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彭端淑: 丹棱清风里的文脉长歌(2 / 2)

书院开课那天,彭端淑站在讲堂前,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学生,忽然想起紫云寺的少年们。他说:“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白道理。就像种地,你得下力气除草、施肥,才能有收成。光站在田埂上喊‘我要丰收’,没用。”

有个学生写了篇游记,满纸都是“奇峰怪石、云雾缭绕”,辞藻华丽得像绣品。彭端淑在旁边批了一行字:“不如写石缝里的草,石再硬,它也能钻出来——那才是真精神。”

学生不服气,来找他理论:“大人,难道文章不该写得漂亮些吗?”

彭端淑指着窗外的荔枝树说:“你看这荔枝,花开得不起眼,果子却甜。若花占了太多养分,果子就长不好了。文章也一样,辞藻是花,道理是果,不能本末倒置。”

学生愣了愣,低头谢了罪。后来这学生成了广东有名的学者,总说:“是彭大人让我明白,做学问要像荔枝结果,把力气用在实在处。”

在广东的几年,彭端淑走遍了肇罗道的山山水水。他的马靴磨破了好几双,衣袍上沾过稻田的泥水,也沾过书院的墨香。离任那天,百姓们自发地站在路边,手里捧着荔枝、龙眼,要往他的马车上塞。彭端淑一一谢了,只接过一个老婆婆递来的竹筒,里面装着新米。

“大人,这是自家种的米,您带着路上吃。”老婆婆说。

彭端淑捧着竹筒,感觉沉甸甸的。他知道,这里面装的不只是米,还有百姓的心意——那是比任何官帽都珍贵的东西。

四、锦江的水波与书院的晨读

乾隆二十六年的船,走得慢。彭端淑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青山一点点往后退,像退去的岁月。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洗去了岭南的暑气,也洗去了官袍上的尘霜。他手里捏着个旧布包,里面裹着广东百姓送的那筒新米,还有端溪书院学生们凑钱买的一方砚台——砚背刻着“师恩如江”,字虽稚拙,却重得像块石头。

船到成都府码头时,锦江的水绿得发稠,岸边的垂柳把影子浸在水里,晃出细碎的波纹。学政陈筌早在码头等着,见了彭端淑就作揖:“乐斋兄,可把你盼来了!”陈筌是彭端淑的旧识,知道他辞官的消息,第一时间就递了信:“锦江书院缺个掌院,这位置,非你莫属。”

小主,

锦江书院就在锦江边,红墙黑瓦,飞檐翘角,像一只静卧的仙鹤。彭端淑走进书院时,正赶上学生们晨读,“之乎者也”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江水的潮气,让他忽然想起紫云寺的青灯——原来无论在哪儿,读书声都是一样的,像春苗拔节,带着生生不息的劲。

他在书院的门楣上题了“实学”二字。提笔时,手腕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心里的郑重。墨汁落在木头上,慢慢晕开,像把几十年的光阴都融了进去。他对陈筌说:“我这辈子,就信‘实’字。学问要实,做人要实,将来出去做事,更要实。”

上任第一天,彭端淑没讲大道理,只带学生们去了锦江岸边。正是插秧的时节,农夫们挽着裤脚在水田里弯腰,泥水溅了满身,却没人叫苦。他指着田里的稻苗说:“你们看这苗,根扎得深,才能长得稳。做学问就像插秧,看着简单,实则每一步都要踩实了。”

有个叫张问陶的少年,性子桀骜,总觉得课本里的东西太陈旧。他在文章里写“蜀地文脉断矣”,笔锋锐利得像把刀。彭端淑看了,没骂他,反而在旁边批:“有锐气是好,但文脉不是断了,是藏起来了,得靠你们一点点找回来。”

第二天,彭端淑把张问陶叫到书房,给他看自己少年时在紫云寺的手稿。那些纸页泛黄发脆,上面有父亲的朱批,有外祖父的圈点,还有董新策改的字句。“你看,文脉这东西,就像锦江的水,看着时涨时落,其实从没断过。”他指着其中一句“为学当如蜀中山,不事雕琢自峥嵘”,“你有才华,别让傲气遮了眼。”

张问陶捧着手稿,手指抚过那些斑驳的墨迹,忽然红了眼眶。后来他成了清代蜀中诗坛的大家,总说:“彭先生没教我怎么写诗,只教我怎么把心放进字里去。”

彭端淑讲课时,不爱用讲稿。他就坐在案前,像拉家常一样,把自己在京城、在岭南的见闻说给学生听。说吏部的卷宗如何堆成山,说广东的老妇如何为儿子喊冤,说自己断错案子时如何懊悔。学生们听得入迷,总觉得先生说的不是官场,是人生。

有学生问“为学之道最难的是什么”,彭端淑就讲了两个和尚去南海的故事。“一个贫僧,揣着一瓶一钵就上路了,一路上化缘赶路,一年就回来了;一个富僧,总说‘等我攒够了钱,买艘大船再去’,结果等了一辈子,还在原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学生,“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这话像一粒石子,投进学生们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后来有人把这个故事记下来,就是流传至今的《为学一首示子侄》。多年后,有学生在外地做官,遇到难办的事,总会想起这个故事,想起彭先生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书院的藏书楼是彭端淑最常去的地方。里面的书大多是旧本,有些还是明代的刻本,纸页薄得像蝉翼。他常带着学生们整理藏书,修补虫蛀的纸页,给散佚的卷册编目。有次发现一本《蜀语》,里面记着四川各地的方言俗语,却缺了后半部。彭端淑就让学生们分头去乡下采风,把老人们说的谚语、歌谣都记下来,一点点补全。

“学问不只是在书里,还在田埂上,在屋檐下。”他对学生们说,“你们是蜀地的子弟,要懂这里的山,懂这里的水,懂这里的人,写出的文章才有根。”

在锦江书院的日子,像锦江的水一样平静,却也像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滋养着什么。彭端淑的《白鹤堂文集》就是在这时慢慢攒起来的。他写蜀地的山,“丹棱峰峦无俗骨,一拳石也有精神”;写锦江的水,“流到巴渝不记年,依旧清波照初心”;写教育,“育才如种树,不必求速成,根须深了,自然参天”。字里没有官话,只有家常的实在,像他这个人,看着清瘦,却透着股温润的厚。

每年春天,彭端淑都会带着学生去翠龙山。不是去游山,是去紫云寺看看。寺里的老和尚换了几代,偏室的窗纸依旧透亮,只是当年的青灯换成了玻璃灯。他会站在廊下,像父亲当年那样,喊一声“力学毋弃”,声音落进山谷,引来回声阵阵,像无数个少年在应和。

五、案头的残墨与心头的故山

乾隆三十五年,彭端淑已近古稀。头发白得像锦江的浪花,背也有些驼了,但他还是每天去书院,只是不再讲课,只在书房里改改学生的文章。案头的砚台换了新的,却总不如董新策送的那方“守拙”砚顺手,他就把旧砚摆在旁边,说“老伙计,陪着我”。

有天改完最后一篇文章,彭端淑忽然觉得累了。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夕阳把锦江染成金红色,心里冒出个念头:该回丹棱了。

消息传到书院,学生们都来挽留。张问陶那时已中了进士,特意从京城赶回,跪在他面前:“先生,您走了,书院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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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端淑扶起他,笑着说:“书院不是靠我一个人撑着的,是靠你们这些走出去的学生。我在这儿,你们总觉得有个靠山;我走了,你们才能自己站稳脚跟。”

离开成都那天,学生们沿着锦江两岸相送,送了一程又一程。有人捧着自己的文章,求先生最后批一句;有人往他的行囊里塞自己做的点心;还有人哭着说“先生要常回来看看”。彭端淑一一应着,眼圈也红了。船开时,他站在船头挥手,看两岸的人影越来越小,像当年离开紫云寺时那样,心里既有不舍,又有坦然。

丹棱的家还是老样子。院子里的桂树长得更粗了,父亲当年种的竹子已经成了片竹林。彭端淑每天坐在竹荫下,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和路过的乡邻聊几句。有人问他“做过大官,回来守着这小院,亏不亏”,他就指着院里的菜畦说:“你看这青菜,在地里长得多实诚,比官帽上的顶子好看多了。”

他还是改不了读书的习惯,只是眼睛花了,得用放大镜。有次看到孙子在写文章,用了些生僻的典故,当即把笔夺过来:“写字是给人看的,不是让人猜的。你爷爷写了一辈子文章,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懂。”

七十五岁那年,彭端淑又去了趟翠龙山。紫云寺的住持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特意扫了最好的房间请他住。他却坚持住在当年读书的偏室,说“还是这儿睡得踏实”。夜里,寺里的钟声敲响,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和兄弟们磨墨的光景,想起父亲的“力学毋弃”,想起外祖父的“崇实黜浮”,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第二天,几个少年在临摹他的《为学》,字歪歪扭扭的,却很认真。彭端淑走过去,拿起笔,在旁边写了“力学”二字。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把他的影子和少年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幅跨越了岁月的画。

“先生,您说这文脉,真能传下去吗?”有个少年问。

彭端淑指着窗外的竹子说:“你看这竹,老的枯了,新的又长出来,一节一节往上蹿。文脉也一样,在你们手里呢。”

六、稻浪里的余响

乾隆四十四年,彭端淑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八十岁。他的墓就在丹棱的山坡上,面朝翠龙山,不远处是成片的稻田。墓碑上没有刻官名,只写着“丹棱彭端淑之墓”,字是他生前自己写的,朴拙得像块石头。

每年清明,总有锦江书院的学生来扫墓。他们带着自己的文章,在墓前读一段,像是在向先生交作业。有一年,张问陶来了,他已经是着名的诗人,却还是像当年那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拿出《白鹤堂文集》,读起那篇《为学》。风穿过稻浪,把“天下事有难易乎”的句子送得很远,像是先生在应和。

后来,丹棱人在紫云寺旁建了座“端淑书院”,把他的手稿、砚台都供在里面。有个老秀才在书院门口写了副对联:“青灯照破千年暗,实学传开万里春。”

再后来,时光流转,朝代更迭,书院的名字换了又换,却总有人记得,曾经有个叫彭端淑的人,从这里走出,带着蜀地的清劲,在京城、在岭南、在锦江岸边,播撒着“实学”的种子。

如今的丹棱,稻田依旧年年金黄。风吹过稻尖,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念“人之立志,顾不如蜀鄙之僧哉”。那声音里,有紫云寺的青灯,有吏部的卷宗,有岭南的榕树,有锦江的水波,更有一代代蜀地学子不肯服输的气。

这大概就是文脉吧——它不在高高的庙堂里,不在厚厚的史书里,就在这山风里,在这稻浪里,在每个肯“力学毋弃”的人心里,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长歌,在巴蜀的山水间,一直唱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