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斓抱着他,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一丝重量,仿佛拥着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心脏尖锐的疼痛起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心疼可以如此具象化。
张云涧安安静静的,许久没说话。
黎星斓压抑着痛苦,略收紧了些力气,加深了这个拥抱,却又不敢真正用力,生怕让他碎了似的。
“……是我来晚了。”她在他耳畔轻轻说着。
抚摸他头发时,只摸到一片湿滑黏腻的血。
“黎星斓……”他的声音如风中残烛,透着深深的疲倦,“我好想你啊。”
“……我知道。”
“你一直……在魔渊下面吗?”
“嗯。”
他深埋在她颈窝处,像只濒死的小狗,微弱呜咽着。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呢……你不要我了么?”
“我要你,我当然要你。”黎星斓的眼泪落到他头发里,与血污混合一片,“就是为了你,我才一直在努力,我说过要带你走的。”
“……咳……”他低咳了声,暗红的血从嘴角狂涌出来,浸透了她的衣领,“黎星斓……弄脏了…………”
“不……不……没事没事……”
她温柔蹭着他头发,他的血洇湿了她颈侧一片,她却半分感觉不到温度,好像连体内的血也早已冷透了。
她已无法调用他的灵力或者魔力,那里甚至不像一片干涸的田,而是不存在的虚无。
她只能用自己体内残余的部分能量探入他身体。
他体内几不成型,五脏六腑也好,气海经脉也好,都已支离破碎,搅成一片,只剩一副虚虚的骨架,勉强支撑着他。
“嗯——”他感知到了她的动作,低低笑了声,“我就快死了,黎星斓……还好见到你了。”
“不会,我救你,我会救你的。”黎星斓深吸口气,恢复她一贯的温和镇静,像之前很多次那样说,“张云涧,我从不对你说假话。”
“嗯……好……疼……抱紧一点……”
他的声音也在疼痛中破碎。
“好。”
黎星斓像他每次抱她那样,收紧了手臂的力道,几乎要将他融进身体里。
“张云涧?”
“……”
“没关系……”黎星斓闭上眼,抵在他发间深呼吸,想要捕捉到一丝熟悉的铃兰味道,但灌入肺腔的,只有粘稠的血腥气。
“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就没那么疼了,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她红着眼对怀中没有声息的少年呢喃。
不止一点,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
但这话她无法现在告诉他。
因为一切还没结束。
她小心将他抱起来,看见了他身旁的剑,那是她的剑。
剑上也染了血。
原先剑身那一丝红痕是可以吞噬血迹的,但如今早已饱和。
倒是剑穗上的照影石,有反复被擦拭的痕迹。
他很想她。
黎星斓低下头,轻轻吻在少年冰凉的额上。
“……我也很想你。”
她抱着他,跨过尸山血海,走出这片魔气笼罩的地方。
风从未停止,乌云层层叠叠。
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豆大的雨点轰然砸下,像是为洗刷干净天地间的污浊。
黎星斓支撑起护体灵光,将张云涧小心护在怀里。
雨中立着一道颀长挺直的身影,浓烈的红格外鲜明,如淬血的利剑。
黎星斓望向她,没有开口。
明尊的视线轻扫过来,语气淡漠。
“他死了?”
“没有。”
“那就好。”
黎星斓盯着她,显然她并不认为她的问候代表一种善意。
“你在这里,是要拦我?……总不是一个母亲忽然良心发现,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吧?”
明尊笑了声,但被雨声盖住了。
大雨中,她的身影也模糊不清,只有一抹颜色。
“不过我的确希望是他走出来,而不是你。”
现在看来张云涧并不足以成为她的心劫。
她平静道:“虽然他快死了,但我还是不能放一个魔修离开这里,何况,他杀了归无剑宗很多人。”
黎星斓没有半点迟疑,直接将空间戒指中的几十丈符箓瞬间全部激发,朝她扔了过去。
“蚍蜉撼树。”明尊面无表情,持剑轻轻一挥,蓝色剑光划破爆炸的灵力,径直刺穿黎星斓所在的位置。
不过原地已无人影。
这么快?她略感诧异。
她的神识探出千里,捕捉到天边那一闪而逝的流光。
“原来是高阶飞行灵器……”
她皱了皱眉,放弃了追杀的念头。
算了,既然不是她的心劫,那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
黎星斓抱着张云涧,背上生出一对淡金色的翅膀,轻轻一挥,便极快掠至千里之外。
没想到浇雪给她的追光翅竟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不过她体内魔力所剩不多,若是明尊追来,她很快就会坚持不住,好在她没感觉到有迫近的杀意。
她低头看了眼下方,群山叠翠,雾气飘渺,时闻野兽嘶鸣山涧中。
是十万大山的地界。
她在一个清幽的山谷中落下。
和张云涧之前躲起来疗伤一样,她也寻了个瀑布之后的山洞。
她取出被子毯子铺在地上,将张云涧放下,又取出一小撮尘土似的东西,接了水化开,喂他喝下,勉强维持着他体内最后的生机。
只刚这么做,她脑中便响起系统的声音。
【七号攻略者黎星斓,请向我陈述你带走张云涧的理由,如果你要救他,那将是公然违抗时空局的指令】
“我救不了他,但我要向时空局申请七天时间,用以我们最后的相处。”
【理由】
“人之常情。”黎星斓理所应当地道,“七天之后,我会湮灭他留在我灵台的神魂印记,彻底抹杀他。”
不待系统反驳,她又补充:“关于系统本源衰弱,不够他再次重生这一点,只是时空局的推测,并不一定成立,相比于时空局,我才是进入过修仙界意识空间的人,显然我了解的更多,纵然其本源之力不够回溯,但未必不能让他复活,你已知道,这个天道意识的诉求是什么,只有湮灭神魂,才是真的抹杀。”
系统沉默许久,显然在向时空局申请批复。
【同意,但只有七天】
“七天够了。”
系统笑声低沉:【看来你的确是个理智与情感并存的人】
“我是。”黎星斓毫不客气地赞扬自己,“而且我能做得很好,不会耽误任务,毕竟自由是实现这一切的前提。”
【你真适合做一个攻略者】
“这是我最后一个任务。”
她当初一走出意识空间,就立即对攻略系统解除了屏蔽。
长久的断联显然会让时空局对她产生质疑,所以她必须给出合理解释。
她向时空局的陈述中,有八成是实情,只隐藏了极少部分。
大量真话中的假话听起来也会是真的。
关于张云涧入魔,她没说和自己有关,只说在找到他时,他已经魔气入体。
她也没说与天道意识的交易,只说了自己修补空间的努力。
同时她主动向系统发起质问,时空局隐瞒的关于天道意识的部分,才是导致修仙界之前几次攻略失败的根本原因。
这一点上,时空局的确理亏,但给出的理由是,这一切只是推测,并不能作为定论,所以未与她信息同步。
时空局重申了真正目的——
他们不允许任何一个世界的天道存在自我意识。
因此,张云涧作为天道意识的具象显化,必须被抹杀。
这一点黎星斓倒可以理解。
天道是不能有意识的,有意识便有情绪,有好恶,有选择,有失偏颇,便不能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
但她可以抹杀天道意识,却不能抹杀张云涧。
天道拥有意识而无灵魂,证明二者并未一体,可以分离。
故而她才有了新的计划。
好在时空局对灵魂系统没有太多了解,没想过二者的关联,否则便不会要求攻略组员工在工作中都封心锁爱了。
但她不能让时空局知晓她真正的打算,因为时空局为了规避未知风险,一定会阻止她。
有时候黎星斓会怀疑,时空局本身的存在是否是一个更高级的系统,和攻略系统一样,被什么创造出来,用以维持宇宙秩序,小世界运行,因其同样没有灵魂,所以不理解灵魂。
瀑布的声音如同大雨,哗哗轰鸣。
黎星斓清理了她和张云涧身上的血污,然后坐在地上,让张云涧的脑袋枕在她腿上舒适躺着。
他意识在这副残躯里昏睡,还未醒来。
黎星斓在等待着,仿佛百无聊赖般,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团粘土把玩起来。
粘土是黑色的,和上古秘境中那片黑沉沉土地的地下部分类似,不过又似乎加入了别的什么。
她在手里捏着,时不时停下来,用手指细细描摹张云涧的眉眼,然后用一把小刀重新调整。
慢慢的,一双眼睛率先有了形状。
和张云涧很像。
她看了看,觉得十分不满意,又重新捏。
怪不得他这般完美无瑕,原是天道意识的显化。
三庭五眼,简直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要么,不从最难的五官下手?……
她的目光落在别处。
本源之力修复着他的躯体,使他从外表看起来,肌肤又恢复了原先那般白皙细腻,莹如美玉。
她拨开他的领口,露出精致的锁骨,指尖从其上拂过。
又沿着修长脖颈往上,摸着那凸起的喉结,再到下颌,鼻梁……
真漂亮啊,张云涧。
黎星斓每次都忍不住惊叹。
也会为这样一具完美的躯体属于她而感到满意。
可惜张云涧的意识和躯体都属于这个世界,她无法直接带走。
想要单独带走他的灵魂,她必须在抹杀他之前提前将他的意识剥离出来。
一共需要七天,且容错率为零。
她向天道索要的报酬是一丝本源之力,那一次次让张云涧重生的本源之力。
这就是她的计划——
在挽救修仙界本源的过程中暗度陈仓,剥离他的意识,藏起他的灵魂,重塑他的躯体。
予他新生,一个自由灵魂的真正的新生。
第127章 七天“至死不渝。”
张云涧枕在黎星斓的膝上醒来,在映入那一双春水般的桃花眸时,他仍觉得是一场梦。
在此之前,他走遍了魔渊都找不到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听见她的声音。
他唇翕张,想要喊她的名字。
但“黎星斓”三个字并未被叫出来。
“张云涧。”黎星斓忽然低头凑近他,笑意盈盈,“不是梦,是我。”
张云涧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黎星斓视线从他腕上的发带上滑过,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摸摸,是你喜欢的体温,梦里可没有这么真实,对吧?”
她的体温常令他感到舒适,他很喜欢。
他也很喜欢她的味道,此刻正萦绕着他,也是梦里没有的。
这不是梦。
是黎星斓。
黎星斓——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不知何故依然没有声音。
不安在深潭里搅动起来。
黎星斓察觉到他的异常,很快明白了什么。
她忙将他扶坐起来,轻轻靠着石壁,然后捧着他脸。
“张云涧,来,看我。”
他那双澄澈的眸蒙了层水光,折射着被搅碎的情绪。
但黎星斓的眼神温和沉静,像风暴中的避风港,使他渐渐平静下来。
“你的生命在被抽离,我们有七天时间。”黎星斓轻声说,“七天内你会逐渐丧失五感,而后死去,在这一点上,我救不了你。”
不是假话,但模棱两可,哪怕被系统监听也不会引起怀疑。
“别怕,张云涧,因为我始终在你身边,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她拭去他眼尾的泛红的潮湿,朝他笑了笑,“你现在不用开口我也能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
张云涧的目光锁定着她,不想错过一瞬。
黎星斓拨开他被汗湿的额发,问:“身上还疼吗?疼的话就哭吧,我喜欢看你哭。”
他摇头,但眼眶通红。
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说他很想很想很想她,很爱很爱很爱她,想叫一千万遍她的名字。
但张嘴无声,那些话破碎不成形,连风都不如。
这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张云涧……”黎星斓贴近,在他褪色的唇上吻了吻,“没关系,在凡人中,有些人天生聋哑,但他们会用另一种表达方式从生命中寻找出路,我教你。”
黎星斓在他面前轻轻晃动双手,吸引他的视线追随。
“我……”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然后双手握拳,交叉放在心脏上方,“爱……”
她笑了笑,手调转方向,白皙的手指朝向他:“你。”
“这是手语。”她牵起他的双手,“表达的就是这句话。”
张云涧脑袋歪了歪,然后复现了遍她方才的动作。
我爱你。
黎星斓轻轻握住他修长的食指,点头笑:“我也爱你。”
少年原先雾蒙蒙的眸子再次流转起星光。
他重复了很多遍这个简单的手语,一次又一次向她诉说爱意。
黎星斓一次又一次耐心回应他。
直到他疲倦地再次闭上眼,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黎星斓看了眼外面,视线被瀑布所阻,于是再次回到眼前人身上。
张云涧的第一缕意识被剥离了。
他的精神会越来越虚弱。
但只要他的求生意志始终存在,灵魂便能向死而生。
只可惜,她不能直接告诉他,她在救他。
也不能告诉他,即将到来的死亡,并不是他们的分离。
她知道他从不怕死,只怕和她分开。
这一点上,他的不安始终无法真正被消弭。
她最大的担心也在于此。
黎星斓叹了口气,靠过去,让张云涧倚在自己怀里,收紧了这个拥抱。
第二日张云涧消失的是听觉。
这是黎星斓轻轻喊他名字,而他并无反应时才发现的。
因为她无法提前得知,意识的剥离会让他按照怎样的顺序失去五感,所以她几乎不能提前准备。
在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黎星斓的声音,张云涧的世界似乎又灰暗了些,他连她的心跳都听不见了。
他紧紧盯着黎星斓的唇,生怕错过什么。
他的世界彻底无声。
像一幅死寂的黑白画。
黎星斓不再开口,而是温柔地望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对他比了遍昨天的手语。
不用任何话语,我的目光,也在爱你。
黎星斓的眼里没有任何恐惧与紧张,张云涧完全沉在其中。
他纤长的睫轻轻扇了下,将她的动作重复了遍。
黎星斓笑着点头,你爱我,我知道。
她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一直以来,他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感受她,包括让自己的心跳与她同频。
但他如今骤然失去她的心跳声,便如航行的小船失去了方向,难免陷入巨大的迷惘中。
黎星斓的手很暖,暖意透过手背传到他的掌心,而他的手掌触碰着她胸腔的位置,那里是一颗正在跳跃的心脏,不断将血液迸向每根血管中,为她赋予体温。
他又重新感受到了她。
他抬起头,将黎星斓拥入怀中,紧紧的,不遗余力。
真想让他的心和她的连在一起啊,让她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他,直到这颗心彻底不跳了,那他也一同死去,毫不犹豫。
黎星斓回应着他的拥抱,眼眶红红。
她太理解张云涧现在是多么没有安全感。
她明明就在他身边,但他却在逐步失去她……
黎星斓用力抱着他,试图通过这样深刻的接触,让他更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但没多久她就感觉到拥抱她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第二缕意识被剥离掉,他疲倦地倒在她怀中再度睡去了。
黎星斓仍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许久。
刚开始的时候她想,七天何其短暂。
如今她觉得,七天,何其漫长。
每一分一秒,都在折磨着他。
明天呢,又会怎样,是夺去他的视觉,还是其他什么。
她还是没想到,张云涧第三天失去的是触觉。
她抱着他,他却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了。
他紧紧握着她手,与她十指相扣,但她手上的暖意却没法传递给他。
他摸着她的头发,衣服,亲吻她的眉眼和唇,却怎么也感知不到熟悉的温软。
他的恐慌清晰映在黎星斓的眼中。
黎星斓贴近他,很近很近。
他感知不到她温热的气息,但她的目光还是一样温和从容,盈着浅笑,像春天的风。
她托起他的手,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到他手心。
他在她的引导下低头闻了闻,本就令他贪婪的味道更加清晰馥郁,他险些忘了,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味道。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为此着迷。
像被顺毛一样,焦躁的小猫又被安抚下来。
黎星斓她,似乎总有办法。
……
望着在自己怀中愈发昏沉的少年,黎星斓的心脏仿佛被攫住了。
她并不轻松,一点也不。
这对他太残忍了,哪怕到最后,这个世界对他还是没有善意。
因为天道意识本就在即将毁灭的危机中显化出的,所以充斥着消极悲观和无尽的痛苦。
明天醒来,张云涧或许是失去味觉,或许是闻不到她的味道,又或许陷入黑暗之中,听不见也看不见她。
他该多无助。
她轻抵着他的额角,想起之前张云涧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样的少年实在美好。
纵然知道这不是结局,但眼看着美好一点点在自己面前被打碎,她很难不感到心痛。
他毕竟才十七岁。
第四天。
黎星斓被张云涧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看见他在被子下苍白的缩成一团,颤抖不已,冷汗将他浸透了。
他似乎在做噩梦,闭着眼,眉头紧皱,呼吸也很急促。
“张云涧!”
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她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俯身摸着他的脸,捋开他汗湿在颈侧与脸上的发。
他好像感觉不到她的触碰。
黎星斓心揪起来,将他捞在怀里抱着,拍着他的背。
“没事,我在我在……”
或许是他的嗅觉并未消失,在她怀里,他渐渐感觉到了她的味道,不再发抖。
黎星斓松开他,捧着他的脸,在他阖着的眼上吻过。
张云涧的睫毛颤了颤,缓慢睁开,露出一片不聚焦的茫然。
黎星斓呼吸一滞。
那片从来澄净的深潭,此刻成了死水,黯淡无光。
是视觉。
他看不见她了。
他的眼泪从眼眶中颗颗掉落下来,宛如星空熄灭后坠落的流星,但他仿佛无知无觉,并不知道自己在哭。
黎星斓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她此刻就算是放声大哭,他大概也听不见。
但她还是忍住了。
张云涧眨了眨眼,然后低下头,在潮湿的空气里焦急地捕捉她的味道。
黎星斓再次紧紧抱住他,不住的深呼吸。
直到她的味道扑了他满怀,才让他从噩梦中真正清醒。
他埋在她颈侧一动不动,气息微微洒落,依赖着最后一点能感知到她的部分。
黎星斓想了很多办法,思考着要如何做,才能让他的痛苦减少一点。
他现在只剩下嗅觉和味觉,让他吃点东西?
可他对美食尚未建立起足够的正反馈,只喜欢吃她咬过的而已。
她几乎翻遍了空间戒指,意外从角落里找到了两壶酒。
那还是他们第一次来空日城时她在凡人城买的,因为她本身不爱喝酒,是给张云涧买的,但张云涧对此未主动提及过,她也完全忘了。
黎星斓喝了一口,像第一次给他渡药那样喂给他。
独特的酒香从舌尖弥漫开,少年的喉结滚动着,顺从地将黎星斓喂来的每一口酒都咽下。
他眨了眨眼,眼里依旧是虚无茫然的。
但他应该感受到了,酒的气味,她的气味,混在一起,分外浓烈。
黎星斓喂他饮了一壶酒。
他苍白的脸上迅速盈起红晕,乃至耳尖,脖颈。
他坐起来,抿了抿唇,然后扬起一抹乖乖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黎星斓还以为张云涧恢复了知觉。
但很快她发现,他只是喝醉了。
他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世界没有光亮与声音,但他却被醉意影响,*忘记了这些。
他嘴唇一张一合,不停说着什么,却没有声音。
黎星斓追着他看,努力分辨他的唇语,勉强读出来,他在喊她的名字,又说什么教她吹一首新曲子之类的,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给她当老师呢。
看来是真的喜欢了。
她伸手扶住他肩膀,试图按住他,让他停止乱动,他却软软倒在她怀里,像猫似的蹭了蹭,然后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黎星斓心里柔软下来,低笑道:“都说修仙者因为神识而不会醉,看来真正也就这点酒量啊。”
她吻了吻他的发:“睡吧,最好在睡梦中熬过最后几天。”
接下来的两天,张云涧即便不用她喂酒,精神也足够虚弱,始终沉沉睡着。
不用猜黎星斓也知道,他的味觉和嗅觉都被剥夺了。
她很怕他突然醒来,从一场噩梦坠入另一场,在黑暗中再也感知不到她,从而害怕到不知所措。
于是她还是将剩下的酒喂他全饮下。
最后几天,她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看着他。
第七天快要过去时,系统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黎星斓,七天快要到了,你不能任由张云涧这般死去,要在他意识消散前湮灭他留下的神魂印记】
她没回应。
她俯下身,去吻张云涧。
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睫毛微微颤动,似有醒来的征兆。
她伸手覆住他的眼,与他额头相抵。
“张云涧,我确信我爱你。”她的语气如初遇那般真诚,“至死不渝。”
灵台处,那枚他留下的神魂印记,轻轻闪烁了两下,消散于无形。
第128章 前奏作为一具尸体,他还是如此美得有……
黎星斓拥抱着张云涧没有温度的身体,很久没有松开。
在她抹去那枚神魂印记时,她的血好像一同冷了下来。
于是她不可遏地发起抖,仿佛冷意侵蚀了她的骨髓。
还有一个原因——她不确定她有没有成功。
她深知宇宙中不存在百分百,而那一丝意外,她也不敢赌。
系统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恍若未闻。
她怀里的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她像是在黄粱梦境中抱着小张云涧那样抱着他,之前她每一次从黄粱一梦中醒来,都要认真望向在她身边安静躺着的张云涧。
心中庆幸,他活着真好。
但现在,他同小时候一样,真的死了。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无论她怎样用力拥抱他,他都不会回拥。
再缠绵深情的吻,也得不到他的回应。
这就是死亡。
好简单的死亡。
她轻抵着他额头,意识颤颤巍巍的,徘徊在黄粱界外,不敢进去。
她第一次深刻认知到,人在面对极度珍视的东西时,就是会变得胆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
不知多久,她的思维才逐渐清晰,恢复冷静。
她听见系统用轻快的语气说:【祝贺你,七号攻略者黎星斓,你顺利完成了任务,离最终的成功又近了一步】
黎星斓沉默。
片刻后,系统问:【难道你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吗】
黎星斓眸子微掀:“我想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此刻表现出高兴。”
【我理解你的悲伤,但你所想要的自由与之相比,也不够吗】
“系统的确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她慢声道,“我为自由欢呼与我为失去挚爱痛苦并不冲突,它们可以交织在一起同时存在。”
【的确很复杂,但你现在看起来既不高兴也不痛苦,更不像触发保护机制后的麻木】
“因为我选择了自由,却还没真正得到自由。我爱上了张云涧,却又亲手杀死了他。”
黎星斓弯腰将冰冷苍白的少年抱起,像抱着一个大大的玩偶。
【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我此时应该对你说一声‘节哀’】
“呵……”
黎星斓不知所谓的笑了声。
她走出山洞,精纯浓厚的灵力化作水雾状的护体灵光,将他们笼罩着。
双修的一方死去后,他的修为会全部转移给另一方。
所以黎星斓现在,以一个凡人之躯,莫名拥有了化灵期的修为。
但这些修为对她来说,只相当于一件能被使用的工具,让她做起事来方便些,和真正的修仙者还是不一样。
她召出一艘飞行灵舟,将张云涧放在供以休息的船舱内,用灵力护住,自己则在他旁边坐下。
灵石驱动着灵舟往天边飞去,离开了十万大山的地界。
【按照你们人类的习惯,你应该找块风水宝地埋葬他】
黎星斓神情淡然,她用手缓缓描摹着张云涧的眉眼,颧骨,鼻梁,嘴唇……千百次仍不厌其烦,记下每一个细节。
“按照我们人类的习惯,我应该择日给他风光大葬,所以你要来吊唁哭灵吗?”
系统发出一声低笑,但也分辨得出黎星斓语气中的否定。
【抱歉,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无法从这个世界带走任何物质,包括张云涧的遗体】
黎星斓理所当然:“我知道,所以才要珍惜和他相处的最后时光。”
她伸出手,脱去了张云涧的衣裳。
他宛如一尊细腻的白瓷呈现在她眼前,只是不再莹润,失去血色的肌肤彻底化为了冷白,青筋浮现,脉络分明。
作为一具尸体,他还是如此美得有冲击力,像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黎星斓平湖般的眸中漾开波动,静静欣赏了会儿,才伸手覆上去。
从第一节颈椎开始,往下触摸。
【我并不理解你现在的行为,有些超出了正常人类的表现范畴】
黎星斓镇定反问:“时空局不允许他的员工拥有一些特殊癖好?”
系统像是被问住了,过了会儿才说:【显然这是你的私人权利,我无权干涉。但作为你的攻略系统,需要了解一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异常】
黎星斓抱起张云涧躺到自己怀里,认认真真地沿着每一块肌肉的走势来回描摹,动作温柔。
的确,从旁观者角度观察她现在的行为,很难不觉得她是伤心过度,有些疯了。
因此她条理清晰地回复系统:
“通常来说,刚失恋的人行为异常才是一种精神正常的表现,比如说暴饮暴食,失眠多梦,哭哭笑笑,焦虑烦躁等,我只是‘常见异常’中的‘不那么常见的一种’而已。”
她顿了下,又道:“我可是被时空局罚到枯燥的空间修复组,独自待了两百三十二年,压抑久了,不正常地发泄一下也很正常。”
她还是那么有怨气,系统无话反驳-
仅仅七天,修仙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蓝月草原一战死伤惨重,除去几位实力强劲的化灵期逃走外,几乎全部折损于魔渊旁。
而由于剑域的损坏,魔气也再不可挡,短短几日就笼罩了整片草原,以至于归无剑宗不得不全面开启护宗大阵,来暂时抵御魔气的侵蚀。
四大上等门派,无数高阶修仙者联手,却被那魔头重创的消息在修仙界传遍,人心惶惶,一片乱象。
与此同时,被拦在十万大山深处的妖兽也趁机闯入人类区域,而四大门派也无力抵抗,索性放弃,只求自保。
所有人都惊恐难安,惶惶度日,生怕哪一日那魔头就突然降临,将自己所在的城镇或门派夷为平地。
这公认为修仙界史上最接近末日的一次灾难。
众人心中最后的期望,只剩下对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灵期那微末的期盼。
祈求那些半步登仙的大能们能够现世,诛杀魔头,拯救修仙界。
苏一尘再次来到暗峡湾。
这次他没有站在洞府外,而是直接见到了空物师祖。
他从未见过这位前辈,或者说从未见过其本人,三百年前,他师父银阙选择进入空间裂缝时,他见过一次空物师祖的灵力化影。
眼下他见到这位仙灵期本人时,还是有些惊讶。
他的灵力收敛得滴水不漏,以至于看起来太过普通,像一个凡人村落随处可见的老头,干瘦,黑黝,头发花白,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十分明亮,令人不敢直视。
空物见到他,关切地问:“伤势如何?”
苏一尘道:“晚辈脱身及时,只受了点轻伤。”
“宿常怎么样呢?”
“宗主伤势较重,沉在冰泉之底疗伤,短期不能恢复人身。”
也因此,凌天宗的事务由苏一尘暂时代理。
空物叹道:“这一劫在所难免啊。”
苏一尘神色微动,忍不住问:“我宗共有五位仙灵期前辈,难道如今一位都不能出手吗?”
空物苦笑:“若是仙灵期真是无所不能,倒也不会藏头露尾了。你们这一次围剿魔修,以九雷神杀阵引下八道天雷,勉强堪比大雷劫的威力,而我等只要一暴露在天光之下,便随时降下超过大雷劫的神雷,可能还未来得及出手灭魔,便会为天道抹杀。”
关于仙灵期受到的天道限制,苏一尘曾从他师父那隐约知晓过一些,但如此清晰直白地从空物师祖口中确认,还是让他大受震撼。
“天道不允许仙灵期的存在?”他脱口问,“莫非这就是无法飞升的真相?那……”
那三三道人呢?或者上古那些飞升的修仙者,又是怎么回事。
空物并未一一解释,事实上,他至今也不清楚,天地间到底发生了何种变故,导致天道法则似乎出现了不可名状的异常。
他道:“上次我让你去了魔极之地,你看见了什么?”
苏一尘实话道:“大量魔气逐渐上升,已近地表。”
“嗯。”空物点头,又长叹一声,“与之相比,那些被开启的魔渊已不算什么了,天地间灵气退让,魔气复现,乃不可逆转之势,如同阴阳循环,阴盛则阳衰。可是我等修仙者,皆是依赖灵气而生,一旦魔气浸满世间,修仙者的下场比之凡人还不如。”
对凡人来说,魔气充斥大地,同样会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魔气会导致所有适合在灵气中生长的植物枯萎死亡,使饥荒、疾病等灾祸频繁降临。
但凡人既不能感应灵气,也同样不会被魔气侵蚀,只要他们在这场浩劫中存活下来,便会重新在这片大地上,种起新的适应魔气生长的植物,然后恢复平静的生活。
相比起修仙者,凡人们明明脆弱到不堪一击,却又坚韧到不可思议。
无论日月如何更替,山海如何变迁,自他们在世上出现,就再也未曾消失过。
情感、道德、信仰,使他们团结在一起,变得群体性强大。
而这些修仙者们主动摒弃,且无法找回的东西,让他们成为一个个强大的个体,却在孤立中更易折断。
当这场魔气浩劫彻底降临时,修仙者当然也可以选择成为魔修来短暂适应世界,但魔修会被影响心智,且困死在化灵期,强大的实力与不存在的瓶颈带给他们的,是同样不会增长的寿命。
既然修仙的意义在于追求永生,那成为魔修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与凡人区分开,成为一个嗜杀的人形野兽吗?
暗峡湾陷入了久久的寂静。
半晌,苏一尘轻声问:“既如此,那晚辈们到底该做些什么?”
空物背负双手,向上望了一眼。
上方是厚厚的石壁,但他的目光却好似穿透石壁,攀沿千里,抵达地面,重新来到了日光之下。
“修仙一途是孤独的大道,谁也帮不了谁。”
他转身道:“你回去吧,此后不必再来。”-
很多事无法获知真相,也无法给出答案。
黎星斓身为局外人,也不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但她的优点在于,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的好奇心并不强。
御灵舟跨越万里,一路朝南,黎星斓终于抵达了尽头。
这里是修仙界的一端,被称作灵极之地。
与之相对的,便是魔极之地。
一南一北,是世界的两级,贮存着这个世界最精纯的本源。
灵气,或者魔气,皆源于此。
广袤的冰原上,分布着一汪又一汪碧色池水,深深浅浅,如同干净的还未被使用的调色盘。
风雪已歇,阳光和煦,为大地镀了层薄薄金色,而那深浅交错的碧色池水中,波光粼粼,如置碎金。
在这般明亮的颜色里,有一抹浓烈的红更为明亮。
黎星斓一眼就看见了她——明尊。
她红衣长剑,于其中一汪池水旁长身玉立,像画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黎星斓站在灵舟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她立即就察觉到了,轻飘飘一眼,目光凌厉似一道剑气。
“咦?”她嘴角略有些玩味,“你的修为短时间暴涨了这么多?”
这个凡人总令她觉得好奇。
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
黎星斓收起灵舟,持剑落下。
她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在晴雨表上未发现明尊的杀意。
明尊看过来:“你为何来此?”
黎星斓反问:“你只想问我这个?”
“不然呢?”明尊有些漫不经心,“难道你希望我问一下我的儿子?他死了。”
她用了肯定的语气。
这让黎星斓有些诧异。
“你就这么确定?”
“你的修为足以说明一切,这个双修心法,我也曾用过。”
看见黎星斓的表情,她扬了扬嘴角:“很意外吗?否则凝灵期的我很难斩杀一个化灵期的魔修吧。”
只是她当年将转移的魔气剔除了,所以并未立即突破化灵期,也并未成为一个魔修。
她所倚仗的,并非是来自道侣的修为,而是坚不可摧的无情剑心。
明尊盯着她,语气恢复平淡:“所以,告诉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张云涧的眼睛和她的很像,但黎星斓此刻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温度。
这一点,他们极其不像。
她忽然汗毛倒竖,意识到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晴雨表上她之所以没看见明尊的杀意,是因为明尊本就没有情绪,无论笑也好,杀人也好,只是一种行为表现。
她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剑,迅速抛出自己的价值。
“我知你是为天门而来,我也进入过天门,但我所见应该和你不同,或许对你有用,以及,不用试图对我搜魂,你办不到。”
“是吗?但我不需要。”
一道剑光极快亮起又熄灭,比日光还要灼眼。
黎星斓心中警铃大作,几乎完全凭着直觉躲过了这一剑。
她持剑后退,没有任何迟疑地以追光翅飞速拉开距离。
明尊的确太强了,仅凭一把剑,整个修仙界,她已全无对手。
她是世上唯一的化灵期剑修,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张云涧或许不惧,但黎星斓却丝毫提不起和她交战的念头。
也许是出于不屑,明尊没有追杀她的意思,这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她闪到千里外,落在灵极之地边缘,放出灵舟休憩。
然后一边恢复灵力一边推测明尊在天门中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虽进入过意识空间,但并非全知全能,就像拿到了一本厚厚的书,她只来得及翻了关键几页。
她知玄门天门都不过是天道意识布局的幌子,那诱饵定是与飞升有关的秘密,但明尊进入的那道天门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她也不可能在这里碰见她。
黎星斓来灵极之地的目的,是抹杀最后一部分天道意识,这些意识充斥着负面情绪,阻碍着灵气魔气的正常转化与天道规则本该的平衡。
这算是最后一步。
做到这些,她只需静静等到时空局推衍出的那个修仙界毁灭的时间点,确认修仙界如常运转,就是圆满完成了此次任务。
但明尊在此,相当于阻止了她。
她不由皱起眉。
不排除这是天道意识的有意为之,没有感情的系统,是不会在向她求救后对她产生什么感恩的。
“不被抹杀”也是求生的一部分。
若真如此,那就要另想办法了。
她转头,目光落在灵力笼罩下的少年身上,柔和了下来。
他像是睡着了,安静的,乖乖的。
她摩挲着张云涧的脸,低喃:“这样也好,若她还有感情,那我会对她心存怜悯,现在看来倒是不用。”
第129章 落幕“黎星斓,又要杀我一次么?”……
明尊抬着头,站在广袤无垠的灵极之地,目光平静而深邃地仰望苍穹。
曜日已滑入大地,夜幕降临,风雪再起,却并未隐去天边悬起的那轮明月。
在暗蓝夜空的背景下,粲然的月光如同白色丝绸般向大地倾落,让人疑心脚下的这片雪原,是否也是月华铺就,才如此明亮。
这里的黑夜让她想起玄门深处的神魂归息之所。
那里每一个夜晚,都是相同的月亮。
在那里游荡的神魂,忘却了生前的记忆,包括一个月亮本该拥有的圆缺变化。
在她看来,这是最可悲的结局。
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悲得多。
玄门中,天地灵气分外浓郁,但似乎以某处为中心点,外围一圈一圈的灵气被解构了,还原成五行之气单独存在。
她经过天灾,兽潮,抵达那片凝聚了土行之气的黑沉沉的大地时,看见了风沙中,排列不尽的躯壳。
那是些早就死去,却未在岁月中腐烂的肉身,凡人,修仙者或者妖兽,都有,他们被某种力量刻意保存为原本的样子。
她发现,那些风沙蕴含着区别于寻常土灵气的力量,能够修复肉/体受到的所有损伤,而这股力量,来自更深的地下。
这片地下像一个巨大的巢穴,贮存着不可胜数的肉身,它们还很新鲜,也很完整,甚至可以被夺舍的神魂直接使用。
她感到奇怪,但她堕入那片神魂居所而又清醒后,心中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了。
直到她试图劈开这个地方的结界,而从裂缝中看见了汹涌的魔气以及天门时,她解读出一个答案。
在她看来,这片玄门的大地,就是修仙界最初的模样,那时,灵气与魔气共存。
在世界的很多角落,灵气尚不稳定,极易被分解成五行属性,沉淀在大地上,逐渐化为矿质草木,山河湖海等。
人类也是从灵气中诞生的,大约是特殊的土灵气,像这样,从大地深处慢慢成形,而后爬上地面。
至于神魂,她不确定,总之或许也是诞生于地底。
这是万物的起源之地,或者说,本来面目。
人类死亡后,也许又将回到这里。
但这片空间后来成了游离的秘境,所有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类都早已离开,玄门成了独立的世界,像一扇真正被关上门的屋子,死在外面的人神魂找不到归所,死在里面的人状态永不会变化。
她想,如果有什么关于飞升的秘密,那一定在这里了。
这里,就该是核心所在。
她果然看见了天门,严格来说,也不像门,是虚无黑暗中一道模糊的金色光晕。
光与暗的界限,承托了五行之外,她未企及的一种力量。
她果断跨了进去。
该如何形容她所“看见”的。
琼楼玉宇浮空在无垠的虚空之中,万仞玉阶延伸至无尽头,流转着柔和的月光。流萤与光尘在浩渺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微茫而灵动的生命亦真亦幻,在浩渺的雾霭中穿梭,飘忽不定。
她伸出手去,浮动的星辰宛如流星划过,化作光点落于她掌心,她合拢手掌,却又空无一物。
这里不曾因她的闯入而有丝毫变化,仿佛岁月早已在此年轻又苍老,凝固成亘古不变的永恒。
这会是飞升后见到的世界吗?
一种,强大而不变的长存。
她该如何进入它,得到它,脱身樊笼,挣开桎梏。
一剑破万法。
天地施加于人的枷锁,是物欲与情欲。
修仙的过程,便为斩断二者与自身的关联,才能最后挣脱天道规则。
正因早已明悟此点,明尊曾毫不犹豫地亲手斩断了情的羁绊。
她少时曾救过一只金翅幼鸟,它不会说话,只会“啊呜啊呜”的叫,她便给它取名为“阿乌”。
它相伴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哪怕修成人形,妖力强大,也甘愿为她坐骑,或者做一只栖息在她肩上的小鸟。
她赶走它时,倒是为它好,是剑宗无法容下一个妖修。
起初也有过思念与担忧,但在漫长岁月里湮灭尽了,只有一只小鸟的情感在疯长。
她斩杀道侣的那日,金翅鸟来偷偷见她,被她所伤,重伤逃走,还偷走了她刚生不久的孩子。
她没有追杀,因为她不在乎。
寻到那孤岛上,彻底了结此事时,她没有个人怨恨,只是方便门下弟子的一场试炼而已。
她对一切都无牵挂,无爱无恨,毫无感情。
一剑,她彻底斩断了所有。
是她过去的挂碍,以及她血脉的延续。
她能感觉到胸腔中那颗剑心愈发澄净,琉璃般透明,却又坚不可摧。
她手中的剑也愈发锋利。
这正是她想要的。
大道孤寂,一往无前。
这才是修仙的本质。
万年来无人飞升,她会是飞升第一人。
……
差不多了。
明尊静静站在无边无际的月空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另一个潜藏光外的她。
世间灵气被魔气污浊,灵极之地是最后一片净土。
天道杀机里,这是唯一的生路。
她扬起剑,眼眸平静而淡漠,遥望向九天之上那无法言说的存在。
大地上灵力池水浮光跃金,蓦然漾开波动,搅碎了千万池月光。
向这天地间唯一一抹浓烈的色彩漫涌而来-
黎星斓在空间刚一产生波动时就察觉到异常。
她立即通过空间系统监测,显示空间中的能量正在朝一个点疯狂聚集。
这里是灵气的源头,蕴藏着不可预估的磅礴能量,这些能量聚集到一个点,会让那处的空间无法承受发生坍塌。
她下意识驱使灵舟前往,却发现灵舟无法在如此猛烈的风暴中航行。
灵力四面八方地朝中心涌去,如同泄洪般,摧枯拉朽。
即便她在灵极之地的边缘,也隐隐感知到空间的晃动。
她不得不使用空间系统来辅助周身稳定,借助追光翅快速飞往能量中心。
她猜到了明尊来此的目的不会单纯,但看来她没猜全对。
风暴中,雪的密度被压缩到了极致,像一粒粒星尘。
黎星斓仰仗着空间系统与自身灵力才勉强抵达了风暴区域。
天地茫然苍白,池水枯竭干涸,月光被打碎,一切显得混乱而无序。
风暴中心,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
它不规则,看起来静止不动,边缘却又扭曲着,不断折射光线。
风雪自它周围滑落,仿佛自动避开了它,也像被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了。
黎星斓瞳孔微缩,她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
不同于空间裂缝,这样的空间黑洞是令她陌生而恐惧的存在,恐惧是源于未知。
空间裂缝只是撕裂空间进入世界与世界的罅隙间,而黑洞后是什么,她并不知道,那是未至之境。
明尊的身影就稳稳站在黑洞前方,那是是她剑之所向。
“你疯了?”
在看见她时,黎星斓脱口说了句。
她偏首,目光转来,似有些惊讶她竟然能出现在这里。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
“看来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她无比随意地朝黎星斓挥出一剑,那道剑气越过灵力风暴而来,宛如海面极快掠过的游鱼。
黎星斓这次没有躲开,只是抬手在虚虚一划,指尖所过之处,凭空浮现一条极细黑线,像一道裂开的口子。
剑气被空间裂缝吞噬了。
明尊饶有兴味:“空间裂缝……你来自哪儿?界外?”
界外?
黎星斓诧异,能问出这句话,足以证明她所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身在局中,未必不能看透局势。
棋手才是掌握全局之人。
说实话,她真是有些佩服明尊。
她像一个真正的修仙者,说断情绝欲便能真正无情,在朝目标前进时,坚定不移,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是,我来自界外。”她坦诚道。
她们接触不多,这是她第一次与她对话。
黎星斓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张云涧的记忆中,黄粱梦境里的她和现在没有变化,只是更为强大。
在她挥剑斩杀金翅鸟妖时,必然是听见了它说的话,剑气落下去时,她知道他怀中抱着的,是她的孩子。
但那一剑毫不留情。
那时她不免为小张云涧感到可悲,可又庆幸他的情感也异于常人,否则大概还要在情绪中添一份名为“仇恨”的东西。
他们这对母子,真是天地间最奇怪的产物。
承载着天道意识的张云涧,算是天地所生,可他的确又秉承了明尊的一些特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因果。
黎星斓开门见山:“明尊,你到底在天门中看见了什么?是否又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明尊反问:“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她周围的能量越来越多,面前的黑洞也被撕裂得更大。
她的态度看来是没沟通的必要了,黎星斓心想。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会阻止你。”
黎星斓不想输出什么“你这般会导致灵气耗尽生灵涂炭”之类的大道理,显然明尊不是这些道德的受众。
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代价,哪怕世界毁灭。
黎星斓看了眼空间裂缝,她方才撕裂空间,也只是因为此处空间不稳,实际上,她并不能一直这么做,这会让伤痕累累的空间更加糟糕。
必须速战速决。
“阻止我?”明尊一如既往地平静。
她的身影在风暴中模糊不清,逐渐褪色成水月一抹荡漾的红色倒影,如同油画上的一笔。
在黎星斓展开空间系统时,四面八方的剑气携毁天灭地之势而来。
她无法避让,也不能避让。
无数空间裂缝在她周围密密麻麻的浮现,像龟裂的画布,在触及那些剑气时,斑驳的颜料迅速剥落。
空间更加不稳,能量的消耗在加剧,若是放任不管,它们会在黑洞成形时,与明尊一同流入虚无,打乱修仙界勉强维持的平衡。
黎星斓有一个稳妥的办法,就是利用黄粱的空间之力弥补现在的差压。
黄粱是宇宙产物,不属于单个世界,它吞噬的空间之力也不是真正的能量,只是一种“存在状态”,但足以短暂掩盖空间的“伤口”,相当于一块创可贴。
但她不能这么做。
因为黄粱中被她藏了一个灵魂,她不能让他被系统发现。
她能对抗明尊,却不能对抗时空局。
那就赌一次,疯狂一次。
让理智为情感让步。
她向风暴中心直直探出,徒手去触碰黑洞边缘。
乌发在风中狂乱,裙摆猎猎作响,少女绝美的容颜上,被冷冽破碎的光华衬托出冷静至极的决绝。
修长白皙的手指穿过密密麻麻的空间裂缝,空间系统贮存的能量给她赋予了保护层,但能量有限,很快,她光洁的手臂浮现很多怪异的痕迹,仿佛被某支笔画上了一道道黑线。
是空间裂缝吞噬了她的血肉。
但是不痛,所以黎星斓只是皱了皱眉,便继续向前探去。
空间裂缝外是被阻在外面的凌厉剑气。
数道剑气锋利地划过她的肌肤,深可见骨,瞬间便血流如注,将整条手臂染成了深红色。
她眼眶一红,眼泪不可控地掉下来,当即对攻略系统道:“授权你暂时接管我的感知系统。”
【已完成。但我想提醒你,黎星斓,这不是合适的选项】
系统音响起的那刻,她的身体与精神仿佛成了不相干的个体,瞬间失去所有感知,包括疼痛。
她没有理会系统,虚虚握了握拳,用力一伸,“抓住”了黑洞边缘。
黑洞已经在吞噬能量下扩张到了半尺直径,她试图利用空间系统,将其直接拖拽入系统中。
这很疯狂,极为大胆。
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黑洞在系统中爆炸,她也会受到波及。
但关闭及时的话,大概不会危及生命。
大脑思维飞速运转,将风险预案与成败概率迅速厘清,剩下的便是执行。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明尊眼神瞬间结冰。
“那就——斩了你的手!”
她持那把命剑刺出,如离弦的利箭,破空而来,所过之处,空间也被划出一道细细的黑线,继而开裂成罅隙。
“王进宝!”黎星斓低喝了声。
她的那把黑色长剑激射而出,“铿”的一声,与明尊的命剑剑锋相抵——
只是片刻,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紧接着两截剑身携那枚照影石剑穗一同坠落了下去。
即便只是片刻,黑洞在她的手中已发生了变化,它开始不稳,变形,没那么圆,出现即将关闭的征兆。
但还是不够。
那把锋利无匹的剑,在明尊手中,连空间都能斩开,斩断她的剑后,又继续朝她的手臂砍去。
这一瞬间,黎星斓忽然有些似曾相识。
她想起与张云涧最初在真露城的传送大殿中,她亦是这样对付了那位凝灵期修仙者。
看来,身在网中,果然一切逃不开因果。
她没打算放手,如果她此刻放手,明尊会用剑斩开黑洞,致使灵力倒灌,一切将再无转圜之地。
一*条胳膊的代价,她大概能承受,甚至忍不住幽默的想,这也算工伤,不知道时空局的工伤赔偿是什么标准。
不过就在她做好了失去手臂的准备时,空间戒指中一道银光流星般飞出,再次抵住了那道剑锋。
黎星斓微微一怔。
是李来财,张云涧的命剑。
明尊显然也没料到,但这把剑亦不能阻下她。
偏偏是这须臾之间,黎星斓手下的黑洞已骤缩成一点。
“还不打算放弃吗?你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况且黑洞后未必是你要的飞升之境。”
黎星斓松开手,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双冷冽的凤眸。
“既然未必,又未必不是?”
明尊淡声,果断收剑。
她闭上眼,眉心凝出一道金色光芒,那光芒中隐约有一道人影,黑发红衣,与她相似。
在神魂离体的瞬间,她驱使肉身自爆,以产生的巨大的灵力波动阻滞了黑洞的弥合,携她的命剑一道,没有丝毫犹豫地,没入黑洞之中。
黑洞宛如日光下消融的空泡,倏然消失。
风暴渐歇,灵力向四面八方回流,徒余数不尽的尚未愈合的空间裂缝。
黎星斓望着这幕着实呆了呆,明尊竟能如此果断地自爆肉身,以神魂遁入黑洞,实在是震撼了她……
她忽然有种莫名的直觉——
那黑洞之后可能就是她想要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规则之外。
但她同样来不及多想,加紧收拾了残局,深入灵极之地深处,寻到源头,去抹杀天道残余意识。
这是一汪透明而澄净的湖水。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她伸手舀了舀,手臂上的血滴落下来,将面前的水染成了微微的红。
她才想起,自己还受着伤。
不过运气不错,起码功能健全嘛。
天道意识会在哪……她目光随下沉的血迹落入湖底。
湖水深不可测,但透明到无半点杂质,以至于能够一眼望穿。
她对上了一双眼。
漂亮的,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眼。
他从湖底轻盈地浮上来,丝绸般的长发湿漉漉地散在水中,白皙无暇的肌肤上水珠颗颗滚落,散发着某种诱惑。
他垂着婴儿般纤长的睫羽,乖巧而安静地望着她。
“黎星斓,又要杀我一次么?”
第130章 向你她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她只需……
相比于死去的少年,显然眼前的张云涧更为鲜活,生动,明亮。
他赤身裸体地从湖底游上来,趴在岸边,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望着她,长发在水中摆动,像一只勾魂摄魄的海妖。
“黎星斓,又要杀了我么?”
他问。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口吻。
不是质问,是他平时撒娇的语气。
黎星斓半蹲在岸边,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微凉的气息以及铃兰的淡香。
她往前倾了倾,让这份距离更近些。
她窥见他眸中流转的神采,他睫羽上沾湿的水雾,他白璧无瑕的肌肤是那样细腻莹润,泛着柔和光泽。
目光不客气地往下,是微微滑动的喉结,精致清晰的锁骨,是因姿势略略内旋的肩膀,挺阔有力的胸膛,以及垒块分明的腹肌。
富有生命力的他,真美啊。
真想吻他。
她伸出手去碰他,手臂上是密布的伤口,有些是被空间裂缝吞噬了血肉,白骨森然可见,有些是剑气划伤,伤口极细,但血流不停。
张云涧扬起一抹温和的笑,轻握住她的手,然后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黎星斓,我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你。”
她说:“我也想你。”
“真的吗?那留下来吧,和我永远在一起,好吗?”
“好啊。”
黎星斓笑了笑,沾血的指尖缓慢拂过他的唇:“如果是你的话,我十分乐意。”
张云涧握住她的手,将头歪了歪,亲昵地贴在她掌心。
他语调慵懒,朝她眨着眼:“黎星斓……抱抱我吧。”
“好。”
黎星斓毫不犹豫踏进湖中,张开双臂拥他入怀。
他冰冷的,潮湿的,紧紧抱着她。
一声声喊她的名字。
黎星斓却没再应。
他水中的长发似水草般摇曳,攀上她的腰肢,将她缠绕住,如同他的臂膀化作牢笼对她的囚禁。
“永远……留在……这里……”
水漫过胸口,窒息感逐渐加重,黎星斓眸子微掀,眼底却没了笑意,只有一片平静的清明。
他们相拥着沉入湖底。
蓦然,澄澈的湖水疯狂搅动起来,在极短时间形成一个漩涡,光影细闪,模糊了水下的情形,将一切折射的支离破碎。
雾气也随之蒸腾,升起,笼罩此地。
渐渐没了声音,安静到针落可闻。
直到水滴声——滴答滴答——
雾气散去,湖面恢复平静,澄净如镜,一如往昔。
黎星斓疲惫地爬上岸,浑身都湿透了。
她转头看向湖底,这次什么也没有。
【你杀了他吗】
“不然呢?”
黎星斓取出纱布,在右手臂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完全遮挡住那些可怕的伤口。
【我以为你会心软,况且你不是不对张云涧说谎吗】
黎星斓轻嗤:“拙劣模仿的意识体而已,又不是他。”
她单手不方便操作,只能在纱布末端打了个丑丑的结。
然后叹了口气,表示遗憾。
如果是张云涧,会第一眼在意她的伤。
一个没有灵魂的系统,对情绪的模拟,真够令人恐怖谷的。
如果不是为了色相,黎星斓连一开始的笑都吝啬。
【那么,七号攻略者黎星斓,我将正式恭喜你完成了任务】
“别恭喜太早,还没有到天道推衍的那个时间节点,时空局又不认账。”
黎星斓淡淡的,绑好纱布后又展开了工作。
修仙界的天道意识被抹杀,她需要确认世界系统能正常运转,本源没有持续衰弱。
规则如常,秩序公正。
之后,魔气将代替灵气,成为充斥天地间最多的能量。
天地万物在魔气的蔓延侵蚀下将迎来毁灭般的巨大浩劫,然后在浩劫的灰烬中又再次重生。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才是生命本该拥有的力量。
还有最后一件事——
黎星斓站在湖边,召出那艘灵舟。
她走进船舱,将张云涧抱了出来。
少年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两片阴影,如同睡着了般,乖巧安静地靠在她怀中。
黎星斓低头望着他,眼中已不再平静。
她看了许久,然后低下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梦。”
以及——
“再见。”
她将少年沉入湖中,连同那两把受损的长剑一起。
他安静沉眠于此,将在岁月绵长中渐归于能量本身,回到来处。
黎星斓在湖边沉默伫立许久,湖面倒映着她颀长纤瘦的影子,潮湿得像雨中的风-
还有七天。
七天之后,就是天道推衍中,修仙界本该毁灭的时间点。
黎星斓收回遥落天际的目光,坐在灵舟中,专注地用小刀雕刻起面前的泥像。
初具形体,只是面容模糊。
她缓慢而细致地用刀划刻着腿部线条,回忆着曾反复摩挲过的触感,嘴角忍不住扬起弧度。
原来少年的腿看着又细又长,实则脱了不然……
她大概比他还要熟悉他的身体。
触摸过每一处……的确是每一处。
没多久,黎星斓放下刀。
她手搭上右臂,低头露出些微痛楚。
半个月了,她的伤还不能好。
从灵极之地离开后,她便收回了托管给攻略系统的感知系统,那一瞬间袭来的尖锐疼痛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不过经过半个月的硬熬,她倒是觉得自己对疼痛的耐受度提高了点,理论上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半个月,她就在灵极之地附近待着,一是监测并预防可能发生的变故,二是专心捏她的泥人。
不过只是普通的泥土,她就这么在攻略系统的监测下,光明正大地反复琢磨。
疲惫时,她会枕着黄粱入睡。
同样光明正大。
她曾将张云涧的灵魂通过自己的灵台送往黄粱之中藏了起来。
他的记忆构建起了一片梦境空间,他的灵魂就在这片虚幻的梦境角落中沉睡。
由于意识的强制剥离,这个梦境混乱无序,支离破碎,它像一面巨大的被打碎的镜子,镜片散落各地,每一个碎片都折射出一段不完整的记忆。
她不断寻找,收集,拼凑,试图还原一个完整的梦境。
在这个过程中,她曾有些犹豫,是否要就此丢掉那些,他童年时被抛弃被欺骗被不断杀死的部分,以治愈他性格中极端偏执的暗色。
但很快这个想法被她否决了。
人的性格源自经历,无论悲伤或是快乐,幸福或是痛苦,缺一不可,它们共同塑造出了她熟悉的那个十七岁少年。
她不需要一个完美的爱人,她只需要张云涧。
……
黎星斓缓缓睁开眼,又不禁眯了眯,才逐渐适应阳光。
晴空万里。
天是蓝的,很透的蓝,如大海倒悬。
她的目光滑过一望无际的天,直到尽头,蓝的边缘漂浮着几抹絮状的云,恰似漫卷上岸又缓缓退去的浪。
张云涧的记忆碎片里,常见这样的好天气。
因此,很多个夜晚,他都能看见星星。
每次找到他,她都静静躲在一旁,像一个屏幕外的观众,旁观他的人生。
但大多时候,是足够无聊的。
因为他很安静,很孤寂。
从来一个人。
其中一次,她捡到的碎片是渔村后的故事,她将它拼凑起来。
那个五六岁生着病的小张云涧,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天亮时,他拖着沉重乏力的身子,离开了小镇。
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只是本能地追着太阳走。
因为他太冷了。
他烧得迷迷糊糊,又没吃东西,最终虚弱地昏倒在路旁。
曾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但只看了几眼,便叹息着离开了。
这个世道,没有人负担得起一个重病的孩子,丢都来不及。
最终,被张老汉从海边救起的小张云涧,又一次孤零零地死去了。
天下起了雨,他趴在泥泞的草丛里,发白的如褪了色的瓷娃娃。
也只有这个时候,黎星斓才忍不住走出来,轻轻抱抱他。
……
张云涧步入仙途,并不算一个意外。
毕竟他从小就是被一只鸟妖养大的。
他八岁时,偶然遇见一个元灵初期的散修。
那时,他从一群乞儿的拳打脚踢中救下了他,他体力不支,遍体鳞伤,连捡到的半个馒头都没护住。
这个八岁的孩子瘦小虚弱,但这个散修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修仙灵根,他收他为徒,教他吐纳天地灵气,引导他入了门。
这散修的天赋极差,年过半百才得了机缘修仙,修习二十多年,头发花白,也才元灵初期。
他四处打听修仙山门,企图拜入,却连吃闭门羹。
他想着,若能教出一个不错的徒弟,日后借徒弟的光,混入某个下等门派也好。
但他们没多久就遇见了一伙杀人夺宝的散修,这个可怜的老头几乎没有丝毫反抗之力,连个空间戒指也买不起的他,身上只有一些下品灵石被摸走。
张云涧自然一道遭了殃。
小张云涧又一次从死亡中醒来时,这位便宜师父的肉身已经开始腐烂。
他身无长物,只剩下一本基础的不值钱的修仙心法,封面爬满了蛆。
他捡起来,从此便独自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期。
这本心法只是基础,只够让人到元灵中期。
张云涧抱着这本心法,不过用了一个月就到了这个修为,于是接下来的几年,他再无长进。
修仙者入门即辟谷,所以他无须吃饭,只靠着吐纳灵气便能存活。
他像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幽灵,去了许多地方,遭遇过无数危险与恶意。
他的性子除了始终安静外,也发生了变化。
他开始学会伪装,学会模仿,他拥有丰富而混乱的情绪,将杀意藏在温和的笑容下,渐渐适应起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厌烦人的聒噪与乏味,只随心所欲地做一些能让他高兴的事。
他被别人欺骗着,也欺骗别人,以此为乐。
人间成了他的游乐场,直到他感到乏味。
包括杀人,也是漫不经心。
后来他遇见了另一个修仙者。
这是位凝灵期的修士,自称是上等门派凌天宗的长老,名唤金鸣。
金鸣惊喜地发现,这个混迹凡人之中的少年,竟是个难得的修仙天才。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教他心法,传授他灵力招式,说带他回凌天宗,等他突破凝灵期,就正式收他为关门弟子。
枯燥无味的生活平地起波澜,令张云涧久违得捕捉到一丝兴味。
彼时,他正好十五岁。
相比于十七岁时,尚未完全脱去稚气。
但眉眼已生得足够惊艳。
黎星斓有理由相信,这位金鸣长老若能的确如他所说的那般待他,大约能在张云涧手里安然无恙。
毕竟,张云涧对他描述的那个修仙者的世界尚存兴趣。
可惜,他目的不纯,他收养张云涧,只为等他突破凝灵期后夺舍于他,占有这副绝佳的皮囊与灵根。
这个计划在他意外被妖兽重伤后,不得不提前进行。
那时,张云涧只是元灵后期。
金鸣神识本就比同阶强大,何况高出他一个大境界,他认为夺舍是万无一失的。
但是他失算了。
性命垂危之际,他神魂离体遁入张云涧的识海,企图与他争夺身体,然后他发现,他错的有多么离谱。
这个十五岁元灵期少年的识海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这个真相简直荒诞。
但的确是事实。
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夺舍的行为令张云涧更加觉得有意思。
于是在他的神魂落入他识海时,没有急着抹杀他。
那时张云涧尚不知搜魂术,便在识海中慢慢磋磨他,逼问出很多有关于修仙界与凌天宗的信息。
了解越多,他的兴趣越发浓厚,因此便凭着信物与路线,独自踏上了去往凌天宗的路。
他说他是金鸣长老的弟子。
成功来的很容易,他毫无疑问地进入凌天宗。
金鸣的神魂对他失去价值,他便随手将其抹去。
于是金鸣的魂灯在第二日灭了。
此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各种猜疑纷至沓来。
张云涧依然不在意。
他进入凌天宗后,发觉修仙界也不过如此,便又渐渐失去兴趣。
他懒得与任何人结交,性情疏离,冷漠,独来独往,如此一个天才,反而引来更多恶意。
他太耀眼了,只是站在那里,旁人的目光就会被他吸引。
只是这份过度的关注中,极吝善意。
这在他注定的人生中,是早已标好的页码。
直到他遇见第一个攻略者,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但,不够。
起初他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但很快,他便觉得她们无非与无聊的世界相比,稍微有趣些罢了。
还是一样的,欺骗,伪装,傲慢,愚蠢,自以为是。
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这个所谓的时空局,所谓的攻略者,难道只有这些手段了么?
真是无聊啊……
一次又一次,他的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
第六位攻略者临阵脱逃后,他也懒得继续这个无趣的游戏了。
直到他们派来了黎星斓——
这个七号攻略者在初遇时,便向他坦诚道:“你好,张云涧,我是你的攻略者,来自时空局第一修复组。”
她说:“张云涧,我从不对你说假话。”
她说:“张云涧,我救你。”
张云涧愉悦地笑,这个时空局,可真是高明啊。
他承认,他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