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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裴嘉 19598 字 3天前

第31章 通家之谊何必伯媳之间隔上一层。

31.通家之谊

纪凤均一问,漱冰和照水的神情也变了。

不过她们是为祁无忧高兴。

但她们见她死死盯着纪凤均,还是将喜色收回了肚子里。

纪凤均察觉她们的变化,忙道:“殿下莫担心,这才一个月,滑脉并不明显。荣分未至,许是气血略虚。还是应当观察些时日,再做判断。”

他前前后后为祁无忧准备那些帐中用具,又不像冰水霜雪日日目睹祁无忧和夫郎浓情蜜意,自是认定她还是厌恶驸马,不想要夏鹤的种。

祁无忧的眼神还是凛若冰霜。

“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到底是不是滑脉?”

“快则几日,最多也不过月余。”

祁无忧又拿起邸报看,沉着得仿佛对这没有真凭实据的事不在意。

纪凤均便要去开药。

“都没看出什么病症,现在急着开什么药。”祁无忧这才开口:“府上新来了个大夫,她也刚给我把过脉。你们议一议再说。”

说罢,她不再多费口舌,又专注手头上的庶务。漱冰直接请了纪凤均出门。

纪凤均以为祁无忧因为那些避子的法子失灵,生他的气,所以故意又找了个大夫敲打他。他此时不敢聒噪,径直退下。到了值房一看,伏在医案上的大夫竟是纪泽芝,手里的药箱登时摔到了地上。

……

祁无忧扔开邸报,烦闷不已。

照水给她端来一碗清香扑鼻的花茶,劝慰道:“那位纪大夫不是说殿下一切皆好吗?纪医官说不定是误诊呢。”

因是驸马举荐的人,漱冰不好明着质疑纪泽芝,只道:“这两位诊断有这么大的出入,别是拿殿下的身子争一时意气才好。”

祁无忧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说:“那个纪大夫还是要查一查的。他们两个议了些什么,各有什么凭据,也都一一报来。”

“是。”

漱冰立即出去安排了。

祁无忧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夏鹤姗姗来迟。

“如何?”

夏鹤上来便问纪泽芝的事。

祁无忧面上不显,沉着气说:“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不是正科出身,不好在太医院挂职。暂且让她跟着纪凤均一道见习好了。”

“嗯,”夏鹤没说什么,“你安排便是。”

祁无忧不知他凭什么这么冷淡。想起自己那悬而未决的滑脉,她更没有好脸色,说:“我今天不舒服,你去别的院子睡吧。”

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夏鹤也摸清了她的月事何时会来、脾气不好。估摸着这日子又到了,省得和上月一样闹得鸡飞狗跳,还是不招惹她为妙。于是没说什么,“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祁无忧气得摔了笔。

照水忙给她拾起来,劝道:“驸马只是不知道。若他知道了,一定不敢怠慢,处处体贴。”

濯雪也劝:“殿下,其实段彤史说的不无道理。这夫妻之间,把话说开了,有事也好商量。”

“说什么?”祁无忧硬起心肠,根本不打算把可能有孕的事告诉夏鹤:“漫说还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就是有了,他也别想当这个爹。”

她的孩子将来会继承她的一切,自然不可能跟他姓夏,更不能有一个乱臣贼子的爹。等到她把它生下来,也得交给别人来教。

祁无忧克制住乱飞的思绪,暂且不理这虚无缥缈的假设,勉力看了几行公文。云州的消息少之又少。

她忽然问道:“夏鸢是不是快走了?定了哪天没有?”

祁无忧的心腹知道她跟朝里往来密切,每日都留心着朝臣的动静,迁黜、行止一类更是重中之重。这时她一问,濯雪马上就答道:“圣上那里还没宣,不知何时陛辞,但左右不过就是这月了。”

陛辞便是当臣子的临行前到金銮殿上去跟皇帝拜别。陛辞之后,才定下启程的日子。

祁无忧道:“那就这两日安排我和他见一见。”

说完,又因为定在哪里会面犹豫了片刻。

夏鸢是国之栋梁,又是令她钦佩的不世之才。她身为人主,总该有礼贤下士的派头,屈尊拜访。但夏家偏偏又是她婆家,她不愿去。

最后还是定在自己府上,请夏鸢过府一聚。

次日一早,祁无忧对着满桌珍馐食不下咽,吃了一碗最不起眼的菜羹就停著了。饭后又喝了几碗清茶,才勉强压下去那股不适。

漱冰明知她因为什么吃不下饭,还要诘问那些厨子。照水拦下她:“殿下本就不想声张,连驸马都没透露,你这样岂不是越描越黑。”

“昨日琪华回来说,那两个纪大夫竟争得脸红脖子粗,”琪华是漱冰手下的小宫女,“也是奇了。纪医官虽风流些,但脾性向来温和,昨天好像是第一次那样与人大声争执。纪大夫也是,初来乍到,又无一官半职,便敢跟御医叫板,也不怕得罪人。”

她话没说完:毕竟是有驸马做靠山的。

纪凤均声称哪怕是似妊,祁无忧有权得知一切症候。她若登极,还有孕育皇嗣的责任,更不能大意马虎。如果不考虑妊娠的可能,放置不管,伤了胎元,母体亦会受损,后果不可估量。纪泽芝则坚持自己的诊断没错,指责纪凤均好为人师。

……

也亏琪华机敏,多提了一嘴“两人好像旧识似的”,让祁无忧动了心思去查这二人的渊源。

公主府外,夏鸢独自缓辔行来,怀里塞满了各色的时令鲜花,马儿的胸、鞧带上也夹了些零落的花瓣。他是史书中的神话重现人间,又生得高大俊伟,难得进京一趟,只要出门便会招来无数倾慕。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掷花给他。因他尚未娶妻,人们又不禁感到他没有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愈发崇拜。

夏鸢入府时,可谓披着一身的风光。但他却觉得这样见祁无忧不成体统,彬彬有礼地问道:“可否容我先去更衣,再见殿下?”

侍女自然说好。

说话间走到庭院,远远地看见夏鹤坐在银杏树下读书。他耳力好,听见声响便望了过来。

“大哥?”

夏鹤的俊容浮出转瞬即逝的疑惑,显然对夏鸢今日造访毫不知情。再看夏鸢身侧的侍女,一眼便知长兄不是来拜访自己,而是来见他的妻。

“二弟。”夏鸢略不自在。

兄弟两个一打照面,他便瞧出夏鹤被蒙在鼓里。因那些不便言说的缘故,他始终自觉亏欠。所以即使夏鹤娶了本该是他的妻子,他也没有多说半句。此番虽是为公事而来,但或许因为那些面见公主还要更衣的心思,夏鸢还是感到抱愧。

局促之际,他竟问道:“我去见见公主,二弟一道否?”

夏鹤面色不改,“不了,改日我再给大哥饯行。”

祁无忧从一开始就没知会他,他也无意凑上去搅和,径自坐回树下看她最讨厌的破书。

夏鸢则松了口气,让侍女带他换衣服去了。

一想距离他们贤伉俪归省还未过去多久,一双新人就过起各过各的日子。他不免惋惜。

祁无忧命人在书房后面的庭院里备了茶点。秋日暄煦,惠风和畅,是把晤长谈的好光景。

她这次请夏鸢过府,主要还是想了解夏家军内部的情况,特别是夏元洲本人的态度、他和徐昭德盘根错杂的交情到底演变到什么程度了。天高皇帝远,这些事连祁天成都不甚清楚。莫说决胜千里之外,乌泱泱十万大军,如何指挥得动都是难题。

而另一边,夏鸢回京养伤,亦是带着夏元洲的嘱托回来的。他们阖家在外这些年,以晏和为首的文官愈发炙手可热。他们权势太盛,干预军务轻而易举。又在皇帝的默许下,对夏家军处处掣肘。此消彼长,夏氏绊手绊脚,旦夕之费都已捉襟见肘,开拓疆土更是强人所难。

京里顾虑夏氏尾大不掉,云州不满朝廷袒护宠臣弄权。君臣之间哪怕见上一面都未必谈拢,何况九五至尊不能跑到边关去;大将镇守边疆,也无暇回到京里来。矛盾越积越深,罅隙越来越大。

夏鸢在京中这些时日没少面圣,上奏天听,期望朝廷能体谅云州的难处。但离京的日子迫近,夏元洲交代的事情却一件也没办成。一来晏和一党早有准备,而他只有一张三寸之舌,多年戎马倥偬,不谙官场之道,可谓处处碰壁,难以疏通;二来不得圣心,皇帝只是念在他是社稷之臣,听上几句。实则全都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他决没想到,公主会站在他这一边。

“世子,既然我们已结通家之谊,彼此通个气也就容易了。”祁无忧道:“我想这些难题慢慢都能迎刃而解,你说呢?”

“殿下说的不错。”

二人相谈许久,直到暮日熔金,照水进来点灯,他们才堪堪说定弭兵罢战的方略。兰膏明烛,祁无忧和夏鸢隔着华灯明光,相顾一笑。

她想的是,自己与夏鹤的结合果然有些无可争辩的意义。夏鸢却是想到了“善仕不如遇合”,无论怎样在官场上汲汲营营,都抵不上碰到一个她。他的胸中顿时是一片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畅然。

但夏鸢转念又想到:若天意不改,他和祁无忧便是原定的姻缘。他们意趣相投,必是琴瑟和鸣。朝夕谈天说地,形影不离,行兵布阵也不在话下。天长日久,那君臣隔阂也会化为乌有。何必像现在这样,伯媳之间隔上一层。

可惜风月司的婚姻簿上几乎写好了二人的名字,单就差那最后一个字。“夏”都写完了,最后硬生生改成了弟弟的名字。

夏鸢恍惚惦记起这段阴差阳错,于是愈加惋惜。

正事谈完,他心思一动,多此一问:“殿下平日可跟二弟提过这些想法?今天他没来,我还有些意外。”

祁无忧一顿,如何说实话。

她跟夏鹤闹情绪,却是不好让外人知道的。再者,她岂会说自己只是这两天看夏鹤不顺眼,干脆随口糊弄道:“我看他在军中无足轻重,便很少和他谈这些。”

夏鸢闻言,不好再说。

祁无忧仍不清楚夏鹤的天资才干,也不可能清楚。

那可是欺君诛九族的大罪。

第32章 知情知趣你是不是吃醋了?

32.知情知趣

夏鸢在心中叹了口气。

他们夏家犯的可是欺君诛九族的大罪。虽说若不铤而走险,结局也未必好上多少。但他心里还是不太认同父亲的做法,只是无从忤逆。

夏元洲怕兔死狗烹,怕天下止戈,名利场上再无他一席之地。所以他饮鸩止渴,杀人如麻,也遂了皇帝的意,一次次挑起战争。但光是这些还不够,他还要伪造战神。

起初,夏鹤还小,打不了多少功劳,于夏鸢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夏鸢那时也只是听从父亲的命令,毕竟孝字当头。

但夏鹤还不到十五岁时,就渐渐露出了惊人的天赋。夏鸢年长几岁的优势也渐渐不复存在。夏元洲和杨少婉都说,夏鹤是他的替身,但事实全然相反。

是他窃取了弟弟的战功,替他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光荣。

他才是那个替身。

夏鸢对亲生手足感到惭疚,竭尽所能补偿夏鹤。母亲骂他割肉喂鹰,愚不可及。夏鹤根本不会感激他。可是无论如何,他都于心有愧。

他们兄弟有几次并肩作战时,夏鸢不是没有想过,他亏欠夏鹤的,就是让他拿命来偿也心甘情愿。到时马革裹尸,再也无人称他战神,就全解脱了。

“世子?”祁无忧唤了夏鸢一声。

夏鸢看向她,正不知如何继续这番对话,她却主动问道:“驸马以前在军营里都做些什么?莫非整日游手好闲?”

因这句话,夏鸢更加确信祁无忧对夏鹤的来历一无所知,心中放松不少,于是对答如流:“那倒不是。二弟能帮父亲和我不少忙。”

他没说谎,甚至说的还是实话。

但祁无忧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能让她深挖夏鹤的过去,自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什么样的忙?”

“说出来殿下可能不信,都是一些脏活累活。”

“脏活”“累活”跟夏鹤那副清俊的容姿是毫不相干的。但杀人确确实实是脏活,杀许多人更是又脏又累的活。

祁无忧又问:“他自己乐意的?”

“二弟任劳任怨。有时我都觉得父亲对他太过苛求了,但他却从不多吭一声。他年纪虽小,但性情内敛极了。不瞒殿下说,我其实经常拿不准他的心思。”说完,夏鸢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话简直说到祁无忧心里去了。夏鸢真是她的知音。

“你是他亲生兄弟,我是他结发之妻。连我们两个都看不穿他,可见他——”不是个好东西。

祁无忧说到一半,收敛了收敛,搬出矜持端庄的姿态喝了口茶。

说到这里,夏鸢苦笑着轻叹一声,已经彻底明白,弟弟和祁无忧根本就是貌合神离。谁也不了解谁,哪里像真夫妻。

他语气温和地说:“二弟自幼长在军营,练就的是铁石心肠。他一个男儿,心性也难免桀骜不驯,可能不够知情知趣。只是委屈了殿下,要对他多多包容。”

祁无忧听得十分熨帖,所以也善解人意地颔首:“既是夫妻,互相迁就一下也是应该的。”

夏鸢可不知道她从不在夏鹤面前知书达理,只当她向来如此,不免愈发认定夏鹤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说了句真心话:“我不日就要离京,之后不能及时为殿下排忧解难。但若殿下用得上我,尽管来函便是。”

夏鸢想的是,夏鹤深不可测,烂漫纯澈的公主恐怕驾驭不了他,终须有人从中斡旋。

祁无忧却以为他愿意实时传递云州的消息给她,当下喜不自胜,一时明目清扬,顾盼生辉。但落在夏鸢眼中是怎样的情态,又是两说了。

君臣相欢,又一同把酒言欢。等到夏鸢从公主府辞别时,已是夜半时分。

祁无忧原想在书房歇下,但纪凤均递来了一张药方,嘱咐她今日就要开始服用。

她看了看,是一张滋补方。有妊固胎,无妊补气。若是前者,可避免滑胎,伤了元气。若是后者,便舒肝补血。等癸水如期而至,一切也就畅快了。

这样的方子正是祁无忧需要的。

“那纪大夫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她问。

可以说最后谁递上来药方,便是谁成功压了对方一头。纪凤均开出了这样的方子,纪泽芝难有异议。

漱冰听出祁无忧有些许失望,如实说道:“殿下,趁着您跟世子谈天的功夫,琪华去了一趟纪氏医馆原址,却是查出纪大夫和纪医官家里有些渊源。”

“渊源?”

……

原来同州大乱后,纪泽芝和她母亲流离失所,上京投奔姨母,也被扫地出门。屋漏偏逢连夜雨,纪母长途跋涉后染上恶疾,无钱医治。

索性父亲家里还有一点远房亲戚,于是一路摸到了纪家。还是纪府少爷的纪凤均跟着祖父在自家医官学医,见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动了恻隐之心,提出了让纪泽芝留在医馆做工抵医药费的法子,对她曾有知遇之恩。

纪老太爷桃李满天下,一眼看出纪泽芝的天资,有心栽培。正巧沾亲带故,看着愈发亲切。纪泽芝便在纪府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岁月。

只是好景不长,纪母刚到京中不久便因病身故。结清药费后,纪泽芝不知何故,毅然拜别恩师,离开纪氏医馆,独自辗转到了军中。

漱冰道:“殿下,就算纪大夫走时没有跟纪家闹得不愉快,但他们到底有些关系,二人的祖父是堂兄弟。为了避嫌,也不该同时负责您的脉案。”

祁无忧没有马上表态,问:“这些事,驸马知道吗?”

漱冰自然不知。

“那他人呢?”

……

夏鹤在主院独自用了夕食,然后青灯黄卷打发了一夜。他知道府上另一头是夕殿萤飞,孤男寡女,秉烛谈笑到夜阑更深……

但他不予作评。一个人悠闲自在。

祁无忧被簇拥着归来时,满面夭桃秾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的兴致。

夏鹤以为她跟夏鸢喝了许多酒,才绽放出这似被春雨滋润过的容光。但她身上没有一丝酒气,反倒无比芬芳。

他收回目光,继续夜读。

祁无忧走近了,又一下子抽走他的书。

“我有话问你。”

“什么?”

夏鹤看书时被祁无忧打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他只有今天脸色不好。

祁无忧原本今夜跟夏鸢有说有笑,心情畅快,想跟夏鹤好声好气地聊聊。可她回来见到他这样冷淡,还不及夏鸢三分体贴,不由得火冒三丈,越对比越为自己感到不值。

她懒得铺陈,直问:“你和那纪大夫怎么认识的?”

“我说过,军营里。”

“那她之前在纪凤均家里寄人篱下的事,你也知道?”

夏鹤抬首,总算又拿正眼看了祁无忧一次。

“她身世可怜,但十分清*白。你不放心,可以再命人去查。”

祁无忧恶狠狠地笑了一声。

她见纪泽芝时,不过才问了两句,听出来她经历坎坷,就没有对着人家的伤心事刨根问底。只等着她走以后,自己再派人去查。但没想到,自家驸马就如数家珍。

可怜?男人果真是狗。那最会怜香惜玉的,尤其是大狗熊。

祁无忧恨透这些男人只会疼惜像纪泽芝、祁兰璧等柔情似水的女子。她也明白了为何夏鹤不给她这样的体贴。因为她这样的女人没法让他逞起那怜香惜玉的威风。

“啪”,她摔下了手中的书:“那你就是很了解她了。”

“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我不会举荐给你。”

夏鹤轻描淡写,却有理有据。

他坐在碧窗青灯前,似远山明月清逸皎洁,不像藏着一肚子弯弯绕绕的。

祁无忧急火攻心,素来令她心折的美色此刻也令人看得眼疼。

原来夏鹤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想把纪凤均踢走,换成他放心的人。

有点心机,还想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但是被她发现了,这点心机又可以说没有。

“好一个知根知底。”祁无忧直勾勾地盯着夏鹤,话里带刺,十分明显,“你那么神通广大,想帮这位纪大夫谋生,犯不着非走我的门路吧。

“什么我不放心可以自己去查,说得好听。分明是想等我查出来了,发现她和纪凤均曾有私交。为了避嫌,他们两个也不应该同时担任我的医官。最好我听说这纪大夫身世可怜,为她打抱不平,把纪凤均踢到一边去,你就称心如意了!”

夏鹤被她不留情面地揭穿心思,也没下不来台,还是从容坐着。

“建仪,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思忖着看祁无忧,嘴边欲笑又不笑,像随口问问。

“我吃醋?”祁无忧声音大了起来:“凭你还是凭她?”

不待夏鹤反应,她已快人快语,连珠炮一样响亮:“我可不是那种会吃醋善妒的女人。别说你只是领了个老相好进府,就是你带回来十个八个成了仙的狐狸精,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半句唇舌,直接给你们乱棍打出去。所以你别想着拿别的女人激我!”

听到这里,夏鹤还没个态度。他坐在那里,欣赏着她大发雷霆的模样,甚至有些好笑。

祁无忧看见他这副游刃有余、不痛不痒的样子就恨得牙痒。急火攻心,一时顾不得许多,又说:“凭你就更没道理了。若非你姓夏,朝廷还要用你哥,我会选你当驸马?”

第33章 君心辗转我愿意和你欢好,就一定是因……

33.君心辗转

“凭你就更没道理了。若非你姓夏,朝廷还要用你哥,我会选你当驸马?”

这话说得太狠绝,夏鹤骤然失了从容,眼神森冷得可怕。

“既然不是因为吃醋,”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生硬,“那就是因为我找来的人,你才不肯用?”

祁无忧没有否认:“我答应让她留下还不够吗?是你得寸进尺,要我只能二选其一。真论起来,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留下。”

“你并不信任我。”

“谁让你这么急不可耐。才刚与我成婚几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朝我身边伸手。”祁无忧自有她的道理:“你今天要换我的医官,明天是不是连漱冰照水都要换掉?”

医官这个位置太过敏感,她不能不谨慎。如果她的医官真与夏鹤互为表里,那就无异于将自己的脉案交到他手里。她是痛是痒,吃的什么药,他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甚至,毒杀她也能变得轻而易举。

祁无忧倏地疾言厉色,振振有词:“你逾矩了你知道吗?!”

夏鹤不动神色,并不作答。

这一刻,他总算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在祁无忧心里,他还不如一个不三不四的医官值得信任。

横直“逾矩”是坐实的罪过。

难消君恩是这样:她瞧你不顺眼,成心寻你的过错,那你多看她一眼都是逾矩。但她要是打心底里喜欢你,再“逾矩”也是他体贴入微、她宠信纵容的表现。

晏青屡次干涉她的婚姻,却从没听过她怪罪他逾矩。可见一斑。

夏鹤感到讽刺,神态一下变得凛若冰霜。

“你既然不信任我,也对我毫无感情,”他冷眼迫视着祁无忧,“为什么愿意和我欢好。又凭什么说你我的婚姻一定会幸福?”

祁无忧不甘示弱:“我愿意和你欢好,就一定是因为喜欢你吗?!”

但幸福的前提必须要有爱吗,她也答不上来。

她爱着晏青的时候,并未深刻感到过幸福。倒是跟夏鹤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瞬间虽然短暂,但她却尝到了一丝幸福的滋味。

爱与幸福大抵两不耽误,而且也是两回事。

另一边,夏鹤也霍然想起自己还有令人垂涎的容貌。认清祁无忧只是贪恋他的皮囊,他的脸色更冷了。

而祁无忧一想到被夏鹤误以为她先对他动了心,顿时恼得厉害。

她唰地站起来,“看来之前我们没说清楚,干脆今天来立立规矩。”

她走到他面前,来回踱着说:“咱们两个在一起之前本来就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是为了夏家的利益,我也是为了大局考虑,婚后只有和睦共处才能达到联姻的目的,不是吗。但是我不能喜欢你,也不能跟你生孩子,你也不能过问我的一切。不过在这个前提下,我们还是要当世人眼中幸福的夫妻。夫妻之间该做的事、要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

祁无忧说着停下,想了想又慢吞吞地说:“我也不会总把你当臣子,而且我答应你,会当一个像样的妻子,不至于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她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也够有诚意了,但夏鹤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从桌前起身,随时要走。

“你是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招招手就有数不清的男人可以满足你。”他眼神漠然,唇部线条也仅仅绷着,“没有什么夫妻之间该做的事。不是非我不可,就别再来折磨我。”

迟迟钟鼓初长夜,殿外清晖与窗里灯火交织,照得二人之间花影幢幢,却未有一丝诗情画意。

祁无忧怔愣了一会儿,方知道夏鹤这张女娲精雕细琢的脸庞毫无神采时竟是那么无情。他近在眼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呆愣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你管这一切叫折磨你?!”

除了晏青,她还从没对一个男人这么用心,这么好过。

但夏鹤不以为意。

“意思就是,如果你仅仅想要一个解闷的男人,另嫁也好,养面首也好,跟你那些裙下臣暗度陈仓也好,”他说,“只要别再抓着我不放,随你怎么胡来。”

夏鹤说,她想各过各的,那就各过各的。不过他比祁无忧还要绝情。若彼此决意互不干涉,就连身体上的欢愉都不要共享。

甚至:“若你一定需要姓夏的男人,想必我大哥会更得你的欢心。”

这叫什么话。

祁无忧从出生起就身份尊贵,还几乎没有被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而且还是她的丈夫,一个地位不如她的男人。

她僵立着瞪着夏鹤,心里一阵兵荒马乱,无措极了。

她没经历过两情相许,片刻之间想不明白夏鹤为什么不领情,还突然这么无情。

夏鹤没有等到回应,从她的神情中也看不出悔意,于是不再留恋,一语不发越过她,走向了殿门。

漱冰照水和濯雪一直守在外间。听到里面闹得不愉快,都习惯了,但谁都没料到夏鹤一个人阴沉着脸拂袖而去,就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色已深,他能去哪?

她们忙放下手里的活,若无其事地进到里间,方知小两口这次闹了个天崩地裂。

祁无忧一开口,嘴唇都在哆嗦:“他要走就走,走了就别想回来!今天开始,我要跟驸马分院,而且是我赶他出去的!”

冰水雪三人相顾失色。

漱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竟生了这么大的气?”

让一个男人无情拒绝了的话,祁无忧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且不提那个男人还是她的丈夫,简直要多丢脸有多丢脸,要多悲愤有多悲愤。

她背过身子,一把伏在榻上哭起来。

这下谁都没了主意,个个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擦泪抚背,好说歹说才勉强劝住。

祁无忧是个喜欢掉金豆子的。但就是得知她不能跟晏青终成眷属时,也只是呆呆地坐了一天,偶掉了两滴清泪,从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所以这会儿噙着泪趴在榻上,恨死夏鹤了。

他凭什么。

他不配。

濯雪道:“殿下,那奴婢这就奉命把驸马‘赶’到别的院子里去吧。”

漱冰和照水都对她打眼色,叫她别火上浇油。

果然,祁无忧一下都没有犹豫,抽抽噎噎说:“你去,现在就去。”

濯雪应了声“好嘞”,当即追着夏鹤走了。

真恨一个人,应该巴不得与他无论生死都不复相见。祁无忧还愿意跟夏鹤拉拉扯扯,就说明情未断了,都是小吵小闹。

等祁无忧哭声停了,郁郁寡欢地睡过去,暂替斗霜的琪华便到外面来,跟其他两个窃窃私语:“濯雪姐姐会不会是去把殿下可能有喜的事告诉驸马了。还是她机灵。这下驸马知道了,还不得心花怒放,赶紧回来哄殿下。”

漱冰道:“哪有这么容易。她敢告诉驸马,只怕殿下饶不了她。你也是,别多嘴。”

琪华讷讷“哦”了一声,还是羡慕濯雪那马上到手的赏赐。

另一边,濯雪已经胸有成竹。

夏鹤离开祁无忧的闺苑后又出了门,她就耐心地在门上等着。一直到天将破晓,夏鹤才从外面回来。

濯雪亲自提着灯迎上前,嗅到了夜晚空气中辛冽的酒香,“驸马,今后可能要委屈您搬去无名苑了。不过那边都安排好了,您直接过去便可。”

夏鹤并无醉态,脸色还一如走时清冷。他并不意外,点点头抬腿朝无名苑去了。

无名苑和祁无忧的住处隔着整整一个庭院,从大门走过去要小半刻。濯雪为夏鹤领着路,仍能闻见一股酒气,确信他出去喝了酒。

她问:“您就不问问殿下现在好不好?”

比起晏青,夏鹤在这方面就是愚钝的木头。连濯雪都要惋惜:如玉的人并不总似外表灵光。

晏青看着冰清玉洁,但到底是奸相的儿子,人情世故一点都没落下。尤其是往外拿钱的事,从不手软。换了他,这会儿早该跟她旁敲侧击了。

反之夏鹤,看似有些城府,能屈能伸,入赘天家以色侍人都能做得,但其实生性刚直,不及晏青圆滑。

不,应该说晏青从一开始就不会亲自把纪泽芝带来,而是每一步都做得天衣无缝,等祁无忧自己去发现,仿佛人不是他安排的一样。

夏鹤看似用了心机手腕,好像想在祁无忧身边安插眼线,但他根本不怕她知道,也没想过瞒着她。

从一开始就是坦诚相见,谈何心机。

风声缥缈,廊灯浮动。夏鹤沉闷了片刻,不答反问:“濯雪姑娘知道前因后果?”

“殿下没说,但我斗胆猜测,与您前日带来的纪大夫有关。”

夏鹤摇了摇头。

“不是吗?”濯雪讶然:“我知道,您要给殿下举荐人选,自然得举荐一个品性好的医官。而这品性好不好,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看出来的,还是熟识之人放心。可是呢,殿下身边还是有个女医官才妥帖,所以您又举荐了一个女子。驸马的思虑固然周全,可这办法总有更好的不是。”

她暗示夏鹤能学学晏青,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些,但夏鹤却道:

“我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一桩算计。如果就这样算计下去,那么将来几十年里,夫妻之间除了算计,便再不会有别的。”

濯雪叹息一声,暗道的确是个两难的窘境。

晏青跟祁无忧两小无猜,他做什么都不会遭到猜疑;夏鹤却从一开始就是政治的棋子,每行一步都带着动机。这起手的牌就不一样,各自使一样的手段,结果的确就未必相同。

濯雪也解不了这题,只能继续劝道,“但是横看竖看,您都是带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子来见殿下。瓜田李下,任何一个女子看了都会嘀咕的。让殿下误会了这回,您还真不冤。”

夏鹤却不以为然:“如果她真是因为吃醋才闹,事情反而好办。”

濯雪停下脚步,回身看去:“我倒以为,现在也不难办。”

“此话怎说。”

“驸马还不清楚殿下的脾气吗?口不对心。更何况是气头上说的话,不能当真的。”

夏鹤无动于衷。

濯雪又道:“驸马您想啊,唐明皇不也曾把杨贵妃驱逐出宫,但心里还是惦记得很,最后费尽心思接回来,感情反而更好了。可见小吵怡情。”

她说完二人唱的是长生殿,又笑道:“我就是为君分忧,在您们二人之间调和的高力士了。”

夏鹤一顿,“你这个比喻最好不要让她知道。”祁无忧肯定不乐意被当成唐明皇。

濯雪还是笑:“那在下便当女萧何好了。”

她还没说,夏鸢就是那虢国夫人。国夫人不过与祁无忧见了一面,就教夏贵妃大吃干醋,闹到这个地步。

可惜这番话不能当着夏鹤的面说出来,只能委屈纪泽芝作筏子。

“说起来,殿下昨日跟世子谈天时,我也偷听了几句。”

濯雪说到要紧处,果然引得夏鹤多看了她一眼。

她又笑道:“殿下身负厚望,心系戎马关山,只可惜身侧无人具备运筹帷幄之才。难得碰上世子,这才如鱼得水。”

但夏鹤问:“她不是还有晏青?”

第34章 贵妃醉酒说说驸马多么后悔多么可怜。

34.贵妃醉酒

濯雪回道:“晏学士纵横捭阖,自是不在话下。但他也不是日夜陪伴在殿下身边的人不是?”

这话说得够明显了。

濯雪心道,若夏鹤想通透了,陪着妻子日夜谈天,她们殿下岂还用得上夏鸢。

夏鹤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但总算拨开云雾,神色朗霁许多。

不过,濯雪觉得他的脾气还是好。她信口雌黄,将他比喻成宠妃,他也不恼。只是他想拢住祁无忧的脾气和芳心,还得花费不少心思才行。

想到这里,濯雪又觉得自己像那红娘,须少不得提点这一根筋的驸马。

走到无名苑,里面已经灯火通明。一众宫女宦官齐齐候在门口,远远瞧见濯雪领着夏鹤过来便跪下行礼。

祁无忧身边的大宫女亲自跟着驸马过来,意味着两夫妻不是当真闹翻。既安抚了夏鹤,保全了他的体面,让他知道祁无忧还念着他,濯雪回到祁无忧那,也能夸张地说说驸马多么后悔多么可怜。

一来二去,各自很快就会心软。用不了两天,又要继续眉来眼去。

濯雪送到门口,说:“不过您放心吧,殿下就算再作难,也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不会为难那位纪大夫的。”

她还没让夏鹤松口气,又补充道:“只会一心跟您置气。”

“好。”夏鹤还是叹了口气,“多谢濯雪姑娘周旋。但我还是想知道,今晚这番话是公主的意思,还是姑娘你卖我一个人情?”

“说出来驸马可能会失望,但是我自己的意思。”可如果没看懂祁无忧的心思,濯雪不会做费力不讨好的高力士。

她今晚这番操劳,少说值晏青两筐金叶子。

夏鹤也不是完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他示意濯雪借一步说话,离得无名苑的宫人远了些,方问:“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请说吧。”

“驸马抬举我了。”

濯雪道,冰水霜雪,她排末位。一不如漱冰和祁无忧从小相处的情分,二不及照水忠心耿耿,三又比不上斗霜的身手,总是不上不下。之后祁无忧有心放她们几个到朝里做官,第一个未必轮得到她。

她旁观了许久,确信夏鹤这位“杨贵妃”能吹枕边风,这才动了巴结的心思。

夏鹤失语。

所谓上行下效,祁无忧的心腹说话和她一样直白。夫妻独处时打情骂俏说说私房话还是情趣,但夏鹤在祁无忧的宫女面前听见“枕边风”这类词,就尴尬得无地自处了。

“既然如此,今后我们还是少接触,对你我都好。”

他算是答应下来,濯雪满意地笑着点点头:“驸马真是聪明人。”

话虽如此,这枕边风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吹上。

他们之间没有信任,说再多都是枉然。

她姓祁,他姓夏;她是君,他是臣;她对他的猜疑天经地义,他对她的忠心却不是生来就有。

她说的不错,他们之间不会对等。

夏鹤转身走进簟纹如水的无名苑,庭院灯火青荧,说不出的满地冷清。

……

翌日,公孙蟾一纸无名落款的书信送进了晏府。

这通风报信来得及时。

公孙在信上写到,驸马昨晚被公主赶了出来,孤身一人好不狼狈。他就说自己没猜错,公主和驸马这貌合神离终于演不下去了。

晏青晨起看完,就着昨夜还未燃尽的烛火点着了信纸,静待火舌将字迹吞尽,才面无表情地将残纸丢进了铜盆。

他知道祁无忧是个倔脾气,有时跟她说好话,她偏不听。可他劝她和夏鹤好时,根本是黯然魂销,岂有心思神机妙算。

她回去后是这个结果,属实意料之外。

今日到了南华殿,晏青多看了祁无忧一眼。但她心不在焉,思绪又不知道去了哪上面。直到皇帝再次提到木兰军开始征辟,她才回过神来。

“儿臣以为征辟木兰军一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不可行。”

皇帝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怎么又不可行?”

“儿臣听闻叛民的首领沙天波胆识过人,豪侠尚义,短短几月已经筹得了数千人马。”祁无忧特意强调了这点,因皇帝也是从数千兵马起势的,“恐怕不是木兰军三五日间就能对付得了的。”

祁兰璧忍不住说:“建仪姐姐,你自幼习武,又随圣上南征北战,怎会如此迂腐?”

“你自幼锦衣玉食,饱读诗书,只会背‘提携玉龙为君死’,没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祁无忧目不斜视,“也是,多晒一刻太阳都娇弱无力的人,自是向往上阵杀敌了。”

祁兰璧哪里听不懂她的讽刺,脸委屈得通红。

祁无忧却没有高抬贵手,愈加盛气凌人:“丹华,我问你,若这些娘子最终捐躯赴难,你是担起这个责任,还是跪到金銮殿去听封受赏?!”

这一问直接把祁兰璧震住了。

她也不过才十五岁,初涉军政,哪里想过这些。

成王清了清嗓子:“丹华,忘了怎么教你的?要对你姐姐多加忍让。”

“是。圣上恕罪,建仪姐姐恕罪。”

祁兰璧一请罪,无异于给皇帝火上浇油。

同样是女儿,她对成王言听计从,祁无忧却一再驳回他的命令。成王父女父慈女孝,他们父女却在臣工面前贻笑大方!

夏鸢和晏青见形势不对,都想站出来帮腔。但不约而同伸了脚,竟同时出了列。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电光石火,暗流涌动。

皇帝坐在高处,又岂会注意不到他们两个掐尖儿。

“你们两个又有什么要说。”

夏鸢和晏青听到君上话里只有威胁,也顾不上较劲了,只怕说什么都是给祁无忧火上浇油,一时全都销声匿迹。

皇帝冷哼一声,只道他这个女儿的确魅力无边。多少国之栋梁,青年才俊,一个两个都愿意当她的裙下臣。只要有心经营,不愁没人为她肝脑涂地。可她居然想不到向这些男人施舍一点恩惠,也就收拢不住他们。

他当即冲着丹墀下斥道:

“先管好自己家里的事,再来议论朝政!”

一个父亲若被子女忤逆,便会恼羞成怒。皇帝现在就是让祁无忧尝到加倍的滋味。

祁无忧直挺挺地站着面对父亲的怒骂,但在皇帝面前,她却必须低着头。这姿态本身便是一种“认错”。为人臣者,为人子女者,没有资格拒绝这种羞辱。

她低着头,忍着没哭。

皇帝这一发怒,今日的商讨也就到此为止。祁无忧随众臣走出南华殿时,脸上宛如被扇了一个耳光似的发烫。成王父女走在前面,却是有说有笑。

她昂首挺胸,不肯露出半点破绽。

此消彼长,其他大臣不免觉得她有些可怜。皇帝今日发怒确实毫无道理。可他是皇帝,没理也成有理。

大臣们窃窃私语着出来,经过她时一一用眼神示意。兵部尚书李脩甚至破天荒放慢脚步,低声落下一句:“殿下刚才忠勇可嘉,只是劝谏陛下议和这事还是急不得,会过犹不及。”

祁无忧略感意外。

她抬头看去,只见王鸿振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这些眼高于顶的老家伙向来对她熟视无睹。祁无忧知道,作为一个天真耿直的少女,她会期望他们就此改观。但她对自己的期望是万乘之君,无论李脩这帮老家伙是当真对她刮目相看,还是发现她的身份有利可图,此次转变都不失为她在朝中树立威信的良机。

祁无忧忽地冷静下来,心道:不问缘由,但求结果。

李脩又劝道:“走吧,殿下,咱们还得去衙门议一议哩。”

“但李大人刚才也听见了,皇上不让我插手。”

“哎呀,皇上说的那都是什么气话。你看老夏那儿这么多事,现在又来个木兰军,”李脩没说,皇帝又不用自个儿亲力亲为,但意思却到位了,“不只有公主你能指望?走吧走吧。”好说歹说要她坐镇。

祁无忧到兵部忙了一整日,天黑了才回到府上。

天气逐渐转凉,进入了孤枕难眠的季节。

祁无忧迷迷瞪瞪睡了一夜,晚上又突然害冷,习惯性朝身侧靠去,却只摸到了更为冰冷的床褥。

清晨醒来,她竟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短短月余,已经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床笫间少了他温暖柔和的气息,竟烘托得一个人这么孤寂。

僵卧了一会儿,祁无忧想起警惕闺怨,飞速下床。

她不会喜欢夏鹤的。

她不会喜欢上他的。

这一下床,祁无忧顿觉身上黏黏腻腻,下腹坠痛不已。

她的心猛地一慌,却听漱冰“呀”地叫了一声,随即是照水的道喜声。

“殿下,当是见喜了。这下您能安心了。”

祁无忧一看,原来床褥上多了一块暗红色的血迹。

迟来的癸水终于来了。

祁无忧逃过一劫,大大松了口气,又装模作样赏赐了纪凤均。但这口气出来以后,却又没有想象中高兴。

真是怪事。

唐明皇见不到她的宝贝贵妃,脸色总不如朝朝暮暮时痛快。

濯雪手捧鲜花,跟着漱冰照水进来,在祁无忧鬓边簪上一簇红色的山茶。不等她问,便主动提起:“殿下,奴婢已经照您的吩咐,把驸马打发去无名苑了。”

“他说什么了没有?”

“您的安排,驸马怎会置喙半个字呢。不过,驸马昨夜是借酒浇愁愁更愁,十分落寞呢。”

祁无忧态度不见松动:“他该。”

濯雪想了想,还是拣了一些夏鹤说过的话,复述给她听。她也是女子,也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为悦耳。

“驸马说,他心里绝没有那些算计您的意思,只想跟您好好地做夫妻。因为遗憾您二人之间结合的缘由就不是十全十美,若婚后再算计,岂不是一直都是算计。他不想这样。”

说完,又逐字逐句按原话说了一遍。

祁无忧乍一听完,对镜怔忡了片刻。

须臾,她恼道:“还说不是算计?他故意这样跟你说,再让你回来讲给我听,分明就是想让我信以为真!”

濯雪哑然。

第35章 趁虚而入身边总少不了男人奉承。

35.趁虚而入

说完,祁无忧放下夏鹤这摊事去用早膳。

今日的碗筷还是只有一副。

于是祁无忧吃了几口,又看这偌大的桌子不顺眼。

她勉强喝了点汤汤水水,一抬眼瞥见殿前人影晃动,宫女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时不时闯进屋里。

“外面吵什么。”祁无忧重重地放下碗,更没胃口了。

漱冰上前道:“殿下息怒,是燕雨那个丫头想见您,被照水拦下了,但这丫头死倔,还在外面求情。”

祁无忧想了一会儿,“是照水手下那个司灯宫女吗,拦她做什么。让她进来吧。”

漱冰出去传话,照水还在劝阻燕雨:“殿下今天心情不好,何况你还是去跟她提参军。你是不知道殿下一直反对郡主大兴木兰军吗?”

燕雨却道:“这么好的事,殿下怎么会反对呢。”

这时,漱冰唤她们进去,师徒二人都闭上了嘴巴。

燕雨从前在宫里就职掌长春宫的灯器照明,大小是个六品宫官,但没什么机会跟祁无忧面谈。她跟在照水后面行了礼,拘谨地低着头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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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无忧听说了她的来意后,脸色果然又差了几分。

“你这司灯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去参军。莫非是觉得官职太低,屈就了?”

燕雨忙跪下来,伏地答道:“奴婢绝对没有此等想法。朝廷征兵之前,奴婢是打算一辈子留在府里侍奉殿下的。读到征兵令之后……奴婢觉得到军中建功立业,更能为殿下尽忠。殿下将来握图临宇,号令天下,奴婢则愿受长缨,为殿下鞍前马后。”

漱冰濯雪都屏住呼吸,照水更等着祁无忧大发雷霆,准备赶紧跪下请罪。

但祁无忧安生地坐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说得挺好。拿笔墨来。”

左右奉上笔墨,她写了一封亲笔信,又让人拿来了符牌,一并交给燕雨。

“拿着去武平大营吧。”

燕雨这才抬头,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待她走后,祁无忧也没心情吃饭了,立马让人撤了席面下去。

漱冰道:“殿下竟然就这么成全了这丫头。”照水也自请管教无方之罪。

“一个两个心都不向着我,我留什么留。”祁无忧不开心的时候说话就刻薄:“她有建功立业的志向,我凭什么阻挠呢。真让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濯雪一听,症结果然还在夏鹤身上,不禁低下头偷笑。

如果祁无忧真不待见燕雨,大可以直接打发她走,让她自己找门路去。但她特意给祁兰璧写了亲笔信让燕雨拿去,还是有心关照燕雨一二,希望她能另谋高就。

漱冰和照水心如明镜,干脆放任祁无忧这刀子嘴说个痛快,气儿也就顺了。

但这公主府,祁无忧一刻也不想多待,立即出门去了兵部公署。

兵部的职官在廊庑和厢房之间来回奔走,工字型的院落一角就是李尚书拨给木兰军司的“堂屋”。祁无忧看了一眼,里面的职官正埋头印发征文。

皇帝钦点了祁兰璧襄赞木兰军征募,但所有的章程和开展还是兵部主理。李脩最看不惯牝鸡司晨,必定阳奉阴违,处处妨碍,单用一个“拖”字,也能拖垮小郡主。祁无忧不用想都知道,齐兰璧一定焦头烂额,首先就找不到带兵的主将。

她走回正中央的堂屋,尚书和侍郎们都在此办公,她平日也来这里点卯。

“李大人,丹华那儿进展如何了?”

李脩皮笑肉不笑:“这不,在翻倍地发征兵令。但一支像样的军队,哪里是她写几篇漂亮文章就能写出来的。”

祁无忧不动声色:“但我听说,祁玉堂自请到武平大营主持操练木兰军,令郎请命的奏章也递到皇上那儿了。李大人还不相信自家公子?”

功高望重的将领不会降格操练新兵,中下级将领得了李脩的暗示,都犯不着揽这个活。祁兰璧没有法子,但还有个同胞的弟弟祁玉堂可以依靠。

祁玉堂和祁兰璧都是成王的续弦王妃所出。虽是嫡子,但却行二,没能当上王世子。成王妃不甘自己的儿子矮元配生的一头,耳提面命祁兰璧拉扯自己的弟弟,给他找了这个差事。

而成王有意靠儿女亲家拉拢李脩,想把祁兰璧许配给他的独子李定安,一下就拿捏了李尚书的死穴。

李脩好不容易把李定安从云州弄回来,又让这逆子摆*了一道,怫然不悦。

“我自会想办法请圣上收回成命。殿下,还是你虑无不周。不趟这个浑水才是明智之举。”

祁无忧不置可否:“其实我近日想了一个法子,或许能说动皇上决定和议。大人听听?”

李脩姑且点点头,但念及她不久前才被皇帝驳了个体无完肤,并未对她的点子抱多大期待。

“其实沙天波率领的叛军势力不能小觑。我在想,如果能将沙军四处作乱的军情收集上来。早、晚各送一份军报到御前,假使叛军短短半月就连下数城,不消几天就能让皇上感到迫在眉睫。比起征伐萧广,平定内乱才是第一要务。”

“可这军报哪里来?不说各州迟迟未奏,就算他们写了奏表,也不可能掐点儿送过来。”

“先攒着不就完了。”祁无忧从袖中变出三封奏表,“实不相瞒,我派了人去宥州各城游说,暂且从地方官手上拿到了这三封。没走关津驿站,也没写日期,等后续攒到十封八封,就一齐分三天送到御前。”

李脩错愕片刻,反应过来,不得不说可行。逼一逼皇帝,他或许就急了。

祁无忧又说:“我派去的人李大人认识的,是已故雍州知府英浩的公子英朗。他办事可靠,您可以放心。”

“原来是英浩的公子。”李脩神色霎时肃然,“英公携率雍州全城百姓赴难,宁可被萧广斩断脊梁也宁死不屈,浩气长存。肉身的脊梁虽断,精神的脊梁却令天下人称颂敬仰。果然虎父无犬子,他的公子如此可堪大用,殿下知人善任啊。”

祁无忧付之一笑。李脩大概想说她还算深明大义,没有把忠臣烈士的后代当做面首荼毒。

她道:“不过有许威阻挠,和议必难推进。”这句话倒过来说,就是“想要议和,就得把许威解决了不可”。

李脩也认可地点点头:“还需要谋而后动。”

祁无忧一听,知道他要么没主意,要么有主意也不肯讲,于是闲话了几句便走了。

要真正取得这些老臣的认同并不容易。祁无忧走时又回头看了看角落里的厢房。

背阴的墙壁覆满了青苔,两扇门半阖着,露出幽幽半个门洞。门口木兰司的牌子倒是崭新,在整座森严沉厚的院子里极为突兀。

祁无忧收回目光,离开了兵部衙署。

木兰军初建之际,养兵陈兵是急务。她几乎第一个想到了夏鹤,他传授她的那番话,对这些第一次拿刀拿枪的年轻女子一定大有裨益。他一定很会教人。

但她很快想起不能感情用事,不能明知夏鹤动机不纯还任他予取予求,于是又决意不能将这个重任交给他。

可惜李定安这个纨绔更是不成。

祁兰璧看似娇娇弱弱,没有主见,其实她也不傻,知道李定安不是良配,才急吼吼跳出来替嫁。她宁可得罪她,也不愿嫁错人。

祁无忧坐上车,命人直奔晏府。

晏府是皇城内最阔气的府邸之一,但因晏家三个男丁都已战死,豪阔的院落显得略微空寂。

晏府下人只道他们四公子还在朝中没回来,但祁无忧这回是来拜访晏家的大少奶奶梁飞燕的。

梁飞燕是将门之女,也是她的表姐,与晏家长公子晏如两小无猜,长大后就订了亲。只是好景不长,晏如二十岁就马革裹尸,梁飞燕不愿再嫁,一直留在晏府过着清苦的寡居生活。一晃,三四年都过去了。

祁无忧被簇拥着走到梁飞燕居住的竹苑,她穿着素色衣裳在门前迎驾。一套繁文缛节过后,祁无忧忙上前挽起她的手。二女一同步入院中,梁飞燕开起了玩笑:“听下人说你不是来找长倩的,而是来找我的,还以为我听错了。”

“燕姐姐别揶揄我了,我来晏府十回,专来找你的次数没有八回也有七回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天天在别处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两人说着话进了堂屋,丫鬟上了茶。梁飞燕瞧祁无忧今天听了打趣,再也不像以前露出少女情态,不禁问道:“莫非你和长倩闹不愉快了?”

“怎会。”祁无忧神态自然,“他前几天才帮我改了文章呢。”

“那便好。我还以为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

“你这个当姐姐的,说话怎么总是不正经。”祁无忧想起那个“新欢”,脸色才是真的不好。

但梁飞燕从小看着她和晏青长大,又是晏青的长嫂,心里还是希望他们好。就算现在祁无忧有了驸马,熟知内情的人也都知道,夏鹤不是天长地久的良人。

将来祁无忧坐拥四海,更不会少了入幕之宾。晏和虽没明说,却也期望晏青绝对占据一席之地。

“我是关心你们。”梁飞燕还是要为晏青说话,“毕竟长倩面冷心热,我总怕他怠慢了你。”

前阵子祁无忧大婚,晏青嘴上不说,但家里人都知道他在郁郁寡欢。

梁飞燕想起小叔子不久前还托自己给祁无忧说说好话,立即邀请她留下共进晚宴,然后借安排的功夫,偷偷嘱咐婢女给晏青传话,叫他回府以后就来竹苑。

梁飞燕回来坐下,说:“而且长倩总是跟别个不同。你尊贵又貌美,身边总少不了男人奉承。那些莺莺燕燕私你畏你,有求于你,但长倩却没有这些私心。他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一定是由衷地为了你好。你这位‘齐王’,可一定要宽宏大量,原谅他的忠诚和耿直。”

祁无忧把这番劝解听进去,想到的却是夏鹤。比起晏青,他说话才是真不中听呢。

天天当面刺她,不知道他奉承到哪里去了。

“别以为我听不出姐姐在暗示什么,‘莺莺燕燕’指的是驸马吧。”这“莺莺燕燕”是鸟,夏鹤的“鹤”也是鸟。

梁飞燕话里有话,的确是声东击西。

她笑笑,没有否认:“我们姊妹之间当然有什么说什么,我不向着长倩,还能帮谁说话。”

……

晏青今日下值早,几乎一从车里出来,就得知了祁无忧造访的消息。

“四公子,大少奶奶请您回来就一同陪公主用膳呢。”

晏青站在门口踌躇,没有决定去竹苑,还是回自己的院子。

他们夫妻刚刚分房,现在乘虚而入非君子所为。按理说,他们应该避嫌。

但是过了片刻,晏青放下天人交战,还是说道:“那我便先去给长嫂请安吧。”

皇城另一头的公主府里,夏鹤估计祁无忧差不多回来了,又想了想濯雪的嘱托,放下书本,动身去“奉承奉承”。

但他才走到主院,漱冰就迎出来说:“驸马还是先回吧。殿下今天到晏府去了,连晚膳都在那边吃,一时半刻回不来。”

夏鹤面不改色,嘴上却不含糊:“又去见晏青?”

“这奴婢就不清楚了。”漱冰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殿下跟晏府各房都有交情,婚前也常去作客的。”

以前祁无忧和晏青闹了别扭,都少不了晏大少奶奶从中调和。不用想也知道,今天又是这套老章程。

第36章 齐人之福两情相许的代价,就是再也不……

34.齐人之福

祁无忧本无意在晏府吃饭,但一想回去也要独自对着一大张桌子生闷气,还不如留在这里热闹热闹。

“不提那个臭男人了。”她面露嫌弃,“燕姐姐,这次我真的是有事相求,特意来找你的。”

说完,她便将请梁飞燕到木兰军挂帅的想法说了。

“为何是我?”梁飞燕惊奇道:“可我听说已经定了祁玉堂,定安也会去。”

“丹华是不得不帮她弟弟和祁玄则抗衡罢了。至于定安,他爹怎会轻易同意呢。再说,他俩也不是这块料啊。”祁无忧道:“但燕姐姐你就不一样了。你带过兵,当朝除了夏元容,就只有你最懂女子行军的利害。”

这一说,梁飞燕的神思有些飘忽了。

她带兵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没有跟晏如在一起。她是将门虎女,自小学行军打仗,舞刀弄枪。而晏如是温润如玉的文士,两人少年时并不搭调。

后来,晏和为求得皇帝信任,把所有儿子都送上了战场。晏如被迫弃文从武,却因祸得福,在战火中和梁飞燕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