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它人,及众将士封赏,朕已经列好了名录,等会儿你瞧瞧,若得行,即刻颁诏。”
她考虑的是越来越周全了。
冯初低头,顺应她道:“诺。”
不防被拓跋聿抬托住了下巴,年轻的爱人满眼真挚,“少低些头,我的阿耆尼,是大魏最明亮的火焰。”
“降恩救难的火天,怎么能随意低头呢?”
冯初刮了刮她的鼻梁,“我替聿儿更衣。”
“如今蠕蠕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年,想来不敢南下,齐太子去年年底得重病薨了,南边朝堂有乱象。”
拓跋聿伸直了手臂,嘴上军国大事不曾停歇。
“无外患,便能腾出手来,准备着迁都的事了”
“对了,你家的那只狐子,怎么样了?”
她倒还记得那还未拿出来用的谶语。
冯初替她系上腰间最后一枚玉佩,“那位彭娘几月前到了我府上,我令人安顿好了。”
“当真痴男怨女。”
冯初挑了挑眉,暗哂她调侃别人不见得脸红。
“重阳节是个好日子,”指尖插入她的指缝,紧密相扣,靠了上去,“这件事,就交于阿耆尼费心了。”
这哪里费什么心,都是她应做的罢了。
“臣,谨遵圣谕。”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安昌殿佛堂,冯芷君念着第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
妙观站在她身后,进退两难──但凡是个人都能瞧出,冯芷君今日身子不大好。
面庞黯淡无光,带着几分青色,嘴唇也不是丰润健康的红,而是带上了几分乌紫。
其实自昨夜宴饮归来时,冯芷君就开始头晕、心悸、恶心,身上冷汗虚冒。
妙观倒想请太医,却被她以:陛下才得来一场大胜,她此时若是病了,难免让朝中人心惶惶。
今朝醒来,亦不见得好,偏还不肯去请太医,执拗地要来佛前念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念完方肯传唤太医。
妙观心急如焚地替她数着遍数,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妙观几乎是夺门而出命人去传,又立马回身扶住了身体无比虚弱的冯芷君。
“小娘子──”
冯芷君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似那早春未干的露水,沾在她额前。
她虚弱地望了一眼拈花弥勒,身段如一根蒲苇似地软了下去,在妙观怀中沉沉睡下。
整个安昌殿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另一头,拓跋聿与冯初自殿内出来后,就召集心腹大臣入永安殿,此时正与重臣议政。
紫乌得了消息,急匆匆地朝殿内来。
她快步走到拓跋聿身前,附在她耳畔,群臣见她如此急态,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眸纷纷望着拓跋聿。
耳畔声音有如一道惊雷:
“太皇太后遭人投毒了!”
【作者有话说】
《百字明咒》:是佛教密宗中用于消除罪障、忏悔、补阙的咒语。
第96章 解铃
◎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拓跋聿与冯初二人赶至安昌殿,内里把脉的太医立时站起来迎: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毒性已解,只需静养便是,不过”
太医伸出手,在掌心写下几个字,一边口中说着:
“即将入夏,要当心暑热,但也切记不可贪凉”
冯初看完太医手上写下的字句,面色更阴冷了。
“阿”
拓跋聿见她难受,亦不甚好过,伸手欲牵她,冯初却挡了她一下,借着太医的身子,在冯芷君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摇了摇头。
须臾间隐藏了神色,恢复了和缓。
“姑母到底是吉人天相陛下,太皇太后遇刺一事,确不好大张旗鼓声张,但也不好让姑母平白遭难,臣请陛下,彻查!”
冯初俯身下拜,‘彻查’二字带出内心真实的杀意与悲愤。
骇得人痛心。
“你我之间,何须多言?”拓跋聿镇静地扶起冯初,在她手臂上捏了捏,示意她在,“她到底是我皇祖母。”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醒了。”
“姑母──”
冯初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到底是最重情义的那一个。
倒是自己伤了她心。
冯芷君抬起手,欲抚摸她的面颊,“阿耆尼好孩子”
“姑母”冯初绽出温和宽慰的笑容,“刚太医说了,毒性已解,静养便好。”
冯芷君笑笑,面容苍白的她好似风中芦苇,抬眼看向伫立在一旁的拓跋聿,她察觉到她的视线,“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彻查。”
“不用查了。”冯芷君摇头,“任城王妃的几个孩子,哀家想见见他们。”
拓跋聿和冯初的面容俱是一僵,她们都听懂了冯芷君的言外之意。
“妙观,你去。”
冯芷君见她二人都没有要动作的念头,抬抬下巴,支使妙观前去。
妙观不单自己去了,连带着宫人们也都退了下去。
“哀家听闻,阿耆尼府中来了个郎君,养了只狐子?”即便许久不闻朝政,冯芷君的消息也依旧灵通,“你们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冯初抿唇不语。
“哀家就是问问,翻不了天。”
“朕欲废除姑母早年颁布的诏令,令士族勋贵能与平民百姓通婚。”
反倒是拓跋聿开了口。
冯芷君听闻她要废除自己曾经颁布的法令,并无恼怒,亦无哀戚,而是点点头,带着释然的笑:
“那陛下,可要快些废除才是。”
“陛下也感受到了吧”
拓跋聿抬眼望着她,对上冯芷君罕见清明睿智,却并无野心的眼眸。
此时的她更像是一位先哲:
“一个国家,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有先进门的人,就有后进门的人。
有些在门里的人想给在门外的人关门;
有的人胆小怕事不想担责,从而宁可不做,不愿做错;
有些人想做事,有些人则因为别人做事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从而用手段去干预别人做事”
“像哀家这傻侄女儿似的,终归是少数。”
冯芷君爱怜地拍了拍冯初的脸,目光却看着拓跋聿,“合格的君主,便是要将这些人,拧在一块儿,平衡好各个利益群体。”
“聿儿道阻且长啊”
拓跋聿心中闷闷,郑重地点点头,罕见地真心实意地朝冯芷君叩拜行礼:“孙儿受教了。”
冯芷君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冯初侍奉喂下半盏药,殿外才传来妙观的通传,“太皇太后,任城王妃来了。”
“咳咳让她进来罢。”
任城王妃长相清冷,今日一身素裙,更显得她孤高。
即便殿中人是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她也依旧不卑不亢。
“妾身,拜见陛下、太皇太后。”
“任城王府,出贞烈之人呐”
冯芷君在榻上,粲然一笑,说出的话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你们一家子无一人是小人。”
“太皇太后若是只为夸赞臣妾,便不会叫臣妾来这了。”任城王妃不卑不亢,“任城王府亦不需要太皇太后的赞赏。”
“当真是恨毒了哀家。”冯芷君笑着看她,“也怕哀家吧?不然哀家唤的是你的孩儿们,为何你来了?”
“”
任城王妃哑然,更让她发出一阵笑声。
“哀家知道你恨我,不然你以为,你有机会害哀家么?”
此话一出,余下三人竞相愕然。
“姑母?”
饶是冯初,都不知冯芷君为何要这般做。
“哈”冯芷君眉眼平缓,毒药与痛苦似乎只能给她带来憔悴,却并不能折损她的风华。
“哀家给了你机会,可见哀家并不该绝于此。”
生死之事,爱恨之情,在她眼中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
“但你也无需担忧,哀家时日想必无多。”冯芷君双手合十,“此乃天命,哀家亦无心怪罪于你,因果有常,善恶有报,这是哀家应得的。”
“岂有贞烈之家飘零凋残,无情之人荣华富贵的道理?”
冯芷君望向拓跋聿,与她相视,意味深长,“解铃还需系铃人哀家作下的事,自然是哀家来解。”
想来只有她这条命,能终结大魏皇族内亲缘稀薄,相爱相杀的血雨腥风。
拓跋聿瞳孔骤缩,她忽然、忽然明白了,拓跋琅薨逝的那日,为何是死于饮鸩!
“聿儿阿耆尼”冯芷君说了这般多的话,已然有些累了,“待任城王家的孩子,还有王妃,好一些罢。”
“臣,遵旨。”
“孙儿遵旨。”
冯芷君缓慢平和地舒下一口气,“哀家困了”
真傲慢呐。
飞来的麻雀儿停驻在安昌殿的莲花瓦当上,东啄西啄,日啄夜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敲动安昌殿上一片瓦来。
徐文容怅然地收回视线,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倒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冯芷君的骨子里便没有‘认错’二字,她的抱歉都带着上位者的‘恩赏’,还要反过来宽恕她的仇恨。
倒是她,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王妃留步。”
徐文容闻言回头,冯初恰自玉阶上下来。
“冯大人,有何见教?”
她的话里满是冰碴子,扎得人生疼,这也难怪
“不敢,”冯初俯首行礼,给太皇太后投毒是她所为,冯初亦没了那点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王子郡主们,可都安好?”
“托冯大人和陛下的福,不敢不安好。”
冯初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本欲忍气吞声,却发觉自己即便如何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任城王府与冯家、乃至陛下的龃龉,也未必修复得好。
索性直起了腰,拿出在朝中睥睨的态势来,“王妃厌恶臣,是应当的,只是王妃再怎么样,也当为你的孩儿们考量。”
“冯大人是在威胁妾身么?”
即便郑氏西去前,同她说要为自个儿活,可这并不代表她不在意这些孩子们了。
相反,她不愿自己的孩儿要同他们的阿耶一般,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她想为他们争出一片天来。
“岂敢。”冯初又下了两个台阶,离得近了些,“我无意再加深龃龉,更不愿怨念牵扯到大魏国本,想来,王妃应当也是这么个心思。”
“我与陛下仔细想了想,知子莫若母,我二人也不愿做将孩儿从母亲身旁夺走的恶人。”
徐文容错愕,虽然有些事在朝野中如今已经是心照不宣,可当事人这般坦诚,倒令人想不到。
“高柳县离平城很近,不知王妃愿不愿意受这个累,”冯初面上无多少笑意,但依旧是真挚的,“自一县始,为国教□□,为君之道?”
“你倒坦荡。”
徐文容敛了冷嘲热讽,“让我一妇道人家为帝师,冯大人不怕日后的储君长于妇人之手,上不得台面么?”
冯初怪异地苦笑了一下,扭头望向身后的安昌殿,眼中晦涩。
徐文容立时知晓自己失言。
却听得眼前人以人前罕见的温柔声音说道:
“陛下,是我唯一的道,也是大魏唯一的道。”
“金鹰之谶的明君,怎么会上不得台面呢?”
冯初没有因她的失言而恼怒,偏了偏头,“王妃不该断言。更何况”
“臣相信王妃有此魄力。”
“为一国之君的师长的魄力。”
温和的话语似春风扶柳,暖阳化雪。
徐文容低下头,暗暗苦笑一声,“怪不得朝野上下说冯大人轩轩如霞,清风明月,您这种人,倒真难让人记恨上。”
“王妃过誉了。”
她默了一瞬,抬头直视冯初双眸,“任城王府并不会感激大人与陛下,更不会原谅太皇太后。”
冯初嘴角微僵,又松下,“臣知。”
“往后,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分明。”
“好。”
“至于大人所提之事”
徐文容阖眼,复又睁眼,“冯家人都不怕大风刮木,旁人论短妾身和任城王府更没有怕的道理。”
第97章 僧娑洛
爱与死亡,是人一生永恒的主题。
那日拓跋聿自安昌殿退出来后,欲往佛堂静心,冯初道要与任城王妃说几句话,她猜是关于储君之事,就由着冯初去了,谁料到不过三刻钟功夫,就传来冯初晕厥的消息。
拓跋聿懊得要命,她*单看出来冯初因冯芷君身体受创,心神不宁,不成想悲恸至此。
她特地推了第二日的朝会,守在冯初身旁。
谁知这人竟那么倔,醒来后便是要处理公文,绝口不肯提自己哀恸的心事。
她在逃避。
冯芷君堪破天命,自甘认下是冯芷君的事情,可冯初堪不破,深重的情谊和自小的责任迫使她强撑脊梁,装作一派温和,让人还觉得她是大魏的国之柱石。
风吹不倒,雨打不垮。
重阳日,杜桥献狐,殿上泣音,拉开改革法度的序幕。
冯初身为尚书令兼着洛州的刺史,没有一刻闲得下来,就是有片刻的安生得闲,也是往安昌殿去,侍奉汤药。
她将自己封了起来,就连拓跋聿,都只能被迫看着,看着金玉陷泥沼,看着石佛塞枯草。
可是装出来的安好,怎会是真的安好?
这份郁气彻底有朝一日在朝堂上爆发出来,素来隽秀温和的人当着衙署众人面前,冲着拒绝变法的顽固分子发了好大的火:
“我除开是这尚书令,还是洛州的刺史,肩着这一州军民。若因变法而致使民乱,圣上要降罪,便降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你们不敢担的事,我担着,这还不够么!”
官衙内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噤若寒蝉。
当日这事,就到了拓跋聿耳中。
今夜的平城没有星宿,月光如冻水,冷出了一层薄霜,结在平城千家百户的房檐上,风影伴灯,婆娑暗火。
宽大的斗篷罩着清秀的女子,自宫车上缓缓而下,叩响了京兆侯府的门。
夤夜叩门,哪有寻常事?
门人到底也算是见多识广,隔着门缝瞧见来人,原本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一下子全吓干净了。
“……陛下?小的——”
“胡咧咧什么?”紫乌不满这门人瞎喊,当即制止,“君侯现在何处?我家小娘子要见她。”
“诺。”
“欸——”紫乌不等门人去通传,先唤住了人,自袖袋里取出两颗金珠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晓得有些话该烂在肚里罢?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你且先去和柏儿娘子说一声就好,我家小娘子认得路的。”
“诺、诺,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京兆侯府的路拓跋聿熟得很,穿过几处小道拐至冯初歇息的院落,隔老远就瞧见她屋里还点着灯,一看便是还未入睡。
柏儿得了消息,遥遥见着拓跋聿来,赶忙来迎,“婢子见过陛下,陛下——”
拓跋聿没让她行完礼,一手将人扶住,眸中的关切快要溢了出来:
“阿耆尼还未休息?”
柏儿黯然,摇了摇头,“……君侯自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起,就在磋磨自己。”
拓跋聿心中一痛,皱了皱眉,“你带着人都下去吧。”
阿耆尼……你这是要熬坏自己么?
眼前的公文已经出现了些许重影,冯初暗哑着火气,一只手揉捏着穴位,听得屏风外传来步履,竟是没听出是谁:
“柏儿你莫要劝我,我不想同你生恼。”
“阿耆尼好大的火气,也不怕将这屋子给点着了。”拓跋聿一手解下身上的斗篷,在冯初愣神之际滑在她怀中,环住她脖颈,灵秀的人儿平添了几分妩媚,靠在她胸膛,“怪吓人的。”
冯初的火气立时少了几分,“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
“是你说的,京兆侯府也是朕的,朕想来就来。”
从前的戏言被拿出来挡了话,冯初哑口无言,虚虚地扬了扬手中文书,“我看完这本,再休息。”
拓跋聿没有接话,似是默认了冯初所说。
见她不言,冯初亦再度拿起了公文,批复审阅,拓跋聿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待她落下最后一个字,拓跋聿幽幽地自她怀中开口,“阿耆尼不累么?”
深邃的眼瞳一下能锥破她内心,“一脸数月,撑着这好脸色给所有人瞧,不累么?”
冯初顿了顿,嘴角抽搐,强笑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一句都听不明白。”
“连在我这儿,阿耆尼都要装模作样么?”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拓跋聿面对如此态势的冯初,心中既忧且怒,“你何时会在衙署上那般口不择言了?”
原是今日的事情传到了她耳中。
冯初呼出一口气,“……是臣有错,陛下若——”
谁要你说错不错的!
拓跋聿愤愤地将她所有的话堵在嘴中,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发泄,吻得又重又痛。
继而冯初也被带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径直将人顶上了桌案,残存的理智让她在她腰间垫了手,不至于磕疼了她。
此时的冯初再也不见得往日的温柔,跪直了身子,将拓跋聿逼成一道曲弓,唇舌似软剑,在她口齿间攻城略地。
拓跋聿从未见过冯初这等架势,心中其实有些怕了,却还是紧紧地环住她,尽力地回应她,安抚她。
唇齿间传出句嘤咛,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被无名怒火蒙住眼睛的人的头上。
拓跋聿觉着胸前一轻,原本的压迫感烟消云散,下一刻,就被冯初拉到了怀中。
她想抬头看她,却被冯初按在自己肩头,哽咽的哭泣越来越难以抑制。
“阿耆尼……”
拓跋聿拍着她的脊背,在她身后偷摸地从袖袋中取出帕子,见她不应声,又唤她:
“姊姊。”
冯初哽咽之声登时小了。
拓跋聿心觉有些好笑,凑近了她耳畔,也使了坏,极尽柔情:“初儿……”
原本还流泪的人再不见得流泪了,拥紧了拓跋聿,“你也拿我取乐。”
“我可不敢。”
拓跋聿抬起帕子替她擦泪,却被冯初夺了去,背过身,不给她瞧,“陛下……”
话刚开了头就被拓跋聿呛了回去:“你若敢说‘陛下见笑了‘之类的混账话,那朕今日可就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来这一趟了。”
“又胡说八道。”
冯初嗔她一眼,没好气地戳她额头,心底却软成了一片。
目光落在被她蹂躏得有些红肿的唇上,愧怍万分,轻抚其上,“吓到你了吧?疼么?柏——”
唤人的话被玉葱似的指头封住,“你我良辰,不要叫不相干的人来打搅。还是阿耆尼想叫别人瞧见我这般模样?”
冯初的酸水几乎是随着话语下意识就涌了上来,牵住拓跋聿的手抓得死紧,明面上还是说着轻飘飘的话,“那自然不好叫陛下失了脸面。”
拓跋聿狐狸似的勾了勾唇,没骨头似的窝了下来,语气暧昧,“是不好叫我失了脸面,还是冯大人……醋了?”
冯初神情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没有,嘶——”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留了个牙印子,“口是心非。”
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我与你之间的情分,血是流在一块儿的,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骗得了所有人么?”
冯初缄默,低头的模样倒像她是挨训的学子了。
“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真气人。”
冯初讷讷不敢言。
“太皇太后之事,我知道你看不开,莫说你,连我也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一位从前横亘在她们眼中如太行山一般的女人,一位掌控大魏十几年的政治家,以这般近乎荒诞的理由顺应了天命。
“可是阿耆尼,那毕竟是皇祖母的选择,你我都知晓,左右不了的。”
那是她的兴亡因果,那是她的知天命。
“昔日我言,觉得咱们的好日子都像是上天偷来的,阿耆尼,如今这般蹉跎自己的身体,是想我提前受一遭离丧么?!”
怀中人显然有些委屈,这几个月,她没少在冯初这儿想开口,却总被她挡了回去。
冯初拿脸蹭她,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呵,你若是敢走我前面,朕替你治了丧,就留张传位遗诏后自个儿来殉你,”拓跋聿难得地露出凶狠,“管它洪水滔天!”
“啐!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冯初五味杂陈,“国家大事,万千子民,岂能儿戏!”
“朕没有儿戏。”
拓跋聿笃定的目光看得冯初呼吸一窒,她确信拓跋聿怕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朕知天命难违,亦知各人处世之道不同,朕可以在天意面前听天由命,但朕见不得挚爱之人自己糟蹋自己,连带着也糟蹋我。”
“太皇太后希望你敬她,爱她,是以希望你不要因她哀恸,”拓跋聿一字一句,叩问冯初,“那你呢?冯初?”
拓跋聿问句很是尖锐,杏眼中却是平和,“你希望我看着你对你糟蹋自己身子不闻不问么?抑或是看着你整日强撑,身旁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那自然不是的。
她只是,害怕自己的坏情绪让聿儿担心,也害怕,影响了朝中事务,就一直压着、压着,什么也不肯说。
冯初捏捏她的脸,歉然而闷哑。
怀中忽听得小声嘀咕:“蠢人。”
什么?
被拓跋聿一手掐住了下巴,吐出句梵语:“僧娑洛。”
死亡的开始不过是短暂的离别,而死亡的结束会令我们再度重逢。
【作者有话说】
僧娑洛:梵语‘轮回’之意。(Samsara)
俩女主多少信点佛哈,唯物主义战士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哈[狗头][合十]
第98章 遮月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朔鼎七年是个丰年。
瓢泼的瑞雪自腊月二十一直下到腊月三十日晚上才彻底停歇,宫婢和宦官一大早就被招呼着给掖庭内的宫苑换着灯笼,偶有几个运气好的,遇上个慷慨些的主子,赏些小玩意儿,为新年讨个好彩头。
拓跋聿昨夜批了通宵的折子,今早歇了两个时辰,就又爬起来,接见些不得不没有眼力见来见她的大臣。
“阿耆尼还没进宫?”
送走了宋直,拓跋聿靠着桌案,合上早已酸胀不已的眸子。
往年她总是第一个进宫的。
拓跋聿瘪了瘪嘴。
“今年这雪下得大了些,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封路,各地驿报、驰道,该误还是会误,任城王妃自高柳带着世子、郡主们回平城,冯大人担心他们出事,亲自去接人了。”
紫乌其实昨日就得了冯初派人来传的话,苦于拓跋聿批阅奏疏太过用心,现在总算是将话给吐了出来。
“……这倒是朕考虑不周了,你也替朕多派几个人过去,多个照应也是好的。”
“诺。”
“欸,慢着。”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平安扣,玉光温润细腻,递给她,疲惫的双眸中展出放松后的笑意,“这个送你,新年新岁,有劳你了。”
“别谢朕了,好好当差,等年节忙过了,朕准你半个月的假,昂?”
紫乌双手接过平安扣,很有分寸地称诺退下。
拓跋聿在殿中百无聊赖,半梦半醒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总算等到冯初进宫的通传。
她故作无意地自案后晃起,一步三摇地朝殿外走去。
远了殿中地龙,外头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颤,远远瞧见那人穿着一身朱色,在雪地中亲自替任城王妃和她几个孩子撑伞。
拓跋聿嘴角抽了抽,轻轻地哼了一声,朝旁边吩咐道:“去给冯大人送个手炉,别叫她给王妃撑伞冻着了。”
语罢,转身进了殿中。
雕花的木门在身后屏去风雪,拓跋聿暗暗哑笑,自己在这泛什么怪酸。
回到案后,须臾时间,冯初自外头进来,肩头还积了小半层白。
几人行礼,朝她说了些年节的祝语。
拓跋聿眼眸微眯,悄声吩咐了几句,才再度看向他们,“一家人何须多礼,王妃今日路上可还算安然?”
话说着之间,就有宫婢将几人引至案后,呈上温好的饮子。
冯初甫一落座,身旁的宫婢就递上了话:“大人身上衣裳湿了,请随婢子更衣。”
冯初这才注意到肩头的落雪。
知这是拓跋聿的授意,冯初朝上首点了点头,随着宫婢去了侧殿,漆木衣架上掸着件鲜亮的鹅黄间浅朱色的裙裳,乍一看与冯初素日穿的常服很是相像,仔细一瞧,那衣带袍服上的纹饰,处处都在‘僭越’。
“陛下让婢子知会君侯,今夜年节,陛下欲随君侯去同太皇太后一齐过。”
更衣的宫婢替冯初系着衣带、整理衣冠,一边说着,“再请君侯,与陛下一同守岁。”
冯芷君的身子骨不好,冯家人入宫入得勤,拓跋聿想着左不过自己掖庭空荡,索性准了冯家的女眷在安昌殿自腊月二十八住到上元节,白日里准许冯家的男子入宫探望。
拓跋聿平日里去见得少,一面是事情太多,另一面也是冯家人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单独去见冯芷君,倒显得有些多余。
衣领口拿金线绣的凤鸟凰鸟在天光下徘徊游曳。
一水的小心思。
冯初暗笑,换做平时她定是不肯穿这身衣裳的,左不过今日是去冯芷君那,周围都是自家人,聿儿的这点小心思,她也乐得顺应。
换过了衣袍,再回殿中,恰见得任城王妃告退,拓跋聿站在一群孩子间,挨个给他们发金子打的花钱。
得了压祟的孩子们眼神都亮晶晶的,任城王一家都是很周正清逸的长相,清秀明丽,看着都讨喜。
拓跋聿知她回来,也不看她,而是送走了人才折过身来,“冯大人在这呆站着作何?莫不是也想要压祟了?”
冯初不轻不重地刮了不断走近的人一眼,脱口而出:“臣若想要,陛下给么?”
语出顿觉失言,想要收回却是晚了,拓跋聿近身上前,扯住她手腕,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孩子才有压祟,冯大人是孩子么?还是……”
拓跋聿故意停顿,目光悠悠地朝她的小腹上转去。
冯初经她这么一调戏,肉眼可见地面红耳赤,说着便要挣开她抓着手腕的手,声音都直了,“陛、陛下在、在胡说、些什么!”
拓跋聿睁着无辜的杏眼:“朕什么也没说呀,阿耆尼冤枉朕。”
她确实没有说什么,但做的事可不甚老实。
冯初瞪了她一眼,又软了眉眼,无奈纵着:“你呀……”
拓跋聿笑着环住她腰肢,蜻蜓点水似的吻她唇角,“倘若真能同你有孩儿,朕倒也不介意给你生一屋子小娃娃……玩笑、玩笑,阿耆尼莫挠我了,我哈哈哈、错了、错了。”
见她话说得越发不着调,冯初气得没忍住上手挠她痒肉,殿中的侍从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由着自家皇帝被人‘欺凌’。
“你真是——”
冯初笑骂着拥住她,“尽爱胡说八道!”
拓跋聿蹭她脖颈,朝她撒娇,“因为是你嘛。”
短短一句话就让冯初原就稀薄的‘怒意’散了个十成十,余留下来的,唯有温馨。
冯初轻嗅着怀中人的浅香,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又怕弄疼了她,亦同她耳鬓厮磨。
半晌,听得怀中人道:“不过,朕确实给阿耆尼准备了压祟。”
嗯?
冯初微微与她分开些,拓跋聿取出一绣着海棠纹样的锦囊,递给冯初,温柔灵动:“新岁安康。”
甫一上手,冯初便掂量出了不对,内里当是一枚铜钱。
一边解着,一边与她玩笑:
“陛下当真好大方,给任城王家的压祟是金子,到了臣这儿,就成了铜——”
冯初玩笑的话语一下子就收了声,锦囊里头躺的确实是枚铜钱,钱币打磨得很光洁,入手温润,上以小篆刻有朔鼎五铢字样。
官铸钱币的政策扯皮到现在终于落实。
“这是我大魏的第一炉官铸铜钱的第一枚。”拓跋聿杏眼弯成月牙儿,复又歪头说了一遍:“新岁安康,阿耆尼。”
……
就算二人都想着年节不该聊朝政上的事情,可碰在一起,总难免说起这些,一开了头就没能打住,还是紫乌和柏儿提醒,才意识到险些误了去太皇太后那儿的时辰。
宫车离安昌殿近了,冯初心下却生出了些许慌乱。
这宴席不似年节,倒像是女儿同新婿回门,要面对家中的打量与趣言。
冯初伸手将拓跋聿自车辇上迎了下来,刚欲抽回,拓跋聿反手扣上,带着罕见的一丝霸道,与之相扣。
“陛下——”
这儿这么多人!
“不管这些,好么?就今日,这一日。”
面对拓跋聿的恳求,冯初总是会心软的,她知自己为社稷安定、自身前程,不肯拓跋聿冒天下之大不韪伤人伤己,终究是让拓跋聿很多时候要受些委屈的。
她们无法在世人眼中有光明正大的名分,但还是希望能够在冯家血亲面前,不必那般躲躲藏藏。
“……好。”
拓跋聿正了神色,牵着她的手,走向安昌殿正殿。
殿门甫一推开,拓跋祎就从冯瑥的身侧直了起来,亮着声音:“参见陛下,皇姊、姨——”
张扬热闹的人瞥见她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懵在当头,“母……”
冯初浑身不甚自在。
有些事真真是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拿出来这般张扬是另一回事。
一屋子爷娘兄弟嫂姊侄儿,人人目光似炬,快给冯初烫熟了。
“见过太皇太后。”
冯芷君点了点头,她似乎并不惊异拓跋聿这明目张胆的离经叛道。
拓跋聿笑笑,没管这些个惊愕的人,想了想,径直走向给冯初设的席位。
冯初总算回过神来,扯住拓跋聿,低声在她耳畔说:“我陪你去上头坐着。”
她知拓跋聿是想以此示对冯家的亲厚,但冯家上下多少人,哪里能保证后代旁支均是老实人,拓跋聿以皇帝之身给超额的尊崇,届时只会惹祸。
拓跋聿没有再强求。
妙观连忙在皇帝的席位上设一侧席。
冯芷君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到二人耳朵里,似是埋怨、无奈,还有些许调侃:“瞧你们俩这事闹得,吓着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妙观,呈酒,让阿耆尼好好赔个罪。”
“诺。”妙观听话地提来黄釉彩酒壶,朝冯初面前酒杯倒去。
冯初红着耳,抬了抬袖子,执起杯盏。
“这盏酒该朕来喝的。”拓跋聿拦住冯初,从她手中接过杯盏,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再示意妙观满上。
一连三杯,险些呛着自个儿。
冯初这时候倒是忘了周围的眼光了,下意识地替她擦去酒渍。
一个两个,都是些胳膊肘往外拐的。
冯芷君摆摆手,示意开宴。
窗外堆雪琢粉玉,不知来年燕子何时回?
……
众人在安昌殿陪冯芷君说话,及至傍晚,又飘起雪来,外男不好再在宫中滞留,纷纷告退,又过了一会儿,见冯芷君也泛了乏,拓跋聿也借口带着冯初离开。
沙砾子一样的雪,簌簌而下,同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身后人缀得很远,月光都透不过云层,身边人离得很近,近到恍惚间好似能听见对面人胸中的心跳。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另一人似是心有所感,看着她,等着她。
乌云与风雪似乎更浓了。
蔽云遮月处,有人落吻。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第99章 方山永固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
“阿耆尼来了?正好,阿岁也在,你们俩陪哀家走走吧,去……林苑中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初低头,看向冯芷君口中的‘阿岁’。
她是徐文容的长女,小任城王世子拓跋年两岁,单名一个岁,小字阿岁,与兄长相呼应。
只是……她怎么会同姑母亲近?
冯初与粉雕玉琢的孩子对上,阿岁瞧她看她,扬起头来,甜甜看她,脆生生喊道:“冯大人好。”
“这孩子胆子大,瞧见我安昌殿后头那没落完的柿子树,偷跑进来,要摘柿子呢。”
冯芷君揉了揉她的头,替她解释道。
冯初面上不显出异色,一只手搀扶起了冯芷君,笑着对她道:“既如此,便是这孩子与姑母有缘,阿岁,你牵着太皇太后好不好呀?”
“好~”
“来,姑母当心些。”
冯初轻声细语在她耳边,与阿岁两人,一大一小,行于冯芷君左右。
远远望去,当真像是一家子天伦之乐的景象。
冯芷君今日似乎精神头格外好些,姑侄二人行在林苑中,早春的积雪自针叶上滑落,也算雅致。
这平城紫宫对她而言,当真还是太熟、太熟了。
熟稔到汉白玉雕栏上的划痕、水榭柱子上旧漆的成色,都铭记在心。
她拍着冯初的手,有些怅然与自嘲,“阿耆尼,你说,可笑么?”
冯初心念一动,握紧了她的手,“姑母?”
“我曾经是大魏的主人,天下、苍生、群臣,都在我的脚下。”
衰弱的面孔上重新显现出威慑,凤眸当中一闪而过当年睥睨天下的寒光,只可惜这寒光并不长久,如流星一闪而过,就重新归于了平静。
但即便如此,也骇得冯初有些心有戚戚。
“可这又如何呢?”
她的面目变得柔和,敛去杀气,洗尽铅华。
“我在这宫阙中,过了一辈子,入目是万千殿宇,合眼,亦不见佛陀。”
“哀家……羡慕你呀。”
冯初低垂下眉眼,“阿耆尼得以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没有冯芷君在这宫阙间的厮杀,她哪里敢奢求今日,得以在不自由的世间挣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呢?
在不平等的世道下,低位者的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她心知肚明,冯芷君在野心中的摇摆挣扎,以及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心软成全了她与拓跋聿许多回。
“阿耆尼,还是太重情了。”
冯芷君拍了拍她的肩,“哀家还是担心你……日后吃亏呀……毕竟这世上,有时对小人,防不胜防。”
冯初眼眶微酸,“嗯。”
一旁的阿岁似乎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纯粹如星子的眼眸漆黑漆黑,望着枝头上的青雀儿。
“阿岁在看雀儿?”冯芷君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降落,言语温柔,藏着拓跋岁听不懂的隐喻:“阿岁想做青台雀么?”
“变成雀儿?为什么要变成雀儿?”拓跋岁歪了歪头。
“……变成雀儿,就能好好看看,这山河万丈了。”
阿岁歪了歪脑袋,露出懵懂天真,去歪缠冯芷君的手,“我只想喂雀儿……”
“好好好,喂雀儿,妙观,拿哀家的鸟食盒儿来,哀家要和小阿岁喂雀儿。”
阿岁似乎格外得冯芷君的青眼,冯芷君亲自抓了一把鸟食,弯下腰,递到她手中,“哀家和小阿岁一起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芷君极少露出这等慈爱的样子。
拓跋岁年纪小,耐不住,喂了没一会儿就在雪地当中撒起欢来。
冯芷君望着在雪地中的阿岁,周围的雪在她的视线中逐渐蔓延、蔓延,直至天地当中只余下大片的白,和那个在雪地中豆点大小的身形。
她渐渐停驻,回望向冯芷君。
近与远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她离得那么远,可冯芷君依然能够看清她的长相。
她与她,一模一样。
冯初察觉到环住自己手臂的手猛得一僵,再一抬头,就见冯芷君双眸睁大。
她的瞳子并没有涣散,凝在半空,好似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与她对望。
“姑母……姑母——”
冯芷君身形一软,朝冯初怀中倒去。
“太医!快传太医!”
冯初当即疯了似的喊道,周围顿时方寸大乱。
“姑母,姑母……不要……姑母……”冯初失态地呼唤着冯芷君,怀中人的瞳仁依旧是凝着的,在最初的慌乱惊恐过后,呢喃的字句自冯芷君的唇畔冒了出来: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竟是百字明咒。
……
香火究竟是神佛的养料,还是凡人的阶梯?
萨满、沙门、道士,唱诵的经声和祈福的腔调在安昌殿外拉拉扯扯,你方唱罢我登场,彼此撑起荒唐怪异的一层皮,细看下头,是百年血泪、万里同悲,是流民枯骨、文华迷惘。
百字明咒透过她的齿缝回荡在烟尘之中。
太医们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开些什么药,最后互相推诿琢磨半天,想出个镇静凝神的方子,令人下去熬。
冯初在榻前紧紧握着冯芷君的手。
拓跋聿得了信,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安昌殿,又过了片刻,冯家大大小小的人来齐了。
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看着她。
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一点点抽长,一点点长开了面容。
她穿着浅色的裙裳,同密密麻麻的宫婢们站在一起,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也看不清御座之上,金冠之下人的面容,眼前只有他向她伸出来的手,撕开了她宿命的开端。
浅色的裙裳渐渐沾染上端庄的染料,乌黑的鬓发叫金钗点满了光华。
她成为了皇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拓跋弭成为了她的太子。
她的野心朦朦胧胧,低声下气,藏在‘帝后和睦’的皮囊下,躲在恭顺温良的妆容里,他爱她罢,毕竟他教了她许多东西,他也不爱她罢——
毕竟真正的爱人怎么会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的野心?
眼前光怪陆离,变了几遭,再入眼,还是她自己,眼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同情,身上还穿着为先帝服丧的服饰。
“容……哀家想想,兹事体大,应当召几位宗亲相商……”
是了,贺顿那个蠢货,先帝刚驾崩,就在朝堂上欺负拓跋弭,拿着自己的权势四处招惹,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恰给了她临朝参政、肃清朝野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阿瞒做得,她这太后,有何做不得?
外戚与宦官、世家与酷吏,她在脑海中操行过无数次,该如何将这些人绑在一块,为她所用。
她看着她越发显露出野心的眼神,觉得那胜过全天下最耀眼的宝石。
她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身后传来无数人的痛呼,她充耳不闻。
“太后也在饮鸩止渴!”
熟悉的怒喝让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子眼中稍稍传出些许波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她是大魏的主人了。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看见了除她外的旁人,复仇的刀匕可惜没咬中她的咽喉。
她说她定不会后悔。
可她已经看见了旁人。
这是野心家死亡的开始。
光怪陆离的东西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在她面前游窜,最后化作一只孔雀,向着远处展翅翱翔。
白茫茫散去,身旁的哭声似真亦似幻,冯芷君偏偏头,入目是捂嘴压抑着悲痛的冯初,和陪在她身侧的拓跋聿。
“阿耆尼……”
冯初颤颤抬头,狼狈至极地与她对视,怕姑母因见到自己流泪而伤心,又怕错过她看自己的眼眸。
“莫哭,从前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冯初彻底泣不成声。
冯芷君幽幽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点力气,牵起冯初的手,将她交到了拓跋聿手中,轻轻在她二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聿儿,哀家……想了想,给哀家的陵寝处,甬道石券门上,雕孔雀纹样罢。”
“……诺。”
拓跋聿目光微红,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迫挡在生死之间,爱恨嗔苦,越不过半点。
“你们两个,都不要……以杂事烦心,”冯芷君摇摇头,心有所感般,伸手摩挲出自己的白菩提珠串,攥在手中,“……人世苦海,你们,同舟共济罢……”
至于她从前的功过是非……
留给后人评说好了……
对亦对,错亦对,直指人心,世上谁知谁是谁。
生也生,死也生,见性成佛,天下我明我非我。
安昌殿内,冯芷君卧于榻上,生命的最后,她朝绣着连珠菩萨纹的帷帐伸出了手,没有人知晓她看见了什么。
口中喃喃:
“河汉、河汉、非可乘槎而上……”
朔鼎八年二月,丙戌,太皇太后薨于安昌殿,当日雀雉集聚太华殿外,荧惑飘摇。
帝大恸,礼逾所制。
……
飞衣招魂,漆棺绘彩。
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王钺涂饰在她的外棺上,绳索牵拉着棺椁引入墓室,厚重的石封一条条往上加垒,隐喻着孔雀明王的浮雕没入黑暗。
孝服逶迤,银山飞雪,平城纸贵,香火焚天。
巍巍天地皆作素,团聚方山永固陵。
封土堆积,六十丈短长极尽哀荣,松柏之外,是她伴随了一生的平城。
沉重的棺椁无法抵抗腐朽的侵蚀,厚厚的黄土掩埋不了生命的抗争。
熊熊烈火在萨满的祭坛上,扭曲着她与她的面容。
而历史,把重担交在了她们肩上。
【作者有话说】
本章用典: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改自历史上冯太后残诗‘青台雀。青台雀。缘山采花额颈著。’
‘对亦对……天下我明我非我’:出自《再生缘》
荧惑飘摇:暗喻君主离世
飞衣招魂:飞衣,即招魂幡,马王推出土的辛追墓T形帛画就是飞衣的一种
王钺:周天子下葬棺椁上会绘制王钺,此处是我杜撰
封土六十丈:是国君下葬的礼节,历史上冯太后的封土也是这个规格。
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冯芷君的人物意象是孔雀。
在佛教典故中,孔雀明王吞吃佛祖肉身,激发佛祖杀心,后佛祖被劝阻,遂作罢。
历史上冯太后的甬道石券上也确实是孔雀。[狗头]
平城纸贵,香火焚天:其实南北朝葬礼不会撒纸钱(因为纸其实挺贵的,也不和礼数),但是我真的想给一场老冯一场盛大的葬礼(她值得!)
老冯啊,老冯啊[合十]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00章 朱烙
◎同室操戈◎
朔鼎十五年,并州官道。
一男一女并辔而行,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一瞧就知是一母同胞。
“阿兄不慌么,我听朝中风声,似是要将二郎推举为太子,让他去接管六镇。”拓跋岁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愁绪,“我倒不是说二郎不好,只是”
“他毕竟与你*我不是同胞,而且,在我心中,阿兄又不比他差!”
“阿岁,”拓跋年无奈打断她,“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任城王,做不了太子。而且,二郎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屡屡对他如此大的恶意。”
“他与我二人虽不是同母,可也是阿娘的孩儿,是与你我一齐长大的。”
“哈,阿兄未免太天真了罢?!”拓跋岁冷笑,随随便便就扯出了旧账:“前年阿兄率人整治铜矿,是谁在给阿兄设阻?又说去年,阿兄年节时给陛下献礼,为何——”
“阿岁!”
拓跋年提高了声音,朝后面跟着的亲随看了一眼,“别说了。”
“国之储君,岂是你我能够妄加谈论的?”拓跋年苦口婆心,不住规劝:“陛下属意谁,是陛下的事,咱们任城王府若自相攻讦起来,惹得陛下生厌,那才是祸事!”
“往后这些话,再不许说了,听到没有。”
拓跋琅走得早,拓跋年身为长兄,逼着自己沉稳起来,担起职责,面对几个小的不听规劝,总忍不住拿出兄长的身份命令。
奈何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小的,未必如幼时那般听他的话了。
“兄长教训的是。”拓跋岁眉眼低垂,显出乖顺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连翘花旁,清秀的小女郎负手而立,眼眸亮晶晶的,诵声流畅。
冯初含笑坐在不远处听着,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陛下奏疏批完了,有功夫来听袑儿背书?”
“是啊。”拓跋聿的手搭在她肩上,让她微微靠着自己,“朕想问问冯大人,哪个弟子最合心意?”
冯初抬手覆在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挑了挑眉:“那总不好是某个爱胡噙的促狭鬼。”
“冯大人倒好意思说别人,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德行?”
温柔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冯初的耳垂,又放下,她压低了身子,凑上耳旁,“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冯初偏头,横她一眼,示意拓跋袑还在呢。
拓跋聿直起了身子,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拿了下来。
那边的拓跋袑也总算背完了最后一句。
“袑儿背的真不错,”冯初上前揉了揉她的头,“定是废了好一番功夫罢?”
“朕来这都没给朕行礼,你倒夸起她来。”
拓跋聿攥着冯初身后的衣裳,半开玩笑地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软肉。
“参见陛下,”拓跋袑笑嘻嘻地行了礼,“冯大人说,背书当专心,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所以侄儿才没能给姑母行礼。”
“瞧瞧你带的好弟子,都生了张巧舌如簧的嘴。”
正当三人打趣之时,紫乌前来通传,“陛下,任城王与郡主自并州回来了,是”
“让他们直接来林苑。”
拓跋聿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冯初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动,在她身后替她顺了顺。
徐文容对几个孩儿确实教养的很好,不论男女,又是否是己出,皆是一视同仁,且各个才能兼备。
她无病无痛,甚至对朝中的掌控远甚当年的冯芷君,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就已经有不安分的人在任城王府出来的几个孩儿面前,站队结党。
甚至隐隐有同室操戈之兆。
任城王府两代的悲剧,多因其清正,而徐文容显然害怕自己的孩儿们再步他们的后尘,给他们种下了野心。
唯有袑儿还小,与朝政不甚相干,还有长生这个尚有任城王遗风的长兄。
其余几个,不过野心强弱之分,偏生藏也藏不像,倒显得有些蠢了。
拓跋聿瞧见那几个,就觉得像是当年冯芷君看着自己上蹿下跳、一事无成,甚至比自己还上蹿下跳,引得人想笑。
“臣侄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岁下拜的一瞬,眼角瞥见冯初朝拓跋聿身上靠近,似是说了些什么。
“免礼、免礼。”拓跋聿文雅和善,将二人扶了起来,眉眼满是赞许,“你们自并州一路马不停蹄回平城,就让你们进宫见朕,当真是辛苦。”
“为陛下前趋,怎会言累?”拓跋岁抢声答道,“并州百姓,盖因陛下仁德以赖安。”
“哈,阿岁这张嘴啊,惯会哄人。”拓跋聿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讨朕开心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
又扯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冯初站在一旁,只听着,半句话都不说,一昧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杯盏,替他们倒上饮子。
骨节分明的手呈着杯盏递至拓跋岁面前,白皙的皮肤在太阳下青筋可见,朱衣白肤,连带着金线绣着袖口上的凰鸟都栩栩如生了起来。
拓跋岁魇了一瞬,手比脑子更快,去接她端来的杯盏,蹭过她的肌肤,那一点温热,像是要将她整个骨血都给点燃。
慌乱地掩下不该有的心思,拓跋岁罕见地默了半瞬。
“说来,近年蠕蠕衰微,六镇军户,朕欲迁徙一部分去南部军镇,不过在此之前,云胡朵要回朝述职,但又有一部高车人恰此时归附,六镇迁徙前,也需要人去劝说,”拓跋聿低垂着双眸,晃动着栀子水中的倒影,“你们二人,可有好的人选?”
“陛下,兹事体大,臣侄不敢妄议,云镇将在六镇耕耘多年,知民知事,陛下当问她才是。”
拓跋年说的很中肯。
“陛下,臣侄倒有不一样的看法。”
拓跋岁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阿兄所言在理,但臣以为还有两点,一是当是能断之人,臣侄素来听闻高慈才干有余,决断不能,故选去六镇之人,定该是能断之人。二是六镇到底牵扯倒朝中勋贵,故选择去六镇的人,最好是陛下信得过的宗亲。”
她话说的倒是不错。
拓跋聿点点头,很是虚心,“那阿岁想举荐谁?”
“臣不敢妄言”她的不敢显然不似拓跋年这般干脆,等着拓跋聿说:
“阿岁但说无妨。”
“姑母,臣以为,当选臣的二兄。”
坐在她身旁的拓跋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是么?”
“是,臣以为,二兄当是合适的人选。”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节叩击着桌案,拓跋袑见气氛有些微妙,朝冯初身后靠了靠,冯初没说话,浅笑着将她拉至身前坐着,拿了枚糕点喂给她吃。
“冯大人,你以为呢?”
被喊住的冯初正在给拓跋袑擦嘴,闻言边仔细揩拭,头也不抬,“年纪太小了,六镇之事又总是最为敏感的,恕臣以为郡主的提议,并不合适。”
拓跋岁的眼瞳暗了暗,看向她的目光又很快转向明亮,“臣资历尚浅,还望陛下勿怪,敢问冯大人,您可有推举的人选?还是有旁的赐教?不如说出来,也好叫我们这些身为晚辈的,多学习些朝政之道。”
话虽然说的别扭,但语气却是真诚。
见她言辞恳切,冯初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情,也不得不说两句了。
“若让臣来——”
“阿耆尼。”拓跋聿没等她说出来,便打断了她。
谁不知冯初是她的人,冯家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布朝野,她若今朝开了一点点可以被拉拢的口子,日后谁晓得会不会被有心人搞得朝野乱七八糟。
“为政之道,阿岁有师长,有任城王妃,但更应用心思量。”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将话顶了回去,“阿耆尼也不能全知全能,不是么?“
“阿岁自己也要三思呀。“
“诺陛下教的是。“
“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拓跋聿泛起温和的笑,杯盏中的栀子水不知何时饮尽了,冯初默不作声地给她续上,”届时,你、你二兄、朕再听听云胡朵选的人,你们一齐去六镇。“
“毕竟,绝知此事要躬行,不是么?“
拓跋岁当即应承:“诺,定不负陛下所托。”
“行了,朕也乏了。“拓跋聿不欲再多说些什么,自然而然地牵起冯初,搂住她腰肢,”你们这些时日,多休息些吧,等天气再热些,可有得忙呢这一天热朕就犯困。“
轻飘飘丢下句话,拓跋聿就牵着冯初的手离了这宫苑,徒留身后‘恭送’声不绝。
拓跋岁俯首,喉头耸动,倒海翻江。
她想争,争赢这太女之位,争赢这天下江山,争赢那个身穿朱衣的冯大人。
拓跋聿可为,她为什么不可为?!
她迟早、迟早有朝一日,要登上帝位,然后将冯初锁在她的宫室之中,在她身上留下她的烙印。
那一定是她最好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