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皇帝随意道。
景昭想说我怎么没见过,话到唇边,忽然一顿。
皇帝从来不是会在这些小节上用心的人,至少在景昭的记忆里,父亲不是。
那些橘子灯、柚子灯,当然不是为他自己而做。
越是出身尊贵、富贵至极,就越不在意金银珠玉那些俗物。
所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能用钱财轻易衡量的,并不值得他们多看一眼。
反而是这等看似不值一钱,其实需要亲自耗费精力的物事,才更能彰显用心。
这个道理是相通的,对于景昭、裴令之来说是如此。
对她的父亲母亲来说,也是如此.
皇帝没坐多久,略尽了尽关怀女儿的责任,便径直回了明昼殿。
景昭在软榻上多躺了片刻,觉得无聊,进了寝殿,挑几本公文看过,更加无聊。
极其年幼的时候,父亲把她带在身边严密保护,那是因为国朝初立,宫闱动荡。及至她搬进东宫,整座皇城便任她自由来去,再不必拘束在一殿一阁里。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竟还能体会到幼时闲极无聊的心情。
景昭支颐,垂下眼帘。
据太医所说,她这个孩子算是胎像非常好,妊娠反应极少的,是个难得省心的孩子。
饶是如此,景昭仍然觉得非常疲惫。
她不能久坐久站,每日清晨头晕目眩,饮食忌口写满一张三尺长的单子,稍多吃一口就要反胃作呕,甚至连引以为傲的抑制力亦开始下降,多思多虑感时伤事,夜不成眠辗转反侧。
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
景昭难以遏制,终于情绪外显,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咣当!
新上任的承侍鱼女官吓了一跳——原本的承侍女官升职替补,成为新一任承书女官,自此可以在外书房出入来去——由她带起来的鱼女官便跟着升职,当上了新的承侍女官。
承侍女官明白景昭的心意,赶紧示意宫人把掉落的瓷盏清扫干净,又轻声劝慰:“太医说了,大约就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小皇孙便要降世了。圣上连殿下的朝会都免了,殿下再忍一忍,现在实在不宜出去走动。”
燕女官也帮腔道:“是呢,大夫推测出来的生产日期,其实不一定准确卡在那几天,早一些晚一些都是有的。”
这话对于景昭来说可真不中听。
她郁郁地躺下,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暗了。
外间的灯火灭了大半,只有一点淡淡光影透进来,应该是怕惊醒她。
裴令之才从时雍阁回来,正在外殿慢慢喝着一盏羹,见景昭出来,又示意宫人再传几个菜,把温着的羹端来。然后对景昭道:“小燕已经做主将备好的菜交给梁内官了,殿下不用挂心,吃些东西?”
景昭摇了摇头。
她感觉说不出的疲惫,又很烦躁,还有一种极淡的恐慌。尽管睡了整个下午,却既无饥渴,又无精神,只想接着躺下去再睡一觉。
她勉强打起精神:“你就吃这些?”
裴令之喝完羹,漱完口,又在端来的铜盆中洗过手,细细擦干净了,才疲惫道:“气都气饱了。”
他鲜少说这样的话,可见时雍阁经过一段群龙无首的时日后,修书进度依旧很不理想,说不定还堆积了许多棘手问题。
景昭失笑。
她有心问一问,但困倦至极,头脑混沌,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找些气来受。
裴令之看出她反常的疲惫,站起身道:“殿下先回内室躺着,我派人请太医过来诊脉。”
“不用了。”
裴令之蹙起眉梢,还想劝说,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景昭已经困倦到不想再说话了。
她随意摆摆手:“我睡一会。”
这一次躺回床榻上,景昭不知道睡了多久。
睡到后来,她的意识渐趋清醒,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睡梦之中,但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她感觉自己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虚空中仿佛伸出许多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四肢百骸,向四面八方拉扯她。
五马分尸般的剧痛袭来,景昭惊呼,却不是因为难言的疼痛,而是短短一刹那间,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容掠过。
惊鸿一瞥,无影无踪。
她尖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裴令之惊坐而起,还没睁眼先伸手去碰景昭,摸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景昭反手攥住他,因剧痛而用力过度,指甲情不自禁掐进裴令之手臂:“去……去传太医,还有女医,还有……”
短短一句话,她声气虚弱,几番断续。
裴令之心头轰然剧震,甚至顾不得穿鞋,扬声喝道:“去传太医、女医、稳婆,快!再遣人去明昼殿禀奏圣上!”
——“殿下将要临盆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
夜空阴沉, 乌云翻墨。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阴沉,深更半夜的皇宫万籁俱寂不闻人声。是以, 芳筵殿那边稍有动静, 立刻便被明昼殿值夜的内侍探知,还不等报讯宫人飞奔而来,便去寻梁观己。
咣当!
一声脆响,玉碎声如同裂帛,深夜分外刺耳。
梁观己手还悬在半空中, 尚未来得及叩门, 听见殿内的动静,心头一惊,连忙揣度着推开殿门, 疾步走到内室门外:“圣上!”
皇帝的声音分外清晰:“进来。”
梁观己这才走进内室, 步子虽然急切,语调却依旧平稳:“圣上,芳筵殿那边过来报讯, 太女殿下即将临盆了。”
由于皇帝已经就寝,内室灯烛灭了大半,只有一两盏灯火未熄,隔着罩子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映亮方寸之地。
御榻深处,皇帝拥衾而坐, 面颊雪白眼珠乌黑, 目光未曾凝实,仿佛注视着虚空之中捉摸不定的一点。
直到梁观己说出芳筵殿三字,他才骤然回首, 挑起帘幕。
榻外朦胧的灯火,映出皇帝幽白面孔,就像一线幽暗里浮出的一只艳鬼。
“太医过去了没有?”
梁观己恭谨道:“禀圣上,芳筵殿已经去请太医并女医、稳婆了,一应物事殿里也早备得齐全。”
皇帝颔首:“过去看看。”.
圣驾莅临芳筵殿时,这里已经灯火通明。
按常理来讲,皇女临盆,驸马为了表示对妻儿的重视,应该守在产房外,虽不能随意进出,却也不能远离,如此才显得上心。
然而皇太女贵为皇储,又与普通皇女不同。
说的冷酷些,寻常皇嗣,只要不是储君,无论皇子还是皇女,地位固然贵重,但影响力着实有限——但凡不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死了也就死了,朝臣们叹惋一二也就罢了。
但皇储不同,不要说皇帝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就算还有十个八个儿女,一国储君更易,仍旧是足以天翻地覆的大事。
是以,太女刚被扶进产房,东宫内卫统领苏惠、承书女官二人立刻便按照早定好的规矩,分头把守住产房内外——由苏惠率领内卫守住外部,将一切闲杂人等遣出芳筵殿,只留必不可少的宫人;由承书女官带领贴身宫女,亲自进产房监督协助,太医和稳婆加起来四个人,产房里有八名亲信女官,绝不会留下任何做手脚的余地。
承书女官其实已经算是介于宫廷内外之间的官职,严格来说不该由她负责产房之内。
但她此前做了多年承侍,新上任的小鱼还是由她一手带出来的,论起在内宫的威慑力,还是她更强些,这个时候也就暂时恢复旧日职权,担当起承侍的责任。
外有苏惠、内有女官,芳筵殿上下此刻守得有如铁桶,就算皇帝无暇前来坐镇,其实也没有值得忧虑的地方了。
这幅阵势过往曾经由内卫与女官演练过无数次,在太女有妊之后,大尚宫便料事在先,上书奏禀皇帝,循着齐朝储君养病、宫妃临盆的宫规条例,完善一番,拟定了皇太女生产时的诸多定例。
皇帝御口允准,景昭无意反对,裴令之当然也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惊觉按照这条宫规,太女生产时,附近不能有半个闲杂人等出没,每一个进入芳筵殿的都必须是有用之人——所以这么一来,作为帮不上忙的皇太女妃,裴令之自己也必须离开芳筵殿。
因此,圣驾停在芳筵殿外时,皇帝下辇,目光一扫,只见殿门外空地上守着大批宫人侍从,最前方摆了把空椅子。
裴令之没有坐下。
他眉梢紧蹙,神情忧虑,正在原地打转。注意到圣驾驾临,这才急急上前行礼。
皇帝目不斜视,径直走入殿内。
穿过寂静的前殿,来到前后殿阁间的庭院前,只见东侧改作产房的偏殿灯火通明,庭院里宫人们整齐排成两列,井然有序来回穿梭。
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行礼,梁观己察言观色,已经扬声道:“圣上口谕,全都免礼,只管依令行事,各尽其责!”
苏惠从黑暗中现身,拜倒行礼,又默不作声退下。
皇帝立在庭中的海棠树下,缓声道:“如何?”
燕女官守在门口,兼顾内外,闻言连忙上前禀报:“殿下已经发动了,太医和稳婆都守在里面,请圣上先到正殿坐一坐。”
皇帝微微颔首。
他的容色依旧幽然,较之往日甚至更添雪色,只是掩映在夜色与灯火里,看不真切。
皇帝抬手。
他立在海棠花树的阴影里,摘下一枝垂至鬓间的花叶,轻轻合上了眼睛.
时间寸寸流逝。
偏殿内不复平静,太医、稳婆、女官声音交错,还有宫人足音忙乱地响起。
隔着芳筵殿庭院与宫室,裴令之听不见太多动静,只能听见头顶翻滚的阴云之上轰隆隆巨响,闷雷滚动,夜色浓郁到了最深处,开始褪去。
但殿内没有传出任何好消息。
四月夜风仍然带着丝丝凉气,裴令之额间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低声念诵,秀美面孔像一尊冰冻住的雕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
积素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郎君露出这般神色,有心想要劝慰,往前走了两步,只听裴令之正低声祈祷:“……愿以二十年寿命交换,只求曦和平安。”
积素听得一惊,但见裴令之连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都念到一起去了,知道郎君此刻只怕心乱如麻,又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声劝道:“郎君不必担忧,太女殿下与皇孙身份贵重,自有龙气庇佑。所谓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事。”
裴令之似是在听,又似是没有。
良久,他道:“积素。”
积素一个激灵。
“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去佛堂替我上炷香吧。”
积素欲言又止。
裴令之并不信鬼神,而今吩咐积素去上香,也不像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子,倒更像病急乱投医。
但只看他的面容,半点也看不出焦急。
每临大事有静气,裴令之向来如此,越是危急,越是稳得住面上神情。哪怕心乱如麻,开口时依旧可以做到不露半分端倪。
积素的脚步却顿住了,犹豫着没有离去。
裴令之竟未曾催促。
确切来说,他仿佛什么都注意不到,甚至没有发现积素那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原地没走。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两扇朱红殿门。
再也看不见旁人。
起初凄厉尖叫响起的时候,皇帝依旧维持着毫无波动的神色,但那尖叫声渐渐低弱下去,直到归于沉寂。
皇帝终于睁开眼。
梁观己何等机灵,不等皇帝吩咐,已经奔到殿门处,肃声道:“殿下如何?”
层叠幔帐敞开一线,稳婆强作镇定的脸露出来:“殿□□力不支……”
话未说完,梁观己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转回头,厉声道:“圣上的意思,无论如何,殿下与皇孙绝不能有闪失!”
面对产妇亲属毫不讲理的要求,太医与稳婆们没有任何办法,甚至都不必梁观己把后面那句威胁说出来,已经自行想象出一系列满门抄斩的恐怖后果。
太医一个激灵跳起来,喊道:“不要管参汤,那个方子煎好了没有!快!”
尾音撕心裂肺,不像是催促煎药,倒像是在刑场大喊刀下留人。
窗外檐下守着炉子的女官大喊:“快了快了,只差一点!”
……
殿内的混乱也好,惊惶也罢,景昭一无所知。
痛苦过于绵长,反会使人陷入麻木。
景昭现在就是这样。
她的意识昏沉,隐约还能感觉到有些吵闹声,剧痛逐渐变成钝刀寸寸拉扯,撕扯着她的血肉。
疼痛可以忍受,但绝望不能。
昏沉中她开始恐惧,并且越来越恐惧。
她很擅长忍耐,可是她恐惧看不到尽头的忍耐,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后还是这样。
就像在青峡关外的江水里,沉浮不休,巨石嶙峋。
那是她最近一次接近死亡。
巨浪拍击、乱石冲撞,窒息与疼痛可以勉强忍受,真正令她难以支撑的是浩瀚无际的江面。
有如银练,却又无边。
看不到岸的绝望,比搏击风浪本身更令人恐惧。
那时她身边还有个一同在水里挣扎沉浮的裴令之,但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似乎永无休止的疼痛、近在咫尺的死亡。
对了。
裴令之。
景昭昏沉的神志里忽然划过一丝清明,她勉力睁开眼,汗水立刻沿着眼睫滴进去,带来非常细微的刺痛:“……父皇呢。”
燕女官立刻凑过去:“殿下放心,圣上就在外面,您有什么话?”
“告诉……告诉父皇……”景昭语不成调,颤声道,“若,若有不测,请父皇善待太女妃……”
“……请圣上善待太女妃。”
梁观己一字一句转述完皇太女的嘱托,心中忐忑,不敢抬头,垂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等待皇帝吩咐。
如果此刻正值白昼,那么梁观己抬起头,就会看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淡杀意。
但他的声音却很平淡:“可以。”.
又是一阵剧痛,恍惚中景昭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绵长到似乎永无休止的痛苦仿佛凌迟,反复撕扯她的五脏六腑。
景昭断断续续喘息,朦胧里有人试图叩开她的齿关灌药,但她的力气已经完全耗竭,神志模糊间无力吞咽,当场一口汤药呛住,身边立刻又是一阵喧嚣。
几只手慌乱拍抚她的脊背,太医和稳婆大声说着什么。
景昭想:“真吵啊。”
她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听。
强撑着嘱咐完那句话,她最后一点力气耗竭干净,心底恐惧反而渐渐消泯,趋于平静。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恐惧和不甘。
父皇疼爱她,如果她不幸死去,一定会将她心爱的人与事物陪葬,免得她孤单无趣。
可是没有必要。
她更希望她心爱的人也好、事物也罢,都能继续存在着,而不是陪她一起走向死亡。
黄泉路上,母亲在等她,父亲很快会来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耳畔渐渐归于寂静,听不见喧嚣人声,只听见沉闷的跳动。
半晌——或许是半晌,也或许只有片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心跳。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去,景昭知道,那是她的血。
血从身体里淌出去,带走了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她开始寒冷,开始痛苦,然后开始无声流泪。
母亲当年,也这样痛苦过吗?
眼前一片血红色由小及大蔓延开来,景昭指尖轻颤,却没有抬手的力气,濡湿的眼睫下淌出两行泪水。
她看见一片血色,眼前温热刺痛,是汗水滴进了眼里吗?
是血。
那片血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遮蔽了她的整片视野。
一双颤抖的手抱住她,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
好疼啊。
小小的婴儿嘶声嚎啕,但那嚎啕声很快止息,转作濒死的挣扎,微薄至极,仿佛一手就可以完全掐灭。
“住手!”
“我要杀了这个孽种……”女子喘息着,“我要在你眼前掐死这个孽种……它让我恶心……”
年幼的景昭跪在人堆里,内官宫女们拼命用身体遮挡压制她,但人群中矮下去的一个头顶还是极其显眼,下一秒喉头骤紧,铁铸般的五指卡住咽喉,将年幼女童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
“好,好。”慕容诩低沉的、可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手掌寸寸收紧,女童来不及挣扎反抗,刹那间雪白小脸青紫涨红,变成了一种极为可怖的颜色。
“一命换一命,我儿子生下来就被掐死,换你千辛万苦保到五岁的女儿一命,不亏。”
耳畔剧烈嗡鸣,喉头完全窒息,女童听不清任何话语或动静,天昏地暗痛苦挣扎,但那动作犹如蚍蜉撼树。
下一刻女子撕心裂肺尖叫:“放开她!”
襁褓从手中滚落,稳婆扑上来夺过婴儿检查拍抚,那孩子终于嘶哑地细细哭出声来。
慕容诩手一松,女童跌落在地上,空气灌进口鼻肺腑,哇的一声干呕起来,眼泪潸然而下,伏在地上剧烈喘息。
她听见母亲痛哭的声音:“我的孩子,昭昭,昭昭!”
她听见母亲切齿嘶声:“慕容诩!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景昭伏在地面上咳喘,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虚弱至极的母亲扑过来,她虚弱到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她向自己扑过来的动作就连锦书锦瑟两个大宫女都没能止住。
景昭看见稳婆抱着襁褓,小心绕开母亲走过来,像要将新生的六皇子交到皇帝怀中。
母亲恨极的神色那样清晰,又那样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
距离扼杀那个令母亲倍感厌恶耻辱的存在,就差那么一点。
都是因为她。
是她拖累了母亲。
她一直在拖累母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永远会是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枷锁,是勒在母亲颈间一条驱使的鞭子。
她忽然叫了声:“母亲。”
年幼的女童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直起腰,满脸都是因窒息而滚落的泪水,她拨开宫人搀扶的手,看向焦急张开怀抱的母亲。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慕容诩。
她很少直视慕容诩,这个动作容易被视为挑衅,而母亲不会坐视她承担后果,代价依然要母亲来付。
慕容诩似是微怔。
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女童,没有忽略她毫不掩饰的憎恨,却根本不在意。
景昭摇晃了一下。
扼颈之后的眩晕如影随形,再加上眼底盈满泪水,她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
不过没关系,看见轮廓就够了。
两步之外,是只摆着花瓶的柜子。
景昭短促地一笑,那笑容不是冷笑、嘲笑,也不含欢喜、愉悦。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像是心底大石落下,极度平静的笑容。
她一头撞了上去。
惊叫声平地暴起,刹那间鲜血四溅。
女童倒下来,血流满面,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
越是怕死,便越容易为人所制。
现在她不怕死了。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由了。
血光倒映在长乐公主眼底,她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像是痛失幼崽的母兽。
慕容诩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皇孙平安无事,是位……
咣当!
半开殿门被撞出一声重响, 女官急奔而出,额头汗如雨下,面色青白若死。
她连滚带爬跌下殿阶, 扑通跪倒在皇帝面前, 声音颤若游魂。
“太女殿下血流不止,皇孙还未落地,已经……已经昏迷不醒……”
说到最后,女官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双眼已然盈满泪水, 声音断续几乎难以成句:“请圣上做主……”
天边透出一线灰白, 那是夜色被撕开的第一道裂缝。
海棠花树随风摇曳,霞粉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
皇帝额间一凉。
一片轻软的花瓣落在他眉心,就像女子柔软的手指, 拂过皇帝蹙紧的眉尖。
他终于收起八风不动的平静, 面色沉冷,快步登上殿阶,随即吩咐:“传裴氏。”
男女之别摆在这里, 即使皇帝再如何忧心,也不可能闯进产房去探望女儿。
即使他再怎么漠视裴令之的存在,也不得不松口,传裴令之入殿。
年轻的储妃快步奔来。
他宽袍广袖,长衣曳地,但此刻他甚至顾不得行走时端肃仪态, 挥退宫人, 单手拎起衣摆疾步赶进来,对着皇帝匆匆一礼,便被宫人引入产房。
错身而过的刹那, 裴令之没有忽视皇帝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秀丽幽深的眼底,往日如同深渊,任凭谁都无法看得真切。
但这一刻,裴令之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眼底的煞意。
是的,煞意。
或者也可以说,杀意。
杀意与否,裴令之顾不得思索。
浓郁血气当头而来,裴令之拨开宫人,扑到床前。皇太女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血色全无,裴令之抓起她的手,发现触感冰凉。
不像活人,反倒像一具尸体。
毫无预兆的,裴令之颊边一湿。
那些他眼底盈满的担忧,化作泪水,沾湿面颊,但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
裴令之握紧景昭的手,本能地揉搓捂暖她冰冷的指尖,仰起头来看向太医稳婆们苍白神色,语气极为镇定:“圣上口谕在先,你们都忘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没有人敢忘。
——“临危而不能兼顾,则务必弃子保母。”
皇孙固然极为贵重,但与皇太女相比,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皇孙折损而太女保全,太医稳婆们还有生路,若是太女亡故,那么皇孙无论是否平安落地,他们就只能等着给全家打棺材一起上路。
可道理说来容易,真的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敢担这个放弃皇孙的责任。
——那毕竟是皇太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如果说没就没了,责任总要有人承担。
没人愿意全家上路,却也没人愿意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
更何况——
周太医膝行往前一步,说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重隐忧:“禀殿下,如今棘手之处,在于太女殿下昏迷不醒。”
皇太女昏过去了,她无法用力,更无法灌药,就算舍弃皇孙,血止不住,依旧没用。
伴随周太医一言落定,殿内陷入了堪称凝滞的气氛。
唯有景昭毫无所觉。
真是奇怪,那种钝重刀锋反复拉扯的疼痛,已经渐渐远去了。它变得更加轻薄飘忽,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光壁,不仔细感受就无法察觉。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滴落在面颊上,像是泪珠。
啊!
景昭想起来了。
是母亲。
那种朦胧的、不辨来处的疼痛,一并有了解释。
这是启圣三年,她在柔仪殿里养伤的时候。
那时母亲刚刚生产,虚弱到了极点,景昭撞伤了头,高烧不退。母女二人各自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甚至不能多见人——有伤在身,是最忌讳见外人的,往往容易病邪入体,加重伤病。
但母亲不放心,她身病心病两重叠加,已经起不来床,却仍把景昭挪到了自己房里,两张床榻之间只隔了一面巨大屏风。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抬手轻轻敲击屏风,守在景昭床边的宫女便会轻敲两下屏风,意思是郡主无事。
等到景昭高烧褪去,只剩头上的撞伤需要休养,她就可以隔着屏风和母亲说话——起床依旧是不行的,她撞的是头,伤势未愈前稍有挪动就容易天旋地转,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许她下床乱走。
如果不管母亲的感受,对于这差点要命的一撞,景昭其实感觉非常划算。
那种时时刻刻受制于人,一根绳子勒紧脖颈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从前她不得不忍受,是因为慕容诩看准了她是挟制母亲最好用的一个把柄,景昭稍有举动,就要担心慕容诩拿她开刀。
但当她豁出性命不要,用满头淋漓鲜血向慕容诩证明绝不受制于人的决心时,局势反倒有所改变。
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余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后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
“您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还那样小。”长乐公主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非常伤心,她眼睫一眨,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哽咽出声:“可是,可是您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怎么会呢?”长乐公主柔声道,“昭昭,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只是先到尽头等你。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见,但不是现在。”
景昭抬起泪眼,哽咽道:“可我非常想念您。”
“离别最易销魂。”长乐公主道,“与其怀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你会有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心爱之人,我们会永远在道路尽头等你,你尽可以慢慢体会世上无限风光。”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
那一笑更胜三春,看不出半点景昭记忆里油尽灯枯的影子。
隔着雾气,长乐公主张开手臂,似是在虚空里轻轻拥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爱你。”她的笑容始终真挚而平和,此刻蓦然生出一点骄傲,“昭昭,我的孩子,母亲爱你。”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你有未尽的治世功业,要写光耀史册的天下文章,怎么甘心就这样和我们离开呢。”
景昭怔住。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不止是因为哀伤,还有难以言喻的愧疚。
甘心吗?
不甘心。
她做了十一年皇太女,登基为帝是父亲为她规划出的一条堂皇大道,也是她心甘情愿走的路。
不止是为了求活。
也不止是为了什么江山、什么姓氏、什么天下、什么责任。
从本心而言,她仍然很想做皇帝。
那是凌驾于九天之上的权势,就像高悬天际的太阳,世人本能便会为之趋附追逐,没有任何人会不拜倒在日光之下。
那是至高无上,是九五之尊,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是江山社稷棋局上唯一有资格执棋的人。
但是面对母亲饱含爱意、眷眷柔情的目光,景昭几乎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长乐公主笑起来,眉眼弯弯,新月般动人。
“兴复江山、解民倒悬,是含容许给我的诺言,他已经实现了。现在轮到你了,昭昭,你一定要做的更好。”
宫裙轻轻飘舞,长乐公主向后退去。
她窈窕的身影隐入雾气之中,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她说:“快走吧。”
话音未落,鹅黄广袖骤然一拂!
公主消失无踪。
景昭惊惶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母亲,只见雾气聚而复散,眼前幽而复明。
一层朦胧水雾笼在眼睫上,她看不清周围景物,只觉得地转天旋,但在清醒之前,一种极致的痛苦再度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顷刻间景昭五指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撕心裂肺痛叫出声。
她疼的眼前昏花,只凭本能用力,然而下一刻,耳畔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差点把景昭震得再度昏过去。
“皇孙落地了!”“皇孙落地了!”“殿下,殿下!”“药来,快拿药来。”
还有格外喜悦的:“皇孙平安无事,是位小娘子!”
痛苦似乎减轻了很多,眼前模糊的重影终于渐渐重叠,一张美丽惊人的面孔俯在她身边,正焦急询问着什么。
是裴令之。
景昭思绪有些断续,昏头昏脑地想,他怎么在这里?
剧痛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困倦,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没事。”她模模糊糊地说,“让人都走开,我困了。”
然后她偏过头,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新生的小皇孙很快被抱到了皇帝眼前。
初生婴儿很难看出美丑,但这个孩子属于极其难得的好看,即使刚刚落地,依然白皙可爱,只在最初哭了两声,很快就安静睡着了。
皇帝低头看了看襁褓,并没有要抱的意思:“太女如何?”
周太医险而又险保住了自己的九族,现在热泪盈眶地回禀:“太女殿下已经止血,脱力睡过去了——不是昏迷,就是太累了,微臣已经开好了药方,只消按着方子补养,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很机灵地回答皇帝没问的问题:“皇孙虽然比寻常足月婴儿稍小些,但看着非常康健。”
这机灵好像用错了地方,皇帝并没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看了一眼襁褓里是个脸色正常的活孩子,先示意一边垂首侍立的承书女官接过襁褓。
承书女官不明所以,受宠若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皇孙,往内半步退进殿里,半侧身挡住殿外的风,那动作简直像是怀抱着全家的脑袋。
紧接着皇帝淡淡地发作了:“将皇孙抱出殿外,这就是殿中省选的人?”
正值四月,即使再温暖,夜风也是凉的,新生婴儿抱出殿外确实不妥。
乳母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请罪。
承书女官在一边看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替乳母冤枉——将皇孙抱给皇帝看一眼,是理所应当的,皇帝站在殿外,可不就抱出来了吗?乳母总不能吩咐皇帝进来看孩子。
但即使如此,承书女官也没敢开口求情。
首先她没那个资格,其次皇孙安危关系着东宫上下所有人的前程性命,乳母没有按教过的规矩办事,她心里也有点后怕。
好在皇帝并没有要命的意思,梁观己上前一步,示意道:“把人送回去,换个机灵的来。”
两名小内侍立刻应命,把乳母带走了。
皇帝道:“好好照顾太女及皇孙。”
承书女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吩咐自己,连忙应命。
她的应答声音未落,只见皇帝已然转身,拾级而下,转瞬间走得远了。
承书女官很茫然地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襁褓,赶紧先抱着襁褓向内室走去。
皇太女已经再度睡了过去,女官们不敢惊扰,简单收拾过内室,便守在门口等待。
太女妃伏在床榻边缘,注视着皇太女的睡颜,承书女官直觉认为不能打扰,抱着襁褓进退两难。
皇孙乳母共有四个,因为太女生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今日只备了一个守在芳筵殿,剩下三个需要等待传召。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她怀里的皇孙忽然哭了起来。
婴儿哭声并不细弱,相反还很响亮。
哭声终于惊动了内室的裴令之。
他转过身,承书女官如蒙大赦,立刻抱着襁褓钻进内室请命:“那三个乳母守在芳筵殿外面,要放人进来还得储妃殿下您下命令,否则的话太女殿下生产之后,这里照旧不能随意进人的。”
“让她们进来吧。”
立刻有宫人飞奔出去,而裴令之目光顿了顿,移向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的襁褓,终于伸出双手:“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