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医术大成,他将毕生所悟写做典籍,和梅家的解意剑谱一起留给梅间雪,了离开雪庐,一路寻觅妻子和程氏的踪迹,越走越觉红尘无味,一切情爱如云烟过眼,找了家禅院修行去了。
梅间雪守着诺大的庭院,孤苦伶仃的长大,吃着魔教的百家饭,穿着魔教里姑娘大嫂的百家衣,可魔教里的女人都是汉子一样的豪放性情,杀人手起刀落,酒一饮就是七八坛,哪有一一个比得上母亲温柔熨帖?
他隐约记得年幼的自己拉着别人的手,一遍遍询问:娘亲何时回来?爹爹为何不理我?
空荡荡的雪庐,仆役们向他行礼,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渐懂人事,向仆役打听这段往事,都是语焉不详,稚子心中,大抵认定了双亲完美无缺,他不信父亲是坏人,只道是那程氏贱婢勾引,逼走母亲,让自己家破人散,因此恨极了程氏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弟弟,一心想问一个究竟。
据说后来是找到了,在一座不知名山的不知名庙,一个穿着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对他流了两滴浊泪,又背过身去参拜了,怎么问,都只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段往事,是卓春眠长大后程海珠亲口告诉他的,前一段是她的亲身过往,后半段梅间雪的故事,却是她隐居时,多方打听得来的消息。
卓春眠道:“我娘与一魔教男子未婚生子,再无颜面回家,她拖着生产后的虚弱身体,改名换姓做了江湖游医,带着我一路远走西域,到了昆仑脚下,再走不动了,便在村里安顿下来。我还记得娘在灯下缝补衣裳,我问她是否后悔,她说:‘一个人一生只能爱一次,他已有发妻,我便带你走,从此只做一个母亲。要说心痛,我倒是心痛他的一点骨血,那孩子那么小就没了爹娘,怪可怜的。’”
闻怀瑾靠窗站着,半张脸浸着烛光,端着双臂,脸色甚是凝重。
陆丘山长长叹息:“春眠,这些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卓春眠坐在桌边,像做了错事似的低着头,轻道:“我没想到他们会来雪庐,怕大哥、不,是梅公子,他恨极了我和娘亲,我怕他知道后,来找师兄们的麻烦,也怕你们看不起我娘……”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林故渊,嘴唇翕动:“每当我听见你们说,说正道怎可结识左道妖人,我都想起我娘,她虽与魔教交好,可她是世上最善良、最温柔的人——”
闻怀瑾、陆丘山皆是一颤。
林故渊将他的两只手拢在一处,紧紧攥住:“以后我们再不说了,倾心左道妖人又有什么,难道我不是?”
卓春眠笑了一笑,林故渊也跟着勾了勾唇角,又道:“春眠,我没想到你与梅家有这段渊源,若留在雪庐让你不自在,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卓春眠立刻道:“我不走。”
“为何?”
卓春眠又低了头,许久才轻轻说道:“说出来你们定要笑我。”
林故渊脸色一沉:“谁会笑你?”
卓春眠怅然地望着窗外,眼仁湿润:“我从小没有父亲,饱受村里人嘲笑,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又羡慕的很,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很想看看梅家雪庐,想见一见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听说他长得与爹爹很像——”
闻怀瑾抽了把椅子,往他对面一坐,恨得咬牙切齿:“你惦记那老混蛋做什么?你娘被他辜负一生,要是知道你说这些,还不打断你的腿?”
卓春眠使劲摇头:“不,不,我娘并不恨我爹,我娘说,在她抱着我离开的那一刻,她与我爹的恩怨情仇都已一刀两断,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用来仇恨别人?她说爱时情真意切,分开也无怨无悔。我年幼不懂事,问娘爹爹是不是大坏蛋,娘亲对我说,爹爹是世上最有才华、最博学和英俊的男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思念我们,就像我们思念着他——我长大了才知道她是骗我,是怕我自卑,怕在我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可我确如她所盼,想起从未见过的爹爹,只有好奇,没有怨恨。”
陆丘山笑了笑:“你爹给了你娘最好的礼物,那便是你。”
又叹道:“世上多少人拘于仇恨难以超脱,殊不知心生恨意,便已深陷牢笼,你娘是真正的光风霁月。”
闻怀瑾冷着脸道:“你娘既然不怪你爹,为何宁肯孤寂一生,也不愿见他的面?”
林故渊淡淡道:“不愿,还是不能?感情一事讲求先来后到,也许伯母并非真正释怀,只是再不允许自己犯错,归根结底,程夫人和梅居士是不一样的人。”
他目光淡如止水,想起谢离和雪庐这一群野性难驯的豪杰莽汉,想到终成陌路,心里狠狠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