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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水中月[GB] 十舞 22581 字 2天前

第21章 我等不了

江意衡没有抛弃他。

简星沉很清楚这一点。

但这毕竟是他跟江意衡之间的事情,再过五百年,也轮不到一个劣迹斑斑的小混混掺和。

石彪的恶意中伤,令他怒由心起:“你不可以在别人背后说这种话。”

少年手握木棍,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石彪一看就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女人死心塌地。

来自外区的有钱人,他才见过两次,就彻底祛了魅。

那种人,不过是靠着金钱和地位,随心所欲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渣。

要是这小子把那种人捧在心上,他还有的苦吃呢。

“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石彪磨了磨牙,绕着简星沉的住处转了转,虽然没再上前,但也没离开。

他一见这个不合群的穷小子就觉得烦,成天在贫民窟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还稀里糊涂地分化成了Omega……

可偏偏这个没出息的Omega,竟然为了江意衡对他动手。

他巴不得早点看到,简星沉认清事实,垂下脑袋,彻底灰心丧气的颓样。

石彪一脚把地上几个空瓶踢开,撂下一句话。

“老子今天没工夫逗你。等过十天半个月,你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她不会再回来,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死鸭子嘴硬。”

*

江意衡会回来的。

简星沉抱着杯子里的小草,伫在窗前,视线穿过贫民窟荒凉萧索的土地。

小混混走后,他一直这样劝慰自己。

江意衡让他相信她,他自然要相信她。

谁都不可以挑拨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

他又想起自己僵坐在门口,等到江意衡回来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锅里的水烧滚了,锅盖被水汽顶得哐哐作响。

他慌忙回去揭开盖子,手被涌出的蒸汽烫了一下,赶紧往身上蹭了蹭。

接着拿起一个小纸包,在掌心数出十粒,正想撒进煮开的汤里,又犹豫了一下,扒回去五颗。

皱巴巴的枸杞干落入热汤里,很快吸足水分变得饱满,呈现出鲜亮的橙红色。

简星沉拿着筷子进去搅了搅。

汤汁泛着鸡油的浅黄色,还带着一点姜的辛辣,闻起来暖洋洋的。

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

不到十五平的屋子里,如今又只有他一个人。

自从江意衡离开后,他才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了她在屋里。

他习惯了她坐在床边翻他书本,习惯了她抱着膝盖望向窗外,也习惯了她时而瞥向他的目光。

即便是她那些偶尔为之的不耐烦和轻微厌弃,都还鲜活地驻留在他的脑海里。

她买给他的衬衫,他一直穿着,早上就在外面加一件蓝毛衣,晚上改加一件绿毛衣。

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她挑的新床单上,料子比他原本那条滑了不少,他很喜欢。

这些,是屋里为数不多,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

江意衡不在的这几日,他虽然照常外出捡废品换东西,但一回到家就会心神不宁,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早上起床时,他对着杯子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伸手在脸颊上捏了捏,肉好像又瘪了一点。

这才趁着别人买鸡肉的时候,狠狠心买了两副新鲜鸡杂,和一小袋风干枸杞。

江意衡让他照顾好自己。

他不能让她失望。

简星沉伸出筷子夹起半颗鸡心送入口中,一点点咀嚼,又夹起一片鸡肫。

他要好好吃饭,用最好的样子迎接她回来。

无论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

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五颗枸杞在汤汁里缓缓沉浮,带动一朵朵油花闪动,好像在替远方的人回应他。

*

江意衡面前摆着一盘烤禽。

躯干修长,后肢以棉线绑起,金黄焦脆的外皮上洒满现磨的黑胡椒与粗盐粒,散发出香草的芬芳。

盘子里,还装饰着黄、橙、紫三种颜色的可食用花。

“怎么不尝尝?”

坐在主位上的江御川开口道。

江意衡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她回来不过才七天,却忽然收到父亲的邀请前来餐厅,为此不得不临时取消晚上的日程。

出于习惯,她没有马上动刀,而是先问他:“您这次,又捕了什么野禽?既没有鸭子丰满,也不像水鸟瘦小,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它看起来是有点特别。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其实见过它。”

江御川端起酒杯晃了晃,“它有自己的温房,有人给水饲肉,因为有我撑腰,根本没人敢动它。就连最凶猛的猎犬见到它,都得低头绕开它的飞行路径走。”

一种不妙的预感从江意衡心底升起。

她已然猜到什么,却无法阻止江御川继续说下去。

“我养了它十年,这十年来,它帮我捉过不计其数的兔子和小型禽类,我对它倾注的时间和心血更是无法估量。”

他俯视着杯中酒液,目光毫无温度,“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让人宰了它?”

他杀了自己的猎鹰!

他杀了那头无数次伴他狩猎,被誉为帝国之眼,也曾是他骄傲的鹰!

江意衡不敢相信这恐怖的事实。

但她仍强作镇定,语气波澜不惊:“我不知道缘由,但愿闻其详。”

“它固然聪明、出色,却在我狩猎结束时,飞出我的视线范围,闯入王宫后苑炫耀,把王室饲养的孔雀惊得四处乱窜,漂亮的尾羽都断了几根。”

江御川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江意衡脸上,“它本该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再锋利的刀,一旦越界,便只能折断。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江意衡避开父亲的目光,重新审视那盘烤禽。

这头可怜的猎鹰,不过是个牺牲品。

父亲真正想要警告的,从始至终都是她。

这几日,她奔走四方,会见各路人物,暗中拉拢势力。

想来,杀鸡儆猴,才是父亲邀请她来进餐的真正目的。

她望着盘中焦脆却也死透的禽尸,脊背凉透。

如果一只稍稍“越界”的猎鹰都能被他果断处死,那她呢?

那艘坠毁的飞船,究竟是因何失控的?

江意衡沉声不语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

“姐姐!”

九岁的弟弟正兴高采烈地朝她跑来,却被一只手拦住。

“昱澜,不要在你父亲面前喧哗,成何体统。”

江昱澜委屈巴巴地搅着袖子:“可是我想姐姐,姐姐好久没陪我玩了……”

“父亲,您还邀请了黎姨和昱澜?”江意衡微微一怔。

“怎么,你不想见到他们?”

江御川只是轻笑,“我们一家人,可很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一家人。

江意衡望着在对面入座的两人,一个是她的继母黎书宛,另一个是她同父异母的幼弟。

继母正哄住不安分的弟弟,抬头朝着江御川莞尔一笑。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江意衡起身,语气平静:“我还有事,恐怕不能留在这里陪各位用餐。”

江御川微微不悦地叫住她:“才刚来,不吃个饭再走?”

“我没什么胃口。”

江意衡转身离开前,正撞上继母的目光。

黎书宛迟疑着垂下目光,指尖拢了拢餐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江意衡的视线在继母脸上停留了两秒,才不动声色地收回。

她礼貌地向着江御川鞠躬:“您和他们吃就好,我不饿。何况,我还赶着与言家人商议订婚事宜。”

踏出餐厅大门时,身后传来江昱澜天真的话语。

“父亲,这是烤的什么肉呀?”

“一只普通的野鸟罢了。昱澜应该还没尝过吧?”

*

“陛下让人宰了他最爱的那头猎鹰?这不可能。”

通讯线路另一端,陆怀峰的声音虽然隐含震惊,但仍不失冷静,“陛下的猎鹰本就到了退役的年龄,或许只是送去深山老林养老而已。殿下确定,这不是陛下在虚张声势?”

“关心这些有意义吗?”

江意衡笑得毫不在意,“故事已经传达到位,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陆队长,你该关注的,是我让你去调查的那份飞船事故报告。你发给我的这份并不完整,缺失的部分呢?”

陆怀峰坦然:“殿下,您要的那份报告已被加密。以我的权限,无法查看完整内容。”

“你可是近卫队长,负责王室成员的人身安全,整个帝国就没几个人的权限比你高。”

江意衡微微不满,“没想到,连你都看不到。”

陆怀峰顿了顿,解释道:“报告是由光脑中枢直接加密的,只有陛下本人,或是他亲自授权过的近臣,才有查看权限。”

“看来,父亲是铁了心,不让我知道真相。”

江意衡轻声自嘲,手指却缓缓握紧。

身在国王的位置上,父亲不必亲自出手,只需等待事故发生,再用权限封口,就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净。

“属下另外查到一件事。”

陆怀峰压低声音,“安全署内部最近转移了一名可疑线人,或许与您的飞船失事有关。”

“可疑?”

江意衡皱眉,“这个人怎么了?”

“表面上,此人是被安置在安全屋,但那里的布防极其严密,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与其说是在保护他,倒不如说是在软禁他,防止他走漏风声。”

江意衡语气微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与黎家有关。具体身份,属下尚未查明。”

“已经足够了。”江意衡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一切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

继母家族的人,与她飞船的坠毁事故脱不了干系。

而她的父亲,却在掩饰这一点。

这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未遂。

她的父亲,只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是该庆幸自己命大吗?

加密的通讯线路那端,陆怀峰似乎察觉到什么。

他问得更谨慎:“殿下,您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江意衡笑了,“至少,我还活着。”

“还有一件事。”

陆怀峰补充道,“关于您约见言小公子喝下午茶的事情,计划有变。原定时间临时有冲突,您可能需要推迟会面。”

江意衡径直走到她的新飞船前。

极光一号造型流畅,材质却很低调,静止时几乎能融入夜色,只有飞行时才会留下极光一样的炫目光晕。

她抬眼,飞船识别出她的生物信息,自动打开舱门。

“我等不了。”

江意衡的语气冷静异常,“言均和现在在哪?”

第22章 她要娶别人了

位于中心区第六大道的星曜剧院。

晚十点五十分,一场芭蕾舞表演刚刚落幕。

言均和从舞台后台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刚把一大束捧花放在化妆镜前,就从镜中看到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

江意衡背靠着墙,正在翻阅一本布满小标的舞台剧本,低头注视的模样尤为专注。

言均和没有转身,只是对着镜中轻轻一笑:“殿下深夜突然造访,是有什么急事?”

“我刚刚在翻看你的台词。”

江意衡翻动纸页的手指忽然停下,“不得不说,王子在《天鹅湖》里的戏份,相比于女主角,真是少得可怜。”

她这才抬头,对上镜中映出的“王子”的脸。

虽然为舞台而打造的妆容保留了角色本身的优雅高贵,但狭长双目与眼尾微微挑起的弧度,在黑色眼线的加深下,却透着股与王子截然不同的冷意。

尤其是修容勾勒出的鼻骨轮廓,配以薄唇,更是疏离得很。

此时,这张疏离的脸抬起,目光落在江意衡从容的面容上,语气带着防备:“如果殿下只是为了评判我的角色,那您似乎走错了地方。”

“别误会,我和那些成天品鉴艺术的评论家可没什么交集。”

江意衡放下台本,两只手朝后撑在桌子边,迎上他的目光,“他们喜欢你的表演,不是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桌上的捧花,香槟色玫瑰与蓝色绣球花将捧花包装纸撑得满当当,是热情观众为心仪演员送上的应援花束。

言均和的手指从花上拂过:“您特意来到我的私人化妆室找我,就是为了我的花?”

“当然不是。”

江意衡歪过头,“我可是看完了你一整场表演呢。”

“您应该提前通知我一声,这样,我还能为您留下位置最好的贵宾席。”

言均和笑了笑,“之前邀请殿下前来观赏表演的时候,我可不记得,您有这么好的兴致。”

“所以,这就是你一再推迟与我会面的理由?”

江意衡扬起一侧唇角,目光却没什么笑意,“因为,帝国最出名的芭蕾舞男演员,是个记仇的人?”

“您想多了,这件事,不在我的掌控内。”

言均和取出浸有卸妆液的化妆棉片,对着镜子轻按眼部,“想必您能看出,这是一场很受欢迎的表演。观众反响远超预期,舞团为此临时增加了演出场次。”

江意衡想起她中场赶到时,满场座无虚席的盛况。

而那位拿着三倍票价赔偿、让出位置的观众,在离场前还一副恋恋不舍模样。

“被大众喜爱确实不错。不过我好奇,成为舞团的男首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桌边敲了敲:“明知你已经做到了男舞者的翘楚,但大众永远只会更关注女首席。

“她得到的捧花永远比你多,评论家的点评也总是围绕她,这里超过七成的人都是来看她的。

“明明付出的努力不比他人少,却为他人做嫁衣,你都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至少我在做的,是我喜欢的事情。”

言均和抬眼望着镜中映出的人影,“殿下呢?”

“你当然会喜欢。在舞台上每一次跳跃,就像摆脱地心引力一样,那么多人在台下喝彩,会让你的灵魂都飘摇着原地蒸发。”

江意衡抱起双臂,“不过,做你喜欢的事情,真的能让你自由吗?”

言均和沉眉,分明是被戳中心事:“殿下是指什么?”

江意衡别过脸笑道:“这个,你该比我清楚。言总理那么希望你嫁入王室,想来,不会允许你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再看着他时,她已经收起脸上笑意:“听说你的芭蕾是在留学期间学成的,那里有更适合艺术的舞台,可你却急匆匆归国发展,言总理恐怕‘功不可没’呢。

“他虽然允许你发展事业,但不允许你离开帝国边境。你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迫在两年前,拒绝了你梦寐以求的海外舞团吧。”

言均和正用卸妆棉拂过唇周,棉片瞬间染上陈血般的红棕,暴露出他原本淡到几乎泛青的唇色:“殿下难道是打算,破例为我谋一条退路?”

“我当然也有我的条件。”

江意衡取出一卷文件,摆到他面前,“这份协议列举了你需要陪伴我出席的场合,你未来作为王室眷属的其他义务,也会保障你的权益。请你务必一一过目。”

言均和俯眼翻看面前这份联姻协议书,嘴角浮起不可置信的笑意。

文件不但条款详实,附赠资产也逐一列明,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阔绰。

“难怪我父亲总想着促成这桩婚事。”他抬眸,眼里带着几分揶揄,“殿下还真是个大方的人。

他微顿,又似笑非笑地问:“您现在,是打算跳过相亲步骤,直接进入官宣阶段?”

江意衡勾起唇角:“你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走那些流程。”

“真是令人感动。”

言均和垂眸片刻,指尖在纸面上按出一道浅痕,最终只是轻笑,“连我官宣的时候要穿什么,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

江意衡缓缓踱步,鞋跟落在地上敲出不紧不慢的节奏,宛如某种鼓点。

“你会得到王室眷属应有的资源、地位以及舆论关注。作为交换,我只需要你在人前扮演好你的角色。”

“一个听话的附属品?”

“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合作伙伴。”江意衡笑着回望他,“你想要自由,而我恰好能提供这一点。”

她定了定睛,补充道:“在你完成王室义务的前提下,我不会阻止你未来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听起来是很诱人。”

言均和终于起身,与她对峙,“不过您应该清楚,身为一个舞者,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断送事业。”

他着重道:“即便是王室需要子嗣。”

江意衡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掩面笑了两声:“你放心,我不喜欢小孩,也没打算要孩子。”

言均和垂下眼帘,语气不明:“难道,您一点也不担心帝国的王位继承?”

江意衡停下脚步。

她斜眸看他,唇角带笑,眼里映着化妆镜上白亮如昼的灯光,却没有温度。

“我还活着呢。现在担心子嗣的事,你不觉得,对我太早了一点?”

*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简星沉从垃圾场回来的路上,被地上的暗坑颠下了车。

不止外套在地上磨出一个大洞,连蓝毛衣也在手肘处破开。

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他明明不想这样。

可他的这点愧疚感,并不能把洞补上。

家里只有一些颜色朴素的棉线,补在毛衣上只会让破洞变得更显眼。

他想了想,直接掉转车头,找张念春想办法。

“我可跟你说了,小简。”

张念春一手揣着他递来的十块钱纸币,一手拎着他的蓝毛衣看了会,有些为难,“就算补了,也达不到原来的效果。”

“我可以再加钱的。”

简星沉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去,“拜托了,张婶,我真的不想看到衣服才穿三星期就破洞。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帮我补得跟之前差不多?”

“小简,不是我说你,这又不是钱的问题。你再给多少钱,我也没法补到跟原来一样啊。”

张念春都快被他念叨烦了,把衣服连着两张十块钱塞回他手里,“衣服也才四十五一件,你要真这么宝贝它,怎么不重新买一件呢?”

简星沉微微一怔。

他低下头,破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沾了泥的袖口:“可只有这件,才是她给我挑的。其他的,都不是她亲手挑的。”

张念春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继续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简星沉以为她做生意忙,一下子没想起江意衡是谁,就比划着解释:“我说的,是三个星期前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她特地来这里帮我挑的新衣服。”

“哪个?”

张念春的手一顿,随即却若无其事地拎起一件衣服,拍去棉絮。

“就是那个,比我高、很英气的女孩子。”

张念春目光闪了闪,冲他摆手:“没见过。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你自己还没数?哪有你说的那种人。”

张婶对见过的客人几乎过目不忘,今天却有点反常。

简星沉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还夸江意衡“个头高”、“出挑”。

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试着补充:“您肯定记得。她不止帮我买了毛衣和衬衫,还买了床单……”

“行了行了,要做梦你回家做去,别跟我扯淡。”

张念春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连看都不看他,“你要是不打算买新衣服,那就自己想办法对付着穿吧。”

简星沉愣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张婶,说不委屈是假的。

但如果他是张念春,应该也不会想看到,老顾客拿着一件旧衣服来烦自己吧。

他默默转身,蹬着三轮车远去。

张念春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去。

少年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衣,微弯的背影却仍是肉眼可见的削瘦。

她伸出手,想对他嘱咐两句,却什么也没喊出口,只摇头叹了口气。

简星沉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他的小锅垫着抹布,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把锅放在这里,刚一端起,一股酸味立刻扑鼻而来。

下一秒,脚下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他三天前失手打碎饭碗留下的碎片。

那是他唯一的饭碗。

碗碎之后这几天,他都是直接端着锅吃饭。

可今天,他连锅里的也忘了。

简星沉扫起碎片丢进垃圾袋,忽然就不想开火热汤了。

去年夏天,他明明吃过更冷更馊的饭。

那时候鼻子不挑,胃也安分,哪像现在这么娇气。

他夹起一块猪肝,还没靠近嘴边,馊味就直冲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慌忙扑到水池边,弯着腰干呕起来。

简星沉扶着水池缓了好久,才靠墙蹲下,整个人缩成一团。

今天已经足够倒霉了。

捡来的废品少得可怜,风冷得像刀割,偏偏垃圾味格外刺鼻。

塑料的焦臭,金属的酸臭,还有木头的腐臭混在一起,像一锅发霉的烂汤,熏得他头疼。

捡了十几年废品,他第一次知道,垃圾竟然可以这么臭。

他蜷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没睡多久,窗外就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暖冬补助,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简星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颗石头就“咚”地一声砸在窗户上。

墙上的钟才过去十分钟,他揉着眼起身,摸到门口。

一开门,就看到石彪站在外面。

“哟,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混混从上到下打量他,啧了啧嘴,“怎么,偷懒啦?小垃圾今天不捡垃圾了?”

简星沉在学校时向来脾气温吞,遇事忍让,很少与人正面冲突。

可跟江意衡相处之后,他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想再窝囊下去。

至少,在石彪这种小混混面前,他要站得稳当。

简星沉开口就直接怼他:“三番四次来我家门口,你烦不烦?”

“哟呵,还硬气了?”

石彪翻了个白眼,一拳就要抡过来。

简星沉却躲开了。

他一手扶墙,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砖头,死死瞪着他,一副只要小混混敢上前,就会把砖头照脸糊过去的架势。

石彪反倒被逗乐了:“跟条没了主人就一个劲凶人的狗似的。怎么,她不在,你过得不好?”

简星沉没有冲动行事。

他举着砖头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楚:“也只有像你这样的,才总想靠着咬人来证明自己比别人厉害。”

石彪龇牙笑了一声:“小兔崽子,还学会呛人了,啊?”

简星沉一字一顿:“你要不怕就试试!”

石彪突然双手挡在身前,装模作样地弯腰示弱:“哎呦喂你来真的,老子不说了还不行吗!”

简星沉抓着砖头的手微微放松:“那你还不走?”

“急什么,老子今天心情好,来这是想跟你分享点新鲜事。”

石彪歪着一张嘴,笑得贼兮兮,“老子前两天搭车进了趟城,城里就是不一样,楼有十多层高,还有漂亮的小汽车满街跑。”

“我没兴趣。”

简星沉转身要走,又被石彪喊住。

“你不想知道,我从城里人那儿,都听说了什么吗?”

石彪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帝国的王储,原来是个女人。生来就是王室成员,住在中心区那样的好地方,有自己的飞船,穿的是高定,拥有顶级王室Alpha的身份。啧,她可真是攒了八辈子福气。”

简星沉不语,只是偏过头,把指节握得更紧。

石彪别有用心地顿了一拍,忽然扭头看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特意跑来,跟你提这个?”

简星沉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

直觉告诉他,不该再听下去,可他的脚下好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你不过就是想炫耀自己进了趟城,我不吃这套。”

“可我觉得,你会的。”

石彪起身凑近,嘴巴缓缓张合,像毒蛇在吐信,“那个王储,她马上要娶别人了。”

第23章 你跟她,很熟吗?

“你说这些,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星沉抓着那块砖头,砖上结着一层薄冰,挨着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是没关系啊,我说有关系了?”

石彪抖着肩,语气不善,“知道王储是什么意思吗?她以后是会坐上王位的!光是把她跟你这种穷小子放在一块讨论,都像是登月碰瓷。”

他似乎很高兴看到少年白着一张脸,不由咧开嘴,舌头又一次从断掉的半颗牙上滑过:“你该做的,是好好孝敬老子,和老子的牙!”

简星沉站在门口,手里始终握着那块结了冰的砖头,直到浑身都僵成一块砖。

王储是王储,江意衡是江意衡。

石彪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无非是想拿些小道消息刺激他,看他笑话。

他明明很清楚,小混混嘴里吐出的话,就像跑火车一样不靠谱。

石彪会这样说,一定是还记恨之前被江意衡打倒在地的事情。

如果他轻信了石彪的话,而影响到自己对江意衡的信任,那才是正中这个小混混的下怀。

他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江意衡。

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人,石彪又没亲眼见过远在中心区的帝国王储。

从街上听来的话,又怎么能当真。

简星沉回到屋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他又梦到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给江意衡说完的故事。

梦里飘着雪,蓝眼睛的女孩蹲在火堆边烤手。

可是,她睫毛上的雪花迟迟没有融化。

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海雀扑着翅膀落在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你怎么啦?今天还是不开心吗?”

“我得回去了。”

女孩望着雪夜长叹一声,“冰雪女王回来了,她要用整座宫殿困住我,说什么都不肯放我走。”

“那你什么时候还能来找我?”小海雀急得蹦到她的膝盖上。

女孩弯了弯眼睛:“我们拉个勾吧?你每天清晨飞过我的窗前,如果我能溜出来找你,就在窗台上放一颗松子。”

“好!”小海雀开心地转了个圈,“我一定会来,我每天都来,比钟表还准时,比北风更快!”

于是,在雪落下的每一个早晨,小海雀都去那座冰雪宫殿的小窗看一眼。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它在窗台上等了很久,冻得打起哆嗦,也没等到松子。

可是小海雀没有放弃。

它每天都来,像钟表一样准时,像北风一样快。

终于,在一个雪停下的早晨,它终于看到了那颗松子,就静静躺在窗边,是它等待已久的邀请。

小海雀高兴坏了,用喙尖轻轻敲了敲水晶般透明的窗。

窗户应声打开一条缝。

它钻进去,在屋里飞了一圈,找啊找,却没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女孩。

屋里摆着冰雪雕成的桌椅,冰雪凝成的镜子。

它叼着那颗松子从镜子前飞过,镜中却映出一张模糊而遥远的脸。

那是个同样拥有蓝眼睛的人,头发却白得像雪,身上穿着缀满冰晶的礼服,走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来了?”她说。

小海雀在半空中扑腾着翅膀,慌忙掉头:“你不是她!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你是谁?”

镜中的女子站在原地,逐渐清晰的面容像冰雪一样,没有温度。

梦境到此戛然为止。

简星沉睁开眼时,不止肚子隐隐作痛,脑袋也是。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心里堵得好像堆满了雪。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梦了。

这故事明明是他自己编的,就像每一个童话那样,理应有一个快乐的结局。

女孩当然会留下松子,会把窗户开得很大,会伸出双手拢住那只圆鼓鼓的小海雀,会温柔地说:“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但在梦的结尾,女孩没有来。

出现的那个人,是冰雪女王。

简星沉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心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

他也怕自己等来的,不是他想等的人。

一想到江意衡,他不由又有些难过。

她离开前,从没说过是为了什么回去。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可她离开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有。

万一她真的遇到了什么事,那等在原地的他,又像什么呢?

这念头迅速在他脑海里扎根。

他愈发不安,连心口和小腹都跟着一起抽痛。

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见到江意衡了。

他并不介意在贫民窟继续等待下去,但他只要想到她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近况不明,他就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想要确定她平安,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什么人。

可她走时,几乎没留下任何能切实证明她来过的东西。

除了那一样。

简星沉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小罐子里找到了那枚古铜色纽扣,还是江意衡当初落下的。

上面的花纹如此精细,花与鸟交织,还藏着他看不懂的符号。

他知道纽扣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攥住了这枚纽扣,他才好像能攥住一点原本属于她的部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简星沉就起了床。

他揣了一把零钱,几块压缩饼干,还有一个早就剥了漆、底部凹进去一块的保温杯。

从家到地方办事处,单程就要骑车三小时。

他担心去晚了要排长队,所以早上五点多就出门,只为赶在办事处八点半开门前,能占个前排位置。

少年骑过结冰的土路,碎裂的水泥路,再是撒了粗盐的沥青路。

风贴着他汗湿的衣服钻进来,冻得他浑身激灵,腹部一阵阵发紧。

朝阳从远处升起,像颗巨大的咸鸭蛋黄,在冰天雪地的清晨,烧成一团温暖的火焰。

越是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是反常地亢奋。

仿佛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见到她。

路上没再下雪,车也不多。

简星沉比预想中早到了半小时。

只有两个人排在他前面,一个来办喜事,一个来办丧事。

他是第三个,被直接分流到第三窗口。

接待员是位男士,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看到他来,头也不抬道:“办什么的?”

简星沉交握双手,笑得微微局促:“我来,找人的。”

“找人?”

接待员揉了揉太阳穴,“您是指人口失踪吗?我们这里不处理这种事情,您得去隔壁的本地安全署报案。”

“不用报案。”

简星沉慌忙挥动双手,又犹豫道,“我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接待员一只手已经按在座机听筒上,面露迟疑:“您确定不需要考虑报警?”

简星沉咬着唇:“我只想确保她平安。”

接待员叹了口气,抬头朝前挥手:“方警官,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

方唯停住脚步,转身望着接待员。

接待员指了指简星沉:“这位先生说要找人,但不是失踪案件。我听着像是你们安全署会管的事情,您方便跟他聊聊吗?”

方唯皱着眉,走到窗口前,打量了一眼简星沉,目光落在他握紧的那只手上:“找人?找什么人?”

简星沉一抬头,就对上方唯锋利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展开手掌,递出那枚纽扣:“这是她的东西。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好。”

方唯接过纽扣,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低下头,把纽扣举到光下细看,指腹摩挲着古铜材质表面的纹理。

当他看清花纹里藏着的王室纹章,神色随之一沉。

但他并未出声,只是将纽扣还给少年,语气变得和气:“您能详细说说,对方和您是什么关系吗?”

简星沉微微不安地捏着手指:“她之前住在我家……后来她走了,一直没消息。”

他犹豫着看了接待员一眼,没敢多说什么。

方唯看出简星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颗纽扣上。

他早就收到指示,不能透露王储殿下在F区期间的任何行踪。

可眼前的少年形容质朴,语气温吞,一看就不是会闹事的类型。

只是,少年捧着那枚纽扣的模样,执拗得让人有点头疼。

前来办手续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方唯看了接待员一眼,低声道:“我先带他去会议室仔细聊一聊。”

简星沉刚跟着方唯进了会议室,后者就关上了透明的玻璃门。

“我需要确认几件事。”

方唯在他对面坐下,十指交叉,语气平静,“首先,您是从哪里得到这枚纽扣的?”

简星沉不自觉地攥紧了纽扣,小声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时候她身体没好,我就收起来了……我没打算故意藏着。”

方唯目光微闪。

稍作思索后,他又开口,语气冷了一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指责您有盗窃的嫌疑。这只是一枚纽扣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如果失主自己都没打算向您讨回,您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那语气,仿佛这枚纽扣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简星沉的呼吸顿了一拍,抬起眼时,神色慌乱:“可她说过她会回来的,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方唯眉心微蹙,“她有承诺过您,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吗?这期间,她有给您寄过信吗?您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简星沉垂下目光。

许久后,才开口:“她说她叫江意衡。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江意衡。”

方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确认什么。

简星沉还以为方唯知道了什么:“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接触的名字多了去了,偶尔觉得耳熟,也不能说明什么。”

方唯揉着眉心,轻轻摇头,“况且,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您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您瞧,除了纽扣,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简星沉骤然坐直身体,声音惊慌,“我没有说谎,这真的是她的纽扣,她也确实住过我家,她还……”

“先生。”

方唯打断他,语气更加冷淡,“您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您不应该再干涉别人的生活。”

“我,我没想干涉。”

简星沉颤声否认,手指愈发用力地攥住纽扣,“我只是想听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

“如果她真的平安无事,那你还打算追问下去吗?你跟她,很熟吗?”

方唯注视着他,苦口婆心,“年轻人,未来的日子还久,你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方唯并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答复。

然而简星沉却觉得,这位安全署的方警官已经说了足够多。

他还怔在原地,方唯已经起身推开椅子,语气恢复礼貌生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如果您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去本地的安全署提交正式申请。”

简星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手里的纽扣,只觉得上面的花纹变得冰冷,像钝刀磨过指腹。

走出会议室,简星沉的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方唯的冷漠表现令他摸不着方向,他攥着手里的纽扣,仅存的信念开始动摇。

走出办事处大楼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不远处,一个老人正拿着报纸自言自语。

“看来江意衡最近过得不错。前段时间那样,我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他在说的人,是她?

“请等一等!”

简星沉猛地追上去,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的模样,差点吓了对方一跳,“请问,您认识她吗?”

老人低头打量着面前弯腰喘气的少年:“她?你说谁?”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人。”

简星沉抬手为自己擦了把汗,“江意衡。”

“江意衡?”

老先生端详他片刻,忽然笑了,“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呀。”

简星沉懵了:“那您为什么会提到她的名字?”

“小伙子,你看。”

老人抬起手里的报纸,“这就是江意衡,帝国的王储殿下。”

简星沉垂下目光。

在散发出油墨气息的报纸上,他一眼看到今天的日期,而下面赫然是一排显眼的大字。

“特大喜讯:王储订婚!”

彩色照片占据了大半版面,画面中的女子身着黑色制服,神色淡漠。

简星沉不由自主止住了呼吸。

那张脸,他绝不会错认。

是她。

是江意衡。

第24章 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简星沉曾无数次设想过,他再见到江意衡的情形。

唯独没想到,会在冰冷的报纸头条看到她。

他目光怔怔,许久无法从那张合照上移开视线。

照片上不只有江意衡,还有挽着她的男人。

人对美的感知是天生的。

就像江意衡第一次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被她洞穿,心里从此烙下一道口子。

她于他而言,就是那种一击即中的存在。

而现在,站在她身旁的人气质高贵,眉眼清冷,哪怕是同为男子的他都自惭形秽,好像这个人生来就属于她的世界。

江意衡的身边没有他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

“一对璧人,不是吗?”

老人感慨,“意衡殿下和言小公子,一位是帝国最尊贵的王储,一位是帝国顶尖芭蕾舞者,他们能站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王室引入这样优秀的血统,未来的继承人一定也了不得……”

身旁没有回应。

他回头时,少年已经转身走开,背影在寒风中格外萧瑟。

腊月的天气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简星沉却松着领口,赤着一双冻红的手,沿着街边徐徐步行。

风割过他手上布满裂口的皮肤,往他的衣服里面钻。

他却想不起为自己裹紧围巾,也想不起为自己戴上手套。

街上的人都在谈论王储订婚的消息,絮语围绕在他耳边浮浮沉沉,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一对情侣骑着双人单车,笑着闹着从他身边经过。

街角的巨大灯牌正在闪烁,画面刚好切换到王储订婚的新闻。

简星沉终于停下脚步,在灯牌前伫立,恍惚地望着她。

他明明那么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只要她平安,他就应该心满意足。

可他没想过,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以王储的身份,和另一个贵族订婚。

他早就清楚,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奢望那样的人停留。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她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的愿意留下。

灯牌发着热,闪动的屏幕上,江意衡仿佛在对他微笑。

她近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坠入冰窟,不断下沉,直到心底冻结。

那枚纽扣仍攥在他的手心,棱角硌得他生疼,却抵不过他心口更疼。

简星沉不知道自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

天黑之后,清洁工人提着扫帚在昏暗的路灯下扫地,却发现长椅边蜷着一团东西,还会动。

“吓我一跳!你一个活人大晚上发什么疯,非要蹲在这啊?”

一张脸抬起,乌黑的眼珠蒙着水汽,眼角红得可怜。

少年抱着双膝,茫然看着他:“现在,几点了?”

“十点!赶紧回去,别冻僵了!”

简星沉起身,腿却麻到几乎失去知觉,僵着步子愣是往前挪出几尺,眼前却是一片陌生街道。

他怔怔顿住脚步,想起三轮车还停在办事处门口。

照着清洁工人的指示,少年一瘸一拐地赶回去。

可他停车的地方,除了一个红白相间的锥形路障筒,什么也没有。

简星沉懵了。

三轮车是姥姥留给他的,车龄比他还大。

这么多年来,能修的地方都修过,能换的零件都换过。

他很仔细地给车保养,哪怕铁皮锈得几乎透风,他也坚持每两年给它刷一次漆。

在贫民窟,这辆车是他出行的保障。

即便它又老又破,连小偷也懒得光顾,可他每每从窗户看到它停在门口,就觉得自己还有底气。

更何况,这辆车还留存着他在阳光下,载着江意衡穿过雪地的记忆。

没想到,在这样艰难的一天,在这样寒冷的一天,他连最后这一点支撑都被抽走。

他明明锁了车,他不知道原来公家地盘上也有人会偷他的车,还把锁都一起带走,一下子急得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

直到一声“哔哔”的车喇叭将他惊醒。

一辆小巧的电驱三轮代步车停在前方,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

“小简?你今天进城啦?”

是张念春。

简星沉本来就濒临崩溃,看到熟人瞬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脸颊。

“张婶,”他泪眼朦胧,指着空荡荡的停车位,“我,我的车,被偷了。”

“被偷了?不会吧,这可是地方办事处,从早到晚都有公职人员巡逻的。”

张念春匆忙下车,看了看旁边的立牌,拍着大腿叫他过去,“你瞧,这牌子上写着,工作日早八点到晚六点免费停车,上限两小时。”

见他一脸状况外,她又多解释了一句:“现在都快十点了,你是不是因为超时,才让大队的人把车拖走了?”

“被拖走了?拖去哪儿?”

简星沉抹去眼泪,“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你这样走不到大队的。”

张念春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上车吧,我带你去。”

到地方大队,已是十一点半。

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随意停着几辆三轮车,还有一辆报废的代步车。

简星沉一眼就认出自己的那辆。

它斜在角落,车轮上沾满积雪和泥巴,比早上出门的时候狼狈许多。

“我赎那辆绿的三轮车,”简星沉指着车,“要多少?”

值班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你这车要七十,少一分都不行。过了十二点,再加十五块。”

七十块,能抵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简星沉掏出身上仅剩的四十块,手指攥得泛白。

“能便宜点吗?我身上,现在没那么多钱。”

“我说你们,赎车的时候知道讨价还价了,停车的时候怎么就不看牌子呢?白天那家伙也让我给他便宜一点,我这可是按照规矩办事。”

张念春看不下去,挤到收费窗口前,拉着少年替他说情:“师傅,你就通融下,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这孩子从小就没娘没爹的,全靠姥姥拉扯长大。大冷天的,他还指着这车捡垃圾攒学费呢。”

她边说边把一张卷起的五十块塞进窗口:“都快过年了,你就看在他是第一次犯错的份上,给他打个折吧。”

工作人员哼了一声,拿过钱,摆摆手:“下次看清牌子再停车。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车被拖走的时候,轮胎上刮了道口子,张念春嫌不安全,拿了根麻绳把它拴在代步车后面,载着少年一起往回开。

回去的一路上,简星沉把脑袋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

虽然他已经有所克制,但车厢太小,抽泣声难以忽视。

张念春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想说什么,又怕戳他痛处,只好想办法安慰他。

“赎车的钱你不用还了,就当婶提前帮你包的压岁钱。”

“你那蓝毛衣还没补吧?要不婶送你一件别的款式,你别老想着它了。”

“你听说没?最近帝国上下都有福利,咱们这里减税啦,一来二去,等于今年没加税。这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了。”

简星沉始终没说话,只是越哭越厉害。

他很清楚这些福利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因为江意衡订婚才有的。

代步车在崎岖的小道上开得磕磕碜碜,少年在后座哭个不停。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这一次,除了哭,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人生十九年,他是第一次,不想回到那个家了。

*

江意衡回到王宫,一步未歇,径直踏上那道熟悉的白玉石旋梯。

腕上的光脑终端微微闪动,上面显示的是刚刚送达的加密文件。

她设置的关键词是“王室飞船事故报告”,而在过去二十年的数据中,系统提取出的报告有两份。

一份,是她月前飞往F区途中,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故。

另一份,则是二十年前,母亲出事那次。

两份加密文件横向对比,江意衡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次经历的事故,与当年母亲遭遇的意外,有如此惊人的重合。

母亲当年离开王宫前,名下飞船突发故障,不得已才临时换了备用飞船,结果在途中意外身故。

负责调查事故的官员,如今已是父亲麾下的直系心腹,深得重用。

而当年负责替母亲维护飞船的技师,正是继母黎书宛的远房亲戚。

此人曾因事故引发的舆论风波一度临近辞职,却由父亲一力保下,如今仍在王室担任飞船检修工作。

江意衡所驾驶的飞船,在坠毁前的最后一次保养,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种种迹象表明,两起事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这些线索都指向父亲。

江意衡手指一动,光屏跳到母亲那份报告的末页。

那是一道密令,由帝国君王亲自下达,盖有鲜红的国王印章,内容简短却致命。

“安青沅之死,对外统一通报为机械故障,终止一切调查,封存所有相关记录。”

江意衡收起光屏,转身踏入餐厅。

江御川正背对着她,一手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骨瓷杯中的金茶匙。

“你还是找来了。”

江意衡站定:“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父亲。”

从母亲事故身亡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零两个月又五天。

江御川未曾转身,只淡然道:“你与均和相处得还好吗?”

“该完成的程序,媒体报道,合照公布……一切都很顺利。”

江意衡的声音毫无波澜。

“但这并不是你今日不请自来的理由。”

江御川放下茶匙,端起热气氤氲的茶杯。

江意衡轻轻将黑色投影模块放在桌上,不过是骰子大小的装置,却将十几页文件悬空投在她与江御川之间。

最后一页,密令与国王印章清晰可见。

她望着他的背影:“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指什么?”

江御川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是我将你拉拢的大臣贬去D区,还是我督促你联姻,又或是,你那艘老式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情?”

父亲倒是很清楚,他为了立威,都做过什么样的事情。

但江意衡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在问您,为什么要对母亲下杀手。”

这位帝国君王静默片刻,随即发出一声轻笑:“你比我预想中更早渗透了我的情报网。身为我的女儿,你做得很好。”

他的夸赞几乎带着某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在这件事上,言家父子俩,应该也帮了你不少,对吧?你现在还觉得,这桩婚约于你,只是纯粹的累赘吗?”

江意衡没有接话。

她冷声重复:“为什么,父亲?”

江御川摇了摇头,甚至叹了口气:“我在你四岁时,就把你从E区接到王宫,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教育资源,还把我从祖辈那里继承的一切,包括王室的责任与信念,全都传授给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你难道不明白,我有多么器重你?”

“器重我?”

江意衡觉得好笑,“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母亲去世后,您转身就迎娶了黎姨?您所谓的器重,就是让我从小失去母亲,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

“书宛可没让你失去母亲,也没有对你的飞船动手脚。黎家的决策,与她无关。”

江御川抿了一口茶,“国王需要王后,这是大众期望。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没有名分的逝者,就将王室威仪弃之不顾。”

“如果母亲没死,您会娶她吗?”

“别忘了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来自E区的平民。”

“父亲。”

江意衡轻嘲道,“您别忘了,我是母亲的女儿。没有她,就不会有我。”

“但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

江御川放下茶杯,一只手撑在桌上,“你的母亲并非贵族。除了留下你,她又能为帝国贡献什么?”

父亲明明没有动手,江意衡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她死死咬住牙关:“这就是您牺牲她的理由?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御川低声笑了:“她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够听话。如果她安心做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隐形人,她当然也可以活在我的庇佑下,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母亲那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江意衡声音发抖:“那根本不是活着,而是软禁。”

她上前一步,撕开长久以来的幌子:“您对我的器重和培养,不过是控制。如果我当初没能分化成Alpha,您一样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就像您对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呼吸急促,几乎在怒吼:“否则,您为什么要让黎姨生下昱澜?托您的福,飞船坠毁那天,我差点也和母亲一样死在天上,只差一点,就能在地下见到她了!”

江御川抬手覆上胸口,沉默片刻后,发出古怪沙哑的笑声。

“你见不到她的。”

这是江意衡所听过的,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父亲竟然诅咒她,即便身故,也见不到最亲近的人。

“您害死那么爱您的人,为了自己的威仪,连亲生女儿都差点牺牲。您对我说什么爱说什么器重,我凭什么相信?”

她的语气冷了下来,“如果这也算爱,那我宁可不要。”

“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一个君王要什么爱,你不觉得可笑吗?”

江御川几乎把茶杯摔在桌上,“爱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幻觉,它不能夺权,不能立威,更不能让你坐稳王位。如此软弱的东西,只会拖累你!”

江意衡缓缓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神色几近冻结。

“也许这是您选择的方式。可我知道,帝国的民众绝不希望看到,他们所拥护的国王,亲手摧毁了曾经的恋人。”

“那又如何。”江御川语气淡漠。

江意衡稳住节奏,一字一句:“如果他们知道,您那些表面上的哀悼与追忆,都只不过是为了掩饰野心而为之的表演。

“如果他们知道,母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您亲手布的局。”

她微扬唇角,却放轻声音:“那您觉得,他们是会站在您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第25章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记得她……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江御川敛起笑意。

江意衡依旧是那副冷冽语气:“事故可以毁灭一个人,舆论同样可以。更何况,是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生的人。那些贵族,应该不会想要继续支持一个曾犯下如此罪孽的人。”

她着重道:“您说是吗,父亲?”

“哪怕这会彻底颠覆民众对王室的信任?”

“这是我必须权衡的风险。”

“好。”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江御川仍能沉得住气。

虽然嘴上表达着嘉许的意思,他却在缓缓摇头:“你做得,比我期望的还要好。”

江意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您当我在说笑?”

“我可没这么说。”

江御川回身时,眼中充满审视,那自豪的表情,俨然是在照着一面令他满意的镜子。

“你是我江御川的女儿,是我一手培养出的王室继承人,我从来没有低估你的潜力。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做到。至于我做不到的,我也相信你可以。”

他一手扣在桌边,眉头紧锁,双眼合起,像在思考重要的事情。

可是许久,江意衡也没等来他的下一句话。

她年幼时离开母亲怀抱,住进父亲掌管的王宫,他曾是她最敬畏的人。

而今,她已不再畏惧他,也不再对他心存敬意。

离开前,江意衡丢下最后一个问题。

一个她长久以来,想替母亲问他的问题。

“您对母亲,到底有没有过半分情意?”

“那些,都无所谓了。”

江御川吐出一句近乎轻描淡写的话,身形微微一晃,“目的,早就达到了。”

直到这时,江意衡才察觉到他的异样。

江御川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鬓角渗出一层薄汗。

即便如此,他却仍是挺直脊背,一如既往地维护属于君王的尊严。

“您还好吗?”江意衡冷声问。

江御川凝视着她,嘴角浮现淡笑,目光却深不见底:“我的女儿,你迟早……会成为我。

“您到底想说什么?”

她没有听到江御川的回答。

在那之前,江意衡先听到杯盏落地摔得粉碎。

紧接着,是身体倒地发出的闷响。

江御川躺在一地碎瓷之间,腿脚无法自控地战栗。

一只手紧扣心口,另一只手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摸索,徒劳寻觅着某种并不存在的救命之物。

他面色发紫,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似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苍白的唇瓣嚅动,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唯有漆黑笑意长久驻留眼底。

*

帝国王室医院,位于顶层的国王私人病房内。

这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仪器的滴答声,以及黎书宛的小声啜泣。

江意衡伫在床侧,低头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江御川,仿佛他不是昏迷,而只是睡着而已。

三小时前,江御川还在餐厅里与她争论。

而现在,他却安静地合着双眼,由仪器维持生命。

“医生怎么说?”江意衡问得平静。

黎书宛摇摇头,泪水滑落眼眶:“你父亲患有脑部动静脉畸形,伴随长期高血压,一经破裂后颅内出血,脑干受损。医生也无法断定,他还能不能恢复意识。这七十二小时,是手术后最关键的时期,他能否苏醒,就看这三天。”

“脑部动静脉畸形。”

江意衡冷漠地复述着江御川的病情,“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你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吗?他那么骄傲,怎么会在自己女儿面前示弱。”

黎书宛看着她,脸上扬起一点悲伤笑意,“他每年都会接受秘密体检,也考虑过手术切除,但他不愿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只是通过保守用药控制。他从确诊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曾在王座上陪伴帝国二十余年的男人,如今失去意识,连醒来的机会也变得渺茫。

他隐瞒病情,很难说是怕她担心,还是怕她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地位。

江意衡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半晌后,她循着光脑终端上弹出的提示,转身匆匆向门口走去。

“意衡。”

黎书宛喊住她,“就这三天,你都不留下,守着你父亲吗?”

江意衡停住脚步。

“黎姨,您应该清楚,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只是一具沉睡的躯壳而已。”

她微微一顿,“何况,我要处理的事情,用不了三天。”

*

“小简,婶来看你了。”

张念春推开屋门,把怀里抱着的大米、煤球和肥皂先后靠墙摆下,“街道在发放福利物品,你那份,我帮你领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循向床头,却没看到少年卧下养病的身影。

一撇过视线,就看到他穿着蓝毛衣,站在墙角拉扯袖子。

“你怎么起来了?烧了三天,还不躺下好好休息!”

张念春拿起体温计上前,少年却唤住她:“不用了,张婶。我已经量过了,我没事了。”

他又理了理衣角,才转过身来,抬头忐忑道:“您看我这样打扮,她会喜欢吗?”

张念春提着体温计怔在原地。

他说的那个人,是江意衡?

张念春搓了搓手指,犹豫道:“小简,不是跟你说了,她……”

“她让我等她,我一直记着。”

简星沉打断她的话,“您看,这是她买给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洋气?”

少年脸上仍余有高烧过后的苍白,眼角眉梢却洋溢着欢喜。

他不厌其烦地抚平所有褶皱,连肩头的接缝处也仔细对齐。

张念春一眼就看到他手肘上破洞的位置,线头翘起,边上还起了球。

“都磨破了,就别穿了。换一件吧,婶帮你再找找?”

她走到屋里仅有的木头箱子前,那是少年存放所有毛衣的地方。

他却坚定摇头:“不行,这是她让我穿的。如果她回来看到,我没穿着她让我穿的衣服,她会不高兴的。”

张念春心里不安,却又无法明说,只好装糊涂:“你在说什么呀,穿什么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谁还能管到这茬。”

“张婶,您忘了?”

少年回到床前,指着他铺在上面的床单,“这床单,也是她挑的。她想让我穿得好、睡得好,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关心在乎我的人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顺着床单的纹路细细抚过:“我每天晚上都给她腾出位置,还给她留了专门的枕头。我昨天晚上又梦到她了,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满怀期待。

张念春开始担心,是连续三日的高烧,把他的脑袋烧坏了。

“你也不瞧瞧自己,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她掏出一面掌心大小的便携化妆镜,递到他面前,“听婶一句劝,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

简星沉愣住片刻,对着小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我的脸色,真有那么差?”

他抬起眼,目光惊慌失措:“那我看起来,岂不是很难看……”

张念春安慰他:“没事的,气色不好只是暂时的,你养养就回来了。”

“可是她随时都可能会回来,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少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忽然一拍脑袋,俯身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盆,里面装着几个蒙尘的瓶瓶罐罐。

他鼓起腮一一吹去灰尘,打开确认,最后总算顶着一鼻子灰,举起一个塑料小圆盘。

大红色的盖,半透明的底,夹着一片薄薄的粉扑,和一块压成型的玫红色胭脂粉膏。

简星沉只见过姥姥抹过一次胭脂。

那是姥姥离世前的早上,她难得恢复了精神,手里就拿着这个小盘子,对着镜子点在脸上。

他那时才刚上小学,不知道胭脂能用来做什么,只好奇地扒在床边问她。

姥姥解释,胭脂会让人有气色。

他揪着她的衣角,说他也想试试。

姥姥却笑他年纪太小,没必要用这种东西,只是轻轻在他眉间点上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