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之当然没有兴趣和糟老头子吃饭。
他看向对面的景昭。
景昭捏着筷子。
筷子上夹着一张葱油饼。
景昭正以打量情人般的认真严谨,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这张葱油饼,良久送到唇边咬了一口,给出结论:“不好吃。”
当然不好吃,裴令之想。
这张饼看着就已经凉透了。
事实上,它不但凉,而且油太少,不够酥脆,所用的面并非白面,不知掺杂着什么,口感粗粝。
但这张饼的价格,是平时白面葱油饼的三倍有余。
景昭思忖片刻,放下葱油饼,转向裴令之:“你说。”
分明裴令之只是坐在她的对面喝茶,气定神闲不疾不徐,什么也没有说。
但景昭就是知道他有话要说。
裴令之放下茶盏。
他眼底显出一点笑意,眼梢弯起,煞是好看。
但那点笑意很快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失踪的朋友。
裴令之道:“临澄县的捕役很快便会接管积野小楼,但由于主人只是失踪,他们不能擅动楼中物品,所以需要我们派人从旁见证。”
景昭扬起眉梢:“我们?”
裴令之耸耸肩:“卢家不肯出面,我们报案,我们奔走,当然也要由我们见证。”
他问:“你要去吗?”
景昭不答反问:“你亲自去?”
裴令之点点头。
他敛容正色道:“我还要再去一趟,上次我们走得太急,积素在楼里又发现了一些疑点,我必须去亲眼看看。”.
哗啦!
竹门合拢。
日光透过门窗,斜斜洒进房中。
这是卢妍夫妇的书房。
书房不大,但五脏俱全,窗下摆着一张书桌,书桌一侧靠墙的地方则是书架,整整齐齐码着许多医书和典籍,却都是崭新的手抄本,只有两种字迹。
那是卢妍夫妇搬到这里之后,夫妇二人自行抄默的书籍。
景昭顶着一本摊开的书,用来遮挡头顶窗下洒落的日光。
她和裴令之、积素,头并头凑在书桌和书架交汇的角落里,穆嫔挤不进去,急的直转圈。
积素指着角落道:“看,这里还有些灰烬。”
景昭用帕子包住手指,探进去轻轻一抹,盯着雪白帕子上的那抹灰色,沉吟道:“这是纸灰。”
裴令之捻了捻:“有人在这里烧过纸张一类的东西。”
“窗下。”景昭抬起眼,目光一寸寸移向头顶的窗户,“烧过东西,打开窗子,风会很快卷走灰烬,但是这里是个死角,仍然有残灰留在了角落里。”
穆嫔踮脚,在书架上摸索:“被烧掉的是什么,书?”
“还有写过字的纸。”积素提出另一种猜测,“书房里没有写废的纸,也没有太多字纸,会不会是被烧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苏惠的厉喝。
“什么人!站住!”
第66章 失踪(七) 日光明媚温暖,景昭却无端……
有人?!
二楼窗下, 并排蹲着的三个人同时起身,积素明显最快,冲到窗边跳了下去。
院墙边疾风掠过, 苏惠圆滚滚的身体异常灵敏, 风一般刮过墙头,消失在碧野之中。
碧草连天,随风摇撼,遮住了小楼远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原野。
院子里,积素站住脚步, 翻上墙头张望片刻, 还是跃回院中,警惕地四下张望,时刻预备着迎接可能出现的袭击。
二楼窗前, 景昭双手扶在窗台上, 向外看去。
指尖多出一抹柔腻的触感。
景昭下意识转头,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同时收回手。
她的目光落在裴令之的指尖。
裴令之双手部分指尖和指腹生有薄茧, 那是执笔、弹琴和骑马留下的痕迹。但除此之外,他的手指纤细雪白、柔润修长,是一双一看就知道养护异常精心的手。
但景昭和裴令之共同骑马前往卢家,来往两日间,她自己的头脸双手包裹虽然严密,也因日光过于毒辣, 晒出了浅淡的红痕。
她不觉得裴令之在担忧朋友的同时, 还有闲心背着她精心养护面容、双手,以及偷偷涂抹些南方世家不外传的隐秘防晒药方。
难道这就是天生丽质?
目光逐渐上移,从指尖移到头颈。
看着裴令之冰雪般的面容, 景昭的心情有些复杂,还有些羡慕。
她短暂出神,下一刻收敛思绪,却注意到裴令之双眼虽然还望着窗外,似无所觉,颊边却已经浮上极其浅淡的绯色。
不知为什么,景昭忽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还没想到要说些什么,只见下方院墙处,一道矫健圆润的身影越墙而入。
是苏惠。
景昭有些纳罕,心想那人究竟武功多高,竟能让苏惠无功而返?
她探身下望,问了句:“怎么回事?”
苏惠站定,说道:“武功平平,轻功尚可,逃的很快,我怕是调虎离山,就没紧追。”
景昭扬起眉梢。
苏惠是内卫副统领,在跟她南下之前,主要负责护卫圣驾。
用他的标准来衡量,能得个‘平平’已经算是出众,至于‘尚可’二字,更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评价。
紧接着,苏惠说出了他的第二个发现:“是个女人,青年女人。”.
日上三竿。
县官署的捕役想来快要到了,在这之前,众人必须先亲眼看过楼中所有疑点。
屋角有残灰,地面有划痕,博古架上陈列的一组粗陶花瓶少了一个,就连书架上一些书籍,摆的也不太整齐。
这些都是非常细微的异样,如果不是积素在这里待了两天两夜,上下各处仔细检视,是很难察觉的。
最后,积素把众人拉到院中菜地旁,指着菜地说,这片菜地很奇怪,像是因为被人大规模翻动过,所以菜才会死成这幅模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菜地被人翻动过,穆嫔先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巍巍道:“不、不会下面埋了什么……”
很显然,穆嫔本来是想说‘埋了什么东西’,话到嘴边觉得不太尊重,硬生生咽了回去。
场间顿时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应该不会。”苏惠用一种分外认真的语气解释,“根据我的经验,临澄这个天气,遮不住味道。除非坑挖的极深,但有这个功夫,还不如运走处理掉,横竖背后就是山野。”
“……”
可怕的话题暂时打住,在这片足以冻住五脏六腑的死寂里,众人折身回房,以裴令之为主导,再度仔细检查各处。
由于已经搜查过数次,众人动作很快,直到搜到二楼卧室时,他们又发现了一处遗漏。
那是床榻靠墙的一角,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反射出一线光芒。
这个位置极为刁钻,众人换着角度看了片刻,确定床腿与墙角相交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但位置太过隐秘,如果不是现在正处于一天之中日光最好的时刻,他们除非把床移开,否则决计无法发现那里还卡着东西。
床下空间虽然狭窄,但空空荡荡,没有杂物,钻进去倒很容易。积素当仁不让,三下五除二钻进床底,伸手摸索半天,摸出来一块金长命锁。
“慎思是谁?”
裴令之擦干净长命锁的灰:“是无忧的小字。”
长命锁很旧,光芒已经暗淡了。但分量很重,一入手沉甸甸的,是实心纯金无疑。
房中一应摆设朴素,这块长命锁便是其中最为值钱、也最夺目的东西,却掉落在床榻角落里,上面还带着摔出来的划痕。
“怎么会掉在那里?”景昭疑惑道。
这种刻名长命锁,一般都是孩子刚生下来就打好,仔细贴身佩戴。即使不说精心保养,总要好生存放,怎么说也不至于随随便便掉在床脚。
穆嫔站在妆台旁,忽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景昭走过去:“怎么了?”
穆嫔举着一只打开的粉盒,说:“姐姐你看,这是胡粉。”
胡粉就是铅粉,民间常用的妆粉之一。
宫中所用的妆粉,历来最为名贵顶级,得宠的高位妃嫔、皇女大多使用珠粉。朝臣百官家中女眷,财力地位都足够的,使用珠粉、紫粉、桃花粉等造价同样名贵或稍逊一筹的妆粉。不但能够养护肌肤,上妆的效果也极好。
至于寻常富贵人家的女眷,最为唾手可得的妆粉,要属米粉或铅粉。
卢妍夫妇脱离家族,自然不可能再用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名贵妆奁。但夫妇二人行医为业,总该知道铅粉上妆虽然效果更好,对女子却有害无利,更遑论卢妍还怀着身孕,即使想要妆扮自己,用米粉也是一样,怎么可能往脸上涂抹铅粉。
穆嫔一举鲜亮如新的粉盒:“姐姐你看,这粉盒做工一般,经不住久放,现在看着这么新,里面的粉还有大半,这肯定是新买不久。”
景昭问:“钟郎君有敷粉的习惯?”
南方郎君以白皙秀丽为美,敷粉是寻常事。
裴令之一口否认:“没有。况且他们夫妇行医,不可能使用铅粉。”
这就怪了。
眼看众人都陷入思索,穆嫔很受鼓舞,提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这盒粉是别人留下的?不是说有人在他们离开后、我们到来前,曾经翻动过楼中物品吗?”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
“他们图什么呢?”
经苏惠认真研究,这盒做工普通的铅粉只是寻常妆粉,不像有毒。众人遂围拢上前,将粉盒倒空,查看半天,确定粉盒上面没有其他异样,妆粉里更是干干净净。
“闭月斋。”景昭念出粉盒上的字号,“应该是附近的脂粉铺,抽空去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是谁买的这盒妆粉——卢娘子有孕,自己使用这盒妆粉的可能性不大,兰时推测有道理,这盒粉说不定是外人带来的。”
“等等。”
说到此处,景昭的声音突然顿住。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怪异,开始左顾右盼,目光四处逡巡,不知在找些什么。
“小姐?”“女郎?”“怎么了?”
纷纷询问声中,景昭终于回过头来。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众人,说:“你们觉不觉得有些奇怪——卢妍怀孕了,但是到现在为止,这座小楼里,有任何和孩子相关的东西吗?”
“……”
裴令之猝然抬首。
刹那间,他终于捕捉到那丝古怪。
那丝从他第一次踏进楼中时就若有似无察觉到的古怪。
没有。
小楼中空空荡荡,一切与孩子相关的东西都没有。
衣帽襁褓、启蒙书籍、玩具用品……就仿佛这座小楼里只有夫妇二人有条不紊地生活着,却丝毫没有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做出任何准备。
这分明是一个极大的诡异之处,却因为景昭、裴令之、穆嫔与积素全都未曾成婚生育,唯一成婚生子的苏惠忙于公务鲜少归家。在这方面知识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这一点。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寒意。
日光明媚温暖,她却无端脊背生寒。
她稍稍抬起眼,看见了裴令之的面容。
如冰如雪,微微苍白。
屋外院中,盛夏的虫鸟啼鸣依旧喧嚣热闹,而在这一派勃勃生机中,远处隐隐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
临澄县官署派来接管此地的捕役,终于到了。
第67章 失踪(八) 那是一张绮丽非常的面容。……
“事关重大, 人命关天!那两位已经失踪将近一月,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你们为何一点不上心?我们报案之前, 你们又在做什么?毫无所觉!”
门外传来苏惠的呵斥, 只听那声音,就能想象出一个圆脸胖子倒背双手趾高气昂的画面,活脱脱便是富贵人家恶仆狗仗人势的生动写照。
捕头连连擦汗:“是,我们也在很努力地查找,但这才三天。我们询问了山下镇民, 核查了来往干道过所登记……”
“我不管你们做了什么!”苏惠的声音比捕头还大, “结果呢?结果就是一无所获,怎么向上官交代,怎么向卢家交代, 怎么向我家主人交代?两个大活人, 在你们临澄县的地界上找不着了,不是你这个捕头的责任,还能是谁的责任?”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
捕头当然不能出口推卸责任。
他再推卸, 就要推到上官头上了。
于是捕头只好忍下一口气,赔笑道:“再宽限些时间,我那些兄弟们都在奋力地查,已经抓了几个可疑的人讯问……”
苏惠自己就是内卫出身,见多识广,哪能摸不清下面那一套敷衍塞责的本事。当下冷哼一声, 不阴不阳地道:“我是很信任兄弟们尽心竭力, 只是这次要找的是活生生的郎君娘子,两个大活人,就算是严刑拷打逼人认罪, 交不出人也白搭——交不出人,我看兄弟们也不好交代吧。”
……
窗外风极炎热,顺着窗缝吹入房中,反而平白生出更多燥意。
穆嫔搬着凳子坐在门后,一边嗑瓜子一边听苏惠阴阳怪气和捕头说话,听得津津有味,嗑得神采飞扬。
景昭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人群沐浴着日光急急来去,下方喧嚣声阵阵传入她的耳中。
她头也不回:“还是没有线索?”
苏惠结束了对捕头的刁难,走进门来,合拢门扉,恭敬应声道:“是,那群捕役的能力有限,恐怕这已经是他们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
“六月十日,卢妍钟无忧夫妇最后一次在积野小楼中接待前来求医的镇民。下午,他们送走最后一名病患时,嘱咐患者父母不要去城中药铺买价格昂贵的药物,包了一包干药材送给患者父亲,让他们回家之后煮水给患者服用。”
说到这里,苏惠顿了顿,接着道:“这不是孤例,事实上,六月十日最后一次前去求医的患者,绝大多数都得到了免费赠药。尽管从前夫妇二人也时常免费赠送药材,但一般不会赠送太多,以防患者擅自加倍服用、或是倒卖药材。这一次,夫妇二人却赠送出了远胜于从前份量的药物。”
穆嫔一拍脑袋:“对了,小楼中的药柜里,药材剩余不多。”
裴令之从屏风后步伐轻缓地走出来。
他霜白衣摆像天边永不止歇的流云,随着他的脚步飘到了景昭不远处。
皇太女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一半心神牵系在窗外,一半心神分出来,听裴令之道:“很怪。”
“哪里怪了?”
裴令之说:“院子里晒有药材、留有鸡鸭,房中笔砚未洗,榻上薄毯未收,这是一切如常生活的表象;与此同时,分发炮制好的药材、焚烧房中字纸、在鸡鸭驴马的食槽中放了多于平日数倍的食水,这是一去不回的决心。”
“抛去表象,实质就是他们准备离开,一去不回。并且离开的理由一定非常仓促,猝不及防。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们离开前仍然营造出预备继续生活下去的假象,这或许意味着他们正面临着某些威胁,不得不借此脱身。”
景昭说:“我打断一下。”
裴令之望向她:“请说。”
景昭道:“字纸未必是他们焚烧的。”
裴令之那双优美秀丽的眼底,仿佛刹那间浮现出了一些难以描摹的情绪,却很快又敛没。
“好吧。”裴令之说,“这一点存疑。”
景昭竖起食指:“还有一点——那盒铅粉,到底是哪里来的?”
裴令之似乎察觉到景昭的想法,问:“你怀疑是下毒?”
“不好说。”景昭耸耸肩,“我觉得下毒又牵强又荒谬,但除此之外,那盒铅粉出现在那里真的很奇怪——妆台上有用掉大半的米粉,对吧?”
穆嫔用力点头,给予肯定。
“所以,那盒孕妇根本不能用的铅粉,就显得非常突兀。按理来说,即使钟郎君有涂脂抹粉的爱好,顾忌有孕的妻子,米粉也就够用了。”
这仍然是个无法解答的谜题。
裴令之将话题拉回正轨:“至于其他疑点,我们都需要线索和证据来佐证。”
但问题是,三天过去,一切毫无进展。
官署是这样,卢家也是这样。
房中一时陷入缄默。
正在这时,屋外街道上忽然传来更大的喧嚷声。
景昭皱了皱眉。
裴令之道:“这是第几场冲突了?”
景昭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这样下去,城内外冲突会越来越厉害,找人也越来越困难,情形恶化下去,我们很可能需要先担心保全自身。”
“城外码头上那些船,还没清查完毕?”
“城北码头是整个临澄郡最大的码头,刨去路过的船,单单现在还被堵在那里的船就有几十条,往往搜查一条大船,要耗费大半天的时间。”
裴令之说:“这样堵下去不是办法,无论他们搜查什么,只要不是大活人,往水里一沉就无迹可寻——他们找的是什么?不能入水的东西?活人、纸张——他们找的是情报消息?”
这个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景昭有些惊讶地扬眉,不做答复,只说:“听说昨日码头发生了一起冲突,死了二三十个人。”
“这么多人?”
景昭道:“有些船上运载的东西,是不能久放的。”
譬如粮食、果蔬,又譬如一些更加昂贵的东西。
某种意义上,对于那些东西来说,才是真正的一寸光阴一寸金。在码头耽搁三两日,就会迅速腐坏、贬值,到最后押上全部身家的货物,可能还不如一捆麻布值钱。
行商为财,临澄官署是值得敬畏,但在身家性命面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关于码头上的谈话,至此终结。
裴令之要亲自到积野楼附近的村镇探访,匆匆离开后,景昭招来苏惠,道:“家里有人吗?”
苏惠明白她的意思,道:“别驾那边不行,郡守那里倒可以试试。”
“能全身而退吗?”
苏惠说:“问题不大。”
景昭低声吩咐几句,见苏惠面露愕然,道:“怎么,行不通?”
苏惠摇摇头,道:“小姐深谋远虑。”
景昭偏过头去,微微一哂。
“什么深谋远虑。”她平静看着窗外道,“多留几个后手,总有能够用上的。”
苏惠退了出去,自去办景昭交给他的任务。
穆嫔一直站在屏风尽头,直到此刻才走过来,轻轻靠在景昭身旁,道:“临澄也太乱了,城里城外就不说了,好端端两个大活人,竟然找了这几天,还是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担忧,咬了咬唇:“姐姐,我怎么觉得不太妙呢?”
说的过分些,以南方夏季的炎热程度,二十多天,把两个大活人弄死一埋,足够烂到连人形都没有。
景昭摇摇头,不发一言,轻轻翻着手中书册,良久才道:“不好说,我有一种猜测,但……”
“什么?”
穆嫔睁大眼睛,好奇询问。
“现在还不好说。”景昭若有所思道,“需要进一步佐证,否则的话,会很麻烦。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这么着急去亲自探访。”
她侧耳倾听,听见下方传来嘈杂声,愈演愈烈,似乎一场武斗正在酝酿。
“这才几天。”景昭自言自语,“就算临澄县粮食依靠水路供给,新粮最多再有三两天就该上了,现在也能收割。缺粮也不该缺到这个程度,本地的农田可不少。”
她的指尖轻叩窗沿,忽的拿起帷帽戴上:“走,我们到那边酒楼坐坐。”
这家临澄县最昂贵的客栈旁边,就是一家价格极贵的酒楼,这几日城中粮价反常疯涨,酒楼生意却丝毫未减。
此时不是饭点,大堂中席位却三三两两早已坐满了人。
今日有上好的河鱼,城中老饕纷涌而来,人太多,靠窗单独围起的雅座早已坐满,景昭并不想在大堂正中几张毫无遮拦的桌边坐下来,露出她的脸。
她扬手抛出一锭银子,迎上来的跑堂顿时笑开了花,引着这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客进了二楼留出来的包间。
随意点了几道菜,景昭踱步走到窗前,一边思索一边下望,忽然瞥见街道对面停着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看上去极为朴素,通体暗沉,似乎木料寻常,但真正有见识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那木头更似极为贵重的乌沉木。
从景昭的角度看去,并不能看到车厢上的家徽。
她稍稍偏头,仔细打量着那辆看似极为朴素,实际上极为难得的马车。
用这样贵重的材料,打制毫不起眼的马车,是世家大族最喜欢的做派。
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典雅,不外如此。
就在这时,对面小楼中走出一位紫袍贵公子来。
似是察觉到不远处窗前投来的目光,那年轻的贵公子侧首,手中折扇一展,遮住下半张面孔,徒留一双桃花般多情的眼眸,朝景昭的方向望来。
那是一张绮丽非常的面容。
当他望见窗边飘摇的雪白垂纱,与垂纱下女郎逶迤垂落的秀丽乌发时,他的神情丝毫未改,桃瓣般的眼睛一弯,折扇微扬,聊以示意。
衣袂飘然,举止风流。
他也只这么一扬扇,便登车而去,再不停留。
窗台前,景昭支颐撑住面颊,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
第68章 失踪(九) 皇帝:“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在弹琴。
在夏日的清暑殿旁, 湖畔,亭中。
凉亭四周垂着轻薄纱帘,帘幕下角缀着一串串精巧银铃。
那些铃铛看似小巧可爱, 实际上很有分量, 风吹来时可以压住帘幕,使之不被风吹得到处飘荡,且叮叮当当作响,极是好听。
铃声被淹没在琴音中。
那些琴音像是初春时节冰层初绽的溪水,淙淙淌过山林断崖, 并不刻意惊人, 却仿佛自有奇异的力量,能令听者情难自禁沉醉其中。
清暑殿的女官捧着茶来到亭前,将茶盘转交到梁内官的手中, 欲要转身离去时, 听着亭中传出的琴声,一时间竟听得怔了。
直到触及御前宫人警惕的目光,女官才蓦然醒过神来, 连忙退去。一边走一边轻轻拍抚胸口,心想这琴声当真极为悦耳,只是不知怎么的,听完之后心中居然不太舒服。
初春的山溪中,自然有未化的霜雪,站在岸边固然只觉分外清澈, 稍一触碰, 却又有彻骨寒凉。
琴音不绝。
直到柳丞相求见。
柳希声恭敬站在殿外,她年纪已经不轻,当然也不算年迈, 身姿却非常笔挺,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脊背笔直,眼角皱纹并不明显。
即使许多与她同龄的高门贵妇,整日专心闭门在家精心保养,都不见得有柳希声看起来年轻。
事实上,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衣食无忧、生活自在时,便容易开始追求更多,比如气质,又比如容貌。
对一部分人来说,它们本质上与华服美饰并无不同,皆是彰显自身身份地位的一件装饰品,只是要格外难得又格外昂贵些。
柳希声这份年轻,在文华阁中格外显眼也格外令人眼馋,在朝中更是如此。正因为此,尽管柳希声早有夫婿,连女儿柳知都已经到了外放的年纪,私底下仍然有些非常难听的传言。
柳希声知道,但她并不在乎。
这等无聊的传言,只会在闲极无聊、不得重用的人口中频频出现,能与她同列丞相、穿朱服紫者,反而只会置之不理。
当年文华阁中排名最末的苏丞相整日一幅命不久矣的老迈之相,后来皇帝有意将他拔擢入阁,苏丞相听闻有入阁拜相的希望,立刻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至今每日雷打不动办公六个时辰,也没见老头支撑不住挂冠回乡。
柳希声相信,如果苏丞相当年没能入阁拜相,现在说不定早就病得起不来床。
就像她当年,如果没有孤注一掷投入皇帝军中,而是早早做起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凭她的能力,想要高嫁入某个普通世家并不难——恐怕现在要苍老数倍不止。
想到这里,她对着光可鉴人的殿柱,很是爱怜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孔,又透过自己的脸,想到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儿。
——不知道柳知那孩子,今年能不能赶在回京述职前尽善尽美了结分田一事。要是时间太紧,那么宁可推迟一年,也要在任上做的完美。
——就是梁玘又该伤心了,只这么一个孩子,长久不见,天天在家里念叨着女儿长大就不爱和父亲说话了,写信也写的少。
——哎,不过也难办,孩子虽然孝顺,可整日在外面打转,看到听到的都是朝政,梁玘忙着打理家事,父女之间难免说不到一块去。
柳希声短暂摒弃丞相身份,既是骄傲、又是苦恼地想着夫婿与女儿,只不过稍稍出神片刻,余光便扫到一抹霜雪般的白。
她屏息低首,恭敬行礼:“圣上。”
那一抹霜白轻飘飘从她眼前划过,皇帝举步踏入殿内,淡淡道:“说。”
柳希声连忙将文华阁不能决断的事务一一禀报,小心道:“请圣上示下。”
这些事务为臣者难以决断,但对于皇帝来说,不过是几句吩咐就能解决的问题。
皇帝三言两语说完,柳希声认真记下,她揣摩着皇帝如今心情应该不会太差,便道:“圣上,臣有一事禀奏。”
“说。”
柳希声道:“臣内人梁氏,一直暗自追慕文宣皇后德行,多年来日夜手不释卷,学习效仿文宣皇后淑德懿范。虽不敢班门弄斧,但也作了几篇感受手记……”
等她说完,御座上静默片刻,皇帝的声音平静道:“有这份心是好的,不必藏着,可以拿出来。”
柳希声道:“毕竟是内宅之作,恐怕贻笑大方——擅自揣摩文宣皇后言行,已是不敬,若再擅自传出去,只怕……”
她象征性替梁玘谦虚一下,但不敢谦虚太久。毕竟圣心难测,在皇帝长久以来的喜怒无常之下,朝中没有人敢说自己真正能把握圣心。
要是谦虚太久,皇帝不耐烦就糟了。
柳希声立刻拐了个弯:“臣替梁氏谢恩。”
好在今日皇帝心情似乎不差,淡淡嗯了一声:“起来吧。”
柳希声立刻起身,想了想,斟酌言辞提起:“臣听闻南方又有动荡,太女殿下……”
从建元元年起,南方每年都不安稳,不是这里有流民冲击,就是那边有山贼揭竿而起。每年单镇压乱民一项,就要耗费许多银钱。
若是往年,为着安抚南方,专心应付北边荆狄,这些钱给也就给了。只是今年南方没要钱,柳希声反而不习惯了。
这当然不是说柳希声不给钱就全身难受,而是因为皇太女在南方。
因为皇太女在南方,所以柳希声提心吊胆,生怕东宫遇险朝野动荡,自己母女二人心血尽付流水。
然而对于南方世家来说,九月皇太女南下,很可能直接影响未来大楚朝廷对南方的态度,容不得他们出错。
所以这个时候,他们不但不会向朝廷变着法子要钱,反而会宁可自己出点血,也要暂时裱糊太平。
然而柳希声自己就是南方人,怎么会不了解,以南方局势的糜烂程度,南方世家如果一定要在南方搞什么破坏,那朝廷很难防住。但与之相对,南方世家如果想在南方从上至下竭力干好一件大事,那只会更难。
大殿高处的阴影里,皇帝一手支在御座扶手上,似乎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女儿。
他的唇角稍稍扬起一分,只是很快又落下,依旧静默如同冰雪雕像,无喜无悲。
他说:“无妨。”
说话的同时,皇帝向前稍稍倾身,一旁梁观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已臻化境,连忙双手捧起御案上一本密折,递到了皇帝手中。
那是今日一早,内卫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折。
从皇太女离京那日,暗中护卫太女的内卫与京城之间,一直都通过这条特意设置的情报通道,每隔两日便向京中送去一封加急密折。
由临澄至京城,相隔数千里,所耗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但这点代价,在东宫安危面前,又显得轻如鸿毛。
皇帝缓缓翻阅着密折。
景昭过目不忘的天赋,承自皇帝,他略翻一遍,忍不住极轻地哂笑一声。
并不含嘲讽,只是有些感慨。
大殿内寂静无比,皇帝的笑声虽轻,殿中一直竖着耳朵的柳希声还是立刻听见了。
皇帝淡淡道:“有意思。”
从他的语气里,很难听出‘有意思’是否出自真心。
殿中柳希声脑筋飞转,还是恭谨道:“请圣上示下。”
“无事。”皇帝缓声说,“只是想起一些旧事,果然,这世上没有任何新鲜事。”
他看着密折里还在热心帮忙查证的女儿,心想,如果这孩子不是太傻,应该已经猜到了。
只是从头到尾不曾吐口,想来,是猜到了,又不敢确信的缘故。
果然还是见得太少,经历太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太女高居朝野之上,放眼望去,能与她接触的人,尽是朝中重臣、中流砥柱。
最不济的,也是凭借父祖一辈的名声才华地位被择选出来,自幼入侍东宫,即使本不聪明,十年磨练下来,心性手腕也远非寻常能够相比。
聪明人很少会做多余的事,也很少会做极蠢笨的事,更少将自己行过的恶事赤裸裸暴露在东宫面前。
正因如此,皇帝漠然想着,这孩子年纪太小,见得太少,有些事往往不会去想或是不愿去想。
但事实上,只要将时间拉得够长,长到积累足够的见识,那么无论多么隐秘的恶行,最终都会大白于天下。
无论多么精妙的手段、奇巧的设计、狠毒的心思,都早有前人一遍又一遍的亲身践行过。
就像皇帝。
在看到景昭帮忙查证的卢氏夫妇失踪案时,只看完这对夫妇的出身来历、行事风格,他就已经猜到了真相,甚至不需任何查证。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比女儿聪慧千百倍。
只是因为他早已见过更丑恶千百倍的真相。
日光之下,从无新事。
紧接着,他的目光随意一扫,再度看见了裴令之这个名字。
皇帝对此很熟悉,从女儿与‘顾照霜’第一次见面开始,内卫就在密折中附上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南方声名最盛的四位少年名士之一。
皇帝眉眼丝毫不动。
这当然不足以在他面前称道。
多年以前,江宁景容一人的风光,已经足以冠盖南北,那时甚至无人有资格在他的声名之下分走半点光彩,更遑论与他齐名。
“一代不如一代。”
皇帝合上密折,简洁地点评.
遥远的临仙山外,烈日下,裴令之忽然紧了紧外袍。
“郎君?”
裴令之微微蹙眉,环视四周,却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只好将方才那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意当做错觉。
第69章 解谜(一) 景昭一拍桌案跃起,抄起手……
马车已经离去, 景昭仍托腮静望。
那名紫袍年轻人走出的小楼依然静静伫立在街道对面,上面挂着一方阔大的匾额,似乎是家拍卖行。
拍卖行的匾额太大, 将两旁店铺都衬得有些小家子气, 尤其是不远处的医馆,简直显得灰扑扑的。
跑堂们鱼贯而入,将茶点菜肴一一端上桌子,扬声报起菜名,说得天花乱坠, 誓要让顾客感受到花的每一分冤枉钱都不是那么冤枉。
为首那名跑堂说得有趣, 穆嫔听得津津有味,景昭也就没有打断他。
直到跑堂们从第一道菜介绍到最后一道,才口干舌燥地关上包间的门, 退了出去。
穆嫔走到窗前, 好奇问道:“在看什么?”
景昭托腮,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张桃花般的绮丽面容,言简意赅总结道:“看到一个人。”
“一个人?”
穆嫔茫然看去, 对面那辆马车早已不见,她看着街头来来往往的百姓,有些疑惑,道:“菜已经上了,姐姐要不要吃点?只差最后一道新鲜河鱼,还得费些功夫。”
既然菜已经端上, 当然没有不吃的道理。
穆嫔反锁好包间的门, 二人摘下帷帽落座,刚吃了几口,门外忽的传来敲门声。
“这么快?”穆嫔嘀咕道, “不是说要等会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开门。
景昭正细嚼慢咽地咽下最后一口鱼丸,觉得这家酒楼不过如此,鱼丸可能是昨天做的,虽说没有腐坏,但终究不如今日现做的新鲜。
她皱了皱眉,放下筷子,这时穆嫔正好拨开反锁的搭扣,拉开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滑出一道窄窄的缝隙。
走廊上酒菜的香气飘进来,随之一同出现在门缝里的还有一角淡淡的褐色。
电光火石之间,景昭的直觉最先做出反应。
——方才进来送菜的跑堂们,穿的并不是这个颜色的衣裳!
景昭垂落的眼睫骤然扬起,声音比抬眼还要快:“开门!”
不是关门,而是开门。
穆嫔尚未意识到危险,听见景昭的吩咐,本能便继续将门开得更大。
她站在门后,门正好挡住了她。
与此同时,景昭一拍桌案跃起,抄起手边筷筒,劈手甩了出去。
从叩门声响、穆嫔开门,到景昭出声、抛出筷筒,这一系列动作看似繁杂,其实都只在眨眼之间。
门扉大开。
门口站着一个褐衣人。
开门的那一刻,他面对的便是迎面而来的数十根乌木筷子。
那些筷子还携着破空疾飞的锋利风声。
于是褐衣人只能选择闪躲。
但他身在门外,身后便是酒楼走廊,隐隐传来人声,随时可能会有旁人经过。
他这一躲,便注定无法顺利进入这扇门。
褐色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
俗话说穷寇莫追,景昭却不愿让这名不速之客轻易离去。
事实上,掷出筷筒的瞬间,景昭已经动了。
她当然没有贸贸然冲上去,和对方短兵相接,冒着受伤吃亏的风险一试身手。
相反,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把粉莹莹的东西,足尖一点,纵身向前,那把粉莹莹的事物流星般疾飞而出,向着房门外两侧走廊飞去。
砰砰数声,锐物刺入木头,门外却空寂一片。
景昭侧耳细听,甚至顾不得理会门后穆嫔紧紧攥着门把手,投来迷茫不安的目光。
仅仅只过了三两息,纷乱足音由远及近,紧接着‘咣当’‘啪嚓’‘哗啦’三声巨响,然后是跑堂们“这是什么!” “啊!我的鱼!”“你干什么!”等惊呼声。
很显然,有人滑倒了。
景昭赶出门去,只见她打出的那把珠花大半落空,滚得四处都是,还有几枚钉进走廊上的门扉墙壁,余力未消,不住颤动。
不远处几个跑堂端着盘子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还有两个人正在搀扶一名坐倒在满地汤汁里的倒霉跑堂。
除此之外,走廊上空空荡荡。
再无其他。
景昭捡起满地乱滚的珠花,又将镶嵌在走廊门扉与墙壁上的珠花用力摘下来,手向后一招,接住穆嫔抛来的帷帽遮住头脸,才转向那些跑堂,道:“一切损失伤害由我承担,方才有没有人从这里过去?”
那些跑堂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昭的动作,摇头道:“没……没有。”
没有。
景昭抬眼,越过那些跑堂,看向他们身后。
那里是楼梯,空空荡荡。
楼下大堂中的喧闹声,正源源不断地沿着空旷楼梯向上蔓延,传到景昭耳中。
景昭知道自己不必追。
大堂里来往的客人太多,那道褐色身影只要冲下楼,自然能轻而易举隐没在人群中。
她也没有打算追。
有些时候,她的好奇心很强。
但有些时候,面对很可能是针对她的危险,她又能及时收敛起自己的一切情绪。
景昭回过头,穆嫔正抱着自己的帷帽,怯生生站在身后,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美丽的小脸上满是茫然与不安。
“没事。”景昭说,“先吃饭。”
原本那一桌菜自然不能再吃。
筷筒被打翻,筷子洒落一地,景昭和穆嫔相继离开房间,那些菜曾经单独待在房间里,离开了她们的视线,变得不再安全。
所幸景昭和大堂中那些老饕不一样,没有对新鲜河鱼的执着追求,又随意点了几道简单快捷的菜,带着穆嫔简单吃完了一餐。
当然,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她也顺便讲了讲门外那名褐衣人。
面对穆嫔紧张的情绪,景昭道:“现在你知道了?下次该如何做?”
穆嫔点头:“躲起来。”
景昭纠正道:“是遮蔽自己的身形,确保来人无法在第一时间挟你为质。”
这就是察觉到门外来人有异时,景昭让穆嫔开门的缘故。
当时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景昭如果要在极短时间对穆嫔做出指示,门外的人也一定会听到。
穆嫔力弱,未必能抵住门,反而可能因此受伤。
而让穆嫔开门,则是相反的道理。
穆嫔隐身门后,有门遮挡,对方要想第一时间抓住她,就要将整个脊背毫无遮拦暴露在景昭面前。
穆嫔用力点头。
“那人究竟是谁?”穆嫔不安问道,“姐姐怎么察觉到他有问题?”
景昭淡淡道:“我只知道,稍有礼数的正常人不会只顾着敲门,而不先报上郡望来历。”
她顿了顿,又道:“那是个女人。”
迎着穆嫔蓦然睁大的眼睛,景昭想起来,他们前往积野小楼最后一次搜查时,苏惠曾经察觉异样,追出院墙。
当时,苏惠给出结论,认为那是个青年女人。
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女人,难道是为了卢妍夫妇而来?
那她究竟是那对夫妇的敌人,还是朋友?
想到这里,景昭蹙起眉头。
——又或者,她就是凶手?.
天晚时分,苏惠归来。
得知景昭二人遇上了变故,苏惠脸色难看,跪倒请罪。
景昭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这当然不能怪苏惠,是她自己将苏惠派出去做事。
这也不能怪暗中护持的内卫,他们是皇帝留给她的胜负手,是生死危机前不得不动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连今日这种看似突然,实际上莫名其妙的事都能将他们钓出来,那么景昭的身份怕是早就暴露了。
“不是什么大事。”景昭思索着道,“那人没有善意,但也未必有敌意……这里不是家里,不要轻动。”
自从来到南方以后,景昭时常会感觉不习惯。
过去在京城,她是皇帝的女儿、东宫的储君,若有吩咐,自然能轻易调动京城的力量为她所用,京城便是她的主场。
南方不同,皇太女的身份在这里非但没有用处,甚至可能意味着危险。
本来是自家的地盘,却要由别人做主,当然令人不适。
只好小心谨慎。
就在这时,客栈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来人是客栈跑堂,带着一位穿着朴素的帮闲到了门口,递上一封简单封口的素面信封。
“一个年轻人给了他钱,让他骑驴送个信。”苏惠拿着信封回到房中,“应该是裴郎君的信。”
拆开信封,果然是熟悉的字迹。
裴令之在信中简单写了几句话,表明自己要在积野小楼中滞留一晚,明日回城。
景昭不置可否,转手将信纸随意放在一旁。
穆嫔却一拍脑袋:“对了!如果今天那个女人真的是苏管事追出去的那个,她今天被姐姐惊走,会不会出城去积野小楼?她要是有歹意,那两个打得过吗?”
积野小楼那边,当然还有县官署派去看守的捕役。
然而即使是性情天真的穆嫔,都知道那些捕役根本不能指望,提都没提。
景昭明显一怔,眼梢压出锋利的弧度,旋即缓缓松开,说道:“不用怕。”
穆嫔压根不怕,但听了景昭的话,还是感觉讶异,问道:“能打过?”
景昭微哂道:“打也要打得起来——先是苏惠,然后是我,次次藏头露尾,不敢正面交锋,有何可惧之处?”
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什么,将一个荷包推向穆嫔,打开只见荷包里装满了珠花,下端蓄意打磨的极为锋利,寒光凛然,上首镶嵌的珠玉却柔光闪烁,粉光盈盈。
穆嫔欣喜问道:“给我呀?”
“本来就是给你的。”景昭漫不经心道,“戴着玩儿,防身也行,放心,今日甩出去那些,已经扔了。”
说着,她随手拈起一朵珠花,簪到穆嫔半卸半挽的鬓边。
“珠花都不敢接。”
景昭微微一哂,挽起肩头长发,不再多言,径直步入屏风后面去了。
第70章 解谜(二) “谁在跟踪你?”……
月夜如水。
小楼二层的客房里, 裴令之静静坐在那里。
房中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唯有窗下那一方竹榻,被月光照亮。
裴令之就靠在竹榻上。
他枕着榻上那只小小的药囊, 面容在月色下映出冰雪般寒冷秀丽的光。
母亲曾经教导过他, 不欺暗室、行端坐正,这不仅是做人的道理,也是世家子弟行走坐卧该有的规矩。
裴令之很少这样毫不端庄的斜靠而坐,但今夜,他没什么力气, 更不想再去守那些规矩。
小楼中有三间客房, 其中两间都位于一楼,用于接待卢妍和钟无忧偶尔来访的朋友,有时候也用作留病人过夜诊治。唯有这一间客房设在二楼, 是他们专为裴令之留的住所。
裴令之想起自己上一次来访时, 钟无忧第一次学养鸡,不忍心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鸡崽,硬是下厨给他做了顿青菜豆腐, 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等明年裴令之带些腊肉来,他上山自己采应季蘑菇给他烧腊肉。
卢妍抱着书铺在屋外石板上晾晒,闻言顿时大怒,说下次采蘑菇我去,你不要再采些毒蘑菇回来, 把小裴毒死了我们就完了。
钟无忧继续拍着胸脯说那绝不可能, 他现在对山上的蘑菇了如指掌,绝不会再让第二朵毒蘑菇踏进家门。
换来了卢妍毫不留情的嘲笑。
卢妍嘲笑完钟无忧的眼力,表示自己去给裴令之采蘑菇, 又有些怅然的说,她母亲很爱吃这些山货,过去家里常常备着,她见得多,母亲教过她,认得比较清楚。
“我小时候还跟母亲显摆,说这些山货自己都记住了,等下次出门我亲自去给母亲采摘。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我孝顺。”卢妍叹气说,“但是后来,我就不太能出门了,那时候已经是七八岁的姑娘了,出去乱跑对名声不好,直到和无忧离开家,都没来得及兑现承诺。”
裴令之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卢妍看着他,很认真地道:“感动吗?”
裴令之心生不妙预感。
卢妍把一叠书匣吃力地推出来:“感动就过来帮我晒书。”
钟无忧在背后幸灾乐祸:“赶紧去帮她晒,还挺多的,等你们晒好,正好能吃饭。”
卢妍冲过去抓他:“小裴你去,我来看着他——你不准再偷偷在菜里发挥创造!把这锅甜口青菜给我倒了!”
看着这两人的身影推推搡搡消失在厨房里,裴令之望向那叠摞起来足有半人高的书匣,终于发自内心地质问——
“我就是来帮你们干活的吧!”
现在没有了。
裴令之想。
夜色宁静如水,那些笑闹声、叫喊声,厨下飘出来的香气,院子石板上摊开的旧书,还有那对拉拉扯扯又相依相偎的身影,都不见了。
他站起身,不需点灯,便能熟练穿行在二楼的各处摆设中,打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然后他看见一道身影,一道翻窗而入的身影,月光将那道身影拖出极其瘦长的影子,直拖到黑暗里,拖到裴令之身前。
裴令之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刻,冰冷利刃压上裴令之的脖颈。
持刀者比他要矮一些,声音压得极低,难辨雌雄,嘶哑低沉:“不许动!”
似是对持刀者的威胁视若无睹。
裴令之面色无波,稍稍侧首。
侧首的瞬间,他那张新雪皎月般的面容尽数暴露在月光下,被月色蒙上一层盈盈轻纱,却又仿佛比窗外的月色更加皎洁,更加夺目。
在这方寸之地、须臾之间,窥见这样举世无双的容色,足以令任何人为之丧魂失魄、心神动摇。
诚然,对于心智极坚者而言,这份因容色而生的恍神,最多也只有一瞬。
但裴令之也只需要这一瞬。
当啷!
轰隆!
两声巨响先后响起,前面那声发生在书房之中,后一道巨响则是震耳欲聋,就连在一楼中打着地铺看守小楼的县署捕役们都被震得惊慌失措、醒了过来。
——积素撞开书房房门,冲了进来!
他人未至而声音先到:“郎君!何事!”
下一刻,他看见了房中景象,声音断在喉咙里,因为他的手已经握住了一把寒刃,眼底散出杀气腾腾的凶光,刹那便要扑到窗前,与那位不速之客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裴令之开口了。
他放下掩着侧颈的手,那里有一道狭长的血痕,有血珠缓慢渗出来,滴落在雪白的衣领间。
他说:“且慢。”.
楼下嘈杂声渐熄,裴令之戴着帷帽,简单打发走了那些想要上楼的捕役。
他返身走入书房,随手点起墙边的灯盏,呼的一声火苗窜起,映亮大半间书房。
积素站在墙边,倚墙而立,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那名不速之客。
那是个褐色衣衫的青年女子。
裴令之走到书桌前,自然地落座,他抬起眼,眸光轻飘飘从女子身上掠过,在心底做出了判断。
衣衫寻常,衣袖极短而衣衫偏窄,携刀,面容微黑,手生厚茧。
“你是个江湖人?”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裴令之颈间伤痕依旧还在渗血,只是伤口不深,血流不多,所以他没有在乎。
饶是如此,白衣染血,依旧极为显眼。
那名女子看着他,神情警惕,没有答话。
裴令之也不在意。
他没有摘下帷帽的意思,静静道:“不要想着逃,我自己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但二打一总有几分胜算——你来这里,是为了无忧还是阿卢?”
听到这两个名字的瞬间,女子面色隐隐有些松动。
裴令之道:“那日在院外窥看的人,是你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今夜过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找我们,对么?”
“她告诉你了?”
裴令之一怔,旋即声音渐淡:“你去找过我的同伴?你动手伤人了?”
女子的神色紧绷,说道:“没有。”
裴令之语调再度变得和润温文,若有所思地一点头:“很好,这说明我们还可以谈下去。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顾,顾照霜,丹阳顾氏子,是无忧与阿卢的朋友。”
裴令之起初与卢妍夫妇相交时,以顾氏身份示人,后来他们知道他姓裴,但这对夫妇是他最可靠的朋友,嘴极严,在外绝不会提起半个裴字。
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卢妍提过,我的山参是你弄来的。”
裴令之微怔。
他想起来,去年钟无忧写信时提起,请他帮忙弄些好参,给一个受了重伤的病人配药。
真正的好参不是拿着钱就能买来的,脱离家族之后,夫妇二人即使能赚到钱,却无法再使用过去家族的渠道,自然只能找朋友帮忙。
他这刹那间的恍神被帷帽挡住,对面,女子说:“我叫朱砂,没有家里人,不是江湖人,平时走走镖,是他们的……朋友。”
她顿了顿,问:“他们人呢?”
裴令之眉梢微扬。
“好问题。”他缓声道,“我也想知道。”
眼看朱砂又要接着发问,裴令之径直截断了她的未尽之语,问道:“你既已经找过我的同伴,为何今夜仍会至此?”
朱砂盯着他。
从始至终,她一直以这样警惕的目光,来回逡巡注视着裴令之与积素,仿佛随时准备逃离或出手。
她的面容很平常,但眼神却非常醒目,就像一只伏在山野荒草间伺机而动的母豹。
裴令之依旧平静回视,即使帷帽挡住了他的神情,那种气定神闲的闲适却无法遮掩。
他的疑问很明确,明确到了朱砂无法回避的地步。
朱砂道:“你那同伴太警觉,上来就动手。”
裴令之失笑,心想和她比起来,我确实不够警觉。
他没有掩饰,就这样笑出了声。
然后他的笑容骤然一收,淡淡道:“既然女郎毫无诚意,我们无话可谈,请吧,好走不送。”
刹那间不止朱砂,连积素都愣住了。
裴令之不需要任何答复,抬手一按帷帽,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竟然径直起身,要向书房外走去。
室内灯烛一跳,骤暗骤明。
朱砂变色,向前一步:“你是什么意思?”
裴令之转过头,言简意赅指出了最可疑的一点:“你做了什么,引她动手,甚至不肯听完你自陈身份?”
一路同行,裴令之不敢说自己多么善于体察人心,至少对景昭有几分了解。
即使朱砂言语间不能取信于她,她也绝不会瞒下这条消息,在见过积素前去送信的人之后,不让对方捎条消息给他。
但事实是,裴令之确实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而朱砂自称见过了他的同伴。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次见面很不愉快,不愉快到朱砂连自报家门的机会都没有。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不再看朱砂,平静道:“你既已冲撞我的同伴,为何仍有自信可以在我面前言辞敷衍?女郎说话不尽不实,只好言尽于此。”
见他举步向外,真的再无回头之意,朱砂牙关紧咬,唤道:“等等。”
裴令之恍若未闻。
积素锵啷一声,再度兵刃出鞘。
“等等!我说!”
朱砂语速极快道:“有人在跟踪我,我不能显露行迹,上午我想悄悄去见你的同伴,弄出了动静,我怕惊动那些人,只好逃走,没来得及和她交谈。”
“哦?”
裴令之终于止住脚步。
他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询问朱砂,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谁在跟踪你?”
下一刻,裴令之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
——“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