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白居岳诘问她的,竟不是这个问题,反而问她,是否要报复她阿爹?
梁拾意的惊诧暂时压住她心中的羞愧,不禁重新探询地朝白居岳看去。
“娘娘莫再装傻。”
白居岳神色一如既往一成不变,虽然眸中加重的幽黑,似乎晓示着点滴不快,却绝没有她想象中,他理应出现的鄙夷嘲弄。
梁拾意从前觉着,白居岳这种神情漠然到冷酷让人畏惧,但这种冷漠,俨然是一视同仁不分高低贵贱的。
他眼中的深潭,安静而单调地映出她的身影,让她能够直面真实的自己,真实的出身。
“娘娘暗示臣,梁总兵有意逼反边民、挟寇自重,不正是因为他对娘娘不公,娘娘心有不平?”
白居岳少有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的时候,梁拾意恍然大悟,他原来还是在同自己讨论,关于辽东屡起叛乱,造就阿爹累累战功的事。
虽然梁拾意一时没有想通此事,与她身世的关系。
但见白居岳如此罕见地,询问她真实的想法,她自然也不藏着掖着。
“或许吧,或许我是有不甘不平。
所以我才会想到,那些被我阿爹砍下来换赏而不愿闭眼的人头....他们心中的不甘不平,定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地胜于我。”
“......”
白居岳凝着她没有立时答话,梁拾意也就一直回望着那汪深潭,渐渐地潭水的平静,竟仿若洗去了她身上的自卑羞愧,让她愈发坦然。
潭水忽然移开了,白居岳松开扣在她下颌处的手,完全直起身来不再看她,说了句:“娘娘倒是颇具悲悯的仁心”
虽梁拾意此前也听张以斯说过,白居岳夸她聪慧一类的话语,但如今第一次亲耳听到,心中感觉却难免波荡得更为厉害。
此前的坦然竟又骤然消失,她再次羞赧万分地垂下眼帘。
只是这次的羞,似乎不是为了卑耻,而是因为某种正向微妙的情愫,似乎她的心也感到雀跃,忽然跳高一下。
“白.....白阁老。”
这梁拾意第一次在私下,尊称这位万人之上的首辅一句阁老。
经过今日这一番对问,梁拾意已彻底放弃,白居岳与她阿爹是同伙的想法。
其实仔细一想,白居岳能被三位性格迥异,却又各有才干的阁臣都尊奉为师,绝非一个只循私利不顾黎民之人。
白居岳甚至能为她感到不公,还夸她有悲悯的仁心。
想来,他寻常只是面上不显。
梁拾意吞吐几声,嗫喏出一句:“白阁老也是有仁心之人。”
白居岳瞥见,少女莫名开始泛起红晕的双颊,将头别得更开了些,眼不见心不烦。
他实在不明白,他这一声明明白白的讽刺,少女怎么竟露出一副得了糖之后,傻乐的小孩样。
“白阁老觉得我能做好这个太后么?”甚至,还要接着讨赏。
他本着要看清此女到底意欲何为的心思,轻轻又往回瞥视了一眼。
天真无辜,还带着一股怯生生的探询......
从恐惧畏惧变成了怯生生。
要么是她的演技已经如臻化境,要么是他彻底昏了头,竟把这十六七的小姑娘心思看得那么重。
但另一方面,他或许又看轻了她。
这能推己及人考虑到边民之心,已是比朝中许多徒有数十年官龄,仍只想得到自己头上那盏顶子之辈,强上许多。
白居岳薄唇微启,他思及少女从小的经历,或许她真得很少受人夸赞,才会因他这样一句话便能开心起来。
他的手指抬了抬,少女此前长睫上的晶莹落在脸颊上,残存着几滴未干的水珠。
可最终他搭上少女的脉搏言道:“娘娘身怀真龙,无论怎样当朝太后都只能是娘娘。”
安慰她的好友可以给她,赞赏他的学生可以给她。
可这些,并不是他白居岳能带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