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属于他们的孩子。
熊昶咬牙,鼻翼翕张,半晌未能说话。
“他们现在何处?”
荣葳知道熊昶问的是何夫人和公子瞿,“押在侧殿”
熊瞿一见气势汹汹的熊昶便有些软了身子,想到母妃的叮嘱,咬紧牙关,强装镇定。
只他仍是个八岁的小孩,心思再藏也藏不深。
何夫人也是怕这一点,熊昶一来便扯着嗓子喊,把熊昶的注意力都抓来自己身上,“瞿儿是冤枉的!他还是个孩子,哪里懂那些?是上次在凤仪殿外我拦了褚夫人的路,被褚夫人记恨,她这才来害我的瞿儿!说不定,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腹中胎儿活不成!”
巴掌带着凌厉的掌风扇得何夫人身子偏向一侧,牙齿磕到肉溢出血来,她被这饱含怒气的一巴掌打蒙了,公子瞿尖叫着往后倒。
“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怀有身孕。”
在外偷听的荣葳听到这话,越发确定熊昶已经知道了避子丹的存在,不由开始发抖,顾不得这里的情况,回到主殿唤来亲信销毁证据。
不去看捂脸垂泪的何夫人,熊昶猩红的眼转向吓得发抖的公子瞿,“你说,你到底有没有撞褚夫人,如何撞的,为何要撞?”
见公子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熊昶便已清楚了,握拳敛眸道,“父王告诉过你什么?”
公子瞿颤声回道,“在父王面前,要说实话……”
“是……是我撞的褚夫人,我躲在廊柱后,等褚夫人走到锦鲤池畔时,冲出去撞了她,是母妃说,说……等褚夫人生下弟弟,我在宫中便没有了位置”
公子瞿刚刚入国子监不久,虽不如前几个王兄聪慧,但因年纪最小,熊昶此前向来也疼他。
他正是舍不得这幼子身份得来的宠爱,又怨她惹母妃生气,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想到一举造成这么严重的局面。
熊昶脑中一阵阵发晕,反复抬手,公子瞿眼睛都闭上了,他终也没狠下心来打他,只背身离去,撂下一句,“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阿怜醒来时已在雀台,只觉身体虚弱,问侍婢之后发生的事,也只说她落水后昏迷发烧,故而虚弱至此。
虽接受了这个说法,阿怜却总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太医令每日送来泛红的补汤,说是补充气血,能令她快点好起来。
熊昶似乎念着她身体虚弱,也没再动过她,每夜很晚才来雀台,睡时将她抱在怀里不放。
她察觉到熊昶神态不对,却没细想,听闻他罚了公子瞿和何夫人,却不知具体是什么罚法,往后再也没见过他们。
可能是罚了向来宠爱的幼子,心中有了疙瘩?
阿怜巴不得。
每日睡时把他当作木桩,梦中都比从前踏实不少。
第96章 战国文夫人(十一)“先吃点这个垫肚……
“你给她吃那种烈性药?”
熊昶还在追查避子丹的来源,眼看就要查到凤仪殿,荣葳慌不择路,便约巫阖密会,将此事掐头去尾地告诉了他。
夜幕之下,荣葳没察觉出巫阖神情的不对,心虚地解释一通,“是我没考虑周全,当初只想着药效去了。”
她将妒忌全都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既然我们想送她出宫,就必然不能让她怀有身孕,否则以王上紧张她的态度,必会在雀台增派看护的人手,届时我们只会更加难办。”
“不过幸好,接下来的两月,她肯定不会再怀有身孕了。”
巫阖本隐在墙角,闻此几步走到她近前,“再?”
不小心说漏嘴,荣葳慌了神,以为巫阖是因自己的刻意隐瞒而动怒,忙正色道,“不久前,因公子瞿冲撞,她落下了腹中胎儿,因月份尚小胎位未显,至今还被瞒在鼓里。”
事发后,熊昶勒令后宫统一口径,前朝更是对此事一概不知。
如同被无声的惊雷击中,巫阖瞳孔紧缩,浑身僵直。
胸腔中似有蚂蚁在啃咬,酸麻刺痛却无法抓挠,心疼和自责全都转化成对熊昶的滔滔怨怒。
想到以犯了宗祠忌讳之名被派往陕地戍守王陵的何夫人和公子瞿,巫阖心底冷笑阵阵,总算是明白了这背后的缘由。
依他看来远远不够,楚王昶还是念及了往日旧情,真是便宜了这对母子。
见巫阖抿唇不语,眼里寒气外露,荣葳内心越发焦急。
后宫走向逐渐不受她控制,她怕误了大事,不敢再对巫阖有所隐瞒,当即放低了姿态,“她一直希望跟巫大人您见一面,应是想问出宫后的事,依巫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妥善处理?”
荣葳不知道巫阖已暗中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只坚信他是想杀了怜妫以匡扶楚国社稷,便觉得没有必要安排两人提前见面,当初对怜妫所言‘见面详谈’,纯粹是没有经过深思的安抚之语。
可现在避子丹一事火烧眉毛,万一此事暴露后怜妫回过味来,不再信任她,将此事对王上和盘托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这个王后。
袖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想到造成怜妫如今处境的元凶,巫阖的眼里浮现几不可见的泪光,他侧过身去背对着荣葳,哑声道,“为免走漏风声,不必提前见面。”
纵使他悔恨万千,也无力改变过去,只能着眼当下,重新为她谋划出路。
“她若再问,你就说,出宫之后由我亲自送她回秦。”
“至于避子丹,”他扭头低眉下瞥,看向战战兢兢的荣葳,“为了两月后的安排不出差错,我会调度前朝势力帮你遮掩。”
荣葳这才松了口气展露笑颜,她就说,巫阖的人想进后宫,必定得需要她的帮衬。
巫阖亦微微勾起嘴角,他语含春秋,只说帮她遮掩这一时,没说帮她遮一辈子。
两月之后他背楚而去,被朝堂政敌追查以致暴露,使眼前之人遭到牵连,便不是他所能顾及的到的了。
从荣葳那得了肯定答复的阿怜总算求到个心安,不再出宫触霉头,专心留在雀台将养身体。
朝堂上的巫阖则一反常态高调行事,有意加入楚王后阵营,助其稳固后位,被与他对外政见不同的保守派破口大骂。
政敌以为他觊觎着未来楚王公子珺的辅政之位,骂他失了客卿的风骨,没了放眼天下格局的开阔胸襟。
后宫中,熊昶派出的人刚找到牵涉避子丹的太医令不久,那太医令便于家中自缢而亡,只留下一封疑点重重,语焉不详的罪己书。
而得了巫阖承诺的荣葳稳坐凤仪殿,盼着宫宴时迎亲子公子珺归楚,再送怜妫出宫入黄泉。
看似风平浪静的两月,众人各怀鬼胎。
宫宴前几日落了一场雪,仿似洗尽世间尘埃,带来好几天没有遮掩的透澈的蓝,夜空中星星依稀可见,闪烁分明。
雀台内银碳烧红,玉瓶中插着的新鲜红梅上还挂着融化的雪水。
日夜期盼的这天终于到来,阿怜既激动又害怕,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总有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桌上是晚些时候将被呈上宫宴的吃食,熊昶派人做了一份提前送来雀台,拉着她一起享用。
因怜妫身份有异,他不能把她带到宫宴上,只能这样做暗示她在他心里足以同席天下的位置,哪怕当事人对此毫不在意。
穿着隆重赤红礼服的熊昶没戴冠冕,热络为她布菜的样子全不似掌握一方生死的君王。
见她不动筷,熊昶眼眸一暗,耐心询问道,“不喜欢吗?”
阿怜怕露了马脚没敢看他,随口道,“我没胃口。”
熊昶却立马紧张起来,隐晦的目光看向她藏在柔软衣裙下的小腹,“是哪里不舒服?”
自那次落水高烧后,熊昶便格外担心她的身体,阿怜已经习以为常,她摇摇头,“没有,就是不想吃。”
“那就不吃”,熊昶拉起她的手往里走。
他最近总在想,如果他早点遇见她,如果当初陈国把她送来楚国而不是送去更加遥远的秦国,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他们还远不到结局的时候。
今夜的思绪似乎格外翻涌,明知她会冷脸,熊昶还是痴痴地问,“过了今年春岁,能否令往事翻篇,你我重新开始?”
哪些往事?
秦国的事,还是陈国的事?
阿怜不觉得他有资格劝她放下这些,低着头眼睫颤动,沉默不语。
熊昶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妄图从她平静无波的眉眼中寻找哪怕一点的可能,急道,“阿怜你信我,我绝不会比嬴煦差上半分”
脱口而出的名字轻易刺伤了阿怜长出坚硬外壳的心,羞愧和随之演变而来的自厌席卷了她。
她脱开下巴上的钳制踉跄后退几步,被熊昶追着抱进怀里安抚,“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
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我会早些回来陪你”
熊昶背过身去似在悄悄抹泪,他不舍地将她抱了又抱,三步一回头地走出殿门,带着等候在外的侍从们离开雀台,向款待燕国使臣的章台宫去。
眼前形形色色的人和景失了颜色,宫宴尚未开始,他便已经在期待回到雀台抱她入眠了。
章台宫,穿着赤红掺金礼服的楚王昶携同楚王后坐上首。
座下左右依次为众夫人及其子嗣,楚国朝廷重臣及远道而来的燕国使臣。
楚王后之子公子珺独坐一桌,他位于楚臣与燕臣之间,与两方把酒言欢,举手投足之间多有楚王昶年轻时的影子。
开场奏乐后,燕使臣奉上结盟之礼,与楚王昶交换燕楚结盟的信物。
而后便是精心准备的楚国舞乐和各类吃食,于楚王昶而言是千篇一律,于长居北地的燕国使臣而言,却是眼花缭乱迷人眼,看得尽兴不已,连连叫好。
“巫大人,珺自饮一杯!”公子珺左边坐着的正是巫阖,巫阖本该坐得更靠近御前,可应公子珺要求,他被特意安排在此处。
公子珺回宫后听荣葳说起结盟巫阖时惊诧不已,出使前他对这位智多如妖的客卿印象深刻,虽不知母后是如何与他达成协议的,却抓紧了这个机会来招揽他,以便他将来为自己所用。
如今天下动荡,有志向有才干的客卿皆是四海为家,只追随其认可的君主,以期施展拳脚,青史留名。
说句大不敬的话,等父王一死,巫阖不一定会选择继续留在楚国。
这也是他在宫宴上对巫阖如此热情的原因,他已经敬了巫阖数杯酒,在他面前与燕国使臣谈笑风生,以彰显出使燕国的功劳。
巫阖面容带笑,双手并拢向前举杯,收回时却将酒水全都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宴席刚到一半,有个脸色惨白的小侍连滚带爬地从侧门进来,在笑意盈盈的总管耳旁低语几句,总管的脸上便也换上如出一辙的白。
“此事确定为真?”总管的眼珠止不住地乱颤,阴柔的嗓音已然抖动起来。
“千真万确!”
“都去救了吗?”
“都去了,人还没出来”
总管抖着腿犹豫半晌,终是叹了一声,俯低身子迅速朝着座上眼露困倦又端着得体笑脸的君王而去。
听清总管耳语的熊昶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转头,嘴唇颤抖,下意识喃道,“什么?”
而后他蹭地站起来,冠冕上珠链乱晃噼啪作响,吓得乐府伶人忘记了奏乐。
所有人都先后停下动作,望向上坐的君王。
众目睽睽之下,熊昶猝然离席,转走为跑,夺门而出。
惧怕和担忧上涌,熊昶耳鸣不止,双腿发软,直接不顾礼仪撂下章台宫的夫人群臣,往失火的雀台跑去。
离了章台宫没多久,他便远远看见雀台的方向红光一片,霎时眼泪如雨崩。
那参天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里照亮了他涕泪横流的脸,他端正俊逸的五官因绝望而扭曲,颤抖的唇不停念道,“不,不……不会的”
这火来得极快,火势迅速发展到无法扑灭的程度,等熊昶赶到时,雀台宫外已经没了扑火的人,他们均害怕地躲到了远处。
而后发生的一切在熊昶眼中都成了随机定格的模糊画面。
他不知抓了谁怒斥,“呆站着干什么!怎么不救火!?”
又不知抓了谁的肩膀问,“她呢?她在哪?”
而后他被涌上来的侍从死命拦住,先是腰,再是腿和手,他们在他耳边尖叫,“王上!危险!里面去不得!”
眼眸中映着熊熊烈焰,泪水源源不绝。
他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还在里面,阿怜还在里面。
全身被挟制,似有千斤重,熊昶额角青筋迸射,失态痛哭如幼儿。
而章台宫中不明发生何事的众人出宫后见到那通天的火光,醉意顷刻间消了大半。
“天呐,这火这是哪里着火了?”
“说是后宫中的雀台。”
朝臣们惊疑对视,“那里住了谁?”,竟让楚王昶失态至此。
众夫人心里有数,却不敢把答案对外臣说。
荣葳在人群中寻找巫阖,不知这是他计谋中的一环,还是突发的意外情况。
她找了半天都没看见巫阖的身影,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握住了公子珺递过来的手,缓解内心的不安。
与此同时,巫阖早已脱下隆重的楚国官服出了宫。
宝月驹的马蹄踏过融化的雪水溅起水花,直奔郢都之外的青俊山而去。
听到马蹄声的阿怜从山路旁的茅草屋中跑出来,她已提前穿好巫阖准备的御寒衣物。
宝月驹停也未停,巫阖提前趴好,只伸手一捞,便将阿怜稳稳带上马。
“抱紧我!”他于风声中转头道。
阿怜听话地抱住巫阖劲瘦结实的腰,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哒哒,寒风从两侧流入,身前是唯一的热源,贴得越近便越暖和。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巫阖身上在发烫。
两人一马在青黛色的山路上疾驰,两侧山谷盛满云雾,树林如墨,随风而动。
天明时有细雪飘落,他们找到一间无门破庙歇了进去。
温暖的火光让阿怜身子回暖,慌乱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面对巫阖时她自觉有些难言的尴尬,当初掳她来楚的是他,如今送她离开的也是他。
连
巫阖的名字,都是她被迫入宫后从荣葳口中得知的。
她盯着火堆不说话,巫阖坐在一旁偷偷看她一会,而后从包袱里取出软糯的米饼递去,“先吃点这个垫肚子,等到了下个城池,我再去买新鲜的。”
还未说饿,他便主动递来食物。
阿怜先是一愣,而后伸手接过,抬眼望去,竟在巫阖冷冰冰的脸上瞧出几分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神色。
她心里一惊,匆忙移开目光,继续盯着火堆发呆。
米饼虽已凉了,却保留着清爽的甘甜,在舌苔间丝丝化开。
昨夜熊昶离开后不久,巫阖便翻窗而入。
他穿着笔挺宽大的官服,额头却因疾跑出了汗,显得有些狼狈。
她以为荣葳所说的有人接应是派宫人来接她,从没想过巫阖竟然会亲自来雀台。
他让她称身体不适假装早睡,于戌时翻窗出去,沿着他留下的标记跑到外墙,那里会有人接她出宫,再送她出城,出城后,她得独自骑马一路向北,在青俊山脚下的茅草屋等他。
接她出宫的是个独眼的游侠,到了城郊便把马让给了阿怜。
等阿怜骑马赶到茅草屋后,那马儿打了个响鼻,调转方向自行寻路回去了。
茅草屋内点着灯,简陋的床榻上叠放着内里塞绒的上裳下裤,裤装的内侧还缝有防磨的软垫,另有一件熊皮狐狸领的厚实披风。
当时的她满心不安未曾细想,只匆匆将衣服换上。
眼下坐在破庙里吃着米饼,阿怜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几丝怪异。
巫阖怎么想得这么周到?
印象里的他冰凉不近人情,就算她住在巫府时,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且他刺杀嬴煦掳她来楚,她甚至对他怀有厌恶,只抓住他这根稻草,想要逃出熊昶的控制。
当初掳她过来的时候,巫阖可不是这番表现。
难道真如荣葳所说,他要亲自送她回秦?
他刺杀嬴煦,肯定不能在秦为官,如今看来似乎连楚国的官都不想做了。
巫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第97章 战国文夫人(十二)“我心甘情愿被你……
他们迎着风雪赶路,因体温流失,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生火取暖。
然而不是每次都能找到合适的庇护所,这次行至半途,天上突然下起暴雨,巫阖让她用披风盖住脑袋,自己却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浇了个透。
注意到远处的点滴光亮,巫阖夹着马肚大喝一声,宝月驹的马蹄抡得更快了。
眼前是两间并排着的低矮瓦房,其中一间的窗户透着微弱的光。
巫阖将阿怜从马上抱下来,微微弯腰护住她往里走,雨水溅起的泥点沾湿了两人的衣服,鞋里也进了水。
四周安静无人,只有单调的雨水唰唰声和房檐上不规律的水帘嘀嗒声。
木门一开,趴在巫阖怀里的阿怜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情景,就被狠狠往外一推,“跑!”
阿怜站定后惊恐瞪大眼睛,只见门内的巫阖伸出胳膊硬挡住一柄向他劈去的大刀。
房门被啪地甩上,屋内传来刀剑劈砍的厮杀声。
阿怜颤抖着后退几步,停在茅草堆旁的宝月驹闻到血腥气,暴躁地扬起前蹄嘶鸣,她慌张地跑过去躲在茅草堆后,雨水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冷得她全身都在发抖。
巫阖让她跑,可这么大的雨,她能跑到哪里去?
若是骑着宝月驹独自逃跑,那巫阖怎么办?
还没等她整理好凌乱的思绪,房屋的门自内打开,巫阖满身是血,踉跄地走了出来。
“巫阖!”眼见着巫阖脱力向前倾倒,阿怜立马跑过去接住他。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冰凉的皮肤上,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战栗。
屋内的血腥场景她不敢细看,只通过地上掉落的几把砍刀猜测对面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焦急又害怕地拍打着巫阖冰凉的脸,“巫阖,你怎么样?”
见巫阖没有反应,她小心架住他的胳膊,吃力地拖他去了另一间空着的房屋。
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阿怜忍着呕吐欲和满心害怕,回到惨如炼狱的房间取来烛火,在微弱的光线下褪去他身上被雨和血浇透了的湿衣。
四肢修长的男人歪着头躺在硬塌上,块块分明的肌肉/沟壑在烛光侧照下更加明显,他的左小臂上一道深得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涌血。
阿怜被这狰狞的伤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无心思考其他,当即撕下干净的衣物为他做了简陋的包扎。
她不敢睡着,怕第二天醒来榻上人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痛苦的低吟令阿怜心中一惊。
她摸向巫阖滚烫的额头,惊觉他此时正在发烧。
风吹雨淋,受伤浴血,若还不倒下,真成了铁做的人。
阿怜举着烛灯将他的脸转过来,见他眉心紧拧,嘴唇干燥苍白,削瘦的两颊透着病态的红晕。
之前没机会细看,现在凝神望去,他比初见时更瘦了,下巴一周长了青色的胡茬,看着有些许颓废。
他干裂的唇动了动,“水……”
阿怜忙取出水壶托起他的头喂他喝水,又将撕下来的衣物布料用雨水打湿,盖住他的额头。
等了许久仍旧不见他的症状有所好转,指尖一探,他呼出来的气都是灼热的。
一分一秒度日如年,阿怜颤抖着手指抚上衣领,衣物窸窣落地,房屋的门被打开,她遮住头冲进雨幕,半晌后带着潮湿的冷气钻进了他的怀里,与他肌肤相贴。
因担忧和惊惧,阿怜这晚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反复惊醒后又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巫阖反倒先她一步醒来。
巫阖刚醒时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而后感官逐渐回笼,他觉察到了胸膛前依附的柔软和压在那处的腿肚,低头一看,怀中人黑发铺散呼吸平稳。
近在咫尺的睡颜令他瞳孔放大,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巫阖全身僵住,动也不敢动。
只某一处的变化尽管他竭力去克制也毫无办法,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这变化扰得她撤开腿翻身向里,让他能够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起身。
他对昨夜发生的事有些模糊的印象,却没想到她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来为他降温。
雨后天晴,他在院中生火烤干两人的衣物,抱着衣服回到屋内时发现阿怜披着被褥坐在榻上,已不知醒来多久了。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将变得干燥温暖的衣物递过去,“衣服已经干了,穿上吧。”
阿怜没看他,纤长的睫毛却颤得厉害,被褥里伸出一截雪白的胳膊将衣服抓了过去,她故作镇定道,“你出去一下。”
重新上路的两人气氛有些古怪。
离郢都几百里远后,为避免再发生那晚的意外,他们白日赶路,夜里尽量到下个城池内的客栈里歇息。
越往北走,城内的房屋普遍更加低矮和简朴,不似郢都建筑错落繁华。
汾阳城内最高的客栈今日迎来了两个贵客。
小二是从他们出手的阔绰看出来的,掌柜则是从那匹皮毛光滑的宝马看出来的。
汾阳城位于楚国以北,是个依附临阳城做生意的小城。
临阳城的官道四通八达,客驿众多却也时常满客,此时向南十几里外的汾阳城就成了落榻的不二之选。
虽然客量不及临阳城,但因这间客栈的规模乃汾阳城内最大,掌柜也是见过些世面的,知道做这种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揣摩客人身份,除非必要,装聋作瞎好好服侍才是稳妥的生财之道。
见贵客从楼上下来,掌柜立马揣着手笑脸迎上去,听人问道,“饭菜都备好了吗?”
他立马就答,“都备好了,在厨房温着,这就派人给您送上去!”
三楼天字号上房,巫阖应声开门后,两个小二前后端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放在桌上,说了句慢用就恭敬地退下,不曾乱看。
等门关好,他才对屏风那头道,“快出来用饭吧”
阿怜头发披散,碎发凌乱,明显是刚起不久。
今天赶了一整天的路,她格外困倦,这才睡了一个时辰,又被他叫起来用晚膳。
进城后,为了避免外人起疑报官,他让阿怜以他的夫人自称。
两人住一间房,她睡里床,他睡外床,未曾逾矩一步。
用完饭后,阿怜照例要看他的伤口,那次意外后,一直都是她给他上药包扎。
无论是阿怜还是巫阖都说不出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说是敌人太过,说是朋友却也不尽然。
阿怜在他小臂上
系好一个活结,捋下堆积在他臂弯的袖子,抬眸看向他,“好了”
见他仓促收回目光,阿怜心里已有了个大概。
明日就到临阳城了,有些藏在心底的问题便不得不提出来说个明白。
“你真的要送我回秦吗?”
“送我到秦国之后,你又要去哪?”
巫阖的脸色变得苍白,却堪堪扯出一个笑容,似乎不想令她感到为难,“送你回秦后,我再去投靠齐国。”
两人心知肚明,因为之前的渊源,巫阖不可能留在秦国为官,退一步来说,单单是入秦对他来说都十分凶险。
万一有熟知楚国情况的人发现巫阖身处秦地,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下狱问斩。
阿怜别过头,“我不想这样利用你,我不能承诺你什么。”
巫阖捏紧了拳头,“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不需要你承诺我什么。”
这话令阿怜心里发酸,想到巫阖一路以来的保护和手臂上那道还未好全的伤口,她不忍心就这么不计后果带他回秦,“到了临阳城,再给我买一匹马吧。”
“我们在那分开,我回秦国,你去齐国,这样可好?”
巫阖沉默良久,终是顺着她回道,“……好”
直到夜里入睡,两人默契地没再说话。
等阿怜睡着后,巫阖睁眼看向她隐在黑暗中安然的侧脸。
他想带着她去齐国,若她回秦,知道嬴煦已死,怕是会重新恨上他。
他既接受不了她恨他,也不想跟她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
第二日下午到了临阳城后,巫阖将阿怜安置在客栈内,便去马市买马。
他牵着买来的马走到临安城最大的庙宇旁,托一客驿小厮帮忙照看马匹。
庙宇香火旺盛,人来人往,中央的小池里放着祈愿人投掷的钱币,在阳光的照耀下,似片片反光的鱼鳞。
烫着戒疤的小童操着稚嫩的口音劝道,“施主,投个钱币吧,这许愿池可灵着呢!”
巫阖闻声抬头,却见这话不是那小童专对自己说的,是劝其他香客时被他偷听了去。
他原本不信这些,却仍投了一枚钱币入水,虔诚闭眼祈祷。
几个便装打扮腰间佩刀的壮汉在庙宇四周徘徊,一见巫阖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他们正是齐国丞相曲觞派来临阳城接应巫阖的人手。
巫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想背楚投齐,自然早就与齐国的人取得了联系。
“还有一事”
巫阖令他们凑近低语几句。
最后交代道,“切记,千万不可伤着她或饿着她。”
……
“有缘再会!”阿怜在马背上朝他扬手。
巫阖眼神闪烁,应道,“有缘再会。”
宝月驹嘶鸣几声,似在跟阿怜道别,惹她俏皮说了句,“你也是,有缘再会”
临安城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既然巫阖送她到此放她自由,在她心里便功过相抵了。
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路口,巫阖凝望许久,直到一队游商打扮的人马追着她的方向而去,他才骑着宝月驹悠悠上路。
世人分别时都爱说有缘再会,可若缘分浅薄,难道真的就放任其不管,此生不再相会了?
他信不过虚无缥缈的缘分,只信事在人为。
阿怜骑着马没走多远便碰上一支赶来的商队,车队满载货物,还带着几个往秦国边城去的老弱妇孺。
为首的那人虽是强壮男子,却面容和蔼,见她只身一人,问她是否需要同路,彼此间好有个照应。
她心存警惕没立刻答应,只是路程上他们前前后后碰得多了,不免熟悉起来,车队中的小女孩和银发老媪还常常与她分享食物。
本以为能如此顺利到秦,却没想商队沿途遭遇山匪打劫,为救那小女孩,阿怜被一掌劈晕,再次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顶似铁笼般的轿子里,无论她怎么呼喊都没人应她。
归秦的希望近在眼前又被生生打碎,巨大的落差下,她已无力去担忧其他人的处境。
她泪水潸潸,承认此刻已有些后悔了。
她不该逞强让巫阖提前离去,至少也该让他把她送到秦国的边城。
第98章 战国文夫人(十三)“可我确实也恨她……
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挑起帘子,来人身姿婀娜,细长的弯眉下有着一双轻佻的桃花眼。
看见轿内之人,她流转的美眸一滞,转头问,“就是这位姑娘?”
“正是”答她的是个压低的男声。
车帘被放下,那女子语调高扬,“我收下她了”。
宽敞明亮的厢房弥漫着不知名的淡淡馨香,阿怜坐在窗前揉捏解绑后酸痛的手腕,耳边是隐约的琴乐声。
那名叫华裳的丰腴女子撂下几句话就离开了,似乎不打算跟她商量,硬要在几天后把她带去齐国的都城临淄。
她拿不出钱,华裳就不放她走,即使听她自述来历,也都只当作她想要逃脱的借口,看起来毫不当真。
只有到临淄城再想办法了。
这晚她蜷缩着入睡时,远在临淄的巫阖正在丞相府与丞相曲觞和客卿子昌夜谈。
子昌是曲觞的二女婿,与巫阖师出同门,为他来齐为官铺了不少路。
听着巫阖针砭时弊,曲觞满面红光地捋着胡子,不时与子昌对视点头。
他本就对子昌在朝堂上的表现极为满意,不然也不会把二女儿嫁给他。
子昌时常提起在楚为官的巫阖,所以当巫阖有意来齐时,他几乎是立刻派人着手此事。
临到结尾,曲觞对巫阖欣赏到了极点,不再询问正事,而是如忘年好友般八卦道,“还有一事先生未在信中言明,楚王私德有亏到底所指何事?”
子昌也伸长脖子目光炯炯地等他解惑。
巫阖敛眸道,“他对内子起了歹欲”
无言的寂静在房内蔓延。
子昌反应过来出言唾骂,“楚王未免太有失德行!”
见巫阖神色哀伤,曲觞也不敢再追问惹他伤心,有意嫁他第三女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
他安抚道,“你今晚歇在丞相府,明早便随我们去面见王上,先得个官职,尽早在临淄安顿下来。”
“多谢丞相,多谢师兄”巫阖恭敬告退,跟在侍从身后去向临时歇脚的院落。
到达临淄后他不曾歇息,马不停蹄地来了丞相府与两人见面。
来齐后,地位名声、钱财府邸,一切世俗之物都得重新积累。
从前他不在乎,可现在阿怜正在过来的路上,他便想早点办妥。
……
若说齐国朝堂最近有什么奇事,那便离不得那个从楚国过来的客卿巫阖。
他与子昌师出同门,不仅熟悉天下时局,能言善辩,还从不放空话,落在他手上的事不出几天就能办妥,令丞相一派在朝堂上的声望又大了些。
齐王大悦,赐他单独的宅邸不说,还有意为他牵线赐婚。
谁知巫阖竟拒绝了王上,说自己已有夫人,只是不幸在来齐途中与她走散,至今仍在寻找。
本以为是拒婚的借口,却没想到丞相府乐宴时,一女子当众呼他名讳,正是与他失散多时的夫人。
身姿婀娜的舞姬们穿藕色广袖裙,个个轻纱覆面。
巫阖端坐在宴席上独自斟酒,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阿怜,在他
的余光里,她越过最前面的舞姬,像只蝴蝶一般飞了过来,就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天!”
“还不快拦住她!”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顺着动静假装疑惑地抬头,见阿怜扯下面纱扑通一声跪在他桌前不远处,裙摆似朵花轻盈地张开。
她伸出手,“巫阖,救我!”
赶来的侍卫将她按住,她的眼尾泛着红,声音里满是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巫阖面色一变,立即站起来朝她走去,喝到,“松开她!”
看清那女子面容后,这侧的官员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其中一武将廖慈更是盯着阿怜的脸失态地站了起来。
巫阖把阿怜打横抱起,阿怜如他所愿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只那断断续续的哭声让他的心脏随之紧缩。
或许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可他不后悔。
子昌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师弟,这位是?”
巫阖转身答道,“我夫人”
而后他左右扫视一圈,“诸位尽兴,我先告退了”
他提前离席,带着阿怜打道回府,留一众同僚目瞪口呆。
马车内,他仍不放开抱着她的手,任她在怀中哭泣发泄。
等她收敛情绪慢慢坐正,巫阖心疼地将她凌乱的发勾到耳后,“阿怜,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看着巫阖关切的模样,这一个月因担惊受怕累积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虽然那些人不曾在吃穿住行上亏待她,可前路未卜带来的不安梦魇般缠绕着她。以至于看到巫阖的一刹那,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前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摆脱那些人的控制,可在人生地不熟的临淄,她的每次出逃都以失败告终。
她不停抽噎着,巫阖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以后慢慢说”
……
一辆青色的马车停在苏将军府前。
得知廖慈来意,赶来的管事一脸为难,“苏将军他又去别院了”
廖慈叹息一声,回府后怎么也睡不着,犹豫着是否要把这事告诉苏群,打破他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
同为将军,他欣赏苏群的智谋武功,在苏群来齐后没多久便和他结拜兄弟,后来才知道他跟齐国文臣世家的苏家有远亲关系。
一次酒局上,得知苏群曾有个心爱女子,不留一言便另嫁他人,他为他打抱不平,却见苏群面色复杂,说她也是身不由己,没有选择。
廖慈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色涨红,连连道歉。
却又听苏群淡淡道,“可我确实也恨她。”
再一年的秋日,听说苏群因酗酒过度陷入昏迷,他上门探望,走到窗户时望见苏群正摩挲着一幅画像流泪。
能引得苏群如此失态的,只可能是那个女子。
廖慈本着好奇眯眼细看,对画中之人瑰丽的眉眼极为深刻。
他悄悄走到正门,敲门后得了准许推门而入。
苏群已收好了那幅画,带着几分病气与他寒暄。
他没问苏群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想也知道又跟那个女子有关系。
不料苏群却主动告诉他,一句“她生了一个孩子”把廖慈震得呐呐无言。
见他沉默,苏群自嘲地哼笑一声,“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给谁说了。”
“我的爹娘都劝我放下她,也不愿再提陈国发生的事。”
“可真快。或许我真的是时候放下她了。”
廖慈不知怎么劝,当时只想着放下她苏群就能重新开始,附和道,“放下好啊!她都放下你了,你本来就该放下她。”
可苏群所谓的放下,也不算真的放下。
要是知道他后来会干出那种事,他当初说什么也不会一拍脑门就说出那样的话。
第99章 战国文夫人(十四)“廖慈,你能理解……
苏将军府前,狰狞的石狮静立左右。
廖慈一撩衣摆下了马车,脚步匆匆跨过门槛,迎面遇上一个穿素色长裙的柔弱女子,他脚步一顿,记得这人叫菱薇,是目前苏群身边留得最久的一个,还让苏群专门在临淄城为她添置了别院。
她被侍婢搀扶着,行路姿势颇有些怪异,见了他脸颊生晕,欲要行礼,“廖将军……”
“不必了”,廖慈皱起眉挥挥袖子,越过她快步往府内走。
他昨夜想清楚了,苏群总会得知此事,或早或晚。
既然如此,还不如早点告诉他,好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菱夫人,你没事吧”,看着菱薇陡然苍白的脸色,侍婢小桃眼含担忧。
菱薇捏紧了帕子,嘴上说着“没事”,却垂眸落下几滴委屈的清泪。
“我出身卑贱,廖将军向来看不上我,我不该自讨没趣问他好,脏了他的眼”
“夫人这是什么话?”小桃闻言急得跳脚,她想说什么,又顾忌地环视一圈,怕被人听去。
扶着菱薇上了马车后,她忍不住小声抱怨,“廖将军也真是的,就算是看在苏将军的面上,也不能这么轻怠夫人你啊”
菱薇握住小桃的手,眼里含着泪光,显得更加柔弱可亲,“小桃,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这样的话今后莫说了,我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苏将军与廖将军向来交好,若你因此被责罚,以我的身份地位,哪里护得住你?”
小桃也红了眼眶,从没有人像菱薇这样对她好过,“小桃不怕被罚,而且哪有夫人护着侍婢的道理?应是小桃护着夫人!”
“小桃,你真好”,菱薇将小桃紧紧抱住,眼里却闪过几丝不符合她柔弱外表的狠厉与算计。
等以后她进了将军府,定要给廖慈好看,让他再也不敢瞧不起她。
……
起初察觉到廖慈的视线时,她还在疑惑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心思。
后来才知道,廖慈是不希望她留在苏群的身边,甚至专门找机会来警告她,“若你是个聪明人,赚够了银子就该自行离开。”
她强撑面子,为难道,“廖将军高看我了,我的去留哪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这都是苏将军的意思。”
廖慈却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厌恶,“别在我面前扭捏作态,苏群从来不会强迫别人,你若想走,他绝不会拦着。”
菱薇心里哂笑,廖慈难道是苏群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思这么有把握?
难道就不能是苏群迷上了她,不愿意放她走吗?
虽说现在的苏群确实有些难以言表的怪异之处,不仅有时突然推她几丈远,厉声呵斥她不要靠近,还总不留下来陪她过夜,可这不代表他今后也是这样。
她有信心慢慢拿捏他。
她不仅要银钱,她还要苏群的心和一个正经的名分。
苏将军模样俊美身份高贵,却至今没有娶妻纳妾,这怎么能叫她不起别的心思呢?
廖慈似看出了她的反骨,眯眼道,“你不信我说的话?”
菱薇低着头没作答,谁信谁蠢。
廖慈冷笑一声,“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看着廖慈含怒离去的背影,菱薇脸色一白,以为廖慈要使手段对付她。
结果忧心忡忡地等了好久都不见廖慈有所动作,便以为他不敢不顾苏群的面子强行驱赶她,只敢吓唬她,想让她自行离开。
她不明白廖慈为何如此针对她。
虽说豢养外室明面上为士族不齿,可
暗地里这么做的数不胜数,就算她真成了苏群的污点被人用来对付他,那也不是廖慈这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她眼里的警告威胁之语,却是廖慈发自内心的忠告。
在廖慈看来,菱薇的存在可不仅仅是污点那么简单,她不知道的事,他这个密友却看得清清楚楚。
当初听闻苏群与女子同游时他高兴不已,还以为苏群真的走出来了。
可当他看见那些相似的面孔时,却不由心惊肉跳,道苏群这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那些女子在苏群身边待不过一个月,被清醒过来的他拿银子遣离后,哪个不是哭得撕心裂肺,仿若丢了魂一样,质问苏群为什么不爱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那爱本就是由苏群的臆想衍生出来的。
他精神错乱,把面容相似的人都看作了画中人,臆想着他娶了从小心悦的青梅为妻,如今他们一起幸福地生活在齐国。
等观察到的破绽越来越多,无法再自欺欺人后,苏群便补贴一大笔银钱将那些女子遣出府去,重新物色人选。
如果菱薇不听劝,贪图银钱以外的东西,今后少不了也是那个下场。
令他意外的是,苏群明明有所察觉,却放任不管,还惊讶于他竟细致地观察到了这些女子的类似之处。
可要不是廖慈看过那幅画,说不定还真察觉不出异常。
面对他的疑问和担忧,苏群道,“我有分寸,你别担心。”
“我没碰她们,只是看着。我给她们银子做报酬,她们也都是自愿的。”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
“但在我眼里,她们都变成了她的模样,坐在那不说话也不做表情的时候,就好像是她真的陪伴在我身边。”
“廖慈,你能理解吗?我太难抗拒这种感觉了!”
天知道廖慈听见这些话时有多么毛骨悚然。
作为他的密友,他看不得苏群这么荒唐下去,也不愿意他继续去祸害旁的女子,只能两边着手,一边劝苏群回头,一边警告那些女子提前离开。
只菱薇似乎比之前的人多些心眼,且足足与那人有五六分的相像,或许这正是她能够留在苏群身边近半年的原因。
……
廖慈到时,苏群正把玩着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见他来了,又欲盖弥彰地把这香囊搁在桌上。
他把临到口的话吞了下去,转而问道,“这是菱薇的东西?”
苏群没直接答是与不是,却变相承认了,“昨夜我喝醉了,是她送我回的将军府”
想到菱薇出门时的那副姿态,廖慈似被雷劈了一下,语气急促道,“你们昨夜——”
苏群及时打断了他,死寂的眼里浮现出几分光亮,“就在一个月前,我已能分清她和菱薇了。或许这次,我真的能把她忘了呢?”
“你……哎!”廖慈重重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临走时,他终没能把他的青梅就在齐国这事说出口。
就像苏群说的,万一再给他点时间,他真的把她放下了呢?
这才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巫府。
今日休沐,巫阖雷打不动地按时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床榻内侧阿怜恬静的睡颜。
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缩在被子里的模样像只认窝的狸猫。
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却清楚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坏事,让阿怜起了防备之心。
将她接回巫府后,他解释了对外称她为夫人的原因,成功让阿怜和他同住一屋,仍旧是她里他外,中间隔着楚河汉界。
“为了不被赐婚迎娶齐国宗亲女,我对外谎称已有夫人。”
“可是,你知道的阿怜,我心悦你。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夫人本就是以你为原型捏造的。”
“我以为你已经回到了咸阳,完全没想到你会出现在乐宴上。”
“所以错愕之下,我脑中只剩下了这个说辞。”
“为了不被齐王怀疑,我需要你跟我同吃同住,对外称我的夫人。”
“你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从公到私,全都是无奈之举,令阿怜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阿怜早在分别时就放下了旧怨,又因巫阖再次救下自己而感激不已,心里哪还有什么排斥和防备。
听了巫阖这一番话,甚至开始因为无法回应他而感到愧疚。
“我明白,我会做好这些事,不会惹人怀疑的,”阿怜不好意思地抿唇,“本就是我给你添麻烦,又来打扰你”
巫阖却道,“阿怜,你对我来说永远都不是麻烦”
初见时似漩涡般黑沉的眼里此刻仿佛盛着星光,只专注地看着她。
阿怜慌张地别开视线,用一直以来的愿望浇灭他的炽热,“我……我还是想回秦国去,你能不能派人送我回去?”
她还是念着秦国的人。
巫阖对这个要求不意外,心里却仍旧不好受,他知道那是嫉妒的滋味。
只不过他不似熊昶那样急不可耐,把人越推越远。
他先是为难,“我刚到齐国,还未站稳脚跟,暂时离不开这里。而你对外来说是我的夫人,今后免不了要陪我参加大小宴席,我需要你留在这几月。”
而后又松口给她希望,“不过,齐秦乃盟国,常有使者往来。等时机恰当,我便安排你假死,随出使队伍去秦国。这样就不会再遇到被山匪打劫的事了。”
最后利用她的愧疚讨价还价,“我只有一个要求,往后每日我快回府时,你来门口接我可好?”
这个要求对比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阿怜立刻答应,“好”
只是她却不清楚行为对人心的微妙影响。
同吃同睡,迎他回府,还被所有人当作他的夫人看待,他就不信阿怜的心不会产生一丁点的松动。
只要抓住那点松动,他立刻就能趁虚而入,像疯长的野草一样霸占她的心。
阿怜在巫阖的注视下醒了过来。
他逆着光侧躺,鼻梁高挺如削峰,眼神深邃,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怜脸上一热,将锦被举过头顶盖住,闷闷道,“你看我干什么?”
巫阖没答,而是反问她,“阿怜觉得呢?”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告诉过她很多次了。
僵持中,榻侧突然一轻,巫阖起身更衣。
虽然看不见,但听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阿怜可以想象得出他穿到了哪一步。
她的心跳稍稍脱离了正常范围,突想起下午要做的事,不由问他,“今天也要出去吗?”
如果要出去,她就得等着消息去府门接他,不能随意出门。
巫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停下整理衣领的动作,“阿怜今日有安排吗?”
“下午淮亭雅集,我想去看看热闹”
初春时节淮水旁赏柳买花,煮茶斗诗的活动。
巫阖颇有些欣慰,看来她恢复得很好,都能主动出门去找乐子了。
他毫不犹豫地推了与师兄子昌的清谈会,对阿怜道,“我也想去,我们一起吧”
淮亭外,各式马车停了一整条街,还有源源不断的马车在往这边走。
既然要来,巫阖便提前联系同僚留他个人少的好位置。
等到了位置,巫阖先出马车,再转身伸手道,“阿怜,来”
高规格的鱼鸟纹马车本就引人注目,巫阖一下马车就被聚在不远处的几个同僚看见了,欲要过来跟他寒暄,却见一只白如玉,轻如絮的手搭在巫阖宽大的手掌上。
巫阖轻轻握住,那女子俯身从马车内钻出来,翠绿色的水滴状耳珰在她白皙的颈间乱晃。
抬起头来的刹那,来寻巫阖的同僚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双眼瞪大。
有的在乐宴上有过惊鸿一瞥,有的却是第一次见传闻中令巫阖神魂颠倒、爱极护极的夫人。
脑袋一片空白,只呆怔地看着巫阖牵着他夫人的手缓缓靠近。
他们都穿浅绿色的长裾,既应这明媚春景,又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们的关系。
越靠近,每一处的细节便越清晰,反而越发令人觉得不真实。
世间怎会有如此颜色呢?。
见他们的目光都隐晦地瞥向一处,巫阖不着痕迹地皱眉,问道,“诸位夫人呢?没一起过来吗?”
他们这才回神,七嘴八舌地回,“还没到”,“在里面”,“还没娶得夫人”
稀稀拉拉的声音渐落,他们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巫阖假笑道,“原来如此。我先陪夫人进去了,告辞。”
他牵着阿怜径直走到帏帽摊前,拿起一只问,“阿怜要不要戴这个?”
阿怜有些犹豫。
巫阖便放下手中帏帽,以退为进道,“阿怜若不喜欢,我便不
强迫你戴。可若阿怜戴了,我会更开心些。”
他拉着阿怜要走,阿怜却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看他,“那就买一个,给我戴上吧”
巫阖几乎是竭力控制才没有失态地笑出声来。
她在为他妥协。
他丢给小贩一枚金锭让他不必再找,专心给阿怜戴帏帽。
垂落的罗纱被风吹起拂过他的下巴,痒极了,他唯愿这样的时刻再多些长些。
“好了吗?”阿怜问。
巫阖柔声回,“马上就好”
不远处,同戴帏帽戴女子痛呼道,“嘶,将军你抓疼我了!”
苏群自看到‘阿怜’的一刹就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她被那人牵着,仰头与那人交谈,而后乖巧地戴上了帏帽。
又是一个‘她’,一个新的‘她’。
苏群因菱薇的惊呼将目光收回,风吹起她的罗纱,他看清了菱薇那张与阿怜五分相似却并不相同的脸,突然对此前说给廖慈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真的能放下吗?或者说,他愿意放下吗?
看到她与旁人亲昵,他还是嫉妒难耐,甚至想冲上去杀了那人把她夺回来。
就在刚才,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更别提身边站着个菱薇。
猩红的眼吓到了菱薇,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将军,你怎么了?”
苏群动了动手指,算了,反正也不是她。
一番挣扎后,他已没了逛雅集的兴致,撂下菱薇抬脚往前,“没事,回府吧。”
菱薇焦急地跟上攥住他的衣袖,“可是我们才刚来啊。”
苏群却头也不回地扯开袖子,“马车停在外边,你玩到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菱薇跺跺脚立马追了上去。
没了苏群,这雅集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变脸把她推开,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
她接近苏群的本意确实是为了银钱,可苏群的默许让她的胃口变大,她早就不再满足于屈屈银钱了。
第100章 战国文夫人(十五)“巫阖心思阴毒满……
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年匍匐在地。
公主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好奇,“就是你打退了那些恶犬?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他怀着忐忑应声抬头,仰视中瞳孔放大,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
作为扈从,他常听那群小郎君谈起她,虽已有准备,却还是无法抵挡这一刻的心神震荡。
“天呐,你的伤!”
那双菱唇张张合合,他全不知她说了什么,只在眼角传来冰凉带着药香的触感时才逐渐回魂。
靠近的馨香令他脸颊发烫,心跳比之前面对一群恶犬时更甚。
他慌乱地垂眸,却看见了粗糙的褐衣和手背上的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忽有种夺门而逃的冲动。
她身着华裳无比高贵,而他形容潦草满身伤痕,低贱进了泥里。
“他们真是太坏了!我去求母后,今后你就跟着我”
成了公主近卫后,从前侍奉的小郎君托他传递消息,他不愿,被抓去狠狠打了一顿。
毫不留情的巴掌扇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因身份地位的差距跪在地上不敢反抗。
“狗东西,你以为攀上了公主你就高贵起来了?一个庶民罢了!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打杀了你,包括你那病秧子爹娘!”
他捏得指节嘎吱作响,心中汹涌的愤怒不得不强自按耐,化作浓烈的无力和不甘。
掌风响起,他闭上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是她一脚将小郎君踹翻,怒斥道,“放肆!你可知道你是在打谁的人?”
“都是我去迟了”,她将他带回公主府给他敷冰,眼中满含愧疚,而后又眯着眼,语气转为愤恨,“他竟然这么嚣张,我定要他好看!”
他懂事地摇摇头,“公主来的不迟,我没事,一点皮外伤罢了”
这番话果然让她更加心疼愧疚,“苏群,你……你想不想去军营里挣军功?”
她不过十岁出头,军功一事是从陈王后那里听来的。
她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欢欣道,“若有了军功,封了将军,那些纨绔就不敢随意欺负你和你的家人了!”
“你这么厉害,一定能行的!”
她一双美眸闪着光,盯着他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挣军功,封将军,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他身高马大,体力超群,于武功本就有天赋,进了军营后很快被陈将军赏识,最开始的一年几乎日日住在校场。
他学了新的招式,就去公主府舞给阿怜看。
阿怜从不吝啬夸赞他,还细心地给他准备好擦汗的帕子和换洗衣物。
有一次擦汗的帕子不小心落在了地上沾了灰,阿怜便用贴身的软帕亲自为他擦拭,“不愧是我公主府的人!”
苏群眼眸一闪,可他不想只做公主府的人,他想做她的人。
冲动之下,他抓住了帕子的一角,“这帕子脏了,我洗干净再还给公主吧。”
情窦初开的他在夜里用那方纯白的帕子自渎,洗净送回去时,恰巧听见她的贴身侍婢因此事进言劝她,“公主的贴身物怎可随意交给旁的人?还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野小子。”
他心中一紧,却听阿怜反驳,“住嘴!苏群又不是旁人,他迟早是我的人”
突如其来的话令他幸福得晕头转向。
交还帕子时,苏群大着胆子看她,明显察觉到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她将那方帕子放在鼻下嗅闻,“你用的什么皂角?好香”
苏群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结巴回道,“桂……桂花皂”
随着年纪渐长,阿怜有时候也会出宫来校场外等他,总夸张抱怨,“又这么晚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不想见我?”
怎么可能,他几乎想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
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不得不多在军营里花些功夫,好早点与她并肩。
心里爱意浓烈,却因自卑不敢轻易表露,“臣不敢,只是陈将军有意拔我为副将,故而多留了我一会。”
他怕阿怜只是一时兴起,若被她得知心意后她失去了兴致,他就再没可能亲近她了。
往后一有空余时间,他就教她骑射赶马,或带她去溪边擢水,既不落下军营里的事,也不愿放弃任何亲近她的机会。
第一次上战场时,阿怜送他一枚护心镜,眼含担忧,“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冲在最前面,平安就行,公主府永远有你的位置。”
本想着送他挣军功,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却舍不得他受伤。
“一定,”他抓住了阿怜的手,毫无预兆的举动令阿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等我回来,我想从公主这里讨个赏。”
阿怜眼神飘飞,脸若粉桃,“什……什么赏?”
苏群但笑不语。
奖赏是一个浅浅的亲吻,发生在月光之下的私会。
唇上浅尝辄止,却让两颗依偎在一起的心炽热滚烫。
本是他讨的奖赏,阿怜却反觉得不够,眼睛亮晶晶地追着他要,“苏副将,刚刚没来得及细品,我们再来一次吧”
她轻晃着他的衣角,软声道,“再来一次嘛~来嘛~”
他缴械投降,溃不成军,依她所愿握住她的下巴低头,唇瓣相触,轻柔地厮磨吮吻,心跳超过了耳边聒噪的蝉鸣。
分开时他们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阿怜害羞地钻进他的怀里,他收紧手臂,不敢再继续放任,“臣送公主回去吧。”
互诉心意后的那几年,他似活在不真实的美梦中。
对内,与爱慕之人心意相通,对外,因大小战役节节高升。
他不再是任人处置的士族扈从,成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句的苏将军。
及至二十岁时,陈国对外战事越发频繁,他次次出征,又次次凯旋,多受陈王倚重。
陈王从未主动提过赐婚的事,却也不曾阻拦他和阿怜的亲昵,甚至亲眼看到过他们一同骑马出游。
他想过要在某次大战告捷后主动去求赐婚,却没料到阿怜在他外出征战时被陈王送去了秦国。
他不带武器冲进了御殿,红着眼咬牙质问,“为什么?”
陈王语气淡淡,不论心里作何想,面上却毫不留情,“阿怜是陈国的公主,嫁给诸侯王本就是她的宿命”
“往常寡人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阿怜喜欢你,而你也知道分寸。”
怕他闹事,陈王提前控制了他的爹娘,在他
的府邸中布满了眼线。
即使他已成了名将,还是有更高的强权压他一头,让他无法动弹。
在齐国的苏家远亲抛来橄榄枝后,他率军抢回被困宫中的爹娘,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直达临淄。
阿怜清楚齐王的打算,却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刻都未曾透露给他半点消息。
她同陈王一样薄情寡义。
本该恨她,可那么多年的爱意,又如何能轻易止住?
又爱又恨,割舍不下,即使喝得醉倒,眼前也全都是她的影子。
他终是忍不住派人潜入秦国,递给他有关阿怜的消息。
才一年的时间,她就生下了秦王的子嗣。
他忍耐克制守了那么多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心肝似乎被碾磨成了粉末,他一坛接着一坛地灌酒,直至再也无力思考有关她的事。
……
夜幕下的苏将军府分外宁静,只有长剑挥舞发出的凌厉破空声。
衣摆翻腾旋转,寒目紧随剑尖,直至额头铺满了汗,苏群才喘息着收了势。
他下意识望向门扉,那里空无一人。
昏黄的烛光从屋内透出来,落在他失神的眉眼间。
管事叩门问,“将军,今晚去别院吗?”
苏群收剑入鞘,拧眉道,“不去”
“还有一事,”管事在苏群不耐烦的注视下递来拜帖,“苏御史邀各位大人携夫人一同赴宴”
苏府主家于他家有恩,他虽不常参与宴席,却从没推过苏府来的拜帖。
“苏府?”
在看见那高高挂着的牌匾时,阿怜浑身一震,下意识念出声,惹得巫阖侧目。
“怎么了?”
阿怜僵硬摇头,“没什么。”
心中隐隐的不安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急速放大。
她下意识抓紧了巫阖的手又猛地松开,“巫……夫君,我想回——”
还没等她说完,齐御史就喊着巫阖的名字迎了上来,一同转身的还有那个令她既怕又愧的人。
视线相交,避无可避。
苏群的脸色陡然一变,阿怜亦呼吸急促地侧过头去。
她本以为此生再不可能与他相见了。
巫阖搂着她的腰,神色紧张,“怎么了?身子不适吗?”
阿怜不知如何面对,收回视线抓着巫阖的腰佩站稳,“有点头晕,我想回府。”
她苍白颤抖的模样不似作假,苏御史关切道,“令夫人若身子不适,可先歇在后院,我立即唤府医去,应该比回府快些”
巫阖问阿怜意见,阿怜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场面,匆忙点头应好。
望着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苏群的手在背后握紧,额角亦因情绪翻涌突突跳动,“那位是?”
听他发问,苏御史恍悟,“贤侄不多参与宴席,应该是还不知道那位吧?”
“刚刚那位是从楚国来的客卿巫阖,与他一起的,是随他来齐时不幸走散的夫人。”
苏群疑惑,“走散?”
苏御史送走一位同僚后继续解释,“对,这说起来还是件奇事。”
“机缘巧合之下,那位夫人被当作舞姬带到了丞相府,恰巧与在那赴宴的巫阖相认。”
苏群松开了紧皱的眉心,若真是巫阖的夫人,便不可能是真的阿怜。
只是她的神态与阿怜太过相似,才恍惚间让他信以为真。
苏群自嘲一笑,阿怜应还在秦王宫内,穿着素服为秦武王养育子嗣吧。
府医来后诊脉一番,说阿怜是因为惊吓而失了气血。
“惊吓?”巫阖眼眸一闪。
他知道阿怜有事瞒着他,却不急着问,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在这歇着,等宴席结束后我来接你”
“好”
阿怜满脑子都是今日与苏群重逢时的情景,没注意巫阖若有所思的神情。
装作无事发生她做不到,前去问候她又恐惧苏群眼里可能流露的恨意。
她想问她走后发生的事,问他为何到了齐国,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混乱的思绪被慌乱的敲门声切断。
她拉开门,皱眉问道,“什么事?”
听了侍从的话,阿怜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她狂奔到前院,围拢在屋前的官僚及其夫人多是面露惊恐,有的衣角还沾了血,见她来,立马为她分出一条进屋的道。
苏群亦站在其中,凝神看着她细细拢起的眉和微微泛红的眼,心里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厉害。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屋内血腥味弥漫,巫阖静静躺在榻上,胸膛前缠着沁血的白布,嘴唇发紫。
阿怜踉跄扑过去,一开口便是又惊又怕的呜咽,“巫阖……巫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巫阖对阿怜的呼唤有些许微弱的反应,他动了动手指,唇微张,“阿怜……别哭”
子昌仰头吸气不忍再看,“是楚国的刺客,剑上涂毒,专为他的命来”
若不是为了她,巫阖现在说不定还在楚国为官,以他的智谋武略,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泪水涟涟,忙侧首问道,“解药呢?”
子昌答,“太医们正在加急研制,得看巫阖能否坚持得住”
生死面前一切都成了小事,阿怜无心思考其他,只衣不解带地照顾巫阖。
若他因她而死,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宫中太医们送来的解药有些效果,巫阖虽逐渐消瘦,醒来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他第一次醒来时,阿怜喜极而泣,眼下挂着未眠的青黑色。
“咳咳,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巫阖神色温柔,语气却不如从前中气十足,运筹帷幄。
他让阿怜找来纸墨,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给阿怜,“若我死了,你就把这个给子昌。”
「我夫人家在秦地,望师兄送她回秦,全我心愿。阖感激不尽。」
他勉强一笑,“原谅我死前不放你走,仍贪恋你的陪伴”
“别说了,”阿怜早已泣不成声,她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许下承诺,“若你熬过这次,我便嫁你为妻。”
这一熬就从春日熬到了夏日,巫阖形容渐消,只愿隔着纱帐与阿怜说话。
他似乎不想自己病入膏肓的样子被阿怜记住。
宫中送来最后一份解药时,众人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
阿怜固执地等候在床榻之侧,天明时纱帐内传来窸窣动静,头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阿怜,我好像能坐起来了”
不是回光返照,巫阖的身体自服下那份解药后真的在逐渐好转。
此乃震惊齐国朝野的又一奇事。
为庆祝巫阖的康复,巫府难得办了场宴席。
巫阖私心把这宴席当作婚宴一起办,便办得格外隆重。
带着礼物前来祝贺的同僚源源不绝,“恭喜!恭喜啊!巫大人是有大福之人!”
巫阖把这些贺喜当作新婚贺喜一并收下。
红绸烛蜡金丝罩,鸾凤鸳鸯如意柄。
他们在房内追加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仅有两人的婚事。
如同床褥上绣着的金线鸳鸯一样,他们纠缠戏水,最后交颈而眠。
感受着怀里细腻的温度,巫阖心满意足地睡去。
为了得到她的心,他不得不诸多算计,哪怕差点搭上性命。
……
秦国使者来齐,阿怜不便露面,独自留在巫府内。
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半,阿怜望了会,叹息着摇摇头。
既然答应了巫阖与他做夫妻,便不能再想着秦国的事了。
她压下心底的波澜,转身欲回,却听一熟悉声音唤她。
阿怜身子一僵,猛地回头,没想到苏群会趁巫阖不在潜入府中。
“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只是看不得你一直被他瞒在鼓里。”
苏群开门见山的话瞬间留住了她的脚步。
与巫阖交心后他曾不经意问她,“阿怜可是认识苏群?”
既然已经坦诚相待,阿怜便不再隐瞒,将两人渊源全数告知。
巫阖一阵黑脸,往后宴席上总避着苏群走,阿怜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
苏群从假山后走出来,阿怜这才注意到他跛了一只脚,心里重重一跳。
难道是巫阖干的?
多年的相处让苏群轻易看出阿怜在想什么,他沉声肯定阿怜的猜测。
“是他干的,他派人在我的战马上做手脚,想杀了我。”
阿怜顿时哑然,没想到巫阖会背着她做下这样的事,难道就因为他们从前的关系?
“当然不止嫉妒,”苏群扯起嘴角,眼里是即将摧毁一切的疯狂意味,“他察觉到我在查他之前做过的事,想让我闭嘴。”
“阿怜猜猜,我查到了什么?”
阿怜被苏群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癫狂模样吓到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我……我猜不到”
苏群因她的后退收起了笑脸,他真恨,恨他爱她这么多年,对她的每个神情动作都了如指掌,“是猜不到,还是不敢猜?”
“你抛下我,爱上了嬴煦,现在心里又装进了巫阖,对吗?”
他自嘲仰头,眼泪顷刻之间如雨下,指责着她的负心薄情,“这么些年,你从来没想过我过得如何,只剩我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挣扎。看我疯魔,你竟觉得害怕?”
在苏群流泪的那刻,阿怜也跟着落泪。
少女时两情相悦,情浓时却又被迫分开,说爱她怎么会不爱?
只恨命运弄人推着她走,片刻让她歇不得。
这几年封存积压的情绪被苏群这么一勾,颠沛流离、身不由己的痛苦几乎瞬间席卷了她,眼看着也和神色癫狂的苏群差不了多少了。
“我从未想过你?刚到秦宫的时候我一直想你,想着你侍奉嬴煦,直到怀上他的子嗣都在想你!可那又有什么用?”
“父王要送我联姻,难道我告诉你,你就能抛下你的爹娘,我就能抛下我的母后,我们不计一切后果地私奔吗?”
“嬴煦真心疼我爱我,我亦怀有他的子嗣。难道要我一直念着你,一直痛苦下去,你才满意吗?”
“后来我被楚王昶强占,日日夜夜与他交欢,是巫阖不顾性命带我离楚,后又险些因此命丧黄泉,我若不为所动,岂不铁石心肠?”
“你说我抛下你,何尝不是你抛下我?”
“我历经那些磨难的时候你在哪?难道只靠念着你,我就会好过了吗?”
她哭得泣不成声。
苏群把她搂进怀里抱紧,滚烫痛苦的眼泪滴滴砸在她发间,“别说了,别说了”
他没忘了此行的目的。
“巫阖心思阴毒满腹算计,不值得你如此交付,你跟我走,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抓你来齐国的人是他的手笔,苏府宴席上被刺中毒也是他自导自演,他为了留住你,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怕事情泄露,还要杀苏群灭口。
“什么?”阿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苏群怕她还有所留恋,以毒攻毒道,“嬴煦被刺身亡,也是巫阖的献策,他本就熟悉这些阴毒手段,我早该料到的。”
嬴煦,被刺,身亡?
晚风簌簌,吹得阿怜齿冷。
昏过去之前,她咬牙对苏群说,“带我离开”