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深秋,成都锦江码头的石阶被晨露打湿,像蒙了层薄霜。码头上挤满了人,蓝布衫、灰棉袄、补丁裤……涌动的人潮里,最扎眼的是那些穿军装的身影。他们的军装颜色驳杂,有的还留着军阀混战时期的番号;草鞋上沾着不同地方的泥——有的带着峨眉山的青苔,有的混着嘉陵江的沙,有的裹着川西坝子的稻壳。
一个梳着发髻的妇人挤到队伍前,往儿子兜里塞油纸包。"狗剩,"她的手在发抖,油纸包上的红绳结打得格外紧,"这里面是你爹去年腌的腊肉,花椒是后山摘的,够你吃半年。"那士兵咧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却没看见母亲转身时,偷偷抹了把眼泪。旁边的老汉解开烟袋,把烟叶往士兵兜里塞,铜烟锅在阳光下闪了闪:"抽口家乡的烟,打仗有精神。"
码头上的木船"嘎吱"作响,船板上站满了川军将士。有人枪杆上挂着油纸伞,说是婆娘给的,"下雨能遮,晴天能挡太阳";有人背着土布包袱,里面是老娘纳的鞋垫,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最年轻的那个兵,怀里揣着块麦芽糖,糖纸被体温焐得发黏,是妹妹塞给他的,说"含着甜,就不想家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一天出发的,只是川军出川的先头部队。在长达八年的抗战里,共有350万四川青壮年从这里、从无数个类似的码头和路口出发,走向枪林弹雨的前线。当1945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时,归来的川军只剩下13.7万。锦江码头的石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永远记得那些草鞋踏过的声响,记得那些再也没回来的脚步。
一、从"窝里斗"到"一条心":川军的觉醒
四川的军阀混战,曾是全国的笑柄。1930年代的川渝大地,大小军阀加起来有几十个,今天你占了成都,明天我抢了重庆,隔三差五就枪声大作。有次刘湘和刘文辉在岷江两岸交火,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清点伤亡,双方加起来不到十人——原来士兵们举着枪瞄准,一看对面是二舅,赶紧把枪口抬高一寸;再瞄准,发现是三叔,干脆蹲下来抽袋烟。
"内战打得再凶,也是自家兄弟的事。"川军将领杨森常对部下说,"可日本人来了,那是要刨咱祖坟的。"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四川时,刘湘正在成都的医院里咳血。青瓷痰盂里的血珠像一朵朵凄艳的红梅,他猛地把电报拍在案上:"告诉委员长,四川出兵三十万!再出三百万壮丁!"
当时的四川,刚经历过旱灾,百姓们吃观音土的都有,可征兵令一下,各地的报名点排起了长队。在自贡的盐井边,盐工们扔下扁担就报名,晒得黝黑的脊梁上还留着抬盐筐的压痕:"咱挖了一辈子盐,也该去挖鬼子的心脏";在南充的田埂上,农民放下锄头就参军,裤脚还沾着泥:"日本人占了地,咱种啥都没用";甚至有个叫"王保长"的地方小吏,曾经为催粮款和百姓吵过架,此刻却第一个报名,说"以前对不起乡亲,现在要去赎罪"。
有个叫周大贵的老汉,带着三个儿子去报名。征兵的军官说"家里得留个种",老汉把烟锅往地上一磕:"三个都得去!我周大贵这辈子没读过书,就知道'国'字比'家'字大。"后来这三个儿子,只有最小的那个回来了,少了条腿,怀里揣着两个哥哥的骨灰坛,坛子上贴着红纸条,写着"大哥周建国二哥周卫国"。
1937年10月,第一批十万川军徒步出川。他们沿着川陕公路往北走,白天顶着太阳,晚上踩着月光,草鞋磨穿了,就用破布裹着脚走。走到陕西时,天开始下雪,雪花落在单衣上,转眼就化了,冻得人直打哆嗦。有个新兵从没见过雪,伸手去接,冻红的手指捏着雪花笑:"这白花花的,像咱四川的。"旁边的老兵叹口气,把身上的薄被披在他肩上。
当时的阎锡山看着这群"叫花子兵",眉头皱成了疙瘩。他的晋绥军穿得整整齐齐,棉军装、皮帽子,见川军士兵冻得啃冰块,不仅不给棉衣,还在会上骂他们"抗战不足,扰民有余"。有次川军的一个连饿得不行,偷偷摸进晋绥军的粮仓,扛了几袋粮食,阎锡山立刻上报蒋介石,说川军"目无军纪",硬是把他们赶出了山西。
美国记者霍尔多·汉森在报道里写:"这恐怕是中国最差的军队了。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背着古董级的步枪,有的还叼着烟杆,看起来更像一群土匪,而不是士兵。"可他没看到,在从山西开往山东的火车上,一个川军士兵正用冻裂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枪杆上的腌菜坛子——那是他娘给的,说"想家了就闻闻,像娘在身边"。
二、滕县血:用骨头垒起的防线
1938年春天,台儿庄战役打响前,李宗仁看着地图上的滕县,手指重重敲了敲。这座山东小城是台儿庄的北大门,必须守住,可手里实在没兵了。参谋犹豫着说:"还有被阎锡山赶出来的川军第22集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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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心里没底。这支川军刚到山东时,正赶上大雪,士兵们还穿着单衣,冻得直跺脚。有个叫赵大奎的士兵,草鞋磨穿了,光着脚在雪地里走,脚趾冻得发紫,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徐州的百姓看不过去,家家户户拆了棉被,给他们做棉衣;鞋铺的师傅连夜赶制棉鞋,纳鞋底的线拉得"嗡嗡"响:"不能让四川娃冻着打仗"。
川军将士捧着带着体温的棉衣,眼眶都红了。一个老兵摸着棉衣上的补丁,对同乡说:"自打出川,这是头回有人把咱当亲人。"第122师师长王铭章在动员会上,把百姓给的棉袄穿得整整齐齐,领口绣着朵梅花——那是个山东老太太亲手绣的,说"梅花耐寒,像你们四川人"。
3月9日,日军的先头部队扑向滕县。坦克像铁壳虫一样爬过来,炮火把城墙炸得"轰隆隆"响,碎石块像雨点般落下。王铭章的士兵们躲在战壕里,用步枪打飞机,用手榴弹炸坦克。有个叫陈幺娃的士兵,被炮弹片划伤了肚子,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却捂着伤口往前爬,说"要把鬼子引开",最后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爆炸声里,他的蓝布衫飞了起来,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打到第三天,城里的弹药快用尽了。王铭章让人把战马杀了,分给伤兵吃,自己却啃着树皮。有个副官哭着说:"师长,咱突围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铭章指着城外:"你看那些百姓,他们把门板都卸下来给咱当掩体,咱能走吗?"他掏出怀表,表盖里嵌着全家福,妻子抱着五岁的儿子,笑得温柔,"我王铭章这辈子,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四川父老。"
3月17日夜里,日军的炮弹炸塌了指挥部。王铭章的腿被埋在瓦砾下,鲜血浸透了棉裤。他摸着怀表,声音轻得像耳语:"告诉娃,他爹是打仗死的,不是孬种。"当日军冲进城时,他挣扎着站起来,举枪打死两个鬼子,然后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城楼上的川军士兵看见师长倒下,疯了似的冲上来,有的拉响手榴弹,有的抱着鬼子跳城墙,最后剩下的几十个士兵,把炸药包堆在祠堂里,喊着"四川不灭",引爆了最后一声巨响。
滕县陷落了,但川军用全军覆没的代价,为台儿庄大捷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后来打扫战场的百姓说,滕县的每块城砖上都有血,有的砖缝里还嵌着四川口音——那是士兵们最后喊的"杀"。李宗仁在回忆录里写:"若无滕县之死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川军以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
三、广德魂:绝命书里的家国
1937年冬天的广德,冷得能哈出白气。饶国华的第145师刚到这里,就遇上了日军的精锐部队。这支川军连像样的棉衣都没有,有的士兵还穿着草鞋,冻得脚趾发紫,却硬是在城外的竹林里挖了战壕。
饶国华是资阳人,家里是佃农,小时候放过牛,知道百姓的苦。他常对士兵说:"咱穿军装,不是为了欺负人,是为了护着人。"出川前,他把家里的田产卖了,换成粮食给部队,妻子哭着说"家里就这点念想了",他摸着妻子的头:"国没了,家还能有啥念想?"
日军的飞机炸了三天三夜,竹林被炸成了秃桩。饶国华的士兵们躲在战壕里,用步枪打飞机——子弹打在机身上,像敲锣一样响;用手榴弹炸坦克——抱着炸药包往坦克底下钻,往往没靠近就被炸飞。有个叫李狗剩的士兵,被炮弹片划伤了胳膊,鲜血染红了半边军装,却咬着牙往枪里压子弹:"俺爹说了,四川人不怕疼。"
打到第五天,全师只剩下不到三百人。饶国华躲在一间破庙里,给蒋介石写绝命书。油灯下,他的手冻得发抖,字却写得格外有力:"职部官兵均已殉国,职不忍苟活,现决心与城共存亡。望我全军将士,继续杀敌,勿以职为念。"
写完信,他对着四川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第一个头,给生他养他的老娘;第二个头,给相濡以沫的妻子;第三个头,给那块他再也回不去的土地。他掏出怀表,那是妻子送的结婚礼物,表盖里嵌着全家福,妻子抱着儿子,笑得温柔。"来生还做四川人,还打日本人。"他说完,拔出佩刀自刎,年仅43岁。
广德陷落了,但饶国华和他的士兵们,用生命拖延了日军的进攻。后来有人在破庙里发现了那封绝命书,纸页上还沾着泪痕。当地百姓把饶国华的遗体埋在山坡上,每年清明都去祭拜,说"这个四川将军,是为咱死的"。
四、雪地里的草鞋:被小瞧的"双枪军"
川军刚出川时,有个不雅的外号——"双枪军"。意思是他们除了步枪,还带着烟枪,打起仗来抽几口烟,看起来吊儿郎当。阎锡山就是因为这个,死活不愿意接纳他们,在会上拍着桌子骂:"这样的兵能打仗?纯属浪费粮食!"
可在山西的雪地里,人们才看清川军的真面目。邓锡侯的部队穿着单衣,踏着草鞋,在忻口和日军血战。士兵们把烟枪扔了,说"要烟枪没用,要鬼子的命才有用";他们把稻草塞进草鞋,说"脚暖了,心就热了";他们甚至把棉衣让给伤员,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依旧冲锋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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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狗蛋是营山人,出发时娘给了他一块腊肉,用油纸包着,说"饿了就啃一口"。在忻口的战壕里,他把腊肉分给战友,刺刀削腊肉的"沙沙"声,在炮声里格外清晰。日军的坦克冲过来时,他看见班长抱着炸药包冲上去,棉衣被气浪掀得像面红旗,他也跟着冲,腿被弹片划伤了,流着血还往前跑,直到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进日军堆里。
夜里煮雪水喝时,邓锡侯看见赵狗蛋的脚冻得肿成了馒头,草鞋上的红绸——那是他妹妹的嫁衣拆的——结着冰。老司令把自己的羊毛袜脱给他,说"咱四川人,脚暖了,就能走到胜利那天"。赵狗蛋后来牺牲在娘子关,怀里还揣着那块没吃完的腊肉,油纸包上的"川"字,被血浸得通红。
美国记者霍尔多·汉森后来在报道里改了说法:"我错了。这不是最差的军队,而是最勇敢的军队。他们没有好装备,却有最好的心脏——那颗愿意为祖国跳动到最后一刻的心。"
五、死字旗:向死而生的勇气
在四川大邑的建川博物馆里,有一面特殊的旗帜。白布已经泛黄,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死"字,旁边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这是1938年,四川安县的父亲王建堂给儿子王麟的礼物。当时王麟报名参军,父亲没钱买别的,就亲手绣了这面"死字旗"。他把针扎得又深又密,手指被扎出血,滴在白布上,成了个小小的红点。送儿子出发那天,老汉把旗系在儿子腰间:"记住,咱四川人,死也死得有骨气。"
王麟带着这面旗,转战山西、山东、湖南,旗角被弹片划破过,被血浸透过,却始终系在腰间。1941年,在长沙会战中,他为了掩护伤员撤退,被日军包围,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清理战场时,人们在他怀里发现了这面旗,上面的"死"字被血浸得发黑,却依旧透着股狠劲。
这样的故事,在四川处处可见。有个叫刘淑芳的妇人,送三个儿子参军,给每人缝了件背心,背心上绣着"精忠报国":"你们爹死得早,娘没啥给的,就给你们这四个字";有个叫周老汉的农民,把家里的耕牛卖了,换成子弹捐给部队,说"牛没了可以再养,国没了,啥都养不成";甚至有个五岁的娃娃,把压岁钱塞进征兵干部手里,说"买子弹打鬼子",硬币在桌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
六、大后方的热血:不穿军装的战士
当350万川军在前线厮杀时,四川的大后方,也在为抗战拼命。重庆的兵工厂里,女工们三班倒,机器转得"嗡嗡"响,手指被轧伤了,裹块布继续干,说"多造颗子弹,前线弟兄就多份保障";成都的粮库里,农民们推着独轮车送公粮,车辙在地上压出深深的痕,说"前线弟兄要吃饭,咱饿点没关系"。
抗战八年,四川提供了全国三分之一的粮食。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百姓们吃观音土充饥,却把仅有的存粮交给国家。有个叫张婆婆的老人,把家里最后一斗米捐了,说"我一把老骨头,饿几天没事,年轻人打仗不能饿肚子",最后饿晕在粮站门口。
为了修建机场,四川出动了250万民工。他们没有机械,就用锄头挖,用扁担挑,用石碾子压。在成都太平寺机场,民工们光着脚踩在滚烫的水泥上,脚被烫得起泡,却没人叫苦。有个十二岁的娃娃,跟着爹来修机场,用小锄头刨土,汗水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修好了机场,飞机就能去打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