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世外琉荒(1 / 2)

姜央方才后知后觉地撒开手,仰头却扫见被她抓皱的衣襟上染着一枚朱墨指印。

她悄悄别开目光,嗓音散在雪巅之上疾掠的风里,萎靡而不真切:“好冷的。”

天地诸炁未分之时,便是一团混沌,万炁同根同源,皆可为混沌之力所噬。

相比起那点戾气,反倒这万山寒魄更难以招架些。

姜央指尖都缩进袖底,于崖壁边缘寂寂俯瞰如星斗一样列布的群山。

却有冷玉一样修长的手不轻不重捏住她下颌,清冷而毫不狎呢地抬起她的脸来。

凛冽如雪的气息侵袭而来。

他并未倾身,只是漆浓的眉眼低敛,指尖裹着浅浅热意蹭过她鼻尖,那点不知何时沾上的朱砂便在他指腹下化作烟沙,散入风中去了。

他擦净了她鼻尖沾染的朱墨,却全未顾自己散乱的衣襟与那抹她蹭上的朱痕,开口时轻淡一如寻常:“这么怕冷。”

万山之间裂开的沟壑在折荒剑镇驻之下匿迹销声,那道凝她念力而生的乾墟聚灵符也早被滔天剑意碾作尘埃。

至高处天地俱寂唯有风声。

掌中的肌肤似冰瓷,又柔软如细腻凝脂,收手的前一刻尚能清晰感知到她洒在他指腹与虎口的潮热吐息。

她被迫仰着脸,投来的目光湿漉,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信赖与亲昵。

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眼神,纯净润亮,照得他一身冷隽都微褪。

折荒剑归鞘,雪中有符箓折作的纸鹤降落他身侧。

问剑峰与青渺峰被这场意料之外的雪崩吞没,连同山门、藏书阁与宗主大殿也一并被波及,这几日的修行被迫中止。

初学符箓,便能以念力引动万丈层冰之下诸邪暴动。

楼归寂负剑临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浅淡如寒鸿点波:“不错。”

崖下诸峰弟子早已为这湮尘一剑沸腾不已,甚至有弟子在无上剑意中当场悟道破境。

穹极殿高入青云之间,将这一切喧嚣隔绝甚远。

月出时风雪稍霁。

姜央从轻曳的檀椅上醒来,不大清明地抬手遮去窗外倒灌而来的月光。

诸峰仍在修缮,近日不必修行。

她低低压下一个呵欠,才终于抬起眼睫,遥望似水月色潆落满山。

紧阖的沉重殿门缓缓推开一道缝隙,银辉倾进时一道绯红的身影轻巧掠过。

这只一贯懒怠的邪物主动走出了殿门。

楼归寂倚在窗间,神情未动,面前陈旧的古卷无风自翻一页。

占天石刻沉眠如一座寂静山峰,万劫虚境神识覆盖之下一草一木的细微扰动都尽收识海。

穹极殿外积雪渐深,她却没有化雾,只提着裙摆,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入那片皓月明辉照映下,幽冷无际的新雪之中。

万籁俱寂,厚重却并不沉闷的踩雪声仿佛充斥天地之间。

那抹纱衣单薄的纤影在松林间穿行,腰上红玉坠随她步履摆动不休,未束的长发掠过茂叶枝杈,擦落簌簌雪花。

被注视的感觉令她频频张望,鼻尖却唯有松雪之息,是与沥州烟涛雾海截然不同的清冽与寒凉。

姜央仍揪着裙摆,踮脚凑近那枝低垂的常青叶,叶上新雪月华折映,宛若流光细纱。

她凝视着那捧清洁的雪,缓缓张开唇瓣,试探着轻舔一口。

淡红而秀气的舌尖一闪而过,细雪蹭在她唇瓣间,化作莹莹水泽。

楼归寂来时,她正跪坐雪中,埋头不知捣鼓些甚么——大约是一连几日蹭足了他灵元的缘故,倒全然不惧这霜雪寂夜。

袖口落至臂弯,圆月光辉里那寸肌肤更胜冷玉,又在冰雪浸染下泛出潮润的浅红。

纤指之间,是一朵薄瓣错落的小花。

冰雪捏就的不妄藤花在她裙边铺开一圈又一圈。

她埋头捏得十分投入,全未发觉那道伫立林下的修长身影。

最后一朵冰雪塑就的藤花落地,她挽着衣袖正欲起身,寒魄侵袭的腿膝却霎时一软,支撑不住地跌坐回原地去。

近乎是同时有灵风卷雪而过,于无形中稳稳托住她身形,停滞的灵元复又在她经脉中周转,复苏四肢百骸。

姜央犹如跌入一片云中,循着这道气息望去,林下那人雪衣玉骨,清冷似月。

剑尊五官隐没在月辉未及之处,神情幽晦不辨喜怒,嗓音却如在耳畔:“不冷了?”

她倚着那灵元化就的无形之手勉强站定,见他已转身折返,抬脚时步履却极缓。

姜央于是抖落一身碎雪,遥遥跟在他身后,走回那座孤冷的仙殿。

被暴雪摧毁的山门与诸峰尚未修缮完好,穹极殿却先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请帖。

窗外响起笃笃两声轻扣,风中有云鹤唳声,送报而来。

楼归寂半掀起眼睫,灵法相随拂开紧掩的窗扇,信报与风雪霎时一同卷入殿中。

姜央尚未触及那寸寒意,揭开的窗缝已倏然闭阖,霜雪匿入满殿热元中不见踪迹。

纸鹤载着融化的雪渍摇摇飞落,触及满殿丰沛浓郁的灵元,霎时咒文亮起,金墨题就的字句于空中浮现。

东海之畔,扶桑万里。神鬼同宴,以慰遥祭。

世外琉荒之境,裴白衣敬上。

世外裴家百年大祭,邀他坐镇观礼。

纸鹤将信报送至,便倏然焚作灰烬再无灵光。

姜央很是规矩地盘腿坐在蒲团之间,却隐隐从这信报的余烬中嗅出一缕幽微的,不同寻常的香气。

她红瞳轻闪,不自觉一手前撑,循着这道气息倾身凑近,却有不轻不重的力道按上她后颈。

楼归寂将这只过分敏锐的邪物捉回原处,架上折荒剑鸣动不过瞬息,便复又沉寂下去。

他起身,低眸扫过仍乖顺蜷在蒲团里的姜央,居高临下递来一只手。

这是姜央第二次乘他的剑。

剑行山川湖海,俯瞰时人间犹如烟海尘埃在脚下飞逝回退,万劫虚境浩瀚灵张开屏障,将仞高空上如刀似剑的狂烈罡风隔退百丈之外。

折荒剑疾行如流星,姜央安然立于剑上倒无甚波动,只仰头问他:“要去哪里。”

纸鹤所送信报唯有以收信者灵力激发后方能启阅,且由收信人的灵力支撑运转,旁人无从得见。

她一手揪紧他宽大的袖袍,侧身相问时微凉的云鬓轻擦过他下颌,半边身子都仿佛依偎进他怀中。

微潮的暗香萦满。

楼归寂负手立于剑尾,低眸是她鸦色的睫羽与莹莹鼻尖。

折荒剑飞掠极稳没有半分气流与波动,那双黑眸犹墨海寒潭一般,有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压迫:“夷州,世外琉荒境。”

裴家千年隐世,琉荒之外东海泱泱扶桑万里,非请不得其路。

折荒剑不知何时已缓缓压低,近乎贴于海面平稳驶过,波涛汪洋不见尽头。

身后剑尊手臂微抬,以环抱之姿将她虚虚拢入臂弯之间:“扶稳。”

姜央懵然轻唔。

下一刻苍劲修长的手已悬于身前翻然捏诀,一瞬天地倒转,万丈沧海刹那间倒灌直冲眼前又飞旋着流逝骤远。

姜央下意识踉跄半步,脚下猝然一空。

掐诀的手横过她肋间,全不费力地将人带入怀中。

姜央倚在他怀中呼吸未定,眼前却已是东海尽头,扶桑之林接连东海畔隙,林中千丈巨木同根双生,遮天蔽日不见尽头。

不知他掐诀缩了几万丈东海。

折荒剑归鞘。

神树扶桑高入浮云,姜央垂手立于林下,仰头极目不见苍天。

一入林中,四下巨木旋转周游有如幻境,难辨去路与归途。

姜央索性阖眼,血雾从裙摆之下迤逦散开,覆笼整座颠倒迷蒙的扶桑林。

旷远神木之间唯有天地清炁,与她身侧浩瀚难测的至尊剑气,绝寂不似人间。

云雾浅浅铺开一层便再无其他动作,姜央略微偏头,只仰见他从容得轻描淡写的神情。

天外乍有青鸾啼唳,清鸣声叫破神木遮蔽的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