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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裴嘉 22046 字 5天前

晏青这才明白,原来祁无忧自始至终未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甚至没打算亲力亲为。

她看重的是西边的兵变。顺安惨案之后,军民激愤,一触即发,开战与否已不是一两人能左右得了了。

“借这次机会,我打算跟皇上提,让驸马点兵,到西边去把沙家军降了。不然到时跟萧氏打起来,内外夹击就不可收拾了。”

祁无忧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了,跟晏青探讨。他听完沉思片刻,问:“可兵从何来?”

剿匪虽是个没人乐意领的差事,但朝廷缺的毕竟不是带兵的将,而是底下无数个兵。

祁无忧也知道这点。她钻研许久,若说从别处调兵,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更没有哪个将军愿意领命,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这个机会的确不是她喂给夏鹤的。

她道:“正因如此,才能打消皇上的疑虑,让他以为我是故意为难驸马。若他剿匪失利,便要按军法处置。”

祁无忧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本事。如何筹集兵力,再抚平叛乱,是等闲解决不了的难题。如果他力所不逮,仅能纸上谈兵,军法处置亦不是说笑。

朝廷粮饷不足,能拨给夏鹤的只有杯水车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无兵无米,能撑几天都是问题。在皇帝眼里看来,她必是铁了心不给夏鹤活路,不可能怀疑。

晏青眸中幽色浮动了几个来回,道:“说来惭愧,我与驸马只有数面之交,还没机会了解他的为人和才干,不敢说他能否胜任。不过我信你有识人之明。只要你信得过他,未尝不可。”

祁无忧舒心一笑,道:“是他性子太孤傲了,不爱与人结交,怪不得你。不过这人领兵打仗的本领,姑且值得信任一番。”

说完,又按捺不住与晏青分享她与夏鹤谈论军政民生时引发的见解。这一说,便说了一下午。

晏青坐得住,他的修养和风度足够使他耐心听完,不至于像夏鹤那样说走就走。而祁无忧主意已定,戏也演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可以去跟皇帝提。

“不过,”晏青最后说道:“驸马此去云州,是否放虎归山?”

祁无忧慎重地说:“若说他回去后会不会跟夏元洲徐昭德串通一气,我也不能打包票。不过我时常与夏鸢通信,他和他爹意见大不相同,也主动应许帮衬驸马,或许可以从中周旋。而且我还打算让英朗也去。上次的差事他就办得很好,我也需要他们替我多出去走动。”

晏青听完,知道她心中有数,更是用定了夏鹤了,遂不再多言。

祁无忧这次选了英朗和夏鹤一起,除去一筐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想让他盯紧夏鹤。她在晏青面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他的顾虑就是她的顾虑。

夏鹤就像一只风筝,她把他放出去了,也得用上英朗这根线。这样的男人不捏在手里,没法安心。

英朗虽跟夏鹤感情好,她却不怕这两个男人狼狈为奸。

顺安之前,十年前的雍州也曾经历过一场屠城大案。英朗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梁人也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这次伐梁的前提就是顺利平叛。家仇国恨在前,手足兄弟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临行前,祁无忧还是少不得把人叫来敲打敲打。

春光明媚的书房里,她屏退了左右,单独留下英朗,说夏鹤和她,他只能信从一人,问他选谁。

英朗沉默寡言地立在阶下,其实不太耐烦应付祁无忧这些无理取闹的问题。

他垂目敷衍道:“下官只为公主效忠。”

祁无忧十分鄙夷他这态度。

“你和驸马过去的私交,我都知道了。”她道:“你们是兄弟情深,但这回我让你跟他去云州却是公差。你胆敢徇私偏袒他,就是渎职。”

说完,也不见英朗有什么反应。

祁无忧有时怀疑这男人没有心,没有感情。他平得像一块冰封的湖面,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甚至想凿他都凿不动。

她这般想着,说话又用了几分力气:“如果你骗我,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英朗站在下面听了半晌,听到最后这句,心中竟隐隐滋生出一种失常的渴望,一时又没有答话。

祁无忧嫌弃他木楞,大声问道:“听到没有?!”

这时,英朗才收敛起心思,应道:“是。”

但他的表态并未得到什么回应,祁无忧还在说个不停。

张口“驸马”闭口“驸马”。

驸马驸马驸马。

英朗不知何时抬起了双眼,目不转移地看着高位的少女生动又神气的脸庞,心里的念头愈演愈烈。

如果她真的那么为夏鹤着迷,又为何还要刺激他。

慢慢地,记忆中那震动的屏风上映出的缭乱的影子,摄人心魄的红玉髓的光,都在英朗的眼前晃动,几乎把他的精魂勾走。

但祁无忧今日已经对他的死板无趣忍耐到了极点,说话间又把他赶出了门外。

晚上回到房中,祁无忧故技重施,又把夏鹤弄过来玩乐。不过正事比享受重要,她先交代了对他的安排。

“这下你有机会出去做事了。我还把英朗送给你用呢,你可不能说我待你不好。”

夏鹤顺着她谢主隆恩,却也清楚她这好是有条件的。若尝败仗军法处置,更不是玩笑话。

说罢,夫妻俩又仔细商量了分别后的安排。最后祁无忧道:“没什么要事,就尽早启程吧。”

按她的意思,越早越好,明天来不及,后天也成。离别猝不及防,定下期限时,她却未露半分不舍。

夏鹤推脱了一句:“还有一件,办完便走。”

“什么?”

“私事,不便说。”

祁无忧见他的意思是一点都不想告诉她,恨他恨的牙痒,不由分说,也将他赶出了门外。

夏鹤站在门前,隔着一道香纱跟她私语:“死牢里的囚犯砍头前都有一顿饱饭,你这样是否不讲情面了些。”

“滚。”

他轻笑一声,滚了去办私事了。这断头饭最后到底是没吃上。

到了驸马离京当天,晏府却收到一套占地不小的匣子,说是以驸马的名义送来的。

这下知道的都暗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果然,晏青命人拆开,一个个匣子里装的却是妇人衣裙、头面簪花等物。

他房里的侍从皆脸色大变。

晏青不过看了一眼,平淡不惊地吩咐:“合上,拿去烧了。”

侍从们不明白夏鹤是什么意思,他却瞬间意会。

夏鹤无非自恃驸马的地位,借送礼暗示:现在他离家在外,若想像上次一样趁虚而入,请他自便。只是衣服送到他手上了,他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甘愿扮成女子取悦祁无忧。

晏青像是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转头便问:“英朗那里安排妥当了?”

春晖答道:“公子放心,该给的都给了。英郎君说万分顺利,您只需等他回来便可。”

第57章 纸短情长饱汉知道饿汉饥,体恤起兄弟……

57.纸短情长

夏鹤说是出征,但行装简陋,身后既没有千军万马,也没有粮草辎重。他跟英朗不过两人两骑而已,实在是简单得有些寒酸了。

祁无忧跟户部打过招呼,拨给夏鹤的军饷极其节省。在外人眼里看来,夏鹤的确不是出征,倒像流放,还是半路上就被磋磨没了命的那种。

英朗身在近处,也不得不说:“公主明着给你机会,其实与逼你签军令状无异。你还真的接了。”

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夏鹤竟有心思跟他说笑:“不过是博卿一笑。”

月朗风清,英朗骑在马上,从好友的神态中瞧出了陌生的光彩。

原来不过是“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祁无忧和他骂也好,罚也好,都是夫妻恩爱,外人又知道什么。

他难得没替夏鹤打抱不平,或是指摘公主殿下的刻薄寡恩,而是夹紧马腹,加速朝边关赶去。

夏鹤嘴上说得轻松,但首先抽调兵力就不知从何处抽起。夏元洲怒骂他收服不了公主的芳心,只会让他自己想办法,不可能借兵给他。夏鸢倒是来了信,但他那里用人也十分吃紧,于是给弟弟出了个主意,叫他找徐昭德借。

从徐昭德那里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无异于虎口夺食。徐氏的父亲是前朝最有声望的降臣,门生故吏,而他青出于蓝,入品用荫,卖弄国恩,无所不用其极。

临行前,祁无忧也特意提到:“都说将熊熊一窝,云州兵毫无素养,徐氏固然难逃干系。但他们许多是边陲流寇被抓去充军的,朝廷流放的囚犯也被徐昭德消化了进去,本身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匪军。将来我定要想法子正本清源。”

如果夏鹤现在就能深入云州阵地,为日后翻覆打下根基,就是大功一件。

他们一连数日披星戴月的奔波,抵达云州州界后只是个开头。

朝廷,也就是祁无忧授意发来的旨意,写的是夏鹤领兵平叛,云州襄赞,一下子就给他架了起来,令他凌驾于云州军之上。但“驸马夏鹤”不仅没有云州的根基,更无半点军功。整个云州势必不屑、不服,不愿听他指挥。

果然,连个为他们接风洗尘的人都没有。

英朗问:“你有什么打算?”

夏鹤不答,只说:“总之先取得徐的信任再说。”

“我听说徐昭德似乎很支持立公主为储君,或许是可以一试。”

“他不是真心想拥戴建仪,”夏鹤道:“我猜大抵是声东击西,吓唬吓唬成王。建仪那里只是说得好听,从未给她任何好处。建仪也心知肚明。你看,如今他与成王结了儿女亲家,不就再没听过立公主的传言?”

英朗一听,原来他与祁无忧已经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连彼此的心意都十分了然。

他问:“你跟公主闹翻,到底是不是真的?”

夏鹤付之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换了官服,浩浩荡荡地抵达了云州府。夏鹤取出符节,逼得徐昭德不得不沐浴更衣,郑重其事地下跪听旨。这一会面,二人表面上一人一口一个“世叔”、“贤侄”,其乐融融。徐昭德也慷慨地办了几场大宴招待夏鹤,一连几天,都是帐下十数名悍将作陪,弄得十分隆重。

等到几人小宴,酒酣耳热时,徐昭德说了几句场面话,夏鹤叹了口气,答道:“世叔言重了。其实朝廷派我来,另有说法。”

徐昭德装模作样问道:“此话怎讲?”

“我跟您透个底吧,其实我——”夏鹤苦笑一下,“早就跟公主过不下去了,这回也是被她踢出京的。那个毒妇,根本不想让我活着回去。”

“你们不是才成婚一年?!”徐昭德大惊失色:“还是新婚燕尔——”

“世叔有所不知。建仪她跟我成婚,本就是为了利用我。她心里一直提防着我们,所以不想给我生儿子,死活不肯跟我过日子。”夏鹤道,“这也就算了,可她竟不给我留后,连她的宫女都不让我碰。”

说着,又把竹雾那事讲了一遍,只道他再不济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因为尚了公主,窝囊极了。

“不就是女人!”徐昭德“嘁”了一声,“你来的是云州,美人最多的地方。环肥燕瘦,都送你几个便是。”

说完,又碰了几杯。英朗坐在角落,眼睁睁看着夏鹤全盘照收。

宴罢,数名美人已被连夜送至他们下榻的行辕。英朗还没来得及问夏鹤如何行事,夏鹤已经先发制人:

“说起来,你也就要及冠了,却还没娶妻的打算,莫非是意中人不肯?”

“别拿我逗乐。我哪有什么意中人。”

两人站在廊下,一同远看屋里灯火朦胧,佳人身影窈窕。

夏鹤笑问:“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你受用了?”

他是饱汉知道饿汉饥,体恤起兄弟来了。

英朗敬谢不敏,“你跟随国公爷走南闯北,对这些风流韵事不是早就轻车熟路了。这美人,还是留给贤兄收用吧。”说着,玩笑般地做了个揖。

却说他们还在京中时,竹雾的事还没过去多久,祁无忧知道军营里的男人都是什么德性、徐昭德又是什么货色,夏鹤此去更少不了应酬和虚与委蛇。她把英朗叫去,顾左右言其他,说了许久才说到点子上——她怀疑驸马会像其他男人一样偷腥,要他仔细看着夏鹤。若有蛛丝马迹,及时来报。

说到最后,祁无忧甚至也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逼吓道:“你也得把自己管好了,不许自甘堕落。否则我决不轻饶!”

被她如此轻看,英朗的不屑和轻慢几乎浮现脸上。

在她眼里,天底下大概只有一个男人高风亮节,不动凡心。其他男人都粗鄙不堪,所以都对她痴心妄想。

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勒令他?她是君,他是臣,因此她交待的公差,他极力办好。可私下里,她凭什么管他和哪个女人春风一度。

英朗心中对祁无忧的号令嗤之以鼻,但这天还是把那几个妖娆美人退回给夏鹤,自己则回到住处,写起应付她的书信。

他提笔想了须臾,没有把夏鹤收下美人的事写进去。但放着她最想知道的事不提,写着写着竟也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两页纸。

待墨迹风干,英朗叠好,压平,放进封套,天将亮便拿着信找到信史。

信史手上已有了一封发往帝京的信笺,他认得上面的字迹。

见英朗看来,信史道:“驸马也刚把家书拿过来。小的这就把信送出去。不过,两封一道送是否合适,还请大人示下。”

英朗把信递过去,不再看一眼,“既是家书,一道送也没什么。”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英朗办完这事,踱到夏鹤的住处。屋里冷冷清清,没剩下半点脂粉味,昨夜的美人早已不见踪影。

夏鹤正在净室里呕吐,听声音是几乎把肝胆都吐出来了。

没仗打的时候,军营里就是以酒量服人。更不用说云州上下有心为难他,几十个人轮番敬酒,短短几天不知喝了几十斤。夏鹤就是武功盖世,也是肉体凡胎,难怪他吐成这样。

英朗今天来得早,才撞上夏鹤躲在屋里吐。这几天他没看见的时候,夏鹤还不知吐了多少。难为他每天出门时都像没事人一样。

过了半晌,夏鹤白着一张脸出来,看见英朗甚至无力招呼,可见身体已经吃不消了。

英朗道:“这样下去,徐昭德还没答应借兵给你,你就先去见阎王了。”

“的确不是办法。”

夏鹤说着灌了几缸水,再张口时喉咙依旧嘶哑:“想让徐昭德相信我和建仪已经决裂,的确没那么容易。”

“要怪就只能怪公主将你们如胶似漆的故事宣扬得天下皆知了。”

夏鹤笑笑,却没有埋怨祁无忧的意思。

他稍作休息,等缓过来了,起身取来一条马鞭,抛给英朗。

“给。”

“做什么?”

“苦肉计。”

夏鹤背过身去扯下衣袍,仅着一层中衣站在英朗面前,示意他扮演祁无忧的角色。

英朗欲劝,但夏鹤显然主意已定。横直这是他们夫妻商量好的,平叛也是祁无忧授意夏鹤来平的。他只是承命襄助的角色,多说无益。

因他迟迟没有动作,夏鹤又道:“不必手下留情,建仪她力气可不小。”

这个时候还有闲情卖弄他们夫妻情深,英朗不知该称赞夏鹤颇具风度,还是脑子里只剩儿女情长。

他握着鞭子,沉默了片刻。

祁无忧的力气有多大,他不清楚。不过他扬起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气,一鞭子抽在了夏鹤的背上。

空气宛如炸破了似的发出巨响。白衣倏然裂开,纵使夏鹤早有准备咬紧牙关,也控制不住闷哼了一声。因连夜宿醉,他虚弱不堪的身体几乎摇摇欲坠。

“啪。”

“啪。”

“啪。”

……

英朗不过抽了几下,长鞭已被血染红。夏鹤的后背皮开肉绽,一塌糊涂。偏偏这是他们背地里搞的把戏,此处又是云州,不能请医师来看。于是又是英朗想法子弄了瓶跌打药,粗粗地给夏鹤止了血,简单包扎了一番。

过了几日好得差不多了,英朗便再来抽几鞭,在夏鹤背上烙下了新旧交替的疤痕,一道一道几乎数不清楚。一眼望去,惨不忍睹,但这样才好以假乱真,好像是祁无忧虐待已久。

那几个被送来伺候夏鹤的美人听他讲了几晚的故事,又看了他身上的疤痕,见他一个如此俊美的贵公子吃过那么多苦,个个心疼得抹泪,都答应到徐昭德处替他复述一遍,还甘愿帮他圆谎,说他中了自己的美人计。类似的故事听得多了,徐昭德似乎信以为真,又拖延了几日,终于拨了一千散兵给夏鹤去平乱。

幕僚不解道:“使君,您就这么轻易把兵借给他了?”

徐昭德原来自恃身份,不乐意给下僚解释自己的筹谋。但他心里那块疙瘩马上就能得到疏解,今天实在高兴得很,胸中一片沟壑无处卖弄,便耐着性子解释起自己放长线钓大鱼的谋划。

“这个夏鹤,本事不俗,但夏元洲和夏鸢反倒都会因此打压他。他想出头,只能另辟蹊径。”徐昭德早就怀疑夏鹤的身份,“原本公主也是一根稻草,不过现在这位也不要他了。我若能给他个机会,他还不紧着对我这个再生父母感恩戴德?”

说着,他嗤笑一声:“不过一千小卒,就算给他了,他又能做得了什么?”

徐昭德这里还有一层筹谋没有对幕僚说。

他与夏元洲打了多年的交道,彼此行过不少方便,心里却不似面上那样毫无嫌隙。徐昭德一直嫉恨夏氏的功勋,眼红战神/的/名/声。他比朝廷离夏家近,更容易看出点猫腻,早就怀疑夏鸢的功绩有假。正巧就拿这次机会试夏鹤一试,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夏鸢背后的高手。

叛军足有八千人马,只看纸面兵力,敌我悬殊。夏鹤若是表面上那样一天兵没带过的公子哥,领着这一千散兵过去,必死无疑。

如果夏鹤想打赢这仗,平了叛军,那功劳是他徐昭德的,夏家欺君罔上的罪行和证据也一起浮出水面。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帮夏鹤。

徐昭德算是冥冥之中拿捏了夏鹤的七寸,因为他那里早就与爱妻定下了契约,不管为公为私都是非赢不可的。

*

山高皇帝远,祁无忧在京中等了又等,家书收了无数封,但夏鹤每次都是只有一个“安”字,什么要紧事都不写,简直是故意让她着急上火。

虽说他离京前,两人商量好,为了防着信落进徐昭德手里,内容能简则简。但祁无忧哪里想到,夏鹤胆敢偷懒到这个地步。

她知道他肚子里没墨水,让他横槊赋诗是强人所难了。但久而久之,未免怀疑他有心敷衍,怕他飞出去了,翅膀硬了,心也野了。

祁无忧左思右想,还是应该拽进手里那根风筝线。可她好不容易等来英朗的消息,那信上却写了不少风土人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游山玩水。

她不耐烦看,大笔一挥,回信中让他少说些没用的,不要浪费纸张,多报些驸马的事来。

第58章 兄弟反目横刀夺爱的人更是夏鹤。……

58.兄弟反目

令朝廷感到棘手的叛乱竟让驸马在两个月之内摆平了。

消息传回京里时,祁天成正陪着大腹便便的许妃安睡。他让吴进忠叫醒,看了军报后惊叫出声,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时,许惠妃也惊叫了一声。祁天成以为自己将她吵醒,忙回过头看。她躺在床上捧着肚子,一脸痛楚:“陛下,臣妾好像要生……”

……

公主府上听到风声要慢一些,祁无忧几乎是前后脚获悉了这一喜一忧的消息。

听说夏鹤不仅平了那些义军,还招降了沙天波,且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立下了如此奇功。她惊喜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激动地下床来回走动。正要手下再去探听些战报,宫里的动静便传了过来。

这下祁无忧才算彻底睡不着了,干脆梳洗打扮进宫。

许惠妃头胎临盆很不容易。那万众瞩目的龙种像故意折磨母亲,整整一天都不肯降世。

祁无忧在鸣鸾宫坐了一会儿,总疑心自己听见了许惠妃痛苦的嘶喊。张贵妃从崇华宫回来,叫她做好准备,只怕稳婆一报出孩子是男是女,皇帝就要偷偷写立储的诏书。

“不过我早就派人盯着了。一旦有什么动静,咱们就得立刻想法子阻止他。”

张贵妃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她分明是动用了内廷的力量监视祁天成,让他写不成诏书。

祁无忧点头:“我搜集了些折子和军情,随时都能递上去,也够皇上忙一阵子。”

她没有张贵妃那样紧张。许惠妃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比她更有资格继承大统。这样一想就什么都不怕了。她早就一无所有。

过了一天一夜,许惠妃总算不负众望,诞下王朝第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崇华宫热闹非凡,所有人都以为贵妃母女该夜不能寐。可祁无忧安眠一夜,睡得十分踏实,只因她没有害过一条无辜的人命。

翌日起来,她精神抖擞,准备对抗立储的大臣之余,不免想了想夏鹤归家的日子。

他在回京途中,鱼雁往来并不方便。反正夏鹤总是在信中敷衍,祁无忧也不想贴他的冷屁股。

英朗倒是又来了封信,把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的事都说了。

原来徐昭德只借给夏鹤一千良莠不齐的散兵。这些人是流寇出身,进了军营也不可能得到重用,愈发养出了好吃懒做的习性,指望他们打仗是不可能的。不过夏鹤最擅长的就是给人灌迷魂汤,人少反倒更方便他发动,将这群乌合之众凝聚起来。

祁无忧对他这套本事深有体会,因此也就不奇怪他是怎样收服了这群虾兵蟹将。

不过,英朗在信中提出一点顾虑,使她深以为然。夏鹤跟徐昭德的部下上下一心,不免招来瓜田李下之嫌。她不能不防。

祁无忧也明白,从派夏鹤到云州去开始,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把双刃的剑。而夏鹤不如此做,也就不能如此出色地办完这差。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只能说若他生了二心,绝对不是她期望的结果,但也不至于毫无应对的准备就是了。

总之双方兵力如此悬殊,强攻不可取。于是夏鹤兵分两路,一面号称自己麾下有四万大军,命兵勇挖渠倒灌城池,以屠城为要挟逼降沙天波。义军那边都是平头百姓,没有朝廷的消息,一时不能肯定虚实,立刻暴露了草莽的短处。另一面,夏鹤又连夜在城外布置了障眼法,只有前面是真人,中间是假人,再往后就真是纸糊的老虎。远远望去就是千军万马,反着唱了出空城计。

祁无忧早前搜集了许多沙天波的情报,欣赏他是个义士,杀了不仅可惜,也有违道义。若能将他收为己用,说不准是利国利民、一箭三雕的事。

夏鹤也经此确定了沙天波的弱点,所以才有把握用淹城威胁他,又多耗了半个月将他劝降。可见她说的话,夏鹤都放在了心上。

外面都在议论驸马立此奇功,祁无忧面上还在生夏鹤的气,不曾公开称赞他半个字。

但她将英朗的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夏鹤行兵的风格似曾相识。

总之叛乱已平,许妃又诞下皇嗣,皇室堪称双喜临门。

小朝会的时候,第一件事便是给小皇子赐名。礼部呈上来几个名字,有自作聪明的加上了“鸿宝”这么一个名字,暗指帝位。他迎合上意的结果倒很成功,祁天成没怎么犹豫,就选定了这两个字。于是,这唯一的皇子就叫祁鸿宝了。

赐名之后,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凡是个识字的,都知道他想立谁当储君了,朝堂上的气氛立即暧昧不已。

“万岁,八百里加急——”晏和匆匆忙忙从内阁赶来,只道这边立储还悬而未定,那边却已经世代交替:“梁太子称帝了!”

祁无忧闻言一惊。

祁天成稍愣了愣,还不待问萧广怎么死了,那八百里加急已经三言两语说了个明白:

萧愉以议和之名请夏鸢城下一聚,商讨梁廷对顺安一案的赔偿。但他却出尔反尔,布下天罗地网,将夏鸢及其部下围困云中郡,关门打狗。夏元洲的大军亦节节败退。萧愉趁机发动兵变,弑父上位,又调了几万兵力,疑似要对夏家军赶尽杀绝,长驱直入,攻入周国。

据闻,夏元洲仍在负隅顽抗,但十万兵力只剩三成,夏鸢则没有半点消息。

所有大臣都变了脸色,瞠目结舌地站在殿中,鸦雀无声。纵然再忌惮眼红夏家军,夏氏父子也是神话般的存在,是护卫国朝的折冲之臣。他们顷刻间亡了,就仿佛国门塌了一般,尚且祥和的帝京随时都能让萧愉的铁蹄踏平。

祁天成在龙椅上呆坐着,满腔虚无又混乱的恨意。他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将萧广碎尸万段,但如今非但错失了手刃仇敌的机会,还被乳臭未干的后生欺辱到如斯境地!

须臾,祁无忧唤了一声“父皇”,他才后知后觉尝到喉头的腥甜。

所有人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祁天成自知失态,忙借故离席。他走到大殿后面,还没站稳,“哇”地呕出了一口心头血。

……

祁无忧趁乱离开南华殿,晏青知道她的想法,也跟了出来,道:“驸马还在回京的路上,若得知这些消息,说不定会马上掉头回去解救父兄。”

“这正是我担忧的。”

她忙叫了人来,派出一队人马出京去迎夏鹤。

“他敢贸然改道,就是抗旨!谁也不许告诉他西边的变故,就是绑也要把他给我绑回来!”

祁无忧态度坚决,在晏青看来便是担忧极了夏鹤的安危,生怕他步夏氏父子的后尘。

但夏元洲命悬一线,夏鸢生死未卜,萧愉咄咄逼人,不像能善罢甘休,朝廷总需要人挂帅。

大周的猛将从高到低数下来,第三非许威莫属。再者许惠妃蛰伏已久,如今有了皇子,确定有了一争高下的资本,各种心思也都发动了。立储虽被战事耽搁下来,但却不愁皇帝不起用许威。

偏偏萧愉太体谅祁无忧的处境,也不知是有心帮她,还是故意添乱,又在这个紧要关头照会,告知周廷:若献上公主,两国大可化干戈为玉帛。

萧愉向周廷照会时,又顺道送了一封信给祁无忧。在众人眼中,这位新君无异在向她求爱。

但他在信上说,祁无忧利用了他,又对他始乱终弃,他实在不能不讨些补偿,非要她以身相许不可。

说着,连给祁无忧的封号都拟好了,要她做他的仪贵妃。

事到如今,谁都看得出萧愉是有心羞辱。若祁天成答应,势必被人耻笑卖女求荣。可他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未尝不可能卖女儿。

更何况他现在有了皇子,祁无忧就连他女儿都不是了。

公主府里,晏青和公孙蟾都在。他二人俨然是读书人中的表率,所以在他们的有心推动下,南陵甚至京畿的士人都造起声势,不许朝廷将公主送去和亲,坚决反对接受这等屈辱的条件。一个户部的官员才一尝试提出和谈,就被蜂拥而至的太学生骂臭了名声,一时无人再敢贸然赞同和亲,两相胶着不下。

另一边,许威恐怕巴不得把祁无忧送给萧愉,好给他外甥让路。所以就算他肯挂帅,晏青也决不放心。

他道:“我虽已没有以一敌百的本领,但所谓吴王宁不敬书生,调兵遣将的自负仍是有的。”

言下之意,竟打算向皇帝请命,以文臣之身拜将出征。

公孙蟾不禁侧目,对他另眼相看。

祁无忧也没想到晏青有这番决心和魄力,眼眶温温热热,一时很是动容。但她又是决不肯让他护在他后面的,所以又并未显露欣然接受的态度。

悲喜交加之下,她冷然道:“若真有发兵的那一天,我亲自会会萧愉便是。他敢穷兵黩武,我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自祁玉堂那事了结之后,她再也没跟萧愉通过信。不曾想,再接触时真成了仇人。

“殿下,”照水冷不丁进来禀报,面带喜色:“驸马回来了!”

祁无忧派人出京后,再没接到过夏鹤的消息。这时她闻声立即起身,飞快地朝外走去。

晏青和公孙蟾对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她似旋风般不见了。

小别胜新婚,诚不我欺。

公孙蟾稀奇地问向对面:“你还坐得住?”

晏青看他一眼,一动不动。

公孙蟾只得咳了一声,“不过夏氏父子凶多吉少,这驸马的确是秋后的蚂蚱了。”

“前日云州送了道折子,将夏氏一族欺君多年的证据一一列了个清楚。他父兄若是战死,还能落下一点好名声。”

但夏鹤还好端端地活着,就没有一死了之这么便宜的事了。

晏青轻描淡写地抛出一桩大案,公孙蟾听完,一没想到夏鸢的威名是弄虚作假,二更没料到他的背后还有高人。晏青虽说得含糊,但稍微一想就知道,夏鹤就是那个显山不露水的狠角色。

公孙再一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木立了许久。

他问晏青:“那你预备何时递给皇上看呢?”

“你该说,这么大的事,我能压了两天,已是竭尽所能了。”

晏青平淡地瞥了公孙蟾一眼,后者连连称是——只有这样说,之后到了祁无忧面前才好摘干净。非但不是乘人之危,反而是设法为替驸马遮掩,煞费苦心哩。

而这事晏青本是按在手里,随时拿出来阻碍皇帝立太子的,现在倒是不用等了。怪只怪,夏鹤终于忍不住卖弄自己的本事,非要漂漂亮亮地平了这乱,所以给徐昭德送上了把柄。

纯属自找苦吃。

另一边,英朗跟夏鹤风尘仆仆踏入府门,因祁无忧面上还在跟驸马交恶,该有的排场一概没有,只有斗霜濯雪二人相迎。

两厢一碰了面,霜雪便请夏鹤快快回主院里去见祁无忧,而并非书房。

“不用先去更衣?”

“那边自是都备好了。只是殿下早就等不及想见您,还是请您先回寝殿吧。”

夏鹤听见祁无忧等不及,黯淡的倦容才勉强多了些安慰,跟着濯雪走了。

斗霜则引着英朗回他之前暂居的值房休整。

久别重逢,夫妻两个想先单独见上一面,真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觉得英朗排在后面是受了冷落。只是在他自己心里是另一种滋味而已。

主院,祁无忧比夏鹤到得早些。一问他人才刚进府门,她便折回去在大殿后面沉着气转了几圈,让夏鹤在房中等了片刻,才姗姗来迟。

几个月不见,少不了一番打量才好意思亲热。

但祁无忧一打量,发觉夏鹤面容惫倦,眼里无光,一身肃然清冷。他刚凯旋,又与她重逢,但一点喜色也没有,只能是听说了父兄的变故。

她讲话莫名没了中气,轻问:“你都知道了?”

夏鹤点了下头。

“亲族有难,我还以为你一旦知道了,就会马不停蹄地回去。”

祁无忧说着,难免起了更多的心思,趁机旁敲侧击他到底是否夏元洲亲生。

但夏鹤却道:“我总该先回来见你一面。”

“为什么?”

“因为不只父亲和大哥是我的亲人。”

她也是他的亲人。

夏鹤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主动上前将她拥进了怀中,越抱越紧。

祁无忧稍一愣神,已经很久没有跟夫郎如此亲密。他身上多了许多陌生的干燥的味道,大概一路尘土飞扬,等不及回来见她。

身世暴露之后,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张贵妃一个亲人了,尽管她不怎么爱她。

却没想过,原来夏鹤也是她的亲人了。

是了,他们是结为连理的夫妻,夫妻怎能不算亲人呢?这时,他们更是只有彼此。

祁无忧环上夏鹤的腰,和他依偎了起来。

数月分离带来的生疏、几分对他的忠诚的怀疑,都在这时烟消云散了。

“你的父亲和兄长遭此劫难,别说是你,就连我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于公于私,我都会想法子让你名正言顺地去。”

祁无忧想,这次得让朝廷给他十足的兵力。至于她和萧愉的纠葛,说出来准能煽风点火。就算夏鹤只是为了男人的脸面,也会拿出十二万分的魄力和萧愉拼命。何乐而不为。

可她先前不愿意领晏青的情,何至于到了夏鹤这里就有了撒娇的心思呢。

祁无忧不想厚此薄彼,于是什么也没说。

但她这样是厚了谁薄了谁,到了晏青和夏鹤眼里,却有各自的计较和见解。谁都觉得对方得了厚爱,自己受到薄待。

萧愉意图强取,绝非不足挂齿的小事。祁无忧只愿意跟晏青商量,夏鹤难免认为她仍旧不拿他当自己人,更不必说她的男人。

按他的脾气,一定忍不住冷眼责怪她张扬轻佻,非要给萧愉写那许多的信,招惹了这样一个男人。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个口他早就舍不得开了,只愈发抱紧了她。

*

这些天,祁无忧每日前前后后零零总总加起来,也睡不了两三个时辰。夏鹤除了刚回来那天与她温存了一夜,后面都在不分日夜地研究梁国地势,只等她一声令下,随时开拔。

一时聚少离多,倒也相安无事。

祁无忧在朝堂上极力运作,祁天成多少有些松动。如果不是徐昭德搜罗的夏氏欺君之证被端上御前,夏鹤出征这事就几乎定了。

他们夫妻齐心合力,碍了太多人的事。许家那边没料到有匹黑马,亦不肯把大将军之位拱手让人。许惠妃再次发动了她的杀手锏,将祁无忧和英朗偷吃禁果、几年前就有了夫妻之实的原委递到了夏鹤面前,静待他将祁无忧抛弃。

夏鹤如何能信。

可这天他回到府中,见到英朗的那一刻,就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拳。

黑压压的积雨云迫近庭院,笼罩得湿热的空气愈发沉闷,张大了口才能呼吸。

英朗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没有防备,踉跄半步,才一站稳,夏鹤再次逼近,又给了他一拳。

豆大的雨打在青石上,四处如泼墨一般乌黑。霎时间,厚重的雨幕沉沉地落了下来。

英朗被毫无*征兆地痛打了两下,背后冒出了冷汗,又迅速被雨水浇湿。他的火气倏地冲上来,但想到夏鹤可能知道了他与晏青的交易,心又沉了下去。

他在雨中直起身子,始终一语不发。夏鹤见他这副问心有愧的反应,即使再不愿意相信,也知道确有其事了。他冷眼看着英朗,拳头死死攥紧,握得关节“咯吱”作响。

这下,夏鹤更不客气,扯起英朗又是一记铁拳。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下雨亦无情地浇在夏鹤身上,哗哗的杂音带回许多几乎忘却的记忆。

祁无忧的入幕之宾,她在花烛夜的恐惧,她对英朗的讳莫如深,都明明白白地暗示了真相。

冷雨冲刷着夏鹤面无人色的脸庞,激起了他心中一片惊涛骇浪。

他悔不当初,轻视了她的畏怯,事后又未放在心上,从没想过骄傲如她也会被男人欺辱。如今才知道她受过这样多的委屈,且罪魁祸首就是他以为最值得信任的旧友!

偏偏每回祁无忧表达对英朗的不满,他都直言她有太多偏见,唯独不知自己才是那个对她怀抱偏见的大傻瓜!

夏鹤的喉结滚了几滚,悔恨得无以复加。如果连他都不能懂得她的苦衷,那她心里的一番委屈,又该向谁诉说呢。

这时,他的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人名,于是妒恨又加深了他的痛楚。所有辛辣的情绪烧成一团,全部逼向了英朗。

“我视你为手足,你为人却如此卑鄙。”夏鹤的声音不大,却胜过雷鸣贯耳:“当年她才多大,你简直禽兽不如。”

念及至此,他愠色又起。稍一想想祁无忧当时的无助,顿时感到透骨的酸痛,只恨自己没有早些认识她,然后再将面前猪狗不如的禽兽千刀万剐!

英朗抬眼,压在他眼睫上的水珠悉数滚落,视野中蓦地清明起来。

得知夏鹤是为祁无忧大动肝火后,他反而不再心虚。

英朗冷冷地强调:“当年我也只有十五岁。我们都是青春年少,如何到了你口中就肮脏了。”

他听得出,夏鹤话里话外都在怪罪他的为人,指责他染指兄弟的妻子。可是除了夏鹤,谁都知道,他与祁无忧是少年相识。含苞未放的年纪,最是懵懂美好,与青梅竹马也没什么分别。哪怕是她本人,也无法否认这点。

如果说朋友妻不可欺,说的也是夏鹤。

横刀夺爱的人更是夏鹤。

若论背信弃义,怎么也轮不到他英朗。

英朗振振有词,不甘示弱的态度出乎了夏鹤的预料。

暴雨渐弱,转瞬变得淅淅沥沥。夏鹤的下巴滴着水,见英朗不知悔过,再度火冒三丈,还欲往死里打去。

英朗无意再挨他半下,抬手挡了一招,再也不想忍耐,长久以来的隐忍都在瞬间破碎。

“你给我认清楚,是我认识她在先。”他同样逼近夏鹤,说得斩钉截铁:“带给她第一次快乐的男人,也是我。”

他是近日才想明白:尽管他与祁无忧的相识不如人意,全受贵妃的胁迫和掌控,但彼此未尝不曾体谅对方的身不由己。只要他们能像寻常男女一样相遇,必定不会生出许多偏见。况且随着二人日渐成长,他们的关系早就有所缓和,甚至还即将重温鸳梦。

如果不是夏鹤突然被招为驸马,他们早就可以冰释前嫌,双宿双飞。

英朗这番想法和说辞无疑触怒了夏鹤,也令他瞬间失去了理智。就在刚刚,花烛夜的一切已经成了他的逆鳞。夏鹤森然的目光射向英朗,眼中没有半点生而为人的情感,只有野兽般的恨意。

他一语不发,径直攻向英朗的命门,掌风锐冽如冰锋利刃。英朗不遑多让,也一心要他领教领教什么是先来后到。

昔日共苦的患难之交被嫉妒蒙蔽了双目,更丧失了理性,认定了对方才是横刀夺爱的背叛者。身为朋友做出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比晏青之流还犹为可恨!

他们打得不可开交,额上分不清雨水还是汗水,谁也无暇去想为何“同甘共苦”只有前半做不到。他们都尝过那甜美的滋味,因此各自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

单论武功,夏鹤在英朗之上。但争风吃醋的事,拼的无非是气势和心气。谁的气更胜一筹,就能发动更大的威力。因此英朗虽落后一些,也并未让夏鹤占到很多便宜。

夏鹤继续咄咄逼人,不得出一个结果誓不罢休。他威胁道:“兄弟一场,我不杀你。但你以后都休想出现在她面前。”

英朗处于下风,却仍旧冷笑了一声:“恐怕现在再也别想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是你。”

因为就是今日,夏家移花接木的丑事终于被揭发了。

第59章 斩草除根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将他休弃……

59.斩草除根

东窗事发时,祁无忧还在宫中和兵部的同僚看着梁国传回的消息一筹莫展。

有年轻的官僚连日疲于奔命,在情感最脆弱的时候读到夏鸢受辱横死的战报,忍不住红着眼落下泪来。李脩和两个侍郎坐在堂上沉默了许久,亦花了些许时间接受战神已经殒命。

萧愉诈和拿下夏鸢后,竟将他推上城楼,让他的子民和天下人看清楚,所谓以一敌万的战神不过就是肉体凡胎。什么神话,分明是笑话。为此,他命人将夏鸢凌迟示众,在烈日之下将他活活剐死了。

因为萧愉非要众人看个明白,又或许只是想折磨夏鸢,所以只在白日行刑。太阳一落又收手,足足用去三天时间,才将夏鸢削成一具白骨。

祁无忧还不太相信,道:“……现在萧愉只手遮天,未必不是他故意让我们相信夏鸢已死,扰乱民心,动摇士气。”

她说话时眼中水光明灭,同样不能接受那个战功赫赫、卓尔不群的青年落得这样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灯下笑谈青云之志,在书信中互相勉励。

李脩道:“夏鸢被困整整十天了,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只是他死得也太……”痛苦,也没有尊严可言。

他心道,祁无忧不愿嫁萧愉这么个丧尽天良的东西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又安慰了句:“到底是没有人能常胜不败。”

或许老天就是看他胜得太多了,所以才让他一败就败得那么惨烈。

祁无忧背过身去,久久不能平复。

萧愉的子民如何欢呼,他们无人清楚。左右夏鸢尸骨无存,轻易引发了祁周百姓的愤怒:什么战神,分明是骗人的玩意儿。这么简单就让敌国皇帝杀了,真是窝囊,怎么配当他们的将军?

……

萧愉阴毒的诡计成功了。不过,与其说夏鸢的死讯于天下而言是沉重的打击,不如说他的死法让所有人的信念彻底崩塌。

人们无法接受奉为神祗的男人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纷纷辱骂夏氏欺世盗名。以夏鸢的形象所制的铜像和镇宅之石都被愤怒的百姓丢出家门,狠狠烧光砸碎,忠良祠也被砸毁、烧成灰烬。

祁无忧听说国公府也教暴民围了起来,但她已无暇亲自料理。

祁天成将夏家欺君的证据掷到了她面前,叫嚷着要将夏鹤在内的夏氏全族一起下狱。难怪夏鸢此役不堪一击,原来根本就是人不对!

不用说,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没得商量。

祁无忧拿起徐昭德的奏本,只见什么李代桃僵,什么移花接木,字字触目惊心,根本来不及震动惊骇。

她也顾不得避嫌,直言道:“如今战败的消息已经令京中民情激愤,执金吾尚且分身乏术。若再让百姓得知战神真是夏元洲的骗局,再扩散至各州,只怕事态更加严重,后果不堪设想。”

“外战已经火烧眉毛,实在不宜再起内乱。”

祁无忧所言全是道理,但不论她说什么,在旁人眼里都是为了营救驸马,保他一条性命而已。

任何时候打了败仗,都要对天下有个交代。至少明面上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最主要的罪责。朝廷对梁战败,且败得尤其屈辱,说什么都得推出个罪人出来承担骂名。

众臣虽唏嘘夏氏的惨剧,感慨他楼塌了,但谁教他们又敢犯下欺君大罪。就由夏元洲来背这黑锅,还不用连累其他人。反正他也要死了,该物尽其用才妙。

没有人帮祁无忧说话,就连张贵妃也勒令她立即休夫,与夏鹤乃至夏氏的一切割席,以免皇帝问罪之后,牵连到她。

祁无忧不可置信:“当初我正是为了利用他们夏家忠良的名声,才招他为婿。现在他们身败名裂,又要我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落井下石,将他休弃?!”

她连叫“岂有此理”,但在贵妃晏青等亲近的人眼里,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下嫁之初的委屈,哪里还舍得和夏鹤分开。

贵妃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也不会为此多说你半句。”

她只道,好消息是世人尚且不知夏鹤与夏鸢的圣名有何联系,加上畏惧皇权,并未想到攻讦她,或是逼近公主府来。

祁无忧的心腹近臣们也主张尽快把夏鹤交出去。现在这个风口,不仅不会有人不满她薄情,还要称赞她大义灭亲,英明不已呢。

晏青也劝她明哲保身,“不能不顾大局。”

祁无忧焦急之下不免黯然,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但此刻的境地也提醒了她,君失臣兮龙为鱼,她可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不要皇位。

现在争分夺秒,没有多少时间给她犹豫。晏青找到英朗,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

“你在家中闭门不出,是打算独善其身?想借刀杀人,最后坐享其成,”他寒声道,“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英朗沉默片刻,问:“还要我做什么?”

“她重情重义,不肯休夫。再拖延下去,她必会受到牵连。为今之计,得让她尽早认清夏鹤的真面目。”晏青暗示得很明白,“你们在云州时,还有什么瞒而未报的。”

英朗仔细想想,夏鹤为说服徐昭德借兵给他,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件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先前只觉得夏鹤留在祁无忧身边是屈就,甚至为他抱不平,希望他早日离开她,一展抱负。他虽跟晏青有些官场上的交易,但却始终为夏鹤极力遮掩这些事,从未对不起他。

可是夏鹤却为了祁无忧和他撕破了脸。

“他们早就心意相通。他敢用这些手段迷惑徐昭德,就是不怕公主误会。”英朗说他早就考虑过了,“可见挑拨离间没那么容易。只怕公主不信,反而识破了离间的把戏。”

他望着晏青说:“奉劝阁下还是不要太过自负。花无百日红,现在你说的话,她未必肯听了。”

“不劳你费心了。”晏青瞥他一眼,径直告辞,“好好养伤吧。”

英朗不露神色。原来他跟夏鹤反目成仇,大打出手的事已经让晏青知道了。

但他要如何利用,不是他干涉得了的,于是也就随便他去了。

夏鹤跟英朗打那一架,虽没吃到什么亏,但他在云州弄了一身的伤还未痊愈,这下雪上加霜。兼之淋了雨,这几日不免有些虚弱。

这期间,祁无忧还没来看过他,只让漱冰照水每日看上一眼,再说给她听。

一来,她本就分身乏术;二是害怕真到万不得已分钗断带那一步,见了他会舍不得,狠不下心。除此之外,祁无忧还觉得无颜见他。

她给不了夏鹤任何保证,见了他也不知如何安慰,给自己徒惹一个负心的名声罢了。

她这里不上心,夏鹤也就灰心。失神落魄之际,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日,夏鹤收到一张小笺,上面没有落款,但他居然认出了晏青的字迹,可见前些时日没少帮祁无忧料理公文。

晏青约他到城外西山相见。

他二人交锋,的确避着祁无忧好。夏鹤意兴阑珊,但这个人下的战书却是非接不可的。于是也懒得管外面乌云密布,避开祁无忧的耳目离开了公主府。

这几天,祁无忧变相地把他囚禁了起来,不许他迈出府门、甚至是无名苑半步。外面想要他命的人太多,这下是真不把他放眼皮底下就不放心。

夏鹤如何肯让她保护。若她愿意见他就罢了,她对他如此冷落,他也懒得将她那些守卫放在眼里。

祁无忧担忧夏家的政敌或是萧愉的探子会对夏鹤斩草除根,甚至她连张狂的民间义士都考虑到了,但她绝不会想到,想取他命的人,还有晏青!

夏鹤一出城门,刚走到西山脚下,便被百八十个身强力壮的高手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似成群的喋血蝙蝠,黑压压地扑上来,夏鹤素白的身影很快被他们吞没了。

这些高手训练有素,又得了主人的指示,围攻夏鹤时,即使没人是夏鹤的对手,也有堪堪逃脱的本领,根本不与他硬拼,只想法子耗费他的体力。他们并不急着跟夏鹤分出高下,也没有人争当一击命中的英雄人物,只五个五个地上。先下场的人还有足够的时间恢复体力,用车轮战也能压垮他。

双拳难敌四手,即使夏鹤有以一敌百的功夫,但他已经遍体鳞伤,日前又全力跟英朗搏命,如今腹背受敌,根本是困兽之斗了。

一众武夫见他体力不支,再次一涌而上。夏鹤半跪着喘气,面无血色,过分的昳丽对男人而言又尤其的脆弱,怎么看都不堪一击。

周围的杀手虎视眈眈,慢慢靠近,准备好了活捉这只美丽的野兽。但夏鹤猛地跃起,先发制人,攻向了身后打算偷袭他的男人。对方不防,一下被击倒在地。其他人立即增援,但全都尚未靠近,就被夏鹤击退。他遽然勇猛了十倍,不知又是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以寡敌众,不多时竟赤手空拳打死了两个人!

众人目睹同伴被活活打死,齐齐骇然,但也认定夏鹤已是强弩之末。最后一搏,撑不了多久。他们冷不丁放出短刃,说什么也要给他些厉害了。

然而他们此举无非是给夏鹤送来了用不完的兵器。

这一次,夏鹤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又取了十数人的性命。红莲遍地开花,一发不可收拾。

“停手吧。”

平淡的三个字压下了雾雨中的刀光剑影。

绿茵之上,尸横遍野。藏匿在森林中的猎人缓缓步出,停至夏鹤面前。

晏青撑着伞,珍珠白色的长袍没有沾染上半点水雾污泥。出尘高洁,向垂死挣扎的宿敌昭示着他们的云泥之别。

第60章 鸩占鹊巢我们都爱她,本就是你死我活……

60.鸩占鹊巢

夏鹤满身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方才猩红的液体四处飞溅,似乎顺着他的发丝流进了眼睛里,所以他此时目光锁着晏青,眼底也是血红的。

这样,他才恢复几分当年刀头舐血,忍辱偷生的形貌。美丽无瑕的皮囊里不过是堕落低贱的灵魂,虚有其表而已。

晏青看了,不咸不淡地评述了一句:“你的功夫果真不简单。”

夏鹤喘息着堪堪直起身子,后背上的殷红被雨水冲淡,又很快加深几许。

他是绝不肯,也绝不会死在他手上的。

“我的出身,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在这里打马虎眼。”

夏鹤最看不惯晏青的虚伪,更没有心情陪他故弄玄虚。他把他叫来,就是想取他的性命。虽然失败了,但也没什么羞于承认的。毕竟他们早就应该有个了断。

晏青看了看夏鹤饱受摧残的身躯,见他有进气没出气,似乎命不久矣,也打开了天窗说亮话,让他死个明白。

“曾经你有忠门之后的身份,一副皮囊也能讨她欢心。所幸你又身负武功,另有可用之处,所以留在她身边并无不可。”

这一番深明大义,说的无非是祁无忧肯和他结合,不过是权宜之计,彻头彻尾的利用而已。现在利尽交疏,就该一拍两散。

“但如今的情形,想必你也清楚。许妃诞下皇子,立储迫在眉睫。她想保你,不仅触怒万岁,天下人都会对她有看法。如果你不想看着她一无所有,就该离开她。越早越好,”晏青着重点明:“越彻底越好。”

夏鹤笑了起来,发出了一阵虚弱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连晏青也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故作姿态,出尔反尔,笑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事到如今,夏鹤也不惜把夫妻之间的闺房话也说给他听,“你劝建仪跟我好的时候该是多有风度,可你居然没想到今日。这难道不可笑。”

晏青跟他拿腔拿调,不外乎因为他以为自己独得厚爱。孰不知祁无忧早就把他们二人的“秘密”告诉他了,可笑晏青还自恃她的唯一,自鸣得意。

可笑,怎么不可笑?连晏青自己都觉得可笑。

“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你难道不是一样可笑。”

可笑,夏鹤也觉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他们两个同人不同命,现在却开始同病相怜。

“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在她面前又是另外一张面孔。”夏鹤又道:“今日你看到了我的真身,我也算揭露了你的嘴脸。各自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有什么说什么吧。”

“我的确不是正人君子,但我在她面前的那张面孔也不是假的。”

心上人见到的他出淤泥而不染,是他最完美的一面,亦是他所苛求的自己。他从淤泥中学来的矫言伪行又是求存之道,二者缺一不可。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晏青道,“你带着这一身的伤回去,见了她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我见到她,也只管把我知道的说出来。”

夏鹤一听,无非就是输的那个人没有脸再留在祁无忧身边、也不为她所容了。

他并不答应:“她那么看重你……你在她眼中完美无瑕,却非要逼她。你机关算尽,难道不清楚,你我纠缠到她面前去,只会让她痛苦难过?”

晏青反过来冷嘲他才虚伪。

“我们都爱她,本就是你死我活,只能留一个。你我之间只要有一人不愿委曲求全、平起平坐,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莫非你情愿让一让?”

夏鹤冷笑一声。让?他不杀了他就是足够忍让了,还要如何让,三宫六院分出个大小来么。

晏青心照不宣地觑了他一眼,同样忍了够久。

夏鹤有一点没说错,他一开始就错在了“忍”字上。情敌之间不共戴天,只有你进我退,寸土必争。而他大意轻敌,等到夏鹤一再觊觎,哄骗得祁无忧为他动了心,方知不能再退。

所幸还不至于退无可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晏青撑着伞伫立许久,远望着黑云下朦胧的皇城,默默地改了主意。

他对夏鹤说:“你我之间终须一个结果,但的确不必惊动她来裁决。无名苑书房北边有个檀木架子,下面有个雕莲花的匣子,锁是活的。你回去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一看,就知道该怎么同她说了。”

夏鹤闻言抬眼看他,睫毛上沾染的血渍在眼角晕开,不能不说骇然惊心。

晏青也最后瞧了他一眼,似在劝他好自为之。

阴雨晦冥,黑沉沉的天幕将空荡荡的无名苑遮得严严实实,阴森寂寥的光景如同地下洞穴一般。偶有凉风吹动修剪得整齐的淡粉月季,才知此景仍在地上人间。

夏鹤鬼魅似的潜回房中,放着伤处不管,径直找到晏青所说的匣子。这匣子表面光滑可鉴,足有一米之长。下方的锁扣的确是活的,别一下就打开了。

里面只有一卷没有装裱的画。

夏鹤取出它,展开,入目一幅庭院的图纸。亭台轩榭,一草一木都极为眼熟。不是别处,正是这座无名之苑。

往上看,只见上款写着“烟汀茂苑”及“无忧雅存”。下款是“明德十三年孟夏”,比他入京的时间早两年。然后另起一行,写着“长倩”。最后还有晏青的篆印。

这图纸祁无忧自然是看过的,空白处也有她的印。二人的闲章盖在一处,满纸都是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刻骨铭心。

夏鹤的眼帘动了动,目中玉潋猝然破裂。

眼见为实,于他而言却是入目刺心,不堪接受。

夏鹤额前鬓角的冷汗和着猩红的血,血泪似的落在图纸上,晕开了狼藉一片。他一路麻木地拖着伤残之躯回来,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尝到了切肤之痛。

他喘着粗气,如同困兽最后发出的凄厉的嘶鸣。

晏青对他的住处陈设了如指掌,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按照他和她的喜好布置的。

夏鹤闭上眼,柔软的宣纸在他的血掌中化成了齑粉。

他总算一点一点死了个明白——

难怪新婚次日,祁无忧就兴师动众要他搬出去。这是他们神仙眷侣的双栖之所,她当然不乐意他住在这儿。

他到底算什么?

晏青明明白白地给了答案:横插一杠,鸩占鹊巢。这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经过数次交锋,晏青算是看明白了他:咄咄逼人,半点不肯相让,是何等的骄傲。认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之后,他还如何自处?

这才叫,杀人不见血。

*

祁无忧嘴上不肯休夫,但心里也明白,她面临的局面很不乐观。

夏家的欺君之罪还没坐实,她已经因为偏袒夏鹤,面临千夫所指。实在不宜一意孤行。

现在前朝全靠民心裹挟着祁天成,让他有些忌惮昭告天下的后果,但谁也不知他哪天会改了主意。于是,祁无忧虽还不至于完全放弃给夏鹤脱罪,但暗地里却已经在秘密安排他死遁。

只是想找一个与夏鹤相像的死囚并不容易。又因为如此弥天大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祁无忧身边也几乎没人赞成她,所以事无巨细都是她亲力亲为。另外,她行动时还要瞒天过海,不引人怀疑,极其耗费时间。后来只有濯雪看出了她的心病,主动陪她冒这个险,她才勉强多了一个帮手。

祁无忧自己拿定主意,这番苦心安排并未跟夏鹤商量。所以当濯雪告诉她,驸马要跟她辞别时,她当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要走?为什么?!”

“好像是收到了定国公的书信,等不及要去救他了。”

祁无忧目光闪烁,心神不定。

父亲有难,当儿子的要去救命,于情于理,她都没资格阻拦。但她先前不知道夏鹤的身世,如今知道了,只为他感到不值。

夏元洲利用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居然还好意思搬出孝道,命他千里救父?

祁无忧同仇敌忾,真想冲到夏鹤面前,骂他是个大傻瓜。

她愤愤不平,时而痛恨夏鹤愚忠,时而不能相信他敢说走就走。但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压下那股冲动,对濯雪嘱咐:“看住他,无论如何不许他走,等我去了再说。”

说完,她一阵风似的回到了书房。

晏青坐在里面的茶室,一面跟自己对弈,一面耐心地等着。

祁无忧若无其事地回来坐下,对他笑了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雍州的书院遴选人才,要我裁夺而已。”

祁无忧言谈大方,在晏青面前说谎也能炉火纯青了。若非晏青一早就知道夏鹤那里是什么光景,恐怕真要被她糊弄过去。

他们二人竟有一天虚情假意,互相敷衍,且还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晏青垂下眼睑,不免神伤。

祁无忧更是心乱如麻,故作镇定而已,没有多余的心思留意他的神态其实黯然生硬。

今天是她主动把晏青请过来,商议如何处置夏鹤,好让她丢车保帅,亡羊补牢。

她想,她得从身边的人入手,将这些自私自利的念头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相信她已经改变了想法,非杀夏鹤不可。如此四处铺陈,才能令他的“死”没有那么突兀。

但她前不久还言之凿凿,不肯过河拆桥,如今也不好立即表现出下定决心的姿态,因此迟疑着说:“我手上倒是有些证据,指向驸马巴结云州,似是想另攀高枝。只不过徐昭德把他的秘密捅出来了,两人不像串通一气,让我有些……”

祁无忧手上的确有些证据。她原本是不太信的,但夏鹤突然急着要走,就让她疑心了。

她心里装着事,又急着去跟夏鹤对峙,一时间流露出的坐立不安便更加真实。

晏青对她讲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你错信的我们的结果,只是失去一个没那么在意你的男人。但你错信他的结果,就是失去一切。”

祁无忧魂不守舍地点点头。

她以为自己只要左右迟疑,晏青肯定要给她出个主意。他向来只做为她好的决定,这次亦主张她跟夏氏划清界限,一定能提出她想要的答案。

谁都知道她最信任晏青。在外人看来,她只是被他说动,才坚定了驱逐夏鹤的心。

可是祁无忧听着听着,泪眼渐渐通红。

假戏做得太真,难免把自己也说动:何苦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男人惹怒君王,自己落个一无所有。

她为了保夏鹤的命,前后忙碌不用说,现在连晏青都算计进来了。可是她煞费苦心,不惜违背所有人的意愿,铤而走险,夏鹤却只想离她而去?!

祁无忧想着想着,认定自己真心错付,悲愤难平。

那个祸水终究成了她的一道软肋。

晏青见她难过,同样心如刀割。

他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她却腾地站了起来。

“不要说了。”祁无忧哽咽着提起腰间配剑来,正是夏鹤赠她的那一把,“何须皇上动手,我亲手送他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