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56(2 / 2)

皇太女 清淮晓色 13763 字 3天前

“做过。”皇帝随意道。

景昭想说我怎么没见过,话到唇边,忽然一顿。

皇帝从来不是会在这些小节上用心的人,至少在景昭的记忆里,父亲不是。

那些橘子灯、柚子灯,当然不是为他自己而做。

越是出身尊贵、富贵至极,就越不在意金银珠玉那些俗物。

所谓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能用钱财轻易衡量的,并不值得他们多看一眼。

反而是这等看似不值一钱,其实需要亲自耗费精力的物事,才更能彰显用心。

这个道理是相通的,对于景昭、裴令之来说是如此。

对她的父亲母亲来说,也是如此.

皇帝没坐多久,略尽了尽关怀女儿的责任,便径直回了明昼殿。

景昭在软榻上多躺了片刻,觉得无聊,进了寝殿,挑几本公文看过,更加无聊。

极其年幼的时候,父亲把她带在身边严密保护,那是因为国朝初立,宫闱动荡。及至她搬进东宫,整座皇城便任她自由来去,再不必拘束在一殿一阁里。

没想到时过境迁,她竟还能体会到幼时闲极无聊的心情。

景昭支颐,垂下眼帘。

据太医所说,她这个孩子算是胎像非常好,妊娠反应极少的,是个难得省心的孩子。

饶是如此,景昭仍然觉得非常疲惫。

她不能久坐久站,每日清晨头晕目眩,饮食忌口写满一张三尺长的单子,稍多吃一口就要反胃作呕,甚至连引以为傲的抑制力亦开始下降,多思多虑感时伤事,夜不成眠辗转反侧。

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过下去了。

景昭难以遏制,终于情绪外显,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咣当!

新上任的承侍鱼女官吓了一跳——原本的承侍女官升职替补,成为新一任承书女官,自此可以在外书房出入来去——由她带起来的鱼女官便跟着升职,当上了新的承侍女官。

承侍女官明白景昭的心意,赶紧示意宫人把掉落的瓷盏清扫干净,又轻声劝慰:“太医说了,大约就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小皇孙便要降世了。圣上连殿下的朝会都免了,殿下再忍一忍,现在实在不宜出去走动。”

燕女官也帮腔道:“是呢,大夫推测出来的生产日期,其实不一定准确卡在那几天,早一些晚一些都是有的。”

这话对于景昭来说可真不中听。

她郁郁地躺下,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暗了。

外间的灯火灭了大半,只有一点淡淡光影透进来,应该是怕惊醒她。

裴令之才从时雍阁回来,正在外殿慢慢喝着一盏羹,见景昭出来,又示意宫人再传几个菜,把温着的羹端来。然后对景昭道:“小燕已经做主将备好的菜交给梁内官了,殿下不用挂心,吃些东西?”

景昭摇了摇头。

她感觉说不出的疲惫,又很烦躁,还有一种极淡的恐慌。尽管睡了整个下午,却既无饥渴,又无精神,只想接着躺下去再睡一觉。

她勉强打起精神:“你就吃这些?”

裴令之喝完羹,漱完口,又在端来的铜盆中洗过手,细细擦干净了,才疲惫道:“气都气饱了。”

他鲜少说这样的话,可见时雍阁经过一段群龙无首的时日后,修书进度依旧很不理想,说不定还堆积了许多棘手问题。

景昭失笑。

她有心问一问,但困倦至极,头脑混沌,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找些气来受。

裴令之看出她反常的疲惫,站起身道:“殿下先回内室躺着,我派人请太医过来诊脉。”

“不用了。”

裴令之蹙起眉梢,还想劝说,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景昭已经困倦到不想再说话了。

她随意摆摆手:“我睡一会。”

这一次躺回床榻上,景昭不知道睡了多久。

睡到后来,她的意识渐趋清醒,清晰地知道自己正身处睡梦之中,但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

她感觉自己睁大了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虚空中仿佛伸出许多只无形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四肢百骸,向四面八方拉扯她。

五马分尸般的剧痛袭来,景昭惊呼,却不是因为难言的疼痛,而是短短一刹那间,黑暗深处似乎有一张熟悉的美丽面容掠过。

惊鸿一瞥,无影无踪。

她尖叫一声,从梦里惊醒。

裴令之惊坐而起,还没睁眼先伸手去碰景昭,摸到了一手淋漓的冷汗。

景昭反手攥住他,因剧痛而用力过度,指甲情不自禁掐进裴令之手臂:“去……去传太医,还有女医,还有……”

短短一句话,她声气虚弱,几番断续。

裴令之心头轰然剧震,甚至顾不得穿鞋,扬声喝道:“去传太医、女医、稳婆,快!再遣人去明昼殿禀奏圣上!”

——“殿下将要临盆了!”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

夜空阴沉, 乌云翻墨。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阴沉,深更半夜的皇宫万籁俱寂不闻人声。是以, 芳筵殿那边稍有动静, 立刻便被明昼殿值夜的内侍探知,还不等报讯宫人飞奔而来,便去寻梁观己。

咣当!

一声脆响,玉碎声如同裂帛,深夜分外刺耳。

梁观己手还悬在半空中, 尚未来得及叩门, 听见殿内的动静,心头一惊,连忙揣度着推开殿门, 疾步走到内室门外:“圣上!”

皇帝的声音分外清晰:“进来。”

梁观己这才走进内室, 步子虽然急切,语调却依旧平稳:“圣上,芳筵殿那边过来报讯, 太女殿下即将临盆了。”

由于皇帝已经就寝,内室灯烛灭了大半,只有一两盏灯火未熄,隔着罩子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映亮方寸之地。

御榻深处,皇帝拥衾而坐, 面颊雪白眼珠乌黑, 目光未曾凝实,仿佛注视着虚空之中捉摸不定的一点。

直到梁观己说出芳筵殿三字,他才骤然回首, 挑起帘幕。

榻外朦胧的灯火,映出皇帝幽白面孔,就像一线幽暗里浮出的一只艳鬼。

“太医过去了没有?”

梁观己恭谨道:“禀圣上,芳筵殿已经去请太医并女医、稳婆了,一应物事殿里也早备得齐全。”

皇帝颔首:“过去看看。”.

圣驾莅临芳筵殿时,这里已经灯火通明。

按常理来讲,皇女临盆,驸马为了表示对妻儿的重视,应该守在产房外,虽不能随意进出,却也不能远离,如此才显得上心。

然而皇太女贵为皇储,又与普通皇女不同。

说的冷酷些,寻常皇嗣,只要不是储君,无论皇子还是皇女,地位固然贵重,但影响力着实有限——但凡不是皇帝唯一的孩子,死了也就死了,朝臣们叹惋一二也就罢了。

但皇储不同,不要说皇帝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就算还有十个八个儿女,一国储君更易,仍旧是足以天翻地覆的大事。

是以,太女刚被扶进产房,东宫内卫统领苏惠、承书女官二人立刻便按照早定好的规矩,分头把守住产房内外——由苏惠率领内卫守住外部,将一切闲杂人等遣出芳筵殿,只留必不可少的宫人;由承书女官带领贴身宫女,亲自进产房监督协助,太医和稳婆加起来四个人,产房里有八名亲信女官,绝不会留下任何做手脚的余地。

承书女官其实已经算是介于宫廷内外之间的官职,严格来说不该由她负责产房之内。

但她此前做了多年承侍,新上任的小鱼还是由她一手带出来的,论起在内宫的威慑力,还是她更强些,这个时候也就暂时恢复旧日职权,担当起承侍的责任。

外有苏惠、内有女官,芳筵殿上下此刻守得有如铁桶,就算皇帝无暇前来坐镇,其实也没有值得忧虑的地方了。

这幅阵势过往曾经由内卫与女官演练过无数次,在太女有妊之后,大尚宫便料事在先,上书奏禀皇帝,循着齐朝储君养病、宫妃临盆的宫规条例,完善一番,拟定了皇太女生产时的诸多定例。

皇帝御口允准,景昭无意反对,裴令之当然也就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倒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惊觉按照这条宫规,太女生产时,附近不能有半个闲杂人等出没,每一个进入芳筵殿的都必须是有用之人——所以这么一来,作为帮不上忙的皇太女妃,裴令之自己也必须离开芳筵殿。

因此,圣驾停在芳筵殿外时,皇帝下辇,目光一扫,只见殿门外空地上守着大批宫人侍从,最前方摆了把空椅子。

裴令之没有坐下。

他眉梢紧蹙,神情忧虑,正在原地打转。注意到圣驾驾临,这才急急上前行礼。

皇帝目不斜视,径直走入殿内。

穿过寂静的前殿,来到前后殿阁间的庭院前,只见东侧改作产房的偏殿灯火通明,庭院里宫人们整齐排成两列,井然有序来回穿梭。

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行礼,梁观己察言观色,已经扬声道:“圣上口谕,全都免礼,只管依令行事,各尽其责!”

苏惠从黑暗中现身,拜倒行礼,又默不作声退下。

皇帝立在庭中的海棠树下,缓声道:“如何?”

燕女官守在门口,兼顾内外,闻言连忙上前禀报:“殿下已经发动了,太医和稳婆都守在里面,请圣上先到正殿坐一坐。”

皇帝微微颔首。

他的容色依旧幽然,较之往日甚至更添雪色,只是掩映在夜色与灯火里,看不真切。

皇帝抬手。

他立在海棠花树的阴影里,摘下一枝垂至鬓间的花叶,轻轻合上了眼睛.

时间寸寸流逝。

偏殿内不复平静,太医、稳婆、女官声音交错,还有宫人足音忙乱地响起。

隔着芳筵殿庭院与宫室,裴令之听不见太多动静,只能听见头顶翻滚的阴云之上轰隆隆巨响,闷雷滚动,夜色浓郁到了最深处,开始褪去。

但殿内没有传出任何好消息。

四月夜风仍然带着丝丝凉气,裴令之额间却渗出细密汗珠,他低声念诵,秀美面孔像一尊冰冻住的雕像,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地步。

积素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郎君露出这般神色,有心想要劝慰,往前走了两步,只听裴令之正低声祈祷:“……愿以二十年寿命交换,只求曦和平安。”

积素听得一惊,但见裴令之连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都念到一起去了,知道郎君此刻只怕心乱如麻,又不敢多说什么,只低声劝道:“郎君不必担忧,太女殿下与皇孙身份贵重,自有龙气庇佑。所谓吉人天相,定能平安无事。”

裴令之似是在听,又似是没有。

良久,他道:“积素。”

积素一个激灵。

“你不用在这里守着,去佛堂替我上炷香吧。”

积素欲言又止。

裴令之并不信鬼神,而今吩咐积素去上香,也不像是一夕之间转了性子,倒更像病急乱投医。

但只看他的面容,半点也看不出焦急。

每临大事有静气,裴令之向来如此,越是危急,越是稳得住面上神情。哪怕心乱如麻,开口时依旧可以做到不露半分端倪。

积素的脚步却顿住了,犹豫着没有离去。

裴令之竟未曾催促。

确切来说,他仿佛什么都注意不到,甚至没有发现积素那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原地没走。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两扇朱红殿门。

再也看不见旁人。

起初凄厉尖叫响起的时候,皇帝依旧维持着毫无波动的神色,但那尖叫声渐渐低弱下去,直到归于沉寂。

皇帝终于睁开眼。

梁观己何等机灵,不等皇帝吩咐,已经奔到殿门处,肃声道:“殿下如何?”

层叠幔帐敞开一线,稳婆强作镇定的脸露出来:“殿□□力不支……”

话未说完,梁观己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又转回头,厉声道:“圣上的意思,无论如何,殿下与皇孙绝不能有闪失!”

面对产妇亲属毫不讲理的要求,太医与稳婆们没有任何办法,甚至都不必梁观己把后面那句威胁说出来,已经自行想象出一系列满门抄斩的恐怖后果。

太医一个激灵跳起来,喊道:“不要管参汤,那个方子煎好了没有!快!”

尾音撕心裂肺,不像是催促煎药,倒像是在刑场大喊刀下留人。

窗外檐下守着炉子的女官大喊:“快了快了,只差一点!”

……

殿内的混乱也好,惊惶也罢,景昭一无所知。

痛苦过于绵长,反会使人陷入麻木。

景昭现在就是这样。

她的意识昏沉,隐约还能感觉到有些吵闹声,剧痛逐渐变成钝刀寸寸拉扯,撕扯着她的血肉。

疼痛可以忍受,但绝望不能。

昏沉中她开始恐惧,并且越来越恐惧。

她很擅长忍耐,可是她恐惧看不到尽头的忍耐,十多年前是这样,十多年后还是这样。

就像在青峡关外的江水里,沉浮不休,巨石嶙峋。

那是她最近一次接近死亡。

巨浪拍击、乱石冲撞,窒息与疼痛可以勉强忍受,真正令她难以支撑的是浩瀚无际的江面。

有如银练,却又无边。

看不到岸的绝望,比搏击风浪本身更令人恐惧。

那时她身边还有个一同在水里挣扎沉浮的裴令之,但现在,她只能独自面对似乎永无休止的疼痛、近在咫尺的死亡。

对了。

裴令之。

景昭昏沉的神志里忽然划过一丝清明,她勉力睁开眼,汗水立刻沿着眼睫滴进去,带来非常细微的刺痛:“……父皇呢。”

燕女官立刻凑过去:“殿下放心,圣上就在外面,您有什么话?”

“告诉……告诉父皇……”景昭语不成调,颤声道,“若,若有不测,请父皇善待太女妃……”

“……请圣上善待太女妃。”

梁观己一字一句转述完皇太女的嘱托,心中忐忑,不敢抬头,垂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等待皇帝吩咐。

如果此刻正值白昼,那么梁观己抬起头,就会看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清淡杀意。

但他的声音却很平淡:“可以。”.

又是一阵剧痛,恍惚中景昭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绵长到似乎永无休止的痛苦仿佛凌迟,反复撕扯她的五脏六腑。

景昭断断续续喘息,朦胧里有人试图叩开她的齿关灌药,但她的力气已经完全耗竭,神志模糊间无力吞咽,当场一口汤药呛住,身边立刻又是一阵喧嚣。

几只手慌乱拍抚她的脊背,太医和稳婆大声说着什么。

景昭想:“真吵啊。”

她听不清,也没有力气去听。

强撑着嘱咐完那句话,她最后一点力气耗竭干净,心底恐惧反而渐渐消泯,趋于平静。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恐惧和不甘。

父皇疼爱她,如果她不幸死去,一定会将她心爱的人与事物陪葬,免得她孤单无趣。

可是没有必要。

她更希望她心爱的人也好、事物也罢,都能继续存在着,而不是陪她一起走向死亡。

黄泉路上,母亲在等她,父亲很快会来陪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耳畔渐渐归于寂静,听不见喧嚣人声,只听见沉闷的跳动。

半晌——或许是半晌,也或许只有片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或许是她的心跳。

有什么东西流了出去,景昭知道,那是她的血。

血从身体里淌出去,带走了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暖意,她开始寒冷,开始痛苦,然后开始无声流泪。

母亲当年,也这样痛苦过吗?

眼前一片血红色由小及大蔓延开来,景昭指尖轻颤,却没有抬手的力气,濡湿的眼睫下淌出两行泪水。

她看见一片血色,眼前温热刺痛,是汗水滴进了眼里吗?

是血。

那片血色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遮蔽了她的整片视野。

一双颤抖的手抱住她,有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

好疼啊。

小小的婴儿嘶声嚎啕,但那嚎啕声很快止息,转作濒死的挣扎,微薄至极,仿佛一手就可以完全掐灭。

“住手!”

“我要杀了这个孽种……”女子喘息着,“我要在你眼前掐死这个孽种……它让我恶心……”

年幼的景昭跪在人堆里,内官宫女们拼命用身体遮挡压制她,但人群中矮下去的一个头顶还是极其显眼,下一秒喉头骤紧,铁铸般的五指卡住咽喉,将年幼女童硬生生拖了出来。

“不要!”

“好,好。”慕容诩低沉的、可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手掌寸寸收紧,女童来不及挣扎反抗,刹那间雪白小脸青紫涨红,变成了一种极为可怖的颜色。

“一命换一命,我儿子生下来就被掐死,换你千辛万苦保到五岁的女儿一命,不亏。”

耳畔剧烈嗡鸣,喉头完全窒息,女童听不清任何话语或动静,天昏地暗痛苦挣扎,但那动作犹如蚍蜉撼树。

下一刻女子撕心裂肺尖叫:“放开她!”

襁褓从手中滚落,稳婆扑上来夺过婴儿检查拍抚,那孩子终于嘶哑地细细哭出声来。

慕容诩手一松,女童跌落在地上,空气灌进口鼻肺腑,哇的一声干呕起来,眼泪潸然而下,伏在地上剧烈喘息。

她听见母亲痛哭的声音:“我的孩子,昭昭,昭昭!”

她听见母亲切齿嘶声:“慕容诩!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景昭伏在地面上咳喘,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虚弱至极的母亲扑过来,她虚弱到连一阵风都能吹倒,可她向自己扑过来的动作就连锦书锦瑟两个大宫女都没能止住。

景昭看见稳婆抱着襁褓,小心绕开母亲走过来,像要将新生的六皇子交到皇帝怀中。

母亲恨极的神色那样清晰,又那样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

距离扼杀那个令母亲倍感厌恶耻辱的存在,就差那么一点。

都是因为她。

是她拖累了母亲。

她一直在拖累母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永远会是母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枷锁,是勒在母亲颈间一条驱使的鞭子。

她忽然叫了声:“母亲。”

年幼的女童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直起腰,满脸都是因窒息而滚落的泪水,她拨开宫人搀扶的手,看向焦急张开怀抱的母亲。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慕容诩。

她很少直视慕容诩,这个动作容易被视为挑衅,而母亲不会坐视她承担后果,代价依然要母亲来付。

慕容诩似是微怔。

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女童,没有忽略她毫不掩饰的憎恨,却根本不在意。

景昭摇晃了一下。

扼颈之后的眩晕如影随形,再加上眼底盈满泪水,她其实不太能看清东西。

不过没关系,看见轮廓就够了。

两步之外,是只摆着花瓶的柜子。

景昭短促地一笑,那笑容不是冷笑、嘲笑,也不含欢喜、愉悦。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像是心底大石落下,极度平静的笑容。

她一头撞了上去。

惊叫声平地暴起,刹那间鲜血四溅。

女童倒下来,血流满面,笑容定格在她的脸上。

越是怕死,便越容易为人所制。

现在她不怕死了。

那么她们母女,就都自由了。

血光倒映在长乐公主眼底,她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像是痛失幼崽的母兽。

慕容诩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皇孙平安无事,是位……

咣当!

半开殿门被撞出一声重响, 女官急奔而出,额头汗如雨下,面色青白若死。

她连滚带爬跌下殿阶, 扑通跪倒在皇帝面前, 声音颤若游魂。

“太女殿下血流不止,皇孙还未落地,已经……已经昏迷不醒……”

说到最后,女官心中恐惧到了极点,双眼已然盈满泪水, 声音断续几乎难以成句:“请圣上做主……”

天边透出一线灰白, 那是夜色被撕开的第一道裂缝。

海棠花树随风摇曳,霞粉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

皇帝额间一凉。

一片轻软的花瓣落在他眉心,就像女子柔软的手指, 拂过皇帝蹙紧的眉尖。

他终于收起八风不动的平静, 面色沉冷,快步登上殿阶,随即吩咐:“传裴氏。”

男女之别摆在这里, 即使皇帝再如何忧心,也不可能闯进产房去探望女儿。

即使他再怎么漠视裴令之的存在,也不得不松口,传裴令之入殿。

年轻的储妃快步奔来。

他宽袍广袖,长衣曳地,但此刻他甚至顾不得行走时端肃仪态, 挥退宫人, 单手拎起衣摆疾步赶进来,对着皇帝匆匆一礼,便被宫人引入产房。

错身而过的刹那, 裴令之没有忽视皇帝看过来的那一眼。

那双秀丽幽深的眼底,往日如同深渊,任凭谁都无法看得真切。

但这一刻,裴令之清晰地看出了皇帝眼底的煞意。

是的,煞意。

或者也可以说,杀意。

杀意与否,裴令之顾不得思索。

浓郁血气当头而来,裴令之拨开宫人,扑到床前。皇太女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血色全无,裴令之抓起她的手,发现触感冰凉。

不像活人,反倒像一具尸体。

毫无预兆的,裴令之颊边一湿。

那些他眼底盈满的担忧,化作泪水,沾湿面颊,但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

裴令之握紧景昭的手,本能地揉搓捂暖她冰冷的指尖,仰起头来看向太医稳婆们苍白神色,语气极为镇定:“圣上口谕在先,你们都忘了吗?”

皇帝金口玉言,没有人敢忘。

——“临危而不能兼顾,则务必弃子保母。”

皇孙固然极为贵重,但与皇太女相比,就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皇孙折损而太女保全,太医稳婆们还有生路,若是太女亡故,那么皇孙无论是否平安落地,他们就只能等着给全家打棺材一起上路。

可道理说来容易,真的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敢担这个放弃皇孙的责任。

——那毕竟是皇太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如果说没就没了,责任总要有人承担。

没人愿意全家上路,却也没人愿意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

更何况——

周太医膝行往前一步,说出了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那一重隐忧:“禀殿下,如今棘手之处,在于太女殿下昏迷不醒。”

皇太女昏过去了,她无法用力,更无法灌药,就算舍弃皇孙,血止不住,依旧没用。

伴随周太医一言落定,殿内陷入了堪称凝滞的气氛。

唯有景昭毫无所觉。

真是奇怪,那种钝重刀锋反复拉扯的疼痛,已经渐渐远去了。它变得更加轻薄飘忽,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光壁,不仔细感受就无法察觉。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滴落在面颊上,像是泪珠。

啊!

景昭想起来了。

是母亲。

那种朦胧的、不辨来处的疼痛,一并有了解释。

这是启圣三年,她在柔仪殿里养伤的时候。

那时母亲刚刚生产,虚弱到了极点,景昭撞伤了头,高烧不退。母女二人各自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甚至不能多见人——有伤在身,是最忌讳见外人的,往往容易病邪入体,加重伤病。

但母亲不放心,她身病心病两重叠加,已经起不来床,却仍把景昭挪到了自己房里,两张床榻之间只隔了一面巨大屏风。她整夜整夜不敢合眼,时不时抬手轻轻敲击屏风,守在景昭床边的宫女便会轻敲两下屏风,意思是郡主无事。

等到景昭高烧褪去,只剩头上的撞伤需要休养,她就可以隔着屏风和母亲说话——起床依旧是不行的,她撞的是头,伤势未愈前稍有挪动就容易天旋地转,太医特意叮嘱过,不许她下床乱走。

如果不管母亲的感受,对于这差点要命的一撞,景昭其实感觉非常划算。

那种时时刻刻受制于人,一根绳子勒紧脖颈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从前她不得不忍受,是因为慕容诩看准了她是挟制母亲最好用的一个把柄,景昭稍有举动,就要担心慕容诩拿她开刀。

但当她豁出性命不要,用满头淋漓鲜血向慕容诩证明绝不受制于人的决心时,局势反倒有所改变。

她们母女依旧无法逆转形势,慕容诩却也不能如同过去那般发作,反倒要稍稍留出一点余地。

——因为他知道景昭是真的敢死。

活着比较困难,死却非常容易。

景昭一死,就等同于要了长乐公主的性命,届时这母女二人破釜沉舟,慕容诩反而深觉棘手。

他并不想让长乐公主去死。

所以他必须让景昭活着。

柔仪殿这边形势有些偏转,慕容诩心情本就不好,新生的六皇子又险些被生母掐死,不得不交由乳母养育,非但病弱,而且日夜啼哭不休。

慕容诩是很看重这个孩子的,于是只好分出更多心思,用在这个随时会夭亡的新生婴儿身上。

故而,柔仪殿这边,竟然短暂迎来了一段格外平静的时日。

不用整日担忧头顶悬着的钢刀落下,不用出去面对各宫后妃,每天只需要安静养病,还能和母亲躺在一处,隔着中间那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随时说话。

简直再好不过了。

有时候母亲稍微好些,可以下床走动,绕过屏风来看她。就会握住景昭幼弱的小手,用一种饱含心疼爱怜的目光长久凝望她,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就像日光,热烈恒长。

恍惚间,景昭感觉到额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软软拂过。

那触感非常轻缓,如同过去病中母亲握着帕子,满怀爱怜,为她拭汗。

景昭笑了起来。

她高高兴兴地喊:“母亲!”

声音清而脆,响而亮。

就像年幼的小小女童。

眼前始终萦绕着的那片血色与黑暗交织的色泽,忽然变淡了。

仿佛有人向一池墨汁里加了很多水,于是那些原本的墨色,尽数淡去。

景昭眼前也是如此。

而且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朦胧的色泽,雾气般萦绕在眼前。

一个年轻窈窕的身影,从雾气深处款款而来。

景昭看见了一双顾盼含情的美丽眼眸。

年轻的长乐公主立在不远处,眉眼微弯,柔声轻唤:“昭昭。”

景昭感觉自己好像在流泪,又好像没有,她着急地伸出手,却始终差一点碰不到:“母亲!”

长乐公主不进反退,仍然立在朦胧的雾气里,对着女儿温柔的笑:“快回去吧,昭昭。”

“您不是来带我走的吗?”

“你还那样小。”长乐公主说,“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呢。”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非常伤心,她眼睫一眨,泪水珠串般滚落下来,哽咽出声:“可是,可是您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不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怎么会呢?”长乐公主柔声道,“昭昭,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我们只是先到尽头等你。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见,但不是现在。”

景昭抬起泪眼,哽咽道:“可我非常想念您。”

“离别最易销魂。”长乐公主道,“与其怀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啊。你会有自己的骨血,自己的心爱之人,我们会永远在道路尽头等你,你尽可以慢慢体会世上无限风光。”

她偏过头,微微笑了。

那一笑更胜三春,看不出半点景昭记忆里油尽灯枯的影子。

隔着雾气,长乐公主张开手臂,似是在虚空里轻轻拥抱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我爱你。”她的笑容始终真挚而平和,此刻蓦然生出一点骄傲,“昭昭,我的孩子,母亲爱你。”

“回去吧,你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你有未尽的治世功业,要写光耀史册的天下文章,怎么甘心就这样和我们离开呢。”

景昭怔住。

她鼻尖一酸,泪水潸然落下。

不止是因为哀伤,还有难以言喻的愧疚。

甘心吗?

不甘心。

她做了十一年皇太女,登基为帝是父亲为她规划出的一条堂皇大道,也是她心甘情愿走的路。

不止是为了求活。

也不止是为了什么江山、什么姓氏、什么天下、什么责任。

从本心而言,她仍然很想做皇帝。

那是凌驾于九天之上的权势,就像高悬天际的太阳,世人本能便会为之趋附追逐,没有任何人会不拜倒在日光之下。

那是至高无上,是九五之尊,是翻云覆雨的那只手,是江山社稷棋局上唯一有资格执棋的人。

但是面对母亲饱含爱意、眷眷柔情的目光,景昭几乎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似是猜到了女儿心中所想,长乐公主笑起来,眉眼弯弯,新月般动人。

“兴复江山、解民倒悬,是含容许给我的诺言,他已经实现了。现在轮到你了,昭昭,你一定要做的更好。”

宫裙轻轻飘舞,长乐公主向后退去。

她窈窕的身影隐入雾气之中,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

她说:“快走吧。”

话音未落,鹅黄广袖骤然一拂!

公主消失无踪。

景昭惊惶起来,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喊一声母亲,只见雾气聚而复散,眼前幽而复明。

一层朦胧水雾笼在眼睫上,她看不清周围景物,只觉得地转天旋,但在清醒之前,一种极致的痛苦再度攫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顷刻间景昭五指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撕心裂肺痛叫出声。

她疼的眼前昏花,只凭本能用力,然而下一刻,耳畔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差点把景昭震得再度昏过去。

“皇孙落地了!”“皇孙落地了!”“殿下,殿下!”“药来,快拿药来。”

还有格外喜悦的:“皇孙平安无事,是位小娘子!”

痛苦似乎减轻了很多,眼前模糊的重影终于渐渐重叠,一张美丽惊人的面孔俯在她身边,正焦急询问着什么。

是裴令之。

景昭思绪有些断续,昏头昏脑地想,他怎么在这里?

剧痛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困倦,潮水般席卷全身。

“我没事。”她模模糊糊地说,“让人都走开,我困了。”

然后她偏过头,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新生的小皇孙很快被抱到了皇帝眼前。

初生婴儿很难看出美丑,但这个孩子属于极其难得的好看,即使刚刚落地,依然白皙可爱,只在最初哭了两声,很快就安静睡着了。

皇帝低头看了看襁褓,并没有要抱的意思:“太女如何?”

周太医险而又险保住了自己的九族,现在热泪盈眶地回禀:“太女殿下已经止血,脱力睡过去了——不是昏迷,就是太累了,微臣已经开好了药方,只消按着方子补养,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很机灵地回答皇帝没问的问题:“皇孙虽然比寻常足月婴儿稍小些,但看着非常康健。”

这机灵好像用错了地方,皇帝并没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看了一眼襁褓里是个脸色正常的活孩子,先示意一边垂首侍立的承书女官接过襁褓。

承书女官不明所以,受宠若惊,连忙小心翼翼接过皇孙,往内半步退进殿里,半侧身挡住殿外的风,那动作简直像是怀抱着全家的脑袋。

紧接着皇帝淡淡地发作了:“将皇孙抱出殿外,这就是殿中省选的人?”

正值四月,即使再温暖,夜风也是凉的,新生婴儿抱出殿外确实不妥。

乳母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请罪。

承书女官在一边看着,心里其实也有点替乳母冤枉——将皇孙抱给皇帝看一眼,是理所应当的,皇帝站在殿外,可不就抱出来了吗?乳母总不能吩咐皇帝进来看孩子。

但即使如此,承书女官也没敢开口求情。

首先她没那个资格,其次皇孙安危关系着东宫上下所有人的前程性命,乳母没有按教过的规矩办事,她心里也有点后怕。

好在皇帝并没有要命的意思,梁观己上前一步,示意道:“把人送回去,换个机灵的来。”

两名小内侍立刻应命,把乳母带走了。

皇帝道:“好好照顾太女及皇孙。”

承书女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在吩咐自己,连忙应命。

她的应答声音未落,只见皇帝已然转身,拾级而下,转瞬间走得远了。

承书女官很茫然地看了看皇帝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襁褓,赶紧先抱着襁褓向内室走去。

皇太女已经再度睡了过去,女官们不敢惊扰,简单收拾过内室,便守在门口等待。

太女妃伏在床榻边缘,注视着皇太女的睡颜,承书女官直觉认为不能打扰,抱着襁褓进退两难。

皇孙乳母共有四个,因为太女生产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今日只备了一个守在芳筵殿,剩下三个需要等待传召。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她怀里的皇孙忽然哭了起来。

婴儿哭声并不细弱,相反还很响亮。

哭声终于惊动了内室的裴令之。

他转过身,承书女官如蒙大赦,立刻抱着襁褓钻进内室请命:“那三个乳母守在芳筵殿外面,要放人进来还得储妃殿下您下命令,否则的话太女殿下生产之后,这里照旧不能随意进人的。”

“让她们进来吧。”

立刻有宫人飞奔出去,而裴令之目光顿了顿,移向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的襁褓,终于伸出双手:“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