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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宜搁下狼毫,揉了揉眼睛,“可听说贞妃如何了?”

汝絮想着自己打探的消息,忿忿不平道:“陛下已经撤走了衍庆宫的侍卫,怕是要给贞妃解禁了。”

沈听宜叹息:“果然如娘娘所说,陛下更加宠爱贞妃。”

“是啊。”汝絮觑着她的神情,给贞妃上眼色,“主子今日亲眼所见,便可知荣妃娘娘这些年受的委屈了,只怕来日贞妃再诞下皇子,位分就要踩在娘娘的头上了。”

如今二人都是正二品妃位,皇后之下正一品皇贵妃位同副后,向来是不会轻易册封的,从一品四妃便是到顶了。

淑妃是薨逝后追封,不能算在列。因而,从一品贵贤德淑四妃,都还空着。

第036章 杜鹃(三)

宫里的三妃虽同位列正二品,但依照圣旨宣读的顺序来说,荣妃为首、贞妃次之、明妃最末。

就座位来看,大陵皇朝以左为尊,皇后座下,便是荣妃居左一,贞妃居右一,明妃居左二。

汝絮定定地看着她:“到那时候,贞妃位分又高,还有皇嗣,真真是后宫第一人了。”

沈听宜佯装叹气:“荣妃娘娘出身尊贵,哪能叫她不上去?”

“可不是。”汝絮自然而然地接下去,“贞妃的父亲不过是正五品中书舍人,沈大人可是正三品户部尚书。”

沈听宜垂眸,墨水沾在薄薄白白的纸上,是她一贯临摹写出的簪花小楷。

她忽然想到了习字时女夫子告诫的话: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秀雅飘逸,最适宜女子书写。

可她从前偏爱的是流动自由、变化多样的行书。

汝絮见她久久不出声,望向她侧脸半边的细白面颊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时候安静沉思的沈听宜有些陌生了。

汝絮秀眉微拧,将疑惑表现的恰到好处,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主子在想什么?”

沈听宜抬眸,面上带着潺潺笑意,呢喃:“忽然想起了幼时在府里与娘娘一同习字的事了。”

汝絮感到意外,片刻后转笑:“主子与荣妃娘娘感情深厚,在宫里也能互相扶持,这可是旁人怎么也得不到的福气呢。”

沈听宜吁出一口气,“正是如此,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贞妃尊于娘娘。若是,贞妃这个孩子生不下来……”

她停了停,没再说下去。

汝絮听在耳中,诧异地看着她,呼吸也不由地紧促起来。

最终归于一声极呼:“主子,三思。”

沈听宜朝她浅笑:“随意说说罢了,汝絮,我可没那么大本事。”

汝絮脸色不变,谨慎地劝道:“只是隔墙有耳,主子是该小心为上的好。”

沈听宜却是不以为意的态度:“在德馨阁里,都是跟着我的宫人,难不成还能被旁人听去了?”

又笑她:“汝絮,你啊,还是过分小心了,这一点,还需要和繁霜多学学,不过,你想法多,繁霜稳重、办事妥帖,倒是相得益彰。”

汝絮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那道说不清的情绪。

“是奴婢想多了。”

……

看着汝絮出了德馨阁,沈听宜才渐渐收敛了笑容。

知月从帘帐后缓缓走出,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红彤彤的。

“小姐,您受苦了。”

沈听宜望向她,朝她招了招手,“知月,过来。”

知月像在府里一样,跪到沈听宜的脚边,抱住了沈听宜的腿,泣涕:“小姐,奴婢无用,这些天才明白小姐的心意。”

沈听宜摸了摸她的头发,进宫后第一次安抚她:“在府中我便同你说过的,知月,我再同你说一遍,在宫里我只有你一人可以信任。这些天,也让你受委屈了。”

知月抹了把眼泪,有些羞愧地低着头:“好叫小姐知道,其实奴婢是受到了繁霜姑姑的教诲。”

她将繁霜对她说的话尽数道出。

“繁霜姑姑说得对,汝絮毕竟是长乐宫调来的,奴婢应该多向汝絮学学的。”

沈听宜听完,虽对繁霜的举动早有预料,却还有些惊诧,只是面上不显,将知月扶起,语重心长道:“汝絮是个有本事的,你该学学。但是最紧要的,是繁霜。繁霜是从尚宫局调来的,二十多岁便能当上掌事姑姑,定是有能力的,你若能跟着她学上几分……”

知月心思虽然没汝絮深,却也非愚笨之人,更何况,还跟着沈听宜经过了十多年沈府的耳濡目染,一点就透了。

她点点头:“奴婢虽然不喜汝絮,却也知道,她日后定是会一直跟着小姐的,奴婢会与她好好相处,不让小姐为难。”

沈听宜敲了敲她的额头,“不妨事,你若不喜她,也不必委屈自己与她交好。”

知月“啊”了一声,没明白她的意思。

沈听宜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知月听着听着,喜上眉梢,“小姐说的可是真的?”

沈听宜望着她,眸中荡开了笑意,“我何时诓过你?”

知月俏俏地福身:“奴婢必不负主子所托。”

沈听宜等知月离开,没了抄写经书的心思,将已经干了的纸叠到一起。

入宫后,她便将德馨阁一切的事情交给了繁霜处理,出入就带着汝絮。

观察了这么久,约莫探出了些繁霜的底细,是时候加一把火候了。她如是想着。

酉时,乾坤殿一名御前太监来到德馨阁传帝王口谕:传昭嫔侍膳。

三月还处于忽暖忽热的时候,到了四月,迟来的春意,带来一片生机盎然,月底,百花盛开,更是姹紫嫣红。

沈听宜走过青砖小路道,穿过几道蜿蜒的回廊,来到了乾坤殿门前。

汝絮跟着身后,见她停下,不由地问:“主子,怎么了?”

沈听宜声音很轻,也有些缥缈:“平白无故的,陛下怎么招我侍膳呢?”

日头偏西,橘黄色的光晕在沈听宜的脸颊上,带着几分暖意,可她只觉得凉意袭袭。

汝絮笑道:“主子,您是陛下的昭嫔,陛下招您侍膳还需要理由吗?”

又低了点声音:“陛下甚少招人侍膳,主子,您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汝絮意在提醒她,既然招了她侍膳,就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侍个寝。

沈听宜皱了皱眉,却没把汝絮所言的侍寝一事放在心上,现下最要紧的是闻褚是否理解她先前的那番举动,如果没有意外,这一次——

守在外面的小太监笑眯眯地将她请进去:“陛下在里头等昭嫔呢。”

乾坤殿是帝王寝殿,自是金龙盘柱,富丽堂皇。她去的同样是偏殿,却与上次的不同。

这里处处留着帝王处理朝政的痕迹,两排书柜横在中间,将偏殿分成了两个空间,摆着笔墨的桌案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大字:“海清河晏”,倒像是书房。

沈听宜悄悄观察着。

殿内虽然安静,听不见半点声响,但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悄然绕过书柜,走到更里面的那个空间,却没有宫人,只有闻褚。

帝王一袭靛蓝色长袍,支颐靠在榻上,面如美玉,清俊的眉下双眼虽然阖着,但沈听宜能想到他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眸子。

如沈媛熙所说,帝王容貌俊美,才过弱冠,又是世上最尊贵之人,平常姑娘见了,哪里会不动心呢?

可沈听宜曾经与他相处过,得到过他的宠爱,也见识到他的薄情。

他是帝王,最重要的是大权在握、江山稳固,而不是与后宫女人的情爱缠绵。

她们这些嫔妃,在他心里算得上什么,又占得了几分地位呢?

第037章 杜鹃(四)

沈听宜垂着眉眼,轻轻跪下,“陛下万安。”

闻褚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平身。”

沈听宜依言起身。

闻褚望着她恭顺的模样,似是随意一问:“在宫里待的可还习惯?”

沈听宜垂着脸,恭谨回道:“有皇后殿下和荣妃娘娘的照拂,妾身已经习惯了。”

“是么?”闻褚轻轻一笑,声音端的是漫不经心,“可朕怎么听闻你受了好大的委屈?”

沈听宜倏然抬眼,眉眼深深,表情严肃:“回陛下,妾身并不曾受到半点委屈,不知陛下是听何人所说?”

闻褚静静地看着她,虽是沉默,嘴角却微微弯了弯,似乎是在笑。

沈听宜对上了他的眼睛,黑瞳里藏着无垠的暗河,深沉幽暗,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涟漪层层,很危险,却吸引着人去探索,沉沦其中。

盯着他看了许久,沈听宜才装作慌乱的样子,“妾身失礼了。”

闻褚看着她逃避的动作,眼中明明暗暗,却微微一笑,语声低沉:“昭阳宫与沈府比,如何?”

榻上垫着一对明黄色的软枕,他稍稍靠着,懒懒地看着她,带着一副审视的姿态。

沈听宜默然片刻,缓缓道:“昭阳宫雕梁画栋,一应俱全,沈府自然比不得。只是,妾身生在沈府,在沈府待得更久,比起昭阳宫更加熟悉沈府。”

闻褚眉头稍稍一挑,“若只能选一个,昭嫔更喜欢住在哪?”

沈听宜神情微松,缓缓抬起脸来,盈盈一笑道:“妾身已经从沈府出嫁,心里唯有生母一人惦记着。进了后宫,便是陛下的人,妾身自是选择昭阳宫。”

闻褚打量着她,神态宁和,“虽然出嫁,沈府却是你的母家,可舍得?”

沈听宜随即谦卑地跪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①沈府是陛下的,昭阳宫亦是,在妾身眼中,二者又有何分别?妾身住在昭阳宫,倒是离陛下更近了。”

她目光灼灼,“妾身日日抄经祈愿,最后遇见了陛下,这不正如陛下所言,这是上天许下的缘分吗?”

闻褚朗声一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下来,凝视着沈听宜,伸出一只手来,温声道:“坐吧。”

沈听宜迟疑着,在他的注视下,轻轻搭上他温热的手心。

闻褚收拢了她的手,迅速将她拉到身侧的榻上。

离的很近,近的能感受到闻褚呼吸时喷出的气息,沈听宜一时怔怔。

“朕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两次。”他忽然改了称呼,突兀地说,“沈二小姐,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背对着闻褚,沈听宜只能根据他的语气猜出他的态度。

“陛下,这都是妾身的选择。妾身自愿入宫,选择昭阳宫、选择陛下,陛下都不嫌弃妾身,愿意给妾身选择的机会,妾身怎么会后悔?”

沈听宜转身,面向闻褚。

柔和的光从被支开的雕花窗棂中透过来,映在了闻褚疏朗的眉目上。

松开她的那张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脸上。他向前倾了倾,用大拇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眼尾。

沈听宜眼里闪过错愕,脸上登时一热。

闻褚并没有旁的动作,只是像对待珍宝似的,又轻又柔地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闻褚的指腹有些薄茧,触碰她的皮肤有些粗粝的摸索感,沈听宜下意识蜷缩起手指,却强装镇定,一动也不敢动。

她垂下眼,看着闻褚那净白修长的手指,心中竟无端生出几分旖旎。

闻褚看着眼尾那寸红色,眸色更深了两分。

沈听宜往后仰了仰,尾音发颤:“陛下,该用膳了。”

闻褚收回手,察觉到她的惧意,不禁笑道:“昭嫔在害怕朕?”

“妾身不敢。”沈听宜说着,就要起身请罪,“只是,陛下今日是招妾身来侍膳的。”

闻褚拉住她的手腕,眉角轻轻一压,声音低哑:“荣妃已经病愈,昭嫔侍寝的日子也该提上来了。”

沈听宜莫名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回道:“妾身会准备好的。”

闻褚听到这话,沉默了好一阵,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敛颚笑出来。

沈听宜不明所以,目光定在他充斥着笑意的眉眼。

笑了一会,闻褚又道:“不急。”

……

说是侍膳,倒不如说是沈听宜陪闻褚用了一次膳。

帝王身侧有张罗的宫女们、有试毒的太监们,还有等候在一旁的孟问槐,根本轮不上沈听宜来伺候。

沈听宜吃着吃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她现在的身份,还不能与帝王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用膳啊。

闻褚注意到她走神的模样,手下动作一顿,“可是哪道菜不合口味?”

沈听宜忙摇头,“陛下,这不合规矩吧?”

“嗯?”闻褚一愣,不知想起什么,挑眉笑道,“昭嫔破的规矩何止这一次。”

沈听宜一时呐呐,小声控诉:“分明是陛下……”

闻褚或许是听见了,但嘴角笑意不减。

大陵皇朝虽自古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闻褚是帝王,自可随心所欲。

见沈听宜只顾低头用膳,闻褚便找了个话题,问道:“后宫最近可有什么趣事?”

沈听宜微顿,瞅着他道:“千秋宴之后,后宫中便开始传:贞妃娘娘是因为见了杜鹃花簪才动了胎气,又说,贞妃与淑妃有些旧怨……”

沈听宜话说的委婉,闻褚却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之人。

见他神情平静,沈听宜声音略低了些:“先前,妾身听殿下说,陛下当年调查过,淑妃乃病逝。只是,荣妃娘娘却与众人说,是贞妃害死了淑妃。”

听沈听宜说完,闻褚仍旧神态自若:“昭嫔以为呢?”

“陛下既已查清,妾身自然是相信陛下的。”沈听宜徐徐道,“妾身听闻荣妃与淑妃一向交好,荣妃对此心有疑虑亦是常理。”

她蹙眉,“只是,宫里关于贞妃害了淑妃的谣言愈演愈烈,贞妃怀有皇嗣,若是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怕是不大好。”

闻褚搁下玉筯,语气不善:“皇后便放任谣言不管么?”

沈听宜垂眸:“妾身不敢妄言。”

一直没有出声的孟问槐这时上前两步,躬身道:“回陛下,殿下调查后,抓了几个带头嚼舌根的宫人送入了宫正司,只是,各宫娘娘们私下里也在议论。”

第038章 杜鹃(五)

宫人被抓入宫正司①,威慑只在宫人,各宫嫔妃私下里谈论,并无理由让她们闭口不谈。皇后难道要像对待宫人那样,给嫔妃们来一个杀鸡儆猴?

何况,为这场谣言推波助澜的,是荣妃。

皇后对嫔妃的放任,不过是在观望帝王的态度。毕竟,帝王当年下令言明淑妃乃病逝。荣妃这般,挑衅的不是皇后,而是帝王。

沈听宜觑着沉思中的闻褚,心里存疑:沈媛熙那般信誓旦旦,决计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因为一只金钗便死死咬着贞妃不放。可若是贞妃害了淑妃,帝王真的会因为宠爱贞妃,便篡改真相、包庇贞妃吗?

若,二者都不是真相呢?

沈听宜想到这,似乎有了头绪,却犹如雾中,朦朦胧胧。

忽地,沈听宜眼前一亮,轻声道:“谣言是从衍庆宫无缘无故出现了一支与闲云姑姑吞下去的一模一样的杜鹃花簪开始的,说贞妃娘娘是见了杜鹃花簪,才动了胎气。”

闻褚转眼看她,示意她往下说。

“妾身以为,宫里有一模一样的两支花簪不是很正常吗?淑妃有杜鹃花簪,贞妃娘娘为何不能有呢?”

闻褚转了转玉扳指,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倒是孟问槐几不可察地瞄了一眼沈听宜。

沈听宜神情坦荡,“听闻杜鹃花寓意吉祥,又正值花期,想来各宫娘娘们都很愿意观赏一番的。”

闻褚目光变得锐利,“昭嫔倒是想了个好法子。”

沈听宜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妾身斗胆进言,陛下见笑了。只是,妾身相信贞妃与淑妃故去无关,也希望各宫娘娘们能相信此事。”

孟问槐瞧了瞧帝王的神情,语气恭敬:“陛下,司苑司今年栽培的杜鹃花开的确实比往年还要旺盛。”

瞥见沈听宜那认真的眼神,闻褚悠然道:“让司苑司挑选一些杜鹃花,送去衍庆宫,也让司珍司那边给贞妃制一支金累丝镶宝石杜鹃花簪。贞妃喜欢杜鹃花,日后,若有杜鹃样式的首饰,便都留着送去衍庆宫。”

“奴才谨遵陛下圣意。”

孟问槐遵令退下后,沈听宜看着闻褚,含笑道:“陛下如此厚爱贞妃娘娘,真是让妾身羡慕。”

闻褚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朕以为,昭嫔日后,亦会让旁人羡慕。”

“陛下金口玉言,妾身奉为圭臬。”沈听宜离座、俯身,珠环相碰,“妾身日后必当讨得陛下欢心,让旁人也来羡慕羡慕妾身。”

闻褚嘴角笑意尚在,声线尤显得温和:“那朕便期待昭嫔的表现了。”

“用膳。”

“是。”

沈听宜从善如流地回到座位上,与闻褚默默用完了晚膳。

闻褚净了净手,问道:“荣妃身子可好了?”

沈听宜不假思索地回道:“娘娘已经好全了,陛下今晚要去长乐宫看看吗?”

“自然是要去的。”闻褚将擦完手的绢帕一放,顿了顿,“朕许久不去长乐宫了,倒是昭嫔提醒了朕。”

沈听宜会意,笑着接话:“荣妃是妾身姐姐,妾身缘何入宫,自是不敢忘。”

“刘义忠——”

随着帝王的呼唤,穿着青色宦官服饰的刘义忠进入殿内。

闻褚离座,扬了扬宽大的袖子,声音极淡:“准备一下,朕今晚去长乐宫。”

刘义忠目不斜视,打了个千儿便退下了:“是,谨遵陛下吩咐。”

沈听宜心里算着到来的日子,深深看了一眼刘义忠,微微叹息。

很可惜,她无力阻止此事的发生。

……

短暂的交谈后,沈听宜不再久留,很快出了乾坤殿。

候在外面的汝絮迎上前,诧异道:“陛下不留主子侍寝吗?”

沈听宜摇头,又闭了闭眼,叹道:“从前听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汝絮,先扶我回去吧。”

汝絮窥她神情,心下微沉。

等回到德馨阁,伺候沈听宜用完了一盏热茶,才出声询问:“主子,发生何事了?”

繁霜立在一旁,打断汝絮的话:“汝絮,主子累了,让主子先歇一歇吧。”

“无妨。”沈听宜按了按眼角,“侍膳时,我将贞妃的事与陛下说了,陛下听后,却告诉我,贞妃也喜欢杜鹃花。”

她佯装叹息:“陛下让司苑司将杜鹃花送去衍庆宫,还让司珍司为贞妃定制了一支杜鹃花金簪子。”

汝絮急着道:“贞妃何时喜欢杜鹃花了,她一直喜欢玉兰呀。”顿了一顿,“陛下怎么——”

又及时改了口:“贞妃现在怎么喜欢杜鹃花了?”

“陛下金口玉言。”沈听宜神色淡淡,颇为无奈,“汝絮,记住了,贞妃从前便极其喜爱杜鹃花,下次可别说错了。”

汝絮呐呐,不知说什么好。

沈听宜忽然一笑:“不过幸好,陛下今晚会去长乐宫。”

汝絮一愣,“陛下要去荣妃娘娘那儿?”

无怪她愣住了,实在是帝王已经许久不曾召人侍寝,千秋之后,明知荣妃病愈,也未踏足长乐宫。

汝絮看着沈听宜,试探道:“主子向陛下提了荣妃娘娘?”

沈听宜没否认,“娘娘病愈,陛下该去长乐宫看望娘娘的。”

沈听宜开了个侍膳的头,帝王晚上就去了长乐宫。这里面没有昭嫔的原因,谁信啊?

收到乾坤殿传来消息的后宫众人,纷纷这般以为。

长春宫

胡婕妤听着宫人传来御驾前往长乐宫的消息,神情冷淡:“荣妃恐怕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呢,谁不知道她的心思,什么冲不冲喜的,不过是想叫自己的妹妹入宫固宠罢了。”

邱贵人坐在她的下方,闻言轻轻一笑:“婕妤娘娘,昭嫔入宫并非为了荣妃冲喜,而是与陛下一见如故啊。”

这二者的区别可太大了。

“瞧本宫这脑子,倒是将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胡婕妤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本宫原以为昭嫔与荣妃有些不同,没想到啊,终究是一丘之貉。”

回想起沈听宜的容颜,胡婕妤喟叹:“倒是可惜了昭嫔那般好颜色。”

“娘娘先前还约着昭嫔同行,莫不是这个原因?”邱贵人好奇地问。

邱贵人同胡婕妤住在长春宫,来往这几年,大抵能琢磨出胡婕妤的几分心思。

胡婕妤,好颜色。

胡婕妤笑而不语,似乎默认了她的猜测。

第039章 圣宠(一)

“昭嫔与荣妃出自沈府,在宫里显然是要互相扶持。只是,她们却非一母所生,妾身以为,好戏还在后头。”邱贵人眉眼含笑,“宫里日子还长,妾身不相信昭嫔会甘愿居于人下。”

“昭嫔的心思本宫不知道。”胡婕妤吹了吹蔻丹,眼中闪过一丝明晃晃的笑意,“邱贵人是从太子府出来的,跟着陛下的时日可比昭嫔多,却被昭嫔后来居上,个中滋味不好受吧?”

邱贵人顿感屈辱,咬紧了唇瓣,脸色煞白,“是,妾身比不得昭嫔背后有沈府,还有荣妃……”

“邱贵人,有句话你倒是说差了。”

胡婕妤盯着她,呵斥道:“什么沈府,什么荣妃,比得上郑家和殿下么?入了后宫,除了皇后殿下,都只是陛下的妃嫔,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邱贵人眼圈蓦地红了起来,“若无高低贵贱之分,妾身如何需要称婕妤为娘娘?婕妤又为何要向荣妃行礼?”

胡婕妤脸色微微一变,搭在膝前的十指紧握在一起,不待她说话,邱贵人又道:“倘若没有贵贱之分,婕妤何不向妾身行礼问安?”

说着,讽刺地笑她:“婕妤这话说得也太冠冕堂皇了些。”

胡婕妤被人戳破了心思,顿时恼羞成怒:“从前没发现邱贵人如此伶俐。”

“妾身哪里说错了么?”邱贵人扬起一抹笑,“论恩宠,婕妤平平,妾身以为,婕妤也不过是凭着家世位尊于妾身罢了。”

胡婕妤闻言,冷冷一笑:“邱贵人有空与本宫讨论这些,倒不如去争一争陛下的恩宠。本宫倒要看看,邱贵人凭着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让本宫向你行礼。”

邱贵人福了福身,“婕妤忘了,妾身还有皇后殿下的照拂。不叨扰婕妤娘娘,妾身告退。”

胡婕妤怫然大怒:“邱贵人,你放肆!”

邱贵人却不理会她,掩面而去。

胡婕妤望着邱贵人远去的背影,神情缓和了下来,立在一侧的宫女轻声问:“娘娘,您怎么平白与邱贵人撕破脸了?”

胡婕妤掸一掸衣裳,浅笑道:“宫里一潭死水似的,若不动一动,也太无趣了。邱贵人姿色上佳,虽比不得昭嫔,可到底也能争一争,她越是惧怕,越是不敢争。”

“她不争,就有旁人来争。新人将至,到时候,陛下还记得她几分呢?”

宫女恍然大悟:“娘娘是为了邱贵人着想。也不知邱贵人何时能理解娘娘的这番苦心。”

胡婕妤起身,怅然:“本宫不指望她能明白,只希望她能不枉费皇后殿下与本宫的栽培。”

……

长春宫发生的事,并无旁人知晓。但如胡婕妤所愿,后宫的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五月开始,陛下频繁出入后宫。

昭嫔连着五日侍膳,长乐宫连着五日掌灯。

而衍庆宫,陛下只将衍庆宫的侍卫全部调走,却不曾解贞妃的禁足令。哪怕司苑司将一盆盆杜鹃花送入,司珍司将各式各样有着杜鹃花样的首饰、衣物送入,帝王仍然没有踏足衍庆宫。

那些关于贞妃害了淑妃的谣言,也渐渐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贞妃喜爱杜鹃花,帝王恩宠,特赐杜鹃花簪,阖宫上下,须避之。

眨眼间,便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荣妃可谓独得圣宠。各宫嫔妃黯然失色,连皇后也对她有所避让。

沈听宜虽没有侍寝,隔两天却去乾坤殿侍膳,因此,后宫中除了荣妃,便是她显眼。

德馨阁

繁霜将一盏热茶递到沈听宜手边,“主子。”

沈听宜没急着喝,掀开盖子撇了撇茶叶,看着茶水打着圈圈儿。

“汝絮去尚功局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了。”

沈听宜垂眸,呢喃:“这么久了。”

繁霜笑道:“听说尚功局新织了几匹软烟罗,虽说只有四种颜色,却也要挑一挑的。”

沈听宜“唔”了一声:“既然是软烟罗,轮的上我么?”

繁霜微微含笑:“主子虽是嫔位,宫里却不缺拜高踩低、八面玲珑之人,主子近来受宠,自是巴巴地送来。”

沈听宜默了默,目光看向她,似是不解:“怎么不是看在荣妃的面上?”

繁霜从容道:“主子虽与荣妃同出沈府,但进了后宫,都是依靠帝王的恩宠。宫人哪里会在意主子们的出身这些呢?”

沈听宜沉吟:“你心中也是这般想着?”

繁霜心知她的言下之意。

她自调入德馨阁,便在观察着这位昭嫔是否合她的意,是否值得她托付——她不想到了年纪就出宫,只盼着在宫里寻一个主子,得一份信任,与主子同心而行。

昭嫔身上虽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行为,但观其举止言行,却是个有耐心且通透之人,这样的人,适合后宫生存,假以时日,身份地位必然一跃而上。

眼下,显然是昭嫔招揽,她投诚之时。

若是刚入宫那会,她可能还会犹豫,考虑昭嫔是否在试探、是否出自真心,但这个时候,她已然确认自己通过了昭嫔的考验,可以成为昭嫔的心腹。

既然这样,她也会坚定地选择昭嫔当成自己的主子。

繁霜想通了一切,便恭谨回话:“奴婢长于宫廷,不知父母,只知嬷嬷的养育之恩。”

“调入德馨阁后,奴婢也一心只想着侍奉主子。主子从前是什么身份,奴婢不知,奴婢只知主子是奴婢的主子,能为主子效力,奴婢虽万死而不辞。”

说完一番话,她又跪下来,磕头道:“承蒙主子厚爱,奴婢愿为主子效劳。”

沈听宜对她的选择并不诧异,繁霜需要主子信任依靠,正好她身边也缺一个得力的人可使。

她微笑着将繁霜扶起,握住了她的手,“繁霜能与我一心,是我之幸也。”

繁霜见她态度、语气温和,心中更是满意,脸上露出感激之情,恭声道:“主子折煞奴婢了。奴婢定当不负主子信任。”

“好。”

繁霜垂眸静静等了一会,发现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抬眸一望,却见沈听宜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让人无端想到了瑰丽多姿的朝霞,又忆起艳阳下的未融化的初雪。

繁霜说不出再多的形容,只是这一刻,她的心停了一瞬。仿佛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叫嚣着,甚至要冲破她的脑海——

多年以后,问她与主子最深的印象,她脑海里浮现过往的种种,却皆比不上这一刻。

第040章 圣宠(二)

本以为汝絮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回来的时辰,没想到等沈听宜用完了一盏茶,还不见汝絮的身影。

沈听宜望着空空的银白釉双耳瓶,心下思量。

繁霜垂首立在一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小声道:“奴婢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沈听宜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她倒不是在担心汝絮,只是汝絮是她身边的人、得她的器重,若是出了什么事,定然是会牵连到她身上。

正想着,便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在外喊:“主子,奴才有事禀告。”

繁霜看了看沈听宜,立即转身退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快步回到殿中。

沈听宜观她神情,“出什么事了?”

“回主子。”繁霜福了福身,答话:“汝絮在尚功局冲撞了林婕妤,被林婕妤送去宫正司了。”

沈听宜脸色微变,“林婕妤?”

繁霜道:“是,永和宫的林婕妤。近年来林婕妤体弱多病,除了请安外甚少出门,不知今日如何到了尚功局,也不知汝絮如何冲撞了她……”

她不好评价主子们的事,点到为止。

沈听宜听明白了繁霜未尽之意,再想起千秋宴那天林婕妤那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禁皱起了眉。

林婕妤此人,她知之不多,前世与她也没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她一向不参与后宫的争斗,也不争宠,只是在永和宫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但因为永和宫偏殿有一位许贵嫔,还有两位公主,所以她不至于被人遗忘。

不过,即使林婕妤不争不抢,淡泊名利,旁人也会将她视为眼中钉。因为,她占据了一宫主位——婕妤之位,仅限六人。

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有人借林婕妤之手来对付她。

沈听宜霍然起身。

繁霜唤:“主子。”

沈听宜看向她。

“奴婢可否与主子一同去永和宫?”

沈听宜点头应下:“一同去吧。”

林婕妤所在永和宫位于皇宫东侧,离昭阳宫不远,走去约莫一盏茶时辰。

守在永和宫门边的一个小太监见了她,迎上来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主子。”

繁霜笑着道:“我家主子是昭阳宫德馨阁昭嫔,想问问公公,林婕妤可在宫里?”

小太监低头哈腰道:“请昭嫔安,林婕妤方才出去了,并不在宫里。”

沈听宜微微颔首:“劳烦公公了。”

“不敢不敢,昭嫔折煞奴才了。”

繁霜取了一把碎银子递给小太监,便扶着沈听宜走到不远处的槐树下。

“主子,尚功局离永和宫还有一段距离,林婕妤恐怕还未回来。”

沈听宜问:“尚功局离哪个宫最近?”

繁霜蹙眉:“离的最近的,只有毓秀宫了。只是毓秀宫是淑女们住的,如今新人未入宫,那边只有嬷嬷们在。”

沈听宜仍是没有思绪:“林婕妤既然身子不好,如何要离开永和宫,去尚功局那样远的地方?”

繁霜也想不明白,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昭嫔——”

忽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沈听宜转身望去,见是许贵嫔。

沈听宜与繁霜止住了这个话题,向许贵嫔见礼:“贵嫔安。”

“不必多礼,方才听见了昭嫔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我便出来瞧一瞧,没想到真是昭嫔。”许贵嫔笑吟吟,热情地扶起沈听宜,“昭嫔今日怎么来永和宫了?”

沈听宜叹气:“妾身身边的宫女在尚功局不知怎么冲撞了林婕妤,被送去宫正司了。”

“竟有此事?”许贵嫔满面惊愕,“昭嫔是来找林婕妤的?但林婕妤用过午膳便出去了,至今还未归。”

沈听宜敛眉:“汝絮原是长乐宫二等宫女,后来被荣妃娘娘调来伺候妾身。汝絮一向做事稳妥,怎么会冲撞了林婕妤呢?还被送去了宫正司那样的地方。”

许贵嫔眼波流转,笑道:“昭嫔,不妨事,我与你同在尚功局问问吧。总得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林婕妤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

沈听宜点头:“好,多谢贵嫔。”

正欲前往尚功局,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谈话声。

比沈听宜想的阵仗还要大,有贺淑仪、林婕妤,还有邱贵人。

贺淑仪和邱贵人在林婕妤一左一右,而采仗都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看上去很是气派。

许贵嫔觑了眼沈听宜,提步上前问安:“请贺淑仪、林婕妤安。”

沈听宜紧随其后。

贺淑仪和林婕妤还没有出声,倒是邱贵人福了福身,笑意盈盈地开口:“昭嫔是特意来请罪的吗?”

沈听宜怔了一下:“不知邱贵人何意?”

邱贵人没答,看向旁边的林婕妤。沈听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林婕妤。

林婕妤目光淡淡,触到她时,轻皱了下眉,却没开口的意思。

沈听宜注意到她手上捧着一条绣着兰花图案的绢帕。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

贺淑仪盯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朱唇轻启:“昭嫔。”

沈听宜低垂着,余光瞥见贺淑仪月白色襦裙下露出的一点云履鞋面。

“你的宫女将林婕妤的白玉绞丝纹镯打碎了。”贺淑仪声音含着一股浓浓的怒意。

沈听宜立即道:“是妾身没有教导好宫女,婕妤娘娘恕罪。”

林婕妤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仍是没出声。

贺淑仪伸手,抬起沈听宜的脸,见她娇媚的脸上露出柔弱的神情,声愈冷:“镯子碎了,昭嫔一句请罪便无事了?”

“淑仪娘娘,其实也不能怪昭嫔没教导好宫女。”

邱贵人慢悠悠道:“妾身记得,那名宫女原是长乐宫的,昭嫔入宫后才调到昭嫔身边。”

贺淑仪手下动作一顿。

沈听宜被贺淑仪钳制着,细长的指甲掐得脸上微疼。她眉心微蹙:“妾身不知淑仪娘娘需要妾身如何做……汝絮既跟着妾身,便是妾身的宫女。”

“我当是怎么这么没规矩呢,原来是长乐宫出来的。”贺淑仪嗤了一声,将沈听宜松开,回到林婕妤身边,与林婕妤低语了两句。

然后,包裹着碎裂的白玉绞丝纹镯的绢帕映入沈听宜的眼帘。

贺淑仪道:“镯子碎了,那昭嫔就负责想法子将它修好罢。”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

沈听宜没有接,直视着贺淑仪:“贺淑仪方才说汝絮没规矩,明里暗里却在指责荣妃娘娘。淑仪娘娘,妾身没理解错吧?”

贺淑仪双眼微眯,“是又如何?”

“好,既然妾身没理解错——”沈听宜微微一笑,“淑仪娘娘,婕妤娘娘,妾身冒犯了。”

沈听宜接过贺淑仪手中的绢帕,在所有人都注视的目光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手一松。

“啪哒啪嗒——”

原本碎裂的镯子再次摔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