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是昨儿我买香料时,软磨硬泡那店主送给我的。就一小把,刚好够吃一顿的!”
说到吃,尹遥立刻坐不住了,“走,舅母,陪我煲猪肚鸡去!”
昨儿尹遥买了两扇整猪,除了猪肝和猪心外,屠户还送了两只猪肚,今儿正好拿来煲一锅胡椒猪肚鸡。
陆娘子去院中打了桶清水,洗净猪肚内壁的黏液与杂质,用剪刀剪掉外壁的脂肪,先用粗盐搓洗三遍,用醋搓洗三遍,再用生粉搓洗三遍,最后用米酒搓洗一遍,冲洗干净,确保猪肚洁净去腥。
尹遥则去鸡舍中,抓了只新买的半岁小母鸡,干净利索地放血、以开水褪毛,再斩成寸许的小块儿。
准备好食材后,起锅热油,待油微微冒烟,下入猪肚煎制片刻,煎到两面都微微金黄,释放出油脂的香气,可以确保一会儿煲出的汤汁儿浓郁奶白。
捞出猪肚切成长条,在锅中加入清水,下入红枣、姜片与鸡肉,大火将水烧开,以勺子撇去浮沫,让汤汁保持干净清爽。
再将猪肚倒回锅中,盖上盖子继续大火炖煮一刻钟,待到汤汁由透明转为微微泛着奶白色,转成小火慢慢煲制半个时辰。
等待猪肚鸡煲制的过程里,尹遥摸着下巴琢磨:放点儿什么配菜好呢?
这胡椒猪肚鸡汤汁浓郁,配菜也需放些水分少的才好,否则一下进去就稀释了汤汁,反倒破坏了口感。
“有了!”她灵光一动,从架子上的袋子里抓了把干云耳,用清水泡发了,又去菜窖里拿了根淮山药,也洗净切成段儿。
说起来这干云耳,也就是木耳,还是她从华阴带出来的。干货十分耐吃,一小把就能泡发出不少,当时装了一小袋儿香菇和云耳,倒是一直吃到这会儿才吃完。
再揉一点儿面,做个手擀面,一会儿也可以下到汤里煮。
准备好这些配菜主食,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又仔细地净了净手,从酱料架子上翻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将里面装的一小把胡椒,小心地倒入石钵中。
这胡椒长得与花椒极为相似,只是颜色是黑褐色的,在钵中轻轻弹跳,撞击出诱人的香气。
猪肚里面油脂粘液多,不好清洗,陆娘子方才又去院中,将洗猪肚的盆子好一通刷,又用开水烫了两遍,才弄得弄干净了回来。
“哎哟,真香啊!”见尹遥在弄胡椒,她也凑过来嗅了嗅,伸出大拇指道,“自从咱们家落魄了,可真是好久没吃胡椒了,想不到今儿还能解解馋,还是三娘有办法啊!”
尹遥吐了吐舌头,瞟了眼那堆了一满架子的香料,笑道:“要不是我昨儿在那香料铺,一口气买了两贯钱的货,又跟店家软磨硬泡了半天,他才不会送我呢!”
根据《酉阳杂俎》记载,胡椒“出摩伽陀国”,摩伽陀国属中天竺,也就是古印度的别称,距离大唐将近万里之遥,由胡商沿着丝绸之路带来中土。
在现代社会,胡椒已经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烹饪调料,一罐胡椒也不过十几块钱。但是在这大唐,比起本土种植的花椒来说,远道而来的胡椒却是价值堪比黄金的所在。
俗话说,一两胡椒价值一两金,这可是个陈述句不是个比喻句。换句话说,若是折合成铜钱,一两胡椒足足要卖五贯钱!真是只有高门望族才消费得起的珍贵调料。
就好比尹遥拿在手上的这一小把,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粒,在香料行却要卖上足足三百文!
而且这个价格指的还是黑胡椒,若换成白胡椒,价格还得再番一倍,普通百姓就更是难以消费得起了。
众所周知,胡椒分为黑白两种,味道各有不同。
其中白胡椒的制作工艺复杂,是采摘成熟的花椒果实,经过浸泡、脱壳之后,再烘干制成。古代时多用于炮制入药,只能在一些大的药铺中才能买到,价格也最为昂贵。
这南市的香料铺子里,出售用于食材烹饪的,则多是黑胡椒,它是选用未成熟的青色胡椒果实,经过晾晒而成。
说起来煲这胡椒猪肚鸡,原本是该用白胡椒的。因白胡椒味道相对柔和,用于煲汤与清炖的菜品中,可以保证汤羹的香气更加持久。
黑胡椒的味道却更为辛辣,常用于肉类与海鲜的煎烤中,用以去腥增香,以及提升味道层次。
不过既然是免费赠送的,尹遥也不挑三拣四,只是黑胡椒不能最开始就下到煲中,煮的时间久了,会使汤汁发苦,得稍微改一改才行。
她将石钵中的黑胡椒研磨成粉末,将其中一半倒入干净的粗布袋中,再用棉绳将袋口扎住。锅盖掀开一个小缝儿,把这粗布袋丢进去,转成大火稍加催化,随着汤汁的翻滚,胡椒的辛辣味儿也进入其中。
半刻钟后,尹遥又将粗布袋取出,撒入粗盐、枸杞和剩余的一半胡椒粉,又赶紧将锅盖盖回去,手上垫着块麻布端起陶瓮,道:“走吧,咱们吃饭去。”
陆娘子应了一声,将小炉子生上火提起来,两人一起往主屋去。
刚走到屋子里,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陆娘子将小火炉放下,拿了把伞前去开门。尹遥则将陶瓮架在火炉上,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
“阿姑,是二郎来啦!”陆娘子将来人引进门来,原来是坊正家的许二郎。
只见许二郎怀里抱着个布袋子,顶风冒雨地走进了屋子,一脸腼腆地跟在座几人打招呼。
沈老太太一见他这摸样,忙吩咐尹遥给他找条毛巾,又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打个伞,身上都淋湿了吧?有什么事儿不能等雨停了再来,仔细伤了风。”
尹遥去拿了条毛巾,许二郎接过来擦了擦脸,又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尹遥,憨笑道:“沈婆婆,我没事儿,阿婆说让我来谢谢三娘。多亏三娘昨晚前来知会,我跟阿翁才能一早便赶去南市采买,听说到下午时,粮食价格又涨了许多呢!”
他又将怀里抱着的袋子拿了出来,瞅瞅没被雨浇着,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今儿在如意楼买的一些点心,估摸着手艺不如三娘,你们且随便吃吃。”
许二郎白日里跟坊正去南市采买,快夜禁了才回来,一到家便迫不及待来沈家送东西,这会儿才发现人家正准备吃饭,脸上十分不好意思:“我来得不巧,你们快吃吧,我先回去啦!”
“许二哥这么客气做什么?”尹遥失笑,接了点心又赶忙拦住他,“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吃嘛!”
“这……”许二郎眼馋地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小陶瓮,又有些犹豫,“阿翁和阿婆还等着我回家吃饭……”
许老太太拍了板,笑道:“你来我这儿没回去,你阿婆自然知道是我留你吃饭了,快坐下吧!”
陆娘子给他搬了把胡凳,尹遥又去厨房添了付碗筷,许二郎摸了摸脑袋,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恭敬不如从命,笑呵呵坐了下来。
“开饭喽!”尹遥抬手一掀盖子,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空中,一阵霸道的辛辣味儿,混合着猪肚和鸡肉的香气,一同冲了出来!
尹七娘深嗅了一下,整个人扑到桌边,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这陶瓮:“阿姐,这就是你说的胡椒猪肚鸡吗?好香啊!”
许二郎也往陶瓮中瞅去,只见锅里是浓郁的奶白色汤汁,汤汁上飘着几颗红色的枣子和橙色的枸杞,其间还点缀着些黑色的粉末,想必便是胡椒磨成的粉了,汤汁里面则是若隐若现的猪肚和鸡块儿,看起来诱人极了!
尹遥先给沈老太太盛了一碗汤,又盛了一碗递给许二郎,笑道:“许二哥先喝碗汤吧,你浑身都湿透了,肯定冷得很。这一碗汤下去,保管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不说还没觉得,尹遥这么一说,许二郎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忙接过汤喝了一口,只觉得辛辣又鲜香的口感充满了口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暖流直击心口,让他四肢百骸都舒展了起来!
见他喝得香甜,尹遥笑了笑,又开始给陆娘子和七娘盛汤。
这会儿工夫,尹七娘手里早早握了把勺子,眼巴巴盯着自家阿姐……手里的碗。
看她这迫不及待的小样儿,尹遥不敢直接把碗给她,而是拿在手里吹了吹,到汤没那么烫了,方才摆到她面前。
果不其然,这碗一放下,七娘便迫不及待地盛了一勺送入口中,喝得啧啧有声。
“怎么样,好喝吗?”尹遥摸摸她的头,笑问道。
“唔,唔!”尹七娘连连点头,双手端起碗,埋头咕嘟咕嘟大口喝汤,一口气竟喝下了大半碗!
沈老太太瞧着自个儿面前的这碗老火汤,面上有些好奇:“猪肚和鸡肉一起煲汤,我倒是从未尝过。”
陆娘子也早就放下勺子端起碗,开始大口喝汤,还在喝汤的间隙里,勉强抽出空道:“阿婆快尝尝,这胡椒猪肚鸡可真好喝呢!”
沈老太太盛了一勺入口,片刻后陶醉地眯起了眼睛,似在回味这猪肚、鸡肉、胡椒之间的味道碰撞,体会那醇厚鲜香的感觉。
一时间,桌上竟再无人说话,每个人都忙着端起碗喝汤。一碗喝完又盛一碗,不过片刻功夫,每个人都是两碗热汤下肚。
在座除了尹七娘是第一次吃胡椒,其余人以往倒也尝过,只是大部分都是烤羊和烤胡饼里放的,今儿才发现,这用胡椒拿来煲汤,原来竟也如此鲜香,
喝够了汤,许二郎又率先夹了块儿猪肚:“哇,真是又爽又脆,筋道还入味儿!一点儿豕肉的腥臊味儿都没有!”
尹遥给七娘夹了个鸡腿儿,七娘啊呜咬下,细嫩的鸡腿肉瞬间就滑入了她的嘴里,只觉得鲜美极了,一口口吃得停不下来,差点连骨头都要嗦一嗦才罢休。
喝了汤吃了肉,大伙儿又开始就着汤涮起了配菜。
筋道的手擀面、粉糯的山药段儿、脆脆的云耳,还有这几日包蒸饼时特意留下来的,鲜嫩鲜嫩的菘菜心儿。
配菜在陶瓮里煮熟后,吸饱了胡椒猪肚鸡的汤汁儿,*咬上一口就溅射到整个口腔里,鲜得人头皮发麻。
这小炉子煮着,辛辣的胡椒吃着,几个人身上竟都冒了汗,屋子里也被蒸汽熏得朦朦胧胧。
尹遥起身去掀开了窗子,又用叉杆支了起来,外面仍淅淅沥沥落着雨水,又洋洋洒洒飘着雪花,一道寒风吹进屋子,却也并不觉得冷,只让人感觉到了清爽舒服。
“唔,阿姐,我好饱呀!”尹七娘满足地抻了个懒腰,又摸了摸自己圆鼓鼓地小肚子,依赖地偎在尹遥怀里。
许二郎满足地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偷偷打了个饱嗝,起身准备告辞回去。
“三娘,快去送送你许二哥。”沈老太太嘱咐道,尹遥笑应一声,拿起门边的雨伞,随许二郎一同出了门。
又喝汤又吃肉又涮菜,这顿饭吃得有些久,现下月亮都升起来了,月影倒映在地上的水坑里,晃得人仿佛都带上了一层金边儿。
许二郎有些羞赧地从尹遥手里接过伞,撑开高举在两人头顶,踩着水坑中的斑驳月影,穿过院子一直走到了门外。
停在院门口,尹遥笑道:“二哥把伞拿回去吧,这会儿雨太大了,你别再淋雨着了凉。路上慢点儿,小心地滑。”
“嗯,嗯……”许二郎嘴里应着,却没忙着走,而是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似的。
尹遥原本送到这儿,就准备跟对方告别回家,但许二郎既没离开,也不说话,她不由有些奇怪。
“怎么了?许二哥,你哪里不舒服吗?”她抬起头瞅瞅对方,面色看着好像有些发红,可别是发烧了吧……
“不是不是,我没事儿……”许二郎赶忙摆手,眼睛都不敢瞧她,只目光闪烁地看向巷子,结结巴巴道,“三娘,那个……嗯……我阿婆说,再过几日……想来沈家提……提亲。”
来沈家干什么?
提亲?
提什么亲?
跟谁提亲?
这话题实在是有些过于突然,尹遥愣住了,脑袋里冒出一堆问号,面上露出一片茫然。
她消化了一下这句话,又端详了一番许二郎的神色,见他一本正经,也不似在开玩笑啊?
再仔细揣摩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这话里的意思,竟是给他和自己提亲?
她恍然了,却也更茫然了……
说起来她跟也认识了些时日,算得上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两家走动也算频繁,可怎么就直接发展到提亲了?
见尹遥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许二郎心里有些发慌,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三娘,你……你放心,聘礼什么的,我家都会按照最好的规格准备,一定让你阿婆……还有你满意。”
什么聘礼不聘礼的,那是重点吗?尹遥抚着自己额头,简直无语了。
作为一个生在现代社会、长在现代社会的现代人,虽然上辈子一直沉迷做饭,没什么心思谈情说爱,但自由恋爱那不是理所当然吗?先婚后爱、盲婚哑嫁什么,从来都不在尹遥的概念里。
更何况,她最近一直忙着养家糊口,哪里思考过什么婚姻之事。也就是那日费三娘问了一句,她嘴上答应着会好好考虑,但说完就忘在了脑后,一脑门子只想着订单、新品、采买什么的,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
根本没成想,这才一日不见,许二郎的进度条,竟已直接拉到了提亲!
“许二哥,我们才认识没多久,还不够了解对方吧……”沉默了半晌,尹遥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不够了解?”许二郎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疑惑,“你我的阿婆是老姐妹,咱们两家也是旧相识,还不算知根知底吗?”
哪里就算知根知底了!尹遥闭了闭眼,又斟酌着开了口:“许二哥,都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这我明白。可结姻的双方也该有感情,才能支撑一辈子走下去,你说对吗?”
许二郎更糊涂了,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
“三娘,我……我确实心悦你啊……”
尹遥后退两步,退到了院门檐下,有些无奈:“你心悦我什么……”
说起这个话题,许二郎倒是口齿伶俐起来,掰着手指头道:“你长得漂亮,性格爽快,又聪明又孝顺还护短,而且做饭也好吃,是这世上再好不过的女子!”
见许二郎说到自己时,眼睛都亮了起来,正是一副少年情窦初开的模样。再回想起对方这些日子的帮助,要说一点儿都不感动,那也是假的。
尹遥心中一软,面色没刚才那般冷硬了,她摆了摆手:“算了,先不说这个。既然都到提亲这步了,那我也想问问,许二哥你对未来的生活,是如何打算呢?”
“阿翁阿婆说过,日后会让我继承坊正的位置。”许二郎有些害羞,用脚在地上轻轻画着圈,低头小声道:“若是咱们俩成了亲,将来自然是留在嘉庆坊中,生……生几个娃娃,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这话尹遥倒不意外,这些日子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许二郎是个又憨厚又本分的人,想要的大概就是那种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生活。
可她也有自己的愿望:“许二哥,若我要去南市开家食店,有朝一日,还要把我阿翁的沈记拿回来,经营得更大更好,你觉得怎么样?”
“沈记?”许二郎吃了一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舅舅不是还在吗,他只是流放而已,过几年就能回来,沈家自然有他支撑。你不过是个女子,为什么要去拿回沈记啊?”
这话说的,尹遥差点被他逗笑了:“女子又怎样,我跟舅舅同样是沈家人,沈记为什么就不能由我拿回来?”
“而且不仅是拿回沈记,我还想好好钻研厨艺,让这神都城的食客们,都尝尝我尹三娘的手艺。”
“我只问你一句,我要去做这件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许二郎一脸纠结,他从小生活在这嘉庆坊中,过着平淡却又安稳的生活,从未想过要去什么南市,更未想过要去经营什么食店,那些离他都太遥远了呀……
离开家去外面闯荡,那是他阿兄的选择。可他的生活,早就被阿翁阿婆安排好了,那就是留在这儿,留在嘉庆坊,好好守着许家。
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该陪他留在嘉庆坊,一同守着许家。
“还有,”尹遥又轻声道,“不管成不成婚,我都不会离开沈家。阿婆、舅父、舅母还有七娘,永远都是我的家人,我会尽全力去照顾他们。”
“可这也意味着,我未必还有余力,再去经营另一个家,你也能接受吗?”
看着尹遥明丽的面庞,许二郎却忽然觉得,她仿佛有些遥远。他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愿意、会陪她一起、能接受她的选择,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低头不语。
尹遥耸了耸肩:“许二哥你看,你说喜欢我的那些地方,对婚姻来讲,可算不上什么优点……”
“你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咱们俩,其实并不是同路人。”
尹遥靠在院门上,盯着许二郎失魂落魄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
她方才话说得决绝了些,只是既然大家并无可能,倒不如快刀斩乱麻,趁早说清楚得好。
就是不知这朋友,还做不做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