跑什么?既然看到了,就一起留在这。”

什么一起留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