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间雪眉目阴沉,从仆役手里接过药方,一时凝神细思,一时念念有词,不时露出错愕之色,众人看他这幅模样,都知道卓春眠的推论并非全无道理。
这两人相对而立,俱是沉默,不知是梅间雪的寒肃表情让人畏惧,还是卓春眠据理力争的模样令人动容,药庐一片寂静,一时竟无人想去打断他们。
林故渊望向卓春眠,只见他下颌柔滑,嘴唇丰润,长眉舒展,眉宇间一股质朴恬淡的自然之气,细看之下,竟觉得陌生,春眠正处在少年到成年男子的变化时期,如一只圆鼓鼓的泥娃娃,被岁月一刀刀切去冗余的泥肉,雕凿出利落轮廓,每隔一段日子,容貌都略有不同——
再看向梅间雪,他高而瘦弱,面色苍白而带病容,眸中寒意逼人,衣履纤尘不染,因气质神态与春眠大不相同,一般人绝不会想到他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也绝不会觉得有任何相似之处,可今日两人相对而立,细细去看,突然瞧见二人额头、眉峰和鼻梁几乎一模一样,亦都是白的耀目的肤色,若是梅间雪的眼角再圆些,脸颊再饱满些,棱角再少些,身量再矮些,待人再温柔些……
这二人一个如春笋初萌,一个如风中劲竹,谈起医理时那副笃定自信,甚至于自负和偏执的神态——
他倏然想起当日洛阳初见梅间雪,那股没来由的熟悉,心里猛地一动。
卓春眠的话说完了,不但一众煎药童子张大了嘴,连燕郎都懵了神,持刀拱背不动,只拿余光望着梅间雪,梅间雪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春眠,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教你医术的师父是谁?”
卓春眠却没注意众人神色有异,自顾自沉浸在方才一番推论里,他推开仆役,从火上端起一只烧得咕嘟冒泡的长柄砂罐,朝梅间雪的鼻子底下一塞,兴冲冲道:“你闻一闻,闻一闻,是不是有一股清苦的松鳞香?这香便是鼠耳葵药性生变的味道,一旦汤药出锅,见了冷风就没了——”
那罐子极热,白气氤氲,汤药翻滚,熏得梅间雪直皱眉头,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叫,燕郎着了急,怕那热汤泼出来烫了梅间雪,再次喝道:“退下!”
卓春眠充耳不闻,像觅得了稀世珍宝,双眼发光,等着梅间雪的回应,却不知这举动已是冒犯至极,连闻怀瑾都紧张起来,低声提醒:“春眠,你这医痴病,怎么就改不了了?”
那药罐子实在太热,春眠一手直直端着药罐,另一只手举过头,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拽松领口透气,一样东西从颈间滑出来,摇摇晃晃悬在衣外,梅间雪的表情一滞,目光如电,射往卓春眠的胸口。
那是条细细的金链,挂着一枚五瓣赤金梅花。
梅间雪连那滚烫的药罐子都顾不得了,箭步抢上前去,将那坠子握在手心,颤声道:“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说!是谁给你的!”
他病中无力,微带喘息,卓春眠却似乎对他的惊讶早已预料在心,慢慢收回手臂,将那长柄药罐子交给身后仆役,摘下细链,送到梅间雪面前,丰润的嘴唇细微发抖,神情有些古怪,像是畏惧,又像是隐隐期待。
梅间雪细细打量手中梅花,只见它纹理细致,花瓣尖端薄如蝉翼,花蕊根根分明,非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不能打造,背后刻有小小的“卿”字章,是临安梅氏的东西,也是一枚流失江湖多年的信物。
他手心死死攥着那梅花,花瓣尖角刺进肉里,咬牙道:“你和那个百药宗是什么关系?和那个姓程的贱婢是什么关系——”
他的脸蒙着一层潮红,手握成拳,手指筋骨分明,卓春眠怯生生地望着梅间雪:“她是我娘亲,这枚金梅花,是我降生之日,我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不可能!”梅间雪嗓音颤抖,身子也在颤抖:“你姓卓,你不跟百药宗宗主姓程,也不随我那混账父亲,如何是那狗男女的孽种?你说实话,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偷的!”
林故渊和陆丘山彼此对视,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右手按住剑柄,时刻预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