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世外琉荒(2 / 2)

巨大的鸾鸟拖曳着绮丽尾羽盘旋于天际,身后是十二青鸟同驾的天山翠玉珠帘宝车,仪仗浩大恭迎而来。

青鸾伏地,纱帐珠帘因风撩起,车上足踏都镶着冰玉青翡,

翼下之风散尽。

姜央捉着裙摆,最后扫一眼青鸟翠绿如琥珀一样的瞳仁,才跟在这位面子很大的剑尊身后缓缓踏上鸾车。

青鸾引颈脆啼一声,展翅层穿扶桑而入九霄之内,跨越这片来去不得其路的神木海,远脱尘世而去。

琉荒之外裴家众人恭候已久。

遥遥只见青鸾玉驾层层错落的珠帘间,有冷而清绝的侧颜一闪而过。

众人俯首施礼,余光却见这抹遥如雪巅冷月的雪衣背后,慢吞吞显露出一抹妖冶纱影。

这位名满天下的折荒剑尊自十五年前湮尘一剑后,便已久不问世,万劫虚境奥法无端,无人知晓他真正的修为已是何种深浅。

那道清越颀长的身影不疾不徐走下鸾驾,剑意与威压尽敛,却是个眉眼疏隽,姿容倾绝的年轻人。

凛冽气息与微冷的嗓音一同拂过:“裴浚,别来无恙。”

只堪堪及他肩线的红衣少女安静跟在他身侧。

为首青缎羽衣、玉冠高束的青年含笑直起身,掸平袖上几不可见的微褶,开口道:“琉荒与世隔绝,一别十余载,剑尊已窥圣境了。”

他偏头几不可察地扫过这位剑尊身侧静静遥立的少女,目光在她看似寻常的黑眸上凝滞一瞬。

裴白衣将眼中探究之色掩饰得极好,神色如常道:“世外琉荒境主,裴家第三十七代家主裴白衣,携琉荒众长老恭迎二位。”

见这位剑尊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不曾问及她,只拱手道:“无瞬天至此千万里,二位此程想必劳顿了,裴某已备下接风之宴,请入琉荒先行安顿罢。”

裴白衣略略侧身,身后众人随之散开一条通途,露出整座迷幻颠倒、世所难寻的仙境。

琼楼玉殿接连碧海云天,明辉冰凉有如琉璃清波,水光映照画廊接连的长街。

碎光自错落的楼宇间折射穿行,仿佛碧海为空,云天作地,海天倒悬不见日月。

身侧投来轻淡一瞥。

姜央缓缓回神,跟着他越过恭候的众人,踏入琉荒境中。

与这位缎衣流青的裴家主擦身而过的瞬间,那抹幽微而罕见的香气复现一瞬,再寻时已不见踪迹。

她眸光微闪,脚步将顿间忽有不可察觉之灵波系上手腕,温和而不容抗拒地牵她步入境中,未作片刻停留。

裴家历代执掌琉荒境,亭台楼殿沿境中灵脉而建,清炁浓郁,斐然绝尘。

仙侍将两位贵客引到各自的院落安置妥善,便施礼告退。

一时风物俱静,姜央从满院遍栽的鸢尾中穿拂而过,雕画回廊之下,迎风而曳的芍药开满窗间。

她在这片殷红的芍药前驻足得近乎长久,蓦地开口道:“这是你的花么。”

身后那道注视良久的身影倏然僵住,却见她已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纤浓睫羽下压着一双寂灭的黑眸,纱衣重重未掩纤伶玉骨,气息也洁净。

仿佛只是个极沉静的人类少女。

那人于是走进廊下妖冶盛放的芍药,指尖轻擦过花蕊,拨弄着朝露未晞的叶瓣。

她一身与裴白衣如出一辙的灵元,开口却轻渺得近于诡异,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世上:“我是……裴红药。”

姜央淡淡哦了声,仍旧问她:“这是你的花么。”

她已学会将气息收敛得全无踪迹,只余一点未及消散的醇厚灵元盈盈浮于周身。

“是哥哥为我种的花,”裴红药终于将目光从那芍药间挪开,蹲在窗下朝她莞尔,“你是今日的来客么,为何没有人替你绾发?”

那张灵雾迷蒙的脸在光下渐渐清晰,眉眼清瘦,笑意氤氲,不见半分与裴白衣肖似之处。

姜央仍旧兴致不大的模样,掩着袖口低低压下一个呵欠。

裴红药已从那片花田间起身,脚步轻巧推开房门。

回廊遮蔽此刻水波琉璃一样的日色,她半隐在门间,朝她招手:“我来替你绾发罢。”

姜央立在木槛之外,凝混沌而生的眼瞳清晰看到千丝万缕的执念汇作黏稠欲滴的镣铐,将她与这片红芍,这座幽寂院落乃至这座与世隔绝的琉荒境牢牢拴系在一起。

不辨你我,密不可分。

天光急骤昏晦,万物褪色下执念罗织的巨网愈加浓郁而稠黑,破落蛛丝一样横七竖八遍布眼前。

裴红药立在诸天枷锁汇聚之处,仍有漆浓的执念不断从她周身汩汩涌出,淹没笑意与清瘦眉眼。

她从发顶到裙摆足尖都浸染成深深晦色,唯有两个空洞无物的眼眶,在烟尘里透过一丝昏晦的日色。

怨鬼一样。

滴淌着黏腻怨力的手一寸寸扒开半掩的房门,她用略低的气声引诱道:“进来,我为你绾发……”

身后是一片不见尽头的黑。

姜央无甚波动地哦了声,提起裙摆,恍若无知无觉一般踩过无迹无形的执念,跟她走进房中。

闺阁黛砖琉璃瓦,梨花木的妆奁间支着一面铜镜,依约映出她幽丽的眉与目。

裴红药在她身后悄然落座,捻起脂玉雕琢的发梳,幽幽感叹道:“你生得真美。”

那柄玉梳没入她长发中,一梳到底。

身后人似乎心绪格外愉悦,一面为她梳发,一面断续哼着唱曲。

“明月夜,二十四桥……”

“桥边红药,知为谁生……”

魇障张开。

窗外剑鸣骤起。

窗内血雾升腾,混沌烧灼中一双红瞳亮起,涤荡满室执念凝结的怨力。

裴红药被这内外双重巨变震慑原地,进退不得间,忽有明风拨云扫月一般从满室混沌间轻掠而过。

有如瞬间抽去执念源头一般,满室怨力荡然一空。

魇障落成。

刺目的白光降临之前,有温热熟悉的手握上她腕间。

同根双生的扶桑巨木之下,立着一座黛砖砌筑的瓦舍。

碧海为天,浓云为地,旷远空寂未见一人。

是裴红药织就的魇障。

梦魇之主已不在障中,折荒剑鸣颤止息,这片魇障却似乎没有半点消退的迹象。

楼归寂循着幽幽弥散的红雾,叩响了树下那座檀门紧阖的屋舍。

吱呀一声,房门轻敞一条细缝,一双幽亮的红瞳显露。

那门缝只够露出半张幽静侧脸,她歪头抵在门框间,嗓音靡丽掺在琉璃一样的光色里:“夫君。”

一切如常,却又似乎隐隐透着古怪。

楼归寂神色不甚分明,不咸不淡地唤她:“姜央。”

门后少女似乎迟疑了下,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

她从幽晦的房间里探出手来,指腹摸索过他袖下肌肤,勉强握住他肌理分明的臂腕,稍稍用力,将人拉进点着一豆昏灯的房间中。

这里是梦魇之主执念中的情景,或为真实记忆,也或是虚构妄想。

参破此梦,魇障自消。

楼归寂漠然看着眼前瞳仁清明,未受半点魇障影响,却揪着他袖口不肯松开的邪物。

灵识探入经脉,清晰可窥灵海中翻涌的混沌之力,连同混沌拥覆下纤尘不染的百转琉璃之心。

魇障分明不足以蒙蔽她,却偏偏未能参破此方幻梦,大约唯有一种可能。

她不知,何为梦。

探入的灵波被她混沌之力吞噬殆尽,楼归寂方要退开一步,这颗云鬓微凉的脑袋忽而裹挟着幽幽冷香蹭进他颈窝。

鼻尖气息温热。

姜央埋在他微敞的衣领间,嗅到极尽浩瀚而精醇的至浓灵力。

她无意识张口,牙尖与湿漉的触感一同落下:“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